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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握紧方向盘朝前方望去——不对,情况有点不对,残剩的引擎盖怎么发出银色金属光泽,车身原来的油漆呢?竟然一点痕迹都没剩下,像是才出厂还没来得及喷漆的新车。   是什么力量让车身油漆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举起手来,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发现我的皮肤红的像煮熟的大虾,好在这种状况不是永远,我已经感觉到,皮肤正在慢慢恢复原来的肤色,当然,整个恢复过程伴随着强烈的剧痛,与神经质的抽搐。   研究完自己的手掌,猛然间我想起一事,顿时一头冷汗:马路上的人呢?暴风雨呢?我本来开车走在城市的公路上,怎么公路不见了?从车窗望出去,我只看到几个树梢。   惊慌失措的我下意识的推开车门,冲出车内,这脚一出去,一下子踩了个空,情急之中,我竭力抓住车门的把手,只听到门把手穿出一阵断裂声,似乎随时都可能断裂。   我整个身体吊在半开的车门上,拼命朝脚下看——大地呢?怎么大地也不见了?   大地还在,只不过离我有点远。   极目望去,我发现自己被吊在五六米高的空中。   车门左右摇晃,门把手持续的发出怪叫,预示着它的寿命到了极限,我在惊慌失措中左右张望,发现自己所开的汽车正被夹在两颗大树间,车尾的那棵大树已经被车身的重量压的稍稍弯曲。   这两棵大树实在粗壮,虽然树干成弯曲状态,但因此将车身夹得更死。   没等我想出办法重新爬进车里,车门把手一声脆响,我从半空中坠下,沿途掠过许多树枝,期间,我拼命的想抓住其中一个来降低坠落的速度,无奈,所有的树枝都似乎很脆弱,一扯就断——轰,我重重的坠在地上。   许久,我才回味过来——啊,我从五六米高的空中坠落了;奇怪的是,我怎么没有疼痛感?   抬手看了看手掌,手中抓着一大堆粗细不一的枝条,我慢慢的回想,心里还在纳闷:我跌了一个屁股墩,竟然不觉得痛,也没有受伤,好奇怪?   抬头仰望半空中,我乐了。   如今老板这辆座驾的情况可真惨兮兮,整个车身光光亮亮的,没有见到一点油漆痕迹,四个轮子虽然还在,可轮子上面的橡胶不见了,只剩下四个铁轮圈——这种现象连报废车厂都看不到,老板若是现在见了,一定会杀了我。   可是我怎么解释这一切?   跟老板说:我在马路上开着开着,猛然间一个闪电,把车劈到了树梢上?成了这番模样……老板会相信吗?   对了,马路呢?我的大马路怎么找不见了,我应该在城里,怎么到了森林里,难道是——   一个词不可遏制的浮现在脑海里:穿越!   难道闪电劈开了一个虫洞,我从这个虫洞里穿过,而车头引擎就是被虫洞边缘切除的。   这故事老板相信吗?   如果真的是这样,老板信不信已经无关紧要了,因为他已经不能让我解释了。   我有点好笑,又有点期待,还有点惶恐,带着这样的心情我左右打量了一下环境:我所处身之处似乎是在一个山阴,山阴所在的大山不高,山坡很缓,但树木很多,都是巨大的数目。巨树之间是少许郁郁葱葱的草地,车子被夹在两棵大树中间,这两棵大树正在山谷最低处,是无数巨树当中的两棵。   似乎是大兴安岭。记忆中,唯有那里有这样巨大的树木。   风吹过山口,树梢发出一阵阵呜咽声。   这一刻我最盼望的是重新听到人的声音,想到这儿,我不由自主的跳了一下,准备重新爬上大树,打开汽车的收音机。   这一跳,又吓了我一跳——我竟然一下子跳在半空中,跳跃的高度超出了我的想象。   来不及多思量,我一把抱住了树干,趴在树上喘息。   等了许久,惊魂未定的我小心翼翼的向树上攀爬,等我重新爬到汽车身上,轻轻的试了试车身是否牢靠,我爬上了车顶,而后站在车顶极目眺望。   人都说站的高看得远,可我站在车顶的最高处,看到的只是半山坡上的树根。   重新爬回车里,我打开收音机,听不到任何声音,这时我才想起,半个引擎已经消失不见了,其中也包括车的电源部分,没有电的收音机怎么可能有声音呢。   我坐在车里想了许久,想不出摆脱目前困境的办法,只是下意识的翻动汽车的抽屉:驾照,行车证,一大堆无用的文件档案,一些小纸条上记载了些电话号码、随手写下的名姓……还有一把水果刀。   这把水果刀是我唯一的安慰。   我捏紧了这把水果刀,重新爬出车外。这一次我小心了,我小心的攀到车顶,从车顶向后箱盖爬去。   车头被切去了半边,已经没有动力从车内打开引擎盖,我趴在后箱盖上,又是撬又是啃,终于打开了后箱盖,但里面的东西让我很失望。   除了一些修车工具,一只备用轮胎,里面只有一个小皮箱、半袋花生、几个纸包,和一堆剩下半瓶的干红、二锅头,三五个易拉罐啤酒。   钻进后箱盖里,不再感觉到周围的风。我坐在后箱里,一边打开袋子下意识的吃着花生,一边检查那几个纸包。   原来老板才去过“农家乐”,这纸包就是他在农家劳动的收获,里面有十几个棉桃;一些分辨不出的菜籽;几个烂柿子、红辣辣椒几个都已被晒干——这使我确定:老板是把谁家菜园子当成了休闲地。他象征性的在菜地里转了转,农家包好了一些种子赠给他,作为他劳动的收获。包这些菜种的纸是从一本农业科普书上撕下   来的,纸上都是一些残章断句,内容似乎是沼气池的修建技术。   我打开小皮箱,发现这是一套野外旅行餐具,里面有两个人份量的盘子、刀叉,杯碗,这些东西都被分门别类、固定在箱子上,很方便出行的人,因为只要拎起皮箱,基本上里面什么餐具都有了。   箱内还有一套巴掌大的野外炊事炉头,一口小锅。这种炊事炉头如果加上一枚气罐,可以在野外烧一小锅水……可惜箱子里没有气罐,估计旧的早已经用完了,而老板还没来得及添上新气罐。   我叹了口气,望了望周围的大山,猛然间,我真期望自己穿越了。   从后箱盖里站起,我在空无一人的大山中放声大喊:“穿越了吗?真期待啊!世界,我来了?”   这是个什么世界?   叹了口气,我又在车里翻了翻,终于在一个隐蔽的地方发现了一根棒球棍,一柄美国“COLDSTEEL”砍柴刀。这两件东西老板藏的如此隐秘,大概是想:在野外万一遇上什么歹徒,可以用来防身。   不过,看他藏的如此隐蔽,真要有起什么事,估计他一时半时也无法取出应急。   有刀在手,天下我有!   我的胆气立刻壮了起来,凭借着这柄砍柴刀,我乐呵呵的跳下车去,奋力砍倒了其中那棵被汽车压弯了的树,让夹着的汽车获得解脱,而后将汽车降到地面——   奇怪的是,虽然砍伐这棵一人合抱的大树,对于平常的我来说是不可想象的,但这次劳动却没让我觉得疲乏。   “都是刀好”,我乐呵呵的心里想。   这柄“COLDSTEEL”砍刀贵的要命,以前曾听老板说:这柄刀用来砍柴、砍麻绳非常锋利,它甚至可以用来刮胡子……   没想到老板竟然私藏有这种好货。想必他当初说这话,是因为刚刚把刀买到手,心中兴奋。可惜,他没能使用上。   砍倒了大树,我用树枝遮住了车的残骸,坐在地上又猛吃了一顿花生,直到花生所剩无几,我才恋恋不舍的收住了口——这大山不知有多广阔,总得为下一顿留点食物。   从车上揪下座位上的毛巾毯,将一些自认为有用的东西都裹起来,扎好,我将这个大包甩在背上,左手提着棒球棍,右手提着砍刀,吹着口哨,兴冲冲的向世界走去。   吃花生太多,有点口干舌燥,第一个任务是找水。   转过几个山顶,我听到了水流的声音,便兴冲冲的冲着水声奔去。   终于找见小溪了,我用那只旅行小锅舀起一瓢水,先喝了个肚子饱,而后舀起第二锅,意犹未尽的感慨:“这水真甜啊!”   对着溪流照了照,我发现自己这时候的形象有点狼狈:皮肤潮红、头发蓬松、衣服上满是碎木屑、脸上全是汗水与尘土、肩上还扛着一个大包裹,活像逃荒的难民。   “需要洗个脸”,我端起锅,将水凑到唇边,自言自语的嘟囔。   等等,怎么水的颜色不对劲,似乎有点发红。   愣了愣,我在水中看到几抹血丝,赶紧用舌头舔了舔,这才发觉:水里果然有一点血腥味。   我的目光落在溪流上,发觉溪水已经被染红,溪流中全是隐隐的血迹。   顺着溪流往上看,发觉溪流在不远处有个拐弯,在溪流拐弯处、小山包隆起,有半个人头在哪里隐隐浮动,还有轻微的说话声。   血?人?   仇杀?暗杀?刺杀?   我惊出一头冷汗,赶紧扔掉背上的包袱,左手棒球棍,右手砍刀,悄悄的向上游摸去。   才走几步,山脚拐弯处的人头已经不见了。   四周顿时静的可怕,我一边擦着冷汗,一边无意识的迈动双腿,冲拐弯处走去,边走心里边想:吃了一肚子花生,喝了一肚子凉水,要有些肉就好了。他们在宰杀什么?总不会是人吧。   拐过山坡,我轻轻松了口气——溪水中浸泡的是一头羊,羊皮已经拨开,羊身浸泡在溪水中,内脏已经掏出一半……看来原先有人在溪流中冲洗羊身上的血,准备将它洗干净清洗内脏,再……   “烧烤!”,我情不自禁的喊了出来:“算我一份,我这里有一些残酒,还有烧烤用的调料——辣子、孜然、茴香、八角、鸡精——就是没有盐……”   这些话我是大声喊出来的,因为那只羊的身边已经看不到人了。   我冲着羊的尸体大声喊着,期望能够将人喊出来。   猛然间,脊背上顶上了一个尖锐的东西,没等我的脑子做出反应,我的手首先反应了,我居然轻巧的转过身来,随意一刀,劈断了对方手上的武器,随后,我还在纳闷:“怎么,我的手这么快?”   站在我对面的是一位野人。   之所以说他是野人,因为他穿的比我还狼狈:一张未加处理过的羊皮披在身上、头发乱松松的像是一堆乱草、脸上黑乎乎的,仿佛几年未曾洗过脸;他的裤子只是几张羊皮做成的裙子,脚下居然穿的是光脚。   我还有一柄名牌砍刀,对方的武器却很简陋,只是一把青色的金属物体,从断口上看,仿佛是一件青铜器——这么老土的武器居然还在使用,眼前这人不知道在山里躲了多少年。难道是盗墓者?   刚才,这个人摸到我身后,用这把粗制乱造的、说不清是刀还是棍棒的武器顶住我的后背,而本人竟然在一个呼吸间转过身来,随手一刀砍断了对方的武器,让对方来不及反应。我真行!   对面的人个子不高,顶多一米六出头,他傻呆呆的看着我,仿佛还没有从震惊中回味过来,而我这一刻也不知所措,只好干笑着向对方解释:“抱歉,您的武器简直太古旧了,这玩意不经打……没关系,等我回城买一把新刀送给你,保管比你的武器更锋利。”   停了停,我才想起对方的武器有可能是青铜器,这让我更加惶恐,我小心翼翼的指着地上被砍断的那物件,有点心疼的问对方:“这东西不太贵吧?不会是古董吧?”   正说着,背后又传来一声喊,一个个子矮矮的小孩拎着我扔下的大包裹,蹦蹦跳跳的跑了过来,边跑边喊出一些单音节字,见到与我相对站立的那男子手上只剩下半截“武器”,他丢下包裹,大喊着冲我们跑来,边跑边挥舞着手上的东西——他的武器更让我发笑了,竟然是木棍。   “天呐,这是什么鬼日子,我遇到了一个野人还不算,又遇到了一个野人。”我自言自语的嘟囔着。   那个小孩冲到我们跟前,又停下了,他似乎不敢靠近,站在离我五六步的距离,一边盯着我手上的砍刀,一边挥舞着大木棍,嘴里还发出一些无意义的单音节字,仿佛是山中野兽的嚎叫。   与我对面站立的人也不敢乱动,他听了片刻,将手中残剩的半截武器扔在地上,双手高举起来——这个姿势我懂,它古今通用,全球通用。   举手投降的男子嘴里也发出几声单音节的字——天呐,这种单音节的字竟然是一种语言,那位挥舞大木棍的孩子听懂了,他悻悻然的扔掉了手中的木棍,垂着头向我走来,边走边用恶狠狠的眼睛瞪着我。   没必要投降吧?   我用手中的刀指了指溪水中泡的羊身,拼命解释:“我可不是抢劫犯,只是走累了,肚子也饿了,想跟你们买一点羊肉……我饭量不大,最多也就是吃一斤肉,不用花多少钱吧?”   这两个绝对是野人,他们居然听不懂我的话! 第一章 日志二:两个野人,也许三个   等我指手画脚半天,他们才明白:原来我饿了,想吃东西。   但显然他们还把我误会为抢劫犯,接下来,他们居然指一指羊身,示意我全扛走。   他们大方,咱可没那么无聊,需要跑到深山里打劫野人。万一我一转身,他们立刻喊“警察”,事情就不好玩了。   我拼命解释,表示自己只想分享一份而已……这野人仿佛难以理解,口干舌燥的我干脆不解释了,便利索的升起一堆火,砍下一只羊腿在火上烘烤着——我用行动给他们做示范。   两个野人显然是那种野的不能再野的野人,他们还是不能领会我的含义。不过,对我手中的一切东西都充满了惊奇,包括打火机,砍刀,还有我从大包裹里拿出的盘子与碗。从这些举动看来,这俩野人没见过多少世面。   我烧烤的手艺不错,唯一遗憾的是没有盐,烤出的羊肉有点寡淡无味。不过,已经走了大半天,肚子里只吃了一点花生的我顾不得计较那么多,闻到烤肉发出的熟味,就开始狼吞虎咽的吃起来。   稍稍填饱肚子,好吃的烤肉所应具备的一些特点渐渐浮上心头,我翻腾了半天背包,从里面翻出调料,在俩位野人口瞪目呆中,随手撒上一撮孜然,随即,香气扑鼻而来,对面两个野人喉头蠕动,垂涎三尺。   我砍下一大块肉,一边递给他们,一边大声解释:“我、不、是、抢劫犯,我、饿了,吃、你们的肉,会给钱的,放心。”   野人还是没听懂我的话,但他们能听得懂食物。两人抢过我递上的肉,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在此期间,这两人居然懂得相互谦让,看的我很感动——山野之间,也有礼让啊。   我从背囊中拿出残剩的干红,打开软木塞,对着瓶口喝了一口,立刻吐了出来。老板买的酒虽然是好酒,但打开喝了一半,剩下的残酒搁置时间太长,已经变酸了,十分难喝。   我正准备随手扔掉酒瓶,眼角瞥到野人羡慕的目光,便转手把酒瓶扔给他们,并竭力表白:“先说好,这酒不知道放了多少天,扔了可惜,你们自己想喝不妨喝掉。若是难喝,可别怪我。”   两个野人当中年纪大的在瓶口嗅了嗅,立刻把酒瓶子放在一边,跪倒在地上冲我磕头,那小的不知所以然,年长的回身对他吆喝了几句,他也连忙爬了起来,跪在地上冲我磕头,此时,他们的目光当中已没了仇恨,全是感激。   没那么夸张吧,一点剩酒就磕头,这是什么世界?   我愣了半天,突然想起有必要了解对方的语言,便指了指剩下的半截羊身,嘴中喊:“羊!”   对方抬起身来,学着我的发音说:“羊!”   对方的发音虽然古怪,但确实说的是羊,这让我很无奈,很惆怅。   喘了口气,我又继续努力,做了个吃的动作,说:“吃!”   对方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也做了一个吃的动作,坚持说:“……”   ……   沟通就这样断断续续的进行着。   许久过后,对方终于明白了我的意思,开始结结巴巴的用他们的语言与我交谈。   他们的语言都是些单音节的词,发音很古怪,但听得出跟我们的语言隐隐有相同之处。但似乎这野人文化水平也不高,知道的词不多,翻来覆去也就是那么几百个词,就这几百个词也似乎令对方愁白了头发,他绞尽脑汁想着自己脑海中所有的词,竭力一一介绍给我。   这顿饭在这样的笨拙交流中艰难进行着,吃完饭,已经暮色苍茫。这时对方已经明白我没有敌意,便竭力向我解释着什么,看那动作,似乎是邀请我去他们房子居住。   他们的房子简直就是一个野人的居所,居然是一个山洞,洞前搭了半截草棚,这草棚搭的很粗糙,屋中心的柱子歪歪斜斜,屋子的正中间是一个用鹅卵石垒成的火塘,屋里摆设很少,只有一个柜子上摆满了瓦罐,再就是墙上挂的十几张兽皮。屋内没有床,包括我躺的铺盖也是直接放在地板上。   一躺在这个臭味难当的兽皮上,随即,便被浓烈的腥膻气呛得差点背过气去。   我身下这个垫子已不知被多少野人睡过多久,各种体味混合的气息,比香港脚还要可怕三分,比瓦斯毒气还要强烈五倍,在昏迷之前,我恍惚想念起汽车的座垫,哦,从汽车到这里也就是半天的路程,估计我的速度,若把那座位卸下来当作床,或许能睡得更舒服点……   天亮时分,我被一阵阵刺啦刺啦的金属声惊醒,那似乎是磨刀的声音。迷迷糊糊的我走出洞穴,发现野人果然是在磨刀。   他在磨自己那柄断的金属棒,正竭力将断口处磨平,磨出一个刀的形状,而那名身材矮小的野人正蹲在磨刀人身边,手里挥舞着我的那柄砍刀,脸上全是爱不释手的神情。见到我来,身材高的野人立刻九十度鞠躬,而后屁颠颠的端来一盆肉汤奉上……   这是早餐吗?   木盘上摆着一个残缺的瓦罐,罐里放着几块骨头,罐旁摆着一把卖相很差的铜刀。端罐的高野人神态恭敬,他低着头,双手高擎着木盘,一脸恭敬。这时,身材矮小的野人也跪在一旁,似乎眼巴巴等待我进食……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俩野人当时所做的是一种礼节,名叫“割献”。它的意思是:自认臣属,请求主人确认从属资格,并对俩人的工作辛苦与忠心予以肯定。   至于他们为什么自认臣属……好吧,我承认我并没有王八之气。主要是因为:在当时的生产力状况下,单个人无法离开群体单独在变幻莫测的大自然生存下去,若我不出现,这两个单独生活在群山中狩猎的野人,很可能会在不久就被荒野吞噬。而恰在此时,我出现了,举止神态都与外面的大贵族相仿,于是,两野人便想靠拢组织,重新回到集体生活当中……   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些。当时,我只是随意地拿起木盘上的铜刀,那是把青铜刀,而后,我随意割了一片肉品尝了一下,因为用力过猛,我无意中用铜刀割到了骨头,结果,刀弯了。   嘴里品尝着没滋没味的肉片,我回忆起电影《英雄》中的片段,在一场激烈的打斗中,男猪脚的武器都弯成了曲尺……嘿,原来那场景是真实的,青铜器果然不如铁器,这种刀软的,简直不能用来割肉吗。嗯,似乎我的手劲也有点大了。   嘴里的肉有点半生不熟,更似乎寡淡无味。我只嚼了几下就产生一种呕吐感,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将肉囫囵吞下,赶紧冲那小野人伸出手,指指对方手中的刀——那是我的砍刀——解释说:“这刀我还不能给你,它是我老板的,很贵很贵的,我自己都买不起,拿来。”   我这一伸手,那小孩脸上露出惶恐的神情,他跪在地上,双手捧着刀举过头顶。与此同时,年长的汉子见到我的动作也跪了下来,嘴里似乎说着求情的话。   我有那么无耻吗?仅仅因为别人动了我的东西,就要对方下跪?   我讪讪的收回手,猛然想到老板的餐具箱里有一柄弯月似的刀,那是野外刮鱼鳞用的小刀。便赶紧回身取出那柄小刀,随手递给跪在地上的小孩,说:“刚才我弄弯了你们的铜刀,这刀子送给你了……唉,回头我自己给老板赔……哼哼,算起来,我都弄坏了他一辆车了,还不知道怎么赔呐!算了,虱子多了不痒吧。”   接到鱼鳞刀的小野人欣喜若狂,跪在地上反复磕头,大野人端着木盘,磕不下去投,但也激动地泪流满面。而我,也不知道刚才对方能否听懂了,只看着连连磕头的两位野人,心中叹了口气:“语言不通,害死人啊。”   嘴里的肉片寡淡无味,还似乎缺少了盐。我稍稍品尝了一下,失去了进食的兴趣——即使我的肚子很饿:“来吧,这些吃的你们先分了,我没食欲。”   停顿了一下,我小心地说:“这里了……嗯,离这里最近的城市在哪里……难道我真的穿越了?能否尽快送我出山,我要跟外界联系上……”   这番话经过我连续努力,野人似乎明白了,吃晚饭,两个野人收拾好随身物品,领着我向山外走去。小猴子背起了我的大包裹,手里挥舞着我的棒球棍,年长的则背着几卷兽皮,在前面领路,领着我向附近的城市走去。   这一走又走了三天左右,一路走我还一路继续学习着对方的语言。在这段时间,我的皮肤也逐渐恢复了正常,但随后,我奇怪地发现,似乎是时光倒流让我重新回到了少年时代,我身高居然变矮,相貌也年幼了许多。   这让我心中很是恐惧——我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难道,真的时光倒流了?   时光倒流后,外面的世界还在吗?我的父母兄弟还好吗?   ……   多年后我依然记不起出山的情景,仿佛那是一段梦。由于梦境过于震撼,以至于我下意识地想要把它遗忘,不愿意回忆起来。   可能似乎,好像,也许,大概……我们走到最近的猎人村用了三天,初看见那个村落时,我怀疑野人给我领错了路,或许他们不是把我领向山外,而是领入更深的山沟,因为那座村落的文明程度并不比山中野人高多少,简陋的泥胚房,东倒西歪的木栅栏,粗糙的工具……   事后回想起来,当时我的心情过度震惊,以至于怎么回到山上都不知道,影影绰绰记得,似乎,当时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顾发呆了。野人反复征询我的意见,看到我神态不对,又重新领着我返回山中。   等我慢慢清醒,我首先想到的是那辆汽车,也许是想用工作忘记焦虑,也是纯粹是为自己寻找寄托,我转回当初来到这世界的地方,没日没夜的拆卸汽车,每天劳累到夜晚,而后背着拆接下来的零件返回山洞,躺倒就睡。   在疯狂的劳动过程中,我也发现两个问题,首先是那辆汽车,不知怎地,所有的零件防锈能力陡然增加无数,仿佛所有的零件都经过“纳米”处理了;其次,哦,我的力气大了许多,很多难以拆卸的零件都能轻而易举拧东、卸下。   最后,我还不能确定的是,似乎我身上确实发生了什么,我的身高矮了数厘米,从镜子看,我相貌年幼了许多,现在说我十八九岁,没人不信。   此外,经过十余天的反复学习,我也大体弄懂了对方那种简单语言,不过,对方依然听不懂我的问题,我的问题是:“这是什么地方?”“现在是哪一年?”“你们是什么人?”   竟然有这样的世界?   我身边两位野人竟然“完全不知身在何处”。   我已经知道了,现在我处身的世界,生产力水平极度接近原始社会,它应该属于青铜器时代,语言、文化极为粗陋,很多地方甚至保持着原始社会的痕迹。而山中野人所会的语言,贫乏到令人绝望,也许他们知道问题答案,却很难把意思表达清楚。   哦,在青铜器时代,有一句著名的话:“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在这样的社会里,能知道自己国家叫什么,已经是非常有学识的人了,更多的人终其一生没有离开过家园5公里左右。在这样的时代,不能指望一个平民能说清自己周围环境。   好吧,这些都是旁枝末节,我首先考虑的是重新返回社会。等我把汽车拆解完毕后,所有的零件都被分门别类藏入山洞。我用车上的零件重新武装起来——用简易制作的砂轮机将两块钢板打磨成三把长刀;几根钢管斜切,做成长矛枪头;用简易的牵引设备制作了两张简陋的木弓,带上最近猎获的兽皮,武装好了的我,带着两个野人重新下山了…… 第二章 日志三:我在春秋偷着乐   平常与我们交换猎物的小村落,最多也就是个大点的猎人村。   那场我记忆深刻的遭遇发生在一处山坡下,当时,一位中年人正跪在一座坟包前,捶胸顿足哭嚎,而我们的队列中,大个子野人在前面领路,小野人在我身后蹦跳,我从山梁上走下来。见到此人时,我停住脚步,好奇地打量对方。   这是我见到的第一位“穿完整服装”的古代人。   对方穿的是一身很古朴的衣服:上下连在一起的袍服、高高的冠帽,那衣料样子奇特,似乎不是用绵布织成的。整件衣服上没有任何装饰,也没有扣子,只是用一根布袋缠在腰间……嗯,我曾经有个朋友喜欢“汉服”,据他说,这种服装称之为“汉服”。是汉民族传统服饰。它最早于春秋中晚期成形,由于这种衣服是上下衣服连在一起的,故此称为“深”。又由于其下装是个裙子,故此又称“裙”——它的全称是“深衣褥裙”。   ……好吧,在现代,它已经被称为“和服”了。嗯嗯,也就是说:这人打扮的像个“汉奸”。   此人面前的坟包似乎是才建的,上面全是新土,当时,那人正哭的昏天黑地。   我之所以停住脚步,是因为此人身上的衣物穿得很整齐,这是我穿越以来见过的着装最好的人。平常我所见的都是野人、猎人。为了保暖,他们大多数是用兽皮裹在身上。为了方便行动,他们的衣服上下是分开的,这也说明,无论哪个时代,野人的服装变化不大,都很接近现代服装。   经过多天的学习,我已经学会了野人所用的那种单音节语言。此刻站在新坟前,我换成野人的语言,小心地向对方问候,其意思大概是:“先生,请节哀……嗯,顺便问一下,这是什么地方?”   对方抬头,泪眼婆娑的观察着我。许久,对方脸色突然一变,脱口而出问了一句——他用的是野人的语言,翻译成现代话,意思是:“你是谁?从哪里来?”   对方的询问句中,“你”似乎是用的敬称,当时我不太了解野人的语言,许久以后,我才知道对方那句原话是“公子从何而来?”。而“公子”这个词,在当时,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用的。   把野人语翻译成现代语言太麻烦,我努力用野人语言、现代思维与那人交流:“我‘穿越’十万大山走来,但一直弄不清自己所在的地方,这是什么地方?……请问这儿属于哪个国家?那个朝代?”   对方没有回答我的话,反而提了个问句:“什么?你又是哪国人?”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对方:嗯,没错,黄皮肤,黑头发、黑眼睛……对方难道看不出来咱也是中国人?   我没好气的反问对方:“你是哪国人?”   没想到对方竟然说出了一个令我大惊失色的答案:“我是晋人,这里是晋国赵城……附近。”   晋国赵城?!   对方的答案让我琢磨了许久,百思不得其解的我又问:“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这句话我是用野人的语言问的,哪种语言词汇笨拙,但大概意思就是那意思。   对方倒很客气,拱了拱手回答:“敝人婴,名程婴。”   我按住狂跳的心脏,又问:“这是哪一年?”   对方答:“景公后某年!”   看到我还在愣神,对方马上又说出几个年号,无非是鲁国的什么君多少年,齐国的什么君多少年。最终对方一句话让我彻底明白了:“周简王某年……”   我张大嘴,口瞪目呆的看着对方——没错,青铜器时代,我早该想到青铜时代了;没错,对方身上穿的衣服不是用布制作的,而是一种葛麻;对方发出的都是些单音节字,这种语言如此原始,还有,还有……现在怎会不是春秋?   我抬头看看天空,感觉一下四周的空气,现在是春夏之交的时候,因为这里是山区,天气还不算是炎热,空气非常湿润,甚至有点微微发冷,但对方一身葛衣,一点没有瑟瑟的神态,真的很耐冻耶!   嗯,这其实也不能说明对面这人体格强悍到变态。虽然在这个时代,刚刚度过冰河时代的古人确实比现代人耐冻,但其中更大的缘故是因为古代远比现代气候温暖。据说,地球气候开始变冷是从宋代开始的,自宋代以后,地球的四季分明起来,原先生长在北方的莲藕、梅树、竹子等值物才开始向南方发展。   也就在这个时代,大多数西方人穿的甚至比中国人还简单,比如在地中海,很多人身上只围着一块布,而斯巴达人似乎把连“衣服”这个名词都不知道,那只是一群“穿大裤衩”的男人而已……   我耳中还回响着对方的反问,许久,我才意识到这位哭坟的程婴还在反复询问我一个问题:“你从山里来,才出山吗,没有见过其他人?”   我点点头,嘴里下意识的用现代的话说:“竟然是春秋,晋国、景公后某年,什么意思?春秋人不太好相处吧……天呐,我怎么活下来?”   春秋是什么时代,《过秦论》中说这是个“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社稷者,不可胜数”。   也有人说这是个最璀璨的时代,中华文明有一半以上的成语出于这个时代,而中华文化在随后的几千年当中,不过是反复重复着春秋时代几个大思想家的论述。   这是一个孔子、老子、墨子、管子生存的时代。   嗯?孔子、墨子、老子现在出生了没有?这可是个问题。   我努力回忆着模糊地时代知识:嗯,这时,阿基米德应该已建立了物理学体系,或许已建立数百年了吧。那么,初中物理学课本上所学的力学、光学等内容,应该完善了。   啊,柏拉图建立的哲学体系也应该完善。而柏拉图弟子色诺芬所建立的经济学、以及他基于希腊雄辩术基础上所建立的逻辑学也已完成……还有,三角函数、微积分概念诞生。而化学,其体系早在千年前已经出现,但正式的名称,需等到亚历山大大帝出生才能确定……   我脑海中拼命回忆着关于春秋时代的一些记忆,却记不清那些大事的具体年代。或许,我刚才所记得的东西并不精确……当时,身为赵武的我并不知道自己所记忆的历史知识多么荒谬,这时代远比我想像的还要原始——我所记忆的那些希腊历史人物,他们的祖爷爷还没有出生。   此时,我耳中听到对方反问:“公子原先住在哪国?”   豁然间,我一下想通了——这是春秋,这是个通讯基本靠吼,交通基本靠走的年代,这时代,信息交流基本靠言传身受。耳朵没听到的事情,也许他一辈子也不知道事情的发生与结束。而历史书中所说的“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既是说:这是一个小国林立的时代;也是说:当时的语言文字很混乱。   啊,如此说来,这是个穿越人士最好隐藏的时代,由于信息交流不畅,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根本无法了解五里以外的人是如何生活,所以,即使一个人装束再怪异,所说的语言再怎么诡异,也不会引起他人的怀疑——因为他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穿越是怎么回事,记得论坛上曾经讨论过穿越的内容,有一个灌水者曾谈到“疑似穿越者”公输班的事迹——这公输班也就是鲁班,曾被誉为“木匠的鼻祖”,他在春秋时代制作了一只能飞翔的鸟,他父亲骑上这只木鸟后,从鲁国飞到了吴国。   如果这段记述是真实的话,那么公输班在春秋时代就造出了依靠人力驱动、能飞翔千里的木制滑翔机,他或许是个典型穿越人士……接下来,他父亲的遭遇反映了绝大多数穿越人士可能遭遇的状况——从木鸟上下来的公输班父亲,被当地百姓当作“妖人”活活烧死。   无数穿越人士前仆后继穿越到古代,因为显得与古代人格格不入,大多数被古人当作木柴一类的东西就地焚烧,能够活下来的只有那些蔫坏蔫坏的穿越者,他们像鬼子进村一样静悄悄的潜入人群当中,不引人注意的混迹在芸芸大众中,并竭力与这个时代融为一体,侥幸活了下去……   所以,穿越第一要素是:千万别让自己不像古人。   不像古人的穿越者,就是古人的柴火。   想到这里,我平静的拱拱手,尽量模仿古人的姿态,回答:“幸会幸会,在下穿行整个大山,也不知道在山中待了多久,故此想询问阁下,没想到,阁下说的年月不是我们用的记述年月,我竟然推算不出自己在山中待的确切岁月。”   这番话当然是用古代语言说的,但翻译成现代语言就是这个意思。春秋时代的语言都是些单音节字,很简单,同时也难以理解,为了不与现代脱节,我尽量把古人的语言用现代的意思表述。   对方拱手,继续询问:“‘公子’原先读过书吧?……看公子的模样,像是读过书的。”   岂止是读过书,我读书读了十几年,眼看就要大学毕业了。   听到对方的话,我点点头。   对方再次拱手:“公子初来我们这个地方,语言不通,不如在下给你帮个忙,我教给公子这里的语言,还有我们的文字,以便公子能够安居下来……只是我有点小事,也需要公子帮个忙,不知道公子是否愿意帮忙?”   对方提到文字,我这才想起来,秦始皇统一中国后还有一项功绩:书同文。在秦始皇没有统一文字之前,中原大地连各国文字都不相同,至于语言……现代各地方言都来自当时各小国语言,当时的人说“十里不同音”。   也就是说:这时,虽然大家都是中国人,但国与国之间的文字与语言完全不同。   我马上冲对方点头:“多谢了,在下在山中不知道待了多久,语言文字都可能与你们略有不同,足下这个忙实在帮的太及时了——没问题,你帮我忙,我也帮你忙,绝对没问题。”   程婴点点头,一指面前的新坟,解释说:“公子既然是‘公族’,应该明白身为家仆的困难……不瞒公子说,坟中埋的是我的‘主上’,我族刚刚经过了一场变故,先主公唯一留下的血脉现在就躺在这个坟里,而我含辛茹苦多年,现在什么都没了。   我等不能没有了‘主上’,没有了‘主上’我们这群人都要散去!可天下之大,我们能去哪里?我们无处可去,所以……刚才我看你的相貌,无意中发现你的相貌与我们的少主非常相似,啊,就是年龄也像,个头略有点差异……   我恳请阁下冒充一会儿我们的主上,因为最近有个大事,必须由我们的主上出面。等公子办完了这件大事,我便有时间腾挪了……事后,我等必有重谢。”   我愣了一下,仔细想了想,似乎对我没害处。   虽然理解不了对方那种哭着喊着寻找主人的奴性,但我还是觉得应该帮忙——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何况面前这人显然是一名春秋时代的贵族大管家,有了对方照应,以后找个安全的地方悄悄潜伏下来,也算是一种策略。   想了片刻,我试探的问:“你说最近有一件大事需要你们主上出面,我能听一听是什么事吗?”   其实,我与程婴的对话进行的并不畅通,随我出来的两名野人不时上前帮忙翻译一下,但这些细节显然不是主要的,就忽略不计吧。   程婴看了看面前的新坟,他回答:“冠礼——我们主上即将举行加冠礼,冠礼后要面见诸卿以及君上,只有经过这次冠礼,君上与诸卿才能承认赵族重立,而我赵族重立了,我们这些依附赵族而生的食客就能继续生存下去。   所以我请你帮这个忙。请你装扮成坟中这个孩子,去见我们的君上与诸卿……现在时间紧迫,我已经找不到第二个代替者了,若阁下能帮我这一回,我们事后便有时间慢慢寻找一个可以顶替你的人——我保证,这个人一旦找到,我们一定会给阁下一笔重谢,而阁下便可以海阔天空,任意遨游了。”   嗯,这人让我冒名顶替,这是好事,我正想顶替一个有名有姓的人在这个时代生存下去。   可为什么对方还反复强调:事后一定会另找他人顶替?   看对方竭力的表白,仿佛后面的条件不提,我会不答应。   傻子才不答应,我考虑了半天,马上爽快的同意:“这点小忙不算什么,举手之劳,足下还有什么要求,请尽管说。”   对方大喜过望,立刻从坟前站了起来,再三拜谢后,回答:“请阁下先去我的别院居住,我需要教导阁下我们的语言,还有一些相应的礼节,时间很紧,大概也就两三个月的功夫,等阁下熟悉这些后,便去见君上。见过君上后,有一段时间你会待在封地里,我会寻找相似的人来顶替你,而后我们再悄然调换身份,一定神不知鬼不觉。”   他说“待在封地”?——有封地?!   原来是个大贵族。   有封地的大贵族,美得很。   有贵族教导语言、文字以及礼节,保管能天衣无缝的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   我想了想,指了指面前的新坟,询问:“你们主上叫什么名字?”   “武——赵武!”程婴爽快的回答,一边回答着,他一边警惕的盯着我,观察着我的反应。   武,赵武!晋,程婴……这一切联系起来,猛然间我脑海中冒出一个词来:赵氏孤儿。   原来眼前的情景就是著名京剧《赵氏孤儿》的内容。   嗯,《赵氏孤儿》的详细内容是什么?口口流传的《赵氏孤儿》是否是真实的历史?遗憾的是,我只记住那出京戏的大概……   好吧,从今后我就是赵武,我便用“赵武”的名字生存下去。 第三章 “灭口”的危机   一个月后,我这个赵武走到院子,伸了个懒腰,看着院中的几个仆人在劳作,深深的叹了口气。   一个月过去了,我这个赵武才从繁琐的竹简文字中脱身出来,幸好我过去有一些古文知识,因此这一个月学的很快,现在已能用古代语言进行交流了——当然,看书更没问题,只是古代语言一个词代表多个意思,有点令人头昏脑胀。   ……好吧,现在是古人了,我不应该再用第一人称,就让我用旁观者角度开始叙述春秋。   这是山中一个小院,院墙都是用原木砌成,有一人多高,院内的屋子是夯土砌成。   从院子看不到外面的世界,赵武只知道院外不远处,住了一小队武士,程婴对这些武士的存在解释为:防止别家来刺杀。但在赵武看来,他们的存在也是防止赵武逃跑。   赵武为什么要逃跑?这又要追溯在他遇见程婴的那个晚上,当晚,程婴把他安顿在这座小院中,立刻动身去给赵武请老师,但第二天清晨,赵武醒来却发现程婴提着沾血的剑闯进院子,正在追杀赵武带来的两个山中野人。   赵武立刻挥舞棒球棍拦截,在打斗过程中,他发现自己虽然不懂招式,但力大无穷,不管对方怎么耍花样,他只要一球棍打过去,巨大的力量总是打乱对方的进攻步骤,逼迫对方不得不防守,但对方的格挡总是挡不住他的力量。   打不过赵武,程婴放下剑,解释说:昨晚回来后,他赶回“原来的赵武”居住的院落,把那些知道赵武病逝消息的仆人全杀了,而“现在的赵武”从山中带出的两名野人,是这个计划的大破绽,为了防止泄露消息,程婴打算杀掉这二人。   程婴不理解,几个奴仆而已,“现在的赵武”有什么舍不得,他向赵武许诺,事后多赠送数名家仆以补偿,但赵武坚持不肯,最终,因双方语言交流不畅,鸡同鸭讲半天,程婴无奈表示放弃追杀……   事后,程婴真的出去找老师了,但他走后,惊魂未定的赵武猛然想通了——程婴所谓的“事后放他离开”纯粹是个谎言。为了防止泄密,他不惜杀光过去的家仆。按这种状况推测,自己冒充完赵武后,程婴为保证不泄密,不会介意再度挥刀……   没准,对方现在的放弃杀野人也是一种缓兵之计,他是去找更厉害的杀手。或者,杀手或许不会立刻出现,但等他出现的时候,赵武死期到了。   天呐,自己孤身一人,而对方确实有产业的大贵族,在这个茫然的世界,对方做点小手腕,也许自己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也许自己无声无息消失……   难道我穿越来,仅仅是为了冒充一个人,而后无痕无迹的消失?   绝不!   辗转反侧的赵武思考了彻夜,两天后,当程婴带着数名老师返回。赵武干脆表明态度:天下之大,自己也无处可去,如果这次能成功蒙混过晋国君主与大臣,对方又许可的话,他宁愿一辈子冒充赵武,以赵武的名义活下去。   当时,程婴诧异许久,而后反问赵武一个问题,这个问题貌似很傻很天真,让赵武纳闷半天,觉得自己无法理解古人的思维——程婴的问题是:“公子如果一直顶替我主上赵武,那么,你自家祖先的祭祀岂不灭绝了?”   这个问题让赵武的思绪一下子飞到了他原来的世界,他一脸的惆怅,一脸的黯然,一脸的无奈……   因为无法理解春秋人的想法,赵武用了许久组织语言,却发现自己真的无法回答。好在程婴也没有继续逼问,很可能他误会了赵武脸上的表情,许久过后,他像是明白过来,自以为是的说:“没错,以赵武的身份生活,事后重新找一个人祭祀足下的祖先,似乎更加简单容易——我怎么没想到呢?”   事后,程婴对赵武的态度好了很多,他迅速指示几名老师全力教导赵武,内容从当时的贵族礼仪与文字到生活小节,无所不包。   也是经过他们教导,赵武才知道,“公子”这个称呼在当时是专属名词,专指国王的后裔。   想当初,程婴张口称他“公子”,那是一种试探,因赵武当时穿的服装虽怪异,但布料质地不错,看得出它们属于春秋时代高尚用品,并且赵武举手投足之间带有一种文化人的自信——而文化,在春秋时代是贵族的专享。   当时赵武身边还带的两名随从——在这年代,两条腿的人,不是奴隶那就是贵族;能拥有自己的奴仆,定是身份不凡。   身为贵族的程婴不会相信那两个山中野人与赵武纯属偶然巧遇,而后立即就决定追随赵武——程婴理解不了奴隶地思维,正如赵武理解不了他的思维方式一样。   而这个时代,正是奴隶制往封建制过度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奴隶的生存是没有保障的,他们既要面临随时的追捕,还要面临野兽的袭击、生活环境的恶劣,使他们饱尝生活的艰辛。他们没有身份,所以不能下山,一旦出现在人面前,就要被人虏获重新为奴。所以,在山中,两名山中野人见到赵武身上的宝刀与随身的器皿,判定赵武出自于某“公族”后,立刻决定投靠。   春秋时代,做奴隶得到的待遇,要比追随“公子”身后做家仆凄惨的多,哪怕是国家灭亡后的流亡公子,也值得奴隶追随,所以两名野人马上向赵武表达了追随愿望,可惜赵武当时没听懂,但他随后赏赐给两个野人半瓶酒,以及“割献”后赏赐小刀的行为,在当时是一个“许可追随”的礼节。   嗯,春秋时代的酒,赵武随后也品尝了,等他尝过春秋时代的酒,心中直后悔自己竟把半瓶残酒赏赐给两名野人——相比春秋时代的酸酒,那半瓶残酒简直是天上的琼浆玉露。   现在的赵武无法解释自己的身份,既然野人与程婴都认为他是某国流亡“公子”,他也就爽快默认了。至于他究竟是哪国流亡公子——这时代天天有小国灭亡,在信息交流基本靠口口相传的时代,程婴哪有能力追查他是何方神圣。   此后,经过赵武的坚持,这两野人也算有了正式身份——正式的贵族奴仆身份。   有身份了就必须有名称。春秋时代,人的姓氏还不明显,基本上,大多数人都叫一个单音节的“名”,而有“名”的基本上都是贵族,普通百姓连“名”都没有的。不过,即使是贵族,他的姓氏也是模糊的,比如“赵武”,这个名词是一种尊称,它的意思是“封地为赵,名叫武的那个家伙”。   赵武不习惯对奴隶单纯喊“喂”,这两名奴隶正式确定为他的从属后,他给这二人起了名字,年长者称之为“清”,小孩则称之为“连(同涟)”,以纪念他在水边遇到这二位的情形。   当安居下来,两位野人洗干净了,赵武才发现,所谓“年长者”其实年纪并不大,“小野孩”的年纪也不小。两人都大约二十出头的样子,年纪稍长的人或许接近三十岁,年幼者二十才出头。只是因为这时代生活条件比较恶劣,两人的年纪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要苍老。   而一直生活在城市中的赵武虽然二十出头,但穿越造成的时光流转,以及现代人的保养,让他看起来很接近十八九岁——这或许就是程婴让他冒充赵武时的考量。   小野孩“连”是个闲不住的人,几天了,他总试图接近院外的武士,结果对方根本不屑一顾,结果,他只能自己找乐子。现在他爱上了玩泥巴,正兴致勃勃地在院里捏泥,地下扔了一堆废品,他还毫不气馁地向下一个作品进攻。   赵武闲的无聊,漫步走到连跟前,看着对方的作品,不懂装懂的点头表示赞赏。   连做的是一个平底锅,看得出,他在模仿赵武带来的那种野外炊事锅,这小锅的形状像一个小泥罐,“连”正在竭力将平底锅的四壁捏的齐整、圆润,可惜他的努力常常不奏效,基本上,一地的废品都是歪瓜裂枣,没一个形象近似者。   赵武仰天长叹——他用现代语言在发感慨:“这时代真是‘万恶’,简陋的生活条件让每个人都变成了十项全能冠军,瞧瞧,连山中野人也开始制陶。”   “连”听不懂赵武的感慨,他举起手中的泥罐,讨好的说:“主(人),你看这形状合格了吗?”   赵武叹了口气,又用春秋时的语言回答:“制陶器可不是那么简单的活,想当年我在陶吧里泡了一个月,才学了点制陶手艺,你一个猎人玩什么陶艺?”   哈,当时赵武在陶吧泡了一个月,是想泡陶吧小美眉,可惜那美眉虽然每次热情迎接,但现在想来,她欢迎的是赵武的钱包,等赵武空了,小美眉的笑容也不见了。   连一脸纯真,茫然的问:“‘陶吧’是什么东西,是专门学习制陶手艺的地方吗?”   赵武呛了一下,回答:“咳咳,我的话,你听不懂的地方直接忽略——我告诉你,制陶首先要有陶轮,而后要对陶土进行筛选……”   连又问:“陶轮是什么?‘筛选’又是什么意思?”   赵武歪着头,提心吊胆的捂住了嘴——他刚才险些将“公输班”的名字脱口而出。而传闻中,正是这公输班发明了陶轮,而且他还发明了墨斗、锯子、梯子、滑轮等等工具。只是赵武还不知道,这个时间里,公输班“穿越”成功了没有。   想了片刻,赵武这才想起曾经听过的一个理论:传闻“公输班”并不是那些木工机械的发明人,正像汉代的蔡伦不是纸的发明人,宋代的张小泉不是剪刀的发明人一样。因为在他们之前,已经有类似的器械诞生,只是这些人擅于总结归纳,能把当时存在的一些技术提炼出来,于是,发明这些东西的荣耀就归于他们。   现在,或许这些荣耀能归于赵武。   “传闻鲁国工匠技术都了不得,他们常使用一些辅助工具,或许鲁人知道这陶轮怎么制作……”,赵武字斟句酌的说,话说一半他禁不住思想抛锚,联系到“清”的身上:“我说,你一个山中猎人,不去锻炼打猎技巧,在这里玩泥巴干什么,‘清’到哪里去了?”   “连”有点遗憾的放下手中的泥罐,回答:“清说,院子周围的武士很不友善,他想去找一张弓,还有剑——只要我们手中有武器,万一有变故,还可以抵挡。”   “清”原本是秦国战仆。晋、秦常年作战,在十多年前的一场战争中,当时身为“两长(五人为伍,五伍为两)”的清战败被俘,随后被分配为晋国功臣的奴隶。“连”则是彻彻底底的晋人,但他不是自由民,属于某贵族的家生奴隶。   晋国的卿大夫之间相互斗争是非常残酷的,也非常频繁,“清”为奴两年后,他的主人在斗争中失败,整个家族被灭门。而在那场变故中,部分家奴被拉上战场,“清”与十多岁的“连”都在其中。随后,他们被敌对者的军队打散,逃入深山自谋职业。   “清”擅长射箭,他射的箭准头非常可观。而“连”自幼在山区长大,擅长奔跑,于是,在山中巧遇的两人于是自发的组成了一个狩猎组合:“清”负责射击,“连”负责追击受伤的野兽,直追到野兽血液流干,力竭倒地——古代的弓箭威力不高,所以两人狩猎生活过的很艰难,“连”因为营养不足,所以个子矮小,也因为常在山区奔跑,如今闲下来,总觉得浑身痒痒。   见到赵武不太赞赏自己的手艺,“连”沉默了。过了片刻,他看见赵武眺望着远处群山,在沉思,他又举起手里的瓦罐,解释说:“主,这里的肉食实在没滋味,我记得当初我们相见时你煮的那锅肉……呲,实在是又香又滑,所以我想做一个相同形状的锅,希望这锅子煮出的肉也一样香滑。”   赵武的语言学的还不太完善,“连”的词汇量似乎也不丰富,所以他说的话,赵武只能笨拙的领会成上面的内容。   赵武收回眺望的目光,看到“连”不停地吞咽着,他也咽了口唾液,答:“说起当日的肉汤,啊,连我也馋啊,可惜当初我们太贪心,把那些好调料都快用完了……嗯,我该翻一翻背包了,或许能有剩余,哪怕找到一枚种子也好。”   赵武想到做到,他抬腿就走,走了几步,又回身对连说:“去把‘清’叫来,我记得一种简单的制作弓的方法,他不是想要弓吗,我给他做一个……对了,你把院里的武士头领也找来,我吩咐他给你寻几个好陶艺师傅。”   回到自己的卧室,赵武看了看摆在屋里的包裹。直感慨春秋人朴实——他带来的那个包裹随随便便扔在房子里,这么久的时间,居然没有人好奇的打开窥探。而他带来的那把砍刀,应该是这时代最犀利的武器,程婴也曾亲身领教过,但那把刀随随便便仍在卧榻边,居然没人垂涎。   在包裹里翻检了片刻,赵武找出一些有用的种子,也从那个餐具箱里找出几把刀叉——如今已经不需要顾虑自己的老板了,所以这些物品可以随意使用了。   赵武查看了餐刀,感觉这刀虽然并不锋利,但想必以它的材质、钢火,也要胜过现在这时代的青铜器,磨一磨用来切肉,是个很不错的工具哟。   正琢磨间,院里响起脚步声,赵武赶紧收拾好包裹,转身面对门口端坐。   进来的是赵武的文字老师与礼仪老师,一个名叫师偃,一个名叫师修。虽然都姓“师”,但这两人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因为“师”并不是他们的“姓”,只是对两人职业的一种尊称。   程婴给赵武请来多位老师,但其余的老师似乎没什么身份,教完赵武相应的知识,立刻从庄园消失,那些老师来来去去,只有师偃、师修一直不换,似乎这两人身份较高。   两人当中师偃似乎是领头人,他五十多岁,长的干瘦干瘦的,一进门,他撅起山羊胡问赵武:“‘主(上)’,听说你需要寻找陶艺师傅,还要专门找鲁国工匠——再说,真要烧陶,何必那么麻烦,主上需要什么陶器,只管吩咐奴隶们做去,没必要亲力亲为啊。这么做哪里像个领主、像个贵族?”   师修年纪更大点,身为礼仪教师的他对贵族规矩更为在乎,但他对上下尊卑把持的比师偃好,师偃那里唠叨,他只敲边鼓,在一旁频频点着头,啰哩啰嗦给赵武讲着一些“榜样”,看似没有直接指责,但却让赵武更难受。他反复说得不过一个意思:作为一个“负责任”的贵族,其行为应该是如何如何,而不应该亲自动手与奴隶混在一起玩泥巴…… 第四章 煮出一锅好汤,难(上)   赵武不耐烦的跺跺脚,用现代语言低声嘟囔:“不过是想煮一锅好汤,至于讲这么多大道理吗?景公如何喝汤,惠公如何长大的,桓公如何饮食,跟我有什么关系啊……得,看我的忽悠大法,身为一个‘负责人’的现代人,我不能学会本山大叔的几成功夫,白看十多年‘春晚’了。”   赵武在地上转了几个圈子,心里组织好语言,而后用春秋话回答,只一句就让师偃闭嘴:“你们说的道理我已经知道了——那么,我现在做的,对赵氏有没有利?”   纯粹是出于年轻人的好胜,赵武本来准备了满肚子的反驳话,准备大辩论一场。现在看到大家突然不说话了,赵武反而感觉很失落,仿佛蓄满力量的一拳打在空处,让他心里憋得难受,他张了张嘴,心想:果然,人世间唯有利益才是政治永久的驱动力。什么贵族风度,什么社交礼仪,有了足够的利益,一切都是狗屎!   嗯,两位老师都是很固执的人,不容易放弃原则,怎么一下子都不开口了,难道这里面还有其他的秘密,难道我所做的事,利益大的超乎想象,使得他们冷静下来一想,马上可以认定什么该放弃,什么该保留?!   算了,如今咱也算是一个有封地的大庄园主了,何必跟底下人客气,太客气了,就不像古人了……赵武马上很有气势地摆了摆手:“我还需要几个农民,最好是那种精通种植花草园艺的农夫,你速速给我找几个来……”   不等两位老师回答,赵武拿起一份书简,做出埋头读书的样子,不再搭理其他人……稍停,脚步声悄悄响起,两位老师悄然退下。   片刻后,程婴又领着两位老师跑了进来,劈头就问:“我刚才听说……现在时间紧迫,‘主(上)’不好好学习,操心陶艺的事做什么?”   赵武放下手中的书简,直率第坦白:“汤啊,就为了一口好汤!啊,这里的伙食太糟糕了,我的仆人清认为是餐具太糟糕了,他想给我制作一口瓦锅。——就是这样了!”   程婴沉默片刻,转身叮嘱师偃:“主上吩咐了,还不快去找人来。”   师偃点头答应着,程婴转过身来指指赵武手上的竹简,问:“主上的口音听起来还有点怪异,还要多加练习……实在不行,请主上尽量少说话,这也算是一种应对技巧。现在时间紧迫,主上还是多练习一下吧,下臣就先告辞了。”   赵武忽然想起一事,他赶忙又唤住了程婴:“等等,先等等:我刚才站在院里……”   赵武才说几个字,程婴连忙挥手让两位老师退下,回过身来,他放下了端着的架子,语气随意的说:“公子在外人面前说话太随意,有些事还是私下里说,比较好。”   赵武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然后走近窗前,一指远处的山梁,问:“我听说这里是晋国……我看到远处山上半边山梁是黑色的,那黑黑的东西是什么,不会是煤炭吧?”   程婴扭头眺望了一下,轻轻摇头。   赵武误会了,以为对方摇头是个否定动作,赶紧解释:“让院外那些武士帮我捡几块石头来,我打算看看?”   程婴扭过头来,马上回答:“没问题,公子只要不出这庄园,下面的奴仆任你指使……我这两日要回赵城一趟,回头我叮嘱他们一声,让他们听你指挥——以后公子有事,只管吩咐下人们。”   赵武轻轻点点头,又抱怨:“我可不是一个严肃的人,老这么严严肃肃的说话,受不了啊……嗯,以后我们之间说话,是不是可以随意点。”   程婴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他看着赵武,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且等公子真正学会了晋语再说……说起来,公子说的话虽不是晋语,但每每能发出不同之音,似乎你们的语言,远比晋语还复杂,这让我很好奇——公子原先在那个国家,从小受的什么教育?   ……嗯,这个问题公子不用回答,因为你的回答我听不懂!嗯嗯,真是期待啊……”   程婴说罢,若有所思地起身告退。   接下来几天,赵武竭力在为自己的伙食改善而奋斗。   春秋时代没有现代意义上的锅,煮饭用的是三耳的铜鼎,鼎底下架了堆柴火烧水。鼎很大,散热面积多,要煮熟鼎里的东西,火必须足够大才能让汤不降温,所以煮食的时候,鼎外热浪翻滚令人不能靠近,等鼎里的汤煮沸了,撤去燃烧的柴火,汤表面已经浮了一层烟灰,让人看见就没有食欲——鼎没有锅盖。   改革膳食水平是一项系统工程,赵武首先从改革炊事工具做起,他先是在院子里指挥人砌起一个炉子——这时代还没有发明砖,为了砌炉子,赵武不得不先发明制砖技术。   做泥砖胚要先用模子,这时代没有锯子,无法用木板制作砖模,赵武又不得不发明锯子——就是找一柄上好的铜剑,用修车工具里的锉刀锉出细齿,用于切割木头。   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把木板锯好,赵武又郁闷的发现这时代没有钉子,木板之间的连接依靠榫卯,或者干脆用草绳一捆,为此,他又不得不发明钉子——就是将青铜棍一节节锯断,一端磨尖,当作简陋的钉子……   泥坯制好了,赵武又苦恼的发现这时代还没有烧砖技术。这时的人制作房屋,土墙一般采用夯土技术。为此,他又不得不召集一群陶工制作小砖窑——这年头砖窑也没有发明,什么世道啊!   纳闷……没有舒适的、优渥的闲暇生活,那老子,墨子、孔子,又是怎么创造出思想巨著的呐?   总之,为了解决一顿饭的问题,赵武进行了一项大的系统工程。为了尽快完成这些琐碎工作,尽快吃到可口食物,赵武不得不引入流水线概念、分段施工概念……他将建砖窑的陶工分成数个班组,一人负责一段墙壁进行施工。按说程婴找来不少人,在现代,这样一支施工队,人数足以盖起摩天大厦,但在春秋时代,他们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盖起了一座小型砖窑。   还得顺便说一句,当时筛土的筛子也没有发明,制作泥胚时,奴隶们采用蹬踏的方式,用脚踩拌泥浆,以便泥浆充分拌匀——为此,赵武又不得不发明…… 第四章 煮出一锅好汤,难(下)   一个月过后,小砖窑盖好。又出现了铁锅问题……最终,赵武细细算了一下,这一个月时间,他以平均每天两三件的速度发明新工具,将整个制砖与餐饮行业所需的工具全部配齐,就连铲子也没有放过——春秋时代的铲子,与现代人所见到的铲形古钱币一样,既笨重又不方便。   小砖窑生火了,砖窑里燃烧的就是赵武找到的黑色石头——煤炭,他站在砖窑边,望着窑内被烧成通红的砖胚,不满的嘟囔:“不过是一个炉子的用砖量,竟然让几百号人花了一个月的时间……”   据说,砖窑要烧好几天,这个时间是陶工们按照制陶的时间估算的。赵武站在炉边看了片刻,等不及砖烧好,耐不住性子,转身返回屋里。   赵武没有注意到,他刚走程婴就出现了,后者还带着师偃,两人挨个检查赵武这一个月的工作量。师偃一边检查,一边评价:“这么多新工具,我有的听说过,有的我连听都没听过……看来这公子出身陶艺大匠世家……啊,他还懂一点木匠技术、铁器冶炼技术,这就难猜了。这年头,人都对自家技艺看得很紧,传子不传婿那种,有谁会教授别家子弟?他竟然身兼三门技艺,罕见!古怪!”   春秋时代,有知识的人都是人才,公输班虽然是制作木工工具的木匠,但照样属于高科技人才,受到列国争相聘请,所以程婴对赵武出身大匠的身份倒没有鄙视心情,他又领着师偃走到砖窑边,师偃看着通红的炉火,好奇的说:“我们日日伴着这黑石,倒不知道这黑石竟然能燃烧,真是好东西。”   程婴犹豫的说:“或许这位公子家乡也有这种黑石,他们日常都用这石炭生火,所以知道这石炭的用法也未可知。”   师偃扭头看了看山区:“这位公子是从西南山区方向走出的,那方向,有数的大国有秦国、狄国、西戎,等等。我听说秦国正在着力开拓西戎,自秦穆公以来,秦国大肆伐戎,灭国十二,拓土千里——这人的语言不是秦语,或许属于某个西戎小国。”   “我猜测,他是因国家被秦所灭,祖宗绝了祭祀,便逃入群山躲避,直到最近才走出山中……”   程婴马上问:“你怎么看?”   师偃想了想,又回答:“看相貌,这人不像是西戎人,还是中原人的相貌,但皮肤太白净,不像风吹日晒的西戎人。我仔细看了,这人以前至少懂一种文字,他们的文字和我们同出一元,都是方方正正的字体。   另外,我估计他们的语言文字也很完善,因为我每教给他一个新词,他都用自己原来的语言,在新词旁边注释——无论我说出什么新词,他都能找见相应的文字注释,这说明他国家的语言与文字非常完善。   这样的人,放在那里都属于公族呐……或许还不止如此,据我所知,中原很多公族(公子哥)都没受过如此完善的教育——真是妖孽啊!”   程婴想了片刻,轻轻吩咐:“我今日冒险告诉了你真相,但你所听到的、所见到的,一定不要告诉其他人——也包括师修。”   师偃马上问:“你决定了?”   程婴没有回答,他望着炉火沉思,师偃想了一想,马上又说:“还有一事我要特别提醒你,这人在建砖窑的时候,把人手分成几队,恍若在指挥军伍,我猜此人以前一定受过完整的‘公族’教育——非常完整,不仅知道如何制陶,还知道如何指挥军队,如何制作兵器……   你应该看看他给自己手下制作的那张双桑木弓。我还听说,他在寻找铁匠,准备制作铁兵(器)。这样的人,我们不知道还则罢了,知道了还错过,简直是罪孽,所以我认为:把他留下来,哪怕不当做赵武留下来,对我赵氏也有大用!”   所谓“赵武制作的桑木弓”,不过是“赵武”昔日泡论坛的时候,看到某人贴出的一组照片。那组照片介绍了如何利用简单的牵引装置,手工制作桑木弓的技巧。赵武发明了木工工具后,顺便制作了一台这样的设备,纯用人力进行牵引,给“清”与“连”制作了两张桑木弓,弓弦则使用他从车里的一段救生索。   程婴沉思良久……   赵武不知道院中这番对话,他现在正忙着上自己的课。目前,课程已经进展到了模拟训练部分,程婴找来了几名僮仆,与赵武进行一对一的练习,每天,整个下午都被这种练习占用。   等程婴重新走到赵武房内时,赵武还在练习,一名僮仆模仿晋国君主端坐在上方,赵武在师修的指导下,一遍一遍训练着应对礼仪,其间,但有一点不标准,师修马上命令赵武重新来一遍。   程婴进入房里是带着笑容的,他一挥手,几名女子抱着一大堆竹简翩翩走进来,程婴指挥这些女人将竹简堆放在地下,他笑着解释:“主上年纪渐长,身边也该有些女姬伺候了,我找来一些女子伴读,希望主上能好好享受……地上这些竹简,是先君生前的文章,请主上好好读一读。”   赵武诧异的望着程婴,他感觉到一向冷冰冰的程婴今天的口气多了一点亲切的味道。赵武脑筋一转,马上厚颜提出要求:“我来这么久了,很想要出去转一转,不知能否得到许可?”   程婴没有半点犹豫:“没问题,主上想去山里转转,尽管去转,只是山里野兽凶猛,主上记得带上足够的护卫。”   只能去山中,不是城里——说明赵武的自由还有限制。   随后,程婴又轻轻补充一句:“主上制作的弓箭十分粗陋,明日我找几个木匠来,主上指点他们一下,也好制作出更完美的弓矢……还有铁匠,我赵氏不缺铁匠,回头我多找几个铁匠来,把主上制备的那些器物都复制出来……”   原来是看中我制作弓箭的手艺,所以才给我有限自由。赵武恍然大悟,他继续提要求:“我在山中还留有一些昔日物品,很想带出来,能给我准备一些大床单吗……”   猛然间,赵武想到这年头还没有床单,他又立刻解释:“要成匹成匹的布,布的幅面越宽大越好!”   程婴答应的很爽快:“我今晚回城一趟,明日一早让他们送来。”   程婴说“今晚回城……明日一早让他们送来”,这意味着赵城离此并不远,但为什么这里显得如此荒凉,从没有路人从此经过,也没有乡人过来窥探?   赵武心中想到,嘴里随口问出这个问题。 第五章 一个春秋人给现代人的教育(上)   程婴咧嘴,微笑:“你忘了,我赵族才经过一次灭族惨祸,原先的赵地封领被大夫祈奚享用,虽然不久国君又把赵城还给了我们,但赵族已大伤元气了——那祈奚归还赵城之前,把赵城所属的农夫都带走了,幸好他看不上我们的匠人,使我们侥幸保留一点元气……”   程婴回答完,像是怕赵武再提什么难堪要求,他连忙起身,行礼告辞。随着程婴匆匆闪出屋外,师修后脚一挥手,指点一名竖子(童仆)上前挑出一竹简,嘴里吩咐:“主(上)现在识字已不成问题,唯独对字词的发音还有点不准,今后,我先让小竖(童仆)诵读这些竹简,请主上耐心倾听,那里听不懂只管问,如此教学相长,定然……”   童子马上展开竹简,诵读:“晋侯始入而教其民,二年,欲用之。子犯曰:‘民未知义,未安其居’……”   这篇文章说的意思是:晋文公一回国,就教化百姓,过了两年,就想对外用兵。子犯(狐偃)说:“请先等一等,百姓还不知道什么是‘道义’,他们还没有安居乐业”……   于是,晋文公便致力于便利百姓,让百姓安居乐业。又过了一年,他再次打算对外用兵,狐偃又说:“请先等一等,百姓还不知道什么是信用,还不能十分明白信用的作用。”   于是,晋文公便要求做买卖不求暴利,明码实价,杜绝假冒伪劣以及“山寨”产品,让百姓看到“有信(用)”的好处。   两年后,晋文公再问:“行了吗?”狐偃说:“百姓还不知道秩序,还没有对秩序产生应有的恭敬。”于是,文公便任命官员来制定法规。等到百姓知法守法之后,然后,狐偃才同意国君征召百姓,组成军队征伐四境……   这段文章读完,师修解释:“文公的变革措施,都是我赵氏先祖赵衰制定……”   据说,当年文公归国后,赵衰便抱着一大堆竹简去见文公,他这样告诉文公:“我们已经商量好了,晋国改革开放的指导思想就是四个字:‘全盘齐化’——我们在齐国流亡那段日子还真没有白过,我把齐国的典章制度全部搜集到了,我们只要参考管子的治国思想就行了。”   而管仲治国思想的核心理念是:“凡治国之道,必先富民”——让老百姓先富起来;“政之所行,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政策的制定首先要从老百姓的角度出发,要让老百姓安乐、安全、富足;政策实施之前,要广泛听取群众的意见,有利于百姓的坚决去做,不利于百姓的法律就坚决废除。绝不能靠恐赫百姓,靠欺骗老百姓,靠蒙蔽封杀,或者自认为“代表了”老百姓的意志,就随意驱使百姓。   说完这段话,师修指一指屋外熊熊燃烧的黑心小砖窑,夸奖说:“我赵氏才逢大变,如何重兴家业,这是个难题,但祖宗已经给了我们启示——我的意见是:先祖有现成的成功例子在那里,我们何必麻烦去找寻,就按先祖三个步骤走:富民——诚信——法治。”   赵武纳闷了:难道,咱在春秋就“改革开放了”,不是说“改革开放”是“伟大党”的创举吗?怎么……这可是在2600年前啊?   2600年前的“改革开放”——什么世道!   师修继续夸:“主上组织制陶、发明各类工具,研究新工艺……这些,看似玩耍,但对庶民有用,庶民学会了,等于有了致富手段,这就是‘富民’的步骤,深合先祖治国之策,甚慰我心……嗯,你先把这些竹简看完,竹简上还有历代赵氏先祖确定的律法……我认为,赵氏振兴,有这些律法,足够了。”   不光春秋时代有这些法律足够了——赵武随手捡起一卷竹简,看过之后他认为:二十一世纪,有这些律法也足够了。   赵衰是赵武的祖爷爷,赵盾是赵武的爷爷,这两人似乎是法家思想的开创者,他们在春秋时代便确定:法律条文必须明确公布出来让人人都知道,这才能被称之为“法”,否则,悄悄隐藏起具体条款,等人违反了才处置,那不叫“法”,叫“迫害”,叫“折腾”,叫“逗你玩儿”——明示,才可称为“法”;明行,那才叫“执法”。这是中华文明中,“法”这个字的“最本初”之意。   其中,赵盾还明确表示:法律还没有公布之前有人触犯了,不能去惩罚他(法无明令则为行)。否则,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就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就会没有安全感,进而引起社会的动乱。这样的政府不叫有信用的政府。   赵盾还表示:法律一定要公正,要制度明确(同罪同罚);法律的执行,必须“杀有罪,不宽赦”;法律条款一定要硬邦邦没有弹性,这才让贪官恶霸钻不到漏洞,而有弹性的条文不能称之为‘法’(同罪异罚,非刑也),这种任由自己随心解释的东西只能称之为‘霸王条款(一夫(独夫)之令)’;而执行刑罚一定公开执法,民众就会知道遵守——“权威明示于众,法律就不必一再重申”。   换成今天的说法,意思是:执法要公开、公平、公正,要让权力在阳光下运行——听说这句话是现代某个“伟大”发明的。   这说明什么?   说明春秋时代的赵盾就知道“隐蔽执法”,“钓鱼式执法”是不对滴,而且他们的国君还把这一点向全国百姓明确颁布,让当时的庶民人人都知道自觉抵制“钓鱼式执法”!   赵武听着童仆诵读的内容,感慨万千……他不知道,赵武名义上的孙子赵鞅是中国有史以来第一个铸造刑鼎的人,而且他制作的是一尊铁鼎,这是中华第一铁鼎。这个赵鞅也是中国第一个明确将法律刻在鼎上的政治家。此后的法家便纷纷照猫画虎,将法律铸造在各种各样的鼎器上公示百姓,而只要如此公示律法了,现代人便将他们称之为“法家”。   翻检着这些春秋时代的思想,赵武一边看一边感慨,因为思想触动过大,他竟忘了招呼那些伴随竹简而来的女姬。这让女姬们很怏怏不快,也让师修频频赞赏。他立刻用老师的身份,吩咐女姬们居住在下屋,嘴里唠叨:“主上最近有大事,等过了这阵子,主上若不亲近你们,我来训斥他。”   什么,竟有这样的好事?……性福啊?贵族的生活真腐化……我喜欢!   赵武急忙伸手,想抓住点什么。没想到那些女姬听话的很,师修一吩咐,她们马上起身,潮水般向外退去,连赵武伸手都无法阻止…… 第五章 一个春秋人给现代人的教育(下)   第二天,程婴自己没来,他派人用马匹驼过来十余匹布,搬动这些东西不用赵武动身,可明显的,那些女姬得到了特别叮咛,她们低眉顺眼地工作着,期间,竟无一人抬眼看看赵武,而赵武看着战马旁边搬布的少女浮想联翩,啊,个个都摆出一副任君品尝的模样,他竟然能看不能上手,实在是……   郁闷!   一旁的师偃见到赵武望着战马发呆,他走过来骄傲地炫耀:“我赵氏先祖在商代的时候就给商王驾车,在(周)穆王的时候,先祖造父曾给周穆王御戎(驾车),与穆王一同西游,后来穆王把先祖留在身边,把先祖的兄弟分在西方——那位就是秦国君主。   再后来,(周)天王身边发生宫廷争斗,我赵氏先祖离开天王身边,来到了晋地,成为上国公卿——从上古时期到现在,我赵氏从不缺战马,也不缺养马牧马技术,今后你要执掌赵家,首先要学会熟悉马性——将来或许你会为国君御戎,这驾车技术也是非学不可。”   难怪后来的赵武灵王首先把骑兵技术引入中国,原来赵氏一族有数千年牧马的经验积累,不过……   赵武指着战马,问:“这上面怎么没有马鞍,难道没有人单独骑马吗?”   师偃撇撇嘴,倨傲的回答:“以前也曾有人这么单独骑马的,这叫‘单骑’。军中称为‘先马’、有‘走马’和‘马射’的说法,但如今,大多数马都是用来驾车的。至于你说的马鞍,我恍惚听过这东西,大约是齐地公子哥为了‘单骑’舒服制作的小玩意——不过真要贪图舒服,坐车岂不比单骑舒服多。”   赵武没有觉察到师偃口气中那浓重的嘲讽意味,他指了指马,又问:“婴(程婴)走后,这庄园应该是以你为首吧?……婴大概吩咐你了吧,我打算出去转转!”   师偃点头:“婴确实这么说过,但你不要走太远,出了庄园,一定带足随从——现在的晋国,对于赵氏来说,可不安全。”   赵武点点头:“山区无法行车(战车),我准备单骑走走,还要带着‘清’跟‘连’去,可是那群武士恐怕不会听‘清’的,请你交代一下:我打算出游几日,从山中带回昔日的物品。目前唯有‘清’与‘连’识路,所以,武士们必须听从清与连的指挥。”   师偃答:“没问题——主上这几日看书看到深夜,也该休息几天了,散散心了……婴送来了二十匹战马,两辆轻车。主上虽然不打算用车,但驾车技术却必须练会。”   赵武低声用现代语言嘟囔:“也就是看到那粗制滥造的兵车,我才必须取回自己东西。这战车居然没有车轴,车轮是直接镶嵌在车架上的,如此一来,车身的全部重量都在车轮上,这样的战车……”   当日中午,赵武都没顾上休息便他急忙吩咐清与连带领武士向山中走去——师偃曾要求赵武带足人手,但现在赵族衰败了,凑不齐符合身份的扈从。最终,师偃勉为其难的给赵武调拨了五百名武士。他对这点人手感到羞愧不已,但赵武对此的感觉却大不一样。   五百人,这让见惯了现代小公司员工数的赵武暗自咂舌不已,按现代标准,有五百名保安人员,那得是跨国公司了,年营业额总得在数十亿以上——赵氏居然对这样的人手感觉不满意……这是个什么时代啊!   赵武吃惊的神态全显露在脸上,让师偃心中很是鄙视一番,等赵武领人走后,师偃还不肯罢休,向师修嘲讽说:“小家子气啊,一看就是小国君主的后代,没见过咱晋国公卿的派头,这才五百人……”   师修晃着白发苍苍的脑袋,不满的打断师偃的话,谴责说:“今后他是你我的封君——你怎能如此不恭。”   师偃摇头,脱口而出:“还没决定呢……且等他通过冠礼再说。”   师修惊问:“什么?你这话什么意思?”   师偃立刻掩饰:“我是说:他必须在冠礼上让国君认可,才能重获领地,不是吗?”   ……   有熟悉山路的清与连领路,赵武一行人走得很快。到了离赵武“出事”的地点约莫四五里路的距离,赵武让“清”带领武士就地驻扎,并在附近狩猎,他则领着“连”,牵着驼布的马匹,继续往山中攀爬。   终于回到了山洞,赵武开始一一检查着零件,而后用布将所有的零件一一包裹起来。“连”在一旁帮忙,他满脸惊奇不已。原先拆卸汽车的时候,赵武神思恍惚,“连”有话没敢问,现在大家都共同生活了数月,相互间语言沟通不成问题了。故此,连摸着光滑的零件,小心翼翼地像摸着一块滚烫的炭一样,轻轻问:“主,这是天帝的车吗?……真是奇妙!”   赵武摇摇头,他无法解释“连”看到的这辆汽车,索性也就不解释了——贵族嘛,有这个特权:“连,你今天看到的情景,一定不要对别人说。这是我们的秘密,决不能让别人知道!”   连点点头,又说:“主,真要把这东西拉回去吗?运回去的话,山庄里的人看见了,怎么不会问?那我们该怎么说?”   “你什么都不知道,能说出个什么……就这么说:什么都不知道!”吩咐完,赵武开始继续包裹车身零件——那些卸下的轮毂、钢圈,“连”一个人搬不动,赵武却可以轻松的一手提一只……   ……   花了整整两天的时间,赵武用整匹的布将一个个零件包成大包裹。最后,汽车只剩车底盘框架了,面对浑若一体的车架,赵武无从下手。   很奇怪的是,车身的油漆被打磨掉了,论理,经过这么长时间的风吹日晒,车身应该锈迹斑斑,但虫洞似乎给金属表面镀上了一层什么,光亮的金属表面一点没有锈痕。赵武看着车的底盘,感慨说:“剩下的活恐怕要用焊枪了,真遗憾,都是好钢啊。”   转过身,赵武指着满地的包裹,吩咐说:“剩下的活儿是我们两人的了。这些包裹,我们要一个个驮着走出约两里地外,而后都堆放在地上,等全部零件搬运完毕,我来看管这些东西,你去喊那些武士过来搬运。”   这么做,是为了防止武士们发现这里的山洞,发现山洞里未搬走的车底盘。   连兴致勃勃的看着车框架,又问:“这些不拆了吗……主上没工夫经常过来,或许我能搞定它们,以后我玩耍的时候就过来拆一块,一点一点的往家里搬。”   赵武点头应承:“行,都交给你了——除非你能用牙啃。”   …… 第六章 为了生活,努力发明(上)   一路无话,返回山下的庄院,赵武首先要制作的是圆锯,他先拿半截引擎盖,在引擎盖上画了个大圆,细心的用剪刀剪出圆形,然后用剪刀在圆盘边缘剪出锯齿,再用锉刀打磨……而后在圆中心部位凿一个四方孔,在四方孔中安装上四方形青铜柱,再制作一根手摇柄——一座手动式圆锯机床诞生了。   它的效率虽然低的令人发指,但比起这年代,纯用斧子砍木板的工作方式要快的多。   是男人都有点机械爱好,圆锯制作完后,“连”爱不释手,他不知疲倦的摇着锯子,看到锯下出现的一块块木板,他欢喜的扔下锯子,跳到院中吼叫不止,引得院子周围守卫的武士以为某一头豺狼狡猾的钻过了他们的防线,进入院里撒野……   这或许就是古人的成就感吧。   圆锯制作完后,赵武也失去亲自动手的耐心,他指挥工匠依样仿制,又指点着工匠为他制作一个马鞍,以便今后他可以骑马去山中闲逛。   马鞍完成后,接着又需制作马蹄铁,马鞭,马嚼……这一套设备完成后,赵武没打算推广使用,因为他记得:第一个引入骑兵机制的赵武灵王遭到全国贵族的抵制,最后的下场很惨。所以他只是制作了十余副,而后骑上马,带十余名自愿追随的侍从在山中闲逛。   他也不是纯闲逛,他是在熟悉四周的环境,寻找应急逃跑的路线。当然,为了掩饰,他也顺便找寻一些矿石,植物、树种……   马鞍制作完成后,已经进入秋季了——春秋时代没有确切的月份表述(以阴历计年的太初历是在西汉初年制定的),当时的史官,在记录这时代的事情,常用四季表示,而春秋两季是人们活动最频繁的时间,于是史册上常见“某年春”、“某年秋”的记录方式,现代人因而把这个时代叫做“春秋”。   因为这个原故,赵武不知道现在具体的月份,他是看到院中栽培的那些植物结了果实,故此推测现在大约在八月底、九月初左右。   据程婴表述,赵武初来的时候是春季,刚好是播种季节。其后,赵武从背包里翻出一些种子,让人种下去,当然,为了小心谨慎起见,赵武把各个品种只种下了一半的份量,没想到,如今这些种子都结了果——也不知这属于人品问题,还是春秋的气候特别好。   程婴对赵武播下的那些奇怪种子并没有疑问,或许他认为,这只是“逃亡公子”带来的家乡物种,出于思乡情绪才想在异地栽种繁育。为了安慰这位异国“公子”,程婴还从领地内抽调一批种田好手,精心照管地里的种子。   总之,这庄园附近气候湿润,昼夜温差不大,土地肥沃,再加上精心的照顾,种下的种子都开花结果了。品种有花生、棉桃、西红柿、红辣椒、芸豆、孜然、大茴香(八角),胡椒、大豆、黄豆;水果有葡萄与苹果,也发芽长出枝条。   这些种子都是个位数的存在,但经过农夫精心料理,每样都能幸运的种活。赵武自己都没舍得吃,已经下令,让农夫小心收获照管,等完全成熟后小心采摘,种子细心保管,以便明年继续扩大种植。   在此期间,赵武“发明”的砖也烧制也许多。而圆锯的出现,使得各种陶器的模具也得以批量生产。煤炭的使用使得炉火的温度超越以往,因此那座山中小砖窑烧制的陶器质量非常好,成品陶壁表面敲击起来,能发出金石之音。   在此期间,程婴又进山一次,看到这种现象,立刻召集大量陶工进山学习这种制作技术,学成手艺后的陶工眨眼之间又消失不见了,估计是被程婴安置在其他地方。   随着这批陶工的出师,似乎赵氏的财政状况明显改善了不少,等程婴再进山,穿戴已齐整起来,带来的食物布匹与奴仆数量,也多了起来。   小砖窑连续开工,烧出的砖以堆满了院子,赵武便琢磨着盖一座红砖大院,他四处转悠,寻找施工需要的矿石。但没几日,师偃来抱怨:“主上何必凡是自己动手,放着那些仆隶闲着没事……我听说你最近四处挖炭石,这种活你吩咐一声,自有下人们去干,主上还是抓紧学习为好。”   赵武微笑着看着师偃,反问:“最近伙食怎么样?”   师偃不自觉的说溜了嘴:“嗯,主上指导制作的那些瓦罐瓦锅极其好卖,如今我赵氏的陶器也算是国中一绝,都已经贩卖到了齐国。用这些陶器煮出来的汤也确实鲜美,非比寻常。”   赵武仰天哈哈大笑起来,他得意的回答:“我的本事,又岂止是在制陶方面。”   师偃这次倒很赞同,他频频点头:“这几日,我把主上制作的那些器物整理了一下,准备替主上编录一部《百器谱》,不知主上是否许可?”   赵武脱口而出:“怎么印刷……我是说怎么在竹简上把它绘出来?等等,我有办法了。”   纸,这一切都要归结到纸上。   想到印刷,赵武脑海中一闪念,想起一个旅游节目介绍的韩纸(高丽纸)的制作工艺,据说这种高丽纸的制作工艺是宋人传过去的,号称能用一千年,起初,韩国人将这种纸称之为“宋纸”。到了21世纪,它是“世界文化遗产”之一,是“韩国国宝”,还被誉为“亚洲的骄傲”。   这种纸的制作工艺来自宋代,没掺杂任何现代技术,在这春秋时代复制出来容易,但悍然复制……嗯,最近赵武发明的东西太多了,再这样下去,他要被古人当作柴火,焚烧了事。所以,还是先等等。   “用羊皮卷”,在赵武神思飞扬的时候,师偃给出答案:“昔日秦国曾用五张羊皮换回百里奚,那时的秦国就喜欢用羊皮制作地图及书籍,我们《百器谱》不妨也用羊皮制备……”   赵武想了下,吩咐:“我看见工匠制作青铜的时候,有人用蜡制作模型……你找一个青铜铸造工,直接在蜡上刻画出图样,然后制作成铜板图画,再用铜板画在羊皮上敲一下,刻画出凹痕,随后,我们只需手工描绘一下,这不就成了?”   赵武说的漫不经心,但他不知道这个时代青铜是一种贵重金属,基本上等同于货币。而印刷《百器谱》至少需要制作一百张铜版,需耗费大量的青铜。 第六章 为了生活,努力发明(下)   师偃听了他的话,很好奇的看了一下赵武,见到赵武目光仍在专注着群山,他勉为其难的回答:“也好,我这就去找人……”   赵武马上又补充:“顺便再找一些铁匠来,我有用。”   师偃立刻用劝告的身份说:“看来主上喜欢摆弄恶金——我赵氏虽然会制作‘恶金’,但世人常以为‘恶金不祥’,会给使用者带来灾祸,令诸卿大夫避之唯恐不及,所以,主上最好不要在公卿面前展示恶金,以免带来不测的灾祸。”   春秋时代,人们把“铁”叫做“恶金”。   在这个时代,每个家族都有一项特长,赵氏宗族以养马和铸铁手艺著称,“中华第一铁鼎”就由赵武的孙子赵鞅制备,可以想象,在这个时间段里,赵氏宗族已经积累了足够的铸铁经验,以至于数十年后他们能够铸造大型铁件。   不过由于春秋时代人们不喜欢铁,把铁称之为“恶金”,所以赵氏宗族虽然拥有这时代较为先进的铸铁工艺,却并没有因此获利。   赵武不以为然,他漫不经心的回答:“终究要走到那一步的——你还没有尝过铁锅炒出来的饭,那才是正宗……”   师偃有点不满,但赵武已经翻身跳上马,他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的说:“也有变通的方法,比如说我们可以在铁器上鎏上金铜,一方面防锈,另一方面……”   猛然间,赵武想起师修给他解说各国形势的时候,曾谈到吴王,谈到楚国正忙于跟吴国争斗,他搔搔脑袋,回忆着说:“我听说楚王有一个著名的铸剑师,似乎叫做干将,他的妻子叫莫邪吧,听说他的铸剑手艺非常妙。”   师偃不满的回答:“楚国名剑师应该是欧冶子,听说欧冶子有个小小徒弟,或许叫干将吧,不过,各国铸剑匠师都是一国之宝,我想楚王宁肯杀了他的铸剑匠师,也不会让他为别国铸剑。”   赵武想到吴王,不是想到了铸剑名师干将、莫邪,他想到的是那把吴王剑(或越王剑),现代出土的吴王剑防锈工艺做的非常完美,以至于它在两千六百年后出土依然保持锋利,连现代人都为之不可思议,而赵武恰好处身于这个时代……   赵武想到吴王剑,是认为吴王剑的防锈技术不是突兀诞生的,在它出世前一定有技术积累,吴王寿梦既然已出现了,想必“吴王剑”铸造技术已基本成型。但他不知道的是,欧冶子正是“龙泉宝剑”的创始人,他在楚国开创“龙泉”这个品牌已经百余年了。   “哈,我就无法理解,干嘛我做什么事都要找个至大的理由——想制作一口铁锅,从而研究冶铁技术,难道就不行?   好吧……我听几位老师说:金(春秋时代铜就是金)矿归国君,领地里一旦发现金矿就必须上交国君。但铁矿不是,它是恶金,国君不要铁矿。连那位曾经占有过赵地的什么……祈奚,也不要。我赵氏不是因此而留存下两座铁矿了吗?   所以,赵氏想要甲兵犀利,让其他宗族不敢轻视,唯有从铁矿下手,并借助铁矿的便利……我要你们寻找吴国工匠,不要求你找到类似‘干将’的铸剑匠师。能有干将十分之一技艺我也就满足了。因为我要的只是他的防锈手段。   我听说有一种工艺叫做‘鎏金’,就是用丹砂加热成水银,再用水银融化金(铜)涂抹到金属上面,而后稍加烘烤,水银挥发后便留下了一层金(铜)膜。我还听说有一种‘金银错’制作工艺,嵌玉镶金手法,等等……   你刚才说‘恶金’不详,那我们就把铁剑外面鎏上一层金,只留下锋刃部分保持原来的样子,这样一来,用金(铜)包裹的铁剑,去除了‘恶金’灾祸,还能依旧保持铁器的锋利,估计世人不再会以为这铁器不详……嗯,最好鎏一些吉祥图像,比如麒麟、凤凰、虎豹等等。如此一来,赵氏擅长的冶铁技艺,就能为我们唤来无尽的财富,而且还不会因此触怒国君——这理由够正大吧?!”   听完这番话,师偃愣住了。   久久,赵武看师偃再没有任何表示,他摆一摆手告辞。在他走后,师偃纳闷的对身边的师修说:“我本以为他就是个吃货,翻来覆去只惦记着如何花样翻新地吃,没有想到他的想法却如此奇特!”   师修轻轻摇摇头:“我们现在插手制陶业,是因为陶业虽属于范氏所擅长,但范氏与我们关系还算不错,但甲兵是魏氏所擅长,魏氏与栾氏关系密切,我以为,我们还是不要深入的好。   比如弓箭,我看过主上造的弓,良匠制作一张好弓要两三年,主上只花了一天就完成了,那张弓威力不下于良弓,实在方便快捷。但因为韩氏擅长弓箭,我们放弃了批量制弓的计划?为韩氏我们能放弃,为何不能为了魏氏再来一次——我赵氏刚刚兴起,还是不要树敌过多的好。”   远处,山那边,赵武骑着马缓缓走在山路上,他一边走一边悠然自得的甩着马鞭,眼珠不停左右转动,嘴里不停发问,以便让别人不去注意自己的小动作:“僚清,你说这骑马有什么不好,怎么卫士们都不愿意骑马出游?”   春秋时,人们大多数姓氏模糊。清是赵武的家仆,但赵武的“赵”指的是封地为赵,这是家族传人的特权,所以清不可能挂上“赵”的姓氏称之为“赵清”,除非赵武将领地赠送给对方……当然,赵武把领地送出去了,他自己就不能姓赵了。   而按当时的习惯,奴仆应该以职业为姓。清在赵武身边担任的是持戈卫士的角色,所以称之为“僚清”。连在赵武身边担任的是看门人的身份,所以称之为“阍(音hun昏)连”。而赵武身边跟随的两名童仆也有姓,他们称之为“竖左、竖右”——“竖”就是童仆的意思。   僚清挥了挥马鞭,轻松的回答:“主上,这或许是一种心态问题,你想,王公贵族出游都做马车,单骑而走的不是败兵,就是行色匆匆的旅人。庶民无知,怎会喜欢这种狼狈的出行方式?”   原来如此。   在这个时代,做点小变革这么难嘛?我该怎么做,才能在不引人注目的情况下,让自己生活舒服点? 第七章 终于“上位”了   按说赵武制作的这副马鞍已经够精心了,他按照记忆的模样画出的马鞍图,无意中,形状无限接近高桥马鞍的形状。这马鞍制备完成后,他还不停听取武士们的意见加以改进——比如有武士反应:如此单骑而走,随身无法携带长兵刃,所以赵武在马鞍右后手增加了一个套筒,以便直立插放长兵器;   又有武士反应老在马上拿着盾牌太累,赵武又在马鞍左后手增加了个挂钩,以便挂上盾牌;还有武士反应,无法携带弓箭这种远程攻击武器,赵武从善如流的在马鞍右前方,增加了一个可以携带弓袋与箭壶的装置……   这些设备的增加每一个都经过了精心考量,以便马上的武士能在紧急时刻,用最顺手的方式取出相应武器战斗。如此精心设计的马鞍,完全装备起来,连赵武都觉得很威风——战马身后直立插放着锋利的长戈,像一面军旗一般骄傲,而挂在左后手的盾牌也令人感觉到威风凛凛不可轻犯。此外,弓袋、刀剑配齐了,马缰上再加几个铃铛,走在山路上,威风的哗啦哗啦走,连山中的群鸟都在羡慕,不时的在左右盘旋赞叹。   可就是这样,庄园武士却不愿用这副打扮出来见人,他们都嫌丢人。   此刻听了僚清的话,赵武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当时的王公贵族都喜欢乘车出游,所以庶民百姓都以乘车出游作为高尚,而“单骑”是狼狈的象征,是失败者的意思。春秋人单骑出游,会觉得很没面子,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然而,在山区,骑马总比乘车方便,这是不可否认的”,赵武甩着马鞭辩解。   僚清点点头,但没等他想出词来夸奖,赵武话题一转,马上又问:“听说山区里像你这样的猎人很多,许多人已经逃入深山生活了十多个春秋,这些人你认识吗?”   阍连催马凑近赵武,兴奋的插嘴说:“当然,我们在打猎的时候经常碰到他们,有些猎人比较友善,跟我们划地为界,相约彼此不可越过边界狩猎,但也有些猎人比较凶恶,敢直接动手抢夺我们的猎物,有时候我们打不过,对方人多我们只好退走,那样,就需要饿好几天肚子。”   赵武点点头,摆手示意,僚清领会了赵武的手势,冲阍连呶呶嘴。这两人长期在一起狩猎,彼此知道对方的习惯动作,阍连赶紧翻过身去,迎向了身后的武士,大声说:“诸位,今天我们出猎,打算猎些什么,主上决定为我们亲自烤肉。”   卫士们轰然欢呼起来,阍连马上指手画脚,指点着卫士排开散兵线,向前驱赶林中的动物。与此同时,赵武带着僚清催马走到一边……   趁人不注意,赵武轻声说:“我需要一些人手——隐蔽的人手,所以我希望你重新入山一趟,召集那些猎人组织起来。”   稍停了一会,赵武继续轻声说:“我听说你在军伍中待过,大小也是个军官,我希望你把那些猎人按照军伍组织起来,告诉他们:我事后会让他们洗清身份,重新回到外面的世界生活……”   僚清望了望散开的武士,此时阍连正在喋喋不休的向武士们介绍自己的狩猎经验,并指导武士们惊起草丛中、林木间隐藏的猎物。   看到没人注意这里,僚清叹了口气,指了指那群武士说:“主上,山中野人虽然擅长对付野兽,但对付贵人家将却不行。这些家将以搏杀为职业,擅长组成军阵发动集体攻击;而山中野人却习惯了各自为战,他们使用的武器简陋,铠甲单薄。若是把山中野人用来刺杀,或许能成功,若是攻打庄园,有那五百人在,哪怕一个小国的军队倾国而来,也恐不成。”   赵武轻声说:“我不需要他们攻打庄园——这几天我仔细琢磨了,如果程婴带我去见过诸卿与君主,事后他们想替换我,恐怕很难。”   僚清点头赞赏:“主上知识渊博,相貌雄峻,程婴再想找个相似的人替换主上,我想也很难……我原以为主上发明那么多新奇玩意,是为了振兴赵氏,原来主上是为了自保。”   赵武讪笑着解释:“我可没想那么多,原先发明那些东西,就为了让自己生活舒适点,没想到程婴现在越来越认真,已经开始向我介绍家族史,甚至给我送美姬拉拢,我想他是认真了。但我心里依旧没底,如果我们私下里拥有一支武装,多少能让我感觉安全点。   比如,万一庄园里有了变故,我们可以让那支武装攻打庄园,不求胜利,只求他们能够吸引武士的注意,以便我们趁机逃脱。   我这样想的,我们有一支秘密武装,如果我能在现在的位置永远做下去,那么我会以赵氏的名义给这些人身份,将他们作为家族私兵。反过来,如果发现不测,我们利用他们逃走,事后我会领他们找一片安居之地——我想,凭我的手段,只要给我们几年喘息的机会,我们就能在这乱世立足,成为一股不容轻视的力量……   总之,无论前一种方法还是后一种方法,这些人的身份都解决了,他们绝对能生活在外面的世界,娶妻生子,传承后代。这对他们不是一个好出路吗?”   僚清点点头:“没错,以主上的手段,独立发展几年,必定能成为一股强大势力了。事后,我们进入他国为卿,或者依附某个权贵作为家臣,无论怎样,我们都能生存下去……放心吧,我准备准备,等主上找见机会,告诉我一声。”   武士们发出一声欢呼,一只惊起的野鸡被武士们乱箭射中,草丛中还跑出一只母羊带着小羊惊慌逃遁,阍连大声欢呼:“不要射箭,让我们活捉它,小羊的肉可鲜嫩了。”   赵武连忙催马走入人群,大声呼喊:“谁带渔网了,用渔网捕捉,要活的。”   僚清猛的眼前一亮,自语:“渔网,渔网还能干这个,我怎么没有想到?”   没想到这点的岂止僚清,武士们面面相觑,阍连低声嘟囔:“谁上山打猎会带着渔网……不过也对,用渔网捕捉野兽,似乎更方便一点……我怎么没想到呢?若是当初有渔网,我们只要惊起野兽,让它自投罗网,岂不更省事。”   赵武看到武士们不动,马上催促:“快点动手,不要伤害了这两只羊!”   阍连反应过来,他跳下战马,大呼:“看我的,你们排成一条线,我把山羊朝你们的方向驱赶……”   一番努力过后,两只羊被捉住了,母羊被牵到赵武面前,拼命的用身体保护小羊,两眼中似乎含着泪。赵武打量着小羊,感觉到很奇怪:“这羊叫什么名字?头角弯弯,身上的羊毛却不像山羊一样粗糙笔直——似乎有点像绵羊。”   僚清在一旁解释:“这是盘羊,因为头上的角弯曲盘绕,所以山民们称之为盘羊。这种羊喜欢生活在平原,一般都是结成大群行动,怎么回事?这两只羊似乎与羊群失散了。”   赵武指点着羊身上的毛,又扯扯身上的衣服,问僚清:“我现在的衣服不是麻就是丝绸,我想问问附近有没有人擅长纺织羊毛?”   僚清想了想,回答:“我原先生活在西戎,听说西戎有纺织羊毛的技术,不过他们纺出来的东西很粗糙,油腻难净,且质地坚硬难以缝纫,所以中原百姓都不屑一顾。”   赵武点点头:“我曾听说这种类似绵羊的动物,身上的毛很绵软,可以搓成很细的纱,纺出来的布匹非常柔软,也非常耐寒……这两只小羊可怜,我看我们养起来,嗯,现在我们有了剪刀,可以在每年开春羊群脱毛的时候把羊毛剪下来,试着纺织成布匹,或许是条致富之路。”   阍连一听,兴致勃勃的回答:“我去,小羊既然离散了,大队的羊群一定离此不远,我回庄子拿渔网,把那群羊全都捕捉回来。”   那些武士懒洋洋的不肯动,赵武眼珠一转,马上吆喝:“都去都去,清给你们领队,你们听从指挥,一旦羊群捕捉到,今后这群羊纺出来的布匹,两成归你们,任你们论功分配。”   赵武说罢,冲僚清使个眼色,僚清马上明白,连连点头:“我这就回庄园拿渔网,让连带他们向前追寻,放心,山中猎人都擅长追踪之术,连一定会找到羊群,而我带着渔网,也一定会找到他们。”   竖左、竖右左右看了看,为难的向赵武说:“主上,卫士们都去寻羊,主上身边岂不少人保护?”   赵武一挥马鞭:“我们与清同回庄园——没有我的命令,恐怕清拿不走渔网。我们再派一百个人去,让他们尽量捕捉更多的羊,而我就在庄园,等他们回来。”   一进庄园,师偃看见赵武,大喜过望:“主上回来的正好,程婴来了,他说今日就给主上行冠礼,明日去见诸卿大夫。”   赵武纳闷:“这么急,我正准备安排人手捕捉羊群……”   程婴听到动静跑了出来,一摆手说:“让下人去干吧,主上且随我回赵城,放心,等他们捉住了羊群,我就让他们准备肥美羹汤,等主上从新田回来,包管能喝上鲜美的羊羹。”   赵武连忙摆手表白:“我这次不是要吃羊肉……算了,我跟你解释不清楚,你调一百个人,随清去捕羊,这些羊我都要圈养起来,你再找几个放牧好手,给我小心照顾。”   师偃好奇的望着赵武:“这么兴师动众,居然不是为了吃,稀奇。”   程婴厉声喝斥:“师偃,别忘了臣下之礼!”   师偃立刻收起嬉笑,肃容拱手:“下臣知罪,请主上惩罚!”   赵武有点不知所措,第一次享受到如此严格的臣下之礼,他扭捏的说:“算了,随口说出来的话,何必当真——嗯,我就不当真。”   程婴瞪了师偃一眼,拱手对身边的师修说:“修,你准备相应的器物。”   师修点头答应。   赵武跳下马来,好奇的问师修:“这冠礼……周礼不是说:二十才加冠么,怎么你们好像很随意,仿佛随便哪一天都行?难道有什么突发变故,使你们……?”   师修垂首回答:“虽然说,按周礼‘二十才加冠’,但也不是十分严格的,譬如鲁襄公,12岁就‘冠’了。我赵氏今遭大乱,这加冠之举,定需要诸卿的许可。程婴一直在操作此事,若诸卿一致赞同,我们便随便挑个日子,便能给主上加冠。   主上,我赵氏才经劫难,这次冠礼仓促了一点,也简陋了一点,请主上将就点。今后我赵族能否昌盛,全看主上了。若主上兴我赵族,今后主上的后人加冠,一定会诸卿云集,齐来祝贺,不会像今日这么宾客寡少。”   赵武听了这话,有点惶恐,又有点心中窃喜,他望着程婴,目光又从师修、师偃脸上扫过,按捺住心脏的狂跳,轻声问:“你们决定了吗?”   程婴跪下,师偃与师修也紧跟着跪在他身后,三人叩头在地,恭敬的回答:“一切拜托了。”   回到屋中,师修、师偃分立两边,作为这场冠礼的见证人,赵武按照礼节盘坐在屋子中心,程婴跪坐在他身后,亲手替他戴上头冠,而后程婴回到赵武身前,俯首在地,恭敬的说:“请正位。”   “正位”又称“上位”,封建领主正式接掌家族,称“上位”,国君继承家业称“登位”。   赵武依言走到屋子上手的座位上,盘膝跪坐。程婴直起身子,高声唱叫:“诸臣拜见!”   随着程婴这声喊叫,一队队奴仆迈着小碎步,低着头走进屋内,跪在赵武脚下,向赵武祝贺冠礼,这些人当中有圉某(yu,同御,圉意为养马的奴)、竖某(竖是守藏司职的奴隶,是童仆一类的奴)、隶某(隶是监督“奴”劳动的奴隶小头目)、胥某(胥xu,意为领地内主管收税的小官吏,属于领主臣属)、黎某(黎是指住在农村的务农平民,是自由民,多为功勋士兵后代)、皂某、仆某(仆是主管打扫家务的)、台某……等等。   这一大群奴、仆、隶拜见之后,赵武一个都没记住他们的相貌与名称,因为这些人都跪在地上,连脸都不敢抬。而赵武整个过程就像泥塑土偶一样,保持着端庄的态度坐在上位上,一言不发。   接见完后,圉某重新返回屋子,低声报告:“车马已经齐备,请主上登车。”   这次赵武坐的是广车,这是一种军中冲锋专用的战车。广车旁边卫护的是两辆軘(这个字现在已不存在,意思相当于“屯”,是专门用于防守的战车)车。三辆车的位置是广车突前,軘车一左一右,稍稍落后于广车。三战车每车后有七十名持戈战士。   这种战车与现代的战车不一样,它没有车轴,车轮是直接安装在车身的,整个车身的重量全部压在车轮上,所以春秋中,车轮断裂导致“猛将”意外丧身的事例比比皆是。赵武站在战车边,看着战车发呆,他记起了“战国策”上无数的记录……嗯,他似乎还想起,兵马俑里的战车似乎也很少有车轴。   赵武的腿有点发软。   程婴走上广车为赵武御戎(驾车),师偃、师修披甲持戈持弓为赵武的“车左”、“车右”。一名叫做“鲋”的家族私兵头目登上其余两辆战车为“舆尉(车马护卫)”……   等所有的武士就位后,程婴高喊一声挥动马鞭,战车隆隆开动。   赵武没防备,马车一开动的时候,他身子稍稍后仰,师修马上提醒:“主上,注意仪态,请端坐!”   赵武赶紧正了正身子,一手扶着车上的横木,端坐在车中心,他偷眼瞥一瞥身后那浩大的阵容,偷偷吐了吐舌头。没想到紧接着听到的一句话令他大感羞愧,只听师偃望着车后感慨:“赵氏衰落了,宗主冠礼,竟然只出动了三辆战车,我以为我们至少能凑足一百辆。”   一百辆,那该有七千五百人,这规模又该多么庞大。   听了这句话,赵武不禁为自己刚才的小家子气感到惭愧,他正了正身子,心中琢磨:“冠礼耶,这是春秋时代的大礼,不知道今晚的宴席上会有什么美食,也不知道会有多少美女任我品尝,好期待!”   今晚没有宴席。   战车开进赵城的时候,赵城的百姓聚集在街道两旁,看着他们的领主缓缓入城,沿途,马车经过的时候,所有的领民都跪倒在地上叩首,赵武从没有享受过如此的尊崇,他心中有点沾沾自喜,但师修、师偃不停的在左右提醒他保持端庄,他只好打消了冲百姓挥手,呼喊“同志们幸苦了”的口号。   带着一种“我胡汉三回来了”的心情,赵武返回了赵城的程族府,一路所有的奴仆都跪地呼喊,这些奴仆喊得整齐,一下子让赵武听清了他们的呼唤,他们呼唤的是:“恭迎家主上位!” 第八章 山寨“赵武”的初次路演   赵武坐上城主的位置——也是家主的位置,程婴一摆手,几名女姬走入屋内,手里捧着晋国的公卿服装,这时,程婴躬身告退,没等赵武反应过来,座位底下已经见不到男人了。   几名女姬跪坐在赵武脚下,赵武愣了半天神,才想起来是怎么回事,虽然秀色可餐,但:“(程)婴,这就完了?我肚子还饿着呢?”   女姬们在偷笑,摆出任君采摘的媚态,却无人回答赵武的问题。   饿着肚子干那事,有点惨!没兴致。   赵武返身,放下身调,含着怪大叔的微笑询问女姬:“我的晚饭呢?应该有个宴会吧……没有宴会,总不成——连晚饭都没有吧?”   女姬跪地汇报:“家主明日要朝见国君,今晚要绝食、沐浴,诚心占卜……”   赵武火了,他嗖的站起来,大喊:“惨无人道!本来这地方一天就吃两顿饭,让人成天老饿得慌,现在还不让吃晚饭……哪有这么折磨人的!奶奶个熊,我不管,拿饭来,谁敢饿着我,我跟他翻脸。”   女姬们咯咯笑着,一名女姬回答:“家主,今晚上不知有多少人窥视主的行止,等着寻找主的错失……这吃饭的事情,能忍则忍了吧?我赵氏终究是待罪之族,主不会想为一顿饭,丢了家主之位吧?”   赵武看了看这名说话的女姬,用小指挑起对方的脸,怪大叔换上狼外婆的微笑,甜蜜蜜的问:“乖,如此聪明灵巧,叫什么名字?”   那女姬笑盈盈的回答:“婢女舂巧,以后还望主以后多多垂怜。”   赵武起身在原地转了个圈,自言自语:“我以后当然会垂怜你——咱现在是有房有地有车有兵马的大封建领主,目前单身一人,还没有生下接班人,换我们那的语言,俺现在是金牌钻石王老五……   乖,拿金牌王老五换一顿肉包子,值不值?……什么,你不知道肉包子是什么?那馒头呢,几个馒头一碟咸菜也行……唉,绝望,我这个‘金牌钻石王老五’头衔,竟然换不回几个馒头,这什么世道!”   赵武拼命解释半天,又是哄又是骗,几个女姬似乎听懂了赵武的话,她们虽然生起争宠之心,但还有点胆怯。   舂巧左右瞧了一下,低声解释:“我或许能去厨房,倒是能偷出一些肉脯来,但万一被人察觉到奴婢偷盗,奴婢不免是个死,家法森严,恐怕家主那时拦也拦不住——赵氏执法,向来不变通的。奴姬万一死了,怎么算?”   赵武眼珠转了转:“我不是要沐浴吗?你们去厨房提热汤,顺便偷几个馒头总行吧,随便藏在身上,带进来偷偷塞给我,这不一切OK!其实,我猜那些家臣也不一定会拦,我难道不是他们的家主,我饿着对他们有什么好处谁那么不识趋……”   赵武在这里诱骗女姬,屋门外、墙角边,师偃与师修蹲坐着窃听,师偃摇头叹息:“主上刚才使了好几种技巧啊,又是哄,又是诈,再加上恐吓,许诺……这种种智慧,用在一个馒头上,为一个馒头折腾,他难道不知道,奴仆私自去厨房偷东西,就是死罪。”   师修摇摇头:“依我看来,这位公子哥养尊处优惯了,恐怕耐不得饥饿……也不知道他原先是哪国公子,如此娇生惯养,难怪彼国都亡国了——好了,不说了。明天他还要见公卿与国君,而我赵氏现在处于紧要关头,万一他因为饥饿出了岔子,也是赵氏的损失,我看,我们不妨悄悄帮他一把。”   师偃想了一下,答:“程婴已经让我们带来的武士护在院子周围,我看可以让厨房的人离开,让女姬们去厨房烧水供主沐浴,这样,让她们偷窃起来方便。”   师修摇头:“厨房里的食物都有记录,即使没有人在,记录也在。女姬们如果偷窃,事后定会被察觉……我看这样吧,你去厨房吩咐,将所有的食物都收藏起来,我去寻找几块肉脯,悄悄放入厨房,事后我俩再打扫一番,便不会有人知道私藏食物的事情了。”   师偃点头:“如此,你我分头行事!”   师修走了几步,停住问:“你说,我俩如此费心,是不是为了馒头?”   师偃仰起脸:“吱,我俩岂是为了馒头,我俩是为了赵氏!”   师修点头明白:“原来我俩寻馒头,不是为馒头花心思,而是为赵氏;而那小子为馒头操劳,那是真的‘为馒头’!”   院门口,程婴持剑盘坐在地上,他仰起脸来,痴迷的仰望着漫天的晚霞,嘴里自语:“这或许是我见到的最后一个夕阳,这世界,真让人恋恋不舍。”   才发完感慨,师修闪身走出院子,程婴懒懒的冲师修点点头,随口问:“你出来了,院里还有谁守卫?”   师修笑着回答:“其实,主上的身手也非常可观,至少你不是他的对手,所以,我们只要在主上屋里放好武器……我以为,我们无需如此担心。”   程婴懒洋洋的回答:“也对,今后该给他请一个剑术老师了,我看主上的剑术不成章法,像是不曾有师承,唯独仗着力大欺人而已。”   师修连忙附和,又解释:“师偃还在院子里照料,我独自出去转转。”   程婴仿佛看穿了师修的企图,他漫不经心的提醒:“那些女奴不见得个个可靠,再者,庄中的武士也不令人放心,而我们从山中带来的武士虽然可靠,但谁知道他们的嘴是否令人放心,也许,他们会无心中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嗯,你不妨去我屋里转转。”   师修得到提醒,出了院落他直奔程婴的屋子,发现屋里已准备好了一个布袋,里面放满了食物。那布袋做成长条状,可以当腰带束在腰上。师修赶紧脱去外袍,将布袋捆在腰上,重新穿好外袍,走了几步路,发现并无破绽,这才反身走回赵武的院落。   既然程婴提醒那些女姬并不十分可靠,师修决定亲自将这些食物送上,他瞅了个空子,趁女姬不在赵武屋内,悄悄闪进屋内,将腰带递给赵武,低声提醒:“主上,那些女奴多来自诸卿赠送,虽然也有些我们的家养女奴,但她们的嘴并不牢靠,请主上(吃的时候)务必小心。”   赵武得到提醒,马上说:“既然这样……我光着身子洗澡,不喜欢女人在旁边看着,你在门外帮我拦住她们,等我洗好了,再请她们进来。”   师修点头答应着,闪身堵在门边。等赵武在里面吃饱了,师修闪身进了屋内,仔细查看了地上,打扫干净所有的痕迹,这才放女奴进来服侍赵武更衣,他还站在赵武身边,板着脸掩饰:“主上沐浴的时候,不习惯有人伺候,今后赵氏家规就这么定了,凡主人洗澡时,奴仆不得靠近左右。”   紧接着,师修又低声自语:“沐浴的时候,人都浑身赤裸,最利于刺客行刺,看来,我们确实要加强守卫力量……”   师修这么说,是因为春秋战国时代,确实是刺客最猖獗的时代,这是个最讲究个人拼杀技巧的年代,连国君都屡屡死在刺客剑下。春秋之后,刺客逐渐受到君王的围剿,他们渡海去了日本,成为后来的“忍者”。   女姬们听了师修的话,都很惶恐,她们小心翼翼,唯恐触碰到了赵武的身体,从而引起误会,等赵武更衣完毕,她们又立刻惶恐的告退,多一刻都不愿停留,而当时,赵武吃饱喝足,正旗杆高竖,兴致勃勃……没人了!   一夜无话,第二天,赵武重新登上兵车,向晋国国都新田城赶去。   从赵城往新田要走三天,路上,赵武只喝了一点点蜜水,半点食物都没有机会吃——这种绝食的习惯起源至晋文公,晋文公归国后,所有随同他流亡的功臣都得到了赏赐,唯独忘了介子推,后来经人提醒,他才寻访到介子推,但介子推已经背着母亲进入绵山中。文公随后得到别人的建议,放火烧山,以逼介子推下山来,没想到介子推拒绝下山,抱着母亲在山中被烧死。   事后文公很懊悔,他下令:从此以后,在他放火烧山那天,晋国禁止举火——这就是清明节“寒食”的来历。后来,他又将介子推抱的那棵树砍伐下来,做成木履,以示纪念,由此,“足下”便成了晋国最尊敬的称呼。   由于晋国当时是强势文明,于是清明节、寒食、足下这些名词推广至全中华。   自寒食节之后,晋国也便多了一个规矩,罪臣面见国君的时候,为表示崇敬,要沐浴、绝食,即使偶尔进食,也不能举火。   按规矩,在路上赵武是可以吃食品的,只要寒食就行了。但程婴害怕有人抓住这点恶意挑刺,所以坚持赵武一点食物不吃。当然,他也假意没有察觉师修不停的给赵武塞一些点心、肉脯——即使这些食物都是由他本人预先预备好的。   进入国都,赵武第一个见的是晋国第四顺位正卿、上军佐韩厥。路上程婴解释:“你祖父赵盾昔日抚养了韩厥,又一手提拔韩厥成为正卿,这次赵氏大难,仗义直言者唯有韩厥,你的这次冠礼也是韩上军佐一手安排的,所以我们先去见见他,看他怎么安排。”   韩厥早就在等候赵武,一见他们这一行人抵达,他赶紧招呼:“你们不该先来见我,该去先见执政……这样吧,我让儿子‘起(韩起)’陪你们去,等你见过所有公卿,最后再来见我。”   韩起应声跑出来,这是个三十多岁,接近四十岁的中年人,虽然是军人,他身材却不是雄壮的,反而是瘦长文静,但一张嘴,赵武就知道这厮不是个好鸟,他说:“哈,武已经长大了,长的如此俊美,该迷死妓馆的那些女娘了,怎么样,逛过几次妓馆?新田知名的女优认识几个,回头我领你去转转,有这么俊美的少年在,那些女娘该不巴结死我。”   韩厥对于儿子的口无遮拦似乎毫不在意,也许,这时代贵族的风尚就是如此,他含着笑,频频催促说:“快去快去,休得耽误了时辰。”   赵武接着去见的是晋国第一正卿、中军将、晋国执政栾书。他似乎早就等着赵武来拜见,站在元帅府台阶上,一见到赵武下战车,他也走下台阶,迎着赵武赞赏:“美哉!昔吾事庄主,华则荣矣,实之不知,请务实乎。”   这话的意思是:真是个美少年啊!我曾经是你父亲庄主(赵朔)的老部下。你外表已经够漂亮了,但不知道才能如何,希望努力加强自己的才德啊!   赵武的父亲赵朔谥号“庄”,故此被尊称为“赵庄子”,或者“庄主”。   栾书当年曾参与剿杀赵族,但他和赵武父亲赵朔的关系还是相当不错的。他讨厌的是赵同和赵括,当时发难也是针对他们的。现在的栾书已经是国家的执政,从这番话里可以看出,他对赵武的态度还是真诚和爱护的。   赵武接下来见的是上军将,晋国第三正卿中行庚(荀庚),他的评价是:“美哉!惜也,吾老矣!”他在说:真是个美少年啊!可惜我老了,看不到你将来辉煌的那天了。   中行氏出身荀氏。荀氏本出自“先氏”,因“先氏”祖先一支因功获得封地荀,故别立宗族为荀,后来晋国改“上中下三军”为“上中下三行”,荀氏一支担任过“中行军”主帅,便成为“中行氏”;而得到封地“知(也称智)”的荀氏一支,则别立宗姓为“知氏(智氏)”。   随后,赵武马上见到了中行庚堂弟,智氏当家人、下军将、晋国第五顺位正卿荀罃(ying,罃这个字现代写为罂,罃字则在字库中难见,今后便用的‘荀罂’代替)一见赵武,也赞赏说:“我家那英俊小子,要努力呀!作为赵衰、赵盾的后代,如果到老还只是个大夫,难道不是个耻辱吗?……如果你能学习祖父赵盾的忠诚、学习曾祖赵衰文才,这样事奉国君,一定会获得成功的!”   荀罂封地为知(智),故此别立宗族为“知(智)氏”,所以又被称为知罂(智罂)。智罂称赵武为“吾家俊小子”,是因为赵武聘定的正妻是荀罂嫡长女。   知氏与中行氏是一家人,他们立场基本一致,都看好赵武未来的前途。   随后是新军佐、晋国第八正卿士燮(xie,音协,意为调和、协调),他对赵武的评价是:“从今以后你要时时警戒自己啊。你长得如此英俊,简直帅呆了,那一定是深受上天的宠爱。明白的人受到上天宠爱,会更加谨慎;糊涂人受到宠爱,则是骄横无礼……古代的圣王是最痛恨骄傲自大的啊!”   士氏了不得,他同时是中国许多姓氏的起源。士燮封地为范,故也被称为“范燮”,所以他是中国范姓的起源。而“士”也不是他的姓,其家族在尧帝时被称为“有陶氏”,故此其宗族中有一支现在还以“陶”为姓。后来,其家族某人曾为太甲帝御龙,被太甲帝赐其为“御龙氏”。到了周王朝时期,其家族曾被封为唐杜国(杜国),故此他又是唐氏与杜氏的起源。   而现在,他被称其为“士燮”,这其实是一种尊称,因被灭国后的杜伯逃入晋国担任了“士师”——也就是大司法官——而“士燮”这称呼的意思是:“士师(大法官)的后代、名叫燮的家伙”。   看得出来,士燮自己就是个谦谦君子,见到赵武免不得要唠叨得多一点,但他的话还是善意的。   晋国是典型的军国主义,四支军队的正副官员就是八名正卿,文官没有,全是武官管事。其顺序为:“中军将”为第一执政、称“元帅、元戎”;第二顺位正卿为“中军佐”郤锜;第三卿为上军将中行庚(荀庚);第四卿、上军佐韩厥,下面依次为下军将荀罃(智罂)、下军佐郤犨(chou)、新军将郤至、新军佐士燮(xie)。   见完了这些人,师修轻声提醒:“下面我们该去见‘三郤’了。昔日,你(赵武)爷爷赵盾提拔了三郤的祖父郤缺(音‘稀缺’),但到了三郤这一代,因郤家想争取更多的卿位,也想着讨好国君,便在赵氏蒙难时成为攻打赵城的主力军,我们将他们放在最后拜见。是因为放在最后见面,前面诸卿已表明态度,三郤也不敢过分为难。”   师修的猜测很精确,不过,“三郤”虽然没有为难赵武,但态度并不友善。   中军佐、晋国第二正卿郤锜(xiqi、音‘稀奇’,锜是古代的一种三足烹饪器皿,也是一种凿子的称呼)评价说:“真是个美少年啊,但要说壮武,和我这个老同志比,就差多了。”   下军佐、晋国第六正卿郤犨(犨chou、音愁,指牛的喘息声)一见赵武,不屑地淡然说:“年轻人来我这里求职的很多,我该怎么安排你呢?”   新军将、晋国第七正卿郤至不咸不淡地说:“嗯,好吧,你觉得谁比你强,就对谁好一点。”   在这里,郤锜所说的“和老同志比”,郤至所说的“谁比你强”,都是指他们自己,他们的话语中都饱含威胁。郤锜话中的意思是:虽然你很强,但毕竟不如我。郤至话的意思是:我比你强,所以你要对我恭敬点。   整个接见过程中,程婴一语不发,韩起在旁边不停的插科打诨,缓解着紧张气氛,但没用,三郤态度傲慢,似乎全不把韩氏的存在放在眼里。   整个过程中,赵武的举止倒是一板一眼,让人挑不出半点错来。   接见完毕,程婴出了三郤的官衙,坐在车辕上发了半天愣,韩起倒是理解,他劝说:“终究还是要见那个人的……现在去吧。” ㈧_ ○_電_芓 _書_W_ w_ ω_.Τ_ Χ_t_零 _ 2 .c_o _m   程婴点点头,举起了马鞭,韩起跳下车,悠悠闲闲的说:“我先回父亲那里,等你们见完她,我请小武去妓馆逍遥——对了,我还约了士匄(匄gai,通‘丐’,他是士燮(范燮xie)之子,故此也称范匄)、魏相(魏家当代家主魏锜之子。因封地为吕,又被尊称为吕相),我们来个畅饮通宵。”   韩起约的这两个人,等于晋国的“太子党”一族,这些人都是当代晋国正卿的接班人,而韩起之所以把这些人一呼及至,是因为他父亲韩厥除了担任王宫警备司令外,还担任“公族大夫”,即专门负责管束“太子党”、为“太子党”开方便之门、并为他们事后擦屁股的“中央办公厅主任”。   与这些人交往,对赵氏的兴起大有帮助,因此程婴不能拒绝,赶紧举手谢过韩起的安排。   赵武的马车继续走向宫城,车马拐过街角,赵武才敢小心的询问:“见谁?该是去见国君了吗?” 第九章 令人发抖的大“秘密”(上)   程婴阴着脸,低声回答:“去见你母亲。”   赵武的母亲名叫赵庄姬,两位老师给赵武介绍家族史的时候,对赵武的母亲绝口不提,赵武这是第一次听到“自己”的母亲还活在世上,《赵氏孤儿》的故事里,赵武的母亲是个勇敢的母亲,她奋不顾身掩护了赵武,并把他托付给程婴,但现在,为什么程婴、韩起谈起这位母亲,脸色都如此怪异?   赵武的母亲名叫赵庄姬,但这个名字一点都没有该女人的所有成分,这称呼的全部含义是:赵庄子的女人。   王宫后院,赵庄姬正在与宫娥们玩耍,程婴领着赵武恭恭敬敬的走了进来,赵武在程婴的指点下,向这名贵妇行礼。由于程婴事先没交代,赵武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好按照程婴的指点,一点不敢错漏的行礼如仪。   见到赵武进来,赵庄姬停止了玩耍,她细细端详了一下赵武,轻声自语:“跟婴长的一模一样,要是婴见到你长成……”   门边响起一声咳嗽,韩厥披甲闯了进来。他主管宫廷守卫,所以在宫中畅通无阻。只见他大步闯进院中,如临大敌的用一声咳嗽打断了赵庄姬的话,而后持剑在手,站在赵武身边,恨恨的盯着赵庄姬。   赵庄姬马上也咳嗽了一下,伸出手来遮住嘴边,仿佛像把刚才的话吞回去。   韩厥的举止很无理,但赵庄姬却没有斥责,她停了一下,又没话找话说:“儿子长大了,为娘也在宫里住厌了,今后你正式掌管封地,便替为娘修一座小院,我也好享受一下儿子的福分。”   韩厥一声咳嗽,阻止的意味十分明显,赵武用目光看向程婴寻求答案,程婴毫不犹豫躬身答应:“主母吩咐了——我们这就兴建小院,国君那里……”   赵庄姬马上接话:“国君今日接见卫国国君(卫定公),恐怕没工夫见你——国君那里我去打招呼,你且放心。”   程婴叩首:“臣下告辞!”   赵庄姬伸手指指赵武,似乎要求赵武留下,母子说点私房话。但她还没开口,韩厥已挽起赵武,笑着,但严厉地说:“我儿子约了几位公孙(在晋国专指公卿大夫的孩子),正等着小武宴游,休叫他们等急了。”   赵庄姬无奈,点头许可。大约她不许可,韩厥也要按自己的心愿办,不等赵庄姬答应,韩厥已拽起赵武就向宫外走。   出了王宫,韩厥跺脚说:“我儿子不懂事,你程婴也不懂事么,你们怎可让小武去见那女人?怎就许可她住在小武身边?”   此刻,赵武脑海中一直轰响着赵庄姬刚才说的话——“跟婴长的一模一样”。   这都是怎么回事?   他用询问的目光望向程婴——难道这“婴”说的是这厮。   不可能,我那里跟这位一脸阴沉的家伙长的像了?   程婴板着脸回答:“赵城曾被攻击,至今城墙残破,国君没有许可,我们不敢修缮城墙,现在庄姬要去赵城居住,恰好给我们借口,可以借她建造一座小园的机会,顺便整修一下城墙。”   春秋时代的封建,指的是封建领主有权力在自己的封地内建设城堡,这就是“封建”的含义,但赵城是国君下令攻打的,城墙的毁坏出自于国君的命令,所以,即使赵氏得回了封地,却不敢擅自修缮破损的城墙,这是程婴的一块心病,尤其是赵武发明了制砖技术后,他修缮城墙的欲望更加强烈。现在赵庄姬要求去赵城居住,真是瞌睡遇到枕头,正合程婴的心愿,借助给国王妹妹赵庄姬修建园子的名义,赵城可以将自己的城墙重新整修一遍,并建设成一座不可攻陷的城堡。   韩厥听到这,脸色稍微缓和,他思考了一下,转身叮咛赵武:“程婴的考虑也对,但你要记住,今后跟那个女人住在一起,她送的饭不要吃,她递来的水不要喝,对她身边的人不要乱说话——要小心戒备,这一点,你要切切不忘。”   赵武脱口而出:“不至于吧,她总是我母亲。”   程婴板着的脸没有丝毫表情,韩厥望了程婴一眼,问:“你没有告诉他?”   程婴默默点头。   韩厥思考了一下,马上又说:“孩子大了,终究要知道,与其从别人口里知道,不如由我们来告诉他,你说还是我说?”   程婴的回答:“下臣怎敢指责主母的错失!”   韩厥深深喘了口气,转身对赵武说:“昔年,你母亲与叔叔赵婴私通,赵氏族长赵括、赵同等发现了此等丑事,便驱逐赵婴到了秦国,此后你母亲向国君密告赵括、赵同谋反,这才有了赵氏的灭族灾祸。”   赵武脑海轰的一声响,他的脸色很难看。   这时,他才明白了赵庄姬的那句话,心中有一个声音大叫着:“赵武不是赵朔的亲生儿子,是赵庄姬与赵婴私通生下的私生子——”   韩厥看到赵武的脸色,他误会了赵武的想法,轻轻劝解:“算了,知道长辈的丑闻,虽然你心里不好受,但她总是长辈,你不可做出冒犯之举!”   赵武突然脱口而出:“父亲赵朔是怎么死的?”   程婴脸色一紧,韩厥赶紧轻描淡写的说:“你父亲当年也是个英俊少年啊,可惜他英年早逝——”   说到这,韩厥马上跳转话题:“你去见郤犨(chou),他给你什么官职?”   赵武还在愣神,他看了看韩厥,又望了一眼无表情的程婴,嘴里无意识的回答:“军尉!”   韩厥似乎不打算给赵武自己思考的时间,他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马上又问:“是‘旅军尉’还是‘师军尉’?”   按照周礼,军尉是军中五吏之一,它是军一级干部。但封建制下,要求军中干部自己组织一定数量的私兵参加战斗,所以又有‘旅军尉’和‘师军尉’的称呼。晋国现在由郤犨主管人事,他任命赵武为“旅军尉”还是“师军尉”,意味着在他眼中把赵氏看作是中等贵族还是大贵族。拍摄:新书,出头艰难,恳请读者多多支持,多多宣传,拜谢了! 第九章 令人发抖的大“秘密”(下)   所谓“旅军尉”,意味着赵武在国家召集军队的时候,至少要组织一个旅的私兵参加军事集结,而后再由主管人事的官员将一些小贵族的私兵拼到他麾下,凑成一个师的人马,其后,赵武就负责指挥这一个师参加战斗——这是中等贵族的待遇。   而“师军尉”,意味着赵武至少要组织一个师的私兵,战时一些中等贵族的兵马将会调拨给他指挥,使他麾下兵力最终达到至少两个师的军力,这样一样,他将成为正式的“军级管理人员”,辅佐军队的正副将领参战。这也意味着给予他大贵族待遇,而他的官衔也将处于“大夫”的门槛,再向前一步就是“卿”。   赵武茫然的摇摇头,回答:“苦成叔子并没有说。”   郤犨被尊称为“苦成叔子”。   韩厥叹了口气:“这样也好——祈奚那家伙太不地道了,赵城在他手里过了一遍,归还赵氏的时候,青壮劳力都不见了,现在让你凑足一个师的私兵,恐怕也很难,郤犨(chou)不明确表态,你回去就按一旅之兵筹备,人手不够,可以问我要。”   没等赵武拒绝或谦让,韩厥连珠炮似的说:“程婴不懂事,这全怪他以前没有与卿大夫交流的经验,离、策,你们两人过来,从今后你们就跟着赵武做事了。”   两名类似客卿打扮的中年人走了过来,向赵武拱手拜见,韩厥在一旁介绍:“离住在东门,你可以叫他东郭离,他擅长筹备宴会,招待宾客;而策曾周游列国,见识广泛,有什么不懂的你可以询问他。程婴对列国的情形并不擅长,这两位恰好补程婴之短。”   程婴在此期间一直没有插话,等东郭离与策拜见赵武之后,他转身冲赵武拱手:“主上,下臣心愿已了,本打算今日就动身,但主上今晚要见魏相与范匄,下臣不敢耽误主上的活动,请主上宽待下臣一日,明天请主上为我送行。”   赵武晕头涨脑,在他脑海中《赵氏孤儿》的版本不是这样的,怎么全乱套了。现在程婴的请求很怪异,但他还没来得及理清自己脑海中的一团乱麻,而韩厥已经接过话题,他脸色郑重的询问:“你决定了?”   程婴郑重的点头,韩厥表情也变的非常严肃,他站起身来,很郑重的冲程婴行了个大礼,嘴里说:“明天,我一定让儿子起为你送行!”   此时的赵武脑海里全是四个字反复轰响:“英年早逝!”   他们都知道,他们都知道赵武的父亲赵朔死的蹊跷。   韩厥特意叮嘱赵武不要吃赵庄姬送来的食物,不要喝赵庄姬送来的水,这等于告诉了赵武真相——赵武的父亲赵朔是被赵庄姬与赵婴合谋害死的!   原来如此,原来赵武并不是赵朔的亲生孩子,难怪程婴在想到冒名顶替的时候,毫不在意他是否有赵氏血脉,因为程婴与韩厥需要的是赵氏的传承,而不是血脉。   也就是说,在那场大屠杀中,真正正宗的赵家子弟已经不存在了。   明白了真相让赵武有点沮丧,他忘了询问程婴为什么要跟他告辞,而众人仿佛完全忽略了他的感觉,只顾谈论着下一步安排。   韩厥继续说:“策的剑术非常可观,他周游列国的时候,曾遍访各地剑手,你可以让他贴身跟随,随时为你出谋划策——他是齐国人,你可以叫他齐策。此人曾在稷下学宫,学过管子的治国之策,对你大有帮助。”   紧接着,韩厥又指示:“今晚你住在智罂(荀罂)家中,我已经通知智罂了,中行氏、荀氏明天都会在智罂家中见你,你已经加冠了,子嗣问题也该考虑了。我告诉智罂,今年之内必须给你完婚,他已经答应了。”   说完这番话,韩厥摆手:“我儿子起正在南街等你,你让策领你去,程婴跟其余人就先去智罂家中安歇,顺便布置警卫。”   赵武这时已经直起腰来,他心中已经做了决定,目光恢复清明:原来我不是随时可以撤销的临时替代品,原来他们所要的只是传承,那么好吧,就让我把这个角色继续扮演下去,好好扮演下去。   韩厥惊奇的发现赵武眨眼间像是换了个人,原先身上那种谨小慎微,如履薄冰的感觉不见了,而带来一种英气勃发的率性而为,他赞赏的点点头:“就该这样,年轻人,你有很长的路要走,就该甩下包袱,全力奋进,我看好你,我也看好赵氏的兴旺。”   程婴转身从他的马车里取出三个包裹,递给赵武,嘴中解释:“主上要去见魏相与范匄,下臣准备了一点小礼品,临时做出来的,仓促了一点,请主上一定告诉他们,多多包涵。”   赵武随手接过程婴准备的礼物,韩厥在一旁微笑着说:“三份礼物,我儿子那份就不需要了。”   程婴郑重点头:“需要的——礼不可废!”   赵武刚才一直想问程婴告辞的那回事,但韩厥乒乒乓乓不停的说,让他插不了嘴,等到这会儿,似乎有说话的机会了,程婴却没有让他开口,他反身指点师修,吩咐:“修跟你去,如何送礼物,修会给你交代。”   说完,程婴拱手告辞,齐策也在旁边拱手,口称:“下臣恭请主上登车。”   所谓“下臣”,它的意思是“臣下臣”。一般国君的卿大夫自称为“臣”,卿大夫的家臣则自称为“下臣”,这是“臣下臣”的简称。齐策现在归属赵家,按照春秋时的规则,是不用担心他的忠诚问题的,因为韩厥是在公开场合中把他转让的,从今后,韩氏不可能再收留他,更不可能在他背叛后接纳他。   赵武无奈登车,这辆战车是韩厥带来的,它是旅行出游用的轻车,车中只能坐两个人,师修走到马车前替赵武御戎,齐策坐在车左,躬身与赵武闲聊起来,边走边介绍晋国都城新田城的风土人情。 第十章 “礼物”引起的惊恐   晋国完全学习管仲的治国思想,而管仲是春秋时代第一个设立妓馆,并向妓女征税的人。晋国后来也如法炮制,妓女交纳的税收也成了国库的一项重要收入。得益于晋国的强大,诸侯向霸主进献的各国美女数都数不清,因此,都城新田妓馆林立,里面各国美女都有:楚腰纤细、齐女窈窕、卫女歌喉婉转、郑女贵族风范……这些,赵武的卫士们私下谈论过,赵武可算是仰慕已久。   “主上,你听说过,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听说楚女的腰纤细,盈盈可一握。韩起最近迷上了楚女纤纤,今天一定是在纤纤屋中设宴”,齐策不愧是周游列国的人,面对自己的新主人,他一点不尴尬,侃侃而谈,神态轻松。   赵武喜欢这种随意,春秋时代贵族之间的礼节多,被连续的礼仪训练拘谨的,赵武已经感觉到头昏脑胀,他心里有点畏惧这种公卿交往,而齐策的轻松正是他需要的,他放松了心情,摸着下巴笑眯眯的说:“我今天才知道,我聘定的正妻是智罂之女,我们去逛妓馆,不碍事吧?”   齐策诧异的瞥了赵武一眼:“主上怎会有这样的想法,现在的公卿不都是如此生活的吗?”   “哦”,赵武轻松起来,他紧接着追问:“你在新田城待了多久?听说过智家女儿的事情吗?”   齐策笑了:“娇娇啊,那可是公孙的宠儿……嘿嘿,反正主上马上会见到她,等主上见过之后,就明白她是什么人了。”   赵武被齐策笑的发毛,他赶紧问:“可我想现在知道?”   齐策竖起一根手指,转移话题:“主上今天见了三郤吗?”   赵武点头:“见了,很倨傲,令人难以接近。”   “三郤祖父郤缺曾为执政,父亲跛帅郤克也是执政,郤氏经营百年,晋国八卿中,郤氏占了三个,可谓‘其家半三军’,如今郤犨主管人事,其余二郤主管外交,都是油水丰厚的职位,当今晋国中,能与三郤抗衡的唯有智家,智氏加上中行氏、荀氏,势力也不小于三郤,韩厥子替主上定的这门亲,那可是意味深长。”齐策竖起指头,口若悬河的介绍着。   赵武随口说:“管人事是肥缺,这我知道,但管外交的怎么也是肥缺了?”   师修赶着车,一路小心翼翼的避开街上的人群,听到这,他头也不回的插嘴:“肥——管外交才是难以想象的肥缺呢。”   齐策点头附和:“主上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也该考虑晋国的霸主地位——霸主啊,归附的小国年年要进贡,管外交的就是分配进贡任务的官,哪个国家进献多少贡物,还不是负责官员一句话的事情。而且,那些贡品进贡到晋国,难道会少了主管官员一份,重要的是,他们还是主管贡物分配的官员,小国贡上来的贡品,一份进献给国王后,剩下的贡物各家拿多少,全由他们说的算,你想这样的官职能不肥的流油?”   赵武明白过来,他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现在的元帅是栾书!”   晋国的执政官是中军将,人们常把这位执政官称之为“元帅”或者“元戎”。   齐策拍手:“对呀,这就是关键,栾书几次想插手外交事务,目前栾氏与三郤争斗的很厉害,我猜想,三郤在这时不敢另外树立强敌,所以才会允许赵氏复立,他或许没想到,刚刚复立的赵氏居然跟智氏、韩氏关系雄厚,我请主上记住这点,今后赵氏想要左右逢源,栾书是一个可以依仗的墙垣。”   师修哼了一声,似乎不满意齐策的激进,他马上打断了齐策的滔滔不绝,口称:“主上,南街妓馆到了。”   妓馆里人潮涌涌,齐策是地头蛇,他已经在门口云集的马车里认出了韩起的车夫,便招手唤过这人,询问:“韩起在哪里?”   有了这名车夫引路,一行人穿过熙攘的人群,来到韩起宴客的地方。从屋中的寂静可以看出,赵氏的复立,并不是广受公卿大夫的欢迎,因为别的妓馆都是高朋满座,这间房内只有寥寥三人,即使凭借韩起的号召力,也不过来了两位公孙。   韩起哈哈笑着,他手上紧了紧,一名楚女也在他怀中咯咯笑着,韩起没有起身,指了指身边两位,漫不经心的介绍:“武,我跟你就不客气了,这是魏家的阿相,这是范家的阿匄(gai),你们认识一下。”   师修递上一个匣子,低声介绍:“给魏氏!”   赵武依言接过礼匣,转交给魏相,口中谦逊:“临行仓促,再加上赵氏又破旧残败,这礼物难以入目,请魏相体谅。”   魏相温文尔雅的接过礼匣,转手递给下人,嘴里谦让:“你的冠礼我都没参加,惭愧惭愧!回头我会补上一份礼物,以后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魏相、范匄与韩起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他们面对赵武态度亲切,活像一名大哥哥,这其中多是韩氏运作的功劳,范匄接过礼物,微笑着说:“其实我很好奇,很想知道你的礼物是什么,我听说你正在编录《百器谱》,啊,什么礼物能比得上《百器谱》。”   赵武马上恭敬的示意,随口说:“等《百器谱》编录完毕,一定给各位送上一份。”   这话一说,三位公孙悚然动容,他们站起来郑重向赵武行礼:“如此重礼,愧领了!”   赵武被他们郑重的态度吓了一跳,师修的脸色似乎不好,频频给赵武使眼色,赵武一边谦逊,一边装作没发现师修的暗示。齐策也改变了脸色,缓缓说:“赵家《百器谱》——我倒没听说主上在编录这本书,不过,这样的消息似乎不适合在妓馆说出来,万一传扬出去,弄不好引发国战。”   齐策如此一提醒,赵武这才恍然。   这是春秋时代,春秋时代各国为了公输班(鲁班)制作的木匠工具书,为了墨子制作的防守器械图谱,为了《孙子兵法》,不惜勾心斗角,耍尽阴谋诡计,甚至要发动国与国长达数十年的战争。庞涓孙膑的故事,不就说明这点吗?   确实,这份礼物太贵重了,韩、魏、范三家公孙竟然也不谦让一下,就抢着拜谢,似乎唯恐赵武改变主意。   范匄心满意足的哈哈大笑着,随手又要过礼匣,将手按在匣上,摆出一副粗豪的样子:“小武子既然擅于制器,我很好奇你送出的礼物是什么,哈,阿匄我就不客气了。”   按照周礼,当着客人的面打开客人送的礼物,是一种很不礼貌的行为。但现在赵武答应送给他们《百器谱》,那么赵武送出的主礼就是《百器谱》,相对于这本书籍,其它的礼物就显得微不足道,所以范匄才要打开看看,这种行为倒不是冒犯。所以没等诸位答应,范匄随手揭开礼盒,取出礼物。   礼物一出现,屋中发出一片抽冷气的声音,范匄举着礼物有点不知所措,他喃喃的说:“太贵重了,这礼物太贵重了。”   范匄手里是一只瓷杯,这是赵武随身带来的东西,因为来到这个世界,喝水的器皿都是笨重的金属爵,赵武嫌麻烦,便从随身带的那盒旅行餐具里取出两只瓷杯,作为日常使用,没想到被程婴看上了,他收起了一只,用在现在这个场合。   范家就是“有陶氏”,他们制陶的技术有两千年的技术储备,但瓷器却是第一次见到。   赵武车中那套瓷器恰好有点复古的意味,口杯被铸造成近似战国时代酒爵的模样,只是底下少了三足,化作类似三足的凸起,但杯把还可以看出爵耳的模样。这形式能明晰地看出它的春秋风格,又能看出它的大胆演化,因此,这款式没引起众人惊叹,大家惊叹的是它的材质——瓷壁的光滑与晶莹。   魏相悚然动容,他招手唤过捧着礼物匣的家仆,伸手揭开了礼匣,脸色变了变,从匣中抓出一把鎏金铁剑。   师修在赵武身后轻声解释:“主上在山中曾说过鎏金技术,这次为诸家准备礼物,工匠们试着按主上的说法做了一下,没想到成功了,这是其中最好的一把铁剑。”   铁剑不同于青铜剑的厚重,它显得很轻薄,但锋刃很利,这柄剑剑身涂着黑色涂层,只留白色的锋刃部分,黑白对比十分鲜明,而黑色涂层上又用十分古朴的手法画上了当时的祥兽图案,这些图形夸张而古朴,给人以吉详的感觉,整支剑更显得金碧辉煌,十分奢华。   魏相伸手弹了一下剑刃,嘴中不自觉的说:“价值连城啊!”   韩起跳了起来,连声问:“给我的礼物是什么?”   这个问题连赵武都不知道,他顺手接过师修递上来的礼匣,转交给韩起,韩起迫不及待的打开礼匣,赵武认出那是仿造他给清制作的桑木弓款式,制出的一张弓,不过,专业人士就是专业人士,这张弓经由专业制弓人士制作出来,比他的手艺要强的多,弓身曲线优美,其上浅浅的雕刻了许多花纹,让这张弓显得很不普通。   魏相笑了:“比较起来,似乎起子的礼物显得最朴素,而我魏家的礼物最贵重……”   韩起笑着回答:“赵氏对我韩氏有建立之功,赵氏哪怕送我们一根木头也是贵重的,我怎会在意礼物的价值……”   韩起一边回答,一边伸手弹了一下弓弦,他立刻面色一变,马上将弓身凑在眼前仔细端详,紧接着,他脸色再变,闪电般将那张弓塞回礼匣,啪的将盒子盖上,回过身来,他脸色郑重的向魏相发出请求:“阿相,魏家甲士雄厚,你来的时候带了多少人?”   魏相文雅的笑着,伸出三根指头。韩起马上说:“借我两百人。”   魏相脸色一变,在一旁的范匄本来在欣赏手中的瓷杯,但此刻,这名一直装粗鲁的汉子陡然间问出一句话,让人知道这厮其实精明的了得,他问:“你看到了什么?我记得你也带了三百人,难道还不够?”   韩起没有回答,马上转身询问赵武:“武,我回头安排几个人去你那里,可否?”   赵武没有在意这句话里有什么复杂的意味,他爽快的点点头:“当然!你跟我有什么客气的?”   韩起立刻招手唤过家将,把礼物盒郑重的递给家将,严肃的吩咐:“你带人立刻把这个东西小心护送回府,要亲手交给我父亲——对了,护送人手不够,去向魏家要两百人。”   魏相是最后一个明白过来的人,他把剑迅速塞回礼匣,啪的一声合上盖子,严肃的说:“起子,等等,我还没答应你呢,我这里也缺人手。”   这些人当中,赵武是最不明白的人,他看看屋内面色紧张的三人,有点不知所措,师修在他身后低声提醒:“主上,从容点。”   所谓“从容点”,就是让赵武做出若无其事的神态。赵武低声抱怨:“我本来就不明白,现在做出无所谓的神情,又有什么难度。”   齐策轻轻点头,一脸的钦佩:“我明白!真绝了,这礼物是谁挑的?”   师修低声回答:“程婴!”   齐策一脸向往:“我猜就是他。”   此时,屋内一片慌乱,三名公孙都在召唤家将,魏相转脸看看韩起,频频用眼色示意,韩起轻轻摇头,有仇报仇的要求:“除非给我一百人!”   范匄大声嚷嚷:“这有何难,我给你五百人……你等等,我家离这最近,我从家召唤,给你五百人,你可愿意?”   韩起摇头:“别给我,小武子家里寒酸,要给你该给他。”   魏相马上接嘴:“我给,再给他添十名美姬。”   韩起顺手捏一捏怀中的楚女,楚女发出一声娇笑,韩起哈哈笑着:“美姬就不要了,他马上要娶娇娇了,嘿嘿,娇娇你们都知道,我就不用说了。”   魏相马上又说:“他要什么?我给!”   韩起回答:“你问他!”   范匄急不可耐,转脸问赵武;“小武子,你需要什么?” 第十一章 “回礼”太吓人(上)   赵武很茫然,他刚要张口,齐策立刻把手按在他的膝上,低声说:“我回头给你解释。”   而后,齐策转脸问师修:“缺什么?”   师修一指赵武:“主上说!”   齐策马上问:“赵家复兴,缺什么?”   赵武思索了一下,回答:“首先缺织工,缺缝工,缺农夫,缺木匠……总之,似乎劳力什么都缺。”   范匄大声叫嚷:“不缺钱?”   师修一声长笑,骄傲的回答:“赵氏有主上在,还会缺钱吗?”   赵武本来想回答也缺钱,看这个意思这几位打算慷慨赞助,看到师修与齐策一脸理所当然的态度,赵武决定要点钱,要点员工,要些美女,好好享受一番,但师修抢先说了,韩起又否定了别人赠送美女的企图,这让他很失落,只好狠狠的瞪了师修一眼,一言不发。   齐策马上挺身而出,脸不红心不跳的狮子大开口:“三千农夫,一千士兵,五百织工,五百缝工,五百木器匠……哈,暂时就这么多了。”   魏相一拍桌案:“一千士兵、一千农夫、三百缝工,我魏家包了。”   范匄马上接嘴:“三千农夫,五百织工,我范家包了。”   韩起笑着说:“韩氏与赵氏不分彼此,剩下的自然由我韩氏出。” ⑧`○` 電` 耔 ` 書 ω ω w . Τ`` X` `Τ ` 零` 贰` . c`o`m   齐策马上点头:“如此,成交!”   成交什么,赵武想问,可在场的明白人都忘了给他解释,只听范匄跳了起来,立刻呼唤家将回府中招呼人手,而韩起与魏相则忙着命令家将在馆舍周围警备。   一阵忙乱过后,馆舍里鸡飞狗跳,片刻间,一名官员模样的人过来探头探脑,紧接着,无数小吏模样的人出现在官舍周围,东张西望,游走无定。   魏相眼睛一闪,冲人群中一名官吏招手,那人点头哈腰的走过三家武士形成的封锁圈,向屋内走来,一路走,他一路向左右打招呼,似乎显得很有面子。   魏相马上向他奉送:“招呼你家大人来,我向他引荐一个人。”   那小吏一溜烟的告辞,等他走后,范匄大笑的接过来说:“我来替你引见一头肥羊,等会儿你尽管张口使劲压榨,我们在一旁帮腔,定会让你满载而归。”   韩起仿佛也认识这位小吏,他拍手大笑:“没错,这厮确实值得压榨,早听说齐地织布技术发达,据说齐都临淄人‘摩肩接踵’、‘挥袖如云’,‘挥汗如雨’……你缺家纺织人手,尽管问他要。”   齐策连声附和:“如此,要多谢几位赞助了。”   赵武不知所以然,他低声问:“修,这是谁?”   师修低声回答:“赵家十余年没有回新田城了,这人我并不认识。”   齐策点头:“没关系,我知道,等会儿你们不用开口,全看我的。”   韩起听了这话,推开怀中的楚女,冲齐策点点头:“策,看来我父亲没有认错人,你确实值得当家。”   一旁的赵武越来越感觉无法理解春秋人的思维,这齐策刚从韩家转会到了赵家,马上帮助赵家压榨韩家,怎么韩起不仅没有别扭的感觉,反觉得很光荣,频频夸奖齐策的本领,似乎他欺压原主人越厉害,原主人越感觉很有面子,觉得他值得推荐。   不一会儿,一个矮矮胖胖的中年人穿越三家武士组成的封锁线,走进屋内,他进来的时候也似乎很得意,因为别人都被挡在封锁线外,唯独他被召唤进入屋内,这让他很自鸣得意。   一进门他就冲韩起拱手,接着冲魏相拱手,而后是范匄,嘴里不停的拍着马匹:“三位上国公孙,你们居然有闲,与我同在这里玩耍,幸会幸会!起子,你最近越发会哄女人了,瞧纤纤乐的;吕相,最近又写了什么雄文,我可等着拜读那滔滔不绝的大作呢……匄子,最近获得什么猎物,晋地山上还剩下什么野兽吗……哟,好一位英俊少年,不知道是谁家公孙?”   这位胖子一进门,将屋里的人个个拍了一通马屁,韩起喜欢在妓馆泡美眉,他夸韩起哄女人的手段日益精进;魏相因为封地在吕,他便尊称对方“吕相”,还直要求拜读对方的文章;范匄喜欢打猎,他询问对方猎获物,每句话都夸到在场人最得意之处,让场中的人脸露微笑,满意地冲来人点头。   赵武今天被人夸了一天英俊,其实他在现代,相貌顶多是个中上水平而已。但到了春秋时代——嗯,现代人回到古代,个个都是绝世俊男。比如21世纪人看上世纪八十年代人的照片,会觉得个个长的很傻很天真,这仅仅相距二十年,精神面貌的进化就足以让人感觉翻天覆地的差异了,更何况回到两千六百年。所以,现在的赵武简直是春秋绝世俊男。   韩起没有开口,这些人当中范匄的老爸职务最低,他担当起介绍人的角色,招呼说:“这是赵盾的孙子,赵朔的儿子,智家的女婿……怎么样,赵氏的小武子大有前途吧,孙老,赵家正在复起,你可要赶紧投资啊?”   回过头来,范匄又向赵武介绍:“这是卫国执政孙林父,卫国前不久打败了齐国军队,很俘虏了一些齐国人,你家缺织工,尽管向他张口。”   见过索贿的,没见过如此赤裸裸、明目张胆索贿的。   没办法,这就是霸主的气势。   身为附庸小国的卫国,被人索贿还得陪尽笑脸,唯恐受贿人不满意。   孙林父好歹也是一国执政,遇到面前这群公子哥,居然笑的很谄媚,胖胖的脸上眼睛眯成一条缝,不停的谦逊:“哪里哪里,我小国能够小胜齐国,还不是仗了晋国的支援,若没有晋国撑腰,齐师小败之后,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再怎么说,他齐国也曾是旧日的霸主啊。”   看得出,卫国对打败了曾经的霸主很是骄傲,而这一功绩正是这位执政的功劳。   不简单,这位孙林父进门乱拍马屁,没想到表面粗豪的范匄比他更擅长拍马屁。这下子,孙林父也开心了,似乎更愿意掏腰包了!   “一群老狐狸”,屋里唯一什么都不懂的赵武品味半天,只憋出这句话。   在场的这群公子哥表面看来只是耽于玩乐的公子哥,但其实个个都不简单,他们肚子里的花花肠子扯出来,足够绕城三周半,整间屋子里,唯独赵武的肠子,太直。 第十一章 “回礼”太吓人(下)   孙林父眯起眼睛,抢步上前拉起赵武的手,嘴里喊的挺亲切,让赵武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哟,是赵家小武子,加冠了?我说是谁呢,引得三家公孙如临大敌,原来是赵氏孤儿……   好,好,今日我孙林父见到赵庄子的后代,能不慷慨帮助吗。一千织工我出了,再为你加五百缝工,怎么样?”   赵武感觉手头油腻,他觉得孙林父的手在他手中像蛇一样滑,此时师修在他身后按着他的衣襟,一边的齐策不等赵武回答,马上昂然回答:“孙林父大人垂爱,我赵氏记下了这份情。”   师修在赵武身后悄声提醒:“拜谢!”   赵武马上下堂,拱手,行礼如仪:“多谢孙林父大人,这份情谊,我赵武记下了。”   孙林父笑的很开心,他谦逊几句,马上扭头呼喊:“奏乐奏乐,几位公孙在此饮酒,怎么没有音乐呢?”   孙林父这一说,赵武这才想起,他进屋的时候,总感觉到眼前的喧嚣缺少什么,现在经孙林父的提醒,他才想起:这间馆舍里没有音乐。甚至整栋妓馆里虽然人声喧闹,但只有很少的屋子内传出音乐声,这跟后世的娱乐场所大相径庭。   赵武不知道,按照周礼,音乐是很神圣的东西。臣子是无权享受音乐的,只有立了大功,经国君赏赐乐师,臣子家中才能响起金石之声。所以在春秋时代,家中奏起音乐,那就是身份的象征,简直像现代拥有宝马、宾利座驾一样,值得大肆炫耀。   几名公子哥的父亲虽然都是高官,但他们不是卿大夫,还没资格享受音乐。所以这间场馆没有音乐声。而孙林父是执政,虽然他是一个附庸国的执政,但苍蝇虽小也是肉,他的到来使这间馆舍升级了,以至于可以享受金石音乐——这也算得上是孙林父的一种变相的巴结。经他这么一摆弄,屋里的人也个个觉得大长面子。   音乐声响起,孙林父凑近韩起身边,悄声询问:“起子,你们突然如临大敌,所谓何来?难道是为了赵家武子,不会吧,谁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孙林父向韩起悄声问话,一旁的齐策再也忍受不了赵武的茫然了,他低声解释:“韩厥大人虽然官职低,但他担任卿大夫最久。在场的人中,范匄为人严厉(刻薄),不好说话;吕相严于律己,他嘴里也问不出秘密来,唯有韩起最好说话,孙林父是个老狐狸,他挑韩起询问,恰到好处。”   然而,韩起也不是个善茬,三名公子哥在孙林父进来的时候,已经藏起了他们收到的礼品。此时,两手空空的韩起双手一摊,很无辜的回答:“执政,你也知道武子的处境……我们突然接到一名食客报告,未辩真假,只好严加戒备——嗯,现在各家已经回去召集人手,等人手到齐后,我们决定护送武子回家。”   孙林父好奇的再问:“未辩真假的消息,就如此兴师动众?”   音乐的掩饰下,齐策低声解释:“‘起子(对韩起的尊称)’是借主上打掩护,他只说接到食客消息,却不说是什么消息,想来,事后对主上也没有妨碍——三郤与孙林父关系亲密,在他面前,主上说话小心。”   赵武点头:“我明白,既然三郤负责外交,当然与各国大臣关系密切。”   齐策生出一种无力感,他无奈的看着师修:“你们从未给主上介绍过列国形势?”   师修一脸羞愧:“我等十余年未回新田城,哪里知道风云变幻。”   齐策叹了口气:“……也罢,没关系,以后有我。”   这次倒是师修把赵武的疑惑问出来了:“怎么,孙林父与三郤关系很特殊?”   齐策回答:“卫国国君定公曾经驱逐了孙林父,孙林父在晋国待了十多年了,晋国两代国君努力,到了今上当政的时候,是郤犨强行将孙林父送回国,而后卫定公接受了夫人的劝告,才重新接纳了孙林父,说起来,孙林父有今日,那是三郤的功劳。”   赵武插嘴:“其实,也是国君的功劳,没有晋国国君在背后主张,三郤又算什么?”   赵武这话说的很轻,孙林父目光一闪,似乎听到了。他挨个打量在场的公孙,似乎在衡量轻重。正在此时,范家的武士到了,紧接着,韩家、魏家的武士相继涌入。除此之外,智家武士也出现了。韩起立即起身向赵武解释:“我刚才通知了智家,他们派人来接你了,来,我送你一百武士,我们动身吧。”   魏相直起身来:“我家今天来了一千武士,给你了,你全带走——来,虎,见过你的新家主。”   紧接着,魏相又向赵武介绍:“我魏家武士以虎、豹、熊、罴为主,这位虎是林胡人,能空手搏虎,故此得名‘虎’,他的勇猛是魏家武士之首,从今日起他归你了。”   范匄站起身来,解释:“我需要回去准备一下,这次我只能支援你一百武士,但这一百武士不是送给你的,回头你还要还给我。”   韩起站起身,招呼:“小武,我们相伴而行,我先送你回家。”   孙林父看了这浩大的场面,目光闪动,马上大声宣布:“一千织工、五百缝工,我三日后送到智家府上,请武子笑纳。”   韩起用身体遮住赵武,一脸体贴地阻止了赵武的辞谢:“走,武子……执政,告辞了!”   转过身来,韩起拍拍赵武的肩膀,低声说:“小武,你今天可算满载而归……你有个好家臣,程婴去后齐策接班,赵氏昌盛在即。”   韩起的话并没有得到响应,赵武的脸色很难看,他阴着脸起身跟随在喊起身后。不过他还记得应有的礼节,中规中矩的与孙林父、魏相等人告辞。   这一行人的规模实在浩大,魏家送了整整一千武士,赵武自己带来了两百人,加上范家赠送的一千人,韩起自己的五百人,整个队伍显得浩浩荡荡,他们一路走来,街上的人都侧目而视。韩起神色紧张,赵武脸色阴沉,默默的坐在战车上。   一路上,齐策看着虎指挥魏家武士,频频摇头,武士“虎”似乎不擅中言语,他粗壮的身躯肌肉贲起,憨头憨脑的,似乎纯粹是个冲锋陷阵的猛将,指挥队伍对他是件难事。虽然魏家武士畏惧他的勇猛,对他的指挥还算听从,但“虎”似乎对自己的工作毫无头绪,指挥起来错误频频。   智府门口,六十余岁的中行庚(荀庚)手持一柄长戈,浑身都在哆嗦,神情显得很愤怒。中行庚儿子荀偃(中行偃)与赵武岳父荀罂(智罂)年岁相当,都四十余岁,他们站的位置稍稍落后于中行庚。荀罂脸色平静,似乎不停的劝着中行庚。在他们身后,荀家——此人的名字叫做“家”,乃荀氏留守人,约六十余岁——正在给荀罂之子智朔、荀偃之子荀吴(中行吴)交代着什么,智朔、荀吴(中行吴)频频点头,这两人与赵武年岁相当,见到长长的队伍走到,他们微笑着冲赵武招手。   赵武看到中行庚(荀庚),连忙跳下车招呼:“中行伯,你也来了,小子怎敢劳您迎候。”   “伯”的意思是“老大”,是一种尊称。   中行庚持戈遁地,大呼:“三郤竟敢如此嚣张,当我们荀氏好欺负吗?”   韩起赶忙打招呼:“中行伯,小武交给你们了……”   不等这三家人招呼,他呼哨一声,连滚带爬的逃离了智府。等韩起走后,齐策赶紧上前,先自我介绍一番,而后解释:“不关三郤的事,今日主上是被那三家做了幌子,以便掩饰真正意图。”   中行庚用戈敲打着地面,怒气未消的回答:“我料三郤不敢来惹我,小武放心,回头我去警告一下三郤。”   荀罂(智罂)淡淡的笑着,招呼:“小武,有话进去说,大哥,我们进去谈。”   中行伯用戈当拐杖,大步走回院子,一番繁琐的春秋礼节过后,众人各自落座,荀罂抬手招呼:“怎么回事,韩起虽然浮浪,但也算精细,韩家对赵家爱护备至,他怎敢用小武做掩护?”   齐策连忙上前解释,荀罂听过解释后,两眼盯着师修,确认:“你给韩家送的礼物是弓,给魏家送了剑,给范家送了陶?这都是谁的计策?”   师修得意的回答:“自然是程婴!”   荀罂兴奋的一拍桌案:“当初韩厥让我嫁女,我还担心娇娇过去生活不丰饶,这下我放心了。”   转过脸来,荀罂招呼中行庚、荀家:“你们两位的陪嫁是否需要更换?” 第十二章 吓死人不偿命(上)   春秋礼制,贵族嫁女的时候,同姓贵族要把自己的女儿作为陪嫁,送入男家门中,这叫“赠嫁”。所以在春秋时代,贵族一旦娶妻,他娶的不是一个人,是一个团队。   这种礼节有一定存在的理由,因为春秋时“三里不同俗,五里不同音”,在秦始皇统一文字前,甚至连列国的文字都不相同。贵族嫁出女儿,身边有一群从小玩到大的同姓女伴,会让新娘在今后的生活中,不至于连听懂她语言的人都找不见。   另一方面,这种陪嫁现象在大国婚姻中也很常见——诸侯嫁女,同姓贵族纷纷送出陪嫁,这也是一种政治手段,因为王宫里有一群本国“太太团”存在,她们会是本国利益、本家族利益的坚定维护者。   中行庚有点犹豫,荀家低头不语,赵武赶紧插话:“小武惭愧,如今赵城残破,城墙需要整修,领地内人口不足,农田中耕作的人手稀少,我恐怕不敢承受过多的恩惠。”   荀罂刚才之所以询问中行庚与荀家,是因为这二位本来送出的陪嫁女是不慎重要的庶女,但荀罂听到程婴的安排,又观察了赵武处事的方式,他看好赵武的未来,故此,要求其余两位送出的陪嫁女换成嫡出女儿。   反过来,赵武的表态等于委婉拒绝了陪嫁团的存在,他说的虽然婉转,但态度坚决。   不过赵武毕竟不是春秋人,他说的话没有齐策说的有力,齐策只轻轻一句话,就让其余二位做出了决定。齐策说:“赵氏此次入国都,国君并没有接见,虽然国君在接见卫公,但此种态度,仍令我主心中忐忑。故此,我等不敢承受中行氏、荀氏厚爱。”   中行庚(荀庚)还没有来得及表态,他的儿子荀偃马上插嘴了:“赵城确实残破,但好在离新田并不远,武子也是本国人,不存在言语不通、起居不便的情况,所以,陪嫁之人到无需与娇娇多么密切……既然武子辞谢,我中行氏就不强人所难了。”   荀家也马上附和。荀罂仰脸叹息:“你们二位,日后必会后悔今日所为。”   荀家与中行氏似乎也有点羞愧,因为他们不更换身份高的陪嫁女,意味着没把赵武当做卿大夫之类的贵族看待,这种行为很无理,故此两家不敢久待,匆匆起身告辞。荀罂怏怏送走那二位,叹了口气:“武,今日你忙来忙去,也该歇一会儿了,我去西园唤娇娇来,你们两位也该见见面了。”   荀罂刚走,一直神色自若的赵武突然觉得怒不可遏,他顺手操起几案狠狠摔在地上,几案从地上弹跳而起,碎片从齐策与师修二人中间飞过,使得两人急忙躲避。   摔完几案,赵武一言不发,转身向后堂走去。   齐策望着赵武的背影,觉得不可思议:“我约略听说过赵氏孤儿的遭遇,原来你们真把他在深山里藏了多年,他简直……简直像一块白绢!”   师修反驳:“小主人虽然什么事也不懂,但他并不是白痴,只是很多事情他不了解,所以无法做出判断。”   齐策理所当然的点点头:“当然,能绘制出《百器谱》的人,怎能是白痴?”   师修马上拱手,请求说:“既然如此,就请足下为小主人解释一番。”   齐策赶紧郑重回礼,口中连说感谢的话——他这一感谢是有原因的,程婴要走的态度十分明显,程婴走后,谁成为赵氏第一家臣,就是个疑问。原本应该由负责教导赵武的两位老师——师偃、师修顺利接班,但师修这一辞让,等于承认了齐策的才能,把程婴接班人的位置让给了他。因为向赵武介绍整件事情的由来,解释其中的奥秘,正可以显示自己的智慧,赢取赵武的信任。   两人你谦我让的走完了该走的礼节程序,齐策指了指后堂,轻声问:“主上怒不可遏,该怎么找个理由进去?”   师修轻笑:“看我的,你且在这里稍后,我去拿盘烤肉来。”   烤肉拿来了,师修就在屋里架起了炭堆,现场烘烤鹿肉,香味才起,赵武已怒气冲冲的从后堂走出来,他不由分说挤到炭堆前面,风卷残云般将架子上所有的烤肉抢到手中,大口吞咽起来。   齐策殷勤的递上一壶酒,赵武尝了一口,皱了皱眉头放到一边,师修赶紧递上一壶清水,赵武仰脖畅饮,等喝完,他狠狠的将壶扔在地上,水花四溅中,他喘着粗气说:“我不喜欢这种被人操纵的感觉。”   齐策马上询问:“主(上)还记得我们都送出什么礼物?”   师修赶紧插话:“策,恭敬点。”   齐策本来打算采用启发式教育,用一个个设问句让赵武明白当时的情景,但师修跟赵武相处久了,他知道赵武现在的怒火已经到了嗓子眼,再采用那种诘问的手法,不仅没有效果,反而会让赵武怒气更甚。   齐策马上明白了师修的暗示,他禁不住感慨:“我以为,栾书之后定是韩厥,看他今日邀请来的客人,真是老谋深算,意图深远。”   栾书现在是执政,齐策以为接任者一定是韩厥,赵武被勾起了好奇心,马上问:“为什么这么说?哦,我明白了,你当初投入韩大人门下,就是看好韩大人,是吧?”   齐策回答:“我原来看好韩大人,但今日过后,我已经确信:韩大人一定会接掌栾书的位置。”   没等赵武继续问,齐策嘴不停地解释:“今天邀请的客人虽然少,但个个都至关重要——魏氏家有俊才,魏相将来一定会崛起,而魏相之子与栾氏是从小玩伴,两人关系深厚非常人想象。而范匄与栾氏是姻亲,故此,今日之会,虽然是在祝贺主上的冠礼,其实是在为三郤掘坟,我以为,三郤的坟墓已经掘好了,反三郤的联盟已经完全成形,这一切都在今日之会上。”   赵武撇了撇嘴:“齐策,你说的那么玄乎,我怎么看不出来其中奥秘?你详细解释一下……” 第十二章 吓死人不偿命(下)   齐策躬身:“主上看不出,是因为主上不清楚其中的关系——现在执政是栾书,可三郤依旧霸占着最重要的职位,栾书会乐意吗?所以,双方今后必然要起纷争。   那么谁在其中能够获利,我以为,今日的安排,一定会让主上成为最大的获利者,因为主上就像一根线,串起了所有的线索。   比如荀氏——栾书有今日的位置,多亏当日执政荀林父的提拔,故此荀家、荀偃是栾氏的铁杆盟友,而主上是智家女婿,今后栾书自然会与主上亲近。   通过主上,栾书又拉拢了范家、魏家,而支持主上复起的韩氏也会对栾书采取支持的态度——这就是今日南街之会的奥秘,这南街之会,必然会奠定今后二十年的世家格局。”   赵武催促:“说明白点,我对今天妓馆发生的事一窍不通,你给我说清楚点。”   齐策听命,继续解释:“主上今日送出的三份礼物,意义深远,比如韩氏擅长制弓,故此韩兵擅射——主上送出的是弓箭;魏家甲兵称雄晋国——主上送出的是一柄罕见宝剑;而范家把持制陶业,主上送出的是一只绝世的陶爵……”   赵武打断齐策的话:“那不是陶器,是瓷器?”   齐策诧异的反问:“瓷,这个字怎么写?”   赵武愣了一下,心中想:“难道‘瓷’这个词还没有出现?”   抓起用来拨炭的铜筷子,赵武就手在地上写了个“瓷”字,师修赶紧掩饰:“主上幼年待在山中,闲闷无聊便日日琢磨一些应用器物,这都是主上在山中琢磨出来的,我看这个词好,今后那种玩意就叫瓷了。”   “瓷器的瓷字从瓦,这说明它依旧是一种陶器,但不同于陶器”,齐策看着这个字琢磨:“这种东西是如何制作出来的?数量多吗?”   师修继续掩饰:“主上在山中发现一种黑石,燃烧时能比干柴发出更高的温度,用这种石炭烧出的陶,质量非常好,叩之有金石之音,可制作瓷的手艺我们还在摸索,偶尔成功烧出来的几个瓷,但都不如那只瓷杯优美,我们将瓷杯送给范家,也是想着与范家合伙研究。”   齐策沉吟:“也就是说,那种瓷杯当世无二?”   师修点头,齐策想了想,马上又建议:“主上,如果真还有同样的瓷杯,我建议你送给范家,这种瓷杯虽然举世无双,但既然送给他们一只,何不凑成一套?若主上舍不得,事后范家得知赵氏另有私藏,弄不好会因怨成恨。”   赵武有点舍不得,因为这两只瓷杯确实是举世无双,也是他跟原来世界的联系之一。   另一边,师修听了这话,变了脸色:“妙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个漏洞呢?”   齐策见赵武迟迟不表态,马上又劝解:“主上,赵氏现在需要的不是树敌,而是广结良友,瓷杯虽然珍贵,但对整个家族来说,却又算不上什么,策请主上舍弃财物,保存家族。”   赵武一咬牙:“舍得舍得,没有‘舍’,哪有‘得’——行,等范氏派来陶工,我会把另一只瓷杯让他们的陶匠转交范氏。”   齐策马上离席而起,郑重拜谢:“策得英主矣!”   赵武毫不在意的挥挥手:“我就不明白,这三件礼物为何能拉拢三个家族?”   齐策不答反问:“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策倒想问问,主上送给韩氏的那张弓到底有什么奥秘?使得韩氏立刻变了脸色。”   赵武想了想,随口答:“很平常啊,也就是一张桑木弓,弓臂上雕了一点花……对了,盒子里应该还有几支箭,是铁箭头。”   齐策扭脸问师修:“师修,还是你来说。”   师修伸出两根指头,又比了比,做出另一个数字,他表情故意装出淡淡然,但还是掩饰不住骄傲:“六个人,用一天功夫做出了两张弓,剩下的都是雕花功夫;匣子里还有十二支箭,最好的箭,不是蒲草做的,是桑木箭。”   齐策抽了口冷气:“两支弓,六个人一天做了两张弓,还有十二支箭,果真?”   赵武难以理解:“这有什么?如果工匠们熟练点,他们会做的更多,更好!”   齐策马上又问:“弓弦是什么做的?”   师修答:“羊毛,是羊毛搓成的绳子。”   齐策点头:“我明白了,难怪韩起要变了脸色。”   赵武不耐烦:“怎么啦,不就是一张弓,十二根箭吗?”   齐策转身解释:“主上不知道,我们且不说这制弓的速度,就说这弓弦——向来弓弦都是用牛筋做的,用牛筋坚韧,但使用前要烘烤,等烤软了之后,再给弓绑上弓弦……   韩氏是擅射,韩族的家丁多是弓兵,这弓兵在没挂上弦的时候是非常脆弱的,一旦遭到突击毫无反抗之力,而挂上弦是个非常复杂的过程,至少要三两个人舞弄大半天。主上送给韩氏一张随时挂弦的弓,如此一来,韩兵随时可以保持待射击状态,此举可以让韩兵的战斗力提高数倍。   另外还有箭,主上知道吗,向来箭杆都是用蒲柳做成的,天下蒲柳以董泽(在今山西省闻喜县)的蒲草做箭最为精良,但蒲草杆直且匀的很少见。   举个例子来说,晋楚邲之战,以楚国之大,举国才找出三支最好的箭,楚王平时将这三支箭放在太庙里,临到开战时,才将这箭交给神射手养由基,还特别叮嘱养由基不可乱射。那场大战晋国战败了,养由基只射了两箭,剩下那支箭换给了楚王,楚王将之重新祭放太庙——”   齐策说完,又轻声补充:“养由基两箭射杀了晋国数一数二的两位勇士,直接俘虏了你岳父智罂,随后他在楚国做了九年俘虏。”   紧接着齐策有点失态的大喊:“千乘之国楚国,以倾国之力才找到三支好箭,你箭匣中居然一次性装了十二支好箭,如果楚王听了这个消息,一定会气的去跳河。”   赵武完全没有想到,在他眼中十分普通的东西,居然有这样重要的意义,嗯,貌似那些箭不是用树的枝节做的,所以箭身笔直而均匀——它们不过是像做铅笔杆一样,用锯子将整根树木锯成一段一段的,而后再用砂轮抛光打磨。   但锯子……砂轮…… 第十三章 原来是春秋第一骂手(上)   想到锯子,赵武顿时明白了:在没有锯子的时代,要想纯用斧子砍出一根均匀笔直的木棍,似乎不可想象,而砂轮更不是这个时代的东西。难怪整个楚国只能找到三根好箭。   “可我还是不明白,送出这三样东西,怎么就引得那些人愿意结盟?难道是《百器谱》的功劳?”赵武想了想,自以为是的说:“没错,制作这些东西的工具,在《百器谱》中都有标注。”   齐策马上建议:“那么《百器谱》更不应该轻易交出去,主上可以取部分残章送给那三家,这也是各家惯用手段,想必三家明知道是残章,也不敢抱怨。”   赵武皱了皱眉头:“齐策,说了半天,你还是没说出原因——为什么是为三郤掘坟。”   齐策笑了笑:“这个计划很庞大,当时的情景虽然简单,但要说明这个计划,就不得不解释许多——主上,韩起收起了弓箭后,曾要求派人到赵氏学习,当时你答应了,随后魏氏、范氏也各自看清了手中礼物的价值。   他们手中的礼物表明,赵氏已在他们所擅长的领域里取得了重大的突破,但赵氏却并没有大动作,没有利用手上的东西与他们争利,所以其余两家马上露出了学习的意愿……”   赵武点点头:“这我明白,我赵家若是动手了,就挤占他们的市场份额了,所以他们担心……难怪,难怪当时那些人拼命冲韩起使眼色,而后韩起要我向他们索要礼物,原来如此。”   齐策点头:“赵氏要崛起,就必须获得三郤之外其余家族的支持,当时韩起替你做主了,表明赵氏愿意将各家擅长的技术送给各家,而主上当时的回答也妙不可言,主上当时张口要织工,说明赵氏不愿在其余三家所擅长的方面与他们争利,三家自然大为放心,欣然赞助——我以为教授这些知识,主上不要过于急迫,用个十年八年再教会他们,那种效果最佳。”   赵武一拍齐策肩膀:“十年八年——这建议太有趣了,我明白,用个十年八年,将这三家捆绑在我们身边,太妙了,你放心,我们有很多东西研究,即使研究一百年,也不见得将这些知识钻研穷尽。”   齐策脸绿了:“一百年,太黑心了!”   师修厉声提醒:“策,端庄点!”   齐策马上躬身告罪,赵武轻松下来,轻轻摆手:“两位不要这样有板有眼,我对这个世界不熟悉,今后还要依仗你们,我们相处的时间还很长,若日日如此古板,时时如此拘谨,生活岂不无趣极了。”   齐策与师修赶紧离席而起,跪地叩首:“我二位今天遇到明主了……”   两人说了一大堆感谢话,似乎感动的无以复加,赵武摆摆手:“瞧,我刚说不要礼节太多,你们又来了,快起来吧,智罂大人去了西园,用不了多久就会回来,我们时间不多,赶紧再给我解释一下,所谓我们南街之会‘替三郤掘坟’,又是怎么回事?”   齐策看了看门外,压低声音:“其实答案很明显,三郤对赵氏的敌意总是难消,赵氏要想重新夺得新位,则必须从三郤下手——因为他们手头有三个卿位。   如今栾氏与三郤争斗越来越激烈,三郤再不放弃手中的权力,必有灾祸降临,等到巨变发生的时候,赵氏一族身系多个家族,三郤空出来的位置栾氏还能给谁,他还敢给谁?故此,下臣要在这里恭贺主上,赵氏兴起的曙光已经出现了。”   赵武装作深沉的点点头,一时之间,他脑袋被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搞懵了,还没有醒过神来,所以只好不懂装懂的装深沉。齐策马上又补充说:“主上刚才拒绝中行氏、荀氏的陪嫁,也做得好啊。”   这话说完,师修起身,悄悄踱到门口,在门口磨磨蹭蹭,假意要去取炭火,实际上在为两位把风。齐策知时间紧迫,赶紧低声说:“晋国八正卿,荀氏现在占了两位,栾书斗倒了三郤后,荀氏定然也能占点便宜,等到那时,八位正卿荀氏有可能占了三位——这荀氏就是下一个三郤。   赵氏崛起,虽然不得不仰仗智氏,但与这三家过于密不可分,对赵氏未必是福。大家族之间,利益随时产生变化,今日的盟友也许就是以后的死仇,赵氏家中荀氏独大,未必是好事!”   赵武马上想起了他那位正妻,紧迫的问:“韩起每次提起娇娇,总是嘿嘿而笑,倒是怎么回事?你在国都待过,听说过这位娇娇吗?”   “娇娇”不是名字,这个词类似现代的“宝贝儿”、“天使”、“安琪儿”一样,都是对爱女的一种昵称。同样类似的昵称还有“姜”、“无盐”——当时人们的主要调味品就是姜,做菜则主要靠盐提味,“无盐”则没有味道。故此这两个名词就成了自己心爱人的昵称。   院外响起脚步声,师修低声咳嗽了一下,齐策赶紧低声说:“主上,你想,若是你十六岁定亲,同伴都做母亲了,你还迟迟未嫁,只等着那人记起来娶你,你的脾气会怎样……这魏家的魏相可是文采斐然,主上读过《绝秦书》了没有,我还记得其中的精彩段落……”   齐策后面说的话是为了掩饰,紧接着,他摇头晃脑的背诵起来。赵武被夸得不好意思,他心中暗想:“什么呀,我是看到你们谈起娇娇都脸色怪异,才拒绝的陪嫁的——天呐,一只母老虎就够可怕的,来一群母老虎,还让不让人活了。我还想‘家中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哪敢放群虎入门。”   正思索间,齐策吟诵的句子让赵武跳了起来——好熟,原来是熟人,天呐,原来这“魏相”就是“吕相”,就是《绝秦书》的作者。这篇文章,师修曾让赵武读过,而在现代,《古文观止》里收录过这篇文章,赵武正是用这篇记忆中的文章对比古今,学会了当时的语言和文字。 第十三章 原来是春秋第一骂手(下)   按师修的交代,数年前,晋国派吕相(魏相)作为使者,正式宣布与秦绝交。这本是战争前的例行外交程序,但吕相的《绝秦书》却洋洋近千言,被称为“古今第一颠倒黑白文”。文章中,吕相强词夺理地追溯了自晋献公、秦穆公以来八九十年来两国之间的是非恩怨,颠倒黑白的历数晋人的仁至义尽和秦人的沽恶不逡……   整篇文章慷慨雄辩,行文恣肆,辞藻华美,开启了《战国策》中以口舌捭阖诸侯的先河,还留下了“戮力同心”、“痛心疾首”、“惟利是视”等成语。   这篇文章好得连被骂的秦国人也爱不释手,他们仔细留存,认真学习,在日后骂楚国人的一篇公文里完全模拟了此文。   可惜的是,古人似乎不太支持山寨版,他们将原装正版的《绝秦书》收录在《古文观止》里,给予很高评价,却将秦国人的山寨版克隆《绝楚书》扔在一边,导致秦人文章只留下了个名字——而且还是骂名,杯具啊。啊,《绝楚书》的具体内容最终绝传于世,常使今人难以揣测春秋人的抄袭水平……嗯,那可是“中国第一剽窃文”,很令人浮想联翩的。   魏家有这样一位春秋第一骂手——,他有可能还是“中国第一骂手”,这样一位口才了得,滔滔不绝的雄辩家姓魏,想来,他们在今后的家族争斗中绝不会处于下风……但是,南街聚会上,魏相为何一直微笑着,虽然举止很文雅,但他那滔滔不绝的嘴却没有发动。   “那小子在哪里?”那篇文章让齐策也爱不释手,他正在滔滔不绝背诵,一句厉声喝斥打断了齐策的背诵,紧接着,一个马鞭贴着齐策的鼻尖擦过,令齐策吓了一跳,他赶忙闭住嘴,闪到一边。   一个身材高挑,刚劲婀娜的女子走了进来,她显然认识齐策,娇喝:“策儿,你投新主人了?很好,以后我有折腾的东西了,你给我弹开。”   门边出现师偃的声音,他紧着冲赵武挤挤眼,似乎在鼓励对方多多忍耐,但没想到,这名貌似暴烈的女子见到赵武,陡然吃了一惊,紧接着,她放下了马鞭,很淑女的走到炭火旁,温柔的从赵武手里接过火筷,拨弄着火炭。   师偃头上冒出了冷汗,师修赶紧站在赵武身边,齐策眼珠乱转,似乎在紧急考虑对策。赵武突然遇到自己名义上的妻子,他有点不知所措,在他原来的世界里,他还没有应对这种贵族娇娇女的经验,只好按照师修的教导——既然没对策,干脆端坐不动。   娇娇夹起了一块火炭,师偃、师修同时做出扑击的动作,似乎想从对方手里夺过火筷子,看来这女人以前没少做过拿火炭烫人的把戏,齐策咳嗽了一声,笑嘻嘻的问:“智伯……”   娇娇厉声喝斥:“闭嘴……”   转过脸来,她将火炭重新放回炭堆,又从炭堆里夹出几块灰烬,添加了几块新木柴,而后拿起一串烤肉熏烤着,但她似乎没有耐心等肉烤完,简单的用火燎了几下,她举起肉串,温柔的做出呈献的动作,向身边的赵武递去。   赵武没有动,娇娇也没有动,她的手停在半空中,眼珠没有望向肉串,而是借着这个送递的动作,目不转睛的打量赵武,半晌,她轻轻叹了口气:“也值,不枉等了这许多年。”   师偃、师修松了口气,齐策咳嗽一声:“智姬,怎么不见智伯?”   “智姬”是很正式的称呼,如果她嫁给赵武,就该称呼为“赵智姬”,这个称呼的全部含义是“嫁入赵氏的那位智家女孩”。这是一种尊称,点名了她丈夫与父家的大贵族身份。   娇娇目不转睛的看着赵武,回答:“我父亲要《百器谱》——全本的,一页不落。”   别人看着《百器谱》珍贵,但这些对赵武来说,只是日常所用、最普通不过的工具而已,所以他回答的毫不犹豫:“我给!”   娇娇对齐策说话,声调尖利,但对赵武却细声细气:“你会娶我吗?”   赵武坦然回答:“这是家父、韩伯父,还有你父亲早已经约定的。”   娇娇不依不饶的问:“你想娶我吗?”   赵武回答简略:“想!”   在心中,他马上又补充了一句:“必须想,否则,就是死。”   娇娇扔下火筷,干脆的回答:“嫁了!”   说罢她站起身来,边向门外走,边吩咐齐策:“赶紧准备车马,我希望在今年下雪之前把事办了。”   齐策连声答应着,腰弯九寸恭送着娇娇离开,赵武已经开始向师偃招手,等师偃轻手轻脚的走到赵武身边,赵武皱着眉头说:“人都走了,还紧张什么……程婴在哪里,怎么没见他?”   师偃起身,离席向赵武磕头:“主上,请明日一早为程婴送行!”   赵武皱起眉头:“赵氏正需要程婴……刚才我已经明白了程婴的安排,如此智慧的人,我赵氏不可或缺,你能否劝劝他,请他不要走。”   齐策在一旁提醒:“主上,不能阻止,阻止程婴是对他的羞辱。”   赵武勃然大怒——怎么就是羞辱了,难道我不值得程婴效命吗?   猛然间,赵武记起《赵氏孤儿》的大概情节,他恍然大悟,脱口而出:“公孙杵臼!”   场中三位家臣轻轻点头。   原来,《赵氏孤儿》的情节变了,变成了母亲通奸,暗杀丈夫,但这个世界依然有“公孙杵臼”存在,依然有程婴的忠烈。   赵武慢慢的坐下,一语不发。   说实话,《赵氏孤儿》的内容他只记得一个大概,而“程婴的告辞”却让他轻轻松了口气,这位程婴总给他巨大的压迫感,此人虽然忠烈,但他是一个为达目的,连孩子都肯舍弃的绝顶狠心人,有他存在,“赵武”扮演赵武的角色,总感觉到如芒刺在背,放不开手脚,这也使他拘束了本性。   现在好了,程婴准备在“公孙杵臼”坟前自杀,因为他完成了扶立赵氏的心愿,心愿已了,而眼前的赵武,感觉到程婴的辞世会使他最后一层威胁消失了,他缓缓的坐下来,心中自语:“明天,明天开始,我将是真正的赵武,掌握赵氏全部权利的赵武。” 第十四章 我的地盘我做主(上)   第二天,程婴告别的场面庄重而肃穆,有感于程婴的忠烈,韩家派出韩起亲自到场,智家派出了智朔,来宾都一身白衣,致酒替程婴送行,抛去那些繁琐的礼节,简单的说,程婴最终被安葬在“公孙杵臼”坟边,两位生前好友终于能在地下相伴。送行的人都被这忠烈的故事感动,洒泪离开现场……对此,赵武虽然表情肃穆,心里却觉得一阵轻松。   确实,他也感受到那股忠烈气息,内心里,他不停的谴责自己为何不像其他人一样哀伤,但每次反省,他发现自己心中,解脱的感觉还是占了上风。   接下来几天,赵武在新田城连续拜访几位公卿大夫,原本他还想在国都多待几天,打算在履行完交际任务后,一个人静静的逛一逛这春秋时、一代霸主的都城,但这个想法没能实现,他甚至连拜访公卿的任务都没做完,已被智姬恶狠狠的赶出家门——智姬赶他走,是在催促他回去置办聘礼,好尽快将自己迎娶入门。   赵武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离开新田城,才出城门不远,齐策已经耐不住了,他不满的抱怨:“主上,晋师能称霸列国,在于它的队伍齐整,‘虎’作为勇士,冲锋陷阵可堪一用,但让他指挥千人以上的队伍,我看不是合适,你瞧,队列如此乱糟糟的,等我们一路赶回赵城,恐怕,沿途各家看了这样的队列都要笑死。”   赵武表示赞同,他招手把虎唤到车前,态度亲切:“虎,你是林胡人,干脆你以后就叫林虎,以林为姓,任我车右。”   能有姓氏,这是莫大荣耀,“虎”幸福地的伏地拜谢,赵武又招手唤过师偃,郑重脱口:“师偃,今后我赵氏族兵就全由你统管,你先整理一下行军队伍,休要让沿途各家笑话。”   师偃接受命令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师修在赵武身后提醒:“爵!主上既然任命家臣职责了,请确定家臣顺位——即:颁爵。”   赵武这才想起师修教导过的礼节,他刚才的行为是在任命家臣,就必须同时宣布家臣的待遇与地位。好吧,他从谏如流、入乡随俗:“今后,偃当为上卿,受上爵,享上俸。”   这话的意思是:师偃今后就是赵氏家族的一等家臣,享受头等俸禄。   师偃躬身拜谢,赵武转身面向齐策,继续宣布:“策,今后你负责替我招揽四方宾客,我需要各类人才,招揽来的宾客都归你管理,为头爵,享上俸。”   齐策谢过,赵武这句话等于承认了齐策第一家臣的位置——从此,齐策算是正式接替程婴了。   接着,赵武转身牵着师修的手,语气真诚:“老师,我赵武来到这世界,啥事都不懂,今后你就跟在我身边,时时提醒我——当为上爵,享上俸。”   回过头来,赵武吩咐东郭离:“离,今后我家的内院,我家的家仆都归你管理,你帮我管好家务,筹备宴会,接待宾客——我婚礼的事情,也由你操办,礼节上的问题,你问我老师‘修’。”   诸位家臣的任命,本来应该在极其庄重的场合里,很正式的任命,最妥当的位置是赵氏宗庙,但赵氏的处境在场的人都清楚,所以他们都没有计较。于是,就在行进的路中,赵武班子里的四大家臣算是确定了。   回去的路走的很快,出了新田城不远,赵武已经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他把兵车扔给家兵照顾,让他们在路上缓缓而行,自己解下兵车前的战马,套上马鞍,带领百名武士冲着山中他居住过的小院奔去。   师修当先领路,爱唠叨的师偃要留在后面带领士兵前进,耳边少了啰嗦的人,赵武像换了个人,他骑在马上,一路吹着口哨。   齐策在路上频频停住脚步,他不停的跳下战马,查验战马身上的装备,等到进了小院,他下马时拍着马鞍赞赏:“不错不错,我真没想到,‘单骑走马’也能这么舒适。”   赵武把马缰扔给从人——那时还没有马缰这个词,类似马缰绳的东西被称为“鞅”——他边走边说:“赵氏封地多是山区,用兵车巡行十分不便,此外,赵氏北方频频受到狄人骚扰,这些狄人兵力并不多,而单骑走马,最适合应付他们。”   赵武刚才说的,也或许就是赵国最先推行“胡服骑射”的原因。   林虎在一旁嘟囔:“不用战车了,我这个车右做什么?”   在春秋时代,车右的地位很崇高。一般来说,“卿”乘坐的广车上有四人,一人驾车御戎,卿坐在中央,车左车右护卫。   广车因体积庞大,多用于地位高的人乘坐,赵武的先祖因为担任过执政,所以有资格驾广车出巡。但现在他被任命为军尉,只是一个“大夫”了,乘坐的战车只能换成普通的革车——即蒙上皮革的小型战车。   这种革车只能乘坐三人,一人在前驾车,车左的位置是主将,负责射箭,车右是护卫大将,负责持戈掩护主将。   林虎自持勇猛,担任车右这个职位令他觉得很光荣,可惜赵武抛弃战车,采用“单骑走马”方式行走,这让他找不见自己的位置,很是失落。   不过,赵武现在还没心思开解林虎,此时,僚清与阍连从院内迎出,僚清边走边冲赵武使眼色,暗示他已经完成了赵武的吩咐,赵武点点头,招手叫过东郭离,指点着土墙边堆放的砖块,吩咐说:“我打算在这山中建一座别院,你用那些砖帮我砌个院落,今后这里就是我家武士的训练射箭场。”   东郭离奔到墙边,捡起一块砖打量一番,反身跑回人群,将手头的砖递给齐策,脸色而怪异,齐策检查了一下转头,劝解说:“主上,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赵氏现在最需要的是不引人注目,如此张扬,恐怕不妥。”   齐策边说边扬着手头的砖头,赵武那个郁闷——怎么了,我想住上砖房子,惹着谁了,怎么就叫张扬? 第十四章 我的地盘我做主(下)   赵武不知道,这年头陶器都是奢侈品。而这些砖块是用烧陶的手段制作出来的,它的价格与陶器相当。完全用这样的砖砌成一个院落,简直就相当于在现代用金块砌成一个院落一样,奢华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   众位家臣都露出恳求的目光,赵武眼睛扫了一圈,寻不到支持者,他颓然的扔下马鞭,用现代语言叹息说:“虽然权势长了点,但终究不能事事如意。”   众人听不懂赵武的感慨,不过,赵武已表露出明显的放弃意图,达到目的的家臣便不再强求,他们唯恐赵武改变主意,马上调转话题……   在山中住宿一晚后,第二天,家臣们紧着劝赵武离开,那模样,似乎生怕赵武再冒出稀奇百怪的主意来……赵武离开时,终究还是坚持让人赶着僚清捕捉的羊群上路,这也使他们一路走的很慢。   看出来了,齐策与东郭离虽然是后来者,但他们排斥“僚清”与“阍连”的意思却与之前的师修等家臣完全一致,在山中小院里、在路上,“连”与“清”都找不见接近赵武的机会,甚至靠不到赵武身边,让赵武对人与人之间森严的等级只感到无奈。   等进入赵城,“连”与“清”两人才凑到赵武身边,其中,“连”举着一块看不清形状的布帛邀功:“主上,我们已经试着用羊毛纺织出了东西,你瞧,这东西虽然长的像葛布,但其实比葛布还要粗……”   赵武伸手摸了一把,这块“布”确实粗糙,甚至有点扎手,他扬了扬手中的布,竭力思索——猛然间,他想起了一个词:精梳。   中国字真是奇妙,这个词就说明了其中的工艺,赵武脸有喜色,他扬着布说:“快去制作一把梳子,梳齿要密,而后更密,最密。用最密的梳子梳理羊毛,梳出来的细绒纺出的布,命名为‘绒’;而后换粗梳子,再次梳理,纺出的布命名为‘呢’,最粗的梳子纺出的布称之为‘毯(古称‘氍毹’)’,最后剩下的羊毛也不用丢弃,用杵臼锤击成致密的羊毛席子,称之为‘毡’……”   稍停,赵武思索的说:“或许,这期间还要加上洗涤与染色的工艺,回头卫国赠送的织工到了,让他们研究。”   赵城城祖府内响起韩厥的声音:“小武,你回到了家却不进屋,在院里说那么久干嘛?快进来,我有话与你说。”   赵武一惊,他诧异的望了望随从,家臣们纷纷摇头,表示自己对韩厥的突然来访毫不知情。   赵武疑惑的走进屋内,向韩厥行礼。韩厥一摆手,命令赵武的家臣退下,劈头就问:“那位齐策你还满意吗?”   赵武连声感谢,韩厥漫不经心的询问:“武啊,我韩氏当了多少年卿了?”   赵武伸出指头,装模作样的计算,他其实完全不清楚答案,只是借这个机会等韩厥后面的话。   韩厥继续说:“当初我为卿的时候,有多少家族显赫一时?现在,当初那些显赫一时的家族又在哪里,他们的后代成为什么人?但我为什么还在,还在当一名卿?”   这个问题赵武知道答案,他回答:“当初,追随晋文公的五家忠贞之士,狐家已经不见了;胥家也剩下了一位;我赵氏险些灭绝;先氏曾有出逃秦国的经历;荀氏也有几起几落的时期;魏家已经数代没混上一个卿——五家之中,安然无恙者,没有。”   “没错,当狐家、胥家倒下的时候,又有多少家族受到波及,五大家族消失了两家半,你赵家现在复起,也只能算半家。晋国卿大夫中,先氏也曾险不能归国,魏家到现在没有混上一个卿,荀氏看来势大,又能维持多久,下一场风云,谁家将倒下——而论为卿时间之长,谁有我韩氏持续的久?我韩氏又凭什么做到了这点?”   看着赵武迷惑的眼睛,韩厥凑近赵武,一字一顿的回答:“不贪捷径——这就是我韩氏的秘诀。你仔细品味一下我韩氏的经历,好好体会一下这两个词的含义,再对比你家曾祖(赵衰)与庄子(赵盾)的作为,慢慢就会体会到其中奥妙。”   直起身来,韩厥一字一顿的提醒:“我问你齐策如何,并把齐策推荐给你,也是有原因的:齐策此人周游列国,对于成功最为热切,他出的计策过于急功近利,与我韩氏的做法抵触,但或许,他这种人适合力图奋进的赵氏。   不过,我特地从国都抽身过来,是想提醒你,有些事情过犹不及,你可以用齐策,却要反复提醒自己,不要过于急切。晋国国中有些事情,不争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而你年轻气盛,事事冲在前面,未必是赵家之福。”   稍停,韩厥淡淡的说:“我一路赶来,看见师偃赶着兵车在前进;刚才你进城的时候,我又看见你单骑走马——小武,现在可不是特立独行的时候,晋国卿大夫之间的争斗,又到了一个关键时刻,眼看一场血腥又将掀起,你要把持的住啊。”   稍停,韩厥又郑重补充:“为国尽责、为友尽忠、坚守立场、不贪捷径——然后你不争,有人会替你争;无人替你争,天理会替你争。”   韩厥说完,起身就走。   他走后,赵武坐立不安,他一会儿走到这坐下,一会儿找个地方躺下,总之,干啥都不舒服,许久过后,他突然走到门边,眺望整个院落,而后又极目远眺,看向远处的群山,嘴里不自觉的自言自语:“人不嚣张枉少年,在国都我是小人物,在这里,我是你大爷。这是我的城池,今天我做主。”   说完这句话,他扬声大喊:“来人,快来人。”   门外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赵武返回主位上,一边轻松的坐下,一边哼唱着当时的流行歌:“经始灵台,经之营之……”这是《诗经·大雅·灵台》,意思大概相当于如今的“改革开放春风吹,神州上下齐欢笑”——这句诗也是“经营”一词的最初出处。 第十五章 领主“专利”(上)   说实话,这一刻,赵武心中简直乐开了花——程婴走了,他身边再没有可以约束他的人,而他手中掌握了一块封地——一个城市。至于他的封地,他也打听了,那是“千里之地”,这个“千里”说的不是一千平方里,而是四周边长一千里。   想当初,同事按揭买了个七十平方的房子,起劲的在单位炫耀,现如今,赵武家的院子四周边长一千里,这面积说出去,谁敢在他面前吱声?   听到赵武的召唤,齐策等人一溜小跑跑进来,众人手中都拿着竹简与羊皮卷,似乎刚才正在交接各自的工作。赵武招招手,吩咐众人坐下,齐策当仁不让坐在右手第一位,师偃则居于左手首位。   而后,赵武劈头问:“我有多少财产?”   师偃立刻不满意了,他大声回答:“主上,我听说君子有六德,是‘知(智)、仁、圣、义、忠、和(《周礼·地官》)’,身为一个领主,应该首先张口问自己的百姓,这才是知(智)、仁——你怎么先问自己有多少钱?”   赵武接嘴的很快:“我听说:‘凡事要量力而为,才是智慧(知)’——我正打算好好经营这片土地,所以,自然要先衡量自己的力量。”   师偃朗声回答:“我听说上等的国君,以庶民做为自己的力量;次等的国君,以土地作为自己的力量源泉,最次的君主才以钱财与财富衡量……”   赵武马上打断对方的话:“那么,我有多少属民?”   师偃似乎打算长篇大论,好好向赵武阐述一番春秋道理,没想到赵武态度貌似和善,认错也爽快的令人反应不过来,但就是坚决不改、师偃噎了一下,发现赵武正在盯着东郭离,他喘着粗气,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东郭离扬了扬手上的竹简与布帛,回答:“主上,我们正在交接,下臣还不太了解具体情况。”   赵武转身一指师偃:“你来说,一边说,一边交接。”   师偃还想说什么,师修扯了一下师偃的衣袖,低声提醒:“注意礼节啊(礼也)!”   师偃马上低下头,恭敬的回答:“主上这次去都城,多少带回来了一些收获,这些人有的已经到了,比如魏家赠送的甲士与农夫,还有韩家赠送的织工、缝工,但范匄家以及卫国执政孙林父许诺赠送的人都还没到齐,如果把他们都提前算上的话,我们现在总共有男女人口两万一千余人。”   赵武拍了一下大腿:“千里之地,只有两万一千人,可真是地广人稀呀——我有多少财产?”   师偃身子晃了一下,师修直在他身后扯他的衣袖,师偃猛喘几口气,平静下来,答非所问的回答:“主上共有良田……”   赵武扬起了眉毛:“人口少——我就忍了,怎么千里之地,可耕作的农田还不如我知道的一个村子(现代村镇),师偃,你眼睛是不是花了,再看看?”   师偃气的说不出话来,东郭离连忙打圆场:“主上,下臣看了,良田确实只有这么多。”   赵武有点纳闷:“祈奚的手段再厉害,他总不会把我的农田搬走吧,那些农田呢?”   东郭离回答:“主上,赵城原有人口约十二万,还到我们手上的时候不足一万五千人,但土地确实就这么多,一亩没少,一亩也不多。”   赵武更纳闷了:“不至于吧,这块领地四边都有一千里长呢?”   东郭离回答:“除了少量农田,主上的领地都是山——大山连着大山。”   赵武默默算了一下,又问:“也就是说,我的封地只有百分之二可以做农田,其余的都是无法耕作的大山——我的财产有多少?”   东郭离也决定不理睬赵武的提问,他自顾自的说:“除了这些农田外,主上还有应有的‘专利’。”   “专利”这个词赵武明白,他有点不好意思,扭了扭身子说:“原来春秋时代已经有‘专利法’了,嘿嘿,我发明过锯子等等……每年我能收入多少?”   东郭离怜悯的看了一下师偃与师修。这时,师偃已经摇摇晃晃,师修直翻白眼,齐策显得若无其事,东郭离不为人察觉的轻轻摇摇头,回答:“根据晋国的法令,赵地所有的山林与河泽都属于主上,除了金矿(铜矿)属于国君外,其余所有的矿产也属于主上——我们现在拥有两座铁矿,一座石炭矿,这是主上的专利。”   原来,春秋时代的“专利”跟现代意义的专利不一样,春秋时代的“专利”指的是封建领主对山林、河泽与矿产专有的权力。   赵武没有因自己的无知而感到羞愧,他一拍大腿:“嘻嘻,那么‘初夜权’是不是我的‘专利’……好吧,这个问题我们回头私下里密聊……领主的专利,太好了,我原本还发愁:就这么点地,怎么养活那些人。现在可好了,原来,我最适合做一个‘山民’。   不用发愁,有山不会穷。我们有锯子,可以砍伐林木直接加工成木板,新田的人想要造家具,这种现成的木板一定大受欢迎……东郭离,我们在新田还有什么店铺?”   东郭离摇头:“没有,赵氏原有三块封地,分别是赵、原、屏,那时的赵氏兴旺,在国都有房产,但如今国君只归还了我们赵地,而赵地,在所有封地里最贫瘠,目前,除了这块封地外,我们原先在京城的产业被一扫而空,真是空空荡荡啊。”   赵武再次逼问:“我有多少财产?”   东郭离翻了一下羊皮卷,回答:“赵地良田虽少,但这几年没有什么大的开销,仓库还算充足,不过,这只是按通常情况测算。如今我们多了一千武士,数千农夫,还要增加数千织工、杂役,现如今又到冬天了,我恐怕这些粮食勉强够吃。幸好我们的陶器销路还好……不过,主上的婚礼,该省着点花了。”   东郭离说的话总是转折词太多,弄得赵武一喜一悲,一悲一喜,悲喜交加,听到自己仓库充足,他刚要表示什么,接着就是一连串打击,等他回过味来,想了想,赵武摸着下巴说:“既然山林都归我了,我可不可以颁布禁伐令,禁止庶民去山里砍柴。” 第十五章 领主“专利”(下)   师偃脸红脖子粗,憋出两个字来:“不仁!”   赵武很纳闷:“我的山林,我不让别人砍,怎么就算不仁了?”   师偃用力拍着大腿,大声喊:“‘你’的属民,进了‘你’的山林,砍伐‘你’的柴木做炭薪,做的依旧是赵家饭——有何不可?”   赵武哦了一声,又问:“我们不是发掘出石炭了吗?如果我禁止他们砍柴,而后给他们发放一些石炭,这总成了吧……我这么做也是为了环保啊,环保你知道吗。”   齐策插话:“主上,这个问题且放一放吧——列国君主以及领主,都未曾颁布类似条文,我们还是等等看,等他们颁布了,我们再跟上学,也不迟啊。”   赵武想了一下,又问:“我准备开发山林,东郭离,你有没有办法在国都找见一些店铺,我好销售赵地的货物……”   东郭离毫不犹豫:“下臣原来居住在东郭,对左邻右舍非常熟悉,些许货物,寄售在东郭,事后给他们付点利润,也算是帮助他们生活,这不成问题。”   齐策马上拍手:“这是管仲治国六策中的第二策——输以财。不错不错,如此一来,我们就能在国都附近逐渐渗透,而且委托东郭‘国人(国人,相当于国民,在春秋时代的意思是市民、自由民)’出售我们的商品,其他人即使有不满,也不敢触怒国人。”   赵武接着说:“目前来说,似乎我们的财路唯有木材一项,虽然长期看,我们可能还会在纺织业有所成就,但等到形成规模,在列国当中造成一定的品牌影响力,恐怕还要十几年的努力,所以我打算在开发山林上下手,我可不可以禁止老百姓砍伐成材的树木,至于那些枯枝败叶与树枝,百姓要拿去烧柴,我绝不禁止。”   师偃平静下来,答:“成材的树木禁止砍伐,这或许能够实行,但直接如此颁令,恐怕不妥……”   齐策插嘴:“主上是担心:这木材生意做起来,会有许多人涌进山林,砍伐属于主上的木头。山上的树木虽多,但一棵树想要长大总得几十年,而伐倒只需要一两个人、几把斧头、用半天时间,所以山上的树木再多,也经不起砍伐,需要想个办法,阻止人乱伐才行。”   师偃马上点头,赵武也使劲点头:“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   师偃说:“主上若是有这种想法,或许可以谅解——这样的话,我们要把道理跟百姓讲清楚……不过,赵地的山林虽然属于主上,可也属于赵地百姓,但凡主上有获利,是不是也考虑分点利润给百姓?”   “这没问题”,赵武说完,冲齐策一拱手:“你这位管子稷下学宫出来的高徒,就给我们说一说管子治国六策。”   齐策马上点点头,站起来边踱步边介绍。   第一策,厚其生。开辟田野,研究种植,鼓励耕作……这叫“改善人民生活”;   第二策,输以财……按现在的话说:这叫给百姓输送财物,送给人们投资创业的启动资金,期间的细节还包括:广开财源,整顿库存,修筑道路,便利贸易等。   第三策,遗以利——指疏浚积水,打通河道,修理水沟,建造桥梁,这叫做给百姓提供便利;   第四策,宽其政——指减免租税,轻征捐赋,宽简刑法,赦免轻罪,宽恕小过,这叫做宽松的政治;   第五策,匡其急——指敬养老人,收养孤儿,救济鳏寡,关心疾病,吊问丧祸,这叫做救人之危急;   第六策,振其穷——指给寒冷的人以衣服,给饥饿的人以食物,救助穷人,赈济灾民,资助赤贫……,这叫“创立完善的社会保障福利体系”。   赵武听完,摸着下巴问:“先说第一策,我们领地内可有未开垦的土地?”   东郭离还没有回答,齐策从怀里掏出一份卷轴,在赵武面前献宝一样的展开:“下臣周游列国,对于山川形势了如指掌,这是下臣绘制的列国形势图,正好对着这份图谱给主上解释一下。”   这是一份地图,其上粗略绘制着各国疆界与主要城市,比例虽然不恰当,很多部位出现了变形,但对照这份图谱,赵武不再是两眼一抹黑,至少他知道了赵城的位置。   师修走上前来,介绍:“赵城之北是霍城——霍城原是先氏封地,先氏被灭后,收归国君所有。霍城正处在两山之间,出了霍城正对的峡口,就是戎人的疆界了……”   ……看着这份图谱,赵武弄明白了:赵城大约在临汾盆地北端,北面紧挨着位于临汾盆地最北端峡口的霍城,依次是占据太原盆地的大戎、小戎、占领析定盆地的“啬咎如”、再往北,是占据了大同盆地的楼烦、林胡。   赵城之南是“扬”——数百年前,周王的弟弟王子带招引“扬、拒、泉、皋、伊、洛”的戎人同伐京师,攻入王城,焚其东门,导致西周灭亡,时代进入了东周——之后晋国再三努力,终于消灭了“扬”的戎人,随后,扬这块土地成为郤氏封地之一。   也就是说,赵城向北是国君的领地,不能触碰;向南是三郤的领地,不敢招惹。   “南北方向没有发展余地了,只有东西方向了……这是什么地方?”赵武指着西部一个城市问。   师修低声回答:“这是蒲城,现在的国君,做公子的时候名叫‘州蒲’。”   “州蒲”这个名字说明了蒲城的归属。“州”是指国都以外的县城。   晋国的公子没有封地,但他们拥有某一个城市作为生活来源。现任国君叫“州蒲”,意味着现任国君做公子的时候,蒲城虽然不是他的封地,但蒲城所有的赋税都归他,他可以用来养家糊口。   师修继续轻声补充:“十年前的春天,现在的国君汇合齐侯、宋公、鲁公、卫侯、郑伯、曹伯、莒子、杞伯,同盟于蒲,率领诸侯准备接见吴国国君,吴国君却没来,让国君很丢面子。但国君将诸侯会盟的地方定在蒲城,可见他深爱这份领地。”   这就是说,向西面拓展,也没希望了。   赵武把手指向东比划,指点着“甲氏”这个地名又问:“这是谁的领地?” 第十六章 军国主义国家不好混啊(上)   齐策拍拍师修的肩膀,师修退让开,齐策上前解释:“这是一片沼泽,无主之地。原先由赤狄的甲氏部落占据。20年前春,当时的副元帅、中军佐士会伐狄,消灭了甲氏、留吁、铎辰三个赤狄部落。   但晋军并没有占据这片膏腴之地,反而事后撤军,这是因为甲氏还是群山中的一片沼泽地,被称之为漳泽,居住十分不易。”   赵武又俯身看了看那块地图,齐策虽然绘图的本领拙劣,但山形走势还算基本清楚,比如他把蒲城就绘在山中,显示那是一片灌溉不易的高地小平原,而甲氏则处于群山围绕的平地,赵武辨认了半时天,终于确认:那是山西五大盆地的最小盆地,长治盆地。   山西多山,虽然山中矿产丰富,但能种粮食的只有五块盆地。现在的晋国只是占据了其中最大的一块盆地,其余的小盆地都没来得及开发——比如长治盆地。长治盆地上就有三国时代开发的粮仓“屯留”。到了战国时代,那位西门豹治水,开发的就是长治盆地的漳泽。   目前的情况是,赵城缺少耕地,而长治盆地的耕地却足够养活赵城百姓。战国时魏国开发长治盆地,因而称雄一时(庞涓孙膑时期)。可惜的是,按照春秋礼法,没有国君的命令,哪怕是废弃之地,小领主赵武也不敢伸手。   赵武提起笔来,从赵城蜿蜒画了一条线,穿过甲氏沼泽划到了卫国,他默默的打量了一番,低声说:“听说齐地是天下丝绸中心,人称‘冠带衣履天下’,想到管仲的治理手段,我认为齐国一定繁华无比。我们的货物一定能在那里卖出好价钱。   所以,我们想要发展,必须找出一条通往齐国的路线——一定能找见,既然晋军曾讨伐过赤狄,既然晋军抵达过甲氏,这说明:从赵城可以通往甲氏,从甲氏也应该能通卫国,从卫国自然能通往天下财货中心:齐国。”   春秋时代的大山跟现代不一样,在没有指南针,武器只有青铜器的春秋,进入林木森森、野兽横行、白天看不见太阳的古森林,其结果就如“老子骑牛入山”一样,人间蒸发。所以,在这个时代,大山代表着一个词:“天堑”。   赵武画的路线绕山而行,其余人对此并没有表态,等赵武仔细琢磨山形时,师偃插嘴:“主上,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挣钱,不是开垦,而是练兵——我们必须在每年开春之前,组建至少一个旅的武士,这才能安然度过明年的难关。”   赵武讶然:“我们不是有魏家赠送的一千武士了吗,凑上我们本来有的武士,难道还不够吗?”   师偃说话有点冲,齐策害怕他再跟赵武冲撞起来,他轻轻一拉师偃,自己上前解释:“主上,我们在国都的时候,君上正在会见卫国国君,马上郑国使臣、宋国国君都要来国都,君上如此密集接见各列国使臣,意味着我晋国在策划大战,所以我们必须在每年开春准备好一切,否则的话,万一国君下达征召令,我们凑不齐相应的人手……”   赵武追问:“会怎么样?”   四位家臣一起回答:“斩首!”   赵武打了个哆嗦,又问:“你们估计,我们的对手是谁?”   齐策回答:“肯定是楚国!我听说楚国在今年开春由养由基带军击败了吴国人,楚国战胜了吴国,意味着他们已经稳定了南方,可以腾出手来对付北方的晋国,晋楚大战就在眼前了。”   养由基,听到这个名字赵武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传闻邲之战中,养由基与楚国另一名神射手潘党比赛射箭,都射穿了七层铠甲。事后养由基用百步穿杨的绝技赢了潘党——且不说百步穿杨是否夸张,仅仅说养由基能够射穿七层铠甲,这力量已经足够恐怖了。   现代警用左轮枪的有效射程是二十五米,这并不是说左轮枪的子弹在第二十六米就会坠落地面,而是说它能够在二十五米的距离内给予人足够的侵害。但是即便是柯尔特手枪能否在二十五米内射穿七层铠甲,也是个疑问。   赵武不相信养由基的双臂肌肉里饱含TNT基因,以至于那双胳膊爆发的力量超越了火药的威力,然而,细细翻一下养由基过往的战例,由不得人不相信养由基的厉害。   在赵武看来,养由基简直是春秋时代的“人间AK-47”,他最有资格在身后带个小卒,打一面大旗,上书六个大字:“专灭绝世猛将”。   养由基是“猛士杀手”,被他屠杀的著名“猛士”排起队来,能绕晋国国都转上一圈半。而且此人还是一个战场“游击手”,在宽大的战场正面上,任何地方都能找见他的身影,一般来说,谁嚣张他去找谁,而且他杀“绝世猛将”的速度,比赵武啃一根黄瓜的速度还快。   赵武不能保证是否会受到国君的爱护,以便上战场上晃一圈就能事后分享战功。即使国君对他出奇的爱护,军中还有一个“一门出三卿,其富半公室,其家半三军”的三郤,万一赵武被分配在他们手下,他们随便指派赵武去打头阵冲锋陷阵,谁都无法干涉。   而战斗中,万一赵武表现太突出,养由基绝对会找他喝茶;又他如果敷衍了事,三郤会借机报复,把他斩首……   哈哈,即使赵武想表现平平,一点不出风头也不行,因为他不敢保证身边某些人不爱出风头,万一他身边的副将,或者伙伴头吃肿了,想表现自己的个人勇猛,被养由基看顺眼了决定出手,而赵武不幸地恰好处于养由基视线的通道内,想必,养由基也不介意顺路扫清小鱼小虾。   按照曾见过养由基的晋军勇士的描述,养由基与绝世猛将们对决,一般只有三个动作:张弓、搭箭、松弦——而后招呼猛士身边发呆的小卒:“那谁谁谁,把这死鬼抬走。”   这样的人,谁敢抗衡? 第十六章 军国主义国家不好混啊(下)   赵武一边想,一边冷的打哆嗦,他抬眼一看,发现门边的林虎也在打哆嗦,而一贯冷峻的僚清屁股底下仿佛长了针一样,坐在那里扭来扭去。至于阍连,那是无知者无畏,居然幸福地打着盹。   武士们的情况不好,屋内几个人更不堪了,齐策也在哆嗦,师偃脸上已经没有了血色,师修脸色铁青,东郭离冷汗一串一串的,几人似乎都想到:万一面前这位年幼的小主上,被三郤指派打头阵,那他们的后半生就全废了。这样的丧家之犬,没人愿意收留。   赵武跳了起来:“唤铠甲匠师来,我要研究一下铠甲。”   齐策连连点头,一扭脸,他发现其余的人都在点头,赵武一边点头一边自语:“能射穿七层甲吗?我就不信你能射穿乌龟壳?”   师修紧张过度,智商已经降到零了,他脱口而出:“东海才有乌龟,到哪里来去至少一年,现在动手寻找,恐怕来不及了。”   师偃气的一推师修,骂到:“老糊涂。”   齐策在一旁安慰:“研究一下铠甲正好。我盘算了一下:我们答应韩氏的弓箭可以暂缓。另外,我刚才问了,我们的瓷匠虽然无法再烧出洁白如玉的瓷器,但烧出表面光滑如的瓷盘却不成问题,只是匠师们还不知道瓷器高温变色的原因。等范氏陶匠来了,便打着与他们共同研究的幌子,也能对付过去。   但甲兵研究耽误不得,一方面,魏氏的馈赠最爽快,我们耽误不起;另一方面,我们自己也迫切需要研究更好的铠甲。只不过,我们缺金(铜),缺少足够的人手。”   匠师来到厅内,赵武连珠炮发问:“现在我们能做什么铠甲?”   匠师反问:“主,你是要做‘组甲’还是‘被练’?”   “组甲”是以丝带联结皮革或铁片而成的铠甲、“被练”是以煮熟的生丝穿甲片而成的甲衣。   赵武沉默片刻,反问:“你知道‘金镂玉衣’吗?”   工匠点头,唇角浮出一丝微笑:“主,金镂玉衣是上古时期君王用的铠甲,虽然做工复杂,做出来也足够奢华,但这种甲是用来抵挡石斧石刀的,对付金兵(青铜兵器)却不行,金兵一击之下,玉片都粉碎了,毫无保护作用。现在,这种甲是礼器,一般用来成殓尸首入葬。”   赵武再问:“金镂玉衣啊,既然命名为‘金镂’,一定是用金属丝串玉片的,是吧?”   匠师回答:“当然!”   赵武启发说:“你刚才说到‘组甲’与‘被练’,这两种铠甲都是用生丝或者熟丝串接甲片,如果我们将‘组甲’与‘被练’的工艺再发展一下,用金镂玉衣的部分工艺,改用金属丝串接铁甲片,又会怎样?”   匠师愣了一下,紧接着,他眼睛越来越亮,只是还有点迟疑的说:“铸造甲片的工夫……打磨甲片的工夫……恐怕要比制作一副金镂玉衣更费事。”   赵武不满:“打磨铁片,还能比打磨玉片更费工夫?铸造铁片,难道比山中采集玉石更麻烦?这玉石是整块石头,要切割成片,再打磨光亮如镜,而铁片却可以一次铸造成型!”   赵武说着,呼唤竖左端过沙盘——这是一个盛放沙子的木盘,赵武取过一根树枝,直接在沙盘上画了一个串联法叠铸铁片的模型,解释说:“用这种法子,一次铸造上百个铁片,而后在铁片四角打上眼,编织起来,应该比制作‘金镂玉衣’的手艺更简单。”   匠师神色纠葛,他看着沙盘想了一下,马上又说:“用‘恶金’铸造——不好,恶金容易生锈,万一遇到雨天,会沾染到衣服上,洗都洗不掉,不如用青铜铸造,我保证为家主铸造的金碧辉煌。”   赵武摇头:“必须是铁!防锈的问题你们来想办法,我要求必须用铁铸造——铜器太软,防备普通人还行,应付养由基,那可不成。”   工匠上下打量了赵武一眼,他打了个哆嗦:“我还是顺便替主打造一副金镂玉衣吧,保管主穿上这金镂玉衣,入殓的时候人人都羡慕——主要求的铠甲太显眼,若穿上如此耀眼的铠甲上阵,想让养由基不寻上你,很难啊。”忍住气。   赵武气的想杀人,可现在他缺人手,遂决定无视这厮的冒犯,再问:“制作一付这样的铠甲,要花多长时间?”   工匠闭目思考了一下,答:“制作一付,需花三个月。”   赵武摇头:“我需要一千五百付,明年开春造好。可以吗?”   匠师摇头:“主,你杀了我吧!一千五百付,十年都做不好。”   赵武忍无可忍,抄起沙盘旁边用来写字的树枝,狠狠的抽到匠师的身上,大骂:“怎么做不好,我来告诉你方法:你把人分成几组,一组专门制作蜡模,一组专门铸造铁片,一组给铁片打磨抛光,一组给铁片打眼,而后剩下编织了。   编织你也可以分成几组,比如两只袖子,人的手都长得一模一样,两支袖子也完全一样,可以让同一组人编织,子不分左右,他们只管编;而后一组编胸前的胸甲——对了,为了节省时间,人背后的部分,就无需编铁甲了,我们的织坊正在研究毛毯技术,这种又厚又密实的布料正好放到背后,而且可以直接编织出整个后肩的形状……   如此一来,每个人都做的是简单工作,熟练程度会越来越高。最后一组人手则负责把各个部件串联成型,这么分工协作,一千五百铠甲,你需要多少时间?”   匠师闭眼想了想,开口说:“主,设想虽然奇妙,但总要试试才知道,我只能尽力而为。”   赵武闭眼想了一下,总感觉到有点不放心,他又问:“我刚才说了,用青铜不行,这东西软,但你既然能拉出青铜丝来,能不能拉出铁丝来?”   匠师闻言,面现为难之色:“主,把青铜拉成丝这活儿,大多数匠师都干过,但把铁件拉成丝,这样我们无从下手。主既要编织铠甲,又让我们想办法拉铁丝,我恐怕,两样都来的话,两样都完不成。”   赵武摆了摆手:“那好,你就全力给我制作金镂铁甲,我让人全力配合你……”   匠师目光闪动,似乎还在推敲赵武刚才说的道理,他神不守舍的起身告辞,赵武忽然又想起一事,他赶紧伸手叫住了匠师:“等等……” 第十七章 “领主武装”的要求(上)   赵武在想:似乎,我还有一个汽车后箱盖,一个车顶棚是完整的铁片——记得某个成就展览中曾经说过,第一辆解放汽车的外壳是用榔头敲出来的,榔头既然能敲出汽车外壳来,那么汽车外壳能否敲出一副板式铁甲……   嗯,我有榔头、有剪刀、有锉刀,剪出一个大概形状来,用榔头敲打一番,再用锉刀修理一下……我可是拥有一座城市的人啊,一个城市的人为我敲不出一付板式甲的人来,我这个领主也太失败了。   赵武想通了,马上问:“你拉出的金丝(铜丝)有多长?”   匠师比量了一下,赵武估计他比量的长度也就是二十厘米出头。那匠师看赵武有点失望,马上又说:“主,串接几个甲片不需要多长的金丝,这么长足够了。”   赵武点点头:“你晚上来,我告诉你一种更好的拉丝办法。”   匠师一脸明白的神情,又是兴奋,又是神秘:“主,我保证,晚上悄悄来——我谁都不说,打死也不说。”   在心中,匠师呐喊:“太好了,越神秘越神圣,我就说嘛,制作出《百器谱》的人怎么会没有两三招仙法,太妙了,咱也要学一学仙法。”   在场的其他人也一脸神秘兮兮的神情,但他们竭力掩饰,齐策低头翻着地图,似乎地图上突然开出花来,师偃仰脸望着屋顶,师修闭着眼睛低着头,胡子频频抖动,东郭离一脸钦佩,频频点头。   赵武再喊:“唤木匠来。”   金匠兴冲冲的跑了出去,木器匠师满脸期待的冲了进来,赵武又问:“你做过战车吗?”   木匠回答:“做过!”   赵武带着思考的神情,慢慢的说:“我需要造形似比较奇特的战车,嗯,它没有车轮,有四个腿,还有四个柱子,比战车少一面厢板……唉,形容起来比较麻烦,我给你画画吧。”   赵武画完,木匠愕然:“主,这东西没有轮子,它是用来干什么的?”   赵武叹了口气:“你知道的,我快要结婚了,是吧……这眼看冬天就要到了,睡在地下十分不方便,我造这辆不能行走的战车,准备把它命名为‘床’——大冬天躺在地上,又湿又冷,还是睡床舒服。”   师偃晃了晃身子,他还没说出来,这次齐策忍不住了,他咆哮道:“主上,我们至少需要出动二十辆战车——二十辆啊!”   按照周礼,旅由五卒——即20辆战车、士兵500人组成;师由五旅,即100辆战车、士兵2500人组成;军有五师,即500辆战车和士兵12500人组成。   然而这是春秋早期的军制,到了春秋末期,战争规模越来越大,大国需要动用的军队数目也不得不增加。但礼制规定“天子有六军”,其他的诸侯只要拥有三军以上,就算违反了礼制……于是就产生了各种各样的变通方法,比如晋国曾在上中下三军外增加三行,称之为“上中下三行”——由此诞生了“中行氏”。   装模作样的“三行”使晋国达到了六军,但最后迫于诸侯的压力,晋国撤消了三行,随即,晋国又悄悄的将军队编制增加了一倍,而后再增加了一倍——现在,晋国一个旅依旧是五卒、二十辆战车,但士兵总人数达到了1500人,是原来的三倍;而一个师则达到了7500人。   韩厥要求赵武组织至少一个旅的私兵,也就是说赵武至少要制作二十辆战车,1500人份的武器与铠甲……现在他不考虑战车问题,张口要把战车改装成睡觉的地方,这……让齐策也觉得怒不可遏。   赵武摆摆手,又转头问木匠:“你测算下,需要多长时间?”   木匠回答:“约一个季度!”   赵武随手指点着自己的草图:“怎么会呢,你看这四根柱子,从底下直升到顶端,这四根柱子可以找专人制作,一样长的柱子,一样部位掏眼做耸绑,岂不简单。   这床四周有三根‘长横杆’,也可以专门找人制作;宽度方面两根短横杆,可以组织专门一组人制作,你瞧,长横杆一组人马,不同的横杆都是一组专门的人手,而后是横撑竖撑……床板也不用发愁,我们正计划将原木分割成一块块木板对外销售,所以你不用担心制作床板……这样,如果人手足够的话,做一张床需要多长时间?”   木匠笑了:“一个师傅,在几根木扛上掏两个眼做榫卯,那还不是半日的工夫?”   赵武笑了:“那么,把这些零件组装起来,又要花多长时间?”   老师傅点头:“一天就够了。”   赵武马上又指点着那张床,继续说:“做战车的原理跟这张床也一样,不过床这一面少了一根横档,而战车多了一根车轴、两副车轮。对,车轴,我的战车都要安装车轴,可以让战车的重量分担在车轴上。   另外,这车轮最好也做成能拆解的,比如辐条,由专门的人手制作同样长的辐条,而车外圈部分,一个圆整体做起来麻烦,我们能不能把它分割成四个部分,比如……如此分割,分割成边缘成梯型的四根弧形木条,这四根木条形状完全相同,但拼接起来就是一个完整的圆……   什么?你怕这样拼接的圆不结实,没问题,我们再加一层铁圈底衬,铁圈不要很厚,要减轻车的重量,让我们在铁圈壁打上眼,你将木条铆到铁圈上,会不会比纯木制的车轮更坚固?”   木匠想了一下,钦佩的望着赵武,赵武却没等他说话,立刻又问:“你做过一个轮子的车吗?”   木匠摇头:“一个轮子,那怎么让车走?”   赵武马上启发说:“赵地全是山区,人们只能靠肩挑手拿运动货物,如果有一种独轮车……你推过车吗?如果我们将车轮安放在车子正中……”   赵武随手在沙盘上一画,画出一个丑陋的鸡公车模样。   说实在话,赵武绘画的技法太拙劣了,画出的东西很不具形象,但木匠一眼扫过,再闭目一想,马上体会出这物件的原理…… 第十七章 “领主武装”的要求(下)   看到木匠半天都在回味,赵武用手中的树枝抽打着木匠,说:“一日之内做出一张床来,一月之内做出二十辆——不,做出三十辆战车来,我许给你‘国人(自由民,近似现代的市民)’的身份,允许你住在赵城城内开店,专门销售马车。”   木匠看了下天色,立刻跳起来,似乎唯恐耽误时间,紧着向赵武告辞。赵武忽的又想起一事,他想起这时代一个著名刺客的事迹——可惜那个刺客的名字他忘了,只记得他是中国四大刺客之一——据说这名春秋刺客为了接近刺杀对象,脸上涂了生漆以引发皮肤过敏症,改变了相貌,而后嘴里吞下火炭以改变嗓音……   那个故事里提到漆——“我们如今有油漆的技术吗?”   木匠连声答应:“有有,我们会制备彤弓,上红漆没问题。”   赵武摇头:“彤弓——天子用的东西,我怎能用红色……我再缓你十天工夫,你把我的床漆成其它颜色。”   木匠笑眯了眼:“主,如果再给我缓十天的工夫,我保证把那张床绘制的如花似锦,漆的光亮如镜。”   赵武笑了:“如果这样,我再告诉你一个秘诀——你看过我们制作的新弓吗?”   木匠点头。赵武继续:“用一个工具将整根木棍固定在一个横木上,而后木棍两头绑上绳索,几个壮汉拉锁绳索让木棍弯曲,每弯曲一点,木棍两端就绷上新绳索紧固,让木棍保持弓形,慢慢来,于是就成了弓……你有没有想过,几名壮汉在拉扯那根绳索,突然放松了手中的绳索会怎么样?”   木匠想了一下,答:“弓臂会一下子弹直!”   赵武又启发:“如果壮汉松开绳索之前,在绳索上绑一支箭,又会怎样?”   木匠回答的很快:“当然是把箭射出去了,弓不就是干这个用的吗?”   赵武笑着再问:“如果有一种装置,可以让弓张开之后,把弓弦一直勾住,而后在必要时松开弓弦,射出箭去,又怎么样?”   木匠轻笑:“这不还是弓吗?”   赵武拍拍对方的肩:“没错,还是弓,但也可以叫做弩——你给我把这种武器造出来,明年开春至少给我造十张这样的弩弓,能做到吗?”   木匠笑眯眯的走了,齐策脸色渐渐变了:“如果有这样的武器,主上,这意味着弓箭兵随时处于待发状态,自己却不需要十分费力,反而能腾出精力来搜索敌人。”   赵武想了一下,又说:“当然——当初,我在射箭的时候,发现箭射不准,主要原因在于发箭的时候,手吃不住弓弦的张力,不停的抖动,所以箭射出去没有准头……   我听说训练一名合格弓箭手需要七年,而一旦箭杆被固定在弓弦上,或者固定在一个滑槽内,而后通过弓弦射出,我估计新兵都能完成,而射击准确率也高了很多?”   齐策慢慢的点头,师偃跳了起来:“主上,这绝对是一种新武器,请主上给它命名?”   赵武点头:“就叫它‘弩’吧。”   由此,“弩”诞生了。   这一次会议后,赵氏四大家臣都非常兴奋,用一句现代话说,这是一次团结的大会,是一次胜利的大会,几位家臣从这次会议中感受到胜利的信心,他们对未来充满了期望……   当天晚上,赵氏的铁匠头目很神秘的进入赵氏庄园,他站在赵武的门口左右打量,发现身后无跟踪者,而赵氏的武士头领都站的离门口足够远,不可能听到屋里的谈话,他才小心的钻进门里,一见面就跪地叩首。   赵武正在地上转圈子,他似乎在考虑该用什么语言让春秋人明白他讲的一些内容,又或者他在犹豫,是不是该把他知道的东西传授给工匠们,停了一阵子,他迟疑的问工匠头目:“赵氏的铁矿都是从哪里采集的?”   匠师指了指西边,回答:“通往蒲城的大山里,可惜我们的矿石质地不好,需花很大的力气才能练出好的铁?”   赵武小心的问:“你知道淬火吗?”   工匠茫然的摇摇头。   赵武仔细的组织语言,将他所知的淬火技术传授给匠师,匠师听懂了之后,恍然大悟:“主,你说的这些我好似听说过,恍恍惚惚,有人传闻能让铁变的更锋利,也更坚硬,只是这种方法向来人云亦云,未辨真假,原来真有这种法子。”   赵武又问:“你知道齿轮吗?”   工匠不知,赵武伸手在怀里掏了半天,手从怀里拿出来的时候,他似乎鼓足了勇气:“给,这玩意可以帮助你进行拉丝,我告诉你法子……”   赵武连说带比划,恨不得撬开工匠的脑袋,将他所知道的知识直接灌输进去,这种单项式解说直持续到半夜,赵武有气无力的又问:“我们现在的武器过于简单,我想把戈再变化一下,比如戈前方加一根刺,使它带有刺杀的功能……”   也许是工匠被连续的智力击到开发了大脑,这次他回答的很机敏、很迅速:“主,你说的戟吧?这是楚人的武器,我们国中倒很少用。”   赵武愣了一下,马上又说:“既然这是楚人的武器,咱也不好完全照搬,那就改一下,将戟的横枝变化一下,将它变成一个类似小勾子状的东西,这样,戟的啄击功能还在,但因为是钩子,它的啄击功能反而强化了,而刺的方面,我认为我们完全用铁铸造,只要研究出淬火方法,或许能比楚戟更加锋利……”   稍停,赵武又思索的说:“我们的武士可以用铁甲,但我还需要几副铜甲,这是送人的礼物,所以要尽量做的华丽。现在人都以为铁是恶金,拿铁甲送人恐怕别人会不愿意,甚至怨恨我们,所以我需要几副铜甲……”   工匠头点点头:“主,其实还是铜甲好,这铁甲穿在身上,即使不下雨,士兵们出一身汗,铁锈就沾了一身,使得皮肤发痒,很是难受,故此士兵称之为恶金,不愿意披挂在身。主要是制作铁甲,我恐怕士兵们都不愿穿上……”   赵武在屋里转了几圈,愁的直用脑袋撞墙:“有什么既简便又便宜的鎏金方法……” 第十八章 有关“赵武”的历史之谜(上)   工匠现在态度轻松了,显然他认为刚才赵武的传授,已经把他当作了入室弟子。而春秋时代,能够得到知识传授的机会并不多,有一点点知识就是人才了,可以成为卿大夫。   在这种心态下,工匠居然也开始出建议了:“主,你所说的鎏金方法,我们也试了,可惜这鎏金方法也有一个弊病,比如青铜,用水银融化青铜后,原来青铜里的铜、锡、铅全分开了——铅在最下面沉着,锡在最上面浮着,铜夹在中间。这种金液抹在剑身上……”   赵武大声喊道:“我知道了,镀锡!”   反应过来的赵武马上又说:“鎏锡——铜锡铅分开了,这不正好,我们可以把两种颜色都鎏在甲上,这不是以甲为画布,你可以涂上任意的图案吗……好啦,以后铁甲就鎏锡,给铁甲片上镀一层锡,既防锈又漂亮。”   找到了解决办法,赵武抬眼看看天色,觉得困意涌了上来,他随手打发工匠头目离开,自己带着浓浓的睡意躺到榻上。临睡前,他最后的意识是:“我是不是一不小心改变了科技,现代人看到这段历史,看到这些突兀产生的科技,是不是会很纳闷?”   沉睡过去的赵武不知道,其实在他原来的时空里,人们也对这段时期的历史也感到非常纳闷。他们目光的焦点都集中在一个非常奇怪的年份上——公元前476年。   这刚好是赵武抵达这个世界整整一百年后。   在公元前476年,一些新科技蹊跷般、在公元前476年附近如井喷般涌现,比如用天然磁铁制成的指南针—司南;叠铸法铸造的青铜刀币;炼钢淬火技术;此外,山西还发现青铜棘齿轮(直径25毫米,40齿)、山西永济县更是出现了铁制棘齿轮。在家禽饲养中突然出现的现代孵术,出现“鸭城”、“鸡陂”等中国最早的专业鸭场和鸡场,等等。   上述科技进步都出现在晋国或者晋国临近区域,此外还有梯子、滑轮、墨斗、锯子、弩、曲尺、墨斗、刨子、凿子、磨、碾、锁、钻等器具的发明,以及小孔成像原理、杠杆原理的阐述,还出现了辩证唯物主义等等……   而现代考古表明,这些已知的春秋科技,其考古学实物都出自同一年份:公元前476年。   最让人感到纳闷的是,这些新科技像是突如其来、横空出世的。在此之前,人们未找到这些新科技诞生、及其发展成长的星点记录——它们不是从科技树上诞生的。那些墓葬出土文物显示,公元前476年,呈现在人们面前的直接就是成熟、成型的技术。   更加奇怪的是:稍后不久,这些技术中,其中一些技术又突然消失,仿佛从来没出现过,后来甚至都未曾被人提起,全靠了考古挖掘现代人才知道它们曾在春秋出现过——比如前述的、采用现代孵化技术的专业养殖技术:“鸭城”、“鸡陂”技术。   这些技术是怎么来的,它是嫁接的吗?是移植的吗?   它的诞生、发展、逐渐成熟的过程,到哪里去了?   多年以后,人们对春秋这一技术飞跃的原因多有争论。   其中,推理派认为:这些新科技大量出现的时代,恰好是中国社会剧烈变迁的时代。在这个时间段内,诸侯国之间的疆界变化非常激烈,国与国之间的战争,从以前人难以想象的十万级别,迅速跃升到百万级大会战,而战争持续的时间也从以前的三两日,迅速过渡到跨月、跨年,甚至长达十数年。   由于这种剧烈的战争破坏;再加上后来历次胡人入侵中华时,山西都是重灾区;还要加上山西的盗墓严重;还有无知乡民的随意破坏等等,使得当时的大部分墓葬都遭到毁灭,只有个位数的墓葬流传下来从而被现代人挖掘,于是,春秋技术的发展过程恰好没保留下来。   最终,呈现出现代人所看到的技术断层现象。   关于这件事,持另一观点的口水党人称“人文派”,他们认为:这些新技术都出现在晋国附近,说明晋国能称霸春秋两百年不是无缘无故的,这一切成就只是更加证实了一个简单真理——科技是第一生产力。   “人文派”认为:我们现在看到的历史都是后来的儒生们篡改的,儒学理论认为,历史上所有的成就都是儒家“文治武功”的结果,其中没有任何技术进步、生产力提高的成分。在他们倡导这一理论的同时,如果真实的历史与他们的理论有差距,他们就按自己的理论删改历史,去除了所有不符合他们意愿的内容。   于是,“历史”反过来证明儒生理论的正确性;于是,“历史”成了我们现在看到的现象;于是,不止春秋时代有技术断层,在儒生的笔下,中国“历史”处处是不合科技树的科技断层……   以上两派“口水党”所提出的观点,都似乎都一定道理,但他们也都没有证据。其中,第一派观点是:巧合。第二拍观点是:被删了……由于这两派观点难以令人信服,于是,就出现了第三派别,他们只是诚心跟人捣乱,所以这一派口水党被称之为“捣蛋派”。   “捣蛋派”说:“前两批人都说错了,真正的原因我们知道,告诉你吧——有人穿越了!有一个蔫坏蔫坏的家伙,悄悄穿越到春秋时代,偷偷摸摸的将自己知道的、超越时代的科技传授给当时的人,这,才是历史的真相,才是那些科技成果突兀出现的真正原因。”   捣蛋派认为:纵观这个春秋时代,有三个人嫌疑最大,按那些蹊跷科技出现的时间排列,依次是赵鞅、公输班、墨子。因为赵鞅的铁刑鼎、公输班的人工动力飞机、墨子的超时代理论,三者都没有师承来历。在没有“拼音”、没有“广播”、没有“电大”、没有字典、没有“网校”的春秋,那三个家伙毫无师承而突然获得了超越时代的科技知识,很令人可疑…… 第十八章 有关“赵武”的历史之谜(下)   “捣蛋派”提出的观点过于搞笑,于是,马上又演进出了一个“捣蛋捣蛋派”,他们说:“你们全说错了,按推理小说常用的套路,嫌疑最大的人反而不是真正的嫌疑犯。所以,你们提出的三个嫌疑最大者,反而不可能是真正的穿越者。”   他们认为:真正的穿越嫌疑犯还要向前推,至少向前推一百年——因为我们现在从墓葬中看到的文物,都是技术已经成熟,而且定型的产品,考虑到春秋时代的技术传播速度,考虑到春秋人的学习水平,那位穿越者,应该至少比最先运用这些技术的赵鞅高出两代人。唯有这样,他才有足够时间教会工匠。   “捣蛋捣蛋派”认为:在这些人中间,数赵鞅的身边人嫌疑最大。因为铁器制品很少能保存两千年以上,而整个地球能保存下来的千年铁古董,别说是个位数了,一个巴掌都数不过来。像晋国铁刑鼎这么大件的铁器,更是全球独一号,而这件铁器又恰恰是中华第一座铁鼎。此后再未见人铸造过类似铁器——也或者铸造了,但技术水平不高,未能保存下来。   从这件铁刑鼎上看,赵鞅这厮不是初犯,而是惯犯。因为从出土的铁刑鼎上可以看出:整个铁鼎在铸造过程中,工匠们没有丝毫犹豫,也看不到任何技术摸索的痕迹,简直是轻车熟路一气呵成,其铸造之精美,技艺之精湛,尤其是手法的熟练老道,显示出赵鞅、或者赵鞅手下的工匠,之前不知偷偷摸摸干过多少回了,所以这位穿越者一定潜伏在赵鞅身边,或者潜伏在赵氏家族里,他一不留神铸造了铁刑鼎,没想到,它居然能存留两千六百年……   这个推测一出,更多的捣蛋者风起云涌,许多人由此上推赵鞅的历史,更有人猜测:最大可能的穿越嫌疑犯很可能是——赵武,因为,在赵氏家族中只有这个人的历史最模糊。而且《左传》、《春秋》、《战国策》中,对他的历史记述最混乱。《史记》当中,《赵世家》《魏世家》《韩世家》这三个与赵武关系密切的世家家谱,其上的记述居然没有两个是完全相同的。   更可疑的是:在赵武的幼年人生当中,有长达十五年的空白期,任何史书都未曾记载这一时期赵武的活动——包括赵国家族史《赵世家》……   床上,沉睡的赵武不知道后世这些争论,他怀着小偷偷窃得手的那种窃喜,睡梦中都在微笑,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做的事有什么意义——他无意中向木匠铁匠传授了标准化、流水化作业。真实的历史上,数百年后,秦国正是凭借这一技术,使得国力成为战国七雄之首,而且是其余六雄总和,进而灭了其余六国。   睡着的赵武现在已把所有忧虑放了下来,他正在大发春梦,梦见自己怀中抱着列国美女大肆揉搓——但凡这时代存在的国度,他们国家的美女都不放过……嗯,人们说什么来着:楚腰纤细掌中轻,越缣漫濯纤吴女,郑女百舌羞杀黄莺儿,齐女粉光衣香水……   身边一股香气飘上来,赵武伸手揪住路过的一位如花娇艳,大手爬上了对方胸前的小兔子,禁不住喊出不知道谁说的一句名言:“喝最好的酒,骑最快的马,舞最利的刀,驱使最勇敢地猛士,收藏天下最美的女人——大丈夫当如是也。”   说罢,赵武狠狠的搂住那位美女,熊嘴一张,含住了对方胸前的樱桃……理想与现实是有差距的,赵武刚刚把美女推到,猛然间,他仿佛驰骋起来,不是在美女身上驰骋,是……地震了?   原来不是地震——是师偃从梦中推醒了他。   师偃先是严肃的给赵武讲了一番大道理,无非是告诫他要勤奋……而后,师偃说出了他的目的:“主上,我们新来的那些武士们该怎么安排?   如今赵城百废待兴,处处都缺人手,但骤然来这么多人手,仓库里积存的粮食恐怕不够,我们是先让武士去修筑房屋呢,还是去山中狩猎已采集野物……或者主上另有打算?”   赵武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答:“这样的小事,你决定就算了。”   理想跟现实的差距就是:赵武现在实力还不够,所以,他还没到为所欲为的时候。   师偃不满的瞪了赵武一眼,赵武赶紧知错就改:“你曾说明年就有大战,可我看魏氏派来的武士并不见得精良——嗯,先让他们去山中伐木吧,我打算召集他们砍伐足够多的木头,一方面给我盖婚房,给他们筑新屋。   嗯,在伐木过程中,你注意记录一下武士们的工作表现,留下那些身体最强悍的,把身材瘦弱的直接淘汰掉。赵城缺人手,让这些瘦弱的人上战场,万一有个损伤,我赵城将更加窘迫,不如把他们淘汰下来,重新安置在有用位置。”   师偃对这一计划点头赞同:“我赵氏真是不缺安置他们的地方——现在制陶缺人、炼铁缺人、纺织也缺人,至于农田,更是缺人缺的饥渴……”   赵武喃喃的说:“春秋时代最缺什么:人才!好像,凡是两条腿的,我们都缺。”   可是,赵氏现在确实已经被限制了扩展,贫乏的人手,大量抛荒的山林与土地,低下的生产力,让赵武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   正发愁着呢,齐策腋下夹着地图,匆匆跑了进来,一进门他赶紧吩咐:“主上,快把你的好东西都摆上来,偃,没什么事你也坐下吧,我们装作商议事情?”   师偃不满:“为什么是装作?我们本来就在讨论问题。”   齐策点点头,扭脸冲赵武吩咐:“主上,等会儿你只管一言不发,我拍你左腿你就点头,拍你右腿你就摇头。”   赵武很纳闷,但早晨美梦刚刚被别人打断,又被师偃硬塞给一大堆问题,比如新来武士的授田问题,编录问题,正有点昏头涨脑,听了齐策的话,他乐得偷懒,便拼命点头同意。   不一会儿,东郭离领着一个矮胖子进来,那正是卫国执政孙林父。   孙林父见到赵武,连忙拱手,两人一番春秋礼节过后,彼此坐了下来,齐策坐在赵武左膝,师偃坐在右膝,他们面前的桌案上摆着一副地图,那地图上,赵武昨天画的一条蜿蜒的线条显得很刺目,这条线起点赵城,蜿蜒通过甲氏抵达卫国。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点 t x t 0 2 点 c o m   孙林父眼角一跳,他笑着问:“我来的路上见到了韩厥子,我在国都听说,韩厥子刚刚被解除了公族大夫的职务。”   韩厥免职了? 第十九章 领主大人对生活的思考(上)   孙林父不姓孙,“孙”是公孙的变种,也是一种尊称。   他刚才的问话不是挑衅,而是在探问韩厥是否升迁。   春秋时代,各国的王氏后裔被称为“公族”。现任国君的孩子被称为“公子”,国君的兄弟被称为“公叔”,公叔的孩子则被称为“公孙”。与国君的血缘关系远了后,也有人想出种种变通方法,比如像孙林父这样,去掉“公”字,简称“孙”。又比如一代兵圣孙武,原本姓田,这个姓是当时的齐国君姓,他应该被称为“公孙武”,但为显示与齐国君氏决裂,他改姓“孙”。   当然,也有人把“公叔”简称“叔”,或者将“公叔”改为“公输”,比如“公输班”。也有人宁死不愿意更改,一直保持“公叔”这个姓氏到如今。   以上那群人被称为“公族”与“宗族”。称呼前头带“公”的人就是“公族”,否则就是宗族。他们都是王权的有力支持者,也是王权斗争的主要参与者。   晋国经过长达百年的王权斗争,后来的国君接受了这个教训,于是规定“公子”都禁止居住在国内,必须去国外定居。只有当现任国君死后,由卿大夫决定迎立何者为国君,那人才被接回国内。但这一举措,使得晋国没有了公族。   于是,自感王权力量单薄的晋公室决定:让那些没有进入卿大夫行列的功臣之后成为“公族”,这些人都是卿大夫的接班人,他们有资格成为卿大夫,所以他们总是虎视眈眈的盯着现任卿大夫,唯恐不乱的挑剔着卿大夫的毛病,以便将现任卿大夫斗下去,自己好占据空出来的位置——这种心思正符合晋国国君的心思。   然而,这群公族毕竟是功臣之后,有的还是现任卿大夫的后代,所以卿大夫也不希望他们闹的过分,而国君方面也不希望那群小叛逆过分激怒卿大夫,于是,历任公族大夫就必须选择一个国君与卿大夫都满意,且威望足以压制小捣蛋鬼的人物。韩厥就是这样的人物。   韩厥侍奉四代国君,每次遇到现任国君去世,朝堂结构剧烈调整的时候,“老救火队员”韩厥就被任命为“公族大夫”,等到朝堂格局稳定下来,国君想起了韩厥的功劳,就会将他解除公族大夫的职位,等到他上面的卿位空出来,韩厥将第一个顺位升迁。   赵武想点头,可齐策拍了他的右腿,赵武只得摇头,只听齐策解释:“家主年幼,朝堂的事情不太清楚,韩伯昨日倒是来过,只是看了看家主的安排,吩咐了一点小事而已。”   孙林父微微撇嘴,又问:“我听说魏氏、韩氏、范氏正在调遣人手,准备将这些人手赠送给赵氏……我还听说,当日那几家在新田城闹的动静那么大,其中有一个惊天大秘密,是吧?”   齐策笑了,反问:“卫君还在新田吧?”   孙林父点头,张口说了什么,赵武此时已经神游物外,他手指在宽大的衣袖里竖了起来,挨个盘点:“酸甜苦辣咸,人生五味啊!现在,这时代唯有咸味存在……或许还有甜味,但蜂蜜依旧是奢侈品。   我现在有房有地,有奴隶有兵马,眼看也有老婆了,如果再把这人生五味凑齐了,能这样混在春秋,也不错啊。”   这时,齐策拍了赵武左腿,似乎向赵武询问着什么,赵武赶紧配合着、庄严点头,而后接着思索:“酸——这似乎好办到,现代到处都有卖苹果醋的,那酿坏的酒不就是醋吗?这附近,极目所视的山林都是我的,咱把野果酿酒的副业搞起来,不就成了……嘿嘿,这酒业可是暴利,果酒酿造不占农田,酿好了是酒,卖高价;酿坏了是醋,卖高价,美得很。”   这时,赵武感觉到右腿被人拍了一下,他赶紧严峻的摇摇头,一脸很不满意的表情,而后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这年头已经有了园林艺术,对了,现在的人把它叫做‘圃’,我盖起一座大院子,找几个‘圃人(园丁)’,连续种几年辣椒,估计这辣味也能品尝到了。   只是这甜味上还要做做文章。这样就必须大力发展‘蜂箱’技术,这技术不占田地,占用的人手也不多。产出的蜜自己用不完,还可以卖个好价钱。且蜂蜡也是奢侈品,昨晚铁匠向我抱怨什么,他说要铸造如此大量的铁器,恐怕要买光新田市场上的蜡。但蜡的数量有限,即使现在向商人订购,运过来也要等明年……”   赵武感觉到右腿又被人拍了一下,他愤怒的摇着头,继续想:“这年头菜的品种单调,实在令人失望,可惜现在是初冬了,否则,打着巡视领地的借口来一次交流,没准能发现一些在现代很常见的蔬菜——比如说芹菜,我听说春秋时代,人们认为芹菜有毒,所以都不敢吃。   嗯,其实这年头关于饮食的娱乐项目并不单调,比如令后世敬仰万分,都有效仿的贼心却没有贼胆的酒池肉林,就诞生在前不久……封神演义上说那是殷纣王的发明,你说,如果我关起门来,嗯,门里头都是自家人,也来个酒池肉林,会不会……贵族嘛,弄几个女奴来玩耍,应该……”   赵武的左腿被拍了一下,他连忙含笑、亲切的点点头,而后继续想:“眼看快冬天了,春秋时代的冬天肯定难熬,没有棉花没有床,采暖设备根本不存在,也不知这年头人们怎样取暖?居然在鼎下面架一盆炭火,把鼎烧红了,让它慢慢冷却。这取暖方式太令人提心吊胆了,谁半夜不小心打个滚,万一踢到通红的鼎上,怎么办——一头冷汗啊。   嗯,我至少需要一个炭炉,还有陶管——我可以土法上马,做出农村的土暖气来……在温暖的屋里,穿不住衣服,那可是真正的酒池肉林,哈哈……”   齐策与孙林父的交谈已渐入佳境,这半天的工夫,赵武的两条腿没人拍击了,很寂寞。他无所谓的胡思乱想着,将眼前面临的问题一一考量,想出了许多自得其乐的主意。   这交谈直至中午,在孙林父享用过赵武的招待后,满意的告辞,把他送出庄园的大门,赵武回身问齐策:“你们都谈了什么?” 第十九章 领主大人对生活的思考(下)   师偃打断,抢先说:“主上,如果没别的事,我先告辞……按主所交代的,我需要带士兵入山伐木。”   赵武点头:“砍伐木头光用青铜斧不行,青铜软,做砍击的武器不合适。现在我们的工匠正在研究铁斧,等魏家送的工匠到了,我们有了帮手,会把造好铁斧就给你们送去。”   师偃起身,临走前郑重叮咛:“主上,新兵过来了,这分授土地的事情一定要抓紧,等我们建好了屋子,分了土地,才好让士兵们把他们的家眷接来,而后赵地才能增加人口,逐步兴旺……”   师偃一走,赵武再问齐策:“你跟孙林父都说了什么?神神秘秘的?”   齐策轻松的解释:“孙林父看到我们在桌上故意留下的地图,询问我们的计划,我告诉他:我们打算探索一条直通卫国的商路,今后将把赵地的货物,直接贩运到卫国、齐国。   孙林父听了,赶紧询问我们有什么稀奇货物……他或许听到了一些关于我们的传闻,可惜,我们现在拿不出实际的货样……主上,你要赶紧催促织工、陶工,让他们赶快拿出成熟的货样。”   赵武随口答应:“好吧好吧”。   稍倾,东郭离转回来向赵武请求:“主上,你昨天说,要在国都东郭开店铺,下臣打算今日回城一趟,也顺便看看其余几个家族答应给我们的奴隶,凑齐了没有。”   赵武摆手,东郭离告辞而去。   接下来,师修忙着巡视领地内的情况,师偃忙着将一些鳏寡孤独收集起来,设立抚养政策,齐策忙着挑选一些赵氏小孤儿,安排他们进入赵氏庄园作为童仆;与此同时,花匠们则忙着整理赵武的园子,打算在明年甩开膀子大种花草……似乎,剩下的闲人唯有赵武了。   目前的赵武,充满了人生地不熟的胆怯,虽然领主的无上权力可以让他有权做“禽兽”,可是……可是赵武胆小,他怕自己在根基不稳的情况下,被人无声无息灭了——既然别人能找他顶替,也能找个另外的人。   所以,赵武不得不做出一副勤奋样,以努力为改变赵城的现状为目标,任劳任怨做牛马……只是在夜深人静时,赵武偶尔摆出一付无赖样,逗弄着身边的小侍女说:“乖,给大爷笑一个……”   可他的大胆也仅限于此——三荀的势力,不可小觑啊。   数日过后,东郭离带着大队人手赶到,师修马上接受,安排这些人在赵城城郊修筑新房,并修建相应的作坊——冬天里无法耕作,这时候让新来的人去作坊,用新产品换取赵族过冬的食物……以及财富,正适合赵氏的韬光策略。   这次,师修替武士建造的新房没有采用传统的夯土做法,他学了赵武制陶砖的一半手法,先制作了大量泥胚,而后直接用土胚砌成土屋。这种建造方法缩短了工期,也加快了建筑速度。在人手足够的地方,很多房屋是——数息成形(在几次呼吸的时间里完成)。   当然,这种快捷的建筑速度又加大了工人们的成就感,使得他们的劳动效率激增……   领地内其他人忙的不可开交的时候,赵武稍显悠闲——当然,这也是领主的权力。身为领主哪能事事负责,这段时间他只负责:上午与齐策讨论今后的发展规划;下午,或者去铁器房指点工匠,为自己打造生活必需品,比如铁锅、铁铲、菜刀一类的;或者他去木器房,与工匠们讨论建筑自家小园的设计。   到了晚上,赵武又要借助屋内火炭的微弱灯光,趴在桌案——一个类似茶几的东西——上,默写自己记忆中的知识,设计自己的城市、自己的庄园、自己的领主武装,此时是他最幸福的时刻,他的心情活像个还清房款的房奴,正兴高采烈地筹划装修工程。   生存,让本来不怎么勤奋的赵武,变成了一只不知疲倦的蜜蜂。   原本,周围晃悠的那些女奴令赵武垂涎,而她们也是任由赵武采摘的。如果赵武在现代,获得了现在这种“富二代”待遇,肯定会顺手诱惑两名女子上床,玩个什么3p,群p……但,现在,“活下去”的动力,逼得赵武将腾起的色心压抑住,他对周围献媚的女奴视而不见,食不知味、睡不安寝地工作者。   稍后,魏家武士砍伐的巨大原木,被源源不断的送进来,这些原木在赵武的小院被迅速分割成一块块木板;铁匠铺打造出“工字钉”送来,一扇扇木板被木匠用工字钉连接到了一起,一座座木板房按照赵武的设想,迅速竖立起来……   苦啊,这年头功效不高,制作的木板既要出售换钱,又要给自己造婚房……最终,赵武现在的建筑省了又省,只做好了数间木屋,一间砖房而已。   但即使这样,在现代看来非常简陋的木板房,他们的迅速成型让古人觉得不可思议,赵人们对赵武这种建造速度大感惊叹……   不过,很快,赵人的注意力不在这一方面了,因为木器坊造出了鸡公车,同时,赵氏家臣东郭离把新田城东郭的商业运作的很顺利,目前,国都现在需要大量的木板、陶器,以及赵武新做出来的铁锅、铁铲、菜刀等货物。而赵城的运输能力却跟不上,于是,赵城大量处于冬闲的百姓,被东郭离吸引过来,加入到赵城运输业中。   由于赵武的新产业利润丰厚,故此东郭离支付运输费也很爽快,赵人受到鼓励,纷纷推起了鸡公车向国都运输货物,以此挣取额外的收入。来回奔波的他们,没心思去议论城主的新居。   如此一来,赵武自己没有花一分钱,利用赵城的闲散劳力将他的货物销售出去,在此过程中,赵城的国人通过赚取运输钱,达到了赵氏“富民”的初步效果。而随着赵城庶民生活变的逐渐宽裕,新领主赵武在领地内的声望稳步上升……   赵城劳力少,赵武总感觉到工人们动作慢。比如织毯子的织工,按他们的说法,他们织出一张毯子需要花三年,这让赵武大感头疼,因为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气候也越来越寒冷,睡在薄薄的木板房里,赵武屡次半夜被冻醒,可是,他原本计划用来挡风的墙毯却遥遥无期。   反过来,倒是绒布的制造业取得巨大突破,当月月底,齐策兴冲冲的来报告:“有两架织机上的布织到了五尺宽。”   “五尺宽,似乎也没啥用——这年头做一身衣服至少要两丈布,五尺宽的布能做啥?”赵武沮丧的回答。   “做嫁衣啊!”齐策回答:“娇娇马上要嫁来了,我们预先把这两块布送到智府,让缝工给娇娇做一身衣服……小衣服!” 第二十章 急着出嫁的娇娇(上)   赵武郁闷的回答:“师修告诉我说,现在的衣服不能穿两种颜色,因为身上穿两种颜色,表示地位低贱,表示穷的连整匹的布都没有,以至于做一件衣服要两块布拼接——是吧?”   齐策笑的很狡猾:“这块布对娇娇来说不够,但对孙林父来说足够了!”   赵武看了齐策一眼:“你是说我们拿这两块布去,给孙林父当样品?”   齐策笑的更加奸诈了:“我们时间紧迫,织不出足够长的布,这点娇娇也明白,所以她不会怪我们的,当然,她也不会拿这块布做衣服,正像主上所说的,它不够做衣服的长度。然而,娇娇的脾气我知道,这块布虽然做不成一件衣服,她一定不舍得扔,还会拿着四处去炫耀……因为这绒布果如其名,绒的很柔软,摸上去简直像动物的毛皮,而且它独一无二……”   赵武点头:“我明白,这叫广告效应嘛——你去做吧!小事,不要来烦我。”   齐策立刻躬身告退,他随后备好车马,兴冲冲的拉了一车赵氏新产品赶往国都——有绒布、有织了一半的毯子、有大大小小的铁器。   等齐策走后,偌大的园子只剩下赵武一个人了。   按说这时候周围不见人,赵武恰好可以对那些投怀送抱的女姬上下其手,开一个酒池肉林的大派对,然而,等周围人都走光之后,他反而失去了玩闹的兴致,人在春秋,没了熟悉的朋友认识的邻居,总感到心头空落落的,空虚的有点紧张,甚至有点恐惧。   幸好齐策回来的很快,三天后,他匆匆赶回,一进门就吩咐:“主上,赶快准备,娇娇随后就到。”   齐策拍手大笑:“二百辆车!?这就对了,娇娇如果不带来二百辆车,我猜肯定不够!”   不够什么?赵武很纳闷。   来者果然是智姬,她一路狂奔而至,见到赵武就大喊:“快娶我,赶紧!”   赵武拧起了眉毛,智姬见到赵武一脸不满意,她赶紧回身吆喝:“小朔,快上前——武,我家将遭重大变故,父亲不能来送嫁,我把我弟弟揪来了。”   智朔也就比赵武年长两三岁,这小孩子似乎常年受姐姐欺负,在姐姐的淫威下养成了服从的习惯,被姐姐拧着耳朵从马车上提下来,他一路走一路惨叫着,等姐姐松开了手,他边揉着耳朵边惭愧的向赵武致歉:“我家的事,韩大人已经知道了,他让我们先来,伯父荀会(荀家的兄弟)由他去请,将作为主婚。   至于贺客,我们已请了魏氏家主魏锜(qi)、令狐氏家主令狐颉(又名魏颉,是魏锜之兄,也就是魏相的叔叔,因为得到封地令狐,别出为令狐氏,此后成为‘令狐’这个姓的始祖)。   此事确实仓促了一点,但元帅(第一执政栾书)也认为婚事应该赶快办,他派出嫡子栾黡(音yan,意为黑色的痣)做贺客,无忌正陪着他,另外,士家(范家)士匄(gai)听说也会来,他们正在后面赶路。”   赵武点点头,走近智朔身边,关切的问:“中行伯的病重吗?”   智朔轻轻摇头:“中行伯的事倒罢了,但宋共公也去世了,听说宋国执政华元与诸公子发生矛盾,卿大夫们都在处理这事,所以不能参加,目前,长辈里面唯有魏锜能出面参加贺礼,请武子多包含。”   赵武已经学会了故作深沉的点头或摇头,他做完自己该做的动作后,把目光转向齐策,齐策假意叹息,把公卿大夫如此紧张的原因说了出来:“宋公是我晋国的坚定盟友,晋楚争霸,不过是两国争夺宋国与郑国的加盟,如今宋国也出了动乱,这说明:战争的苗头出现了。”   赵武叹了口气,他又想起了养由基的大名,心惊肉跳的说:“看来,我们要加紧准备了。”   智姬误会了赵武的话,连声吆喝:“临来的时候我们占卜过了,今日就适合嫁女成亲,还等什么,鲋,快打开大门,把我的东西搬进去。”   赵武看了齐策一眼,心中暗想:“这婚礼虽然仓促了一点,看来智家送的嫁妆还真够丰厚,嗯,刚才鲋说有二百辆车,我可得好好数数。”   智姬站在大门,跺着脚催促:“快点快点。”   赵武站在门边,一辆辆马车经过,他注意看了下马车上的东西,不看还则罢了,一看差点晕倒。   这还叫嫁妆吗?怎么针头线脑,锅碗瓢盆都在其中。嗯,还有烂石头破铜镜,当然,这些东西都有着一个共同的显著特点,那就是闪闪发亮,造型非常可爱。   难道娇娇也像魔兽世界的龙一样,喜欢搜集一切闪闪发亮的东西?   赵武神色古怪的望向齐策,齐策明白他的意思,微微点头。   此时,娇娇已经亲眼看着最后一辆马车驶入庄园,她尾随着最后一辆车,抬脚向庄内迈去,边走边解释:“武,我知道你家穷,恐怕没有那么多的仓库放下它。可这些东西我搜集了多年,今后我要住在这了,家里没人看守这些宝贝,万一被人毁坏了,岂不心疼死我。”   进入庄园后,智姬嘎然停住了话头,她望着庄内的情景,频频抽着冷气。   此时,庄园内一片抽冷气的声音——是智家车夫发出的声音。   智朔尾随着赵武走进院子,见了院中的情景,他也大大抽了一口冷气:“我最近听说东郭突然多了许多卖木板的商人,我还纳闷:这么多木板用来干什么?难道大家都要新添造战车?如此一来,我晋国的新战车岂不多的数也数不过来?   后来,我又听说,许多人买了木板,只是造房子,我还在想,这么多木板,需要多少伐木人,在荒山里辛苦多久,还要多少人忙碌着锯木头?如今各家都在做战争准备,谁家有那么大的闲心……原来,原来这一些都是你家的手艺……这么说,你家早做好了战争准备?” 第二十章 急着出嫁的娇娇(下)   赵武这座庄园,从外面看依旧是夯土墙,跟周围的院墙一样显得破旧荒凉,走入院里才能发现里面的建筑,里面的建筑技术超越了这个时代,一排排的亭阁秀丽玲珑,掩映在竹木缝隙中,虽然大多数木板房还是保持原色的木头,但也有部分木板已涂好了油漆——油漆用的是红色。   周王朝崇尚火德,喜欢的颜色就是红色。   春秋时的颜料很丰富,染色水平甚至连赵武这个现代人都不可思议——据说,现代人曾从古墓中挖掘出一块这时候的毯子,其上染织的五种颜色,虽然经历了两千六百年的光阴,但因为采用矿物质颜料,它出土时依旧保持着鲜艳。   赵武的院子里,红色不是点滴,而是一片片大面积的红。   在初冬,秋叶落尽的时刻,一片片红色像跃动的火焰。   赵武还没有研究出房瓦技术,他也没办法令工匠们做出飞檐,所以他造的木板房只是普通的斜顶房,形状有点像现代日本北海道常见的“和式木屋(其实日本人称它为唐式木屋)”。   由于买不到足够的油漆,院中七成的木屋没有粉刷。在赵武看来,院中大多数木屋光秃秃的,显得有点寒酸,但春秋人不觉得,在他们看来——粗大的廊柱让屋子显得雄峻,整齐均匀的屋顶透露出贵族式的奢侈气味,别具一格的窗格充满灵秀……整栋建筑恢弘大气,带给人一种堂皇的气氛,令智朔不停的咂嘴称奇。   停了半晌,智姬发出一声欢呼:“我的,都是我的!……快把马车赶到门口,往屋里搬东西——蠢货,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把每间房子都占了,不许留下一间空房……嘻嘻嘻,这些漂亮房子全是我的!”   智朔走近赵武身边,悄声说:“原来,《百器谱》的传闻是真的!赵氏制器手段果然有大突破……嗯,临来的时候,父亲再三叮咛,让我一定把《百器谱》带一本回去。”   赵武轻轻摇头:“你带来了多少家兵?我想,如今赵城通向国都的路上不知埋伏了多少人,等待出手抢夺,我把《百器谱》给你,你能带回去吗?”   智朔轻轻点头,马上又要求:“你借我一百人,与我带来的兵一起回城报信,我让父亲亲自来接。”   正说着,远处烟尘又起,是魏锜带着人赶到了,同来的还有荀氏送嫁的长辈荀会,他带着中行氏、荀氏赠送的陪嫁女,嘴里不停的道着歉,走进赵武庄园。   魏锜不耐烦荀会的道歉,他大声笑着,打断荀会的话:“荀子,人家小两口都不介意,你还说什么?瞧,娇娇不等我们来,已经进院了。”   按春秋的礼节,送嫁是有一套很繁琐的程序的,荀会作为送嫁的长辈,他要跟赵武履行完那套贵族礼仪后,才能陪着娇娇踏入赵武的庄园。但娇娇根本没等荀会到来,依照礼节走完程序,自己就带着车夫迈进赵家门……这让荀会有点难堪。   幸好,魏锜的粗豪替他解了围。   魏锜才进入庄园,也跟其他同入庄园的人一样呆住了,半晌过后,魏锜一把抓住赵武的肩头,手上用力使劲,让赵武觉得肩膀生疼:“东郭外,那些卖木板的,都是你家商人吧?……《百器谱》拿来,我这次就要带走它。”   韩无忌也随着其他人走进来了,稍后,栾黡一见这场景,大叫:“哇呀,小武,你家的木板卖多少钱?造这样一栋木屋需要多少钱?……嘿嘿,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既然是你家卖木板,我又何必付钱。”   韩无忌是韩厥的长子,他的右手在幼年时骨折过,所以有点不方便,也因此,他让出了嫡长子的位置给弟弟韩起。这位性格谦和的大兄,看到栾黡嚷嚷着不付钱,他左手一拍栾黡劝解:“阿黡,别人不知小武的状况,你还不知道吗,小武都穷成那样了,你还不想付钱,你怎么能忍心?”   赵武有人撑腰,立刻大声抱怨:“按现在的‘兵农合一’(公社)制度:武士们五家居住在一起,成为一‘比’,这一‘比’的家庭,战时需要贡献出士兵五人;五‘比’为一‘闾’,这‘一闾’要贡献出士兵25人,编为周制下一个满编‘两’(所谓‘两’,指的是围绕‘一辆’战车的一个战斗单位,后来中国词汇量多了,‘两’字进一步演化出‘辆’)。   闾之上,五闾为一‘族’,出士兵125人;五族为一‘党’,出士兵625人,为周制下一个满编旅;五党为一‘州’,战时出士兵3125人;五州为一‘乡’,战时需贡献出一万五千六百余名士卒,恰好是周制下的一个满编‘军’。   刚才说的是军事方面,在民事上,一般五家称之为一‘轨’,设轨长;十轨为一里,设‘司长’;四里为一连,设‘连长’,十连为一乡(乡也是军事单位,所以民事机构的‘乡长官’不叫‘乡长’,叫‘良人’)。   我的封地有‘千里’,这意味着我封地内包含1000个‘十轨(每轨为五家人口)’——合计五万户,总人口约35万余人——但我现在只剩下约2万属民。而在即将面临的战争中,我要至少带三千左右的‘领主武装(为一个满编师)’参战,所以……”   所以,说赵武穷,没有人会反对。栾黡即使再不富裕,也不能抢这样穷人的东西吧……什么,多少付一点钱——拜托,你是来祝贺婚礼的,只出一点钱,出门你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赵武刚才说的词里,轨、里、连、乡同时也是长度单位,它意味着划归士兵耕作,不缴纳税赋的农田面积(长度)。一般来说,士兵都以“里”为单位聚集成一个自然村,并拥有“一里之地”耕作(井田制)。   当然,赵武所说的赵城人口数中,忽略了奴隶数量。一般来说,奴隶也不统计在统计当中。   荀会见到众人僵持,看到栾黡不好意思一个劲层层加码……他连忙岔开话题缓和气氛,他先是羞惭的拱了拱手,再次郑重道歉:“小武为了这次大婚,可谓掏空家底,你瞧这些木头,原本都能卖个好价钱,可现在都给娇娇盖房了,对比起来,我荀氏倒是对小武不起。这次因家里遭了变故,我们陪嫁寒酸,让小武委屈了——你放心,我三荀欠你的,一定会记在心里。”   赵武正头痛那繁琐的礼节,听到荀会的话,意思是可以省去像木偶一样,被人指点着一举一动的婚礼流程,他偷偷松了口气,答复的很诚恳:“荀大夫何必客气,人生在世,谁没有个三灾六病,再说,今后我也是智家‘外子’了,这智家的灾祸,我怎能一点不分担?”   荀会还想谦虚几句,正在此时,东郭离骑着一匹马,帽子也不戴,急匆匆的冲入院子,他一进院就高喊:“成礼成礼,请新人速速成礼。”   荀会脸色一变,赶紧拉着魏锜走入大堂—— 第二十一章 怎么像个搂钱的耙子(上)   这间大堂是院中唯一一座砖屋,为了掩饰,这座砖屋外面抹上了一层泥,但大家行色匆匆,虽然感觉到这栋房子的墙面平整的令人奇怪,但为了赶时间履行仪式,谁也没有细究。   荀会、魏锜作为女方长辈,韩无忌代替赵武家的男系亲属,双方匆匆履行完仪式,荀会丢下新郎新娘,冲进东郭离身边低声询问,东郭离悄声说了些什么,荀会立刻转身:“小武,我家的情况你也清楚,我就不留了,告辞。”   魏锜迈了一下腿,马上又说:“我来,是来拿《百器谱》的,《百器谱》拿不到我不走。小武,《百器谱》绘制完毕了吗?”   赵武连忙答应:“这《百器谱》只绘出了一份,魏叔叔需要,只管先拿去。”   栾黡想了想,马上说:“这几天,国都不知道还有什么变故,我跟魏叔叔一块走。”   荀会点头,吩咐:“朔留下,多陪你姐姐几日。”   韩无忌微笑点头:“我也留下,正好陪小武聊聊。”   这个送嫁团旋风般来过,又毫不停歇的告辞。   在此期间,士匄一直没表态,现在大家都要走,他也赶紧表示告辞。   等到所有人走后,韩无忌轻笑的说:“我本以为阿黡会留下,他喜欢玩闹,看见如此新奇的屋子,一定会细细研究一番,以便回家依法建造,没想到阿黡也胆怯了。”   东郭离附和:“我来的时候,发现这一路上探头探脑的特别多,其中既有晋国人也有其他国家的人。我猜测,一定有人故意泄露了魏锜来取《百器谱》的消息,所以荀会等人都不敢单身返回,必须跟着魏锜的大队人马同行,想必栾黡也是如此想法。”   当然,这些人担心自己的安全,也是见到赵武这座院子里头的情况,现在赵武手下的士兵都去伐木了,目前院里的守卫者不过两三百个,如此单薄的兵力,令人对赵城的防御状况难以放心,所以他们取走《百器谱》后,才不敢多停留。   赵武想通了这个道理,扭脸冲韩无忌说:“别人都走了,韩大哥不怕吗?”   韩无忌笑了:“他们都没想通一个道理,而这个道理,连那些想抢夺《百器谱》的人都想通了——你既然能制作出《百器谱》,能不想出一些防身玩意吗?因此,那些想抢夺的人都不敢攻击赵城,没想到魏锜这个老将却想不通这点。”   赵武得意的大笑:“还是韩大哥聪明,来,我给你看一样新武器——弩!”   智朔年轻,韩无忌不想明说而拼命掩饰的意思,竟被他脱口而出:“魏锜、栾黡急着要走,倒未必是怕——若我家中行伯去世,又不知何人能升卿位?数一数,也就这院中我们三个闲人,才对此毫不关切。哈哈,乐得悠闲。”   东郭离看了韩无忌一眼,脸上显露出担忧的神情,韩无忌轻轻摇头。另一边,师修也微微摇头。   东郭离其实已经猜到了这些人匆匆离去,以及韩无忌掩饰的原因。韩无忌掩饰这些原因,是因为这次卿位调整,肯定没有赵武的份,而从目前的情势看,赵武似乎是个冲劲十足的家伙,他连续做了许多事,竭力想改变自己,也改变赵氏目前的状况。韩无忌害怕年轻气盛的赵武听到这消息后,感觉到失望,所以才拼命掩饰。   然而,智朔却没有这样的顾忌,他家中一个伯父去世了,但这个伯父似乎去世的时机不好,打乱了智罂原本的安排,故此智朔口中没有哀伤,反而显得淡淡然,仿佛在谈论一个路边行人的死伤一样。   另一边,赵武却没有察觉大家口气的变化,他显得兴致勃勃:“无忌兄,你没有看过这种武器,如今我的庄园里遍布这些武器,墙角放的是窝弩,墙上安装的是床弩,只要有人不小心踏上,保管让他死无全尸,来,你看看这种武器。”   韩无忌听赵武说的玄乎,他迈步准备与赵武同去墙角欣赏,这时智姬冲了出来,她穿着嫁衣——最普通的那种,不顾礼仪的冲智朔叫道:“伯父走了吗?我看他随身带的武士少,别顺手把我的车夫带走了?”   智朔苦笑:“阿姐,智氏、中行氏、荀氏,这三家里有谁不知道,到了你手上的东西怎可要回,又怎能要回。荀伯伯是跟魏锜走的,没有动你的车夫。”   韩无忌一声轻笑,东郭离仰脸望天,假装没听到,赵武纳闷的转身找齐策,但齐策却不在。东郭离看他寻找半天,轻声解释:“齐策刚才走了,他随魏锜的车队走的,听说新田城新近来了几位贤人,他去拜会去了,看看可有法子招揽。”   赵武低声问:“这智姬……怎么像个搂钱的耙子?”   东郭离笑的意味深长:“可她现在是赵氏的搂钱耙子!”   赵武点点头:“说的有道理耶,行,你赶紧找一些空房,立刻安置那些车夫……不错,这马车也是我家的,你赶紧盘点一下,我听说往新田运木头的马车缺少,回头缺多少,你调拨给他们。”   东郭离神色恭敬的点点头,韩无忌在旁边听了这话,假装仰望天边的云彩,智朔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我发现我家娇娇嫁你,实在是嫁对了。”   不等赵武对这话做出反应,韩无忌抬腿就走:“什么是弩?你既然把它说的十分厉害,快给我们看看!”   仔细研究着弩,弓箭世家出来的韩无忌马上询问:“这种武器制作麻烦吗?”   赵武点头:“麻烦,我原来以为很简单,但工匠们制作这种武器却屡屡出错,成品率并不高,大约是百中六七而已,这几天我推敲了一下,发现是因为牵引弓臂的时候用力不匀,或者,是在弓臂定型的时候处置错误,使得弓臂断裂……目前我们正在研究解决办法,等找出办法后,也许制作这种武器会更容易。”   韩无忌拿起一只弩弓,用左手举弓置肩,略微瞄准了一下,扣动了扳机,弩箭嗖的一声飞出去,深深的扎在土里。   韩无忌脸色一变:“好东西,训练一名弓箭手需要七年,现在有了这种武器,连我这样的人都能射击,如此一来,岂不连老人孩子都能战斗。” 第二十一章 怎么像个搂钱的耙子(下)   赵武笑了:“没错,我这座庄园虽然守卫士兵少,但真要遇到袭击,每个人都是战士,而且是中等水平以上的弓箭手……”   韩无忌闭着眼睛思考着,智朔插嘴说:“天呐,如果这种武器大规模使用,岂不使战争完全改观……”   赵武否认的摇着头,嘴角上翘的笑着。   在不久之后,列国都大量装备了弩,也没见有谁因为使用这种武器而取得压倒性胜利。   “这种弩弓虽然缩短了弓箭兵的训练时间,提高了射击精准度,也增加了箭杆的伤害力,但它还有一个毛病——射速慢,弓箭兵连续射击六七箭的工夫,弩弓才能完成上弦射击的动作,所以,这东西也就是小玩闹,改变不了什么。”   韩无忌睁开眼睛,问:“你有这东西的图谱吗?”   赵武点头,韩无忌马上问:“需要我从韩家调兵吗?”   韩无忌问的是:弓箭制作技术的突破是赵武答应送给韩家的,现在赵武家中藏着一份弩弓制作图谱,万一被别人抢夺而去,那将是韩家巨大的损失。故此他问赵武,是否对自己的守卫力量有信心,万一不成,他可以从韩氏调兵。   对于这点,东郭离显得很自信:“我家主上的庄园外面是一座城市——这里是赵城,赵城虽小,却也不是谁都能欺负的。”   东郭离说的是:由于最近赵武的富民政策,以及各项社保福利措施的完善,使得赵氏在赵城的威望非常高。而赵城无论怎么说也有两万余人、三万多奴隶,在现在的情况下,如果赵武的庄园受到攻打,整个城市的百姓都不会坐视。而晋国本来就是军国主义国家,紧急状况下所有的男丁都是士兵,入侵者要跟全城作战,这状况,即使三郤亲自来,恐怕他也没胆量撒野。   东郭离之所以这么有信心,另外一层原因是赵城的武器研究获得了重大突破,而且,努力学习管仲富国之策的赵氏家族已经将新研究出来的菜刀、斧头、铁锹、锄头等东西,作为一项福利政策发放给全城百姓,所以,现在的赵城可谓人人有武装。   这样一群有武装,又忠心耿耿的属民,是赵城最大的屏障,攻下这样一座城市,至少需要一个中等国家动用倾国之力。   韩无忌想了想,马上说:“新田如今乱成一片,你真要缺人手,恐怕从各家也抽调不出,我父亲那里也一样。嗯,既然这弩弓如此重要,恰好我也闲着没事,便跟你家工匠学习一番,等新田平静了,我再领着人回去。”   这几个人蹲在墙角说话,屋子那头,智姬在叫嚷:“中行姐姐,荀妹妹,你们也赶快搬东西啊,还站着干什么,大礼已经完了。”   智朔在姐姐的叫嚷声中,心虚的说:“我家最近事多,不如我也在你庄子上躲几天?”   赵武扭头看着智朔,很诧异的问:“我刚才就纳闷,你伯父就要去世了,你怎么表现的如此平静?”   赵武这话本来不该问出,因为这样的问话是很失礼的。智朔愣了一下,韩无忌马上解释:“荀氏、中行氏、智氏原本是一家,但中行伯自有他人祭祀,轮不到智家的人哭灵。”   韩无忌话中隐含的意思是:春秋时代,亲人去世,遗属还没有像后来那种虚伪礼节,况且中行氏“别出”已经历数代,他的家族自有人祭祀与承继,无需别人做出哀伤的模样。而智朔父亲这一辈同族感情还好,轮到智朔,小辈间的感情已经有点淡了。再加上晋国公卿大夫之间的明争暗斗十分剧烈,中行伯的辞世使斗争更加明朗化,使得小辈们感到的只有紧张,缺少哀伤。   其实,私下里,智朔也未尝没有抱怨——至少,自己的姐姐没个好的陪嫁,又因为陪嫁的中行姬而仓促嫁了,这事,今后公卿间万一说起来,自己的家族会很没面子……   韩无忌的解释连自己都觉得缺乏可信度,但全然不了解晋国公卿内幕的赵武却显得容易轻信,他马上将这问题抛在一边,兴奋的向智朔炫耀:“你我年龄相当,咱俩一定有很多共同爱好,比如我家现在粮食不够吃,等明天把武士召集回来,我与你同去山中打猎。”   这三人蹲在墙角嘀嘀咕咕,师修在一旁早忍不住,他上前半是责备,半是含沙射影的埋怨其余二人:“主上,如今赵氏只剩主上一人,下臣等都心头惶恐,主上却浪费大好光阴,在这里闲聊,下臣厚颜,请主上进入婚房,以成周公之礼。”   赵武仰脸看看天色,纳闷的说:“天色还早……我晚饭还没有吃呢,听说厨房里有人送来一只麋鹿,我正打算烤一顿鹿肉……”   师修勃然大怒:“吃吃吃,一顿不吃饿不死人,但赵氏没有子嗣,万一主上有个三长两短,我等下臣,去何处哭坟?”   智朔一看情况不对,一扭身跑路了,韩无忌站在墙边微微而笑,赵武连忙提醒智朔:“小心点,我沿墙安置了上百架窝弩,你千万别顺着墙根走……”   众人走散后,赵武回过身来,很不满抱怨:“客人面前如此咆哮,你是主人还是我是主人?”   师修躬身行礼:“下臣知罪,然而,中行家即将面临巨变,主上与夫人行合卺之礼的时间只剩下这几天,过了这段时间,主上又要等丧期过后。主上等得起,赵城百姓等得起吗?”   智姬出现在门口,扬声召唤:“夫主,师修真君子也!他为了赵氏心急,而我等也是为了赵氏才如此匆匆,大家都为了同一个目的,请夫主珍惜!”   赵武叹气:“礼呀礼呀,这里什么都好,就是规矩多的让人受不了。得,连做那事儿都有规矩……催催催,前戏的时间都不给……罢了!”   师修看着赵武进入婚房,他唤过东郭离,悄声询问:“怎样?”   东郭离轻声说:“不好!我走的时候,他已陷入最后昏迷,我怕那人死了我还没走,这样,主上就不能装不知了,所以我不能消息证实便转身而奔……我估计,当我出城时,他已熬不过去了,现在很可能已经去世。”   师修仰脸想了一下,决定:“我来做恶人,从明日起,我亲自持剑把守城门,但凡京城来的消息,我就拖延三天,唉,只能拖三天,再多就失礼了。”   东郭离轻轻摇头:“修,你忘了京城还有韩厥子,有他在,这些细节他又怎会想不到,我以为,我们不如装作啥事也没有,让韩厥子为我们拖三天。” 第二十二章 这种事能催吗?(上)   后世常说“守孝三年”是“春秋规矩”,其实在春秋,这一规定执行的并不严格。尤其是晋国,历任卿大夫死后,其继承人不是忙着守孝,而是忙着承继——承继死者的官位与地位。《左传》、《春秋》的记载晋国公卿的活动史,似乎都证明了这点。到了战国之后,守孝的礼节才开始严苛起来,且似乎有点强制执行的味道。   按春秋规矩,亲人去世,丧家当天就要打发家人去所有的亲朋好友家报告噩耗,这叫“告哀”,丧者亲属或友人接到消息,要显示自己的哀伤,《墨子·节葬》记录春秋时的守丧礼节说:“(国)君死(了要守)丧之三年;父母死,(守)丧之三年;妻与后子死,二者皆(守)丧之三年;然后伯父、兄弟、蘖子死,期;族人五月;姑姊甥舅皆有数日。”   然而,这本《墨子》写于战国时代——即使按照这本书所记录的礼节,赵武这个陪嫁庶女的丈夫,也属于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唯有从智娇娇身上论亲戚,才能靠上一点边,算是“姑姊甥舅”,守丧数日就行。   赵城之所以如此郑重其事闭门谢客,是因为赵城弱小,不想也不敢对国中争斗涉入过多,所以用举丧的借口,避过紧随而来的公卿间串联与沟通——虽然在春秋时代,人们不强求类似的严格守孝,但这个开放的时代也尊重这种个人行为。   然而,真要对此郑重其事,那么根据礼仪,赵武与妻子要分房居住——“别屋而居”,以此显示哀悼的心情。但这对赵氏是不利的,因为赵武是“赵氏孤儿”,现在的赵氏只有他独苗一个,万一赵武有个三长两短,赵氏一族就此绝灭了,师偃师修等家臣就成了孤魂野鬼,连收留的人都没有——因为别人会嫌他们晦气。   一方面是焦心于赵氏存续,一方面也为了切身利益,师修希望赵武能多与新婚夫人团聚几天,以便增加留下子嗣的可能,东郭离显然也有这种急迫,所以他与师修立场一致。   “最好通知山中的师偃,让他带着武士返回,咱家现在的防卫实在单薄,还是先召回在外的武士吧”,东郭离建议。   师修表示赞同:“在这种情况下,按惯例,各家都要戒备的,我们召回武士也符合现在的局势……不耽搁了,我这就派人入山。”   ……   屋内,炉火烧得通红,地下的鼎炉内,香料腾起缕缕的细烟。让人一进屋就感觉精神一振。环顾整个屋子,四壁没有墙毯,只悬挂布幔挡风。布幔是姜黄色的,随微风不停波动,让屋子充满浪漫气氛。   稍稍令人遗憾的是,屋内灯火不多,只有微弱的火光,这又让屋内充满暧昧的气氛。   若让春秋时代的人看来,这间屋子绝对是不可思议的。它没有木质地板,地面都是条形大青石。也因为没有木地板,无法睡在地上,故此屋内多了许多家具,比如像战车一样巨大的床榻。   这张床榻与战车稍稍不同的是少了一侧的车辕挡板,少了四个轮子,多了四根通天的柱子。而这四根柱子顶端,悬挂了一个蚊帐,如今蚊帐两边撩起,让床所在区域形成了一个类似帐篷的封闭空间。蚊帐口,智姬正屁股翘的老高,半趴在床边、好奇地探头探脑。   除了一张大床外,屋中心还有一副茶几、上面摆了些茶具……另外一张大桌子,与茶几一起,都用厚实的木板制作,二者都长度三五米,唯有高低差距,大小相仿。   桌上上面堆满竹简与羊皮卷。那张茶几与桌子成直角放置,旁边一张躺椅,三者构成U字型办公区域。躺椅边竖着两座落地式大青铜油灯,灯下散落着无数摊开的竹简,看着出,主人曾在椅子上懒样样地看书。   此外,墙角处,一个架子(博古架),其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石头;屋中心还有一张小方桌,旁边一张椅子,桌上一盏油灯。   如今,这油灯是屋里的仅有光源,里面燃烧着动物油脂。灯火跳动不息,让人的心也跳动不止。   中行姬与荀姬抱着被褥不知所措,按规矩,陪嫁的这两人应该睡在门边,替夫主与夫人挡风挡雨,并随时响应夫主的召唤……但屋内的石地板让她们不知所措,转眼在屋内搜寻半天,似乎屋里的家具都是独一份的。那张茶几似乎足够长大,可以睡下一个人,但陪嫁的有两人,另一个人哪?总不能让她睡在冰凉的石板上。   智姬按了按床铺,满意地赞赏:“这榻(床)真柔软,上面铺的什么?”   赵武很好奇:“喂,今日你嫁我了,没有点羞涩感吗,拜托,淑女点好吗?”   智姬直起腰,回身看着赵武:“咦,你这人还真奇怪,想法都跟人不一样……这屋里的东西也很奇怪。嗯,男婚女嫁,这是万物生长的必然道理,你干嘛要让我故作姿态——‘彼其初,人与万物皆生,草木榛榛,鹿豕狉狉,人不能搏噬,且无羽毛,莫克自奉自卫,由是,故近者聚而为群’……”   智姬说的道理堂皇,勉强翻译成现代语言就是:万物之初的时候,人与动物一块生长,人没有羽毛不会飞,没有利爪不能自卫,但人终究战胜了恶劣的大自然,成功生存下来,靠的就是团队协作精神与、及在繁育过程中,将本身经验传授后代的本能。   这生殖繁育原本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怎么,我现在的样子你不满意,没问题,需要什么姿势你说出来,卧室里的荡女、客厅里的淑女、厨房里的下女……嗯,我听说还有什么前入式,后入式,你尽管来吧。   智姬一番话,说的赵武有点头晕。   他不知道,由于春秋时代人类的繁殖能力低下,所以这时代还保留有原始社会“生殖崇拜”习俗——他所受的教育都是后世的儒家教育,拿那种思想衡量春秋人,让春秋人假模假式地做出“后现代”的羞涩,是他错了。   连他刚才问智朔为何不哀伤,也是个错误,因为他身上背负赵家崛起的希望,以及智家、荀家、中行家的政治投资,还有韩家的托负——所以这三家不能搅乱他的婚礼,他们不敢在婚礼上表露哀伤。   智姬训斥完赵武,在床前转了个圈,一指中行姬荀姬:“中行姐,荀妹,都上这战车来吧,这‘屋中车’能让四个大男人在上面翻筋斗,蹦蹦跳跳战斗,也足够我们翻腾了,都上来试试……好柔软的车。” 第二十二章 这种事能催吗?(下)   中行姬荀姬愣了一下,看到赵武蹲在地下吐口水,没有反对的意思,荀姬脆声笑了:“好啊好啊,以前看到男孩子在战车上跳来跳去,好羡慕,今后我们也有战车了——我做车右。”   中行姬眼皮抬了一下,从眉毛缝隙里看了赵武一眼,迈着细碎步走到床前站着不动,这时荀姬已把自己的被褥扔在床最外侧,智姬大嚷:“不行,车右的位置是我的,不许跟我抢。”   荀姬手快,已把被褥摊开,驳斥说:“不行,你是正妻,该去车左。”   智姬娇笑:“那怎么行,你忘了我们的主将,车左位置是主将的。”   蹲地下的赵武一声吼叫:“奶奶个熊,我傻了么,现在是春秋啊!”   说罢,赵武跳了起来,大呼:“这不是战车,它叫‘床’……不,它就是我的战车,该由我来安排——你,智姬御戎,我先来试试你这匹马!”   智姬一声尖叫,被赵武扔到了床上,她躺倒在那里,看着赵武,媚眼如丝:“好大的力气,这才是男人,我智姬的男人。姐妹们,住这样的房子,有这样的男人,这趟嫁的虽……但……”   智姬说到这儿,嘴已经被赵武堵住了。刚开始,她拼力躲闪,似乎想把话说完,但随即,她热烈响应,而后是拼命尖叫,叫过之后咯咯而笑,再然后是剧烈喘息……   一声尖叫过后,智姬瘫倒了,她连一个指头都不愿意动,眯着眼睛,似乎在品味。依旧站在床边的荀姬笑着问:“姐姐,什么滋味?”   智姬答:“你马上就知道了……还站着干啥?……呀,别动我,救命,荀姐姐,快救命!”   荀姬咯咯笑着,立刻谢衣上了战车:“夫主,松松手,让荀姬来侍奉!”   赵武一松手,荀姬立刻扑入怀中,智姬在床上打着滚,滚倒床里侧,大叫:“妈呀,怎么一转眼,滋味就变的火烧火燎……”   “哪有啊?”荀姬咯咯笑着答应:“原来男婚女嫁就是这样,呀,这感觉……嗯哪……”   床外侧腾开了,中行姬默默摊开被褥,静静钻入被中,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过之后,中行姬在被中抬起身来,将衣物放置在枕头,慢慢叠好。她叠得很仔细,在她身边,荀姬呻吟不断,但她恍如未闻。叠好后,她仔细地将衣物放置在枕边,而后在被中伸出半个身子,从枕边、荀姬身下、赵武身上,将荀姬的衣物一一捡起,在被中仔细叠好,放到荀姬枕边。   想了一下,中行姬又从被中伸出身子,把地上丢弃的智姬衣物一一捡起;叠好。爬过赵武,递到智姬枕边。智姬正含着手指欣赏身边的景色,头也不抬。中行姬放好了衣物,又爬过赵武……她准备爬回自己的位置,但她刚一伸手,赵武恰好翻过身来喘息,这下子,她正好爬上赵武的身体——接下来的事情,她全然记不清了。   等她清醒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床正中,身子不停地抽搐着,感觉好怪异。智姬正关切地趴在她身边,见她醒来,连忙问:“你好点吗?哎呀,刚才好吓人,你没了呼吸。”   “没事”,赵武在旁边回答。此时,赵武又与荀姬搂到了一起,仿佛与原先的情景一模一样,仿佛刚才中行姬只是打了个盹,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切都照常。   但中行姬知道这不是真实的,她身体火烫火烫,还在一直不住的抽搐,体内感觉也颇诡异。   “不可能有事”,赵武气喘吁吁说:“从没听说,行周公之礼也能死人。”   “呀,死人,认真点”,荀姬在赵武身下呼喊:“我还在这儿呐,你怎好与旁人交谈!”   这一夜,师修半夜屡次起身巡视,每次听到赵武屋中的喊叫声,他都如饮甘露,笑眯眯地返身回屋。但回去后又睡不着,翻来覆去不久,他再次起身,持剑巡行。到赵武屋边转一圈,在笑眯眯地回来,躺下……又起身,持剑出门……笑眯眯,回来躺下。   如此折腾到天亮,师修出去转一圈,赵武屋内没了动静,他站在屋外,笑的脸上长了一朵花,大张着嘴,却没有发出声音。许久,他回屋躺下——这次,他睡着了。   天亮,赵城外突然脚步隆隆,跑来一队肩扛斧子武士。赵城守军大惊,刚想吹响号角,猛然发现师偃催马跑到了城下,这次他是单骑走马,冲城上大呼:“开门,快开门。”   春秋时战争频繁,侦查手段都很少,为了防备敌军偷袭。各国所有城市都很认真执行宵禁。到了夜晚,城门是一定要关上的,城墙上的守卫唯恐不多。今晚,城墙上的值守官鲋,这是师修特意指派的。   鲋是赵家家生奴隶、赵氏原有武士头领。他认出师偃,连忙指挥众人打开城门。师偃骑马冲城,进门就大喊:“怎么了,我接到紧急传信,连夜赶回来了?……怎么突然嫁了?这于礼不合呀……周围情况怎么样,可有新田城的消息?”   东郭离在城门洞迎上师偃,摇头回答:“齐策借着会见朋友的名义,已经去了新田城,若有消息送来,我们会收到的,但我估计这几天不会有——候补正卿的任命,总得等中行伯入葬后吧。偃,你赶紧带着武士们去见主上,我们把眼前的事先办了……”   所谓“眼前的事”,就是赶紧确定士兵资格,让筛选出的士兵们换装上岗——因为目前局势紧张,赵城需要加强防卫。   “走,不要停留!”师偃回身招呼。武士们闻声,脚下没有停留,拎着斧子向赵府跑去。 ( 重要提示:如果 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 c o m ) , ( t x t 8 0 . c c) , ( t x t 8 0 . l a )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第二十三章 领主要大跃进(上)   刚入山的时候,原先那一千魏府家丁被分到了一批铁战斧。但在他们砍伐过程中,手中的铁斧不断损坏,而后,新的战斧源源不断送来,新来的战斧制作越来越精美,斧刃越来越锋利,简直成了工艺品,让武士们爱不释手。   这些武士回城前,又接到一批新战斧。这批战斧是按照人体动力学设计的消防斧款式。武士们不知道人体动力学,但他们知道手中的斧子用起来十分顺手,部分斧面还鎏上了金(铜),令砍柴斧显得极其华美,原先的魏府家丁对此喜爱极了,许多人纷纷抱着斧子睡觉,急不可耐地想在第二天试试新斧子的性能。接着,他们接到紧急回城的命令。   这命令也意味着伐木工作的结束,许多武士对手上的战斧依依不舍,一心回城的师偃干脆就命令他们拎着斧子做武器,用慢跑速度回城。现在回城了,貌似赵氏压根没收回战斧的打算,提心吊胆的魏兵又拎着战斧走入赵府。他们当中,多数人是第一次进入赵府。   刚入赵城之后,这些人已发现,这短短几日,赵城已经变了样,城北部位,新出现了一个新建的小院,小院外墙依旧是夯土旧墙。但等这些魏兵进入院内,才发现院内原来是另一个世界,里面的屋子多是用木板一片片搭建而成,少数木板房外涂上了新漆,令整个院落飘荡着一股油漆的芳香。   魏兵们被引入后院。后院,中心部位是一座水池,水池背后遍栽垂柳与果树。冬天了,树叶凋谢,枝条稀疏,可以透过枝条望见背后一座精巧的圆形月亮门,那后面还掩映着一种院落。   后面的建筑看不清楚,但仅仅看到的那少数建筑,已经让魏兵感觉自己走进了一个神话世界。传说中的主人,赵氏家主赵武正如同神仙一样坐在垂柳下——他不是席地而坐,而是坐在一把奇怪的,叫做椅子的木器上。   魏兵们被分成一队一队走过赵武面前,师偃捧着花名册,一个个评点着武士们这段时间的劳动表现,赵武根据评点给予对方不同的赏赐,其中表现佳者,竟然在获得宝剑之外,还拥有了一套昂贵的金缕铁甲,这铁甲表面镀着银色的金属,整副铁甲亮闪闪的,比战斧更令人垂涎欲滴、爱不释手。   赵武在递上铁甲与宝剑的时候,按照惯例郑重招呼:“今后,我的安全就托付你了。”   得到招呼的武士顿时泪流满面,跪地连连磕头。   其实,赵武在递上宝剑与铠甲的时候还在纳闷,怎么这仪式,与西方世界册封骑士的仪式极度相像——但赵武不知道,他正在进行的这一“封臣礼”确实是正宗中国礼节。在日本,天皇在21世纪依旧用这套礼节册封皇宫卫士,而韩国是在二战后,随着国王统治的终结,终结这套礼节的。   据日本人说,他们这套礼节是由遣唐使从中原带回来的“春秋礼节”。只可惜的是,现代中国人已不记得自己有这么一套礼节了。而韩国人则说,这套礼节是他们的祖先萁子从春秋带过来的。   按周礼,一辆战车配备三名甲士,其中包括主将官,其余的随车步兵则仅有一身葛衣。因此,分到铁甲的武士们感动的涕泪交加,他们以为自己已升到“甲士”待遇,这意味着他们不再是普通士兵,而是:“士”了……不过,随后的冬季训练里,那些“幸运者”又发现,原来,这种铁甲人人有份。   魏家赠送的一千名武士,最终只筛选出八百多名合格者。加上赵氏原来的五百人,赵武终于凑足了一千三百人的“领主武装”。   被挑选上的武士个个兴高采烈,他们拿着新发的铠甲与武器,兴高采烈的尾随师偃去授田,师偃将分配给他们耕作的土地,也将按照农村军事单位,安排他们结伴而居。另一方面,被淘汰下来的武士们对此很不满意,他们聚集在赵武的庄园,迟迟不肯离去。   在这时代,武士也属于特权阶层,他们是有资格一言不合当街杀人的低等贵族。他们不交纳税赋,只要随时等待着,响应军事集结的号召就行。现在,那些被淘汰的武士成为黎人(农夫)、国人(市民)、野人(没有武士资格的城郊农民),他们不仅要交纳各种赋税,原先所享用的各种特权也取消了。   赵武对现在这种状况早有所料,他翻开师偃记录的名册,指点着一个个名字,大声说出他们淘汰的理由,而后缓和脸色,轻声说:“我赵氏与别家不同,最近三五年内,我已经打算宽减农税——你们都知道,我祖(祖爷爷赵衰)曾为赵国确立律法,制定了富国六策,我如今打算一一实施,其中,首先执行的就是:三年之内免除农税,至于三年之后,我将情况予以减免。   此外就是刑律,武士当街杀人的特权在赵城不存在,今后武士过去的种种特权也将逐步改变,会让武士阶层变的更加亲和,所以,身为武士,也不见得比诸位有更多荣耀……   好吧,我们直说吧,各位被淘汰都是有原因的,现在我安排诸位前去各地居住,为黎人,为国人,各位不愿意,可以向我提出,我回头向魏氏家主求情,请他重新容纳各位,如何?”   一名被淘汰武士鼓足勇气,大声问:“家主,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如果赵城没有农税,或者此地可以安居——无论如何,我们被赵氏淘汰,回到魏家,面子上也没有光彩,如果还有最后一条活路,我们宁愿在此安居。”   赵武招招手,让那名淘汰武士走到身边,他微笑的说:“你可以去找附近百姓打听打听,在当们在山中伐木的时候,我赵城给庶民发放过多少福利——赵城虽小,虽然穷困,但对待领地属民上,我自认为,不能算刻薄……” 第二十三章 领主要大跃进(下)   赵武吸了口气,感觉跟古人说这些,似乎多余——他们能理解么:“这样吧,我给你一个彼此了解的时间——两年,你在这里居住两年,两年期满后,你可以参加武士的复选,条件合格可以重新当武士,如果不合格,而你又觉得住在赵城不舒服,你可以向我提出,由我安排让你去韩氏,或者重归魏氏。   有两年缓冲期,重归魏氏也不错,因为在这两年,你们会从我赵氏学得一些运用器械的办法,你们知道的,当初你们被赠送给赵氏,是用来换取器物的,我赵氏器物之精良,使得各家不得不送来一些人手交换。你们从我家学得本领,即使回到原来的魏家,想必魏家也不会小看你的,这种安排如何?”   那名武士回到人丛,这些人低声商议了一番,决定接受赵武的建议。   这些人才走,智姬挽着袖子冲出了屋子,她急匆匆的问:“你的织场呢?前不久你托齐策送来两块布,那布比丝还柔滑,比锦还厚实,姐妹们很是喜爱,那织场在哪里,这些日子过去了,想必织场已经纺出了更长的布,快领我去。”   赵武嘿嘿笑着,似乎扭捏的不肯走,东郭离在旁边提醒:“主上,今日是约定与奴隶见面的时间,刚才我们见武士,已经耽搁了,估计奴隶现在已等急了。”   赵武依依难舍的想了片刻,指点着一名随从:“来,领夫人去织场。”   东郭离脸色难堪,他犹豫了一下勉强开口:“主上,动身吧。”   才出了庄园,东郭离抱怨:“主上,夫人进了织坊,我们织坊还有东西剩下吗?那可是织造数个月的布匹啊。”   古人织布,纺织到中间是不能停顿的,除非把一匹布织完。织到中途砍断布匹,那就是“孟母三迁”中孟母的故事,这故事告诫人们:做事不能半途而废。   娇娇提前得到的那两块绒布就是中途停工的结果,现在又过了几天,或许那些布匹织的足够长,可以让娇娇做一身衣服了。   赵武不得已的哼哼:“不会吧,我家的布坊挣来的钱,难道她不花吗?”   东郭离指了指院子,忧虑的说:“主上,你看娇娇拉来的那两百辆马车,都是什么破烂?她连这些东西都不放过……”   赵武嘿嘿笑着:“原来你已经偷偷溜进去盘点了一下,告诉我,都有什么财宝?”   东郭离有点扭捏:“下臣职责攸关,自然要知道夫人带来什么陪嫁物……我去盘点了一下,不过是些款式古怪而新颖的小器物,值不了多少钱,估计也就是讨小女孩喜欢的小玩意。其中,最有价值的还是那些石头,不过,里面许多石头都没有打磨出来。下臣回头找一个玉匠,好好雕琢一番,主上可以带几块在身边,辟邪,或者送朋友。”   原来那些闪闪发亮的石头才是宝贝,它们就是春秋时代最流行的奢侈品:玉器。   赵武对玉器倒不怎么热心,他挠着头,思索着如何把织坊从娇娇手里夺回来……这个问题似乎难度高了点,等他走到城中的隶坊,还没有想出办法。   隶坊也叫隶舍,是专供奴隶居住的地方,周围有很高的院墙,院墙上站着警备的赵氏家丁。   赵武走入隶舍,招手叫过奴隶监管官员,吩咐:“我预先已经通知了你们,等我大婚的时候,要开释三千奴隶,开释的条件已经告诉你了,你都挑选出来了吗?”   赵武这一策略来源于管仲兴国六策的第二策与第四策,意思是宽松的刑罚,及时的奖励。赵城缺人,而满腹怨气的奴隶劳动效率是十分低下的,为了监管这些随时肯能暴动的奴隶,赵城不得不安排大量的监管人员,这使得赵城的人手愈发紧张。赵武今天来,就是给奴隶希望,让他们提高劳动效率的。   奴隶监工称之为“胥斤”,他这个胥姓跟晋国著名的卿大夫“胥氏”没有关系,这个胥意思是小官吏。   胥斤笑,回答:“家主慈悲,额外给他们开恩,这消息已经传达遍了,人选前几天也已经确定了,请主上过目。”   赵武接过名册,看也没看:“人数太多,我一个个见恐怕来不及,让他们以百人一队,过来见我。”   记录奴隶身份的东西叫“丹书”,是用红色朱砂记录在竹简上。这些丹书被武士们抱着,堆放在赵武脚下,奴隶们以一百人为一队,走到赵武面前叩头,而后赵武指挥官吏给他们发放丹书,意思是:从今往后他们不是奴隶了,是自由人。   丹书拿到手后,许多奴隶激动的将那根竹简折断,也有奴隶小心翼翼的将它们保存好,而后那些奴隶不约而同的重新归倒在赵武脚下,感激不尽的说一些效忠的话。   奴隶们一批批如流水般涌上,丹书拿到手后,他们会被官员领到另一个角落里,由官员给他们发放自由民身份的证书,然后他们又会转到下一位官员的手里,这位官员将领他们来到田野,来到分给他们的土地上,给他们分发农具,宣布他们成为公社的一员。   释奴工作进行完毕后,剩下的奴隶很激动,他们不停的窃窃私语,数万奴隶的私语汇成一股巨大的嗡嗡声,赵武站起来,举起一只手,表示自己有话说,立刻,嗡嗡声嘎然而止。   “我来和你们做一个约定:我打算明年的田租就以今年的产量为基准,凡是交纳够今年粮食产量的家奴,无论他还剩余多少粮食,都属于自己。   也就是说:只要你们努力多产粮,多出的粮食全归自己,我只要按照去年的粮食数目收取。怎么样?   刚才你们也看了,你们当中,表现最优异者获得了自由民的身份,这个比例很大,每十个人当中就有一个。而这样的奖励今后每年都有,也就是说,只要你们努力,十年后怎么也轮到你成为自由民。   我来就是和你们做这个约定的。你们也知道,我赵城兵力不足,所以我打算裁减监管你们的人手,并和你们约定明年交纳粮食的数目,我承诺在明年一年的耕作中,给予你们有限的自由,你们可以在赵城的范围内随意走动,而你们也要向我做出承诺,承诺在我给予你们信任之后,不要因为监视人手的减少而生出逃跑的念头。”   赵武说话时,旁边的家臣猛拽他的衣袖,似乎被赵武的步伐吓住了。 第二十四章 能抢的遇上更能抢的   赵武喘了口气,笑眯眯的说:“实际上,我也不怕你们逃跑。你们能逃到哪里去呐——赵城之北是霍城,这是晋国防御北方的强镇。即使你们侥幸越过霍城,但随后的路程将进入胡人的领地。   到了胡人那里,难道还不是继续做奴隶吗?天底下,哪里有在赵城做奴隶更轻松?你瞧,我现在降低了刑罚,每年从你们当中选择十分之一,赐予他自由民的身份,只要努力,数年后你们人人都是自由民,这不很好吗?   或许你们想往东、往西逃跑,但如果你们往这两个方向逃跑,我连追寻的兴趣都没有。因为十万大山足以对你们做出惩罚。   似乎唯一的生路似乎在南方,可那是晋国国都的方向,各家族势力林立,你们没有任何身份,到了那里,还不是被他们抓去做奴隶?难道到了别的家族,有我赵氏好吗?”   奴隶们一片嗡嗡声,赵武竖起指头,大声说:“我的承诺现在生效,从现在起,我撤走一半监管人员,同时宣布废除酷刑,今后对你们最重的惩罚不能超过十鞭。这就是《‘刑不上十’令》……你们愿意跟我做这个约定吗?”   奴隶们嗡嗡商议了半天,推出几名长者上前向赵武行礼。几名长者请求赵武杀白马盟下血誓,愿意由奴隶自己组织类似军队的社团,形成内部自我监控体制,承诺彼此约束不逃跑,相约加强自我管理机制——而赵武方面承诺:只要他们明年按约定交纳足够数量的粮食,将对他们逐步放松监管,并逐步提高释奴比例,直到他们……   这就是赵城“白马之誓”。   从此之后,奴隶制逐渐开始崩溃,各地领主相继采用赵武的方法,用“租庸制”收取田租,从而代替原先的农奴制劳作……   赵武立誓后,没有在隶舍停留过久。等他走出隶舍,身后的奴隶们爆发了狂欢,而监管人员果然对他们的行为不再干涉——从此之后,只要他们不走出划定区域,或者在走出划定区域时提前向工头递出申请,取得工头发放的通行证,赵城守卫对他们的行为不加干涉。   随后,奴隶们的行动范围越来越广,除了头上还顶着奴隶身份外,他们与自由民没什么两样。   当年秋收过后,赵武果然兑现了诺言,那些努力耕作的奴隶手头第一次有了余粮,也就是有了私有财产,这下子,他们完全与自由民一样了。   在这个纷乱的春秋,当时的春秋霸主晋国正陷入争夺公卿位置的政治斗争,没有人察觉在赵城这个小地方,首先终结了奴隶制,令自己彻底迈向封建。   赵武忙碌了一天,又累又乏的赶回自己的庄园,发觉智朔正与韩厥子坐在院落里,他俩面前的炉子上正在烧烤着赵武昨天没来得及吃的那只獐鹿,智姬还殷勤的向烤肉上撒着珍贵的香料,整个院落飘散着浓重的香气。   东郭离脸都绿了。   这些孜然、茴香香料隐藏不住香气,东郭离早有发现,但赵武向他描绘了一番将来的景象,说明这些东西经过扩大种植后,会给赵氏带来源源滚滚的财富……这些珍贵的香料种子,平常赵武都不舍得吃,把它郑重收藏在瓦罐里,吊到房梁上,没想到藏的如此严密,智姬也能翻出来。   智姬正殷勤的往智朔嘴里塞肉,不时的扭头冲姐妹招呼:“中行姐姐,荀妹妹,没想到这里有这么好吃的东西,你俩这趟嫁的值吧……弟弟,多吃点,瞧你长得这么瘦,姐姐以前老抢你的东西,今后不与你抢了……呜呜,今后我想抢也抢不上了。要不,弟弟你来姐姐家抢。”   赵武痛苦的绞着脸,他艰难地在火堆边坐下,指点着炭炉问智姬:“智姬,你猜,这个铸铁炉能卖多少钱?”   智姬翻手递过一串烤肉,狠狠的塞进赵武嘴里:“小气的,今后你家就是我家,干嘛如此小气?”   赵武看见智姬腰上掖着一块绒布,似乎她拿那块绒布当作汗巾,他轻轻抽出这块汗巾,继续问:“你知道那些绒布多少钱一匹——孙林父光看到货样,就出到十个罄钱(罄型青铜货币)一匹,我猜,这价格他拿到卫国去,还有赚头。”   智姬立刻瞪大眼睛:“那我们还等什么,我家在卫国也有人,干嘛让孙林父赚钱,弟弟,你快回家,联络朝歌的商人,今后我家也卖布。”   赵武慢慢的说:“一尺绒布换十枚铲钱,这一尺绒布能有多重——它换回的是三百倍重量的金(铜)。而我们给孙林父看的绒布还不是最好的,你瞧,你手上的这块绒布才是最上等的细绒织成,如此大的面积,我保证它能穿过一枚针眼,薄薄一层,却能挡住寒风,比葛布麻布强多了。”   一块汗巾穿过一枚针眼,现代人可能以为这是夸张,但春秋时使用的是青铜针,针眼只比戒指稍小而已,而缝纫的线,使用的是粗纤维葛与麻。   东郭离在旁边拼命点头:“那是那是,次等的绒布能换回十枚铲形钱,这最上等的细绒布,光是主母手中这块汗巾,足以换回十车陶器——没准能换回三十车陶器呢。”   赵城最缺的是粮食,东郭离却不说换粮食,这是因为春秋时代是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粮食作为战略物资,是不出售的。春秋时代,国家还有意识的把农民手中多余的粮食储存起来,以防备灾年——中国第一个大型国家粮仓,也就是出现在这个时代。   智姬两眼贼亮,中行姬捂嘴低笑,荀姬凑到赵武身边,低声说:“可要记住哦,等布织好了,不要都卖了,我要做身好衣服给你看……”   赵武把汗巾递还智姬,半是威胁半是哄骗的说:“娇娇,你现在身份不同了,不是智家的那个‘霸街女王’,你现在是赵城的夫人,哪能自己系上围裙去量布贩售呢,这样的小事,让家臣去做吧。你只管坐在家里数钱,怎么样?”   东郭离立刻扯起响亮的嗓子,声嘶力竭的答应:“下臣当尽心竭力,定不会耽误主上的事情。”   智姬犹豫了一下,拧着那块汗巾,恋恋不舍的说:“纺织的事情,他一个大男人哪里懂……”   赵武做和事佬:“我看这么办:织坊由你主管,但你只管织造,销售的事情都交给东郭离,毕竟,这等抛头露面的事情,赵氏夫人出面做,不雅观啊。”   智姬脸上露出难舍的神情,勉强说:“如此……你说了算吧。”   智朔在旁边拍手:“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怎么到了姐姐手里的东西,居然还能拿出来,难道我眼花了,耳背了,眼前看到的一切,听到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韩无忌笑着,将手中的一串烤肉吃尽,而后嘲讽:“这叫‘恶蛟逞凶,屠龙有技’。”   “屠龙子”是春秋时代传说中的人物,据说这家伙周游列国想学屠龙的技术,等他终于学会了屠龙技术,却发现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龙了。故此,屠龙之技就成了“无用之学”的代名词——古人说的龙,大多是指现在的鳄鱼,也就是扬子鳄。   韩无忌在这里引用这句话,不是嘲讽赵武,这句话类似现代“强中自有强中手”,或者类似“恶人自有恶人磨”。他是在嘲笑智姬生抢硬夺了许多年,现在终于遇上了个对手,不得不吐出赃物来。   这大概是智姬有生以来第一次没有把战利品搬回家去。   不过智姬并不是一无所获,赵武答应把纺织工厂交给她,这意味着她可以按自己的心愿进行生产,而生产出来的产品先由她挑选,而后才销售出去,这种结果也让智姬满意,故此她对韩无忌的嘲笑直接无视,转身与姐妹们商量起衣服的花样。   “青色,俗话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青色最可爱,我听说赵氏领地里有石青矿,不如我们把布染成青色,这多好看——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只为君故,沉吟至今”,智姬低声与姐妹商量。   所谓“石青”是指春秋时的一种染料,也称“曾青”,它就是蓝铜矿,呈鲜艳的蓝色。   在古代文献中,青色即指深蓝色,蓝色是指靛蓝。“青出于蓝胜于蓝”就是这个意思。   石青与红色的赤铁矿和朱砂、黄色的石黄(雄黄和雌黄)、绿色的空青、白色的胡粉和蜃灰(石灰)、黑色的炭黑,合称“春秋五大矿物染料”。与此同时,春秋时代的植物颜料还有茜草的红、栀子花的黄、蓝色的鼠李、蓝草的靛蓝、黑色的皂斗和乌桕等等。   “丹红色,我喜欢丹红色——‘缟衣綦巾,出其东门’更好”,荀姬娇笑:“娇娇,不如我们多染几种颜色,等衣服成了之后,你穿青色,我穿红色,中行姐姐绿色——‘绿兮衣兮,绿衣黄里’,怎么样?”   中行姬细细回答:“什么都行!只是不知夫主喜欢什么颜色?”   几个女孩谈起衣服来就忘了正事了。   另一边,韩无忌凑近赵武身边,低声说:“我去你的木器坊看了,你制作弩箭的工效确实高明,我还听说工匠们正在尝试制作一种器具,可以不用人力牵引弓臂,这种器具制成后,你送我家一副,如何?”   赵武点头答应:“那东西我本就打算送给韩氏的,只是,现在工效太费事了,恐怕做好之后,也要开春了。还有,这东西叫‘牵引车床’——你需要找一辆大车来运。”   韩无忌笑了:“这年冬天新田城肯定是纷纷扰扰,我也不回了,就在你这里越冬,你这屋子温暖如春,正好渡过漫漫冬季,嗯,还有美食华屋,真是天上人间啊。”   智朔马上紧随:“我也不回了,城里没我什么事,不如我跟在你后面,去赵氏的工厂四处转转。”   赵武正想答应,东郭离轻轻拽拽赵武的衣袖,恰好师偃绷着脸,领着师修走过来,严肃的提醒:“主上,天色已晚,该安歇了……明天的狩猎也取消,武士们刚从山中回来,正好歇息一两日。这段时间,还请主上努力,下臣们都在翘首期盼。”   赵武尴尬的笑了,智姬倒是落落大方,马上牵起赵武的手,对弟弟智朔吩咐:“智子,一家都有一家的秘密,父亲怎么交代的:赵城不可四处闲走,拿回《百器谱》就成。人家韩氏跟赵氏关系不一样,韩氏能看的东西,智氏却要自律!”   韩无忌微微轻笑,智朔马上点头:“理解,姐姐去忙吧。如果姐姐为赵氏剩下子嗣,我智氏与赵氏的关系就会更进一步。姐姐,可要努力啊!”   春秋人就如此当面谈论让后人感觉到尴尬的问题。赵武晃了晃脑袋,心中感慨:开放、大方、有礼、明智、自律……这就是我看到的春秋人,难怪这个时代,影响了后面整整两千年的中华。   这样悠闲的日子过了两天,新田城里的中行氏果然前来报来丧讯,荀庚(中行庚)去世。   守丧是丧礼中的最后一个仪式,现在,熟知礼节的师修,按“外子”应该做的礼仪,宣布赵府为中行庚举哀数日,家中禁止举火,全城人要吃寒食度日,仆人全换上素服——时间多久全看赵氏家族的需要。   稍后,中行姬已经哭成一团。   中行姬是庶出女,也就是妾(也是奴隶)或者女奴生的孩子。中行庚是她的爷爷而不是父亲。按春秋礼法,妾室与奴隶生的孩子不算自家人,基本上不会计入家族谱系。但如果生的是女孩,家族会给她良好的贵族教育,以便她长成之后,作为家族联姻工具送入别家——譬如这次她作为陪嫁。   中行姬成长的过程中,受到的父爱并不多,作为家族庶女、早晚都是陪嫁货,她受得欺凌与白眼到不少。然而,这次爷爷终究是替她找了一个好丈夫,赵武不像正统春秋人那样歧视女人、歧视陪嫁的庶女,如今,感受了幸福的她想起爷爷的恩惠,心中悲哀,哭着哭着又想起自身经历,便由礼仪上的哭喊,成为发自内心的悲痛,一下子哭得撕心裂肺…… 第二十五章 (上)   说起来,中行氏、荀氏陪嫁的两个女孩跟智姬辈分有点混乱。三姐妹之间,中行氏是智姬的侄女,荀姬是智姬的姑姑。   这在别国是违背礼法的恶行,但在春秋时的晋国则不同。   当年晋文公流亡,回国前秦国把他侄子晋怀公丢下的夫人,也就是他的侄媳妇怀嬴嫁给他,以此作为出兵支持他继位的条件。晋文公有点不情愿,这时大臣狐偃给他说了一番道理,专门分析礼法,那番长篇大论总结起来就一句话:别人的辈分跟自己无关,只要跟自己没有直接血缘关系,都可以娶。   自晋文公之后,晋国便不太在意家族内的辈分排列。有许多公卿大家族历史久远,相同年岁的人甚至辈分相差好几辈,但他们陪嫁起来毫无顾忌:只求年龄相当,不管辈分差异;进入同一屋内,相互都“姐姐妹妹”叫的亲热。   对于这种婚配行为,整个春秋都保持了缄默。因晋国是霸主,不久,这种行为在战国迅速普及。而后来的孔夫子,在明面上虽不表态,但偶尔在其他的方面,则不咸不淡的夸晋文公几句“信也(讲信用)”,“谲而不正(狡诈而不正直)”……   赵武转身问师修:“我该回新田城奔丧吗?”   师偃摇头:“不行,主上是‘敝人(住在国境线的边境人)’,敝人进入国都,除非是单独一人。否则,未得国君许可,带兵而入就是谋反——但现在的情况,主上能不带护卫单身通过‘扬(赵城南面的三郤封地)’吗?”   师修附和:“齐策仍在国都,如果君上同意主上入城,或者荀氏、中行氏、智氏认为主上可以入城,齐策会送来信的,没有他的信,主上还是在家中服丧吧……依照礼法,下臣请夫人离室别居(与赵武分居)。”   智姬也擦着几滴可怜的眼泪,频频点头:“我知道……可那栋房子实在太温暖了,那张床也太柔软舒适了……不如,我们几个姐妹还住在屋里,请夫主移到另一个房子居住。”   师修板起脸,厉声说:“哪有那样的规矩?”   师修如此厉言厉色,是有这个资格的。春秋时代女人地位低下,智姬三姐妹虽是赵武的正妻,在礼节上家臣们必须尊敬她们,但如果她们做出违反赵氏利益的出格行为,家臣们有权力约束她们,甚至囚禁她们——当然,这需要得到赵武的许可。   智姬再次央求:“要不,夫主再为我们建一栋同样的屋子吧,我真想念那厚实的墙,宽大的床铺……”   赵武不忍,和稀泥说:“修,这都大冬天了,万一三位夫人有了身孕,住在木板房里,那可不好。”   师修还想坚持,一向喜欢冲撞赵武的师偃这会儿站在了赵武的立场上,他狠狠一拉师修的袖子,一句话不说转身就走——看情况,这两人嘴上不同意,但只要事情做的遮人耳目,两位也不会反对。   赵武猛然想起一事,马上又问:“偃,休走,我们的粮食不是不够吗,狩猎行动什么时候开始?”   师偃原地转身,回答:“今年的狩猎行动已经开始——我猜测今天会传来消息,已经提前让狩猎队伍出发了。”   这次狩猎也是对新武器的一次实战测试。赵武要跟去,是打算就近观察这些武器的实战效果。虽然新婚的赵武有点贪恋床榻,但自从他来这世界后,走哪里都有人跟着,总不自由。而且他也没去过什么地方,所以他想借这个机会出去转转,看看春秋时的田野。   然而,春秋时代还没有“游猎”这个词,在这时代,秋末冬初举行的大型狩猎活动中,有封建领主参加的叫做“秋狝”或“冬狩”,性质是“军事集结”。没有国君命令进行军事集结,就是企图谋反。但如果狩猎活动单纯由家臣组织,领主并不出面,那就是为获取食物进行的普通“社猎”,国君无权干涉。   赵武不知道这些差异,师偃跟他也说不清楚里面蕴含的微妙。无奈于赵武的坚持,师偃口头答应了赵武参加狩猎,但终究有所顾忌,便趁赵武精力在新婚夫人那里,悄悄把队伍派出。   赵武不满的嘟囔:“我这次出去,本打算除狩猎之外,四处采集一些岩石标本,这下子全无希望了。马上大雪覆盖田野,再想出去,不得等明年了?!”   师偃站在原地冲赵武拱手:“主上想采集岩石,现在送信也来得及,我马上派人追赶队伍,让士兵们留心沿途的岩石。”   赵武赶紧吩咐:“普通的石头不要,越是特殊的石头越需要——我希望采集石头的人记住石头发现的地点,以便回头转告我。”   师偃远远的答应着,领着师修逃也似的离开。一出赵武的院落,师偃立刻命令武士们封锁这个院落:“主上正在服丧,心中哀切,不见任何客人。此外,服侍的隶奴也不准随意出入,东西都送到门边,通知里面的人接过去……”   师修轻摇头:“这样安排,虽然外面的人探听不到里面的消息,但主上不方便了。让夫人与主上亲自劳作,不妥不妥!”   师偃想了想,唤过奴舂巧,叮咛:“你去入内服侍。”   舂巧有点为难:“卿偃大人,里面这么大,奴一个人怎么干的过来?”   师偃等四大家臣相当于封建领主的“家卿”,除他们之外,僚清、阍连、林虎以及武士鲋相当于“圉大夫”,即有资格驾驶战车追随领主左右的武装护卫。故此,身为奴隶的舂巧要尊称他“卿偃”。而偃也是赵武老师,赵武必须尊称他“师偃”。与赵武交游的“公孙”,也必须采用与赵武相同的称呼对他,以示尊敬。   师偃脸一沉,师修马上劝解:“她说的也对,这么大院子,十来个人都照顾不过来……”   “蠢货!”师偃甩脱师修的拉扯,训斥:“奴就是奴,一副蠢脑袋,我要不是看主上曾注意过你,会让你来吗?现在主上正在离屋别居,礼制上,他的夫人是不能接近的。但礼制上容许侍女服侍……” 第二十五章 (中)   师偃顿了顿,留给舂巧足够的遐想,继续说:“虽然,侍女生的孩子不会计入家谱,但你知道的,赵氏没有子嗣,而且赵氏最不讲究嫡子庶子差异——昔日庄主(赵盾)就是狄女生的庶子,照样继承了赵氏宗主的位置。   我现在给你个机会:你去伺候主上,若能幸运的怀上男孩,我必不会让你失望。”   “不妥”,师修坚持:“这院子确实大,照顾了主上,夫人那里呐?舂巧进去,如果被主人看上,那她就是赵巧人(男女奴隶受主人宠爱后称‘嬖人’,一般会得到释放证成为自由民。舂巧是奴隶,即使受宠也不能称‘姬’,只能称之为‘赵巧嬖人’,简称‘赵巧人’)了,没准自己还需要人服侍,结果,谁来照顾主人与夫人?   反之,如果主人没看上他,这屋子她一人也侍弄不过来……所以我看,无论如何多派几人去,大不了,我们事后手脚干净点。”   师修是熟知礼法的老师,然而,他最后说的话却充满血淋淋的意味。   师偃马上赞同:“也罢,多找几个人,看她们谁有运气……”   舂巧没听出师偃师修话里的杀气,她是奴隶,谁会费心费力告诉她人生经验,以及从别人话里猜测背后含义的技巧。她只听到了师偃的承诺,便喜不自禁答应:“无妨的无妨的,奴操劳点,照应的过来,定不会误了‘主’与夫人!”   “晚了!”师偃客气地冲她拱手:“本来是给你一个人的好处,现在必须给别人分一杯羹了——我派两组人去,一组人侍候夫人,你领着婢泽(名叫泽的婢女)去,带十名‘行人’(女奴的一种,指专门伺候主人饮食起居的女奴,也称徙人,后来‘行人’这词演化成宫中的女官名)伺候主上,谁先成为‘嬖(音bi)人’,里面的侍女都听她指挥。”   此时,院内一栋木屋里,赵武正在地上团团乱转。   屋内堆满了智姬带来的小零碎,而智姬似乎是属狗熊的,光知道收敛,从不知道盘点清理,而且是掰下一个苞米,丢下另一个。她辛辛苦苦从智家带来的宝贝,其中有价值的都被东郭离搜刮走,进了赵氏武库,剩下的杂物被翻得乱乱,随便丢弃在各个屋中——打从智姬来赵家,她就没有再理会自己带来的宝贝。   地上还有一辆智姬从家中带来的革车——这是普通士兵用的冲锋战车,却被智姬拿来装杂物。如今革车上的箱子都敞着盖,里面的丝绸、彩锦胡乱团成一团。   这时代缎子还没有诞生,锦是最高端丝绸品。   赵武叹着气,慢慢抽出一幅幅丝绸、彩锦,将它们整齐好,细心地扯平每一个皱褶、叠好,重新放置在箱子里,而后将放满的箱子拎到一边,堆在一起。   他做这一切都是无意识的,此时,他脑海里在想着其他事情:子嗣,那伙人如此急迫地想要子嗣……嗯,听说古代生育力低下的原因是难产,三成以上的女人在生育时死亡,七成以上的孩子不能长成,所以,我是不是该教一下古人生育知识……   啊,现代,电视上都是育儿班招生广告,随便拿出点,在这个时代就是高科技……   不对,赵氏有了子嗣,那我又算什么?以古人的心理,他们保密的手段就是灭口……这,太恐怖了。   不行,我得尽快显示自己的价值——春秋时代最缺什么,人才!   门口一声惊叫,舂巧夸张地喊着:“主,怎能……奴怎能让你亲自动手,大罪大罪……主,停手,让奴来做……这要传出去,奴要被人挖坑埋了。”   挖坑埋了,是古代一种刑罚,说单音节字的古人把这种刑罚称之为“坑”,焚书坑儒的“坑”。   赵武回身一望——啊,舂巧今天穿的很干净,身上是一件新衣,头发梳得很光亮,衣带上的结也经过细心整理,齐齐整整地。   舂巧身后还跟着几名侍女,等舂巧说完,另一名女侍连忙指挥其余人上前整理衣箱,那女侍自己也上前动手,把赵武挤到了一边,忙乱地整理着东西。   舂巧却不动,她恭敬地行着礼,问:“主,整理这些东西干嘛,主打算做什么?”   “啊”,赵武愣在那里,思考自己这么做目的,而后随意地说:“把东西都放在墙边,把战车腾出来……这屋子还没建完,地板还没有铺,睡地上太冷,我打算睡在车上。对了,我打算睡车上。”   另一位动手整理的女婢连忙答应:“主,请站在一边指点,奴来做这些粗活,巧,愣着干什么,快搭把手,来,帮我抬这个箱子!”   若是以前,赵武看到小女生穿的花枝招展,顶多口花花占点便宜,现在结了婚,他在男女事情上不再是初哥一个,所以他顺手拍了一下舂巧的屁股——这属于性骚扰,而后调笑:“巧,穿的这么整洁干粗活?快去,把屋子整理好……   啊,我还整理屋子干什么?你们到夫人房里,把那张桌案抬过来,那张桌案足够大了,能睡下一个人。”   那名叫泽的女婢连胜答应,立刻带着人向屋外走去,走过舂巧身边,她不满地训斥:“巧,别傻站着,同去!”   舂巧不动:“主既然住这里,这屋子还是要收拾的,泽,你们去抬桌案,我把这里收拾一下。”   泽撇撇嘴:“别偷懒,我们回来,你必须把这里收拾好,天不早了,主(上)要安歇,这院子里只有我们几个,谁都不能偷懒。”   舂巧答应:“知道了!”   泽临去叮咛:“要让主动手,你死定了!”   “知道了”,舂巧反驳:“你我各领一组人,你可指使不了我!”   泽瞪大眼睛,脚下却不敢停留,他嘴唇蠕动,经过舂巧时做出夸张表情,用唇语说:“你好大胆,竟敢在主面前争吵,想死?可别拖我下水!”   舂巧横了泽一眼,脚下却赶紧移动,挪动起箱子。 第二十五章 (下)   古代的箱子没有统一的大小,但总的说来,箱子体积都不大。做惯体力活的婢女虽然干起来吃力,但还没到搬不动的地步。而赵武已渐渐习惯了春秋生活,在这时代,若主人亲自动手干活,则意味着奴隶偷懒,这样的奴隶是要被鞭打和处死的。所以赵武不再插手,他转身来到门边,神不守舍地思考着。   这座院子很大,名义上它是为赵庄姬建造的,而赵庄姬是国君的妹妹,所以它的规格便按照最高标准建造。可惜因为时间紧,所以赵武的设计虽然庞大,建成的建筑却不多。加上智姬提前嫁入,导致院内的大多数建筑都是半成品。   因为将来赵庄姬要入住,所以这座院落划分为面积不同的四个部分。整个院子像一个“中”字。东园是大花园,预备给赵庄姬,但同时它也是赵武的苗圃院,里面种植着赵武带来的植物与香料蔬菜。西园是赵武平常办公的地方,里面有家臣临时歇宿的地方,这个部分建设最完整,大部分建筑已经完工。而东园除了苗圃,其余的只是打个几根柱子,以确定将来要建什么设施。   院落的中心部分前后突出,分前院与后院。前院将来是赵武与正妻居住的地方。原本这部分打算建成四合院结构,但因为赵武一直打算将主要建筑用砖块水泥建设,而目前砖块数量不够,水泥材料还没有发现,所以,智姬现在居住的主屋,实际上是将来的杂物间,而散布在四周的木板屋都是将来的宴会阁。   目前,主屋建筑还算完善,木板屋则连地板都未曾布设。   赵武现在居住的是后院,后院将来打算建成游戏区域,或者说健身区域,所以大多数建筑并未完成,而智姬则干脆把它们当作储藏室。目前,后院唯一完成建筑就是赵武目前居住的房间,但这间屋子也同样没有铺好木地板,也就是四堵墙和屋顶还算完善。   按照春秋建筑格式,这套院子是不完善建筑,因为它没有设计武士与仆人居住的地方,反而有个大的出奇的花园与游戏区。但赵武不习惯让外人住在自己家中,所以他便用整个城市作为院落的外围,把武士与婢女居住的屋子设计在小院周围,让他们像上下班一样,来他家里做工。   因为这个原因,婢女们也是第一次留宿在赵武家中。   不过,她们已经习惯了与主人居住在一起,所以不用赵武吩咐,收拾完赵武的屋子后,那些女奴便自动在院中搜寻可以居住的屋子——这间屋子当然在前院,也就是智姬她们居住的院落。而赵武居住的后院,到了夜晚,就成了唯一燃亮灯火的屋子。   快下雪的季节,住在木板屋内,虽然这木板足有三寸厚,但木板缝里头出的风,仍令人不停打哆嗦。因为是木板屋,所以还不能将炉火烧得通红,火炉就得有人不停照顾。婢泽困得睡眼朦胧,而赵武却没有困意,他依旧对着灯火研究竹简,嘴里感慨:“学无止境啊,我可从没遇到过这样的情景——没有知识,人命贱如狗;不想做狗,就得学!”   舂巧这时反而显得非常精神,她毫无困意,还关切地问婢泽:“泽,还坚持的下去吗?如果你觉得太困,不如回去歇一会,这里我盯着……”   稍倾,她又低声补充:“其实主很好说话,也很少责罚奴仆,我在这里盯着,只要不误事,主想必也不会介意。”   泽睡意朦胧地点点头:“那好,你盯着。我今天又搬桌案,又来回拿被褥,还要准备柴火,准备炊具火炉餐具……真是累急了!……那么,这里交给你了,你白天没干多少活,所以,请务必精神点,有事喊我,拜托了!”   泽回到自己屋后,屋内其他人都睡了。她与舂巧的铺位在屋子最里端,单独铺设。这是种头领待遇,因为最里端不透风,比较暖和。   泽累极了,她躺倒在床上倒头就睡,连衣服都没脱,被子还是其余的女仆给她盖上的。天蒙蒙亮的时候,则猛然惊醒,伸手一摸旁边的床铺摸了个空,她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这晚上辛苦舂巧了,看来舂巧倒不是喜欢偷懒,她是干不得重活。”   旁边一名主管烧饭的婆婆笑了,慈爱地问:“泽,昨晚你怎么不留下?”   泽回答:“我困急了,临时急急把我们招来,我前天都没睡好觉,再说,照顾火炉的事,一个人也干得过来,舂巧说她来,我想也对,大不了我白天多干点,给她少安排点活。”   婆婆笑着叹息:“多好的机会,你这丫头居然因为瞌睡错过,唉,丫头,你真命苦!”   泽奇怪地问:“你什么意思?”   婆婆解释:“泽,你知道那些卿大夫贵人是怎么过冬的?冬天,被子冷,睡下去的时候让人冻得发抖。但这些小麻烦难不倒贵人们,他们会叫侍女脱了衣服进被窝,用身体暖和被子,干这事的婢女就被称为‘暖被人’,‘暖脚’。你瞧,舂巧昨晚一夜未归,没准成了暖被人。”   其余女侍很八卦地凑了上来,纷纷问:“然后呢,然后呢?”   婆婆笑着解释:“然后,贵人或许会让暖被人回去,自己独自睡。或许就让暖被人留下,宠爱一番,于是暖被人就成了‘嬖人’。泽啊,我说你命苦,就因为这个——咱们做侍女的,每天忙忙碌碌,蓬头垢面的,哪里有那些姬们漂亮,她们可是十年如一日地琢磨如何打扮,而且成天都有时间,在哪里打扮的娇娇女。   比漂亮,我们比不过那些娇娇;比讨好主上的手段,我们也比不过,因为我们往主人身边凑了,娇娇就算杀了我们,也算不得什么。唯一有机会上位的,就是做暖被女……泽啊,你说,现在院子里就这几个人,谁跟你比?出了这院子,主身边的美人多的挤不下,哪有你进内屋的份。如此的好机会,你错过了,怎不是命苦!”   泽望了一下后院,不甘心地辩解:“主以前见了我们,目不斜视,仿佛我们不存在,怎会看上我们这些贱人,便是舂巧做了暖被人又怎样,还不是与我们一次伺候打扫。”   婆婆伸出指头,点了一下婢泽:“你呀,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以前主上没有成婚,他不知道女子是什么,现在不同了,我听说有句俗话,叫‘食髓知味’……你还不明白,大冬天,在一个被窝里……主现在血气方刚……这干柴烈火,一下子烧起来,你就是‘赵泽人’了。”   泽愣了一下,猛然吩咐:“天都亮了,主(人)喜欢一天吃三顿饭,赶快生活做饭,你、你、你——你们三个端上热水送入主人房间,伺候主人梳洗。”   三名侍女端着热气腾腾的水盆,站在门边停了一下,相互用眼色商量,一名女侍被挑选出来,她不情愿地上前,轻声问:“主,主,可以梳洗了吗?” 第二十六章 翻身奴隶……没有歌唱(上)   门内响起舂巧轻轻的声音:“端进来吧,轻点,主还在安睡。”   侍女轻轻推门而入,抬头一看屋内情形,她们愣住了,只见舂巧才从被子里坐起,光着上身,青春的乳房因寒冷而微微上翘,皮肤上出现一些细小的鸡皮疙瘩。她一边招呼女侍端水进门,一边从被窝里伸出一只光着的腿,小心地掖着被角,仿佛害怕寒风吹醒了赵武。   女侍们悄悄的进门,又赶紧把门关上,而后端着水盆,向舂巧微微躬身,轻声问候:“见过巧人!”   这就是舂巧刚才展示自己身体的原因,她不是在向赵武展示,是向女侍们表达自己身份的变化。   舂巧满意地点点头,打了个手势,重新轻轻钻入被中,抱住了赵武的身体。女侍们连忙轻手轻脚,重新升起炉火,而后将水盆放在炉火上,躬身退出。而赵武依旧在酣睡,舂巧依旧抱着主人,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赵武朦朦胧胧中听到身边有人走动,他努力想睁开眼睛,可是眼皮沉重;他伸手四处摸剑,想做出防御措施,身体却被紧紧缠住了;他奋力伸手,手上却摸到一个柔软的东西。捏一捏,耳朵里听到一声哼哼,紧接着,那东西动了。   赵武猛然惊醒,一身冷汗。   人还在屋内,身边还是昨晚的女人。   身边的舂巧正摸索着将一根木棍放入嘴中,牙关紧紧咬住那根木棍,脸上倒是笑意盈盈。赵武诧异地问:“怎么了,我又不打算给你截肢,你咬木棍干嘛?”   舂巧吐出木棍,轻声说:“我来的时候问过些老嬷,她们说,我们女奴跟主人做那事时,是不许出声的,万一发出声音惹得夫人心烦,她会杀了我。”   唉——赵武长叹一声。   这其实不能怪智姬心狠,因为在这个时代,不仅华夏的自由民和奴隶主,不把奴隶当同类看,整个世界都是这样,这也算是当时的“普世法则”吧。   身在地球的任何时代,按照“普世法则”做事,一般都被认为“一个好人”,违背地球“普世法则”——全球追杀。而蠢到跟全地球宣战的人,那是慈禧。   “去”,赵武拍拍舂巧:“给我拿热毛巾来,通知厨房准备早饭,我要起来锻炼。”   舂巧立刻翻身起床,面对着赵武,慢慢将一件件衣物披在身上。赵武似乎心不在焉,看似欣赏眼前景色,但眼里却毫无色念。   舂巧回到女侍的屋里,其余的女侍见到她,都一致的保持着沉默。在死一般的寂静里,舂巧走到自己的铺位上,想了想,解开发髻,打散了头发,而后慢慢地重新梳了一个发髻——她原先的发髻是女侍发型,新梳出的发髻是嬖人造型。   梳好了新发髻,舂巧在铜镜中照了照,满意地点点头,而后转身,目光依次从屋内的女侍身上扫过,被她的目光扫到,那些女侍像大风吹倒的麦子一样低下头,齐声问候:“见过赵巧人!”   舂巧举起梳子,细心地摘下梳子上几根头发,突然间,她身体颤动,笑了:“哼,嘿嘿,哼哼哼,赵巧人,赵巧人,我是赵巧人,我是赵巧人了!”   前院里,几个女人睡到自然醒,接近春秋平常意义的“朝食”,才懒洋洋地爬起身来,懒洋洋地吃过饭,懒洋洋地在院子里溜达,转遍了前院,在几个地基前停留片刻,猜测这处建筑落成后的用途,以及院中建筑全部完成后可能的景象,而后,这几个女人无聊死了,慢慢地转到了后院。   后院里人影晃动,几个女人不敢过于接近。因为按照礼法,她们现在应该在屋中哀伤,不应该有游玩之心,所以她们不敢过于接近,只远远地眺望。   远远地,只看见赵武光着上身,大冬天里,他身上全是汗珠,两手正举着一个大铁砣——春秋人把这种铁砣称之为“铁锥”——上下挺举,一边举一边嘴里呼喊着什么,隔得太远,女人们听不到说的什么,但如果他们能听到,赵武喊的是:“养由基,养由基——拼命拼命,不拼没命!”   智姬眼光有点迷离:“那个人,真是强壮啊!”   荀姬眼里能滴出水来:“是呀,强的吓人,好像从不知疲倦。”   中行姬轻轻说:“听说他一天吃三顿饭!”   赵武的能吃在领地里是著名的,春秋人一天只吃两顿饭,他不,一天非要三顿饭不可,而且整天喊饿,常抱怨饭菜油水少。与此同时,赵武的力大无穷也在领地内悄悄流传——之所以悄悄流传,是因为师偃等人认为,现在的赵氏最好不好惹人注意。   结合赵武的好吃,领地内的人常常把他的力大归之为“能吃”。当然,这也是春秋人常见的想法。战国时曾有句俗话“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也是通过能不能吃,显示此人的力气够不够用。故此,中行姬的话,是帮赵武解释他体力强悍的原因。   “怪不得呢”,智姬赞叹:“前几天就觉得奇怪,怎么这个人顿顿离不开肉,而且胃口大的吓人……能有这样的力气,恐怕比魏锜差不了多少。”   魏锜被誉为晋国第一猛士。拿魏锜跟赵武比,那是过高的评价。不过,荀姬似乎觉得还不够,她反驳:“哪有,魏锜老了,五十多岁了,那个人才二十,今后的天下,该是咱夫主的。”   智姬想了想,吩咐荀姬:“咱把他赶到后院,总是我们的不对,你去后院看看,看他缺什么,住的怎样。夫主宽容,许可我们胡行,且占了他的屋子,但我们也该表现点体贴,荀妹妹,拜托了。”   荀姬回屋收拾一番,娇娇娆娆地走至后院,进屋的时候,赵武正在看竹简,舂巧跪立在一旁,不停地递水递小刀——小刀是用来雕刻竹简的。刻上几个字,刀就钝了,竹简上也积攒了一些木屑,舂巧不停在一边磨刀,并把磨好的小刀递上去,再吹去竹简上的木屑,并将之打扫干净。   荀姬笑着进门,赵武冲她打了个招呼。荀姬不等赵武开口,立刻命令舂巧:“到门外去……嗯,到院外去,看看今天有什么消息,哈,吩咐下臣搬进来一张床,主怎么睡在……呀,你不会真睡在战车上吧?” 第二十六章 翻身奴隶……没有歌唱(下)   赵武笑了,拍拍身边,回答:“过来坐下,说说,你们今天都做了什么?”   此时,舂巧乖巧地起身,向荀姬行礼,而后倒退着走出屋内——她这么做,是因为荀姬是正妻陪嫁的“从夫人”,也称“从人”。即使她是赵武宠爱的女奴,即使她为赵武生下孩子,而且这孩子被立为嫡子,荀姬也有权随时杀了她,无需赵武许可。   因为她是奴隶。   所以,她在其他奴隶面前是身份高贵的“嬖人”,但在荀姬面前,她依旧是女奴,荀姬想要杀她,譬如宰鸡。   赵武怜悯地看着舂巧出门,荀姬压根没意识到赵武的不忍,因为在她的世界观中,贵族和自由民不可能心疼一位奴隶,而整个春秋战国六百余年,也确实是这种“普世观念”。所以她恍若未觉地继续笑着,笑的很纯真:“可怜的,你就住这样的屋子,呀,居然用战车当床……啧啧,整个赵城都是你的,我不信找不出第二张床来。”   赵城还真找不出第二张床。   荀姬误会赵武睡在战车上,是因为现在桌案清干净了,堆上了小山一样高的竹简。而被褥则被叠到战车上。   赵武解释不清,他干脆忽略荀姬的问题,拍拍右腿,调笑:“来,坐我腿上!”   “我不去”,荀姬媚眼如丝,马上又语气千回百折地补充:“怕我忍不住!”   赵武笑了,他现在满头满脑的古文,正在头昏脑胀,所以他拍拍身旁,继续说:“那就坐这里,我们聊几句。”   荀姬笑着,腰肢如风摆杨柳,走到赵武身边,毫不犹豫地坐到赵武腿上,红润的嘴唇凑近赵武的耳垂,轻噬着,含糊地说:“忍不住,勿需忍!”   赵武右手顺手搂住荀姬,左手还拿着竹简,随口问:“这又是为什么?”   荀姬轻舔着赵武耳垂,身子不停扭动,呢喃:“你知道吗,她们都来不得你这里,唯独我可以!你要我住这里么?”   “为什么你可以?”   “因为我是从嫁——娇娇是正妻,家中伯父去世,她来不得,该她致哀时间虽然列国各不相同,但面子上的事情必须做的;中行姬是(直系)亲人去世,来不得,少说也要守丧三个月;唯独我,既不是直系(亲属),也不是正妻,所以,忍不住了,勿需忍得,你晓得吗?”   赵巧人走到院子门口,这时,一队家臣已经守在门边,见到远门打开,他们一阵纷纷扰扰,各自按顺序站好队。门开了,师偃抬起的脚步陡然停在空中。   赵巧人梳得是“嬖人”发髻。   东郭离似乎早有准备,他立刻从怀中掏出一包东西,递给师修,师修捏了下包裹,感觉到里面是一套“嬖人”头饰与用品,他马上扯过师偃,上前将手里的包裹递给赵巧人,而后微微低头——这不能算行礼,甚至连半礼都算不上,只是表示对赵巧人身份的承认。   对此,赵巧人反而恭敬地回了个“全礼”——奴隶是没有资格向家臣行礼的。他们甚至没资格站在家臣走过的路边,只能躲在路下,头冲马路外面、不准抬头、不准让家臣看到侧脸,不准他呼出的空气喷到家臣走过的路面……   现在,赵巧人作为赵武的代表,终于获得了与家臣相对而立,并向家臣行礼的资格。   “主(人)说,他需要一张床,还需要油灯,被褥、桌椅……”   “请转告主上:他要的东西我们马上赶制!”   “主(人)说:他想知道毯子毡子的制作情况,不知在制作过程中可否遇到困难……”   “请转告主上:第一张毯子快织成了,一等完工,我立刻送来,请主指点!”   “主(人)说:……”   一番对答过后,师修招手,侍从地上一个蒙布的木盘,师修指点木盘说:“请转告主上,他说在石炭矿内会伴生一些软炭,称石墨,我们已经把它找见了,按主上的说法,我们用不同份量的铅粉——等等,我这么说,你能记得住吗?”   赵巧人摇头,师修微微摇头,继续说:“那么,你就这么跟主上说:这盒子里有不同的墨柱,它们虽然外形一样,但主上用过后,就知道有何不同——这些墨柱都按秩序排好的,主上知道原因,你回头只要告诉我们,主上认为那根墨柱好,我们就知道了。”   说罢,师修地上几块木板,补充说:“这些墨柱我们也试过,都能在木板上划出字来。以后我们就用木板交流,主上有什么话,用墨柱写在木板上,不需要时,只要用小刀一削,或者刨子轻轻一刨,就可以重新写字了!”   说到这儿,师修一击脑门:“看我傻的,我们今天就可以用这法子啊……快快快,你们有什么需要请示,都写到木板上。”   一堆大大小小的木板堆得很高,赵巧人抱着这些转身告辞,他走后,师修吩咐:“既然已经是嬖人了,我们回头该把赵巧人的丹书找出来,还给其家人……记住,这事马上办!”   另一边,赵巧人抱着一大堆木板,还有家臣们递上来的东西走回后院,站在门边听了听,屋里依然有些悉悉索索的响动。她不敢推门,便站在门边,把手里的东西一一在地上摆好,只留下装炭墨条的盒子捧在手心,静静等待屋内声音平息。   不一会儿,荀姬容光焕发地推门出来,看到赵巧人,稍稍停顿了一下,赵巧人手捧东西行了个礼。荀姬无声地点点头,闪身而出,她回身轻轻关上门,走近赵巧人身边,背着手绕赵巧人转了一圈,似乎在审视。赵巧人一手端着木盒,一手在脸上画了个圈,荀姬马上明白,吩咐:“镜子!”   赵巧人轻轻放下木盒,从身上取出师修送给她的包裹,从里面拿出铜镜。荀姬用镜子照了照,发觉赵巧人刚才指点的脸颊与眼角部位非常潮红,明显可以看出其中的春意。她低声说:“冷水!”   赵巧人连忙转身,蹑手蹑脚地跑开,不一会儿,她手里端着一盆冷水回来。荀姬借这盆冷水向脸上扑了扑,又照照镜子,自觉找不出毛病,把镜子递还给赵巧人,微微点头:“你很好,我记下了……我记得你昨天还是婢女打扮,怎么今天换了?”   赵巧人双腿微屈,行了个礼:“奴为主暖被,幸而做了‘嬖人’。” 第二十七章 智姬的决断(上)   荀姬微微点头,未作任何评价就扬长而去。   回到自己屋内,智姬伸着鼻子嗅了嗅,又嗅了嗅,发话:“你先别说,我仔细闻闻,怎么你身上有股奇怪的味道——男人味。”   “没有!”荀姬转移话题:“我去看了,那个人住的好简陋……”   “不对!”智姬打断荀姬的话:“中行姐姐过来闻一下,你俩如果只是说说话,根本没这么大的男人味,这不对!”   “除了说话,我们是做了点别的事”,眼看瞒不过去,荀姬坦白:“我看他凄惶,心一软……”   “还不老实”,智姬横眉:“你是什么人我还不知,定是你搔头弄姿、投怀送抱!”   “那又怎样”,荀姬破罐破摔:“那是我男人,我便投怀送抱了,还在他那儿歇了,又怎样?你们可知道,他屋里多了个暖被人。”   “暖被嬖人,唉……”,智姬叹息:“我们又能怎样?当今这礼法一定是臭男人编出来的,专门对付我们女人。”   荀姬得势不饶人:“你说,这种情况下,我是不是该常去那里转转?”   中行姬一直在低头绣花,她稍稍停下针线,无声地叹了口气。智姬皱了皱眉:“我管不了你,不过,你今后不许带着一身味道回来,这味道,撩的人心慌慌的。”   荀姬轻盈地转了个圈,屋内中行姬也忍不住掩鼻。荀姬接着说:“这院子,到处是没屋顶的半堵墙,那种房子那里能洗澡?叫侍女提热水来,我就在这屋里洗。”   叫来的侍女听完吩咐,却不走,荀姬眉毛渐渐竖起:“我指挥不动你嘛?”   侍女行礼:“荀夫人,你要洗浴,不需要提热汤的,直接到浴室就行。”   智姬诧异:“浴室?我怎么不知道?……嗯,既然名之为‘室’,那一定很大,我们几个都可以去洗洗,你别说,提到洗浴,我身上痒痒的。”   侍女点头:“浴室大得很,是一间大房子,夫人不知道浴室的事,是因为家卿们不容许下面人随意谈论,也不容许人说出去。”   “哦”,智姬走到床边,一边整理枕头,一边问:“他们为什么不准谈论?”   侍女回答:“师修大人说那是神物,犯之不详,所以不许我们谈论。”   智姬继续整理着床铺,问:“有多神?”   侍女回答:“当初我们造这个院子时,突然在院中挖出了水——就是前院那个池塘。当时水出的很快,眨眼就溢满了整整一池。奴隶们恐慌,不敢干下去了。主看过后,说那是‘地下河支流’,也就是一个普通泉眼。   随后,主吩咐奴隶们顺便挖出一个池塘,今后好养鱼。可奴隶都不信,都不敢继续干下去,主就说:我可以再给你们挖出一个泉眼来,这个泉眼我会建成一座神奇的浴室……随后,主让奴隶在这里挖几锹,又在哪里挖几锹,而后指了个地方让奴隶继续挖,没想到还真挖出水来了。   再后来,主在泉眼上盖了栋木屋,把新泉眼建成一座池子,池底铺上长条石,石头拼的没有一丝缝……最神奇的是那个泉眼,主让人雕了一个石头鱼,那鱼是一副刚跃出水面的模样,鱼嘴向外面吐水,水逐渐溢满池子。但每次池中水位恰恰漫到鱼尾部分,鱼嘴就不在吐水了,因此奴隶们都说是主从玉帝那里抓了一条‘旱鱼’,用来保佑赵氏复兴。   因为这鱼太神奇,故此师修要杀尽奴隶为之殉葬,后来,还是主阻止了师修。但师修也下了严令,禁止人们谈论此事——夫人不知,是因为大家都不敢再夫人面前谈起……”   智姬停止整理枕头,站起身,背着手走到侍女面前,好奇地问:“那池子如何用来洗浴?它在那里?”   侍女回答:“夫人需要洗浴,只需告诉主一声,因为师修大人的严令,奴婢们都不会说的,只有主有权下令。   主下令之后,浴室伺候的人会架起火炉烧石头,等石头烧红之后,一部分石头会放到铁桶中,放进浴室,上面泼上水,雾气蒸腾,让浴室里穿不住衣服。等石头凉后,铁桶里会再加上火炭,继续在浴室燃烧。而另一部分烧红的石头会被放入池子里,满池的水就变得滚烫。   我听说主最喜欢躺在池子里,手里拿一卷竹简读书,读的读的睡过去,所以主又让人凿了个石床沉在池中……”   “我不要”,荀姬打断侍女的叙说:“池塘里的水都是一潭死水,我不要去那里洗。”   智姬打断荀姬的话:“听她说。”   侍女接着说:“那可不是一潭死水,因为池底铺满青石,所以满池水很清澈。每次主洗完之后,会让人把池水舀干净,而后那鱼嘴会慢慢吐水,直到漫至鱼尾,这鱼吐水很慢,也很清澈。神奇的就是这个,每次等鱼吐满池子后,主管浴室的人会通知主,如果主打算洗浴,炉火就会升起。”   中行姬一直不停手地缝这东西,她在中行家已双手不闲从小干到现在,故此,她的世界就是如此缝补,让她停手不干,她便有点不知所措了。侍女在哪里叙说的功夫,中行姬叹了口气,头也不抬,继续干。   智姬背着手,走近侍女身边,又问:“既然人人不准谈论,你怎么知道?还有,那屋子在哪里?说了半天,我倒没发现院中曾有这么一座神奇屋。”   赵武掘出泉水,春秋人觉得神奇,其实这就是初中物理教授的“U形管”原理——因为水压渗透,故此水位处处相等,也就是物理学意义上的“水平”概念。此前赵武让奴隶四处挖掘,是在寻找与水池相同的土质,而后他用石头鱼做成小喷泉,鱼尾部位恰好在水位线上,故此鱼嘴吐水到了鱼尾部位,水压平衡了,就不再吐水。至于赵武能够如此快地找到两处“副泉眼”,是因为这时代地下水水位极浅。   侍女看到夫人感兴趣,脸上露出笑容,回答:“奴屋内的女侍舂巧近日做了暖被的‘嬖人’,恰好今日池水满了,她叫奴婢前去浴室帮忙,奴婢得以知道——至于那屋子所在何处,其实很好找,后院雾气蒸腾的那间屋子就是。   当日主在哪里掘出泉眼,就紧挨着后院墙盖了一座浴室,后来师修说神奇,主说:知道原理,没什么神奇,于是他又在东园掘出一口泉。不过,东园的泉还没建好屋子,只是一个泥塘。唯独后院盖得精致……”   “哦……”智姬双手一翻,手里出现一把手戟(匕首),她飞快地一挥,侍女脖子上出现一道血痕…… 第二十七章 智姬的决断(下)   血液飞溅中,智姬淡淡说:“明知道主上禁止说的事情,也敢随便乱说。回头是不是也把我们在院内的事说出去,真是找死!”   中行姬停下针线,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低头继续缝纫。荀姬咯咯一笑,仿佛刚才的事没发生,自顾问:“谁去说?我吗?”   看见智姬瞪着她,荀姬马上小声解释:“刚才那侍女说,只有通过夫主才能使用浴室,我们要洗浴,不去请求夫主,请他容许我们使用浴室吗?”   智姬大嚷:“你这家伙,真不知道你以前怎么长大的,这才嫁了几天,见到你男人迈不动腿,有你这样的吗?你不许去……让中行姐姐去。”   荀姬难以置信地问:“她……行吗?”   智姬答:“我是正妻,出了事难堪。中行姐姐祖父去世,那家伙因她搬到了后院守丧,问候一下也是礼节……就她了,中行姐姐,快去快回。”   中行姬放下针线,仰脸想了一下,嗯了一声,起身向外走去……   中行姬这一走,许久许久不见回来。智姬在屋里急的团团乱转,荀姬嫉妒的脸色发青:“这妮子,平时不吭不哈,一有机会,胆子竟然大的吓人……”   正抱怨着,门开了,赵巧人走了进来,行礼,低头回答:“夫人,浴室准备好了,请夫人随我来。”   智姬还在矜持,荀姬劈头问:“中行夫人在哪里?”   赵巧人行礼,低头搭话:“中行夫人已陪主(上)去了浴室。”   荀姬抱怨:“死丫头,平时一声不吭,但该做的事一点不耽误。”   赵巧人行礼,低头解释:“中行夫人到了主那里,说起浴室的事情,主立刻吩咐给浴室生火。而后主让中行夫人看看家臣新送来的炭笔,并与中行夫人一起在木板上作画,以实验新笔,中行夫人乐而忘忧,忘记通知两位夫人。   等侍者告之浴室准备妥当,中行夫人这才想起俩位夫人还在等待……主让我一定解释清楚。他说:之前即使通知也没用,因为浴室要烧石头,水热的很慢。现在水烧好了,主已带着中行夫人先过去认路,请二位夫人也过去吧。”   智姬一声冷笑:“烧石头很慢,没错,中行姐姐居然在烧石头的时间里作画,好兴致……”   说着,智姬指指地上的尸首,吩咐:“把她拖出去,这女侍不该说的话乱说,我处罚了。记着,今后这院子里,凡你看到的事情,听到的事情,都不可对外乱说,否则,当以此为戒。”   赵巧人眼皮也没抬,行礼,低头答应:“是!”   荀姬早已忍不住了:“快快,我身上痒死了。”   智姬继续冷笑:“心里痒,才是真的。”   浴室里武器蒸腾,然而却寂静无声。智姬荀姬扇着雾气向里面走,智姬还端得住架子,荀姬边走边脱衣物:“呀,这里真热的穿不住衣服,好温暖……”   等见到水色,荀姬忍不住了,扑通一声跳下水,畅快的喊道:“太舒服了,太美了……”   才说完,荀姬顿住了,这时智姬也看清了。雾气弥漫中,赵武正在池中躺着,他身边还躺着中行姬,但中行姬情况似乎不好,她躺在石床上,身子一阵阵抽搐,眼神迷离。赵武侧身躺在她身边,关切地看着中行姬。   “你对她做了什么?”智姬急切地问:“中行姐姐从小吃不好,身子弱,她要出了事,你怎么跟中行氏交代?”   赵武摆摆手:“她好着呢,就是在回味!”   荀姬凑到中行氏身边,端详了片刻,咯咯笑了:“果然如此,瞧她似笑非笑,美着呢?”   赵巧人穿着小衣走进来,给各位夫人递上洗澡巾。这时,中行姬软弱无力地抬起手,接过浴巾。智姬已开始脱衣,赵武突然顿了下,难以置信地大声问:“真的吗?”   赵巧人低头,行礼:“是的,奴来请示:该怎么送出去,是今天通知外面人,还是等明天……”   赵武陡然在池中站起身来,问智姬:“听说你杀了一名侍女?”   智姬舒服地躺了下来,顺嘴答:“没错,那侍女不该说的乱说……”   “一条生命啊——你那里来的剑?”   “不是你藏在桌子下的吗?对了,那把剑可真锋利!”   “交出来!”   “不——这么大的院子,你又不在前院,这把剑正好用来防身,我平时都把它藏在枕下,没想到它如此锋利……”   “交出剑——今后我家奴隶怎么处置,你不许插手。即使要处罚,也需我来动手!”   荀姬不满,她从水里游过去,身体像一条白花蛇般晃人眼睛,她扑到赵武怀里,扭着身子说:“那我们怎么办?院子这么大,就我们三个,好怕人!”   赵武愤怒地以手击水:“这都些什么破规矩——明天我搬过去,咱们一起住,让那些礼法见鬼去吧!告诉家臣:院子都封闭了,如果他们做不到杜绝闲言,还当什么家臣?   我不管了——通知师偃:明天封闭前院,其他院落让工匠奴隶重新入住,继续施工。开春前,要他们建好东园、西园和后院,然后我们搬到后院、再封闭后院,其他院落开始施工——我以赵城为家,赵城百姓怎会诽谤我。从明天开始,一切照常,只是不见外客而已。”   智姬犹豫了一下,慢慢低下头,答应:“是!”   荀姬欢呼:“太好了,我们又可以住在一起了,中行姐姐,醒醒,你也高兴吧?”   赵武重新坐下来,没话找话的掩饰:“我在赵城释放奴隶,就是为了稳定赵城人心。这人心笼络难,毁坏容易,那女侍不过告诉你们一点院中事务。你们如果不是‘夫人’她会给你们说么?这也算罪过,太忍心了吧!”   荀姬咯咯笑着,指一指给赵武擦背的赵巧人,说:“其实,这都怪你背后的人。她们一屋子住的,突然间,这女侍就成了身边人,也没见有什么功劳,所以那些女侍心头急切了点,急于想讨好而已。”   赵武怒道:“既然知道,怎么不早说?” 第二十八章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上)   荀姬钻入赵武怀里,笑声不断:“你以为智姬不知?她也是杀人立威,想阻止女侍的妄想……其实这事中行姐姐也知道,你独偏爱她,不肯训她——智姬在枕头里摸剑的时候,那剑的位置我们都知道,中行姐姐光叹息不吭气……这不都是为了这家,我们不想你为了后院琐事忧心啊!”   赵武慢慢坐下,水渗到胸口,问:“你进院子时,师偃说过什么?”   赵巧人知道赵武问的是她,连忙一五一十把当时情景叙述一边,赵武身子继续下沉,直到沉入水中许久,他才冒出头来,下令:“明天打开院子大门,必须开!我可以不见任何客人,包括韩无忌与智朔,以做出‘居丧不见客’的姿态,但仅限于此。”   赵武本来以为他的命令会受到反对,结果,一切波澜不惊。赵氏家臣们唯命是从地接受了他的命令。这倒使他暗中仰天长叹:“万恶的封建啊,原来……早知道……”   如此“居丧”的日子过了半月。在此期间,国君并没有许可赵武回新田,他也只好待在自己的城市里,把注意力转到领地内城市改造方面。   赵城的奴隶得到放松监管待遇后,他们冬天闲着没事。看到赵氏组织人手上山采石,采集来的石板用来铺设赵城各条道路。于是,他们觉得需要答谢领主的仁慈,便自发地走入附近深山,采集石板石块运回城市。   刚刚经历过一次奖勤罚懒的奴隶们劳动热情非常高,为了好好表现,他们干活不惜力气,在这次旧城改造中唯恐落于人后,以至于他们当中连续出现受伤者,为此,赵武不得不给他们放了几天假……   再后来,城市改造任务纯由奴隶自发完成,热情的奴隶们铺完石板路后,又将城中还算完好的土屋推倒,修建成一个个石板屋。   等城中所有的土屋都消失殆尽,他们转而向赵武的庄园进攻,将采集来的石块堆积到赵武的院墙外,一日之间,赵武过去的夯土院墙外堆满与墙壁同高的石板……   看着奴隶们的劳动,赵武很得意自己之前的释奴行为,但他并不知道,现代历史学家认为,晋国初次打破半奴隶半封建制度,开始向完全封建制变革,起始于晋惠公时期,完成于他的孙子赵鞅。   当年,晋惠公被俘后,晋国的公族和公卿为了应对秦国的攻打,进一步实行了封建制度,史称“晋于是乎做爰田”——这是中国首次把“分封制”推行到没有爵位的大夫阶层。以前,按照周礼规定,诸侯下面的家臣——“大夫”阶层只有管理诸侯土地的权利,没有对土地的所有权。   再后来,赵武的孙子赵鞅为了在索取“卫贡五百家”奴隶的战争中一致对敌,与奴隶立下了“侯马盟书”,在这个盟书里,赵鞅再次把分封制推行到“士”阶层,形成了类似西方“骑士制度”的中国“武士制度”。这被认为是中国开始实行“完整封建制”的标志——而赵武此前的白马盟誓,无意中完成了赵鞅该做的事,使赵氏封建制开始提前演化。   也许,这就是历史的本来面目——赵鞅“侯马盟书”的发现只是证明:以赵鞅为止,赵氏已经完成了封建演化,但真正开始推动这件事的,很可能是赵武。   被释放的奴隶爆发出强悍的工作热情,等奴隶们忙碌完,新年也到了。赵武正是解除居丧,此时,齐策从新田城送来的消息却让赵武愕然——   “看不懂啊,新公布的八卿名单令人看不出国君意图,这原先第八顺位的士燮(范燮)竟然跃升到第二位,顶替了中行伯(荀庚、中行庚)留下的位置,中行伯的儿子荀偃做了上军佐,也就是第四位正卿。如此一来,韩厥子大人反而降到了第五位……这都怎么回事?国都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然,三郤的排位也都降低了一位”,智朔口无遮拦,他替自己的父亲,也替韩厥抱怨:“士燮怎么升上去了,原本我们晋国在磨刀霍霍,但这下子却让人摸不着头脑——士燮可是个老好人,最喜欢说的就是:不战。   士燮是不主张与楚国交战的,他总是呼吁和平,可是楚国人已经推进到了我们家门口……国君的意思,我们到底是打还是不打?”   韩无忌微笑不语,赵武反身问来送信的东郭离:“齐策还有什么交代?”   东郭离回答:“卫定公果然去世了,齐策还传信,说宋国的动乱加剧。此外,国君已开始动身前往孙林父的领地戚,打算在戚召集卫、郑、曹三国国君,以及宋国、齐国、邾国代表会盟。”   师偃听了这句话,转脸望向韩无忌——他不擅长分析公卿之间的关系,只能求助韩无忌了。   韩无忌微笑:“这说明:你们又有一年的准备时间了。至少在今年,晋国不会大举出兵。”   赵武问:“这又为什么?”   韩无忌淡淡回答:“我父亲的脾气我是知道的。宋国与卫国是晋国的主要盟友,与楚国交手不能没有这两个国家助战,所以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稳定宋国与卫国。   等这两个国家稳定了,我们才能腾出手来——父亲一定是看了这种情况,才有意谦让,让老好人士燮坐上了中军佐的位置,以此向各国传达‘不战’的信息。至于国君前往戚地会盟,那更容易解释了:稳定曹国。”   赵武悠然神往的想了半天,摇了摇头:“看来我不适合在公卿之间游走,这道理你一看就明白,我却怎么都想不通……算了吧,我还是准备打猎去吧,最近的鹿肉少了,眼看开春了,让孩子们去打一些新鲜的鹿,我嘴里淡出了鸟。”   韩无忌起身:“国都局势已定,我也该告辞了。既然这次政局变迁,没有引发血灾,赵氏也就有了一年的准备时间,你要尽快训练士卒,准备军械……   这场战争拖得越晚,会打的越凶,双方都积蓄了足够的力量,这是一场不死不休的国战,小武,这也将是你的初阵,你要小心。” 第二十八章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下)   智朔也起身告辞,临走叮咛:“你要小心养由基,这个名字是我晋国的噩梦,我不希望你在战场上遇到他,但谁又能保证养由基找不到自己头上?”   赵武打了个哆嗦:“也对,我窝了一个冬天,从明天开始我跟着军队训练,要学会驾驶战车,学会在车上刺杀射箭……齐策在国都待了一个冬天,不知道他给我请的箭术老师在不在。”   韩无忌在庄门口停住脚步,监督着武士们将他索要的器械抬上自己的车马,而后叮咛:“小武,你说自己不适合与公卿交往,然而,你必须适合,我想你也能适合——因为你有几个好家臣。   这个冬天我仔细看了,你的奴隶对你很忠诚,他们甚至不需要监管就主动干活;你的属民很服从,他们的家被扒了毫无怨言,他们信任你,肯借宿别家,等待你盖好新屋;   你的家臣也很出色:师偃固执,但他是一心为了赵家,该维护你的时候,他总不惜自身;师修古板,但正是这样的人,可以校正你的行为;至于东郭离——我听说你家做的家具、木板、石炭,还有铁炉子,如今在新田城卖疯了,东郭离尽心竭力奔波,有他在赵家,如此积蓄两年,赵氏的财富够了。   至于齐策,他曾游走于各国公卿之间,别说晋国公卿他应付起来游刃有余,便是有一天君上命令你去应付别国公卿,也不用担心,你只需要信任他,按他的建议做就行。   有这四位在,你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还愁什么?有臣民百姓在,即使某一天你得罪了君上,还可以回到封地喘息,还怕什么?   臣如此,民如此,连奴隶都心悦臣服,赵氏的兴旺,我看不远了。你还担心什么……嗯,你刚才不是说要找剑术老师吗,你怎么忘了眼前的齐策,他曾孤身游走各国,剑术能差了?”   韩无忌说完,拱手告别,赵武在他背后直挠脑门,他想了半天,举手招呼师偃过来,询问:“齐策最近传消息回来了吗?”   师偃回答:“前不久传来的消息,他说整个冬天在新田奔走于列国使者之间,打听我赵氏需要的人才,如今主上需要的养蜂人手他已经找到了,另外,我们需要的染织匠人他也购买了不少……   不过这都不是主要的,他说自己最大的成就是找到了一位养马高手,这人名叫‘伯乐’——齐策说伯乐已经答应来我赵地居住两到三年,指点我赵地的牧马之术。”   啊,人都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怎么齐策随随便便往哪里一抠,便抠出了一个伯乐来,此伯乐就是那位著名的相马高手吗?   可惜,此时的赵武已经失去了那种遇见名人就想让对方签字的冲动,他想了一下,撇开伯乐的问题,又问:“我让他请的剑术老师与御术(驾驶战车技术)老师找见了吗?”   师偃、师修虽然也是老师,但这两位都没有上过战场,不仅这两人,整个赵氏上过战场的人也找不见,因为这个家族已被边缘化十多年了。   师偃、师修虽然都死固执的人,但这两人是赵氏留下来的老人,他们真真切切的以赵氏为重,知道自己的武艺也就是“克莱顿”大学的水平,所以两位坦承:他们二位学的车马驾驭技术,都是贵族之间摆排场的技术,不是战场求生本领。   这二人自认教不了赵武,齐策才要从外面找人。现在晋国各大家族虽然都在竭力搜罗人才,但春秋战争频繁,晋国现有的人才不够,完全可以从别国找到合适的人才,比如秦国人伯乐。   师偃撇撇嘴,回答:“齐国人就嘴皮子行,当然,我得承认齐国人治国本领也不错,但齐国打仗的本领只能叫人齿冷,当年我们打到齐国,他们的国君居然逃跑了,满国没有一个敢交手的勇士……   嘿嘿,齐策新这次找到的两位御戎居然是齐人。还好他找了一名卫国射手——他说,过几日便会带着这些人返回。”   赵武点点头,马上又问:“东郭离,有情况汇报吗?”   东郭离回答:“我们的情况不是小好,是大好。今年冬天,我们的铸铁炭炉卖得很不错,石炭的销售也极其火爆,也亏了领地属民过年不肯休息,推着鸡公车往新田城运送石炭……嗯,主上的木板也销的不错,这年冬天新田城卖出去二十张大床,二十张啊,主上,你能想到一个冬天卖出二十张大床吗?”   赵武翻了个白眼:整个冬天卖了二十张大床,有什么值得惊喜的,一个小时卖二十张床才值得高兴。   赵武忘了,他现在是在春秋,他那张床是仿造战车形状制备,但它的价格却远远超过了战车,那上面漆着光亮的油漆,用各种矿物颜料描绘着绚丽的图案,每张大床卖二十辆战车的价格,这价格足够组建一个旅的战车队。而组建一个旅的战车,那是中等以上贵族才能具备的财力。所以,一个冬天卖出二十张大床,意味着至少有二十名贵族,在战争迫在眉睫之际,用装备一旅私兵的钱财购买了一张床。   “绒布呢,怎么没提我们的绒布?”赵武问。   东郭离仰起脸来,答:“我们没卖,宋国君主去世、卫国君主去世,我们晋国的中行伯去世,新田城实在不适合过度喜庆,所以我派人与孙林父联系,把绒布送往了卫国。”   赵武一听,兴致来了:“卫国执政孙林父与我们联系了吗,太好了,卫国有什么好吃的?”   东郭离摇了摇头,轻声叹息,决定按自己的思路继续说下去:“卫定公去世,新任卫君(卫献公)在治丧期间居然面无哀容,也不按礼节吃粗粮、喝水,照样酒肉不停。定公夫人(定姜)看见后哀叹:‘这个人啊!将来肯定要败坏卫国,到时,首先受害的一定是我这个未亡人!’   定姜的预言活像悬在卫国人头顶上的一把刀,卫人明白:他们早晚必有灾祸,只是不知道那卫君什么时候发作而已。卫国群臣为此无不惊恐。孙林父不敢把贵重家财放在国都。   据说,他已经把财产全部转到自己的封地,并派自己的嫡子前来我国,与卿大夫交好——齐策认为:孙林父已经预测到了卫国的动乱,他这么做,是在防备灾祸,准备后路……” 第二十九章 吃亏还是占便宜(上)   得到这个珍贵得信息,齐策不再遮掩,他出面邀请孙林父嫡长子孙蒯宴饮,并把赵氏的货物展示给他,孙林父长子奔波于晋,就想跟晋国权势人物拉关系,齐策与孙蒯一拍即合,孙蒯立刻派‘家老’(一般指家中老臣,家老这个词在当时也是刚刚出现的)亲自护送第一批货样前往朝歌……   东郭离接着介绍:“(齐)策以为,我们无需派人跟着那商队去,孙林父一定不敢欺瞒我们,而我们可以节省下宝贵的人手,与其他人联络。”   “定姜”是一种尊称,意思是“卫定公的宝贝女人”。   卫定公与孙林父闹矛盾的时候,定姜夫人劝解卫定公接受孙林父,以免触怒霸主晋国,她这一行为给中国留下一个成语:“家有贤妻,夫无横祸”。   定姜夫人很明智懂理识时务,这样的人,受到卫国人的尊敬,而她说的这段话里,带有浓厚的预言大师味道……   赵武点点头,举手招呼师修,还有武士鲋、清、连、林虎:“走,我在院子里闷了数个月,我们一起在城中转转。”   赵城确实改观了,不光城市面貌改观,人的精神面貌也大为改观。原先赵氏饱受欺压的年代里,赵城人脸上堆着小心的笑容,似乎谨小慎微的,生怕一步路走错,而如今赵城人脸上布满了自信,许多人见到赵武,很自信随和的打着招呼。   走了几步,赵武转身问东郭离:“我们的粮食够吃吗?”   东郭离摇头:“似乎不够,原本据我们测算,粮食足够吃了,可主上要求对武士加大训练量,隔三岔五让武士一天吃上三顿饭,我们的粮食因此消耗的很快。现如今又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实在令人发愁。”   赵武立刻回答:“可否再组织一次狩猎?”   “不可!”师修大叫:“春季正是万物萌动的时候,在饥寒中熬了一个冬天的野兽,正准备下山饱食一顿,这些野兽经过一个冬天,早已身材瘦弱,本没有什么肉,再要猎杀它们,太不仁义——这也就是通常人们所说的‘竭泽而渔’。”   师偃马上岔开话题:“说到‘竭泽而渔’,我倒想到了烧陶行业,有范氏压在头上,我们烧陶业不可能有大发展,但危害已经出来了——这年冬天,许多人挖山取土,都把草木刨出根来,让山丘光秃秃,今后还能种什么?所以,我不赞成继续在制陶上发展。   如今春暖花开了,我们的陶匠也研究了半年,而范氏正对我们的技艺虎视眈眈、垂涎欲滴,不如把陶匠全部转让给范氏,范氏家中有存粮,我们把陶匠转让出去,范氏一定很欢喜,在换粮的数目上,绝对会给我们优惠的。”   师偃这话,很有点“毒蛇缠腕,壮士断臂”的味道。赵氏交出全部陶匠后,可以向范氏显示自己没有涉足陶业的野心,既拉拢了范氏,坚定了范氏同盟决心,也可以换来急需的粮食。   “就这么办”,赵武答应着。这时,一位小姑娘手里举着一种花向赵武跑来,清紧张的按着剑,鲋轻松的说:“没关系,这是赵城的老人。”   那小姑娘年纪并不大,说她是“老人”,是因为春秋时代,“老”的意思是“长久”,是“世居”。它是名词,也可以当名字使用,比如晋国现在有位“侯奄(后勤装备部部长)”叫“张老”,“老”是他的名字。   那小姑娘将花朵举到赵武面前,笑着说:“(城)主,你瞧,花都开了,春天来了。”   赵武小心的接过那朵稚嫩的小花,那花很小,比人的指甲盖大不了多少,花茎也很嫩,稍稍一捏,就可以感觉到手头湿润的花汁。   赵武捏着小花,举到师修面前,欣喜的问:“可用乎?”   赵武这句话是晋文公曾经问过的话,它的意思是:老百姓现在可以使用了吧?   师修用赵武曾祖父赵衰当年回答晋文公的话回答:“未可,老百姓还不知道什么是礼仪和规则,请让老百姓知道礼仪和规则。”   晋文公当初听了赵衰这话,连续举行了几场大阅兵式。   师偃以为自己的回答就已经是最后答案了,赵武应该马上照做,但他忘了二者之间的差异:晋文公是国君,他想举行大阅兵式,一个命令就行了。而赵武要敢在赵城举行阅兵式,是找死,国君一个命令下来,会把他抄家灭族。即使有韩厥罩着,也不能改变这一结果——他甚至不敢劝阻国君。   师偃急的伸手猛拽师修,师修醒悟过来,正想开口,把自己说的话缓和一下,却见赵武蹲下身子,与小姑娘交流起来:“这野菜如此嫩,一定可以食用吧,你在哪采的?”   师修气的差点跌倒,却听赵武继续说:“你知不知道,有什么花的种子一捏就出油,当然,也无需太多的油,只要捏碎了种子,感觉到手上有一层油,那就够了,你可以帮我留心一下吗?”   小姑娘笑着答应了,又在一位老人的招呼下笑着跑开。赵武站起身来,目送着那小姑娘离开,自言自语:“谁说现在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冬小麦不正在发芽吗,我听说有一种冬麦种植技术,就是冬天把麦子种下,等到春天收割?”   师偃一拍脑门,大叫:“没错,去年冬天释放的奴隶当中有一名楚国的战俘,他分到土地后,立刻种下了麦种,旁边的人都在笑他痴傻,但也有楚囚跟他学——原来这真是一种新种植技术,主上且待,我去找司农官。”   赵武摆手阻止:“告诉司农官不要干涉,注意观察就行,如果那位楚囚今年成功了,立刻厚赏——不妨赐他姓‘麦’,赏赐百亩的麦田作为他的封地,世代传承。不过,条件是:他要将这种冬麦的经验传授给赵地农人。”   师偃摇头:“赏赐太厚了!”   师修反对:“不厚不厚,一点不厚,如果我赵地人人都懂得了这技术,岂不相当于同一块地,长出了两倍粮食。此等大功,多少赏赐也不厚。”   师偃冷笑:“主上去年跟他们约定,以当年粮食产量为基准输,让他们上交响应田租……我看这老农是在投机取巧,他一年里把地种了两次,可我们当初的约定却没限制播种次数,现在也只好遵守约定,收取一季的粮食——他种的粮再多,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第二十九章 吃亏还是占便宜(下)   师修提醒:“偃,赵家的人多收了赵家的粮食,我赵氏不吃亏呀!别忘了,我们现在是要富民,若人人掌握了这技术,岂不相当于我赵氏白送给老百姓一年的粮食,这不是富民吗?”   两人在这争论,赵武神游物外,似乎在嘟囔着什么……他在想:民富了,下一步该怎样让老百姓知道规则呢?   游戏,从来就是会玩游戏的人懂得对规则的敬畏……对了——古代的“军中之戏”有很多?   选什么游戏好呢——马球不行,打一场马球要损伤好几匹马,太奢侈了。   貌似只剩下足球了……对了,还有棒球。   足球、棒球可以让士兵学习运用战术,还能学习遵守规则——对了,这裁判就可以让军中司马(司法官)担任,他们刚好可以在游戏中学习如何判决,如何令别人服从军法条例。   足球且不说了,其作用人人都知道,而棒球据说是骑兵的游戏,因为挥棒打击球,要用棒子的某些部位击准瞬间高速飞来的球,才能让球飞得更远,球棒上这个特殊击打区就叫“甜区”。   据说,如果把球棒比作一把马刀的话,“甜区”部位刚好是马刀对敌伤害最有利的部位,而练习用“甜区”打击飞来的球,跟骑兵骑在马上劈杀步兵的技能一样。   棒球棒也没问题,我汽车里带来一根,一样仿制就行了。   这球也没问题,据说日本占领时期,台湾某中学打败日军棒球队,球队用的是石头制成的球。石头便宜,木棒也便宜,石球加工技术的发展也有益于赵氏的石器技术……   赵武把思绪放到一边,打断了两位老师的争吵,吩咐:“师偃刚才说的很好,我决定了,把陶匠全部转让给范氏,问他换取部分粮种,最好再换取相同数量的农夫——告诉范氏,我的陶匠都是技艺精湛的匠师,他们创造的一年收益比相同数目的农夫大,所以我不仅需要换取与陶匠体重相等的粮食,还要换取数目相同的农夫,否则,我宁肯不换。”   与工匠体重相等的粮食——这个说法在春秋时代比较新颖。士匄(范匄)听到这个条件后,连他老爸都没询问,直接慷慨的打开粮仓,任赵武的家仆搬运,事后,他向家中客卿大肆宣扬。当然,在宣扬的过程中,他竭力显示的不是赵武的愚蠢,而是宣扬自己的果断。   “小武穷啊,可怜的,一个孤儿遭遇春荒,快过不下去了,只好拿出他技艺最精湛的工匠来换粮食,这就好比渔夫拿出他的渔网跟人换最后一口粮食一样,我阿匄(gai)听说了,毫不犹豫打开粮仓,任他搬运。不过,小武有志气,我粮仓大门几天没关,事后去清点了一下,他居然没有多搬一粒粮食,这人值得交往(斯人可堪为友)。”   听到范匄这话的人纷纷点头,既赞扬范匄的义气,又赞扬赵武再穷也不投机取巧占人便宜。   这事宣扬的国都尽人皆知,等他老爹士燮、也就是刚刚升上第二正卿位的中军佐、副元帅大人听说了,慌得连鞋都没穿,顺手抄了一杆戈,冲进厅堂去揍那位洋洋得意炫耀的范匄。   当着宾客的面,士燮说的很唐皇:“人家小武穷成那样,不愿伸手向朋友求助,你作为他的朋友,居然拿了人家的工匠换我范家没用的粮食——身为朋友,你义气何在?居然还无耻炫耀,我范家有你这样的孩子,真是我士燮的耻辱。”   背后里,士燮训责:“小武子是笨人吗?能造出《百器谱》的人啊!你去打听打听,赵城的店铺布满了东郭,整个东郭郊外的人都在替赵城销售东西,他缺钱吗?”   范匄勉强辩解:“我听说小武去年冬释放了大量的奴隶,还花大力气整修赵城,给老百姓送钱送鸡公车、送农具炊具,还找销售渠道让老百姓致富……小武挣的钱再多,像他这样大把开支,能够吗?再说了,他挣回去的都是些不能吃的金钱,家中缺粮食也可以想象。”   士燮跳着脚,恨铁不成钢的大骂:“小武子对百姓如此仁慈,赵城的百姓能不爱戴他吗?他已经赢得了整个赵城百姓的人心,你在这关头拿粮食换他的工匠。那些工匠到了范家,能心向着范家吗?他们私下里必然念着赵家的好,我家原来的工匠听了,还能一心为我范家吗?   小武子处处给百姓好处,这是仁义;你与这样仁义的人做交易,坑了对方,那是不义、不仁;拿了对方的陶匠却无法收拢陶匠的人心,那是不智;不仁不义不智,你还在这四处炫耀,那是不耻、不廉,你再不觉悟,我范家要毁在你这小子手里。”   范匄想了想,冷汗渐渐冒出来了,他小心的问父亲:“既然小武缺粮,我们已经达成交易,事后再把工匠还回去……错事已经做了,岂不惹人笑话。”   士燮长叹:“当然是笑话——赵氏与智氏关系浅吗?智家搂钱的耙子现在在他家,赵氏要缺粮,娇娇回家去随便搂一搂仓底,拿回去的粮食也比你换给他的多。   儿子,你怎么还不醒悟呢?韩无忌刚从赵城回去不久,赵家真要到了揭不开锅的份上,不用赵氏开口,韩家送粮的马车就会在路上络绎不绝,他用得着求到我范家吗?   还有魏家,魏家刚从小武那里拿回了《百器谱》,据说他家工匠的制作速度已经大大提高,他手上这份《百器谱》可是当今独一份,虽然赵氏答应过送韩氏、也送范氏一份,但现在只有魏家得到。   魏家受了如此大的恩惠,他能不想着报答吗——小武子真要缺粮,魏家肯站在旁边,看着我范氏夺走小武的陶匠吗?”   士燮说的如此明白,范匄慌了,惨叫:“小武害我!”   士燮大怒:“你这混账,还不明白,定是你屡次向赵氏讨要陶匠,赵氏不愿意得罪我们,这才用换粮的借口,把陶匠全部送给我们。其余各家一定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他们才站在旁边冷眼旁观,不敢插手其中,怕坏了小武与我们结盟的打算。   你这小子,出了错不要埋怨其他人,要先找自己的错误……快快,把陶匠还给小武,再加送一百车的粮食。一百车不够,就送两百车。”   士燮说完,意味深长的提醒:“儿啊,这就是一场戏,你把戏演得好,那是一场你谦我让,兄弟情深的春秋大戏,戏演不好,你就是千古第一蠢人,我范家世世代代要被人嘲讽为刻薄小气。”   范匄恍然大悟,他赶忙拉着长长的粮车车队,一路向赵城狂奔。 第三十章 口才太差,不能怨别人(上)   等进入赵城之后,范匄(gai)感觉到赵城与以往不同,首先地面似乎平整许多……还有什么变化,他没心细看,赶紧向城门官提出申请,求见赵武。   城门官一指远方的隶舍,答:“今日是军中棒球比赛,主上正在棒球场观看,范大人只管去那里,好找的很。”   范匄讶然:“那里不是隶舍么,以前我来过赵城,没错,那里是赵城隶舍。”   军官恭敬的拱手:“范匄大人!去年冬,我们主上与奴隶们有个约定,约定主上减轻他们的处罚,放松监管,而奴隶则自我约束。从那以后至今,我赵城奴隶没有一个逃亡。到了今年春,已有部分奴隶按约定交纳了全年粮租,主上已经依据承诺,给了他们‘全年完税证明’。故此,奴隶们相信了主上的信用。   最近几日,主上已经完全把监管人员撤了,奴隶们已经迁出赵城,开始在安置自己的土地上春耕,于是,主上把这片隶舍部分房屋推平了,改造成军营与训练场。目前赵城军中流行‘军中之戏’,很受国人庶民欢迎,家主也屡次亲自下场,持棒击球。   家主好认的很,棒球场人坐的满满的,唯一一片空地就是家主与武士们所坐的台子,只有那台子没坐满,范大夫只管去那里找,不然,家主这一下场,常常不到正午不回家。”   范匄想了片刻,回身指着自己身后的车队,向城门官说:“看见我身后的车队了吗,那些人想必你也认识,都是你赵氏原来的陶匠。至于粮车,我听说你赵氏缺粮,咱是小武朋友,也该尽一尽朋友之责看望一下,棒球这东西我不感兴趣,我直接去见你家夫人,你头前带路。”   ……   赵武果然在正午时分才回到家中,春寒料峭中,他光着膀子,浑身都淌着汗,边走边扭头跟身后说:“修,你觉得百姓知道进退的规则了吗?”   赵武身后,师修苍老的声音回答:“还不行,现在只是军中士卒粗略知道遵守进退规则,百姓还不知道,下臣恳请主上立刻申明法律(条文)。”   赵武点头:“昔日祖父不是公布了律令六则吗,把这些重新颁布一下,可否?”   才说完,赵武马上又补充:“我明白了,我命令石匠们将这些法律条文刻在石壁上,这个石壁就竖立在大街上,任百姓观看——这样子总行了吧?”   赵盾当初颁布的法律内容涵盖行政法、刑事法、民事经济法。其中,行政法包括:制事典(制定章程规则);本秩礼(明确官员等级以及升迁条件)。刑事法方面包括:正法罪(刑法规范);辟狱刑(监狱管理法);民事经济法(亦即财产法)其中包括:由质要(契约法,规定契约格式以及双方的权力和义务);董逋逃(追捕逃犯:主要应为追捕逃跑的奴隶,由于奴隶当时是财产而不是法律上的“人”,因此这项举措也被视为财产法组成部分)。   师修继续回答:“还不行,还需派出良人(相当于乡长)向野人申明法律,并让野人从具体判决中明白法律条文的意义。”   赵武有点丧气:“那样做的话,将是一个漫长的时间,没有个十年百年不行。”   赵武身后的老头冒了出来,他郑重拱手:“十年?百年?——我赵氏若能再存十年百年,下臣在这里恭贺主公。”   被公认为“晋国第二才子(魏相称第一)”的范匄拍手大笑:“小武,你有个好家臣啊,说的不错,我范匄今日不知明日事,谁能知道百年后究竟会怎样,赵氏家族若存百年,可别忘了照顾我范氏。”   赵武这才回头,看见范匄,立刻起身,避席行礼:“啊呀呀,阿匄来了,现在可是春天,各家都忙着春耕,我都忙的睡不暖席子,阿匄这时候还能来看我,真是好兄长。”   范匄也不起身,拍着大腿说:“好兄长——有你这句话就行了,我家老头把我狠狠训了一顿,说我没有尽好朋友的义务……我是来还你陶匠的,再送你些粮食的。   哈哈,刚才在赵城四处转了转,你赵城现在修的精致,连城中的道路都是石板铺设的,好地方啊。这屋子过去没细看,现在看来,小武真好手段,我对《百器谱》更加期待了!”   范匄这话又说错了,他怎能赞扬别人的封地是好地方!?   这话分明透露出了垂涎之意。   赵武身后转出两人,一人是师偃,另一位范匄打过交道,是赵氏大管家、财政主管东郭离,他笑着向范匄拱手:“范大人,既然是交易,双方已经达成了交易,我赵家岂能再收回陶匠,还继续索要粮食?这种事我赵家绝不做。”   范匄笑的贼贼的,他拍着大腿说:“哈哈哈,你家智姬已经收了——呜呜,我阿匄做人最坦荡,原来没有回过神,是我家老头骂醒了我,如果我再不悔改,岂不愚蠢。”   ……   接下来的场面是一副你谦我让的礼貌大戏:范匄坚持要归还赵氏的陶匠;赵氏坚决不收,双方你来我去,推让无数回合,最后达成妥协——赵武留下一半陶匠、一半粮草,并回赠范匄一副新制作的金镂铜甲……   于是,双方都满意而归。   范匄回家,得意地向士燮展示那副金镂甲,士燮一见,痛不欲生:“完了完了,你这小子,一定是看了这副铠甲就忘了东西南北,而后赵家把送铠甲的条件一说,你就晕晕乎乎答应了。   你这蠢材,我让你去归还陶匠,赠送粮草……这送出去的东西,你可曾听说过还有拿回来的道理?你这小子竟然带着一半的陶匠,一半的粮食回来了,我范氏的名誉全叫你毁了。”   范匄恋恋不舍:“老爹,可这副金镂甲实在漂亮,你闭眼想一想,把它穿在身上有多威风。我还听说赵氏工匠费了一年工夫,仅造出这么一副来——小武是谁,做出《百器谱》的人啊!连他都说制作这么一副甲麻烦,老爹,这副甲一定价值不菲。   我范家能将这付甲珍藏,那是幸运。等老爹做了执政,披这副甲去见诸卿,一定又威风又气派……我是决定了:等我做了执政,一定披这副甲上朝。” 第三十章 口才太差,不能怨别人(下)   士燮连连叹息:“罢了罢了,既然已经做下了,就这样吧,只是这事做的实在不光彩,这副甲的价值超过你赠送的粮草……丢脸啊!我范家居然要接受小武子的馈赠,人小武子都穷的四处借粮了……你这小子,太令我痛心了。”   范匄用身体护住那副甲,大嚷:“老爹,不管你怎么说,这副甲我要定了,大不了我再送他三千农夫——不,五千,这副甲也值五千农夫。”   士燮这里埋怨他儿子,赵武在后院埋怨智姬:“娇娇,你怎么就收下了范匄的东西,我们把陶匠送给范匄,是因为陶匠对我们实在没用——你想,范匄今日大摇大摆的送回陶匠,即使我赵氏收下这群陶匠,难道还好意思叫匠人们继续制陶吗?陶匠不制陶,你让他们待在我赵家做什么?这不是害人吗?”   智姬笑的眼睛不见缝:“武,别吵了,这群陶匠人数不多,哪怕吃闲饭,赵氏也养的起……嗯,我看你屋中那些水杯水碗非常可爱,今后我们就让他们做这些,把那些鼎器、金器都收起来,来客人再用,我们自家用的餐具全换上陶器、瓷器……那些东西多可爱啊,想想我就心痒。”   赵武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跟古人简直无法沟通,跟古代女人……唉!”   出得门来,转过屏风,赵武看到几位家臣脸上都带着偷笑,不过,他们似乎并没有把这事看得十分严重,毕竟在这一回合交锋中,赵氏既占了便宜,又占尽了义理。面子里子都有了,即使智姬贪心点,我们忍了,反正天下人都知道智姬的贪心,无伤大雅。   赵武叹了口气,忧虑的说:“没办法,谁让我摊上这个财迷——钱财问题上,我跟她吵架,从来没赢过!”   屏风后响起一声啐骂:“口才太差就不要怨别人!”   东郭离假装没听见这些话,他脸板的很严肃,汇报:“齐策来信,他将明天动身,带着一名叫巢的养蜂老人与其七名弟子,此外还有齐国的御戎——‘后’、‘蒲’,卫国的射手茜、箭手敏。听说还有一名从吴国逃亡的铸剑师熏,他们将于后天抵达。齐策要求我们准备好床榻,郑重接待这些人。   另外,国君已在戚地(卫国执政孙林父的封地)与卫、郑、曹三国国君,以及宋国、齐国、邾国代表会盟。国君拘捕前来会盟的曹成公(就是那位乘父亲曹宣公死于征战途中,自己偷偷继位的曹国公子负刍,他是庶子,本无资格继位),准备押送到京师洛阳,请周天王处理。   但当诸侯们准备把子臧(曹宣公的儿子,对国君位子有继承权)引见给天王,并准备立他立为曹国国君是,子臧却坚决拒绝,并说:‘做国君,不符合我个人的节操。我虽然不是圣人,但也不敢失节(指:使兄弟间失去和睦)!’   据闻,为了省去纠葛,子臧已逃离曹国,到宋国流亡去了。如此一来,恐怕诸侯不得不继续让公子负刍当曹成公了。”   赵武拍拍手:“(公)子臧好高风亮节……好吧,君上终于稳定了曹国,我看战争就在今冬明春之间了。好在我们的射手御手也都到了,后天我去见见那些人,春耕就由师修安排吧,另外,家里的‘经营’由东郭离负责,我们以前讨论过的发展养蜂,发展果木养殖,还有酿酒的活儿——就由师偃全部负责。   这一年,我打算每天上午进入军营,好好学一学战场保命的技巧。下午则用来出游巡视;我准备用一个春天的时间,把领地内的山林都走遍,查探一下领地内的情况……”   诸位家臣一起躬身答应:“主(上)如此勤勉,是家族的福气,下臣当做好自己的工作,请主(上)只管放心。”   此前赵武已经与家臣们讨论过许多次领地发展计划,弄得每个人都清楚自己该做的,故此一番春秋礼节后,众人散去,各自按部就班的照计划行事。   数天后,赵武接见了齐策带回来的人才,稍有点遗憾的是:伯乐身份太高,赵武这个小领主招揽不起。而伯乐之所以答应来赵地,是对赵氏名闻天下的养马技术早有垂涎,当然,他也只打算与赵地短暂交流一番。   与赵武初见面时,伯乐只是闲闲的答应——“且在赵地居住三两年。”……然而,与赵武交谈几句后,伯乐马上发现,眼前这位赵氏当家家主赵武,他在养马方面是个纯粹的棒槌。不仅全然不知战马的习性,甚至还分不出公马母马,让伯乐大感失望。   心中转悠着告辞的话语,伯乐无意识地望向战马。猛然间,他眼前一亮——   他看到了马背上的马鞍。精通战马习性的伯乐立刻发现马鞍将带来的划时代变化,他指着马鞍问:“这东西,大概是用来骑乘的吧……嗯嗯,很不错的想法。传言赵氏对马匹的应用别有一套心法,今日一见,果然!”   赵武憨憨地笑着,心里只在呐喊:伯乐啊。你说后人说到伯乐,会不会提起我与伯乐的会面……   嗯,那么,我是不是一不小心,把自己写入了历史。   “这东西是我发明的”,赵武大言不惭的将自己的剽窃说成发明:“没错,这东西由我发明……你还应该看看我发明的其他东西,比如马拉犁。我对马缰绳的绑法也有所革新,还有马蹄铁……不过,很惭愧,目前这些技术还不成熟,需要在应用中不断改进。”   “应该的应该的”,伯乐摆摆手,随意地说:“一种新技术的诞生,怎么也该有数百年的完善与革新。能想到对旧技术进行改变,这已经属于心思活跃了,再能知道新技术不完善,那就更加了不得了。   了不得啊,天下人人都知道马匹的应用,却没有像赵氏这般,花如此多心思用来完善其法,看来,我是该好好与武子交流一下……”   “我还想到了马匹的育种”,赵武得意的说。 第三十一章 伯乐我有,压榨为主(上)   伯乐是谁,那是“中国第一良种专家”,在中国历史上,他第一个认识到种群的优劣性,并以擅于识别良种而著称:“我认为,马匹应该分不同用途,进行专门的培养。比如战马,拉战车的马匹需要强大的拉力,对速度不太追求,所以我挑选骨骼粗大,能吃苦耐劳的马匹进行专门的培育,这种马匹也适合长途骑乘。   而战场上,用于单骑走马进行冲锋的战马,速度是第一位的,另外,马上骑士披甲持戈,这种战马也需要一定的负重能力,所以我选用擅长奔跑的马匹……伯乐先生,你应该看看我选出的良种冲锋马,我命名为紫骝一世、赤兔一世等等,相信这些战马,能够得上你‘千里马’的标准。”   “咦,你的意思是说,能日行千里的战马还不算好马……不同的马有不同的用途……你等等,我再想想……”   哈哈,我竟然教训了伯乐……   赵武心里乐开花,他继续说:“当然,战场上的战马,需要对鼎沸的人声、金鼓声、兵戈交击声等等杂音熟视无睹,却要对主人轻微的刺激迅速做出相应。这样的马,要求智慧高,容易兴奋,遇事不惊慌,却不要求它的耐力。   而耕作的马,要求它听话,有耐力,对持续的简单动作不感到厌烦——对马的要求不同,选择良种的标准自然也不同!”   伯乐叹了口气,直率地说:“我看出来了,你对养马的知识一窍不通,我一直以为赵氏能有今日成就,在于你的家臣奴隶,但现在我知道了,赵氏能对战马的运用有着独到见解,全在于心眼活跃的你,就比如战车往哪里驶,不在于战马,在于驾车的御戎……你的马场在哪里?我想看看你选育的马种。”   “快请快请……”赵武热情地领着伯乐前往赵氏养马场。随后,伯乐马马虎虎挑选出几匹战马,立刻被赵武命名为“伯乐一号”、“伯乐二号”等等,并当即宣布:这些战马将作为良种进行专门培育,它们后代将用二世、三世命名,还要标明其父系母系。   伯乐也转了几个国家,他曾给几位国君相马,找到名马后,该国君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立刻把千里马牵去阉了,以便战马性格变的温顺,让自己可以随意骑乘。现在,赵武的良种意识让伯乐大为感慨。等他在马场转悠完,伯乐立刻决定:暂于赵氏安定下来,开始写他的《相马经》……   有免费劳力不用白不用,赵武任命伯乐为马场主管,开始残酷压榨这位相马名人,自己则脱开身,带着齐策请过来的老师进入军营。   这日,太阳刚刚升起。按照春秋人的习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赵武披挂整齐,向院门口走去,在他身后,智姬扬声提醒:“武,齐策昨天说范匄家要送来五千农夫,你今天提醒师偃一声,让他提前划好农田,咱可不要误了农时。”   赵武脚下一软,嘴里无意识的嘟囔了一句,快步跑出院子。   智姬在背后嘟囔:“也不知他听清了没有,嗯,这种事还是我亲自出马……”   几名家族武将正应在门边,齐策先拱手:“主上,我今天就领着铸剑师熏去匠器坊,军营我就不去了,赶紧开始武器制作为上。”   赵武点头,他请来的那批老师也齐齐躬身行礼:“恭迎主上。”   走在路上,赵武唤过自己家中的武士首领,随意的说:“鲋,清,连,我不习惯叫这样单个的名字,今后我给你们增加一个姓吧,你们都是武士,不如以武为姓。”   鲋轻轻点头:“主上名叫武,让我以武为姓,那是我的荣幸,武鲋遵命。”   清默默点头。连不满意了,他原先叫做“阍连”,现在已经成为“圉大夫”,所以应该称之为“圉连”。圉连抱怨:“主,我现在可是圉连,将来我万一立下大功,得主上恩赐一块小封地,那我还以武为姓吗?”   赵武笑了:“随便你,我只是现在想把你称呼为武连,当然,你也可以自称为‘圉武连’。”   武连笑了:“这算是双名么——武连,也很好听,罢了,我勉强凑合吧。”   武鲋不愿意了:“主上用自己的名‘武’给你命名,你这野人,还唠唠叨叨说了个不停,不想在赵家混了。”   赵武连忙阻止:“这是气话,这话可不能乱说,诸位和气点,和气生财嘛。”   新来的那些教头默默跟在身后,他们虽然惊讶赵武的随和,连下臣在身边争吵他都不训斥与责罚,但这些武士都在列国混过,他们知道最严格的封建秩序,所以全都不表态。   远远看到这群人,赵氏值班武士打开军营的大门,迎进了他们。此时,在巨大的校场前,私兵们正在以“两(二十五人)”为单位吃早餐。那些普通士卒聚集在一起,而高级军官单独就餐,他们的伙食明显比普通士卒伙食好,连他们的餐具都很精美。   赵武当先领着这群人走入军官队伍,他老老实实的排在队伍后面,耐心的等待前方的军官取走自己的食物。轮到赵武了,他得到一个瓦罐,一个提篮。瓦罐里盛了一罐子肉糜(肉末面粉煮成的肉粥),提篮放着两张饼子,饼子中间夹了三根肉条,旁边放了一碟咸菜。   咸菜的出现要归功于管仲。管仲治理齐国,确定了对农民免税,对商人轻税的策略,但管仲另一手挺狠:他决定对金(铜)与盐加重重税。   金(铜)当时是战略物资,搁现在的话就是大规模杀伤武器,而盐则是老百姓每天都要用的生活必需品。管仲通过操控金(铜)的流向,影响国与国之间的战争胜负;又通过控制食盐的输出,挥舞“制裁”大棒对不服从国家进行经济封锁……   后来的人没有学到管仲的经济手腕,反而认为齐国又是减税又是免税,但仅仅通过控制老百姓日常生活必需品就能使政府致富,于是这就成了后来的“盐铁政策”。 第三十一章 伯乐我有,压榨为主(下)   在管仲的“金(铜)盐”政策下,当时的食盐成了奢侈品,而晋国是内陆国家,虽然就近有座盐池,有座铜山,不怕齐国的经济大棒,并从齐国嘴缝里夺得霸主地位,但在国内,民用食盐还是昂贵的。   不过,老百姓的智慧是无穷的,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管仲让食盐成为奢侈品,老百姓就腌咸菜,以此钻食盐政策的空子。   随着管仲政策的推行,春秋时代就诞生了“菹法(也就是腌咸菜)”以加工蔬菜,并出现了多种多样的腌制品,此外还有腊、脯等咸肉干、鲍鱼、鱐等咸鱼干的流行……于是,中国独特的咸菜文化诞生了,现代人也把这种文化称之为“酱文化”——据说,这“酱文化”的极致就是:“我是来打酱油的”。   赵武的瓦罐里,肉糜粥没有盐分,也没有酱油,但赵武像个熟练的春秋人一样蹲在地上,把那碟咸菜倒入粥中,从提篮里摸出一双青铜筷子,在粥里搅拌一下,而后拿起大饼,卷起肉脯,喝一口粥,啃一口饼。   饼是当时晋国最流行的食品,晋文公流亡的时候,文公夫人提前为他烙了一个星期的大饼,烙好的大饼堆满了一辆广车。晋文公依仗这些大饼,连续穿过卫国、曹国的荒野,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刻。回国后,他认为最好的食品是大饼,于是,大饼就成了晋国的贵族食品。   晋文公的事过去两百年了,现在大饼已成为晋国士兵的普通食物。   赵武饼里夹的肉脯也有意思,这肉脯其实跟春秋时代的肉脯只是形状一样,但加工方法完全不同——嗯,也就是赵武在一次烤肉的时候,嫌烟火气太重,于是他发明了铁板烧,所以这肉脯其实就是铁板上烤出来的。   遗憾的是,赵武发明的铁板烧烤也有人看不上眼,随后,有人改进了烧烤的铁板,由此,平底锅诞生了——现代西洋人把这种春秋平底锅,称之为“中式煎锅”。   齐国来的车手“后”端着瓦罐蹲在赵武跟前,他一边喝粥,一边看着赵武毫无贵族形象,像个老农一样蹲在地上喝粥,憋了半天,他说出一句话来:“我刚才看了,普通士兵也吃的是这些食物,只不过他们饼中的肉脯分量少了一点……如此说来,赵城的士兵吃的真是好。”   后这句话是牢骚——百年前齐国与曹国交战,曹国著名的贤人曹刿曾经说过一句话“肉食者鄙”,这句话里充满了酸溜溜的气味,可见,连当时的卿大夫也不能天天吃肉。   赵武笑了一下,仔细的喝完瓦罐的粥,放下瓦罐回答:“其实我很穷,全晋国都知道我赵氏小武穷,我穷的赵城没有多余的粮食,穷的要拿熟练工匠换粮食……   这些肉都是去年秋猎储存起来的。我们吃肉多是因为赵城虽然耕地少,但领地里都是大山,不产粮食产野兽,所以我们吃的肉稍多了点——全是穷的,我们穷的只能吃肉了!”   这话很气人。   “后”诧异的看了看赵武:“宗主是说:你穷的天天吃肉了……这种穷日子,我也愿意过。”   新来的几位教头哄笑了起来。   齐国人嘴贫,这是稷下学宫带来的风尚,他们就喜欢跟人辩论。   “后”说话了,另一位齐国车手蒲笑着补充:“我跟齐策大人在国都住了几天,听卿大夫说赵氏的木床卖的真贵,一张床居然要用装备一个旅的车马换……还有赵氏的炭炉——最妙的就是这个炭炉,有了这个炭炉,连山中的黑石头都能拿来卖钱,而且卖得价钱也不便宜。   啊呀呀,别家卖木头都是整根整棵大木头卖,赵家卖木头,都是一块块木板的卖,一棵木头组成的木板,搁赵氏能卖出三根木头的价格。现在赵氏宗主哭穷,那我们这些在列国飘游的人,又该怎么说?”   赵武听了,不满的嘟囔:“一棵树刨成的木板,居然才卖三根树的钱……谁干的?等着,我回头收拾东郭离——木匠们把整棵大树锯开,锯成那么工整的木板,容易嘛,他卖那么便宜,不是害人吗!”   卫国射手敏突然插话:“主上,我听说吴国铸剑师熏已经准备聘于赵氏了,不知赵氏招纳射手有什么条件,我‘敏’自认射术还可以,艺成自卫国公孙丁,公孙丁何人也,我师父他与养由基齐名啊!主上不信,等会儿可以验看一下我的射术。”   公孙丁是卫国最有名的射手,他是卫国国君的专职御戎。在中原,公孙丁的名气稍稍逊于养由基,都说这个人与养由基差不多,但主要由于卫国国力弱,公孙丁在战场上。从没机会表现——世界大战,哪有二流小国的份?!   敏这种自荐为,也就是春秋时代常见的“毛遂自荐”。想当初清与连一见赵武便要求追随,也是出于此种心理。   赵武伸出手来,拍拍敏的肩膀:“好呀,我赵氏势力微小,就缺少人才,你愿意加入,不用试了,我直接聘你为圉大夫。”   敏这么快表态,是因为他是名刚刚艺成下山的新鲜人,没有去各国转过,所以看了赵城景象后,立刻打算卖身投靠。   但其他几名教头还在犹豫,因为他们知道晋国公卿之间的争斗是非常血淋淋的,赵氏实力弱小,又跟三郤是死仇,悍然决定加入赵氏,万一今后发生家族间严峻冲突,他们就不好抽身走了……所以他们相互看了一眼,都没有表态。   多年之后,他们常常为自己当时的犹豫而后悔,因为那次是最好的机会,此后赵武再也没有流露出招揽流浪武士的意思。   吃完了饭,赵氏士兵开始整队,几名教头纳闷的随着赵武进入队列,“后”忍不住问——因为出身齐国,按照春秋惯例,他应该被称为“齐后”:“主上,这次集合,是要列阵吗?”   赵武嘿嘿笑了:“不是列阵,我们跑步——战场冲锋向前,靠的是双腿;逃跑向后,也要靠双腿;所以我们早晨的训练是绕城跑一周。现在大家空手跑,等三十天后,我要求士兵穿戴铠甲绕城跑一周;又三十天后,我要求士兵手持武器、穿戴铠甲绕城跑一周。”   几名教头感觉到两脚发软,赵武竟然意犹未尽,他思考的说:“绕城跑一周,终究是跑的太短,还不如国足呢。听说国足最擅长的是往自家球门踢球……不行,以后还要逐渐增加路程,争取做到:每天至少绕城两周跑。”   几名教头听了这话,有点眼晕…… 第三十二章 虽是毒妇,却是母亲(上)   数周后,齐后首先坚持不下来,决定告辞;随后是卫国的射手茜……再然后,是齐国的蒲。   一个月后,赵武的车马教头全消失了——原来,这伙人都是来打酱油的。   最后,郁闷的赵武不得不请老婆出马,从智家找来三名教头训练他驾车的手段。   之所以从智家请教头,是因为赵武不想泄露自己对驾车技术一窍不通的秘密。而根据智姬的习惯,她借的东西是不用还的——智家拿出最好的三名车马教头,就此在赵家落地生根,也把赵武的秘密埋在了赵氏。惹得智罂在家中连连跺脚,频呼:“怎么连父亲的东西都抢……真是‘女生外向’”。   如此,忙忙碌碌的一年春夏过去了。   这一年赵武很忙,他上午锻炼身体,学习战场求生本领,下午在家中武士保护下,在领地里四处游荡——这一游荡,倒让他发现领地内丰富的资源,在他的领地里,除了丰富的铁矿与煤矿外,还有石膏矿与石灰矿。   其实,对于石灰矿春秋人早有运用,染色用的“蜃灰”就是石灰,春秋人把贝壳煅烧成熟石灰,而后利用石灰的碱性作为媒染剂进行染色。但贝壳来源还要通过临海的齐国,使得这种材料价格昂贵。如今有了石灰矿则不一样,赵武终于可以将造纸计划提上日程了。   随后,石灰、石膏的出现也催生了水泥的出现。水泥的出现,也使赵武的园林建造开始重新启动。   进入秋季,赵武领地神奇的没有一名奴隶逃亡,那些奴隶依旧持之以恒地从山中采集石块。似乎他们觉得没有别的办法答谢赵武的恩情,于是在劳作之余,顺手从山中带块石头回城,也算是一种报答。   奴隶们知道感恩,赵武也立即兑现了承诺:秋收,赵武接受奴隶足额纳粮后,立刻开出了大批释放证,大量的奴隶就此转换成交纳租税的佃农。而受这一事件鼓励,许多奴隶便纷纷找到那位会种冬麦的楚囚,然后热情高涨的种下冬麦——按约定,这一茬的粮食全部归他们。   时光慢慢的接近冬季,按照现在的话说:国际形势越来越严峻了。或者说,国际形势对晋国越来越严峻了——这预示着:战争的脚步越来越近。   这年秋末,鲁国也发生内乱,执政的三恒争权,各自集结私兵交战——至此,晋国所有的坚定盟友,其国内都出现了不稳定因素。   与此同时,楚国发出了集结号召,开始呼朋唤友,同时向郑国伸出橄榄枝,引诱一向立场不稳定的郑国投入他们怀抱……   晋国公卿对目前的状况有点焦头烂额,他们手忙脚乱应付着楚国一拨一拨的组合拳,而身在赵城的赵武却事不关己,忙于在领地内发展自己的家底。   作为一个封建小领主——嗯,赵武当了家才知道所谓“领主”是什么意思。那就是:我的地盘我做主,包括司法权。唯有拥有“领地内司法权”的人,在中国汉语中才是“领主”这个词。他可以在君王面前自称“封臣”;也唯有拥有这样封臣的国家,才被称为“封建”。   如今,封建小领主赵武盘点自己的家产:他现在拥有的铁器工艺已经基本达到了时代领先地步——严格的说,也就是比大跃进时代炼出的钢铁稍稍差一点——这些钢铁的质量不能让赵武满意,但对于这个时代来说已经足够了。   此后,又用了一年的苦心积累,赵武终于把他家两千私兵武装到了牙齿。   在木器制作方面,赵氏家具现在享誉列国。最近晋国的一连串外交努力虽都没什么成效,但外交使节的穿梭,将赵氏家具的名声传遍了中原各国,目前,连齐国的公卿已开始转托孙林父,请求他帮助自己购置赵武那些层出不穷,一个“系列”接一个“系列”的套装家具。当然,列国的“追新”行为迅速填满了赵武的钱包,使得赵武有更多的钱财革新技术,以及武装自己。   当然,这些家具的盗版也非常严重,因为在家具制作技术上,这时代工匠技术差别不大,赵氏工匠能做到的,别国的巧匠一看家具样子,也能如法炮制出来,虽然这需要花好几个月时间。这造成了赵武的家具销售量总是成个位数,一个国家卖上一套家具,没几个月,得,哪个国家所有的木匠都会制作该家具了。当然,他们只会制作一种家具。这迫使赵武不得不加快更新速度,不断地推出新产品……嗯嗯,一个现代人见过的家具款式还少吗?   木器上面没有技术门槛,使得赵氏无法拿最大宗的商品作为自己的拳头产品——古人没有商标意识,赵武总不能拿着自家的产品,挨个解释“我的商品质量……”——古人知道质量这个词吗?   为此,赵氏不得不寻找另外的支柱产业——纺织,现在它已经成为赵氏的强项。   自孙林父如约送来织工后,赵氏工匠改造了自己的织布机,生产出来的细绒布又全部通过孙林父卖到了卫国齐国,唯有“毛呢”布才面向晋国销售。当然,晋国公卿压根就不知道这种柔软的绒布出自于赵武,部分公卿还特地跟孙林父套交情,让他帮忙从齐国购入赵武的细绒布,拿回国内炫耀,直引得智姬在家中发出阵阵偷笑。   而在墙毯与墙毡方面,赵武这里也有大突破……想到这点,赵武揪心痛——织成的墙毡染出了绚丽的颜色,最好的产品全被智姬挑出来当作自己的收藏品,用来挂满整个院子,让庄园内每间屋子都显得富丽堂皇……   因为纺织业的发展,赵武领地内的养殖业也获得了重大发展。借助织布换回来的丰厚收益,东郭离已经组织起两支商队,一支向北,绕过霍城进入戎人区域,向戎人购买活羊活牛活马,一支则进入甲氏,一边向前探路,一边与当地狄人交易。为了保护这两支商队,熟知山林的武清与武连也派了出去,跟随商队行动。   这年秋,赵武的夫人们终于怀上了孩子,奇怪的是,竟然是中行姬首先怀孕。接下来才是智姬,连赵巧人也有了怀孕征兆,唯独整天缠在赵武身边的荀姬毫无动静。   借着夫人怀孕的喜讯,这年秋末,赵武接回了自己的母亲赵庄姬,以照料两名怀孕的夫人。而赵庄姬到达的那天,刚好是赵氏造纸厂第一批产品试制成功的日子,于是,智姬犹豫半天,决定不亲自出去迎接,借口怀孕躲在家中。 第三十二章 虽是毒妇,却是母亲(下)   赵城这第一批出产的纸张数量并不大,智姬站在屋中亲自监督工匠施工,不停地催促:“快快快,一点也别剩,全给我糊到墙上去。快点……”   荀姬在旁边笑着:“姐姐,那女子快要入城了,你这里浆糊还没干呢,这怎么行?她来了,总要到四处看看,这里满屋的浆糊味瞒都瞒不住,等她再回到自己屋里,看到墙壁光秃秃,你如今做的事情,岂不全露馅了?”   智姬眉开眼笑地欣赏工匠们的动作,漫不经心回答:“妹妹,你看着墙,糊上了墙纸,就是亮堂了许多……咱们光听夫主说这墙纸的好处,都听了一年了,才做出这么一点,可见它们多珍贵。嗯,等下一批做好了,谁知道是什么时候?我不抢先下手,难道等人欺负到了头上?”   中行姬细声提醒:“赵同、赵括昔日毁于赵庄姬(之手)。”   赵武的祖父赵盾是狄人妻子生下的庶子。赵衰以他年长且有本领,让他继承家业。赵盾死后,赵武父亲赵朔又让出了宗主的位子,让两位叔叔担当赵氏掌门人。所以,赵同、赵括被攻杀的时候,他们不仅是晋国八位正卿之二,也是赵氏家族当家人。   中行姬这声提醒意思是说:赵庄姬要灭一个家族,才不管对方家中是否有两位正卿存在,才不管其背后是否有一个庞大的家族支持。而荀氏现在的实力,比之当初的赵氏并没有强多少。智姬把墙纸全抢到自己屋里,在赵庄姬进城之际赶着赶着贴到自己屋里,而让后者屋里光秃秃,万一那小心眼的“婆婆”发怒了,荀氏智氏中行氏的势力,还不足使赵庄姬有所顾忌。   智姬骄傲的挺了挺肚子,而后小心的抚摸着自己的肚子说:“如果再加上赵氏呢?”   荀姬马上问:“这怎么说?”   智姬得意的反问:“你有没有发现,东园通向前院的侧门已经站上了武士?”   荀姬撇了撇嘴:“我怎么会去那个地方转呢?”   赵武这座院子呈现一个“中”字型,东园是预备给赵庄姬居住的,西园现在已经演化成了办公场所。东园有两个小角门,分别通向中部的前院与后院,今日早晨,东园突然增加了守卫,这些守卫手持战戟,封锁了东园通向前院的小角门。   智姬补充说:“今早接到齐策的报告,师修、师偃立刻要求封锁东角门,可夫主不同意,那两人无奈之下,只好调兵守卫东角门,禁止东院的人进入前院。   这两人封锁东角门之后,还过来特意叮嘱我,决不能吃东院送来的食品,喝东院送来的水,另外,他们还要求我将身边人全换成亲信可靠的人——我瞧赵氏内部,对这位赵庄姬并不怎么欢迎……”   智姬说完,又看着墙壁若有所思:“你刚才说满屋的浆糊味,有了,可恨齐策非要与赵庄姬同行,我听说他从郑国请来一名画师,这名画师人称‘叶公’,据说此人非常喜欢画龙,画的龙腾云驾雾,很有气派。我打算请他来,在满屋子墙纸上绘上各种各样的图案……有了,我们先把颜料准备好,就等他来了,立刻让他动手,有了这些颜料味,正好遮住浆糊的味道。”   此时,赵庄姬正准备进城,她乘着一辆轻车,车后面跟着约两百名宫娥,宫娥左右还有一队人马,他们毫无组织性的散漫的走着,不时的与宫娥调笑。这些人就是齐策用一年时间收罗到的所谓列国人才。   齐策的马车就跟在赵庄姬马车的后面,但齐策没有乘车,他步行尾随着赵庄姬的轻车,一路走一路回答着赵庄姬的问话。   远远的,赵城在望,赵庄姬看见这座城市,忍不住眼泪掉了下来:“我儿苦啊,你看看,穷的连城墙都修不起,只能在城外丢一些烂石头,我在国都,竟没有想到我儿苦成这样。”   齐策微微撇嘴,但他不敢直言。   赵城城外的石头是赵武让堆砌的。自从他释放奴隶以来,奴隶们至今仍保持着出门劳作,带一块石头回家的习惯。   赵城有数万奴隶,一年有三百六十天,人人带一块石头回城,一年就是上千万块石头。这些石头城里堆不下,赵武就命令奴隶将石头丢在城外。   当然,城外这些石头都不是随地丢弃的——齐策这一年虽然大部分在国都,但赵氏的情况东郭离跟他交流了,他知道,奴隶们丢弃的石头是按赵武特地划出的范围丢弃的,它不是杂乱无章的,相反那些石头围绕着赵城一周,堆成了看似杂乱,实际上非常有序的半人高胸墙。   之所以如此乱丢石头,也是有目的的。此前赵城受到攻击,城墙被毁坏,攻击令出自国君。因此没有国君的许可,赵武不能私自修整城墙,那会让国君误以为他想继续搞对抗。然而,国君的威严挡不住奴隶丢石头——那群奴隶非要在城外乱扔石头,这种行为不触犯法律,所以国君管不着。   即使国君知道这一切出自赵武的指示,他也只能吞下这个哑巴亏。   奴隶们丢石头的位置是赵武专门规划的新城墙位置,他现在不敢动手修建,是因为没找见机会,但奴隶们的热情等于为新城墙在筹备石料。   乱石堆的半人高也是赵武故意的,因为这时代战争都是围绕战车进行,石块堆的虽然只有半人高,但战车却驶不过去。而乱石堆中特意预留的通道,其实也是一个陷阱——正对每个通道的城墙上都布满了床弩,如果有人想沿这些通道进攻,他会后悔走上这条路。   以上这些,齐策不能说,他也不想说。   赵庄姬的马车进城了,当然是顺着石碓间特意留出的通道行进,她一路走一路唠叨,叹息赵城的残破,感慨儿子过的艰苦,直到马车进入城门洞,她才发现赵城“城门守”站得笔直,并没有按照礼节向赵庄姬鞠躬…… 第三十三章 如临大敌如履深渊(上)   起初,赵庄姬只顾感慨了,虽然发觉赵城城守的异常,但她的嘴没有空闲,等马车穿过城门洞走到光亮处,她才发觉:不仅城守,所有的城卫军士兵,没有一个向她行礼。   赵庄姬愣了一下,她感觉到一种浓厚的敌意。   稍停,她决定先忽视这一问题,等见到儿子再决定是否发飙。   赵武就站在城门不远处,他身后站着师偃、师修。东郭离也在不远处,正在招呼行人散开,让出道路来好让车马行进。   赵武上前,行礼,向母亲问好……   车队稍稍耽搁后,赵庄姬命令车队继续前进,并招手让儿子坐在车上——这确实是一座冷漠的城市,城中百姓虽然川流不息,但他们都显得很冷漠,没有一个人出声,没有一个人关注这支车队。偶尔有从巷子里走出来的人,正好迎面撞上这支车队,但他们只是向赵武微微鞠躬,而后一转身背对着赵庄姬的车马。   在此期间,他们仿佛把赵庄姬看做空气,完全无视。   百姓这种冷漠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几年前,就是赵庄姬唆使国君动用军队攻击赵城,赵城现存的百姓,人人都有亲属死于那场壮烈的抵抗。   在这种情势下,谁能欢迎她?   赵庄姬似乎也想通了,她不再追究百姓的漠视,继续东张西望着,望着左右的城卫军,感慨:“我儿苦啊,左右竟然只有两千甲士,可怜的!”   赵武笑了笑,没有解释。   赵庄姬看到的是城卫军,也就是赵城守卫部队。   赵庄姬毕竟是女人,她不可能瞬间数清城卫军的数目,而所谓“两千甲士”,是齐策告诉她的数目。但齐策只告诉她赵氏私兵的数目,却没细说私兵的内幕——谈到内幕,赵武自认为他手下这两千甲士,有可能是这时代最强悍的士兵。   因为这时代大多数采用“兵农合一”军事制度,只有很少的职业兵存在。而据赵武所知,至少魏氏、韩氏、智氏的士兵,大多数没有像他这样进行全天候专业训练。国君手下倒是有八百甲士,似乎也有点像职业兵,但他们也没经过类似赵武这样的全天训练。再说,国君的甲士数量太少,卿大夫们很看不上这点人手。   赵武现在手头的两千甲士,是从魏氏、韩氏、范氏三家赠送的武士里层层选拔出来的,加上赵氏原先拥有的武士,才勉强挑选出2000名武士。   不错,这些人是武士,他们每天要全副武装绕城跑一周,相当于每天一个“五公里武装越野”,等他们跑回军营,还要与战车一起进行模拟冲锋训练、格斗训练……以及逃跑训练。   这时代大多数人都一天吃两顿饭,连国君都很少吃三顿饭,而赵武的“领主武装”已开始一天三顿饭,顿顿有肉吃。在这种情况下,武士的体能可想而知。比如他们的精神面貌就与常人不同,更加精力旺盛——上午训练完了,他们下午还能按个人爱好进行游戏,踢足球、打棒球,并因此吸引了不少城市闲人观赏,赢得不少喝彩!这喝彩也加深了武士对荣誉的追求。   这样一群有体能,有自信、有荣誉感的私兵,虽然数量少了点,或许比起各大家族动辄上万的私兵,数量似乎少得可怜,但双方真要拼起来……赵武坚定的认为:战胜对方或许有点难,但保护他逃跑,绝对没问题。   不一会,赵庄姬又感慨了,看到路边还没有修好的残垣断壁,她感慨:“我儿苦啊,为娘实在没有想到赵城居然如此穷困——你瞧,你们居然穷的如此修房子,把一堆乱石堆起来也能住人嘛,我儿真是凄惨!”   路边的房子是城市改造的结果,水泥诞生后,赵武下令将城市部分重要建筑改成水泥石料结构。可遗憾的是水泥产量太小,每月也就是两三吨的产量,总共也就生产了五个月,所以,城中除了赵武的住宅,其余的地方依旧采用泥巴糊石头的方式。但目前,工程进度总被水泥供应拖后腿,有些房屋推到了,盖到一半没了水泥,只能停工——这就是赵庄姬看到的处处断壁残垣。   马车走过赵城的市场,市场的百姓仿佛都凝固住了,他们背对着马路,一言不发的站着,既不与老板讨价还价,也不向过来的车队打招呼。   这些顾客们可以背过身去无视,店铺里的老板正面朝马路,他们避无可避,只好傻笑着冲赵武点头,而后目光胡乱飘散着,宁肯望向其他地方,也不肯再望向行进的车队。   走不多久,赵庄姬又在发感慨:“我儿苦啊,怎么赵城百姓穷的连衣料都如此窘迫,瞧那衣袖窄的,裙角高的……可怜啊。”   赵武无话可说,他翻了个白眼,假装没听到。   此时的赵地百姓似乎已经提前有了“胡服骑射”的觉悟。这主要是因为赵地邻近霍城,而霍城是晋国最北端的边防重镇,霍城再过去就是胡人的疆界了。春秋时代没有严格的疆界概念,胡人经常从山路窜入赵境,抢劫乡间劳作的百姓——这也是晋国最头疼的事情:山路上战车难以行进,对付这些胡人,兵少了不行;兵多了,战车排不开。   赵地多是连绵的大山,百姓经常翻山越岭,觉得那种流行的宽袍长袖衣服,做起来既费布不说,平常穿在身上,劳作既不方便,遇到胡人袭击,更是碍手碍脚,难以迅速反击……   赵武来了后,百姓感觉衣物穿上不方便,恰好有了新参照物——赵武制作的新铠甲采用了金镂衣的结构:紧身、紧袖;士兵们在游戏场穿的训练服厚麻布制作:衣袖裤腿都收紧,行动方便。此外,金镂衣光鲜白亮,士兵们每天穿上耀武扬威绕城跑;在游戏场上那群壮汉身穿紧身衣,也呈现出精湛的对抗技巧。   在这个战争频繁的时代,身体强壮者的爱好就是大多数的爱好——因为身体强壮者能够给予弱者更好的保护,因此,赵城百姓的依照习惯慢慢地向胡服转换。其中,普通老百姓的衣服变化最很,服饰变化少的,反而是官员。 第三十三章 如临大敌如履深渊(下)   赵武在“胡服”问题上的偷步,倒没想原来历史上一样,引起官员的剧烈反对……当然,这也是因赵武在士兵铠甲上花了太多的钱,让官员们再不愿往士兵服装上投入更多,本着能省即省的观点,他们偷工减料地宽大的衣袖被裁去;将衣服裙角提的老高,使“深衣”的款式接近了汗衫;而后,他们又将裤子裆部收得很紧……   如此,两件士兵服装能再节省出一件衣服的料子。于是,在外人看来,赵城百姓的衣服过于紧小,似乎穷的掏不起过多的卖布钱。   又走不久。赵庄姬总算发出一声赞扬:“我儿城中,这地面还行,也算齐整……嗯,一定是智家丫头的主意,儿啊,我知道赵城最近挣了点钱,这也不能如此糟蹋,把钱都铺到了地面上,不行,回头我要说说智家丫头。”   什么,这地面只能算“还行”?   如今,赵城百姓最骄傲的就是他们的地面。   往常遇到下雨天,百姓只能躲在家里,万一逼不得已出门,回家肯定是两腿泥。但现在逢到雨天,赵城百姓最喜欢上街走走——细雨朦胧中走在青石板路上,回到家中,两条裤腿干干净净,如此城市,除了赵城,天下哪里还有?   赵城官员也喜欢赵城的石板路,有了这石板路后,不光马车行进起来轻快了许多,而这条路也是他们实践管仲治国政策的杰作,比如道路两边,他们布设了明渠、暗渠用于排水,今天屡次大雨后,赵城街道上毫无积水,没有一家百姓受淹,这让他们很有成就感。   而且,按照管仲的城市管理概念,他们还“列树以表道”——在道路两旁种下行道树。   这些行道树多数是果树与花树,而且还是今年秋季才种下的,但官员们现在就可以畅想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满城飘荡着花香果香的美丽景象——以上这些,都是官员们与满城奴隶、庶民、国人奴隶奋战一年的成就,赵庄姬仅仅淡淡一句“还行”,但转眼间又成了一项罪过:乱花钱!这让随行的赵城官员微微皱起了眉,心中隐隐感觉厌烦。   车队进入东园,赵庄姬绕着东园转了一圈,满意的点点头:“我儿虽穷,看来还记挂着我这个母亲……我听说我儿制作了《百器谱》,看过的人都说我儿的手巧,天下第一。今日看来,果然如此。你看,这院子精致的,简直让人不忍住进去,生怕弄乱了里面的布置,破坏了那股神仙气息。   不过,只是这院子里,下女的房间太少,我带来200宫娥,恐怕住不下。不过,这不算什么,我如今跟我儿住在一起了,要不了那么多的下女——儿啊,我听说你如今只娶了一房妻子,我赵氏由智氏一家做大,这可不好,我这些宫娥都是宫里出来的,熟知规矩,你不妨多挑几个,回去暖被。”   赵武微笑着摇头拒绝。   眼前这个女人虽然是他名义上的母亲,但他却感到简直无法与对方交流,两人之间仿佛存在着一条不可逾越的深沟。或许是对方身上那股浓厚的贵族气息,令他这个原本的平民感觉很不舒服;或许是对方的挑剔与刻薄,让赵武很不安。   同样是贵族,韩厥身上那股祥和,魏锜身上那股狂放,韩无忌身上那股谦让,智朔身上那种天真烂漫,给人的感觉怎么就不一样呢?   连栾黡的横霸,范匄的见利忘形,都没有给赵武这样的压迫感。   不过,赵庄姬确实把他当作亲生儿子,庄姬身上那股爱怜,那股母兽保护孩子的不顾一切,赵武也能感受到,为了这个,赵武决定忽视那股压迫感。   赵庄姬看了看赵武身后,此刻,在赵武身后,师偃、师修一左一右,仿佛像两个门神一样夹着赵武。赵庄姬轻轻摇摇头,冲那二位挥手:“你们二位且退下,我与我儿子说几句家常话。”   师偃、师修恍若未闻,赵庄姬脸色渐渐变青,她看着赵武,示意由赵武出面下令,赵武反身吩咐:“你们二位且退下吧,让东郭离来一下,看看院子里还缺什么,速去采购。”   师偃目视前方,仿佛泥雕木塑一样,眼皮也不眨。师修倔强的摇摇头:“主上,我等当日答应程婴,余生要寸步不离主上,请主上成全。”   赵武有点不高兴:“我跟母亲说些家常话,你们且退下。”   “呛琅”一声,师偃从腰中抽出佩剑,倒持宝剑将剑柄递给赵武:“这柄剑是主公当日所赐,请主公拿去。”   赵武低头看着宝剑,有点不明白。   这柄宝剑是赵氏工匠的最新工艺,它的名字就叫“断”。之所以这么命名,一方面是因为它砍断青铜剑如青铜剑砍断麦草,另一方面,它的形状就像一柄从中间折断的青铜剑……好吧,它整体形状就是一柄折断的唐横刀,长度随没有唐横刀那么达到一米多,但宽度基本与唐横刀一样。   说它像“断”剑,是因为它的剑尖仿佛是唐横刀从中间断裂一样,所以剑尖不是锐角而是斜角,再用那斜角斜斜的磨出刀尖的锋刃。   这柄剑却深受赵城武士的热爱,因为这时代大多数青铜剑只有20至40厘米之间,“断”剑虽然仿佛折断的青铜剑,但它却有七十厘米长,比这时代大多数剑还要长一点,而且比大多数剑更加锋利——因为它是一柄“九锻宝剑”,也就是说反复叠打淬火九次,在回火而制成的“共析钢”钢剑。   当日,这种“反复叠打淬火”的新工艺诞生时,工匠们数月努力才制造出四把宝剑,赵武便分给四大家臣一人一柄。这种剑形状虽然不好看,但胜在锋利,而且剑身轻灵,最适合那些平常不大运动的文臣佩戴。   师偃递上宝剑后,继续目不斜视的站着,赵武拎着宝剑,不知所以然,他重复了一句:“还不退下?”   师偃昂着头回答:“主上手中有剑!”   赵武反问:“那又怎样?”   师偃回答:“要不主(上)把我砍倒,否则,下臣决不离开主(上)一步。”   赵武又好气又好笑,他想了一下,将宝剑重新插回师偃腰中的剑鞘,回头向赵庄姬请求:“母亲,看来我们也只能这样交谈了。”   赵庄姬不满意:“你手下家臣如此无礼,怎么也不加惩罚——我看你是过于软弱了,竟如此纵容家臣冒犯。” 第三十四章 两个女王的战争(上)   赵庄姬虽然怒火万丈,但她是女人。在这个时代,规矩是:即使她火再大,也只能通过家主赵武,来惩处赵氏家臣——这就是封建秩序。   “这就是封建秩序啊——”赵武苦笑的说:“身为(领)主,尽到(领)主的责任,要保护好领地的百姓,使得百姓有一个富裕安定的生活,这是主的责任;身为家臣,在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上坚持原则,时时向(领)主提出建议,让(领)主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这是臣的责任。   师偃身为家臣,他坚持自己的主张,如果我能用道理说服他,他自然会听我的话;如果我用道理说服不了他,说明道理在他那里,作为(领)主,我的责任是:按照天地公理办。”   赵庄姬嘴角上翘,笑了:“我儿加冠的时候,曾来京城见为娘,那时你是一个木纳惊恐的孩子,但我常常感到喜悦,因为我赵庄姬生了一个乖巧听话的孩子,所以我才要求与你同住……可如今看来,一年不见,你的口才长了许多呀。”   稍停,赵庄姬继续说,但她脸上的讥笑味更加浓厚:“当初韩厥子给你定下智家丫头的时候,我就不同意,但没人听我的主张——智家丫头是什么人我怎会不知道,那丫头一张嘴伶俐的,抢了人的钱财,还能说的被抢者感谢她的抢夺,好像自家东西没被她看上就是莫大耻辱……如今看来,我儿被智家丫头教导的好啊。”   赵庄姬说的是反话,她其实是在讥笑赵武笨嘴拙舌,竟然说不过自己的家臣,让家臣挟持住了。   没想到赵武的回答却气得她身体晃了晃,险些晕倒——赵武听了她的话频频点头,而后大言不惭的说:“没办法,天天跟她吵嘴,口才不好要吃亏的。”   赵庄姬大口大口的喘了几口气,决定把这个问题抛开,她轻描淡写的谈起自己途中所见到的一桩奇闻:“来的路上,我遇到郤犨(chou),他跟长鱼矫争田,竟把长鱼矫绑了起来,与其父母妻子拴在同一个车辕上示众……唉,如今郤犨胆子越来越大了。”   这话是敲山震虎。赵庄姬在说:如今的晋国卿大夫胆子越来越大了,竟然谁都敢惹!   赵武好奇的问:“国君怎么说?郤犨如此不给国君面子,国君难道忍下这口气?”   春秋时代,把人绑在车辕上是莫大的侮辱。因为春秋时代都用战车打仗,把人绑在战车车辕上示众,其含义用现代话说就是:践踏于车轮之下。   长鱼矫就是嬖(bi)人,而且他是国君的四大嬖(bi)人之一。因为从小伺候当公子时期的现任国君,故此国君登位后免除了他奴隶身份,使他变为自由民。   奴隶的地位是低下的,他们没有资格拥有财产的,在严格的春秋,即使是国王的奴隶也不能逾越。   郤犨是贵族,还担任大司寇(相当于警察总监),他哥哥又是国家最高大法官,所以他处罚嬖(bi)人是无需请示汇报国君的,甚至可以直接在家里完成司法流程,对此,即使国君也无可奈何——这就是封建秩序。   赵庄姬叹了口气:“国君那里能表态,他已经去了钟离——参加由士燮(晋国第二正卿)主持,召集诸国举行的盟会,目前晋、齐、宋、鲁、卫、郑、邾七国大臣正在钟离,约谈如何应付楚国的进攻。”   赵庄姬说到这,齐策走了进来,他躬身向赵庄姬行礼,而后坐到了赵武身边。赵武与齐策回礼,又继续问赵庄姬:“应付楚国的进攻?难道楚国开始进攻了?战争已经开始了?”   赵庄姬答:“楚国从六月就开始进攻了——当月,楚(共)王亲自帅军攻打郑国,到达暴隧(进河南省原阳县西)。接着,楚共王又进犯卫国,攻到首止——如今的战争再也让人看不懂,过去两国交战,常常是预先约定好地点,约定好日期,到时候两国摆开阵型,几个冲锋,三两日就结束战斗。可如今楚王从六月打到了现在,竟然还不退兵。这战争,越来越漫长了。”   春秋时代,只有两个人可以称“王”。其中之一是周天王,即周王。另一位是楚国国君,称楚王。除了这两个王以外,其他国君只是“君”,是“封君”——也就是“封建大领主”——而不是“国王”。   所以,严格的说,春秋时的中国并不是一个国度,是两个:一个是中原的周天王,称“华夏”;另一个是南方的楚王,称“蛮夷”。除了这两个“国”外,其余的所谓国,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国”,而是“封领”,即“封君领地”。   华夏历代霸主都打的“尊王禳夷”旗号,意思是说:“在周天王的旗帜下,抵抗楚国对华夏文明的侵略”。这也是因为楚国一直桀骜不驯,最近楚庄王灭了许多南方小国,还生出了替代周室的野心,他派人询问周王室鼎器的重量——这就是“问鼎天下”一词的来历。   齐策在赵武身边解释:“楚国发动进攻后,元帅栾书已命令郑国执政子罕出击楚国,攻取了新石(在今河南叶县)。原本栾书想动员晋国的军队发动大反击,但韩厥子劝阻,他认为楚国三年前与我们定下了弭兵协议,现在楚国这样不讲信义,必然会遭到国民的背弃。因此,晋国不着急发动报复,要耐心等待楚国国内的变化……因此有了那场钟离之会。   韩伯(韩厥)的意思是:这是两个大国之间的战争,晋国应该尽量准备的充分点,尽量多找一些盟友……我认为这些事跟赵氏没关系,所以我没有汇报。”   从齐策的解释看,这厮早就知道那些国中大事,只是没告诉赵武。   他说的没错,这些事跟赵氏没有关系。哪怕城外斗得天翻地覆,只要我的城市赵城还安如泰山就行——曾经的宅男赵武想到这儿,冲齐策微微点头。   赵庄姬又叹了口气,继续说:“即使国君在,恐怕也奈何不了郤犨,昔年郤锜掠夺嬖人夷阳五的田地,国君照样无可奈何……唉,如今卿族的势力越来越大,连国君的脸面都不顾了。”   齐策用眼色示意赵武,示意赵武注意赵庄姬这段话。 第三十四章 两个女王的战争(下)   赵武感到纳闷,齐策对于国家遭到攻击,国君忙着拉拢盟友准备发动大规模战争这些消息,他都认为与赵氏无关,怎么偏偏对赵庄姬路上遇见的一件小事如此关注。   难道,仅仅因为三郤是赵氏的仇人,所以才提醒赵武关注么?   闲聊了一会儿国中的动态,赵庄姬看赵武没什么感触,心里实在替这位笨儿子难过,她看了看天色,诧异的问:“智家的丫头呢,我这个婆婆坐到这半天,怎么不见她来问安?”   赵武尴尬的解释:“她身子重,不方便走动,我已经派人去催促她们了,策,再去催一催。”   赵武所说的已经派人去催请,是一句客气话。实际意思是提醒齐策,让她把智姬等人叫过来。齐策听到命令起身,赵庄姬却阻止了他:“虽然以长辈的身份去见儿媳,不符合上下尊卑的礼法,但既然她肚里怀的是我儿的孩子,我就不跟她计较了,走,领我去看看。”   一行人走到了东角门,门封着,赵武努嘴让师偃开门,师偃摇头:“主上,这扇小门只能由你一人单身出入——这是严令!守门的武士谁敢违反,一律处死,下臣不敢害他们,我们还是去下角门,绕到后院过去。”   东角门通往前院,故此又称上角门、前角门。通往后院的则被称为下角门、后角门。   赵庄姬的不满已经累积到要爆发的地步,她忍了又忍,看到赵武对着门思考了一阵,一扭身,居然一言不发的向下角门方向走去。   进入后院,赵武指点着后院的游乐设施,向母亲一一介绍,等穿过了后院,来到后院连通前院的月亮门,赵庄姬终于忍不住了,她指着月亮门边两队身穿铠甲,手持战戟的武士,压抑着怒火询问:“儿啊,我是你母亲,有必要如此如临大敌吗?”   赵武还没回答,齐策抢先说:“有必要的!赵城藏有《百器谱》,此前已屡有窃贼意图潜入窃取,我们曾溃退了数股刺客与窃贼,目前,《百器谱》存放在前院,故此,不得不戒备森严。”   这倒是个好理由。   赵庄姬缓和了脸色,她看着后院的设施,又指点指点自己的东院,笑着说:“我儿创造了《百器谱》,真是心灵手巧,看看这院子,就知道我儿一心讨好母亲,如此乖巧,真令母亲欣慰。”   赵武建造的东院,主体建筑是一座砖石构成的小二楼。这是赵庄姬居住的主楼,其余一栋栋散布的木质楼阁,则零零星星布设在各处苗圃中,苗圃里的花朵,实际上是赵武选育的特殊植物。   这时代,“台”这个词很崇高。当时楼宇建筑并不多,偶尔有一两座建筑被称为“台”,基本上都属于一国君主才能享受到的,那是一种高筑土台,在土台上层层搭建木质建筑的设计。   赵武建东园主要目的是为了建立种子培育基地。为了节省占地,东园所有的建筑都是楼阁,但他却不敢命名为“某台”。现在有个赵庄姬,国君的妹妹,行政级别够了,可以讲那些楼阁都命名为“阁”,譬如清风阁、明月阁、梧桐阁……这让赵庄姬很满意,感觉受到了仅次于国君的待遇。   至于眼前这座后院,从各项设施看来,明显是为了游玩而设计,里面秋千架,滑梯样样俱全。又有小门直通东园。赵庄姬以为这些都是儿子为了给自己散心,专门建造的游玩设施。此刻,又听说前院戒备森严是为了保护《百器谱》,赵庄姬心安了。她觉得儿子不是可以为难她,孩子对她是真心讨好,而自己带回来的那些宫娥来源太杂,难免混有几名被别国收买的间谍,所以她不再坚持。   去除了主观上的反感意识,赵庄姬现在看什么都顺眼——她不知道,齐策刚才说的是一个谎言,实际上,赵武已经送出了多本《百器谱》,而赵城从来没有因为《百器谱》受到攻击,连窃贼都知道,与其攻击一座众志成城的城市,还不如去其他几个家族想办法。   但赵庄姬现在已开始欣赏,她用欣赏的语气夸奖说:“说起来还是智家的小丫头会挣钱,我儿心思灵巧,却不知道把那些东西变成钱,我听说自智家小女嫁入后,赵城的生意都做到了新田的东郭,如今连王宫都用上了赵氏的炭炉与石炭,你瞧瞧,这座院子如此精致,智家小丫头一定给你挣了不少钱。”   赵武诧异的望了望齐策,再望了望师修、师修,满腹的委屈简直无法表达:怎么,眼前这一切怎么是智家小丫头的功劳,在那个财迷没有嫁过来之前,我已经把木板、陶器卖到了国都,已经开始委托东郭的百姓销售我赵氏的商品……怎么,这一切全成了那位小财迷的功劳?没天理啊!   齐策眯着眼,连连点头,似乎非常赞同赵庄姬的话,众人面前,赵武无法解释,也似乎解释不清楚,他只好郁闷的尾随着赵庄姬——不错,是他尾随赵庄姬。   进入前院之后,赵庄姬仿佛回到自己家中,她随意走动着,挨个屋子查看,见到那些屋里悬挂着墙毯,她还上前摸摸,回头吩咐侍女:“这东西好,我房子也该挂上,我喜欢,你们帮我把这张毯子取下来,回头挂我屋里。”   宫娥们应声上前动手摘去毯子。   前院的侍女脸都绿了,敢抢智姬的收藏品,那还了得?家主都没这个胆子,家臣都不敢指责家主这习性,这这这……   然而,那些侍女们怎敢阻止,她们只能眼看着宫娥动手。   其中也有心思灵巧的,她们悄悄抽身前去通报智姬,对这种行为,师偃频频摇头想阻止,但侍女们哪敢不去通报,她们甚至不敢继续留在“作案现场”,纷纷借机抽身,不顾师偃的阻止,一溜烟跑的没影。   等赵庄姬来到赵武的卧室时,听到屋里一阵板凳乱响,还有怒气冲冲的说话声。赵庄姬伸手推门,眼见瞥到她进门的那一刻,智姬才正撑着额头,一副头昏脑胀的模样坐倒在椅子上,侍女们急忙拿着毛巾捂到后者额头……   然而,赵武却从智姬指头缝里看清,智姬的双眼闪亮,充满怒火,似乎已处于抓狂边缘…… 第三十五章 或许是场谋杀(上)   赵庄姬在屋门口停了一下,身子挺得笔直,等待。一阵寂静,稍后,大肚子的智姬总算在侍女的搀扶下勉强起身,她领着同样大肚子的中行姬,身材窈窕的荀姬上前拜见。赵庄姬目光落在对方鼓出的肚子上,稍稍露出长者的宽厚,她摆摆手,示意智姬无需勉强起身,而后好奇的打量着这间房子——房子当中,郑国来的著名画师叶公正畅快淋漓的画着一条巨龙。   这么大的墙壁、相对于土墙来说非常光洁的纸张,让叶公高兴的手舞足蹈,他痴情的、忘我的在墙壁上画着一条在云中忽隐忽现的巨龙,选用的色彩大胆而夸张,蓝的像宝石,红的像烈火,白的似云彩,黄的似厚重的泥土……   沉静于艺术创作中的人会让人肃然起敬,叶公的痴迷让赵庄姬说不出话来,而赵武也目瞪口呆的看着叶公在那里手舞足蹈,随着他的舞动,一面墙全是飞舞云朵,嫣红的太阳,黑色的神怪在云中露出半个脸,一条像蓝精灵一样湛蓝的巨龙忽隐忽现。   随着叶公的舞动,那面墙渐渐有了呼吸,渐渐鲜活起来,墙面变的更加立体,而整间屋子也因这面墙的呼吸与跳跃,变的充满神秘气息。   “叶公好龙,这位就是好龙的叶公吗?看他画龙的手法充满了原始图腾崇拜的那种古朴自然,简直令人叹为观止,齐策这次真正找见了人才……”赵武望着叶公的背影,心里忍不住冲动,想搬着对方的肩膀,令对方转过脸来,以便在脸上狠狠亲一口。   叶公手里用来绘画的工具就是毛笔——这东西楚国现在叫“聿”,燕国叫“弗”,吴国叫“不律”。后来秦朝统一中国,统一文字,才有“笔”这个字。最初,笔的形状并不统一,它只是古人用来在竹简上书写字模,而后再用刀刻出字迹的一种工具。   春秋时代的艺术不太讲究精雕细琢,叶公的绘画手法是粗犷的,这也意味着他很快结束了手头上的工作,等他满意的望着墙上的腾龙,观赏的人也从梦中惊醒,赵武首先拍起掌来,其他人醒悟过来,觉得鼓掌这种手段似乎是唯一喝彩的方法,不这样,不足以表达他们心中的激动,因此他们也不约而同的热烈鼓掌。   叶公六十多岁,留着一副山羊胡,在众人的鼓掌中,他得意洋洋的背过手来,翘着山羊胡迎接众人的掌声——那副形象,赵武经常在股市的插图画中看到,但似乎叶公胡子上残留的燃料破坏了气氛。   当时,他是蓝胡子。   等周围掌声停息,赵武小心的问叶公:“叶公,我有一个问题,那条龙为什么不画上眼睛?”   叶公很愤怒赵武破坏了刚才的艺术气氛,他不屑的看着这个年轻的小孩,回答:“我画的龙,从来不画眼睛的,因为我给龙画上眼睛,那条龙就会破壁而飞。”   画龙点睛吗?   赵武摇头,坚持:“我不信,还请叶公为龙点睛。”   叶公提起笔来,充满警告味的责问:“这可是你说的,你确信?”   赵武点点头,叶公提起笔来,在一个颜料盘上一蘸,龙飞凤舞的给龙画上了眼睛,然后——   什么也没发生!   那条龙并没有破壁而飞。   然而,那条龙鲜活起来——叶公用了两种颜色画出了龙的眼睛,白色的眼仁,黑色的瞳孔向外鼓出,整个龙似乎显得更有活气。   这是一条愤怒的龙。   赵武凑近龙头,正面端详龙的眼睛,又跑到侧面看看,而后回头吩咐智姬:“这屋子以后不能住了,你搬出去吧。”   智姬大怒:“凭啥?”   赵武回答:“这条龙确实活了,你非要住在这里,以后不要害怕。”   中行姬悄悄问:“你还跟我们在一起吗?”   赵武点头:“当然!我依旧住在这院里,你们有事,可以叫喊!”   自智姬中行姬怀孕后,赵武搬了出去。好在此时前院已经建好,屋子多,所以赵武就居住在不远处的正屋内——智姬现在住的还是原先的那间屋子,它离正屋不远,但在整个院落内,它其实是杂物间,位于正屋建筑群侧方。赵武原先准备用它来存放自己收集到的矿石标本,以及收集到的竹简书籍。   智姬马上回答:“那我们有什么好怕的!”   荀姬扭着腰肢摇了过来,趴在赵武的肩膀上,腻声重复智姬的话:“那我们有什么好怕的?”   赵武转身,指一指叶公手中的调色盘,问:“画龙睛的颜料似乎不是我们这里的,请问叶公,这是你自己带来的颜料吗?”   叶公傲然回答:“当然,给龙点睛很特别,当然要用特别的材料。”   赵武一指齐策,吩咐:“叶公需要什么,尽管给,我们有求必应。”   叶公微微低下头来,斜着眼瞥了一下赵武,而后把头放端正了,问:“你这小娃娃,原来你就是这里的领主武?”   赵武拱手,叶公立刻回答:“我要墙毯,你屋中几张墙毯我看了很满意,我还要这种墙纸,要铺满四面墙的纸,我还要……”   赵武打断了对方的话:“叶公需要别的,我都可以满足,但这纸……如今所有的纸都在这里了,叶公需要,至少需要等上三个月,要到明年春暖花开时才能有。”   叶公回头看了看其余三面空白的墙,好奇的问:“制作这东西需要特别的材料?还要赶在春暖花开的季节,以应地气萌动?”   赵武解释不清楚,干脆点头算了。   赵庄姬羡慕的望望四壁的墙,叹息说:“我现在知道小武的钱都花哪了,按说我儿生意做的那么大,整个东郭都是我儿的店铺,这钱财应该如流水,可我儿却穷的四处借粮,你瞧瞧,你瞧瞧,智家这丫头,花起我儿的钱,真不心疼。”   智姬是谁,她的伶牙俐齿连赵武这位现代人都无可奈何,赵庄姬这么一说,智姬眉毛竖起来了,腰一叉就准备反驳……可没等她开口,中行姬一言不发,软倒在地。 第三十五章 或许是场谋杀(下)   中行姬昏倒,屋中一片忙乱,赵庄姬脸色很不好看,冷冷的笑着:“怎么,装出这副可怜样……”   赵武有点不满了:“母亲,中行姬从小吃不饱,经常挨饿,身子弱,刚才看绘画,站的久了,头昏也是可以理解的。此外,中行姬从小在家中不受宠,落下一个毛病,她受不得惊吓,一旦受了惊吓,就会出现假死(昏迷)现象,醒来后全不还记得当时情景。”   受到惊吓而出现“假死现象”,这是动物在进化过程中,进化出来的一种自我保护功能,它是一种条件反射。现代科学认为这是一种心理障碍。但古人不知道,赵庄姬听到中行姬假死,倒也不敢坚持,她闷闷的在屋中转了一圈,找了个机会告辞而出。   赵武忙着照料中行姬,等中行姬清醒过来,她扭头一看,师偃、师修正在窃窃私语,而齐策在一边轻轻点,似乎很是得意。除了这三人之外,叶公遇到这样的事,也不知道如何自处,东郭离看到赵武从忙乱中清醒过来,他用目光与赵武交流一番,立刻上前邀请叶公去馆舍安歇。   中行姬刚刚清醒,智姬一把揪住赵武,心疼的垂泪:“我的墙毯,我漂亮的、可爱的、早晚睁眼就能看到的墙毯……”   赵武劝解:“行了行了,都是用旧了的东西,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给你设计新的!”   赵武这里安慰智姬,回头一看,师偃与师修已经不见踪影。齐策侧过身去,脸望着门外,似乎在回避赵武与妻妾之间的交流……但真要有心回避,他应该告辞、并退下去呀。   赵武起身向门外走去,齐策尾随在赵武身后。此时天渐渐黑了,刚才在欣赏绘画,不知不觉中,晚霞已经布满了天空。   齐策一言不发的看着赵武,后者仰望了一阵晚霞,头也不回的问:“你有什么要说的?”   齐策回答:“主上这几日最好闭门家中坐,目前,国都的形势越来越严峻了——主母在路上看到郤犨争田的那一幕就是明显的症状,主母当时说——‘卿族越来越势大了’。她平常居住在宫中,我想这也是国君常说的话。”   赵武点点头:“我明白了。闭门自守,这也是我的打算。赵城才是我家,经营这么一座城市,仅仅用一两年的时间,还不够,我们正好埋头经营,不管门外是非。”   齐策摆摆手:“不管门外的是非恐怕不行。我预计:钟离之会结束后,我们就要军事集结了。”   稍停,齐策立刻又建议:“主上听到主母刚才说到的吗,她说赵氏家中,让智氏一家独大,对赵氏未必是好事,虽然我不太赞成主母做人的手段,但主母这句话个、还是对的,请主上深思。”   赵武不耐烦的摆摆手,齐策回身看了看屋内,发觉智姬正跺着脚心疼她失去的墙毯,中行姬躺在躺椅上歪着头欣赏墙壁上的龙,荀姬正漫声劝解智姬,谁都没有注意这里的话,他继续说:“请主上容下臣筹划:如今智姬、中行姬都有了身孕,两人当中总有一人会为主上生下一个嫡长子,那么接下来呢?   若智氏这一只擅长生育,赵氏岂不成了智氏别院,有主上在,智姬搂的钱是赵家的,主上不在,得利的有会是谁?故此,臣以为,当今情况下,我们还需要联结更多的世家,比如韩家……”   赵武打断对方的话:“得了吧,韩伯的女儿都嫁了,韩无忌的女儿才十四岁,平常管我叫叔叔的;韩起的女儿才四岁……你别给我出馊主意,怎么做,我心中有数。”   赵武说完,回到房中,继续安慰自己的妻妾。齐策站在屋门口,考虑了片刻,他举起手来看了看,自言自语:“怎么做,主上你心中没数。”   夜幕降临了,赵武吩咐摆上晚餐,与妻妾们一同进餐。说起来,赵武是这时代罕见的好丈夫,只要在赵城,他一般还保持着现代人的习惯,中午晚上回家吃饭,这在春秋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不过妻妾们却喜欢他这种行为,每次晚餐都争取坐在一起,一边吃饭一边聊天,这也成了一种家庭节目。   赵武家中就餐的样子,有点类似现代家庭就餐模式,四个人围着一张小方桌团团而坐,共同在一个桌子上伸筷子——这种现象起始于中行姬。当初,中行姬怀孕的消息证实后,因为她身子弱,赵武在就餐时就安排她坐在自己身边,时不时的给对方夹根筷子食物,以此鼓励后者多吃。   到了智姬怀孕后,对方也马上要求同等待遇,于是赵武就餐用的桌案不得不再加长,好让两位孕妇一左一右的坐下,这样一来,只剩下荀姬单独一张桌案就餐,擅长撒娇的荀姬不愿意了,也要求围着一张桌案吃饭,于是变长的桌案又变方了,以便使四个人都能坐下。这就成了眼前这幅就餐模样。 %74%78%74%38%30.%63%6f%6d   智姬夹一筷子菜,抱怨:“你让程婴抱养了许多年,没有母亲的抚养也长这么大了,接她回来干什么?”   赵武回答:“总是我母亲啊,把她一人留在宫中……”   赵武随口谈起郤犨与长鱼矫争田的事情,解释说:“国君不在,郤犨敢把国君宠爱的嬖人绑在车辕上,可以想象郤犨有多嚣张,母亲在留在宫中,能不害怕吗,让她住在我这里,彼此多少能有个照应……”   荀姬哧的一声笑了:“赵庄姬会害怕三郤?你知不知道,当初攻打赵城的时候谁是主力?是三郤,是你母亲要求三郤发动首攻的,元帅栾书则在背后煽风点火并派兵助攻——凭你母亲跟三郤的关系,三郤会伤害她吗?”   谈到晋国公卿之间的错综复杂的关系,赵武就插不上话了。他默然的夹起一筷子菜,食不知味的放入嘴中。这时,中行姬也顺手夹起一筷子菜,轻轻的放到赵武的碗中,赵武冲对方含笑点头,正打算投桃报李,一名武士迈着有条不紊的步伐走到门口,汇报:“主,东园发生变故,请主过去看看。”   赵武纳闷的看看对方:“什么变故?”   武士慢悠悠的回答:“东园宫娥来报告,说是主母回去后洗浴,在浴室晕倒了,宫娥们已经将她抬出。刚才,一名宫娥在东角门报告,我等坚守命令,没让她通过……”   赵武大怒:“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慌不忙的?”   等赵武赶到东园的时候,发现师修、师偃也在,这两人板着的脸隐隐上有一丝笑容,可惜天色太黑,赵武没发现他们的异常…… 第三十六章 你看到了什么(上)   赵武急声催促自己的女奴前去请巫师(医生),不久巫师赶到……   经过一番施救,赵庄姬终于醒来,她软弱无力的挥挥手,命令巫师退下,而后招手让赵武上前。   赵武心情难过地抬起腿,猛然间,师偃、师修两个人突地从背后按住了他的左右肩,阻止他上前,阻止他靠近赵庄姬。   赵庄姬怒目而视,用目光要求师修、师偃退下,师修、师偃毫不动容,目光坚定的继续按着赵武双肩,不许赵武动弹。   赵武不耐烦了,他双肩一晃,巨大的力量让师修、师偃抓不住,但这两人又去抱住了赵武的腿,死死不放……赵武就这样,两条腿上各拖着一个人,艰难的走到赵庄姬身边,赵庄姬苦笑了一下,软弱无力的说:“终究是我的儿,我岂能害他……”   稍停,赵庄姬微弱的回答:“我儿,我若死了,就是你的家臣害的。我死后,记得让你这些家臣为我殉葬……哦,虽然死亡就在眼前,但想到能死在赵家,能马上去见(赵)婴齐,倒让我有点渴望了……”“婴齐”指的是赵婴,因为他流亡齐国,死后葬在齐国,故此又被称为“赵婴齐”。   赵武勉强笑着:“母亲说笑了,你在浴室昏倒,不过是因为浴室的温度太高,母亲没经验,一时不适应,躺一会儿就会好的。”   赵庄姬摆手:“但愿我儿是对的。”   师修、师偃退出来的时候,眼里的凶光连赵武都看不顺眼,他刚要责问二位,齐策突然从阴影中冒了出来,他摇着头说:“不能杀。”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把赵武搞愣了,他反问:“你们搞什么鬼?”   齐策解释:“我们本没有害赵庄姬。现在庄姬临死胡言,我们若杀了那些宫娥,岂不会让人们误会我们心虚,所以我们反而要表现出坦然,表现出真诚——要去国都找最好的大夫,买最好的药,绝不能留下嫌疑。”   赵武吐了口气:“齐策,抱歉,刚才那么一霎间,我真有点疑心……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在浴室里昏倒是患高血压的人常遇的,死不了,说什么‘临死胡言’……什么?哦,高血压是一种病……算了,我跟你们说不清,去请医生吧,我想,母亲只消躺一会儿就会没事。”   赵家武士武鲋立刻领着新来的卫国射手卫敏骑上战马,单骑走马向晋国都城赶去,唯有那里才有最好的医生。   接下来几天,赵庄姬时而昏迷,时而清醒,当她昏迷的时候,总是叫嚷着一些难以理解的语言,仿佛在哀求,仿佛在求告,或者依依不舍的与某人告别;等她清醒了,则又像一个絮叨的老人一样,反复回忆着年轻时的美丽时光。   赵庄姬这钟状态,在古人看来是厉鬼缠身,赵武心里不忍,他倒想起了唐朝一个故事,说是李世民晚年也常梦到自己的父亲与兄长来索命,于是秦琼与尉迟敬德便披上铠甲替李世民守门,也许李世民就此有了安全感,噩梦便不再来纠缠他,此后,秦琼与尉迟敬德便成了中国的门神。   想到这点,赵武也披上了铠甲,全副武装替他母亲守门,这一法子果然有效,随后的几天,赵庄姬情绪稳定了很多。   三天后,武鲋与卫敏终于从京城赶回来,他们不仅请来了国君的御医,随御医而来的还有史官与国君的嬖人长鱼矫。   史官在此出现是因为赵庄姬是国君妹妹,万一她要有事,史官必须负责记录赵庄姬的“临终状况”。   而史官与赵家的关系一直不好,昔年赵盾与国君晋灵公冲突,他假装出逃国外,背地里安排自己的兄弟赵穿击杀晋灵公。也许是路上耽搁了,也许是赵穿性子比较急,没等赵盾出了国界,赵穿已经宰了晋灵公。等赵盾回到国内收拾残局时,史官如此记录这段历史说:赵盾杀了晋灵公。   据说赵盾当年看到这段记述后,汗流浃背,他急忙叫过当时的史官董偃,向对方解释:我没有杀晋灵公,当时我已经流亡了。   史官回答了一番话,翻译成现代语言就是:赵盾你这小子根本没有学好小学语文,“政府”这个概念是什么你压根就不知道?你是晋国的执政,“晋国政府”的“内涵”与“外延”包含你,与政府的每一个官员,他们所有行为的总体负责人是你;你同时还是赵家的当家人,“赵氏”这个概念既包含你也包含每一个赵氏宗亲,“赵氏”所有对外行为的总体负责人,还是你。   不要拿小孩子把戏来哄骗我,说政府工作人员赵穿做下的事,我这个政府首脑没责任,我不知情,全是下面人的错……小子,回去翻翻字典,重新学一下小学语文,再跟我说话。   赵盾是谁?当时一手遮天的晋国执政,但他对史官这番话却哑口无言,只能耷拉着脑袋,吐着舌头回家抱怨自己的兄弟赵穿:你这小子,太性急了点吧,我如今铸下大错,没有及时越过国境进入他国,这杀国君的罪责就要落到赵氏头上,今后我赵氏必然受到上天的惩罚。   赵盾这话果然应验了……   从董偃“秉笔直书”事件后,赵氏跟史官的关系一直不好,基本上每一个赵氏子弟,见到史官都条件反射的躲着走,而赵武也不例外,他看了史官出现,愣了一下,不知所措的拱拱手,正想说句类似“今天天气很不错,哈哈哈”的寒暄话,那史官却对他不屑于顾,连招呼都不打,便阴着脸向东园走。   同来的御医跟赵武打个招呼,立刻奔入赵庄姬的屋子进行检查诊治,屋内不断传来赵庄姬絮絮叨叨的声音,她依旧说着赵武家臣的坏话,还特别跟史官强调:万一她有事,史官一定要记下,她曾要求赵武将家臣殉葬。   史官没理会赵武,赵武对其拱起的手放不下去了,他望了半天,唯有长鱼矫还在门外,只好把身子一转,把这个拱手礼给了长鱼矫。 第三十六章 你看到了什么(下)   长鱼矫一个嬖人不敢接受赵武这一礼节,他侧过身子,回避了这一礼节,而后跪倒在地,向赵武行大礼:“我本受辱之人,不该来见赵武子,但长鱼矫当日受郤犨所辱,是庄姬夫人路过说了几句求情话,使长鱼矫能够今日站在此处。近日在京城听说庄姬夫人病重,长鱼矫不得不冒昧来访,回拜庄姬夫人。   按说我长鱼矫一个嬖人,不该来麻烦赵武子这样的贵族,可我听说赵武子连下贱的奴隶都不曾轻视,肯放低身段与奴隶击掌约定‘彼此不负承诺’,以至于满京城传扬武子的贤德,我还听说赵城一年之内竟然没有一个奴隶逃亡。故此,我长鱼矫这次大胆,来请求赵武子允许我拜见庄姬夫人,以便亲口说出感谢的话。”   赵武这时还身披着铠甲,手里持着标准制式的楚国战戟——这是吴国来的铸剑师熏的杰作,而赵武没拿这只战戟当武器,他只是当作一柄价值连城的古董拿在手里欣赏。   此时,听到长鱼矫的话,赵武把手里的战戟晃了晃,转身将其递给武鲋,有点不好意思的说:“长鱼矫,我母亲最近病重糊涂,有点胡言乱语,你进去可以,但请你不要把我母亲的话过于当真。”   长鱼矫叩头:“我长鱼矫是个下贱人,赵武子肯答应我如此冒昧的请求,已经感谢不尽,怎敢再过多要求。”   此时,史官从屋里出来,看也不看赵武,抓住几名宫娥询问着,看情形似乎在查证当时的情况。赵武犹豫了一下,冲史官扬扬下巴,说:“长鱼矫,我们先等一会儿。”   长鱼矫叩头、起身,侧立在赵武右手。   稍后,武鲋将长戟交给侍从,自己上前,稍稍看了一眼长鱼矫,低声汇报:“家主,我去国都时,恰好遇到国都开始大搜捕、三郤四处杀人。”   此时,齐策闻声赶了过来,他惊讶的问了一句:“如此快?”   赵武看了一眼长鱼矫,长鱼矫低眉顺眼,仿佛一心等待赵武闲下来再交流。   赵武想了一下,又问武鲋:“怎么回事?”   武鲋回答:“三郤拘捕了大夫伯宗,并快速杀之,而后,他们在国都大肆搜索伯宗余党,导致国都上下一片惊骇……”   赵武望向齐策,齐策解释:“伯宗大夫是晋国有名的智者和能臣,此人知识渊博、智慧而直爽。昔年曾出谋划策,帮助先君讨伐甲氏,使我晋国无东顾之忧。”   赵武又望向武鲋,武鲋继续解释:“我等去王宫请了御医,而后到韩伯府上报信,韩伯说:‘郤家恐怕要完了。善人是天地的纲纪,他们连善良的人都不放过,如此草率杀害,郤氏不亡还等什么!’韩伯让我带话给你:不要管门外是非,闭门紧守,谁来了也不见。”   齐策赶紧又问:“三郤还牵扯逮捕了什么人?”   长鱼矫在一旁低声插话:“其余的人都不说了,主要是栾弗忌,三郤说他是伯宗余党,捕而杀之。我还听说,伯宗的儿子伯州犁已经出逃,可能打算流亡楚国。这栾弗忌是栾元帅族人,元帅在栾弗忌遇害后说了四个字:晋国怨府!”   栾弗忌是晋国执政、元帅栾书家族的人,三郤这次敲山震虎,把矛头指向了元帅,可以想象他们的大胆与狂傲。而栾书是何人,这是一个老奸巨猾的阴谋家,遇到三郤的旁敲侧击,他怎么反击是可想而知的——由此推敲,国都彻底乱了,家族1与家族可能杀成了一团。   齐策眼睛一闪,马上插嘴:“长鱼矫,我赵城势力小,恐怕不敢收留你,不过,我们可以把你送到其他地方,比如……”   齐策嘎然而止,斜眼看着赵武,等待对方补充。赵武像是没听到,他指了指赵庄姬的房子,这时,御医已经走出赵庄姬的房间,并低声吩咐侍女们准备点什么,巫师要开药方了。   长鱼矫身子往跟前凑了凑,侧耳倾听屋内的谈话。   竹简时代,医生们开药方是不用写的,因为一个个字往竹简上刻录太麻烦,所以这时代,医生都是口授药方,然后让侍女们记忆,再分头去抓药。最后再由医生复核。也因为这个原故,这时代医生的药方都没有流传下来——譬如神医扁鹊的药方。   赵武见此情况,摆摆手,低声吩咐:“拿几张纸,送一个石炭笔,把医生的药方记录下来。”   稍停,赵武回身招呼长鱼矫:“我们走吧。”   长鱼矫没有听招呼,他就在屋门口的台阶上眺望病榻上的赵庄姬,而后在门槛外磕了个头,再起身,他转身与门外宫娥低声交谈着,询问在庄姬夫人发病的情况。   不久,史官走过来,脸上的表情似乎不再严峻,但依旧一板一眼:“我要看看那间浴室——庄姬夫人昏倒的浴室。”   赵武坦然的一摆手:“请随我来。”   史官迈动脚步尾随赵武。赵武临走时并没有招呼长鱼矫,但长鱼矫却一声不吭的跟着,赵家武士伸手拦阻。赵武犹豫了一下,考虑到自己心怀坦荡,本不怕人说,所以轻轻一点头,示意长鱼矫也跟上。   齐策见到长鱼矫如此放肆,他眼角一跳。恰在此时,师修、师偃幽灵般从门边冒了出来,齐策连忙打消了尾随赵武的意图,转身迎上师修、师偃,与后者低声交谈起来。   人都说赵武穷,但史官检查完浴室后,他发现说这种话的人一定没看过赵武的浴室。看过浴室之后,他一定不会再说类似的话。   赵武浴室的装修似乎不太奢侈,四周也就是一圈石壁。一色的石头地板,凌乱地摆着几只青铜水壶,水壶形状简陋,确实赵武符合穷人的身份……但,但浴室里的设备,史官发誓:连自己的国君都闻所未闻,更不要说亲耳听见,亲身享受。而他自己自诩知识广博,却也未曾听说过有人把浴室修的如此匠心别致。   难怪赵庄姬才入住庄园,就要进入浴室享受。   史官有点恋恋不舍地摸着浴室内、正喷水的那只癞蛤蟆——古人称之为“金蟾”,好奇的问赵武:“有宫娥说,赵城的侍女都说这东西是神物,不可轻易亵渎……”   赵武笑了,他早已经想好如何向古人解释,所以回答起来毫无费力:“你知道水井么——挖一个坑,水漫上来,溢满整个井……   大多数水井井口都是狭窄的、直上直下的井壁,之所以修成这样,是怕脏东西掉入水井中污染井水。但我这个池子跟水井唯一不同的是,因为里面的水要用来洗浴,所以井壁的口敞的很大,让人能够躺进去——你可以把这池子看做一口水井,没错,它就是一个广口水井。”   史官诧异的抚摸着那只石头蛤蟆,这石头蛤蟆就竖立在池子边,蛤蟆嘴几乎挨在水面上,喷出一道细细的水线,水线滴落在池水中,令池水荡起一圈圈涟漪。   史官绕着巨石拼接成的大池子转了两圈,他在沉思。 第三十七章 上古神农氏的传说   稍后,史官又问:“难以置信,如此灵巧的东西,怎么会是一口井呢?我听说这石蟾喷出来的水,刚好漫到自己的爪上,就不再喷水。洗浴时,人躺进去,水也不会溢上蛤蟆脚背,有这事吧?”   赵武笑了,他招手呼唤侍女:“拿水壶来。”   水壶来了,赵武顺手从水池里舀满一壶水,他一手倾斜水壶,另一手堵住壶嘴,当水壶倾斜的几乎超过三十度时,壶嘴依旧没有喷出一滴水。   “你看到了什么?”赵武问。   史官不愧是认死理的老实人,他老实的回答:“我看到一只水壶,又看到你把水壶倾斜了。”   赵武堵住壶嘴的手微微一松,壶水从指缝中漏出来,他又问:“你看到了什么?”   史官不说话了,他似乎在思考。赵武不再难为对方,继续解释:“我说它是水井,你拿它当水井来思考,水井里的水貌似不多,然而我们常年累月从井里提水,为什么水井里的水不见少?”   史官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低头认输:“常听说赵氏的武子心思灵巧,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本官愚蠢,怎么想都想不通这个道理,请武子解释清楚。”   赵武笑着回答:“其实我刚才向你演示的就是井水的道理,你知道,水是有重量的,人对此的感觉是:大水桶的重量大,小水桶的重量小;桶里的水装的越多,水越重。这就好比我压在壶嘴上的那只手,压的力量重,壶嘴倒不出一滴水,手略微松一松,壶嘴又开始喷水了。   水井就是这个道理——一般来说,能出水的地方都有泉眼,史官大人,你看过泉眼向外喷水吗,你可曾用手按住泉眼,试试阻止泉眼喷水……我试过,昔年我在山中闲的无聊,一口喷泉也成了我的玩具。就是仔细观察了那口喷泉,所以才有了今日这座浴池。   这浴池上面的水就好比我那只堵住泉眼的手,这支手需要用多大的力量才能刚好堵住泉眼,对每只泉眼来说这重量是固定的,压在上面的水取走一桶,就好比压住泉眼的力量减少了一分,所以泉眼又往外喷水了,就好比水井,无论你取多少桶水,井里面的水还保持原来的高低。   同样的道理,人掉到井里,井水并不上涨,是因为堵住泉眼的力量突然加上了人的体重,多余的泉水会被压回泉眼里,所以……”   史官闭门想了想,感慨说:“好聪慧的心思,这水井我日日接触,没想到其中还有这样的道理……等等,你是说明白了这个道理,就能随处建造出类似的浴池?”   其实,这一切没什么特别。只是生活的压力下,人不得不改善自己的生存条件而已。   赵武伸手在胸前画了个圈,略有点得意的说:“我这四个院子就有四座这样的浴池。你现在知道了,它们也没多么神奇,就是一个敞口水井而已——这院子水池雕的是金蟾,后院浴池喷水口雕的是鲤鱼;西园是赵城官员办公的地方,那口水池如今是官员们洗浴的场所,喷水的兽是一头牛,牛背就是石床。”   这一刻,史官活像一个好奇宝宝,他又问:“前院呢?前院水池里雕的是什么?”   赵武看了对方一眼,没有回答。   前院浴池在赵武的主屋附近,它与主屋相连,因为赶工,什么雕像都没雕,只是放置了一张石床,水从石床的枕头部位流出——赵武总不能说“我前院水池,喷水嘴雕刻的是一个枕头”……那也太丢人了。   史官由细细打量了一番浴池,问:“当日的情形是怎样的?”   赵武回答:“要重新布置当日的情景,恐怕得需要一段时间,史官大人,你能等吗?”   史官看了看浴室,轻轻的点点头,赵武一摆手,宫娥们赶过去生火烧石头,史官打量了碳炉、石炭,以及那些鹅暖石,问:“当日在浴室做事的,就是这群宫娥吗?”   赵武点点头:“当然,东园整个封闭了,别的人来不了,东园的人也出不去——当时,东园里没有其他人。”   史官冲赵武摆摆手:“武子,你有事可以先去忙,我要坐在这里等。”   长鱼矫尾随着赵武走了出来,他望着浴室若有所思的问:“武子,这浴室如此精巧,你能为咱君上也建造一座吗?”   赵武摇头拒绝的很坚决:“不能,我母亲洗浴时发生了这样的事,你看,连史官都来了,我岂敢再给国君建造浴室?万一国君也发生了类似情况,我岂不有弑君的嫌疑?”   长鱼矫轻轻点头,他不再坚持,尾随着赵武默默在院子里踱着步。   赵武离开浴室,是因为心怀坦荡,他知道史官要询问那些宫娥,理论上,如果他在场的话,宫娥也许不敢说真话,所以史官才要求他回避。   走了一会儿,长鱼矫闷闷的开口:“武子,你知道吗,我是替国王试菜的人,每次厨房做好了饭,我都要首先尝试,以保证菜里没有毒。”   赵武羡慕的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夸奖说:“好职业啊,国君吃的每道菜上都有你的口水,有什么好吃的你先尝到——这样做就能拿钱,好职业啊!我羡慕你。”   长鱼矫沉下脸来:“武子是在嘲笑我吗?”   赵武背着手继续踱步:“你不知道我最喜欢研究美食吗?相信现在国都里都在卖我家的锅铲,火炉、石炭,你难道不知道,这些东西都是我研究美食的附产品。”   长鱼矫侧脸看了下赵武,感觉赵武不像在骗他,他也笑了:“武子是贵人,没想到你这贵人居然与我一个嬖人说真话,武子知道吗,你这话传到国都里,不知道多少人要以头撞墙。”   赵武不解的反问:“没事他们干嘛要用脑袋撞墙?是在佩服我吗?”   长鱼矫站住了,他没有回答赵武的话,斜眼望着不远处……   长鱼矫看的方向是后院,从他站的方位,恰好可以从门缝看见赵武用来锻炼手臂力量的两只大铁砣。长鱼矫凝神估摸了一下那铁砣的分量,确认自己的眼光没有错,他又回身看了一眼赵武,发觉赵武对自己的偷窥恍若未觉,万事无忧的背着双手踱步。长鱼矫笑了。   “赵武子,你的家臣与庄姬夫人不合,这是京城早有耳闻的,我今天来这里,也是担心,刚才在门口也曾听到宫娥们窃窃私语,也曾听到庄姬夫人的梦魇……现在我可以确认,庄姬夫人确实是撞到鬼了,她不可能是被你家臣毒害的。”   赵武停了一下,头也不回的说:“我确实心怀坦荡,所以不怕人猜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跟到浴室是为什么吗。我母亲病了,派出一名御医已经够慎重的了,何必让史官到场呢?对于别人的猜忌,我明白的。”   长鱼矫点头:“没错,如果是你家臣毒害夫人,等我们赶到的时候,庄姬夫人的尸体早已经冰凉了,岂容得她对我们说出那些话来。我现在最想知道的是,你是否会按照庄姬夫人的要求,让你的家臣殉葬。”   赵武笑了:“你说的什么话——不过是洗浴时浴室昏倒,小事而已;现在,也不过是惊魂未定,等我母亲情绪平定下来,自然就恢复了,我哪用考虑这个问题?”   长鱼矫坚持:“我真想知道答案。”   赵武反问:“你说呢——我是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说我会怎么做?”   长鱼矫笑得很憨厚:“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当然,我只会执行母亲清醒时的命令,至于临终乱命么……”赵武拉长声调,嘎然而止。   稍停,长鱼矫又说:“武子,我刚才说我是为国君尝菜的,昔日我曾听到一个传闻,说是神农尝百草的时候,有许多草木使他昏迷,屡次险些被毒死,事后,他把那些有益的农物记录下来,编为《神农百草经》;而那些有毒的草木,神农也没有落下,他同时一一记录下来了。   传说神农写过两本书,前一本书就是传说中的《神农经》,或者叫《神农百草经》,后一本书则被称为《神农百毒经》……可惜这两本书大家都没见过,只是传闻而已。”   长鱼矫口气不停,马上又说:“传闻黄帝曾得到了《神农百草经》,据之进行农耕劳作,因此有了现在的华夏,而《神农百毒经》也有人看过,传说当时的黄帝重臣,也是现在的各大家族后裔,他们曾阅读过《百毒经》,并将《百毒经》的内容口口相传下来,隐隐当做家族秘密。   我还听说,直到今天,各大家族仍常使用《百毒经》书里的知识进行暗杀,期望能隐秘地消除自己的敌人。”   赵武猛然止步,他回身望着长鱼矫,问:“你什么意思?”   长鱼矫打了个哈哈:“我这个贱人职责攸关,所以就多打听了一些传闻——武子,我绝不是怀疑你,我刚也打听了一下,武子这几天担心母亲受恶鬼骚扰,持剑卫护在母亲房门,连宫娥看了也觉得感动。   再说,武子你是由家臣养大,家族过去的东西都被毁了,便是赵氏家族曾藏有这种百毒知识,也不是武子你就能学到的。”   赵武沉下脸来:“我信任我的家臣,我相信这是一场意外——请你不要说了,你的话让我感到恶心。”   赵武感到恶心,是突然想起他名义上的父亲赵朔的离奇死亡,对于这事,家臣们不说,韩厥也不说,但他们都在反复提醒赵武,让他注意自己的饮食,绝不要吃赵庄姬送来的东西。   这说明:如果赵氏拥有那本毒经的话,这本书流传到赵庄姬手上的嫌疑最大——很可能赵庄姬之前用过,而赵氏蒙难后,赵氏秘藏书籍也到了她这个唯一幸存者手里。   要不,赵庄姬为什么一口咬定是家臣毒害了她,却又不说出她这样猜测的证据?   难道……   长鱼矫侧身,向赵武郑重行礼道歉:“我本粗鄙下人,原不该胡言乱语,可是庄姬夫人于我有恩,我不免胡思乱想了一下——据闻,神农尝百草时曾讲过:麻的种子(大麻或者麻黄)‘吃多了能见到鬼,兴奋的狂走不停,吃久了则可以跟神灵沟通,身体轻飘飘的像飞起来(多食令见鬼,狂走;久服通神明,轻身)’。   这段话都记录在周室典藏里,可见,‘有些人能了解毒物’的说法或许是真事……现在庄姬夫人又白日见鬼,想起这段话来,由不得我这个贱人胡思乱想。”   赵武摆了摆手:“传说中的东西岂能可信,你若不信我的坦荡,只管去调查——我母亲刚刚抵达赵城,据我所知,她还没有吃过一顿饭,空腹洗浴,在浴室晕倒,我认为是平常事。便是真有人投毒,他也要有投毒的机会啊,夫人没吃饭,他怎么投毒?所以……”   赵武沉下脸来:“所以我已经厌烦了你的瞎猜忌,我认为,这一切让史官作判断吧,而且我坚信母亲会恢复的,不久之后,你们就会看到……”   长鱼矫行礼,鞠躬退下,他微笑着闪到一边,不再说话。   赵武最后的话中,已经不自觉的带上了一点贵族那种居高临下的口气——赵武的意思,按现在的话说就是:长鱼矫如此疑神疑鬼,让赵武深度怀疑他的人品。   然而,赵武下的断语终究是过早了,他认为母亲能痊愈,赵庄姬的病却越来越严重,并逐渐走向了歇斯底里症,当然,她说的胡话当中,有很多令人毛骨悚然的秘密,看到家臣们越来越凶狠的目光,赵武越来越无奈——女姬们知道这么多,还能活吗?   最终,在初冬的第一场雪中,她因彻夜过度惊悚,悄然离世。   数日后,回到国都汇报的巫师下了最终结论:作为儿子,赵武已经尽了力。   与此同时,史官真实的记录了赵武为母亲忧心的神情,他的最终结论是:赵庄姬死于浴室跌倒,随后被厉鬼缠身。   算起来,赵庄姬的父亲晋景公的死亡也很突然,他是在厕所里淹死的。当年,他病重的时候,也曾遇到厉鬼索命,是韩厥劝解他,说:赵氏有大功,国君灭了赵氏的祭祀,所以厉鬼来索命。晋景公随后恢复了赵氏的领地,由赵武继承赵氏家族,但他的病情依然沉重,占卜师对他说:你吃不到今年的新麦了。   占卜师说这话的时候正是春天,晋景公四处求医,秦国派来的医师(扁鹊?)看了他的病,说出了一段话,这段话就是“病在膏肓”的成语出处。然而,晋景公终于熬到了秋收,他看着新麦,命令杀了占卜师,但他刚打算品尝新麦时,一阵肚子疼让他决定先上厕所,结果他在厕所失足跌倒,“被恶鬼缠身”,淹死在粪坑里。   他终究没有吃到当年的新麦。   晋景公死后,继位的就是现在的国君、赵庄姬的哥哥。   庄姬如此一死,倒让人想起晋景公当年的死亡。二者同样离奇,同样是跌倒后遭受恶鬼缠身,如果人们质疑赵庄姬的死,不免就要重新追查晋景公的死……因此,赵庄姬的死亡必须与景公的死亡同样无可置疑。   所以,史官的结论也完全相同:失足跌死。   赵庄姬去世后,赵武按照礼节四处发放告哀使者,可惜这时候与他关系好的卿大夫们都在钟离参加盟会,唯一留在国都的韩厥,在目前紧张的局势下韩厥根本不敢离开,因此,庄姬的葬礼比较冷清,相熟的公卿大夫基本上都没来,而赵城的百姓看在赵武的面子上参加了送葬,却又在下葬结束后悄悄庆祝……   赵庄姬下葬后,也许是受到长鱼矫的影响,赵武总有点疑神疑鬼,他发觉师偃、师修似乎有点解脱了的轻松感,而齐策似乎显得很得意——当然,这一切都是赵武的猜测,因为身为现代人,他根本无法理解春秋人的细微肢体语言。   师偃、师修确实感觉到解脱,落葬仪式结束后,赵武先走一步,没看到师偃师修两人在庄姬墓上彼此祝贺,师偃说:“好了,我赵氏内忧已去。”   师修附和:“好了,我赵氏从此无忧了!”   齐策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幽幽地回答:“岂能无忧,如今内院里智氏独大,且主上对她们过于纵容,我怕赵氏还有献公之难!”   晋献公宠爱姬妾,这才有晋国继承权之争,晋文公因此出奔十多年。齐策这是提醒两位家臣,内院里的争斗,似乎女人占了上风,这队赵氏可不好,万一将来发生继承权斗争,赵氏又将有大祸,因为智姬背后的智氏可不是善茬。   师修老实,反驳:“智姬虽贪,可智氏终究是大族,世家大族教养出的女子,不是那么分不清轻重,你看,除了钱财问题,智姬可曾在其他事情上插手?”   齐策冷笑:“世家大族里就不会出小女人?庄姬还是国君的妹妹呢!”   师偃沉思一会,插嘴:“策,你做事过于急切,主上虽然性子软,却也不是任人摆布的人。至少,到现在为止他的主意还是拿的正,智姬性贪,主上却不曾让智姬插手赵城的内务……   不过,如今内院唯有智氏一支,主上又对她们百依百顺,作为家臣,我等替主上未雨绸缪,也必须考虑到——我们必须提早消除赵氏的内忧。   现在智氏有孕,却是个好机会,她生养与抚育孩子期间,主上内室恰好空缺,这正是个好机会——我建议马上问问韩伯,看韩伯(韩厥)打算选谁家女子,只要韩伯点头,那我们马上替主上出面,娶她回来做侧室,来分薄智氏所受的宠爱……” 第三十八章 我们跟他拼了   师修想了一下,坚持:“国战在即,赵氏迫切需要智氏的支持,似乎,现在不是另寻侧室的好时机……嗯,我以为,具体事情还是看韩伯的意思,他想的比我们周全。他以为怎么合适,我们先接触一下,看看那家女子是否合适?   虽然我们如此盘算……但我认为,最重要的还是主上的意思。如今主上在赵氏越来越威严,我等若随意做主,我怕主上发怒起来,反而会走向偏执,那我们就矫枉过正了!”   “也对”,齐策妥协:“中行姬大约在明年六月生产,智姬该在七月,我估计大战约在明春,等一切结束后,没准主上能立下战功,那时的赵氏或者能得到一个卿位、大夫位,彼时地位不同,要求便有了变化,到那时间再做决定,更加稳妥。”   ……   赵庄姬的落葬仪式结束后,赵武按照惯例居丧。   不过,这次居丧没有人来关注他,国都里的争斗血淋淋的,谁会关心国境最北端一个边缘化的小领主的忧愁与快乐。所以赵武也没有像去年一样关起门来闭门谢客,而是正常处理公务,只是命令赵城停止了游戏娱乐。   家臣们聚集在一起,东郭离首先汇报:“庄姬夫人去世后,留下五处庄园和两处田产。田产方面,我以为主上想也不要想,因为庄姬遗留下的田产,要通过国君许可才能决定是否转入赵氏,但我想国君不会答应的,他宁肯将这两处田产重新收入王室,继续作为公主们的养身钱。   这五处庄园倒是没问题,主上可以直接安排人接收,其中位于国都的一处庄子位置最好,它位于匠丽氏的隔壁,风景十分好,今后主上如果去了国都,就不用借住韩伯家了。”   赵武有点懒洋洋的,他无意识的点点头,听东郭离继续说下去。   匠丽氏是一名大商人,他是以锻造兵器和制造战车起家,据说他家建造的非常美,在国都独一无二,以至于两代国君都喜欢去他园子里游玩,因为这种关系,匠丽氏承揽了晋国70%的武器供应。庄姬夫人的院子毗邻匠丽氏的园子,这正好说明他深受当代国君的宠爱。   稍停,东郭离继续汇报:“庄姬夫人的一处园子在‘原’,这本是赵括的封地,不知道为什么,到了庄姬夫人手中;此外,夫人在扬(三郤的封地)、故都‘翼’还有两座园子——也就‘原’地的庄园稍有价值,其余的两座只能做歇脚的地方,它们位于从国都来赵城的路上,我们可以顺路存放一些货物。”   赵武摆摆手:“我现在没心思听这些,你们去安排吧……母亲……有没有留下什么藏书?”   齐策与东郭离相互看了一眼,东郭离回答:“我们倒没注意……外面对庄姬夫人的死有点议论,所以庄姬夫人的随身物品我们都焚化了——现在这敏感时刻,我们不适合翻检夫人的东西……”   “烧了也好”,赵武叹息:“都烧了,一了百了。”   门外,大雪飘飘落下。   就在这个时间,晋国做好了战争准备:钟离之会上,附庸国们已经商谈好各自出兵的数目,并约定了各自需要履行的义务……   与此同时,楚国则亲手点燃了战争的导火索。   这根导火索是许国。   许国曾是郑国的附庸国,最近才投奔了南方的楚国。对此,郑国心中不服。再怎么说,它也是类似于现代英国这样的二流强国,自己的附庸国跑到别人那里,郑国当然要报复,于是它隔三差五的去许国窜窜门,天长日久后,许国受不了了,心说:惹不起,我躲得起。   于是,许国向楚国发出请求,说:你是我们的宗主,现在郑国天天来蹂躏我们,我们已经不堪忍受,要么你给我们重新划一片地,我们举国搬家——当然,这种行为已经不叫搬家了,叫“搬国”——要么,你允许我们投靠郑国,从此不再侍奉你们主国了。   楚国听到这个要求,心中大喜,立刻在南方划出一片地,让许国把整个国家搬过来。而许国留下的土地,则被他们用来诱惑郑国,楚国派出使者,冲郑国摇晃橄榄枝:赶紧卖身投靠啊,投靠我们,我们就把许国留下的土地送给你们。   当楚国派出的使者抵达郑国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二月,这时,新的一年春耕开始了,晋国百姓紧张的抢种着粮食,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一年,晋国是非打不可了。   赵武这时候已经安排完赵城的春耕问题,他正在与新近投靠来的家臣闲聊——当然,这位家臣也不能算新近投靠来的,因为他是齐策陪同赵庄姬返城的时候,与叶公一起招揽到的。只是随后赵氏家族遇到变故,赵武没来得及与这位英国来的人才交流。   没错,这位是“英”国来的,但不是现代的“英吉利”,它是中国南方的一个小国,大约位于六安附近。前几年被楚国灭国,国中的公子公孙们四散而逃,这位公孙触也可以被称为“英触”,他先逃到了齐国,而后听说晋国是霸主,或许抱着一丝复仇的残念,长途跋涉赶到了晋国碰运气,在四处碰壁后,被赵氏这个边缘化的小家族所招揽。   英触正在跟赵武讲述他国家附近的情况,这是位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他在齐国稷下学宫混过几天,沾染了齐国人夸夸其谈的毛病,滔滔不绝的讲述着:“传闻随君有宝珠,光润圆滑,握在手上温润异常,含在嘴里,可以令尸体不朽。据说这宝珠是一名工匠献上的,他献上这枚宝珠后,求随君赏赐,随君却担心世上再有第二枚同样的宝珠,故而杀了这名工匠,以绝了世人的念头。   楚王听说随侯珠的情况后,发兵攻打随国,随侯无法抵抗,便自杀殉国,死时将宝珠含在嘴里埋入地下,楚王四处挖掘随侯尸体,数年而不可得,此后,楚王疑心随侯进入附近其他国家,于是再度发兵——我们英国也被楚王所灭。”   楚王当然找不见随侯珠了,随侯珠在接下来的几千年当中成为一个名词,象征着可遇不可求的宝贝,但现代人们终于找见了随侯墓葬,挖掘出土之后才发现,所谓的随侯珠是一个黑乎乎的玻璃球,这也是中国第一玻璃。   赵武曾经在电视上看过随侯珠的情况,据那个节目介绍,这是一块钡玻璃,不同于现代所看到的无色透明的钙镁玻璃。当时电视上播出这个节目的时候,旁边室友闲闲的说了一句话:“如果这是一位穿越人士制作的玻璃的话,那么这位穿越人士又创造了一种新死法——因盗用了后代科技,制作出一块当时难以想象的宝物,而后因献宝而被杀。”   这句话被赵武记起,是因为他有相同的感触——人在春秋,嚣张不得,嚣张是要牺牲的。   等等,猛然间赵武想起一件事,他回身问东郭离:“我们的陶匠把上釉技术研究出来了没有?”   东郭离苦笑了一下:“我们的陶匠只能偶尔做出釉来,时有时无,很不稳定,范匄那里已经抱怨好几回了。”   釉是什么东西,它就是玻璃,涂到陶瓷上被称为“釉”,涂到金属上被称为“珐琅”。隋珠是钡玻璃,它的主要成分——   “我明白了,上釉主要介质是硼砂,工匠们一定用过硼砂,所以釉彩才会时有时无……”   硼砂是中国首先发明使用的,最终由马可波罗传入欧洲。不过,古代中国对硼砂的叫法不一,马可波罗把天然硼砂称之为“西月石”。   东郭离回答:“硼砂——是那种白色粉沙吗?这东西是用来打磨的,青铜器铸造出来,要用硼砂降低熔化温度,还要用它来打磨器皿表面使之光滑……也许做模具的泥土里混上了一点,也未可知。”   赵武马上说:“让工匠们试试,用硼砂混合矿物染料,而后以水溶解,涂抹到陶器胚上……”   英触笑着拍马屁:“人都说武子聪慧,你瞧,我跟你说‘随珠’,你眨眼就能领悟出釉彩的成分,真令人叹为观止。”   中国最早有关玻璃的记载始见于《尚书·禹贡》,此书中把在冶炬青铜或炼丹时所形成类似于玉的一种副产品被称为“缪琳”,而《楚辞》中将玻璃称之为“陆离”。现代成语中所谓“光怪陆离”,说的就是玻璃。   赵武还没来得及回应,武鲋一溜小跑的跑了进来,紧急汇报:“春蒐令下达了,元帅命令各地准备军赋,立即响应召集令——战争开始了!”   所谓“军赋”,也就是古代人所说的“赋”。   古代的税收分“税、赋、征”三种。赋的偏旁为“武”,“赋”的含义是:纳赋人自带粮食,自己准备兵器,按政府的指示到指定地点报到,以应付官府的差役,或者参加战争。   因为“赋”是专门用于军事目的的税,所以又被称为“军赋”。另外,古代一词多义,“赋”同时也有军队的意思,比如“三赋”意思为“三军”——周礼:天子有权拥有六支整编军,诸侯只能拥有三个军的编制。晋国是霸主,多一个军的编制。   赵武叹了口气:“战争开始了……我们需要多长准备时间?”   齐策回答:“别人或许久一点,但我们从一年前就开始准备,战车、铠甲、武器都是现成的,无需事先准备。我们的粮草也是现成的,都按照三日一份的份量存放在我们库里,只等君上一声令下,就可以分发到士兵——只是不知道主上这次打算带谁去?”   卫敏首先跳了出来:“我艺成自公孙丁,车右的位置是我的,我保证卫护好主上的右翼。”   林虎一挥膀子跳了出来:“御戎的位置是我的,谁都别跟我争,我力气大,车马陷到泥里,我可以跳下来推车轮,甚至可以扛着整辆车走,所以御戎的位置谁也不能跟我争。”   武鲋坐在原地,微笑的说:“赵氏武士久不上战场了,家主代表赵氏出战,我武鲋当然是御戎。”   武清笑了,他看着卫敏,说:“我没有公孙丁那样的师傅,但自问射箭的本领不下于你,车右的位置我当仁不让。”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武连谦逊:“我不跟你们争,我的长项既不在驾车,也不在持戈、射箭。我与武清训练山中猎人两年,擅长潜伏刺探消息,我带一组人马追随主上,愿当主上耳目。”   武士们争的不可开交,文臣们也开始争论,齐策首先开口:“出谋划策我最擅长,应酬公卿我最擅长,主上出战,我自当追随左右,随时为主上分忧。”   师偃摇头:“我主管选拔训练赵氏武士,这是赵氏武士的战争,怎能没有我?”   东郭离笑着提醒:“后勤补给缺不了我。”   师修开口:“这次要去见国君,要去与各国君主一起作战,礼仪上我最熟悉,我应当跟在主上后面,以便随时提醒。”   英触轻声说:“虽然,楚国与我有大仇,但我新来乍到,愿留在领地替主上分忧,主上出战,我保证赵城安如泰山。”   赵武摆手打断众人的争论:“夫人要生了,这是我赵氏的后裔,家中必须留人,首先确定师修留下,其余的人选,且等具体命令发布之后再说,我们现在不知道动员的范围有多大,且等一等。”   古代的效率并不高,准备军赋的消息是二月下达的,到了四月,郑国彻底倒向楚国,并派出执政子罕替楚国伐宋,被宋国的将鉏、乐惧战败,但胜利后的宋军麻痹大意,又被郑军偷袭得手,将鉏、乐惧双双被郑军俘虏——这时,晋国的战争动员令下达了,动员令的内容是:尽徒羡,悉余夫,竭赋役……   春秋军制中,徒是正卒,羡是预备役。   这句话的意思是:把正卒与预备役都叫上,农夫、小偷-工匠、野人——无论老幼孤疾,歪鼻子斜眼,凡能拿动刀的都上阵,带足家里一切战争资源,咱,跟他拼了!   这是晋国从没有过的紧急动员令。   过去晋国打仗,一般都是要求正卒参战,预备役士兵则担任后勤工作,或是留在家中防守国内,这次要求一切能战斗的人都到军中报到,其动员规模前所未有。   “十万啊”,师偃看着这份动员令,嘴唇哆嗦:“我们四军全部出战,每军两万五千人的话,我国该有十万参战部队。这真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战!” 第三十九章 瞧我的惊艳亮相(上)   十万人呐,在这个时代,十万人级别的大战意味着什么——温泉关大战,面对20万波斯兵的斯巴达三百勇士,还需要八十年才能诞生。   事实上,当时距离伯罗奔尼撒战争还有大约百年,貌似斯巴达还没有崛起,成为希腊的绝对力量。所以这时代,晋国人就是中国斯巴达人——哦不,以时间先后顺序看,应该说:斯巴达是希腊的晋人。   ……不对,晋国都动员到了“老幼孤疾,歪鼻子斜眼”之徒,师偃怎说只有十万人上阵呐,难道晋国只有这么点人口?   春秋计算士兵的方法与后来不同。春秋时代士兵属于“士”族阶层,在当时“士”是一种荣誉称呼,不是随便任何人都有资格称为“士”,也就是说;不是任何人都有资格上阵杀敌的——这样的人需要被家里用钱堆着装备起来,而且他从小到大不干家务活与农活,专门练习杀戮技巧。   在当时那种底下的生产力水平下,一般家庭养不起“士”,他是贵族,是高高在上的“战士”!   而在冷兵器时代,一名专业士兵在战场上至少需要五至24人伺候,这些人将负责耕作“士”的土地养活战士、负责“士”的后勤供应以及“士”的武器保养……以及看管、统计“士”的战利品。   所以,春秋时代所说的士兵人数,指的是实打实的、上战场的“战兵”人数。   等到了战国时期,战争规模越来越大,“士”这个词也越来越弱化,各国才把后勤兵、辎重兵、伙夫马夫等也算在“士兵”人数中,以虚张声势,诈称兵力雄厚……   等到了汉代,按魏武曹操的说法,兵力统计“惯例以一当十”,即:一万“士兵”可以诈称十万,但上战场的也许只有一千人。   “不止十万啊!”齐策看着动员令,神情激动的盘算:“如今晋国一个旅的编制是一千五百人,五旅为一个师,五师为一军,这就是说:我们一个军得有三万人。如今四军齐出——参战人数至少达到十五万人。   另外,钟离盟会上,盟国答应出兵助战,如果我们的盟国按约定出战——就算他们出兵五万吧,这样,光我们晋军这一方就能有二十万士兵参战。若楚国方面兵力相当的话,那么,这是一场四十万人的大战,需要找一个大的战场,才能容纳交战双方。”   东郭离插话:“楚国方面应该不止二十万,我听说楚国方面有南方各个蛮国助战,加上倒向他们的郑国,他们的兵力算二十万人,那还是少算的。”   赵武打了个哆嗦,不知是激动的还是什么:“四十万人的大战……我们拼尽力量才发展了两三千甲士,放到四十万级别的战场——四十万‘士’的战场,能溅起一个小水花吗?”   这两千人丢到战场上,估计连个声响都听不到,就会被淹没。   赵武若有所思的继续说:“要从四十万人交战的战场上,逃出一条生路来,那可是一个高难度动作,其中的惊险不亚于一场大片……策,养由基参战吗?”   众人听了这话,微微露出不齿的目光。   齐策笑了:“主(上)担心什么,担心与养由基做不了你的对手么?他可是楚王的车右(车上负责射箭的武士),而潘党是楚王御戎(驾车的),这两个人是一定会参战的。”   齐策这么一说,英触刚才对赵武生出的鄙视心理顿时烟消云散。   刚听到这样的大战,英触早已激动地坐不住了,但赵武开口却是说逃跑不容易,这使英触感觉,似乎当初投靠的决定似乎冒失了点,稍后他听到齐策这么说,以为赵武的逃跑之说是开玩笑,是在用玩笑的语气减弱众人的紧张心理——他压根没有想到,赵武说的是真心话……   当月,楚国听到晋国动员的消息,随即进行了全国动员,楚王亲自统领大军开始向郑国进发,他让司马(楚国的司马相当于国防部长)“子反”帅领中军,令尹(官名,相当于执政)“子重”帅领左军,右尹(官名,左、右尹相当于副执政、亦即副总理)“子辛”帅领右军,准备就近策应郑国。   两国军队都在加紧集结,在这方面浪漫的楚国人动作最快——楚军最先抵达郑国,而在晋国,“士”兵们正从四面八方向国都涌去。这其中也有赵武的队伍,不过这支队伍在人潮中显得有点滑稽。   晋国的士兵是自带武器、自备军服,还要自带数月粮食。所以,从四面八方赶来的晋国士兵服装都很统一,都穿着自家准备的正规军服。唯有赵武的这支队伍显得有点不伦不类。   他们穿在外面的服装颜色极不统一,而且有点七长八短,其中,某些人似乎穿着小衣(类似汗衫式的深衣)在赶路,引得路过的中小领主不约而同的发出嘲笑:“是赵兵吗?听说你们的家主是个孩子,去年穷的拿自己的工匠换粮,今日顺便一看,你们果然是穷啊……连做军衣如此节省,不怕国君降罪吗?”   赵武脸不红心不跳领着士兵赶路,无视了那些领主的喧嚣。等他赶到军营时,韩厥已经提前接到他的消息——当然,他也听说赵兵一路被人嘲笑。因为担心有人为难赵武,韩厥抢先赶到军营门口迎候。   等看到赵武的军队果如传说一样,韩厥微微皱了几下眉头,低声问:“不对,你们的兵数不对……还有,我去年不就让你筹备参战了吗?怎么到现在连服装都驳杂不齐的,快快,先进入我的营中,我恰好准备了一点多余的服装……”   赵武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大会战,显得像好奇宝宝……嗯,如果他手头有个照相机,那就完全像个游客了——他东张西望四下打量,齐策在他身后提醒:“主,我军该入营了。” 第三十九章 瞧我的惊艳亮相(下)   这时,元帅栾书听到消息,也领着人迎出了军营,他皱着眉头看赵武这支军队,才要开口,又发现身后的士匄(范匄)、魏锜、荀罂(智罂)都热络地赵武打招呼,而韩厥也立在赵武身旁,目光咄咄逼人。他忍了忍,没话找话的替赵武找借口:“虽然服装不整齐,但兵器很齐全,瞧那些兵器品质十分好——赵氏制器的本领天下闻名,有了这些兵器,倒是可以免除处罚。”   郤錡哼了一声,但他还没说话,智罂抢先:“小武缺多少员额,我智氏、中行氏、荀氏替他补上?”   韩厥爽然大笑:“哪用到智氏操心——有我韩氏在,赵氏什么都不缺。”   魏锜也哈哈大笑,插嘴说:“我最近收了小武一套金甲,也该出为小武点力……这样吧,我魏氏替他添五百武士。”   中军佐、晋国第二正卿、老好人士燮笑了:“我家阿匄最近也占了小武一个便宜,赵氏缺兵员的事情,也算我一份。”   齐策在赵武身边直捅赵武,韩厥看事情解决了,郤錡那里无话可说,他生恐骄狂的郤至再跳出来捣乱,赶紧催促:“入营,小武,快快入营,我安排阿起(韩起)陪你去领军械——”   韩厥说完,马上转向栾书:“小武编入我的下军吧,下军佐智罂要留守国中,我的下军缺少军吏,小武精通资源调配、战具修理、战马饲养,可以帮我省不少心。”   栾书爽快的答应了,他笑眯眯的说:“小武,你第一次参战,可要好好表现哦!不过,等下次,你的私兵还如此衣衫驳杂,可别怪我军法无情。”   齐策猛捅赵武,赵武点头:“那就:解衣,咱们披甲入营。”   按当时的规则,领主私兵站在军营外,无论他们的服装、武器如何让元帅不满,他们都无法处罚,这就是“法”——他们可以站在军营外,向相熟的领主求援,以填补自己的不足……但进了军营还不符合规定,军法就开始生效了。   所以赵武要求私兵在营外披甲。   赵兵脱下了外衫,开始两两相互帮助,披上金镂甲。   现场准备看笑话的将领顿时发出一阵抽冷气的声音。   晋国公卿也算见多识广得了。他们见过豪华兵团,没见过眼前如此奢华的兵团。   整整两千士兵,一个不差的穿着全套铁甲,这些铁甲全用白亮亮的金属片串联而成。因为要出战,每个甲片都擦得锃亮。结果,阳光下,整支军队像一道汹涌而来的金属浪潮,闪亮耀眼,令人睁不开眼睛。   赵武挥手:“入营吧。”   众位将领目瞪口呆的看着这支军队走入军营,栾书笑着对韩厥说:“你下军可算捡到一个便宜……”   栾书的意思是说:如此装备齐整的豪华军团归属下军,会让下军的攻击力倍增。而韩厥本来是为了袒护赵武拉他进下军,没想到却捡到了一支强力党。   韩厥还没有回应,另一边,郤錡猛然指着赵氏私兵,爆发出一阵大笑。紧接着,郤至也笑了起来,这位英俊潇洒、身穿耀眼火红色木甲(柳条藤甲)的郤至笑到两脚发软,他扶着大营门柱,指着赵武的士兵说不出话来。   栾书觉得不满,大家都在军营门口爆笑,一点都没把他这位元帅放在眼里,他威严的看了郤錡、郤至一眼,正准备训斥——陡然间,军营门口所有的将领也齐声哄堂大笑起来。有几个人更是笑的直接躺倒在地上,满地打滚,似乎看到了最幽默的娱乐节目。   栾书顺着郤至的手指望去,刹那间,他也忍不住笑喷了。   赵武的豪华兵团从正面看,确实威风的吓人,但那身铠甲的脊背后,却只有一块灰黜黜的毯布——连染色都没来得及。   看惯了赵兵铠甲正面那奢华的气派,陡然间看到士兵的背后,就好比万丈高楼踏空了脚一样,令人感觉……不能不幽默啊。   栾书想憋住笑,可他最后还是忍不住爆发出一两声抑制不住的“嘿嘿”。   满地打滚的范匄大笑的说:“小武,我知道你穷,可你也不能这样逗人呀……你没钱,找不到更多的铁片做铠甲片,把现在的两副甲做成一副也行啊,即便是1000金镂甲士,你在国中也是独一号,可你……硬要做出残缺的2000副,弄得这套铠甲前面吓死人,后背笑死人……   你看看,这些士兵背后光秃秃的,简直太逗了……哈哈哈哈……”   郤至晃了晃他那身红色铠甲(柳条藤甲),以目中无人的姿态傲然说:“咱见过山寨版的,没见过如此可笑的山寨——赵地穷困我是早知道的,没想到小武还要打肿脸充胖子,何必呢?何苦呢?何至于?”   这话要是别人说,估计赵武低低头就忍了,但郤至说了,赵武却不愿意忍,他冷冷的回答:“枉你混迹杀场多年,你难道不知道么:战场上正面受伤那是勇士的荣誉,背后受伤那是逃跑的懦夫。我的铠甲是用来保护勇士的,铠甲,需要保护懦夫的后背吗?哼哼,也许唯有你这样的人,才需要把后背遮挡的严实。”   郤至笑容渐渐凝固,郤錡脸色渐渐阴狠。   栾书满意的看着赵武的桀骜,正准备再煽煽风,士燮站出来打圆场:“小武说的对啊,勇士是无需保护后背的——赵兵后背不用铁甲片,正好把有限的甲片用来保护更多的勇士,看来小武虽然穷,但他能把所有的钱都用来装备武士,这是爱惜士卒啊……行,大家别说了,尽快入营。”   被嘲笑的赵氏私兵有点灰头土脸,他们低着头快步进营。与之相对,营门口刚才笑的满地打滚的将领们表情有点讪讪,他们被士燮一通训,觉得自己很没文化,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了。于是,那些趁机堵在门口看笑话的中小领主,也乘人不备,悄悄全溜了。   韩起赶紧上前几步,拉着赵武入营,边走边说:“武子,你何必跟三郤闹别扭呐,三郤近日在国都大开杀戒,连元帅的家族都受到波及,死了还几个人……这几人眼中连元帅都视若无睹了,你跟他们闹别扭,不是诚心找不自在么?幸好我父亲手快,把你拉入下军,否则……”   赵武笑的很冷。 第四十章 我们从来都是孤军奋战(上)   韩起正在担任下军“侯奄(相当于后勤装备部部长)”,熟人好说话,他亲自引领着赵武去“司戈盾”那里领取“兵、戈、盾牌”;而后去“司兵”那里领取补充士兵;去“司常”领取战旗;去“司鼓”那里领取各种战鼓与金器(这里所谓的金器,指的是退兵时敲击的青铜罄);去“司弓矢”那里领取“六弓八矢”;到“贰车”那里领取补充战车;到“校正(中级军官,职责相当于‘军校校长兼参谋长’,主管军官培训、临战兵力调配调整、战车驾驶人员的教育与培训等)”那里领取“旅贲及虎士(即现代军队的班排长,士官生)”……   一通忙乱之后,赵武正感慨军国主义的晋国军事体制严密,韩起因为军务繁忙,放下赵武便起身告辞。稍后,赵武忙着安顿士兵,赵武的老丈人智罂紧接着赶来拜访,赵武将他迎进自己的房间,关心的问:“岳父,我听说智氏家族这次留守国内,怎么?……这场战争怎能没有你?难道国都的那场动荡……”   智罂悠然神往回忆:“晋楚两国曾有第三次大会战,城濮之战是晋君对楚臣,邲之战是晋臣对楚君,这次鄢陵之战,国君打算亲自上阵——这是两国国君亲自参加的最高规格的决战……不过,我这次之所以要留在国内,不是国君的命令,而是我自己的请求,因为我赞成士伯的话。”   赵武笑了:“士伯是个老好人,前面的‘弭兵之会(协议停战大会)’是他主持,这样一个老好人,自然要赞成两国和平相处了……可我们现在与楚国有还和解的可能吗?”   智罂摇头:“士伯不是赞成与楚国和平相处,他是‘不战’——士伯(士燮)认为:如果诸侯都背叛晋国,我们的内部危机或许可以缓解;如果只有郑国背叛我们,我们晋国的忧患就离的不远了……我认为他说得对。”   赵武反问:“弄不懂,你们这些老一辈,说的话老高深莫测——这话什么意思?”   “当时,士伯(士燮)认为:一个国家只有内部和睦才能对外用兵。目前,晋国的内部简直是一团糟,我们的国都刚经历一次清洗,如今这场动荡还没有平息,屠杀还没有终止,可算是:诸卿不睦、君臣不睦、官民不睦。   士伯认为:归附晋国的诸侯越多,晋国内部矛盾就越严重。因为依附晋国的中原诸侯,大都会联结我国内部的某一家族势力作为自己国家的外援,依附晋国的国家越多,诸卿大夫之间,为争夺附属国实际控制权而进行的斗争就越激烈。因此,我们当今的治国者,只能在外患于内忧之间‘两害相权取其轻’了——忧患在外部,国家还可以应付,如果忧患在内部产生,麻烦就大了。   所以,士伯认为:晋国历来好战有不得已的因素,因为晋国四境面临着秦、狄、齐、楚四个劲敌的威胁,安全形势相当严峻,所以先祖不努力开拓,便不能安居。   但目前,秦、狄、齐现在都已经对晋国屈服,能够与晋国抗衡的就只剩下楚国了,因此我们晋国保留楚国这个‘外患’不仅没有安全危机,而且有助于缓解国中的内部矛盾——因为有一个强大的敌人存在,群臣会有所忌惮,不至于在处理内部纠纷中随便大打出手。   故此,士伯建议:‘何不暂时留着楚国与郑国作为外患呢?那样的话,群臣的内部关系一定会和睦起来(释荆与郑以为外患乎!诸臣之内相与,必将辑睦)’……   在那场争论中,我虽然一言不发,但我心里是赞同士伯的,我瞧着韩厥子当时也在微微点头,只是国君与元帅坚持要打,故此我们不得不应战。”   赵武感觉士燮(xie)这思想听着好熟——貌似在现代,据说是一名伟人发明的,被称为“毛泽东思想”,具体说起来,就是:解放后,仍留着香港不收回,炮打金门而不占领,目的是……   原来,士燮也是一名“被代表者”——他的思想在现代被人代表了。   赵武像个好奇宝宝一样,问题不断:“那么,我们如今都动员起来了,是战是和,元帅怎么决定的?”   “元帅说:‘决不能在我们的时代失去诸侯的臣服,这一战必须打,我们必须打服郑国(不可以当吾世而失诸侯,必战也)!’”   我们的时代——这话说的赵武心潮澎湃。   从小“被代养”惯了,猛然间拥有“自己的时代”,不被任何人“代表”,一刹那,赵武心中说不出的激动。以至于他说不出话来,只心里反复念叨:“我们的时代。”   从这番话里,赵武真实地感受到晋国人的霸气。   晋文公时代,狐偃面对与楚国争霸的局面,曾发出“战也,战而捷,必得诸侯”,体现晋人的果决;稍后,先縠执政发出“由我失霸,不如死”的狂暴誓言;如今,栾书执政的“不可以当吾世而失诸侯”所呈现的决绝……   所有这些,尚武、自豪与自尊,都属于这个“我们的时代”。   智罂继续补充:“士伯认为,如果国君非要出兵,最好还是征求一下百姓的意见,这样,民众的怨气就可以得到部分平息。   目前,晋国的刑罚不公正啊,对士大夫越来越纵容,对百姓则残酷刑罚,国中被砍断手脚的百姓实在太多了,以至于假手、假脚成了新田城最畅销的产品,在这种状况下,我们怎能不顾忌百姓的想法呢?”   春秋时代有一种刑罚,就是砍断触犯刑律的罪犯的手脚。受刑的百姓不得不在今后的岁月中依仗木头制作的假手与假脚继续生存。这种现象在晋文公之前晋国存在着,经过赵盾的治理,渐渐消失。赵盾提倡的是宽松的刑罚,现在的三郤提倡刑罚严峻。   赵武很纳闷:“啥,都征求意见了?怎么没人来征求我的意见?难道我又‘被代表’了?”   智罂回答:“国君没有实行士伯的建议——我们压根没有征询百姓的意见!”   也许国君认为:他们代表了老百姓的意愿!   智罂说完这段话,接着反问:“知道为什么我要跟你说这事?” 第四十章 我们从来都是孤军奋战(中)   赵武想了一下,嬉皮笑脸的说:“那是因为岳父疼爱我?”   智罂摇摇头,目光越来越严厉:“你家的事情,娇娇都跟我说了。庄姬夫人安葬后,长鱼矫回来,我也问过长鱼矫,长鱼矫这人是国中数得着的猛士,平常说起武艺,他连魏锜都放不到眼里,但他从你那里回来后,言语间却对你深有顾忌——我是杀场老将,他心中的恐惧我看得出来。我问你,国君下了全国动员令,要求所有能拿得动刀枪的人都上战场,你带来了多少人?”   赵武不自觉的回答:“两千人!”   但赵武马上又强调:“是两千甲士,全副武装的甲士,而且东郭离将带着后续的物资补给部队赶到,等他到了,我赵氏最后出兵的数目可以达到五千人。”   智罂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跟三郤有仇恨,从你营门口敢于顶撞郤至就可以看得出来,我知道,如果能有机会下手,你会毫不犹豫。但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些,是让你明白,如今,我们面临的是国战,是两个国君亲自参战的顶级国战,无论你心中有多大的怨恨,我请你放下仇恨,以国事为先……”   智罂停了一下,轻声补充:“赵氏如果在这场国战中背后捣乱,不仅仅是赵氏不保的问题,从此之后,赵氏将成为众矢之的,背负千载骂名啊。”   赵武很不满:“岳父,看你说的,我怎么会如此不知轻重呢?无论如何,我分得清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智罂点点头:“我既然留守国内,智家私兵无需留太多,我送你五千士兵,补充你的兵力。你带他们上战场——我已经预先吩咐,若有不服从命令者,你任意处置。”   什么是大贵族气派,智罂这就是大贵族气派。   赵武费尽心思搜罗,才组织起两千人的队伍,人家智罂随便一出手——五千。   担任国内留守的智罂不可能不在身边留下亲信部队,而且不可能不把战斗力最强的智家精锐留下——即使这样,他还能像扔一棵大白菜一样,随手扔出五千士兵。   赵武摇头:“岳父,还是算了吧,这是我初次上阵。凭心而论,以我的能力指挥一个师已经勉强,再多的兵力,我怕指挥不过来,万一造成失误……岳父的恩惠,我不敢承受。”   智罂笑着:“娇娇身子重,不能跑过来,但她要能动,肯定跑回家去揪我这个老头的耳朵——之前她已经抱怨过多次,说你兵力太少,我这老头还袖手旁观。如今你走了,娇娇还留在家里,我如果给你的兵少了,恐怕日日不得清净。   就这样了——况且,我也不打算白送你武士,我听说你制作的刀剑非常锋利,我留在国中,需要一批这样的好武器,不如你写个条子……就是那种纸条,等你走后,我找你的家臣提货。”   赵武张了半天嘴,回答:“岳父,我现在明白了,娇娇的性格是遗传你的——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   春秋式惯例,遇到国家军事动员,那些能力不足、人口薄弱的小贵族会向其他贵族请求支援兵力,以免因为私兵数量过少,不符合国君的要求而受到惩处。贵族之间对这种请求也是乐意帮助的——因为这种帮助从来不是毫无代价的。   按规定,别家的贵族支援多少兵,你需要把那些士兵武装起来;战后,你所配给这些援兵的武器与铠甲,都归那些士兵所有,而且阵亡士兵的抚恤还将由你负担——这种规定还算是等价交换,因为出赞助的贵族一方会要求自家私兵自备粮草。如此一来,等于你不用再负担士兵的吃饭问题,只是单纯地拿装备换士兵。   不过,明面上的规定挡不住背后的小手脚,大多数接受赞助的贵族本来就是因为势力弱小,才要求别人帮助,怎么出的起大量的武器装备?   于是他们也想出了变通的办法:直接到野外砍伐树木,把木棍装备给士兵,而后从国家武库里领取战戈的金属戈头、弓箭、战车等等。而从国家武库里领取的东西战后是要归还给国家的,如此一来,许多援助士兵战后所获得的唯一装备就是:一根木棍。   当然,后一种现象发生时,则意味着小贵族要在其他方面对大贵族作出补偿,比如战利品分配上面,等等。   但赵武的情形不一样,现在赵氏虽然还没与匠丽氏争夺国家武器采购订单,但赵氏制作的武器之精良,在贵族中间是有名的,尤其是赵氏制作的铠甲,经过魏锜的大肆宣传,已经成了可遇不可求的宝物。赞助赵武,则意味着间接或者赵氏精良装备——这就是刚才在营门口,魏氏、范氏大发慷慨的原因。   现如今又添上了智罂,他慷慨的送给赵武五千士兵,事后得到了装备齐全的五千士兵,虽然,也许不一定是5000“甲士”,也许只是五千有武器的士兵,但这笔账,怎么算都划得来。   稍停,赵武做最后努力:“岳父,我那些武器铠甲都是用‘恶金’制作的……”   智罂看着赵武,活像看自家调皮捣蛋的孩子:“我征战杀场多年,岂会像那些凡夫俗子一样愚蠢——什么武器好,我分得清!”   赵武呻吟:“五千铠甲,我一年哪能生产出这么多?”   智罂点头:“赵氏制作的都是精品,这我知道。精品嘛,数量少点也能忍受……这样吧,我打个折扣,你条子上写500柄宝剑、100付铠甲,我马马虎虎接受了。”   赵武皱着眉头,肉疼的招呼武鲋递过小刀、竹简,智罂马上提醒:“用纸写,我家娇娇说起过纸张的神奇,这东西国中就你独一号,把你的承诺书写到纸上,想必你的家臣不会推搪。”   智罂得意洋洋告辞后,赵武心疼的躺在地上打滚,等齐策带着师偃闯进,正看到躺在地上流泪的赵武,他赶紧汇报:“主(上),端庄点,韩伯带着吕相拜访。”   虽然痛苦犹在,但生活还得继续……擦干眼泪继续吧!   韩厥一进房子,劈头就问:“小武,你现在手头有多少军队?” 第四十章 我们从来都是孤军奋战(下)   吕相(魏相)进门后只看着赵武笑。赵武在吕相的微笑下爬起身,拍打着身上的土,犹豫了一下,伸出指头盘点:“我带了一个旅多一点——韩伯不是叮咛过我,组织比一个旅多点的领主武装就行嘛。刚才智伯答应给我五千武士,但我还没拿到手,如果加上魏伯支援的、范家支援的,杂七杂八,大约能有八千武士。”   韩厥立刻吩咐:“把你这八千人拆分成八个旅,在我的下军中,你作为左矩。”   “左矩”也称“左拒”——矩,方阵也。故此,“左矩”的意思是“左攻击方阵”。   赵武好奇的问:“我们满编的一个旅不是一千五百人吗?拆成一千人一个的旅……”   韩厥摇头:“小武,你不该带两千甲士来……还有,今天在营门口,你怎么那么沉不住气——人都知道你穷的四处借粮了,怎么还带着两千甲士耀武扬威进入军营?你可知,有多少人看到这一幕,心中又恨又嫉妒……你太不慎重了!   我已要求国君把那些鳏寡孤独、身有残疾、家中独子以及兄弟齐上阵的士兵筛选调整(归老幼,反孤疾,二人役,归一人),编入后勤部队。让目前出战的四军中,只留下主力与精锐武士。如此一来,除去那些凑数的,各军都不满员了。   哼,如今唯独你的军队是齐装整编,且个个是虎贲‘甲士’——现在给我拆了它,编成八个旅,把你打算留下的后勤人员也全交给我,我给你安排。”   韩厥让赵武担任左矩(左攻击方阵)指挥,意味着他已经把赵武当作大贵族对待。一般来说,“左矩”要包含至少两个师,约一万五千武士,所以这个官职仅次于“军佐(相当于副军长)”,属于军中高级官员了。   赵武有点担心:“韩伯,你也知道,这是我初次上战场,我对军中体制还不太清楚,一下子指挥如此大数量的军队,我有点心虚,而且你让我指挥的多是些杂兵……”   左矩包含两个师,有十个旅,让赵武这位小领主编制十个旅,光用他自己的私兵是填不满编制的。这就是说:赵武手下,至少要有两个旅,必须由其余小家族的私兵拼凑起来——这就是赵武所说的“杂兵”。   韩厥打断赵武的话:“小武,我之所以把你编入下军,就是想就近看好你,看你的情绪,到颇有点跃跃欲试的感觉,你打算在这场战争中如何表现?”   赵武想到了智罂的交代,赶紧回答:“国君一声令下,我当奋勇争先,绝不退在人后——我赵氏应该在这场战争中被国君认可,才有出头的机会……”   韩厥再次打断赵武的话:“小武,你这次的任务就是:闻令而行,闻金而止,中规中矩,平平常常。绝不要出头冒尖,要保持绝对的低调。”   赵武有点不满:“韩伯怎么如此说?难道以为我赵武是个废物吗?”   韩厥答:“你只看到这场战争,但我却想到了战后——这场战争终究会结束,大战过后我们国内又会怎样,这才是小武你该考虑的!”   吕相(魏相)轻声插嘴:“就是想到战后,魏家这次反而需要拼力表现——我听说:鲁国的援军不会来了!”   赵武还没反应过来,魏相继续说:“我还听说:卫国的援军也不会来!”   赵武马上问:“那么齐国呢?我听说去鲁国搬兵的是元帅之子栾黡,而郤犨去了卫、齐两国搬军,齐国难道不会出兵吗?”   齐策嘿嘿笑了,他这是轻蔑,但没有开口表态。   还是魏相口才好,他悠悠闲闲的回答:“齐国国君就是一个小叛逆,怀着周期性叛逆心理,为人处世就喜欢不配合——这人不打不老实,一打就老实,而且每次都是:诚恳认错,绝不悔改。”   赵武让魏相说的笑了起来。   齐国的形势确实是如此,晋国第一才子魏相总结的真精辟。   口才好没办法。这年头,人们都吃这一套。   早些年,晋文公流亡的时候,曾经得到齐国的帮助,那时齐国曾经是霸主,晋国现在能够成为霸主也是盗版了齐国的治国之术,所以齐国人看晋国,老是带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恩赐态度,面对晋国的霸权,他们心中经常浮起的念头是:我家祖上也阔过。   可是,现在齐国的国力已经衰败了,真要与晋国打,他们打不过,因此他们一边听从晋国指挥,一边满怀“不服”的心理,总在背后捣乱。   齐国是大国,晋国正在与超级大国楚国相持,也不想过度激怒齐国,所以晋国常常容忍齐国的小叛逆行为,但如果齐国做得太过分,晋国便横下心来想收拾齐国一番——这下子,齐国立刻老实了,他们的国君会吐着舌头,流着满头汗过来认错,口称“我错了,你处罚我吧,打哪都可以,不要打脸,打脸太伤感情”。   每次,齐国认错的态度都非常诚恳,弄得晋国很不好意思——毕竟人家祖上曾经帮助过自己的祖上,所以晋国每次都是把手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而齐国也摸透了晋国的这种心理,刚认错,出了门就生出捣乱心思,并把这个作为一项祖传事业,代代相传,不屈不挠的捣乱下去。   齐国现在的君主是齐灵公,一般谥号为“灵”的君主,意思是说:“一个人一辈子做一件事,不求成功只求失败,这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持之以恒孜孜不倦地只求失败不求成功——上面所说的家伙就是这种人,所以我们称他为‘灵’——‘愚顽不灵’嘛!”   这种人,现代一般称之为“受虐狂”。   按齐灵公的性子,晋国要求他出兵帮助打楚国,他一定会恐赫威吓晋国的同盟国,牵制这些盟国使他们无法派兵助战——当然,他事后不会从楚国那里获得报酬,会从晋国得到一通修理。而他这么做,就是真诚地想“损人不利己”……   “这么说:这次作战,我们是孤军奋战”,赵武挠了挠头说。   魏相淡淡的笑着:“我们从来就是孤军奋战,所以——我们是天下霸主。” 第四十一章 我干嘛教别人聪明(上)   好口才,这句话铿锵有力,霸气十足。   霸权不可分享,所以,必须孤身战斗。   我们的朋友遍天下——说这话的铁定不是霸主。因为霸主无需别国百姓“爱戴”,他们只求别人“敬畏”。   魏相不愧是古今第一雄辩家、中华第一名嘴,用最质朴的一句话,就把道理说得明明白白!   稍停,魏相扭了扭身子,继续说:“本来这话我不该说的……父亲已经从你那里得到一副金甲,我再开口未免贪心。但我魏兵已经得到了次攻(第二拨攻击)的位置,父亲缺少一副好弓箭。   我曾向韩伯讨要。韩伯却说,韩氏制弓的技术出自于赵氏,赵氏制作的弓箭更加优良,所以我才厚颜来向小武讨要。”   魏锜是上军司马,这官职也就是与韩起相似。   魏家几代经营,到现在才混得一个军司马,实在令人遗憾。这是因为,在前几次战争中魏锜是个捣蛋鬼,所以他不仅没有得到升迁,反而职位有所降低。然而魏相的存在却令人不可忽视,魏家有这样一位继承人,其后代想不出头都难。而魏相与韩厥联袂而来,韩厥毫无顾忌的当着他的面向赵武交代悄悄话,这说明魏家的立场已经严重偏向了韩氏。   在这种情况下,赵武能拒绝魏家的要求吗?   最终,魏相要走的不仅是一张弓,他还要走了赵氏精心制作的三百根箭,另外,他还把赵武已经装备完善的五百魏兵带走,换上了新的五百魏兵——当然,这五百魏兵更加精壮,可他们也需要赵武再次加以装备。   新到的魏家兵没有获得铠甲,只得到了新发的武器。但他们无所谓,刚才赵兵在军营口接受的嘲笑他们历历在目,所以赵兵那种铠甲在他们看来,有不如没有。当然,这些新来的魏兵接受赵氏重新装备——主要是武器——时,还不忘顺嘴嘲笑赵兵几句,惹得赵兵很有点垂头丧脑。   赵武听见门外的喧哗,他漫步走出屋门,见到赵兵都将身上的铠甲脱下,随意丢弃在地上,赵武走到一名赵兵身边,捡起铠甲,漫不经心的反问:“怎么,不打算穿了,来人,给我拿一把刀来,我把这后背砍破。”   那名赵兵急忙抢过铠甲抱在怀中——苍蝇也是肉,这铠甲虽然惹人笑话,但它的正面实在又威风又好看。而且这种铠甲是连头的,连头部都有甲片遮挡,整体看,近似现代那种带风帽的运动衫。   那名武士面红耳赤的辩解:“家主,这后背也不是容易刺破的,有它在,总是一个保护。”   赵武点头:“说得对,这后背是用厚实的羊毛制成,一般的战刀根本砍不破,楚国的战戟想要刺穿,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而且,你们压根没想到后背使用软护甲的好处——有这种毛毯式背甲,你们可以做出各种战术动作,丝毫不妨碍你们奔跑、躲避。   想想看,如果你们把后背换成一块木板会怎样,遇到敌人从战车上挥出的戟,你们能够弯腰吗?与敌军步卒正面相逢,你们能够用腰部力量挥动手中的武器吗?   还有,我们是在夏天作战,夏天的阳光会把铁甲晒的很烫人,后背有这样一副软甲,正好可以透汗……”   实际上,后背软甲的存在,最大的用处是降低造价——铠甲无法根据人的体型定制,后背有这样一块毯子,用绳索连接到铁甲片上,身材胖点,带子不妨绑松点,身材瘦则绑紧带子,仅仅这么一个小连接,就可以让赵氏工匠按同一规格给数千人配制铠甲,这意味着工匠们制作一副蜡模就行了——但这个理由赵武没法说出来。   刚才那名武士紧紧的抱住铠甲,不服气的反驳说:“家主,那刚才在营门口,新军佐郤至嘲笑我们,你为什么不跟他解释一下?”   赵武耸耸肩,回答:“我又不是郤至他爹,干嘛要给他教聪明。”   赵兵齐声哄笑。   经过赵武这一解说,赵兵们不再嫌弃身上的铠甲,此后,任别人如何嘲笑,他们脸上总带着“我又不是你爹,干嘛要给你教聪明”的神情,深度鄙视那些嘲笑的人。   赵武给自家私兵解释的时候,有部分魏兵也在场,此外还有少量的智氏士兵。他们对赵武的话将信将疑,可惜他们已经没有资格进行体验了。赵武原先用了一年多时间储存战备物资,他给士兵都配置了双份军械,以便在战场损坏后,士兵们可以替换,但因为各家索要的厉害,眨眼间,两千副备甲被刮分一空。所以,他名下的武装,唯有赵氏私兵装备了铠甲。   不久,晋国的军事集结完成了。很快,鲁国的消息也来了,鲁国“三桓”(季孙氏、叔孙氏、孟孙氏)当中的叔孙侨如(宣伯)与鲁成公的母亲穆姜私通,两人谋划让鲁成公驱逐季孙氏(当时的执政是季文子、即季孙行父)、孟孙氏,进而由叔孙氏掌握鲁国。就在鲁国接到晋国参加鄢陵之战的请求,准备出兵时,穆姜对成公提出驱逐季孙氏、孟孙氏的要求。   但鲁成公并不支持这一计划,穆姜发出政变威胁。鲁成公慌了,原先准备援助晋国的军队也不敢派出,生恐因为国内空虚被人夺了君位。   至于卫国,他们现在的执政是春秋老狐狸孙林父,这厮一听到晋楚准备拼死决战的消息,抢先出兵为晋国伐郑,等到晋国大军出动了,卫国军队恰好完成出征撤回国内,而后,他哭着喊着向晋国表白:“我们卫国难啊,一个中等国家,为了给晋国出气,我们单独出兵讨伐郑国……   嗯,如今军队刚解散,晋国要我们再次出动,没问题,请让我们先进行军事集结……”   孙林父处处占住理,去请求出兵的晋国大夫栾黡无言以对,虽然栾黡自己判断,卫国此前所谓替晋国讨伐郑国,有可能只是去边境上吹了一通口哨,因为郑国并没有表现出受侵害的模样……但没办法,春秋是个讲道理的时代,只要道理站得住脚,政治家就能纵横捭阖,能占便宜的时候绝不手软。   按道理,卫国名义上刚刚为晋国打了一仗,军队刚刚过解散,让他们重新召集需要时间,这段重新召集的时间有可能是数月有可能一年——反正等晋楚交战结果出来之前,卫国无法再为晋国出兵了。   稍后,知道到了自己没有盟军助战,晋国君臣决战的信心依然不改,戊寅日,晋军誓师出战。 第四十一章 我干嘛教别人聪明(下)   晋国大军顺着晋国国都一路南下——赵武这是第一次走入晋国南方,齐策替他指点着附近的地势。   当时,有名字的山并不多,除了霍城附近的绵山(晋文公命名为“介山”)外,晋都附近还有狐山,这是为了纪念狐突的;有东山皋落(应该是现代的孤峰山与稷王山)、邭(音ju)山(应该是吕梁山南端的火焰山,因含有丰富赤铁矿,岩石呈现红色,故名。春秋早期该地原属邭国)、崤山(应该是中条山)。   齐策指点着山势介绍:“昔年晋文公与楚国决战的时候,心中常担忧失败,狐偃劝说他:我晋国即使失败了,退回国中,依仗‘表里山河’,楚国也无可奈何。说起来,晋国真是名副其实的‘表里山河’,崤山有铜矿,邭(音ju)山有铁矿,附近还有盐城的盐与芒硝,可算什么也不缺。当初,在齐国的封锁下,我们能崛起,就是仰仗了‘表里山河’,物产丰富。   自家主发现石炭能顶替木材燃烧,如今,各家领地都相继发现有石炭蕴藏。晋国百姓更因此得利——原先晋国周围是群山,农田被群山环抱,虽雨水丰富但耕地狭少,现在家主教会他们如何利用山地资源……晋国这样的国度,只要治理好了,想不称霸都难。”   赵武回身眺望,脑海中陡然生出一句话来:“那么,晋国又是怎么灭亡的呢?为什么战国时代是从晋国的灭亡与三家分晋开始?   ……可见,资源丰富并不是胜利的必然条件,国家的兴旺还要靠好的政治环境……幸运的是,我来到一个伟大的时代,一个‘我们的时代’,这时代没有人喜欢代表别人,每个人都是自己!所以我只要小心,就能快乐的生活下去。”   ……   晋国的大军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抵达晋国南方边境线,而后毫不犹豫跨过边境,进入周王室所在的土地——王野。周王室现在果然只是摆设,他们的领土已成了“天下十字街口”,所有的国家想要南下北上、东去西来的侵略与战斗,都会借道周王室的领土通行,这大约是春秋时代的“抄近路”吧。   晋国大军通过现在的朝廷——周王室(也称宗周),周王不仅不抗议,反而派人来问候。晋国君臣(不是王与臣,是晋国的国君与臣)为尽到表面上的礼节,召集了所有中级以上的官员,接受周王室的“检阅”,而后在周王室卿大夫的目送下,趾高气昂的穿越周境,进入郑国。他们身后,周王室在《国语·周语中》说,晋国“四军之帅,旅力方刚,卒伍整治。”   因为应付周王室的“检阅”,晋军在路上停留了两天,使得东郭离有机会赶上军队,他带着赵氏的补充铠甲与兵器战车,赵武顺势将手头兵力全部装备好后,东郭离将赵武撤换下来的人手带上,转而向“原”地进发——赵庄姬留下的一处庄园就在原地,东郭离这次正好去顺路接收。   进入郑国后,已经是五月末六月初,阴历六月是秋收季节,相当于阳历的七八月。郑国的田野里麦浪滚滚,看着很令人欣喜,赵武转身问齐策:“你说,我要是把郑国的麦子收割了,又会怎样?”   齐策笑着回答:“以前秦国与我们交战,也曾收割过我们的麦子,这种行为被我们谴责为‘不仁’,从那以后,晋军攻击他国,无论有多少深仇大恨,从不毁坏别国稻田里的麦子。”   赵武遗憾的摇了摇头:“可惜呀,我们现在的补给线如此漫长,士兵们吃的每一粒麦子都要从赵地运输,如果我们就近收割敌人的麦田……你说,我要是一不小心,在麦田里生炉子做饭,而后让麦田失火了,会怎么样?”   齐策依旧微笑着,不慌不忙的回答:“主上想好了怎么回答国君的问询了吗?”   赵武摇摇头:“我哪里能理解春秋人的世界观。”   齐策笑着解释:“这场的战争是‘征服之战’,主上知道什么叫‘征服’吗?”   齐策知道赵武不懂,马上解释:   “征”是一种税,是从上而下征收的税。   具体来说,领地内的老百姓给领主交纳的费用称为“税”,没有领主而由国王直属的土地上,百姓向国王交纳的费用称之为“税”,百姓无论响应谁的兵役都称为“赋”,而封建领主向国王交纳的费用则被称为“征”,另外,附庸小国向宗主国交纳的费用也是“征”。   中国对“征税”的收取一直延续到了满清朝,在甲午战争之前,朝鲜、越南等小国还在向清政府“纳征”,亦即“交纳征税”……后来,革了文化的命,“征税”才变成一个动词。   “征服之战”是一场封建战争,其含义是:打你打到服为止,让你认清谁是老大,以后按时交纳保护费,你要是记性不好,我不介意再来一次“征服”。   所以,“征服之战”的目的不是杀戮,也不是毁灭对方的家园,而是为了让对方屈服,以便交纳保护费“征税”。因为这个原因,如果对方战败后没有能力交保护费了,那么战争的目的就落空,所以,才有了春秋时代这种彬彬有礼的战争。   然而,彬彬有礼并不是永远的——六月,由于沿途郑国不敢抵抗,而楚国的援军也抵达了郑国边境,晋师调头南下,扑向集结在郑国南方边境的楚军,赵武得到的命令是:下军左矩展开,以战斗队列行进。   “左矩展开,成战斗队列!”赵武重复着命令。   司鼓师偃询问:“间距多少?”   师偃询问的是战车与战车之间的间距,当时晋军行进在郑国的大路上,路不是很宽,如果左矩完全展开的话,要驶入对方的麦田中。而春秋时代的兵法最忌讳把战车驶入麦田,因为这样,麦草会缠住车轮。   最重要的是,这么做,毁坏了郑国的麦田。   赵武用目光打量了一下,他心中早有一种毁灭的欲望——眼看着对方麦田不敢动手,自己却要从赵地千里迢迢,吃百姓辛辛苦苦种上的粮食,想到这个,再想到临行前被智罂敲诈走的五百宝剑、五百铠甲,他心中的邪火腾腾而上,挥手下令:“以‘彻行’队形,向两翼全部展开。” 第四十二章 逼营列阵的楚军(上)   晋国是军国主义国家,军国主义国家的意思是:其日常民事行政体系中,就蕴含着军事组织。   春秋时代交通靠走,步行的人活动范围大约在四五里左右,超过这个范围就误了吃饭时间,而那时路边餐馆几乎没有,所以,百姓的活动范围不愿超出四五里——这时,各国“兵农合一”的基本的军事单位就是“连”,一个“连”的百姓散布在四五里外围内,战时组织五辆兵车,恰好编成一个“卒”的正兵。   横为行,竖为列——按春秋兵法,一个“卒”的士兵为一攻击横行,含五“两”(也称‘辆’,即围绕一辆战车组成的战斗团队)也就是一条攻击散兵线。春秋人把它称之为“一彻”,或者“一彻行”。   赵武要求用“一彻”作为一个横行,这意味着他要将一个“卒”的兵力完全展开,完全不顾道路两边的麦田,只管用战车横碾而去。   别人怕战车的车轮被麦草缠住,赵武不怕,因为——春秋时代出现的车轴,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车轴,那时的大多数车轮并不是直接与“轴”连在一起,偶尔也有车轮车轴相连的,但车轴也不与车轮一起旋转,只起到固定车身、车轮的作用——而赵武车轮已经经过了多项革新,增添了可以旋转的车轴,并经过了一年的实地测试,丝毫不惧崎岖的路面。   军中司鼓师偃手中的战鼓敲出了晋军鼓号,随着鼓声,赵武“左行(左侧战车护卫)”武清、“左辅(左侧战车次护卫)”卫敏开始向左;“右行”林虎、“右辅”智家武士“高”的战车向右;赵武的御戎武鲋驾着战车保持原位继续行进。   眨眼间,下军的左矩(左拒、左方阵)依次展开。   一“卒”拥有五辆战车,五辆战车散开成一横排,每辆战车左右散布着随车士兵,随着军鼓声浩浩荡荡推进。   春秋时,军中规定:步卒之间前后左右,相互之间的距离为一米,这间距为了让步卒有挥舞兵器的空间。在突击阵列中,战车位于步卒散兵线中央,步兵手持武器尾随战车左右战斗。   “车右”齐策一直微笑着看赵武兴致勃勃的指挥军队,后者仿佛得了一个好玩具,不停的将手中的兵力依次投入,直到整个左方阵结成一个冲锋阵型。齐策才笑着提醒:“主上,‘右矩’未动。”   “啥?”,赵武向右方看去。   下军“右矩”果然依旧保持着行军队列,只是军中的军旗摇动,要求他收回队列,重新以行军队形前进。   “玩我呢?”赵武低声抱怨。   齐策解释:“这是韩伯的爱护,他怕你第一次上阵,指挥不灵巧,所以让你在行军途中多加练习——这块田地是子罕(郑国执政)的封地,子罕攻击我们的盟国宋国,你践踏他的田地,想必他也不会向我们国君抱怨。”   赵武挽起了袖子:“那还等什么,吩咐后勤兵,把我碾倒的麦子都捡回来,我要检查一下战车行进的效果,以便对车轮进行进一步的革新。”   稍停,赵武又补充:“不过,他们万一捡了没有碾倒的麦子,我也不会怪他们——战争就是战争,哪怕是和邻镇的……策,请不要给我讲什么‘大义’,什么‘中原秩序’,什么‘春秋礼节’那些东西都是用来愚弄群氓的。   战争很简单,不是因为什么仇恨,仅仅是为了‘征服’,在战争中,第二名是没有奖赏的。战后国君有征税,而我,我来参战了,也必须有收获!就这么简单。所以我们既然参加了战争,就要冷酷的研究军事技巧,不用去分析什么意义和对错。”   下面的赵兵似乎对家主与家老的争论不感兴趣,他们只知道郑国的麦子吃到肚里,一样顶饿,一样替他们省下自己的粮食——因为按规定,他们需要自己负担服役期间的食粮,现在他们吃一分郑国粮食,等于替自己省一份必要开支。   当夜,晋军大部队宿营野外。但下军左矩彻夜未眠,他们空群而出,点起火把,手里拿着利刃冲进麦田,连夜收割郑国麦穗,不亦乐乎。   如果是别的军队进行麦田收割,可能产生不了赵兵那么巨大的效果,因为别的军队都用青铜武器,这种武器容易变钝——但赵兵不同,他们拿的长兵刃类似槊与钩矛这样的铁制隋代兵器,唯恐配置不全的赵武还给他们装备了磨刀用的粗条石。所以,这些人冲进麦田后,不怕磨损地直接用手中武器当长镰刀挥砍。   一夜过后,郑国数万亩麦田光秃秃的,只剩下一片麦茬。   赵武不吃独食,他的士兵也不吃独食。第二天一早,赵兵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昨夜收割的麦草上交十分之一,这部分麦草又被赵武转交下军将韩厥。韩厥没有全留下,立刻将部分转送元帅栾书,栾书留下一部分,剩下的郑国新麦给国君做了顿麦粥……   此后,赵兵开始了长达百年的、每逢交战必抢割敌国新麦的传统。   应该说,赵兵的体力是强悍的。多数赵兵经过一夜奋战,平均每人都收割了约两亩麦田,造成郑国数万亩麦田绝收,郑国执政子罕心疼了整整一个冬天,晋国君臣私下里谈起这事,都禁不住偷笑。但第二天,赵兵却依旧精神振奋地继续赶路……   数日后,晋国军队抵达了鄢陵,楚军已在那等候许久了,双方国君按惯例派出使者互递战书,约定于甲午日展开会战——此时,双方军队相距五里。   甲午日,一大早,楚国与郑国以及十余个蛮人国联军出营了,依据规则,晋军需要等他们列阵完毕才能发动反击,故此晋军照常悠闲的做着早餐。   士燮不放心,他在清晨的太阳中爬上高高的巢车,居高临下观察着楚军,才看了片刻,他立刻大呼:“不对劲,不对劲。”   士燮慌慌张张的爬下槽车,立刻赶去国君的营帐,向国君汇报:“君上,楚军没有在两里之外停住脚步,他们行进到了三里左右,军鼓仍然没有停止敲击。” 第四十二章 逼营列阵的楚军(下)   晋国国君一头冷汗,此时,正在与国君同时就餐的栾书也慌了,他连忙催促:“快快派人,查看一下楚军是否停止脚步。”   士燮举起一个手指,示意栾书倾听楚军的鼓声——晋军的士兵非常有秩序,早饭时间,士兵们虽有喧哗声,但这种喧哗声却没有盖过楚军的鼓声。   楚军仍在前进。   栾书闭着眼睛想了想:“走的距离有三里(春秋时代的里)!”   士燮点头肯定:“没错,楚军前进了三里路。”   栾书扔下筷子:“我们竟被他们着了先鞭。”   三里路,走路需要花一小时,而此时天刚蒙蒙亮。   这意味着楚军天未亮的时候就埋锅做饭,在太阳刚露头的时候就开始出阵,而且楚军脚步不停,直到逼近距离晋军营寨一里远,这才停住脚步——这意味着,晋军连出去列阵的空间都没有了。   何等的气势汹汹?!   楚军这种打法给人于巨大的压迫感,他们逼近到距离营外一里的地方,根本没打算留给晋军出去交战的空间。   栾书想了想,重新坐下,举起筷子,平静地邀请国君继续就餐:“君上,都已经这样了,还能怎样?不如我们把这顿饭吃完,万事,且等饭后召集众将再商议。”   国君食不知味,他勉强吃了几筷子,便站起身来,命令侍从撤席。栾书胃口好,他把粥喝的稀溜溜的,显得一点没有贵族风度,边喝边赞叹:“今日庖丁煮的好肉糜,嗯,听说小武家的粥更好,胜利后一定让他做顿粥饭,左右,记住提醒我。”   国君等不下去了,他走到帐外,吩咐士燮:“立刻召集各级军将,齐汇大帐……”   晋军集结的军号吹响的时候,赵武正在与韩起就餐。   因为下军佐智罂留守国中,使得下军缺少副将,所以韩厥采用了左右矩的方式,将自己的军队分割成两部方阵,自己亲自统领右矩,又因为不放心赵武的左矩,他将韩起也派了过来。   帐外人声鼎沸,这时代世界罕见的大战即将展开,帐内的贵族们把一顿饭吃的温文尔雅,礼节周全——这就是生活,这就是贵族风度。   韩起吃得很香,他一边喝粥,一边说:“下军都偷偷传说,说赵兵每个人都吃得像贵族,我还耻笑他们少见多怪——你小武穷,全国都知道……嗯,现在你抢了郑国新麦,连郑国都知道你穷了,怎可能让士兵顿顿吃肉呐?   不过现在我信了,你别说,这肉粥竟能如此香甜,我以前从没想过,简单的肉粥竟能做出如此花样,能如此甘美,大约易牙也没有你这种手段。”   易牙是春秋时代有名的名厨——曾经的霸主齐桓公的御厨。   韩起说郑国也知道赵武的穷困,是在指赵武抢割郑国执政子罕家中的麦田。赵武将部分收获奉献给国君后,国君默认了他的抢劫行为,接下来几天,赵武开始变本加厉,他走过的麦田里面不长麦穗,只长麦秆。   赵兵因为就近获得郑国粮食的充足补给,于是,东郭离的补给车就可以腾出更多的车位,来运送赵武要求的奢侈物——比如蜂蜜、香料、盐巴、腊肉等等。   因为羊毛纺织业的发达,赵地的养殖业得到变态发育,所以赵地的百姓肉食比较多,东郭离不用运送粮食了,他除了送来部分军械外,剩下的地方全部装运了肉食——他知道自己主人的喜好。   赵武这肉粥添加了许多香料,煮好后,炊事兵又倒入一大勺蜂蜜,咸菜的分量也给的足,加上赵兵对炊事工具的改良不遗余力,所以这罐子肉粥风味格外不同,韩起喝完一罐粥后,依旧觉得没有解馋,他舔舔嘴唇,将最后一粒麦仁舔入嘴中,感慨说:“这郑国的新麦,滋味果然不同。”   韩起发完感慨,军中鼓声响了,韩起站起身来,叮咛:“等会儿开会,你跟着我,一定不要发言,军中之事,不是我们这些小官谈论的。”   赵武马上回答:“当然,你这样的人都不开口,我何必开口。”   赵武现在担任的是“校正”,这个官职是师级,而韩起的官职是“下军司马(军法官)”,是军中五吏之首。进入国君的营帐,连韩起都没有资格发言,赵武这样的小官只能是垂着头打瞌睡而已。   范匄跳了出来,他大声说:“我们可以把水井填上,灶台推掉,就在营中列阵,这样,行列间的距离就可以摆得足够开阔了——晋、楚都是超级大国,这两个国家之间打仗,输赢只有天知道,我们怕什么!”   栾书眼前一亮,国君拍案赞赏。士燮大怒,他顺手从旁边操起一把戈,猛揍自己的儿子范匄,范匄被父亲打惯了,自然知道这时候该做什么,他拔腿绕着圈子跑,范匄边追边大骂:“国家存亡的大事,你小孩子懂什么!”   国君的高参苗贲皇在一旁幽幽地说:“士伯真是善于避祸呀。”   素有智者之称的苗贲皇看出来了,士燮的愤怒是半真半假的:虽然士燮在这次战役中一直坚决主和,现在儿子跳出来主战,自己虽然生气孩子唱反调;但操戈要杀儿子,更多的是在做秀,好让国君不要再追究儿子扰乱紧急会议秩序的罪(相当严重的罪)了。   韩起撞一撞打盹的赵武,轻声说:“没想到阿匄这小子也能想出如此绝妙的主意,我刚才本想问问你呢。人都说你心思灵巧,你有没有比阿匄更好的办法?”   赵武翻了个白眼,奇道:“比阿匄更好的挨揍方法?我可没有那么好的父亲!”   赵武话的意思是:范匄出了这样的好主意,挨了他老爹——晋国第二正卿、中军佐士燮一顿胖揍,坐在上面的国君假装没看见,主持会议的栾书却好像那位满军帐追打儿子的士燮是空气,完全无视。如果赵武出个主意,会不会挨一顿更凶猛的胖揍。   韩起笑了,底下的军官窃窃私语——他们都在夸奖范匄的主意绝妙。   栾书考虑了一会儿,开口:“楚师逼营列阵,行为轻窕,不如我们固守营寨不出,三天内他们肯定撤退,那时候我们从后面掩杀,一定能获胜……国君已经派我家阿黡去齐、鲁搬兵了,还是等待援军到来,而后一并作战,比较有把握。”   郤至跳了出来,挥舞着拳头喊叫:“绝不!战,我们必须迎战——现在的楚军外强中干,已经连续暴露了六个弱点,我们不能错失良机。”   国君感兴趣的问:“新军佐,你且为寡君解说一番楚国的弱点。” 第四十三章 绝世猛将的绝杀(上)   郤至晃着火红的铠甲,站出来如数家珍的介绍着楚国的情况:“楚国第一个弱点是,他们的两个大臣不和,司马子反与令尹子重彼此看不顺眼,两人不和到了纯粹为了反对对方而反对的地步,这种将帅不和一定会使楚军的战术意志不能很好体现,所以楚军虽强,并不可怕;   第二,楚王的亲兵都是自己的老卒,他只信任老卒,所以多年来亲卫从未大规模增添力量。老卒们虽然作战经验丰富,上了战场不会慌乱,忠心耿耿,但他们毕竟老了,人老了容易疲惫。只要用持续不断的攻击,楚王亲卫最终就会有心无力——即使他们相战斗,也没力气了;   第三,郑国投降了楚国,这次他们也参战了,但郑国国家不幸,他们的军队向来列阵而不整齐,意志不坚决。如今楚国让郑国军队单独组成一翼,这一翼就是整个楚军的弱点;   第四,我刚才说过郑国,现在来述说蛮人。楚国这次带了不少蛮人来助战,看起来人多势众声势浩大,但蛮人的部队组不成阵势,阵势混乱就容易击破。加上蛮人国家众多,难免心思杂乱,所以,蛮人组成的那一翼,比郑国军队更薄弱;   第五,楚人作战向来不避晦日(月底日),但晦日最不宜作战,因为晦日夜里没有月光,军营夜间易发生不明骚动,比如‘啸营’,士卒梦中的一声惨叫,会让整个大营的士兵认为是敌军偷袭,从而崩溃——现在就是晦日,如果我们运气好,白天用持续的战斗让楚军疲惫,也许夜里楚军一声营啸,咱啥也不用干了,天会帮助我们完成一切;   第六,楚国人激情浪漫,最不喜欢约束。这才刚刚列阵,楚国士兵已经在军中交头接耳——你们听,楚军交谈的喧哗声这里都能听见,等开战后就会更加喧闹。喧哗声大,则军令传达时士兵难以听到,还说明楚军指挥系统出了问题,不能有效控制士兵。”   骄傲的郤至说到这儿,稍停,而后坚决而傲慢地说:“对面的敌人虽然是联军,比我们人多势众,但一作战就会互相张望,缺乏斗志——不用考虑了,现在马上出击,我军一定可以取胜!”   “好!”厉公击掌赞叹。   “好!”元帅栾书断然下令:“那就战吧!”   此时,楚军营中,楚共王登上巢车(眺望车),观察晋军。巢车上位置有限,楚王上到巢车上,侍立在巢车下的是伯州犁——这位伯州犁就是刚刚被三郤诬陷杀害的晋国贤大夫伯宗之子。他在国都动乱后流亡楚国,路上正碰到楚军,直接被楚王任命为大宰,现在随在楚共王身边介绍晋国军队的虚实。   楚王看到晋军动静,问:“晋国那边战车左右驰骋,他们在忙什么呢?” txt80.com   伯州犁站在巢车下面,看也不看就回答:“在召集军吏开会。”   楚王问:“人都聚集到中军去了。”   伯州犁答:“开始议事了。”   楚王问:“他们的帐幕张开了。”   伯州犁答:“这是在准备占卜,晋人将在先君的灵位前占卜吉凶。”   楚王问:“晋国的帐幕又撤除了。”   伯州犁答:“他们就快下出击令了。”   楚王问:“对面人声鼎沸,尘土上扬。”   伯州犁答:“这是晋军要填塞水井、铲平灶台、列阵了。”   楚王问:“他们都上车了……哦,车左右的人又拿着兵器下来了。”   伯州犁答:“在听命令。”   楚王问:“他们要打了?”   伯州犁答:“还不确定。”   楚王问:“将帅们上车……又下车了。”   伯州犁答:“他们一定是跪了下来——这是晋军在做战前最后祷告,他们要打了。”   在伯州犁向楚王汇报晋君亲兵底细的同时,晋厉公身边也站着一个楚国人,向晋君汇报楚王亲兵的详情。这位楚国人叫苗贲皇,他是晋文公时代,曾与晋文公交手,逼晋文公“退避三舍”的楚国名将子玉的后代,但在不久前的楚国内乱中遭灭族,单身逃来晋国。   此前,郤至虽然详细分析了楚国的虚实,但晋军将士还在犹豫,他们担心敌人兵力过于雄厚,楚王又有晋国的国士伯州犁出谋划策,很不好对付。   苗贲皇建议厉公:“楚军的精锐都集中在中军和楚王的亲兵。如果拨出少部分精锐攻击敌人脆弱的左右军,就足以应付两翼了。剩下来,我们只要集中四军主力,直接猛攻楚王的亲兵,此战一定能大获全胜!   具体办法嘛,不如由栾、范两家的私兵主动前进,诱惑楚国中军和亲兵精兵来攻。同时,派荀偃、郤錡、郤至分别攻击楚军子重、子辛的左右军,必定能击溃他们。而后各部队四面会合,围攻楚军中军和王族部队,即使不能生擒楚王,也一定大获全胜。”   厉公就这个策略向太史问卦,太史汇报:是卦相大吉。   卦词是:南方国家要败,国王眼睛中箭。   厉公正式下令——出击!   首先进攻的是中军佐士燮(范燮)带领范家私兵与中军将、元帅栾书带领的栾家私兵,他们的任务是撕开楚军的防线,好让第二拨进攻的魏家私兵直捣楚王亲兵。   军事会议结束,赵武这样的低级小官是首先离开的一群,不过赵武显得很悠闲,因为他不是乘坐战车而来的,他带着武连手下的两百斥候队,“单骑走马”而来。因为是“单骑”,所以他走的轻松,离开前顺路与上军佐荀偃交谈了几句,两人还有机会说一些家常话,荀偃礼貌的表达了对女儿中行姬的担忧,赵武答复说荀偃的叔叔智罂,临走时答应看顾好她们“姐妹”……   两人正聊着,国君的战车出来了。   国君的战车上,郤至的弟弟郤毅担任国君的御戎,而栾书次子栾鍼则担任国君的车右。国君行进到离荀偃不远的地方,哪里有一片小泥塘,范家兵与栾家兵分开,绕道而行。一不小心,国君的战车车轮陷入泥中,栾鍼跳下战车推动车轮,栾书看到,关心的跑了过来,请求国君换成自己的战车,以便继续前进。   栾书的儿子、国君的车右栾鍼大声喝道:“栾书退下,你身为元帅,职责是指挥全军;我身为车右,职责是保护国君战车前进。如今你侵犯我的职责是越权;丢弃了自己的指挥职责是渎职;擅自离开自己主帅岗位是不忠。栾书,不要接连犯下这三个罪名!” 第四十三章 绝世猛将的绝杀(下)   栾鍼指名道姓,呼喊自己父亲的名字,是在表示自己以军官的身份而不是以儿子的身份说话,赵武赶紧偷偷吐了吐舌头,赶紧冲荀偃拱拱手,而后像做贼一样翻身上马,悄悄的溜出营帐。   晋国元帅与副元帅的私兵联手发动的进攻很猛烈,赵武在路上没看到具体战况,等他回到自己军营的时候,已轮到魏家兵进攻了。   韩起回来的早,等赵武入营时他正在指挥左矩展开,排列成攻击队型。赵武看到这种情况,摸了摸肚子,觉得肚子有点空,抬头看看天色,估计轮到自己冲锋还有点时间,他招呼厨师拿过来几个大饼和一罐酸菜,并邀请韩起同吃大餐。   此时,晋军的军鼓响了,魏家军一万两千人排成一个大方阵,开始缓慢的前进……鼓声中,韩起低头看了看赵武的酸菜罐,指着其中一些酸菜好奇的问:“这不是毒芹吗?能吃吗?”   “好吃呢”,赵武拿起一根酸芹菜,热情的递到韩起嘴边:“你尝尝……放心,芹菜有有毒的,但大多数是没毒的,我吃给你看。”   赵武拿起一根酸芹菜,放到两张大饼中间,又顺手夹上两根肉条,卷起大饼……此时,赵兵的厨师已经在他背后升起小炭炉,炭炉上的铁板被烧的吱啦吱啦响,肉条上的香料烘的人垂涎欲滴。   赵武将裹好的大饼送入口中,一边嚼一边指指身边的巢车,建议说:“我们上去看看。”   韩起赞同:“不错,魏家军的勇猛享誉国中,我们也该欣赏一下魏锜的冲锋。”   韩起说罢,向巢车爬去,赵武回身招呼侍从:“带上我的酸菜罐,跟我来。”   巢车升起来了,巢车边上,身材高大的林虎双手举着酸菜罐,把酸菜罐顶到头顶,以便让赵武能在巢车的望斗上伸手够着……此时,鼓声变了,变的急促而响亮,这意味着魏兵开始冲击了。   鼓声中,魏锜穿着一身金甲——也就是赵武送给他的金镂甲,在阳光中,魏锜浑身沐浴在一片金属光泽中,仿佛从天上下凡的金甲战神,他魁梧的身材笔直的站立着,左手持盾,右手将战戈高高举起,而后微微低头,冲对方躬身行礼。   对面军阵中,楚共王一指旁边战车上一名官员。那名官员马上举起手中的战戟,鞠躬回答魏锜的致敬——楚共王是王,他回答魏锜的致敬是降低身份,所以他指派手下的一名卿大夫答谢魏锜的问候。   魏锜直起身子来,戈头微微前倾,他的御戎马上一挥长鞭,战车发力,进攻开始了。   烟尘腾起,遮天的灰尘在魏军身后扬起老高,魏锜站在战车上畅快的大声吼叫着,随着他的吼叫,魏兵狠狠的撞入楚王的亲兵队中。   这一回合是楚王防守,魏兵进攻。   楚王阵前排列的高大的屯(写法是左车右屯)车,魏锜的战车冲到楚王屯车前,手里的戈重重敲在屯车上,发出巨大的响声。   巨力撞击下,屯车上的盾牌微微裂开一条缝——说时迟那时快,魏锜手中的戈像毒蛇一样探出,左拨一下右拨一下,他手中的战戈居然想鱼钩一样,从对方战车上钓起一个人来,那个人影才被他的戈勾起,在空中,那人的手臂便飞离了身体。   楚军屯车的防守出现缝隙,又一辆魏家战车紧跟着魏锜的战车冲到屯车的身边,这时,魏锜的战车已经转向,他的戈勾住几张盾牌,横向奔跑着、拉扯着——那辆尾随魏锜的战车立刻冲到魏锜战戈勾出的缝隙中。   一眨眼,魏兵就撕开了楚军的严密防线……赵武伸手到了酸菜罐里,捞起一根芹菜放在嘴中,把它嚼的咯吱咯吱直响。听到声音的韩起忍不住了,他觉得嘴里发干,也伸手到了酸菜罐里,捞起一根芹菜开始嚼了起来。   酸菜被两人嚼的“咯吱咯吱”响……   此时,魏兵战车接二连三的冲进了楚王的防线,围绕着一辆辆冲入的战车,大量的魏兵步卒也前仆后继的挤入楚军阵线,挥舞着戈与楚兵厮杀起来。兵器相互撞击发出的叮当叮当声响彻云霄。嘶喊声,呻吟声,哀号声,大骂声,声声不绝。   “杀神”魏锜回车了,他的战车兜转过来。   此时的魏锜已经扔掉了盾牌,他双手持戈,在头顶盘旋舞动着。他的御手在奔驰中没有调整方向,魏锜抡着战戈,左一戈钩在一辆战车的车辕上,奋力一挑,那辆战车飞上了半空。   没等这辆战车落地,魏锜的战戈由舞了回来,铁制的戈头重重撞在另一辆战车、车右的盾牌上,那人在战车上站不住脚,摇晃了一下,踉踉跄跄倒下战车,立刻,身体被旋转的车轮卷了进去。   酸芹菜被咬的脆响,韩起吃完了一根,情不自禁地评价:“不错耶,再来一根酸芹……魏兵之勇,名不虚传,魏锜之猛,天下罕见!”   赵武闻声将手伸入酸菜罐里,他掏出两根酸芹菜,一根递给韩起,一根塞入自己嘴里,把它咬的咯吱咯吱响。   轰隆一声,天地似乎抖动了一下,魏锜的战车重重撞上楚军的一辆战车,双方战车上木屑横飞,车辕倾覆。   在木屑横飞中,天地间都是魏锜洪亮的大笑,旋即,他魁梧的身影从尘烟中冒出,灵巧的跳上另一辆魏家战车,翻手从战车上取出了弓箭。   魏锜动作快,他原来战车上的御手与车右动作也很快,在战马受伤的嘶鸣中,两人一左一右跳起,重新跳上了魏锜的战车,而这辆战车上原先的三名甲士,立刻一个跟头翻下战车,动作轻巧的仿佛杂技演员。   跳下战车的三名甲士立刻尾随着魏锜的战车前进,此时,越来越多的魏兵涌入楚军的豁口——魏兵已经深深的嵌入楚军阵中,只见晋军“杀神”魏锜在阵中左右纵横,他连续三次更换战车,所向披靡。   晋军阵中军鼓大响,仿佛在为魏锜鼓掌喝彩。 第四十四章 当猛将遇到猛将杀手(上)   此时的魏锜浑身浴血,铠甲已经看不出原先的金黄色,但魏锜笑的很欢畅,他手持赵武替他专门制作的弓,远射频频,一名名楚军在他的弓箭下纷纷倒地,他攻击的路线上没有楚兵敢于停留。   魏锜攻击到了楚王亲兵附近,人缝中,他看到楚王正在战车上指手画脚,魏锜毫不犹豫抬手一箭,那支箭神奇的穿越楚军丛丛人影,钻入楚王的战车。   楚王身影不见了……   等他的身体再度被人从战车上扶起,魏锜射出的那杆箭找见了——它正插在楚王的左眼上。   神奇:巫师的战前占卜,居然神奇的应验了!   他是怎么做到的?   楚兵见到国王受伤,全军大恐,十余万人恐惧的声音集合在一起,汇成一声巨大的惊叹!   此时,只见楚王在战车上咬牙切齿,一名医官走上前来,小心翼翼的伸手,楚王却等不及由他来动手,他伸手抓住箭杆,狠狠一揪,拔出了那杆箭。   顿时,楚王受伤的眼窜出了鲜血,血溅的老高,天空似乎一片血色。   阳光下,那鲜血殷红、刺目。   楚国的医官们在给楚王包裹受伤的眼睛,此时,绝世猛将魏锜依旧在楚军阵中左右冲突,只见楚军也像疯狂一样,前仆后继的向魏锜的战车涌来,许多楚兵挺着战戟,向魏锜的车轮刺击,希望能绊住魏锜的车轮。   这一刻,魏锜有如神柱,他箭如闪电,连续射倒楚兵的御戎,一辆辆楚军战车成了他的屏障。   与此同时,他的车右也大发神勇,在战车上跳来跳去,左右开弓,将靠近的楚兵一个个刺倒在地。   楚王倔强,裹伤的医生屡次被他不耐烦的推开,只见他从自己的箭壶里拿出两根箭,递给了他的车右,那位车右躬身行了个礼,跳下战车,招手招呼一辆空战车过来。   楚军军鼓大响,听到军鼓的楚兵停止了战斗,他们缓缓的向两边退却,与此同时,魏兵也停止了搏杀,他们开始整队,以魏锜的战车为中心进行集结……   韩起看了看瓦罐,犹豫半天,又从瓦罐里娶了一根酸菜,喃喃的说:“楚军要求‘致师’了。”   “致师”是春秋时代的一种战场礼节,武将要求“致师”,按现代的话说就是:我要跟你单挑。   赵武打了个哆嗦,他也下意识学着韩起,伸手从酸菜罐里取出一根酸芹菜,机械的将酸菜送入嘴中。   楚军军阵翻滚起来,头排战车上的车右跳下战车,推动着车轮,御手竭力将战车向两边驶去,以便腾出通道。从楚兵的缝隙中可以看见,刚才楚王的车右已经跳上了那辆空战车,一手持弓,一手扶着车辕,悠闲的等待楚军让开通道。   那人名叫养由基!   魏锜的车右跳下战车,费力的转动车轮,御戎挥舞着马鞭,驱赶马匹调整方向,魏锜在车上咆哮:“平着走,平着走,谁让你向后转了,我魏锜上阵,什么时候马头向后了?”   御戎听从魏锜的吩咐,把战车横向行驶。驶出一段距离,养由基的战车慢慢的驶出了楚军军阵,战车上,养由基很悠闲,他一手扶着车辕,另一手轻轻的拨弄着弓弦——那张弓依旧插放在战车的弓袋上。   养由基把弓插放在弓袋里是有原因的,战前,他跟潘党比箭术,两人都射穿了七层铠甲,于是两人拿着射穿的铠甲向楚王炫耀说:“大王有我们这样的勇士,这场战斗想不胜利都难。”   谁知楚王大怒,训斥这两位神箭手:“人都说水里淹死的都是擅长游泳的(善泳者溺于水),山崖下跌死的都是擅长攀登的,他们以自己的擅长而自夸,最终都死于自己所擅长的项目上。你们两个如此夸耀自己擅射,如果不加自制,迟早要死在弓箭之下。”   随后,楚王下达严令,没有他的命令这两位不许射箭。还命令两位上交箭矢,将弓收入箭袋中——所以,养由基上阵,楚王才会临时给他取箭。   养由基的战车水平行驶了一段,御戎勒住了马匹,车右跳下来推动车轮,调整马车的方向。此时,养由基的弓依旧在箭袋中。   由于魏锜是平行移动,楚兵与魏兵不得不再度调整,以便腾出空间来,让两人的战车腾挪。故此,养由基与魏锜的战车停稳之后,楚兵与魏兵还在移动。战车上,对决的两人都静静的等待士兵们站好位置。   战场的风呼啸,吹得战车上的将旗猎猎作响。   养由基的箭壶里只有两支箭,魏锜的两个箭壶射空,剩下的两个箭壶则装满了箭杆。在等待的空隙中,魏锜的车右低下头来,仔细检查了一遍那些箭杆,魏锜见到车右的动作,不以为然的轻笑了:“小武子的手艺不用看,老夫之前已经查过了,个个都是精品。”   此时,赵武坐在巢车望斗上,他把酸芹菜嚼的咯吱咯吱响——芹菜比较长,他一手拿着芹菜,向吸面条一样,一边吸溜着,一边奋力咀嚼。   韩起也把酸芹菜嚼的咯吱咯吱响。   绝世猛将魏锜与猛将杀手养由基的战车摆好了。魏锜取出弓,右手将它举在半空中,身子微微下弯,冲对方行了个礼——这就叫“致”,也就是敬礼的意思。   对面车上,养由基也从弓袋里取出弓,他伸出左手持弓,右手拨弄了一下弓弦,倾听弓弦的颤音,而后将弓交到右手,举到半空中,冲对方微微鞠躬回礼。   紧接着,两人用同样舒缓的动作将弓收入怀中,抱在胸前,再度冲对方鞠躬致敬——前一个礼等于让对方检验自己的武器,表示这是一场公平决斗,双方谁都没有掺假;后一个礼则意味着“致师(单挑)”正式开始。   两人的御戎同时催动战马,战车前方四匹马十六个马蹄奔腾,他们不是正面冲撞,也不是背向而驰,是不约而同的绕着一个中心点兜圈子——两人的位置都在弓箭射程中。 第四十四章 当猛将遇到猛将杀手(下)   一个圈子兜过,烟尘渐渐腾起,尘烟中魏锜眯起眼睛,紧盯着对方的战车。他的车右手持着高大的盾牌,将魏锜遮挡的很严实——魏锜穿的是金镂甲,全身上下只有一张脸露在外面,现在车右盾牌挡住了他鼻子以下的部位,战车的跳动中,盾牌上方只跳动着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亮的像盏灯,里面透出野兽的光芒。   整个晋军都在屏住呼吸,盯着他们的杀神,许多人将手中的戈微微举起,等待胜利的那一刻到来,自己好举戈欢呼。   赵武把酸芹菜嚼的咯咯响;韩起把酸芹菜嚼的咯咯响。   巢车下面,无数赵兵吸了口气,准备发出欢呼。   养由基身上穿的是“组甲”,这是一种用生丝串联铁片缝在皮甲上而制作出来的铠甲,在战车的颠簸中,养由基身上的铠甲哗哗直响,车上的战旗呼呼直响。   他箭壶里只有两支箭。   所有的楚军也屏住呼吸,等待这场单挑的结果。   战车依旧在兜圈子,魏锜始终找不到出手的机会。养由基身上的铁甲也很厚,他的车右是潘党——赵武不知道这个人就是天下老二……一般人都记得第一是谁,谁关心第一身边的老二?   在赵武的感觉中,养由基身边这位车右很不简单,他仿佛知道那里是射击最佳点,手中盾牌晃动的幅度并不大,却封住了魏锜的所有出手角度——箭神身边人,果然不同凡响。   养由基的战车绕到了偏向下军一方,就在此时,似乎魏锜的战车颠簸了一下,车轮碾上了地下丢弃的一个戟杆,魏锜车右的盾牌微微晃动了一下,令魏锜露出少半个脸部。   说时迟那时快,养由基动了,他从箭壶中飞快的取出一支箭——下面的动作快的像闪电,赵武都没看清楚所以然,养由基的弓空了。   赵武难以置信的揉揉眼睛,发觉养由基的箭壶里只剩下一支箭。   酸菜汁随着揉眼的动作进入眼睛,赵武的眼泪顿时下来了,他尽力从眼缝里向前眺望,却发觉车轮掀起的尘烟挡住了视线。   养由基的战车停住了,他扶着车辕,静静的等待尘烟的消散。   晋军静静的等待尘烟的消散。   楚军静静的等待尘烟的消散。   尘烟消散了,魏锜的身影露了出来,赵武也发现养由基那支箭飞到了何处——它插在魏锜的脖子上。   赵武泪流满面——都是揉到眼睛里的酸菜汁闹的,他下意识、胆战心惊地摸摸脖子,心里直纳闷:饿的神啊,这是怎么回事,我的金镂甲虽然是铁片串起来的,但养由基与魏锜相隔这么远,甲片之间的缝隙怎能用肉眼看得清?养由基是神吗?他怎么那么凑巧,那一箭穿过尘烟,正正的插在魏锜甲片缝隙中。   赵武在打哆嗦,对面楚军发出巨大的欢呼声,赵武充耳不闻,他觉得自己虽然处身于夏日的正午,却仿佛来到了北极,周围冷的要命。   魏锜没有倒,他伸手去拔车上的战旗,韩起费力吞下口中的酸菜,口齿不清的说:“魏锜准备偃旗了。”   所谓“偃旗”,按现在的意思说,就是:我方承认战败,请允许我们退出战斗,我方保证不会再度出现在后续的战斗中。   魏锜奋力的站着,那根箭似乎射中了颈动脉,他脖子缝像喷泉一样冒血,可他拼力挺直了腰,拔下了车上的将旗,先将将旗举过头顶,而后缓缓放水平——   随着魏锜的“偃旗”,魏兵垂下了头。   晋军发出巨大的叹息声,韩起这是口齿也清楚了,他诧异的问:“小武,你怎么泪流满面?”   赵武拖着哭腔回答:“感动的!”   魏锜倒下了,他手中的将旗落到了尘土里,对面,养由基冲他微微鞠躬。由于魏锜已经倒下,不能回礼,此时,魏相从队伍里出来,抛下了手中的武器,空手跳上父亲的战车,站在车左的位置上,代替父亲冲对方行礼。   养由基手中的弓箭一指,弓弦套住了一名魏兵,他的车右潘党伸手一抓,将这名魏兵放到车后。紧接着,养由基调转车头,就这么潇洒的飘然退走。他身后,魏相再度深深鞠躬。   “偃旗”不是没有代价的,作为认输一方,要送出“质”——也就是抵押品,才能取回落败主将的尸体。按规则,魏兵需要交出的“质”至少要达到自己兵力的三分之一,如果少于这个数,那么要增加一名重量级“质子”——落败主将的儿子魏相。   养由基最后调转车头,只带走了一名魏兵,这意味着他尊敬魏锜的神勇,相信魏氏的信誉,只要走一名抵押品,同时,准许其余的魏兵全身而退——故此,魏相需要深深鞠躬感谢。   战场的气氛压抑。   此时,晋兵在数量处于劣势的情况下,连续的狂攻已经撕开了楚军的防线,本国“杀神”魏锜甚至射瞎了楚王的一只眼睛,但随后换来的是自己的阵亡。虽然战死在养由基的手下,虽败犹荣,但魏锜的战死,意味着上军被打残了。   晋国四军中,上军主力是由中行氏(荀偃)与魏氏的领主武装组成。魏家“偃旗”了,这意味着随后的战斗中,上军只能投入一半的兵力。   形势对本来处于兵力弱势的晋国,更加严峻了。   赵武伸手摸向酸菜罐,捞了个空。   他跟韩起两人吃光了一罐子酸菜。   就在他俩吃光这罐酸菜的时间里,晋国绝世猛将魏锜被专杀绝世猛将的养由基,秒杀。   赵武从瓦罐里伸出手,指头湿淋淋的,他这才想起刚才酸菜汁揉入眼睑的情景,顿时大怒,厉声喝斥林虎:“你这小子,给我吃的什么东西,弄得我满嘴酸酸的。”   韩起回答:“我本来应该满嘴苦涩,但现在我怎么觉得嘴里全是酸水……酸啊!上军最有战斗力的魏氏私兵战败了,当然,败在养由基手上,有啥奇怪!?”   赵武与韩起相对无言,两人只觉得嘴里酸酸苦苦,分不清滋味。   挨骂的林虎不知所以然,他举起头顶的瓦罐看了看,憨憨的笑着:“主,你还想吃吗?我再去拿一罐酸菜。”   军中传令兵驾着轻车向这里奔驰而来,大声呼喊:“下军听令,立即进入战场。下一拨攻击由新军展开,新军出击后,下军依次攻击,无须回报中军。”   赵武一挥手:“轮到我们了!” 第四十五章 郤至的温柔三连击(上)   师偃举起鼓锤悬在空中,反问:“全军排列多少彻,做一旌?”   赵武脑海里转动着临行前智罂的交代与韩厥的叮咛,反复权衡着这两种建议的优劣性,该听谁的?我该听智罂的,奋勇搏杀、争取出彩;还是听韩厥的,坚持中规中矩,绝不出格?   韩厥的话没错,但他是对赵氏孤儿说的,我若不是赵氏孤儿,那么……;至于智罂所说的——此人心中国家的分量比韩厥更重……   为了我自己,那么——赵武回答:“五彻为一旌!”   齐策插话:“不,十彻!”   “旌”就是一面军旗(旌旗)。战斗中,这面军旗下所有士兵随旗帜前进或后退,通常军旗车上还有战鼓与罄,会根据指挥官的命令用声音指示士兵进攻,或者改变进攻方向的行动。   师偃刚才问的是:在一个进攻方阵中,士兵该排列几个战斗横行。   赵武的回答是:按通常惯例,用五个彻行组成一个攻击波次。   一卒排列为一彻,五彻为旌,意味着用一个旅的兵力组成一个攻击方阵,作为一个攻击波次向前推进。而齐策的建议是:一面旌旗下列出十个彻行——也就是用两个旅的兵力组成一个攻击方阵。另种不同排列法,分别代表缓攻阵型或狂攻阵型。   赵武的建议是一种平衡打发,因为在春秋时,各国惯例都是用一个旅的兵力作为“一旌”,如此一来,赵武的攻击兵力与对方相等,那么这场战斗将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持久战。而齐策的建议是下军左矩应该摆出狂攻阵型,一个攻击波次投入两个旅的兵力。战斗时,一个攻击波次包含十条战斗散兵线,也就是十彻。   赵武轻轻点头,同意了齐策的建议,因为这是他初次上阵,不了解自己该做什么,又不好在这时候要求齐策解释,只能不懂装懂的表示赞同。   师偃又问:“谁来担当彻头?谁来担当彻尾?”   赵武正对林虎一肚子气,他一指林虎:“林虎去做彻头,派武清担当彻尾。”   齐策拍手:“主上这一调配,一步之间,‘彻头彻尾’跃入智将的行列。”   赵武装深沉,含蓄的点点头。   所谓“彻头”就是带领“第一彻行”前进的将领,而“彻尾”则指第一攻击波次中、最后一条“彻行”的统帅将领。   赵武的几个家将都各有特色,林虎为人莽撞,仿佛狂暴战士一样,见到热血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立即进入狂化状态,而后……任何命令对他都无效了。   赵武此前曾想修正林虎这种脾气,但齐策劝止,他认为应该鼓励林虎的莽勇,而后针对性的加以使用。齐策的建议倒让赵武想起了《三国演义》中的许褚,于是,他听从了齐策的建议。   其余几名家将中,武清曾经做过战俘,不愿再当俘虏的他性格谨慎而稳重;武鲋是赵氏留下的老人,他的能力倒不太突出,唯独值得称赞的是那种“死忠”精神;剩下新来的卫敏年轻气盛,仗着箭术了得,有点急于表现。   师偃刚才询问谁为“彻头”谁为“彻尾”,是在问赵武对攻击节奏的控制——林虎因为性格鲁莽,而且冲杀起来奋不顾身,让他担任“彻尾”,则意味着整个攻击阵列将难以撤下来,而第一攻击方阵也将受他拖累,陷入敌军阵中,与敌人持久纠缠。同时,为了避免林虎阵亡,赵武将不得不迅速投入第二攻击方阵……如此一来,赵军的攻击频率将不得不加快,一个攻击波与下一攻击波之间的间距,必须紧凑而快速。   而让林虎来担任“彻头”武清担任“彻尾”——那么,这场战斗就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受到精密控制节奏的、收发由心的战斗。因为林虎做“彻头”,当武清的“彻尾”进入时,他已经拼光了力气,并恢复了冷静,可以听从武清的命令,随时撤出战场。这样,赵武就可以根据需要,决定下一攻击方阵何时投入。   一般来说,敌对方看不清本方彻头、彻尾之间的微妙差异,他们只能看到对面摆出的是狂攻阵型还是稳攻阵型。知道利用将领性格差异分配队列,以此控制攻击节奏——这就是智将与猛将的差异。   齐策一开始要求摆出“十彻”狂攻阵型,赵武又安排最勇猛的林虎作为“彻头”冲锋将,面对着敌军一定以为赵武的军队将狂攻不止,但赵武对武清的安排却又使武清成了赵军的制动阀。使得赵军可以根据战场情况,随时变换攻击节奏,所以齐策称他为“一步跃升智将”。   看到赵武那里已经商量好了,大家毫无异议,师偃敲响了战鼓。下军左矩开始向左右展开,慢慢的向前推进,进入自己的攻击位置——此时,晋军右军位置的军鼓也响了,新军所属的郤家兵发动了他们的攻击。   整个新军是郤氏的天下,郤犨是新军将,郤至是新军佐,所以新军完全由郤家私兵组成。   只听军鼓响亮,郤家兵不慌不忙的随着军鼓向前推进,而郤至穿着一身火红的铠甲,傲然的站在自己的战车上,手持战戈目视前方,骄傲的像一只孔雀。   楚兵动了,他们不甘心站在那里挨打,其右军也空群而出,向郤家兵方向冲击。在楚国的部队中,楚王的战车也赫然在列,他用一根白色的绢布包扎着眼睛,那只眼睛还在滴血,渗出的鲜血将白绢染的通红,战车上,楚王挥舞着战戈,嚎叫着,离的太远,听不清他的叫声。   楚王的战车上,养由基站在车右的位置上,他箭壶已经空了。不过没有箭的养由基依旧可怕,他一手持着盾,用盾牌遮挡楚王,一手持着三米多长的战戈,脚下战车虽然颠簸,这厮两手没有抓住车上的任何东西,却站的笔直,给人的感觉仿佛一座泰山。   楚王的御戎是“天下第二”潘党。 第四十五章 郤至的温柔三连击(下)   养由基体型显得瘦弱修长,潘党的体型仿佛拳王泰森,魁梧的可怕。现在,在楚王的战车上御戎潘党抖动着马缰绳,轻松自如的操控着战车的方向,在楚王战车附近,密布着楚国最精锐的王室侍从:“左广”。   两军接触了,郤家兵散的很开,简直不符合春秋惯例。赵武正在纳闷,彻头的郤家兵已经黏上了楚军头彻——魏家兵的攻击是横冲直闯,却又尽力躲开战车的直接撞击,尽量用战车居高临下屠杀对方的步兵,而用步卒缠住静止不动的地方战车。郤家兵的打法却截然相反,他们的战车直接撞向对方的战车,两边战车车辕粘在一起,跟随战车的步兵纷纷抡起手中的戈勾住了对方的战车,而后一声呐喊,尽力向两边拉扯。   就在两军头彻绞杀在一起的时候,郤家兵第二彻突然加快了脚步,他们轻松的越过绞杀在一起的头彻,快速的与楚军第二彻绞击到一起——随后,这一彻士兵的动作完全跟第一彻相同,而正在此时,郤家兵的第三彻也加快了脚步,迅速的通过第二彻士兵扯开的缝隙,撞入楚军阵中。   “绝妙!”齐策拍着车辕赞叹。   “华丽!”赵武用手中的槊敲打着车厢赞叹。   仅仅一个回合,仅仅一个突击,郤家兵第四彻已经与楚兵接触了。   郤家兵的战斗像是华丽的舞蹈,显得轻松随意,与敌军头三个彻行接触在一起只在一呼吸之间,而郤家兵还没有完全展开,就已经完成突入楚军阵中的任务。   韩起在一旁感慨:“郤缺才华横溢、郤克坚韧不拔——郤家两代执政,百年经营,果然非同凡响。魏锜以勇攻破楚军,场面畅快淋漓;而郤家兵破击楚军的速度比魏锜还快,场面却显得轻松自如——那伙郤家兵简直像在散步。”   此时,剩下的郤家兵正以散步姿态包围楚军头三个彻行,而前锋,郤家兵的第四、第五彻行正在全力防守,后续赶到的郤家兵轻松自如的围杀了楚军头三彻行,而后,再度开始了自己的舞蹈。   跃进、跃进,郤家兵如此不停的跳跃,最前方战斗的总是他们的两个彻行,后面的彻行则一拥而上,以多打少的围攻那些被隔断开的楚兵,而后,他们用戈将楚军的战车勾到一边,腾出道路来,随后,后继军队继续跳跃。   楚军虽勇,军中虽然有养由基与潘党这样的人物,但依然阻止不了郤家军的推进,眨眼之间,郤至的战车推进到楚王的战车跟前,此时,郤至那身红色的铠甲上没有沾染上一丝血迹,也没有蒙上半点尘土——自始自终,郤至这厮都没有动过手。   养由基在车上警惕的举起了战戟,此时,郤家兵蜂拥而至,楚王已经陷入了绝望——在他的车后,无数楚兵舍身忘死的向这里涌来;在他的对面,郤家兵的战车已经发动。   一旦郤家兵的战车突入到楚王身后,隔断楚王与楚兵的联系,那么楚王车上即使有养由基与潘党存在,等待他的也是被俘、或屠杀。因为郤家军总人数有三万。   楚王的车上连他自己,总共三人。   冲到楚王战车前的郤至,他与楚王的距离虽不说触手可及,但只要他努努力,再冲几步,戈头绝对能触到楚王的袍袖……就在这样的距离上,战车上的郤至优雅的冲楚王鞠了躬,而后一挥戈——他的战车竟然调头了。   楚王见到郤至行礼,他也赶紧微微低头,回答了对方的问候,等他抬起头来,直惊得目瞪口呆——所有的郤家军都在调转战车,他们纷纷尾随在郤至身后,重新绕到了出发点,也就是晋军右翼发起攻击的位置。   郤家军一退却,奋力往楚王身边汇集的楚军涌到了楚王战车身边,看到郤家军退却,他们兴奋的呐喊一声,加快脚步追杀郤家军。   郤家军退的有条不紊,等他们回到出发点的时候,拥有先发优势的郤家军,还有时间在追兵赶到之前调转车轮——而后,郤家军的舞蹈又开始了。   楚军挡不住,也无法阻挡,一身火红战甲的郤至再度杀到楚王身边。   神奇的是,郤至再度向楚王鞠躬致敬,等楚王还礼后,他一挥战戟,再次绕着楚王的战车兜了个圈子,回到了自己的出发点。   一切重新开始,等郤至三度杀到楚王身边,纳闷的楚王看得发呆,派出名叫“襄”的“工尹(相当于后来的工部尚书)”拿弓作礼物来问侯,工尹襄向郤至献弓,彬彬有礼地问候:“穿红甲的将军,您真是个君子,每次见到国君都退避,你是不是受伤不能战了?”   工尹襄是用楚王的口气说话的。   楚王认识郤至,因为郤至负责对楚外交事宜,第一次晋楚“弭兵之会”时,是郤至出使楚国并与楚王签定停战协议,因为楚王对待晋国使者极度不恭敬,郤至回国后立即预言楚王不会遵守停战协议,郤至的理由是——“傲慢无礼的人没有守信用的意识。”   楚王不可能不记得这位来签约的翩翩贵族,他称呼对方为“红甲将军”,可能是不想提那次停战协议,因为签了协议不遵守的是他,撕毁协议的也是他,所以他才装作没见过郤至。   郤至风度翩翩的鞠躬,此时,在他身侧、在他左右,厮杀声响成一片。在鲜血飞溅中、在流矢交错中、在震耳欲聋的惨叫声中,在兵器撞击的嘈杂声中,战前曾明确指出楚军弱点的郤至,一身红甲一尘不染,他温文尔雅的回答:“楚君的外臣、至向楚王致敬。   我因为随我们的国君出战,托国君的福,参加披甲的行列,甲胄在身,因此不敢拜谢楚君的问候——谨(请使者)向贵国君王报告,感谢贵国君王的问候,我并没有受伤,只是因为在战斗中(不能向国君行全礼),只好在这里草草肃拜使者了。”   说完,郤至不慌不忙向使者工尹襄肃拜三下,优雅退去……   精彩,场面太精彩了——赵武还想看下去,他所在的下军擂响了进军鼓,这说明郤至的攻击已进入尾声。也说明郤至已完成了破击楚军右翼的任务——现在轮到赵武所在的下军出场了。 第四十六章 轮到咱露脸了   中军传来军令催促,赵武一个翻身跳下巢车,他脚不点地的窜上自己的战车,先拿起盾牌,拎起长槊,想了想,又将长槊插回车身,取下弓来,催促御戎武鲋:“左军左矩,出击。”   赵武所在的左路军这一击是制胜的关键,晋国全军都在观望着左路军的出击,军鼓声中,左军动了——晋人称左军为“启”,由于左路军(启)通常是倒数第二波投入战斗,所以它的攻击也一定在“先驱”军后面。当左军投入战斗时,意味着决定胜负的时刻到来,随后将投入“殿后军(后劲军)”发动最后一击——所以,左路军常常起着“承先启后”的作用。   赵武的出击令传出,“彻头”的林虎兴奋的嚎叫起来,他在战车上跺着脚,催促自己的战车加快行驶。   这一个“十彻”恰好是两个旅,赵武的两千甲士身披银亮的全身甲,听着长槊缓步前进,每彻的虎贲(士官)一边走一边大声喊着:“稳住,稳住,左右看齐,不许超乘(超越战车)。”   军鼓急催,因为林虎的高速前进,第二彻已经与“彻头”脱节,鼓声催促他们加快前进步伐。虎贲在鼓声中大喊:“跟上鼓点,跟上鼓点,别掉队!”   银亮的甲士完全展开,像一道翻卷的巨大潮水,这些赵兵与春秋惯常的甲士不同。春秋甲士一般双手持戈或戟,不会携带盾牌。赵氏的甲士装备精良,不仅一手持盾,另一手将长槊夹在腋下呈格斗状态,而且他们背上还插着两把武器:一柄战斧、一把“断”剑。   随着鼓声的加快,他们开始助跑、小跑、奔跑、呐喊冲锋——紧接着,第三彻、第四彻开始进入冲锋。   韩起跳上了赵武右面的一辆战车,笑着说:“我俩既没有魏锜的勇猛,又没有郤至的技巧,但愿我们对面真是只软柿子。”   对面的楚军排出是“荆尸大阵”,这阵法创始于楚武王。   赵武初次听到“荆尸”这个名字时被吓了一跳,这名字好恐怖啊——估计当初楚国就是这意思,他们常被人称之为“荆”,后面加上“尸”这个词,让人觉得阴森森的,情不自禁想起现代的“虎、豹、皇、霸”之类的名词一样,或许楚人如此命名,就是觉得这名字够威够力,能让敌人一听丧胆。   出于对“荆尸大阵”这名字的兴趣,赵武特地找齐策打听了一下,想知道这阵型是否有什么效果叠加,比如眩晕,中毒,伤害加倍等等,但等到齐策一详细解释,赵武乐了——原来他是个山寨货。春秋时代的山寨产品。   这“荆尸大阵”名字很恐怖,内容不新鲜,它就是把当前流行的“五阵”各部队全重新命名,换上了自己的称呼,就此成为“山寨五阵”——比如“前锋军”,列国统称“先驱”,楚国人改称“前茅”,并以茅为标帜。因为楚军“前茅”都选用猛士,故此“名列前茅”在楚国就成为勇猛的代名词。   另外,生性浪漫的楚国人还把指挥中心所在的中军(列国统称为“申驱”)改称为“中权”,列国通称为“启”的左翼部队,楚人称之为“左追蓐”,右翼军被通称为“胠”,楚人改称“右辕”。至于殿后的后军,列国称之为“大殿”、“殿后”,楚人则改称“后劲”——“后劲”主导最后一击,故此,最后一击乏力就被称为“后劲不足”。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6 . c o m   看完楚军排列出来的阵势,赵武大声笑起来:“放心吧,你老爹是只老狐狸,他要不拣软柿子捏,他就不是韩伯。”   这时,头“一旌”的“彻尾”刚刚启动助跑,还没有切入敌阵,他们陡然发出一阵欢呼。   赵武的战车在行驶,他纳闷地想凑近观看,赵氏传令兵单骑走马跑过来,兴奋的面红耳赤:“主上,我对面是楚国联军,主力是郑军与蛮族——郑国国君(郑成公)逃跑了,他还没跟我们接触,就调转马头逃跑了。”   夕阳西下,郑君跑路了!   赵武兴奋的跺脚:“没想到我的春秋第一仗,竟然是跟人比赛长跑……嘿嘿嘿,跟我们赵军比跑路,看我跑不死他。对面既然是软柿子,别辜负了韩伯一番心思,传令:把这些柿子捡到筐里的越多越好。我那里既有黑心小煤矿,也有黑心小砖窑,太缺劳工了!   命令全军出击,别讲队列了,也别管什么天色,不到鸣金不许停下脚步——练了一年跑步,连郑国人都跑不过,回去罚他跑绕城三周。”   车右齐策微笑着说:“主上,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排出‘十彻为一旌’?”   赵武在战车颠簸中大笑:“现在还不知道,那我就是傻子!用脚后跟想一想也能想明白,韩伯替我们捡了一只软柿子,明知道对面的郑成公胆小,你排出狂攻阵型,逼他逃跑……你这个人,太不厚道,郑君从小没受过惊吓,你摆出这吓死人不偿命的气势,折磨人家,够奸——我喜欢!”   下军全军发动了。   紧接着,晋军全军发动。   此时,郤至已经从右翼突入楚王中军,与此同时,楚军左翼的郑军扭转屁股,撒开脚丫子低着头向后猛跑。与郑军并肩作战的蛮人部队首先接触到的是咆哮的林虎,这厮挥舞着比蛮人还粗壮的胳膊大腿,把手中的槊舞的像风车——没有人还有胆量站在原地,所有的蛮人四散奔逃,有的冲向楚军中军,有的直接找准家的方向,撒开大脚回家寻找妈妈的保护……   此时,由晋国国君的亲军和公族私军组成的“殿后”军已经攻至楚军阵中,国君的车右栾鍼看见楚国令尹子重的战旗,向晋厉公请示:“那边是楚国执政子重的旗子,以前为臣出使楚国,子重问我晋国人的勇武表现在哪儿。臣回答:我们喜欢人多而有纪律(好以众整)。他问:还有什么?臣回答:我们还喜欢临事从容不迫(好以暇)。   君上,现在两国交兵,我们连个问候使者也不派,不算有礼貌;我曾告诉子重我国军队喜欢‘好整以暇’,现在战场上迎面遭遇了,不去问候一声,我怎能算从容不迫呐?恳请君上允许我派人给他送点酒去,并致以问候。”   晋国国君慨然同意:“好,就让楚国人见识一下我们晋人的从容不迫。”   栾鍼得到国君许可,马上派出使者带酒去见子重,使者穿越战场,站在楚国令尹(执政)面前侃侃而谈:“我们的国君缺少人手,命栾鍼拿着戈充当侍卫,现在我家主人不能抽身亲自来慰问您,特派我送酒慰问。”   子重慨叹:“栾鍼曾经在楚国和我谈话,来送酒一定是为了提醒我那番话,他的记性真好——好整以暇,晋军好一个好整以暇!”   说罢,子重把酒一饮而尽,随后向左右下令:不得侵犯使者,要保证晋军使者安全返回。   之后,子重又擂起了战鼓……   左翼,赵武没有找见的郑成公却让韩厥遇到了——他横向逃跑,最先逃到了左路军的“右矩”。   韩厥的御者杜溷罗见到郑成公战车上的国君旗帜,大喜过望,立刻提醒:“主上,快看,是郑国国君耶,大鱼来了!我们快追,他们那个驾车的老是回头看,不能专心操控战马。这下子,俘虏郑公的荣誉是我们的了。”   韩厥下令停车,他站在车上,悠闲地回答:“我可不能再干羞辱国君的事情了。”   稍停,韩厥下令全军停止追击——此前的晋齐鞍之战中,韩厥曾经追赶国齐倾公,齐倾公的车右冒充国君,被韩厥俘虏。所以韩厥说,不能“再”干羞辱国君的事情了。   郑成公逃脱韩厥的追击后,居然神奇的穿透了激战中的整个楚国中军,来到了属于郤至攻击方向的右翼,郤至车右茀翰胡也认出了这位埋头狂奔、不辩东西南北中的傻国君,献计:“主上,我们派两辆轻车绕道截住他,我再从后面追上,一定能把他抓住——这可是郑国国君啊,我们这次大战全是由他引起的。”   郤至抬头一看,轻轻摆手:“算了,王权至上,伤害国君会有报应的——下令:全军停止追击。”   稍停,郤至补充:“这是一场‘征服之战’,要得是对方写个‘服’字,而后乖乖交纳保护费,如果我们把对方国君被俘虏了,谁来写个这个‘服’字?谁来给我们‘纳征’?”   郤至还没有说的话是:那人好歹是位国君,抓住他后我们怎么招待?给他国君待遇还是俘虏待遇——俘虏可是奴隶,属于胜利者的‘私有财产’。但一国‘国君’不是我郤至一个卿所能招待的,必须免费、且无偿上缴给寡君。哼哼,按规矩我们还要给郑国国君赔偿点费用,以安慰他受惊吓、受摧残的心灵。这样的事情……   然而,郤至有心放对方一马,郑成公的运气却不敢恭维,他的战车似乎陷入郤至阵型太深,郤至的高抬贵手似乎没给他带来转机。其余的郤家兵搂草打兔子,撤退是顺带将郑成公的战车卷了进来。   郤家兵的格斗技巧丰富,眼看战车跑不脱了,郑成公的御戎石首赶紧把车上的旗帜收起来塞进弓袋里——一国国君、一个贵族,如阿猫阿狗一样不打旗帜战斗,这在春秋时代是耻辱的做法。   郑成公的车右决定为荣誉而战的,他扭头嘱咐御戎石首:“你留在国君身边,我能耐不如你,你保护国君撤退,我断后!”   这话说完,郑君车右跳下战车步战——刹那间,郤家兵无数战戈落到了这位勇士身上……   郑成公绝望了,立刻高举双手:“我投降,我是郑国国君,我要求给予我身份相当的尊重!”   奇怪,郤家兵居然不管不顾,丢下这位国君如潮水般退去——那是郤至重新擂响战鼓,催促退兵。留下的郑国国君还在哪里纳闷:“怎么不抓我?你们不抓……这,我不是还要跑吗?……嗯,往什么方向跑,这是个问题?”   郑君跑入楚营,则意味着他要继续战斗,继续经受这样的惊吓与奔跑;逃回自己的国都,他要面对楚王的怒火,并在随后晋国的报复中独力面对晋人……唉,这厮运气就是不好,想当初,他要待在赵武那边不跑,准能当成俘虏!成为俘虏后,他就啥事不用操劳了,郁闷的人轮到那些俘虏他的家伙。   封建社会三大秩序是:王权至上、君权至上、领权至上。多才多艺的郤至不愿抓捕郑国国君,与此前他不愿伤害楚王、韩厥不愿抓郑国国君一样,是尊重“王权至上”原则——放眼整个战场,也唯有赵武在抓捕国君的时候毫无思维障碍!   赵武不甘心啊,他在战场上转了一圈,什么有价值的俘虏都没找见,倒是抓了一些蛮族的杂鱼杂虾——至于郑军,他们虽然跑步比不过赵兵,但这里是郑国。那些郑国军人衣服一脱窜到了田野,马上做出一副无辜样,从田里摸出锄头奋力锄地,弄得追赶他们的赵兵不知所措,想抓捕都不好意思下手。   “结束了?”赵武诧异的问韩起:“这就结束了?我的初阵,参加了一场超级大战,战场正面宽度二十里,双方交战人数不下二十万……但在这场战斗中,你我仅仅上战场跑了一圈步,汗都没出呢,就结束了?!   这哪里是你我的战争,分明是你老爹的战争,我们只是照他的安排,来战场上溜了溜弯而已!”   韩起笑着耸耸肩:“你不是说我父亲会捡软柿子么——不过,这场战争远没有结束,楚军的主力还在,我们明天还要战,但愿明天,我爹还能找见一只软柿子。”   赵武望了望郑国的田野——这场战争过后,郑国的农田里陡然间多了无数农夫,仿佛郑国的庄稼地不长庄稼只生农夫。   赵武舔了舔嘴唇,问:“你抓了多少人?”   韩起竖起一根指头:“也就是一千人,不过多是楚人。”   赵武遗憾的叹了口气:“你的俘虏还不足一个旅……我们抓了多少人?”   齐策伸手划了一下,指着路边的农田,回答:“把他们也算上的话,能有三千人。不过,我们抓的俘虏当中,蛮人多而楚人少——这样子不行。吃饭的人多,干活的人少(蛮人语言不通,指挥不动,故此齐策说他们只吃饭不会干活)。”   韩起叹息:“武子,你怎么不问问我们伤亡多少——相比我们的伤亡,收获足够大了!现在我军的上军打残,新军久攻之后疲惫,中军突破楚军‘前茅’后,伤亡想必也不小。唯独我们下军,伤亡轻微,微不足道,你还贪心什么?”   赵武怒气冲冲:“郑国田里的‘农夫’怎能不算在我的俘虏里?我知道待在农田里的人应该被称作‘农夫’,可他们都是‘武装农夫’——不信,去农田里搜一搜,准保能找见他们丢下的武器……什么,找不到武器怎么办?笨的,你不会往他手里塞把武器,而后再俘虏他么?等把他俘虏后,你塞给他的武器,不是重新归你吗?”   被训斥的赵兵恍然大悟,不等赵武再训斥,一转身,他窜入农田里…… 第四十七章 烤人肉的味道   赵武这里意犹未尽,整个晋军也都意犹未尽。   但那时候人们每天吃两顿饭,如今双方从早晨打到夜晚,星星都升起来了,晋军也饿的打不动了,无奈之下,晋军首先撤退回营,并开始埋锅做饭。许多晋军一边端着碗吃饭,一边战意冲天、恨恨的看着楚军的营寨——如果楚王知道他逼营列阵极大的侮辱了晋人,反而是晋人爆发出强烈的报复欲望,他一定会后悔早晨的轻佻行为。   ……   这时间,日落西山、星空万里无云、赵城、赵武庄园。   中行姬正面临生产。   智姬挺着大肚子站在门边,扶着门框高声提醒:“中行姐姐,你千万别犯晕,这是你的孩子,你必须清醒的把他生下来。我们夫主正在前线浴血,家臣们都盯着我们,你必须把这孩子清醒的生下来。”   留守家臣师修、英触紧张地站在通往西园的侧门,侧耳倾听里面的动静,额头上全是汗珠,他们的神情比屋里生产的女人还紧张。   智姬继续喊:“中行姐姐,夫主对你最疼爱,从去年就开始准备接产婆,还专门编了教材……现在,其他的你不用操心,只管努力把孩子生下来。”   中行姬在屋里细声回答,语气坚决:“我不能昏,我要把孩子生下来。这是夫主跟我的孩子,我要把他生下来!我呼气,我吐气,我不能晕……”   屋门外,智姬继续喊:“中行姐姐,我受不了了,听到你的哭喊叫嚷,我肚里的孩子也在闹腾,我先回去了,你一定记住,要清醒的把孩子生下来。”   园外,师修、英触挥汗如雨。   智姬走后,荀姬犹在门边高声喊叫:“中行姐姐,不要怕,我还在门外陪伴你,忍不住了你就喊几嗓子,我一直在陪伴你。”   ……   鄢陵。   夜幕降临,赵武意犹未尽的走进自己的军营,此时,晋军营内弥漫着一股烤肉的味道,确切的说是烤人肉的味道——这是胜利者的营地特有的味道,这也是春秋时代的惯例。   现在的军营里就是这副模样,赵兵们、韩兵们兴奋的烧起小炭炉,将带有韩字与赵字的烙铁扔进炭炉里烧红,而后用夹子夹起这些烧红的烙铁,按在俘虏的额头——于是,整个军营里弥漫着一股烤肉的味道。   赵武有点不忍心,他中途止步脚步,回身对齐策说:“我赵家这几年连续释放奴隶,如果奴隶脸上都烙着字,今后便不能昂首做人,不如我们先不要烙字……要不然,我们把字烙到其它地方。”   齐策对于自己小主人的胡闹早已经习惯了,他微笑的回答:“主上,额头上烙字最明显,也最好辨认,回头我们去战俘营一看,人人脸上都有明显标志,属于谁的战俘一目了然。   主上怜悯他们,但不在额头上烙字,在哪里烙?烙在身上其他部位,万一被衣服遮掩了,回头别家抓住那俘虏,随便在额头上烙个字,我们辛辛苦苦抓的俘虏岂不进了别家口袋——再说,战俘营里那么多人,你有精力让俘虏挨个脱衣服查看吗?”   在春秋时代,战争中抓到的俘虏属于领主的私有财产。然而,如果战争短期内并没有结束,那么俘虏的看管就是个问题。为了不让俘虏们拖住过多的战斗人员,以至于影响后续的战斗,按惯例,在战争中各国都要设立俘虏营。   俘虏营内,看守俘虏的士兵多是些战斗力稍弱的补充兵,他们将负责吧俘虏监管直至战后。然而,战争中不止一家有机会获得战俘,参战的领主们都有机会俘虏对方的士兵,整个战俘营里,你的俘虏与我的俘虏搅在一起,如何能确认这些俘虏的归属——于是,黥(qing)刑诞生了。   这黥刑就是在人们脸上,用烧红的烙铁烙上字,赵家的俘虏烙上“赵”字,韩家的俘虏烙上“韩”字,等到战后去俘虏营领取,额头上有“赵”字的那就是赵氏的俘虏,有“韩”字的属于韩家……如此这般。   赵武遗憾的咂了咂嘴:“算我没说!”   赵武前脚走过,一名魏氏私兵钻进了帐篷,他使劲的摇晃帐篷里一位睡觉的士兵,低声呼喊:“醒醒,兄弟,醒醒。”   睡觉的士兵翻了个身,问:“烦不烦你,打了一天仗,明天的胜负还不知道呢,你惊醒我的好梦做什么?谁又知道这是不是我的最后一梦。”   那名钻进帐篷的魏兵压低了嗓门,呼喊:“兄弟,如果你不瞌睡,不如跟我一起去搜索田野,没准能抓到几个俘虏。”   躺在床上的魏兵不以为然:“别折腾了,那些赵兵每天都能吃上肉,所以他们精力充沛。我们怎能与他们比?还是赶快睡吧。”   钻入帐篷的魏兵压低了嗓门,说:“我听到一个传闻,赵兵们私下里说,他们的家主许诺与他们平分俘虏,每逮到两个俘虏,他们家主只要一个,剩下的归那些赵兵。”   旁边地铺上一个人插嘴:“别逗了!我们打仗是尽义务,因为我们平常不纳税,所以打仗是我们的责任,我们必须自带武器与粮食帮助主人战斗,那些战争缴获物……你打听一下,自从周天王在世以来,有谁会把俘虏的奴隶分给我们这些家族武士?”   这时,另一位在地铺上的魏家武士也开腔了:“私下里听到的传闻——‘私下’里听说的事情你也信?如果赵家肯把俘虏分给参战武士的话,其他的贵人们能允许吗?”   钻进帐篷的那名魏兵马上回答:“所以他们才私下里传说这个消息嘛——我听到这个传闻,注意看了下,发现那些赵兵俘虏了郑国农夫后,都进入了一座营帐,等他们从营帐里出来,个个眉开眼笑的摆弄着手里的小纸条——纸条你们知道吗,据说是赵氏生产的奢侈物,满天下只有赵氏生产。   我悄悄凑近赵兵看了,那纸条上都写着甲乙丙丁等数字。我问过拿纸条的赵兵,他们虽然坚决不说,但当我跟他们商量的时候,他们居然肯了,说明这事十九八九是真的……兄弟,快起来,跟我去搜索郑国田野,准有你好处。”   黑暗中,无数身影翻身而起,一名坐起来的魏兵询问:“你跟他商议什么?有好处,什么好处?”   那魏兵得意的说:“我跟他商议,我也去田野里搜索,万一我抓到郑国士兵,比如我抓到四个人的话,就用他的名义向赵氏家主汇报,他把其中两个上交赵氏家主,剩下两个——他一个我一个,兄弟,这不是大便宜吗。”   更多的身影坐立起来,黑暗中,大家此起彼伏的说:“同去,同去!”   躺着的魏兵依旧在犹豫:“赵兵精力旺盛,他们搜过的田野,哪里会有郑兵?我们跑出去搜捕,不免要比赵兵跑的更远才能有收获。但明天还要大战,我们万一回营晚了,军法官不会留情的……”   那名钻进来的魏兵吱的一声笑了:“你傻了,这天上又没月亮,满天是星星,黑不隆冬的,即使我们找不到郑兵,难道不能去田里砍倒一些麦草吗——我们现在的首领是赵氏,我们去田里收割麦子,谁知道割麦子的不是赵氏的人,而是魏氏的人?你我脸上又没烙上字。”   同一时间,下军左矩的智家私兵营帐也人影窜动,那些聪明的智氏士兵在每个营帐里重复着同样的话……稍后,整个下军左拒行动起来,无论智氏士兵还是魏氏私兵,纷纷点着火把走向田野,开始了惨绝人寰的大搜捕。   这一天,《国语》在记录下白天的大战后,笔一拐,充满谴责味的、用春秋笔法记录:甲午,宵,赵大索郑田,野无孑遗(这一天,夜了,赵氏军队搜索田野,他们走过后,郑国的田里连虫子脱下的壳都没有剩下……至于田里的农民嘛,咳咳,我不说,你也知道)。   ……   就在同一时间,楚军营帐,楚军统帅子反返回营中,战斗了一天的他饥渴难耐,冲着营帐中的侍从大喊:“口渴!”   楚国统帅(司马)子反喜欢喝酒,他的侍从当中,有一人特别忠心耿耿,子反在前线拼杀,待在营帐中的他辛辛苦苦搜遍了整个楚营,替自己的统帅搜到了三袋子好酒,听到子反的呼喊,他连忙递上酒袋。子反接过酒袋,拔开瓶塞,味道了一股酒味,他不满的皱了皱眉头,说:“平常人在岗的时候都不允许饮酒,如今我们与晋国正在进行生死决战,你怎么给我送酒。”   子反说完这话已经后悔了,因为他嗅到了那酒味,馋虫已经勾动。   那名侍从不愧是忠心耿耿的忠仆,他脸色不变,神情自若的说:“这哪里是酒,是酸酪。”   “酪”是用果实做成的一种浆糊状的食品。浅度发酵的酸酪确实有一股酒味。   子反听到这话,放心了,他举起酒袋尽力畅饮,一袋饮完,他觉得意犹未尽,又喊:“还渴!”   忠仆递上第二袋酒,子反一饮而尽……三袋酒喝完,子反醉醺醺的下令:“全军清点伤员,补充士卒,修理盔甲武器,排列战车马匹,明晨鸡叫开饭,听候命令。”   ……   此时,晋国营中,晋国元帅栾书忧心忡忡的看着楚国军营,喃喃自语:“楚国兵力雄厚,今日小胜未必能得到最后胜利……这场战争,真是漫长。”   晋国国君坐在座上,正听着他的嬖人夷阳五汇报着他今天的功绩。与此同时,他身边亲信中,唯一属于功臣之后、可以被称为“公孙”的胥氏家族最后传人胥童,也在向他炫耀今天的战功,“寺人(太监)”孟张则殷勤的替他斟酒。   国君心不在焉地听着栾书的话,点头抚慰晋国卿大夫:“今日诸军作战努力,明日还请多多拜托,请诸军奋力向前,一举战胜楚军。”   栾书招手呼唤传令兵,询问:“楚营有什么动静?”   传令兵回答:“楚军已经下令:清点伤员,补充士卒,修理盔甲武器,排列战车马匹,明晨鸡叫开饭……”   传令兵能这么快知道楚营的动静,不是因为楚营中有晋国间谍给他发来手机短信,而是因为那年代,通信主要靠吼——楚国统帅下达了命令,为了通知到每位士兵,要特地选拔大嗓音的传令兵挨个营寨叫嚷,所以要想知道楚营的动静,压根无需手机短信,只要站在楚营不远处侧耳倾听就行了。   栾书又问:“如今各军形态如何?”   军中司空(参谋)回答:“我军右路,隶属新军的郤至已经击破了楚军左翼,但郤至回答说,楚军纵深过大,他虽然击破楚军左翼,却因为兵少没有完成合围;我军左路,左矩韩起已经击破郑国与蛮族联军,目前已经在楚军后翼尾梢冒了个头,明日一定能包抄到楚军后翼。   不过,韩伯说:楚军‘后劲’军力强大,左路军单独对付‘后劲’,恐怕很艰苦,‘心有余而力不足’。”   晋军司空谈到左路军左矩的功劳时,只谈韩起不提赵武,是因为韩起的军职比赵武高,所以,按惯例,左路军的功劳属于领导韩起。   栾书补充:“这么说:我们中军还有余力再战;但上军情况已不容乐观——魏兵已经退出战斗,中行氏孤军作战,也觉得吃力;另外,新军疲累,要求明天稍稍推迟开战时间以便休整……目前,还保持战斗力的只剩左路军了!”   国君的智囊、苗贲皇满怀着对楚国的仇恨,听到晋军都露出为难情绪,他跳出来献计:“君上,我们也应该通令全军紧急集合,再次检阅军队振奋士气,而后秣马利兵,修复工事,巩固阵地,明天早饭后再次祷告,继续战斗……哦,我们在下达这些命令的时候,也不妨故意放跑些楚军俘虏,让他们回去报信。”   栾书一拍桌子,大声赞叹:“说得好,最后那句话说的最妙——请君上下令检阅三军,用补充兵填补各军伤亡缺额——无论如何,这是一场生死之战,我们必须鼓舞全军士气,让全军知道,也让楚国知道:晋人从不缺死战到底的勇气。” 第四十八章 那一场“鸟事”   稍后,楚军营中,被魏锜射瞎一只眼睛的楚王疼痛难忍。   白天的战斗激情过后,躺在榻上的楚王直感觉到眼部神经一跳一跳的痛,坚韧的楚王没有喊出半声惨叫,但他也时不时的咧咧嘴,抽几口冷气。   睡不着觉的楚王走出自己的营帐,看到自己的右翼、也就是晋军的左路军方向火光冲天,他召唤自己的侍从,询问:“晋军左边营帐为什么亮如白昼?”   侍从回答:“晋军左路军击破了郑国与蛮人的联军。据逃回来的蛮人报告,晋国左路军气势汹汹,击溃了联军还不算,竟点起火把,彻夜追捕溃散的郑国军队与蛮族军队,他们追捕的很凶猛,蛮人在野地里都无处藏身。”   侍从只说蛮人无处藏身,直接无视了郑国军队。   楚王又望向了自己的左翼,也就是晋军的右翼,他讶然问:“为什么晋军右翼也灯火冲天,那位红甲将军还没睡吗?”   侍从回答:“晋军右翼正在点起炉火,修补白天因战斗损伤的战车与武器。”   正在这时,前茅军一阵喧哗,楚王急问:“我军前营为何喧哗?”   侍从马上跑过去查询,不一会儿,转身汇报:“有几个从晋营逃回的士兵,他们正在入营。”   楚王招手:“叫他们上来,叫他们近前来!我想知道晋营情况如何。经过这一天大战,他们是否怕了我们?”   逃回的楚兵如实回答了。   楚王摸摸自己受伤的那只眼珠,感觉自己很孤独,他招手呼唤侍从:“去把子反叫来,让这些逃回士兵也跟子反说说,我想知道子反的打算。”   不一会儿,侍从回报:“君上,统帅子反酒醉酣睡,无法过来。”   楚王仰天叹息:“唉,这是老天要让楚国战败,我不能留在这里做俘虏——我要保持一位君王的尊严。”   天亮时分,晋军下军的左拒(左矩)完全瘫痪了,劳累一夜的左拒军躺倒在地上酣睡,怎么叫都叫不醒,赵武手下侍从还在努力唤醒士兵,赵武不管不顾,孤独的坐在营门口一辆战车上,无所事事的望着楚国的军营:“这战争,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师偃揉着惺忪的眼睛,不满的抱怨:“主上还有什么叹息的?昨晚上我跟齐策写小纸条,写到了两手发软,那时,我听到你营帐里呼噜打的震天响。如今你还有感伤,那我们这些劳苦的臣下岂不要上吊了。”   赵武继续叹息:“没想到,列阵的郑国军队没能打败我们,逃跑的郑国士兵却让我们爬不起来,你看看,这军营里都成什么样了……那谁谁谁,这厮是来打仗的,还是来收割的,怎么他不睡在营帐里,睡在高高的麦堆上?”   师偃感觉到眼睛睁不开,他双手奋力撑开眼皮,看了一眼赵武指的方向,而后睡眼惺忪的回答:“没错,那人是我军的,他是智氏私兵,昨晚跟几个伙伴收割了麦田,担心这些麦子被别人抢去,所以守在麦堆上……等他醒来,我再找他算账,按约定,他睡的那捆麦子有一半属于赵氏。”   赵武也有点没睡醒,他懒懒的点点头:“有一半是我的啊……听了这话,我心里好受了一点。”   韩起虽然没有参与昨晚的大收割,但营中一夜吵个不停,他也没睡好,此刻他从营帐里爬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走到赵武的战车边,打了个哈欠说:“奇怪,楚军昨天气势汹汹,怎么今天如此宁静……小武,不可懈怠,天亮了,你怎么不埋锅做饭。这要是楚军再攻上来,士兵们饿着怎么打仗?”   赵武坐在战车上,垂头丧气的回答:“别说了,连我的厨子都没睡醒,我现在还饿着呢,你看,楚营里鸟飞鸟落,看的我口水直流——这年代的鸟,那可是绿色无污染、纯天然食品,我的厨子也不说起个大早,为我射两只鸟,太懒……师偃,我能不能杀了他?”   师偃头靠到战车的车厢板上,已经开始微微打鼾,韩起穿好了衣服,笑着回答:“对你惊人的胃口,我可是向来举双手钦佩,连楚营里的鸟……什么,楚营里鸟飞鸟落?!”   赵武坐在战车上,懒懒的回答:“是呀,鸟飞鸟落的,让人直流口水。”   韩起突然跌了个跟头,而后他快手快脚的在地上爬着,跌跌撞撞的向父亲所在的大营走去,一路走一路狂喊:“楚营里鸟飞鸟落,鸟飞鸟落。”   赵武困乏的抬眼望了一眼韩起奔跑的方向,这厮正在连滚带爬的往父亲营帐跑,此时,齐策揉着眼睛从营帐里跑出来,连胜埋怨:“主上,天亮了,你怎么不吩咐士兵埋锅做饭……都怪我,臣请主上恕罪,下臣昨日困乏了,未尽到提醒之责。”   赵武一边冲齐策招手,一边冲韩起呼喊:“起子,别太慌张,想吃烤鸟,还早着呢,你总得等我射到了才行……嗯,按现在的效率,等射到了鸟,拔了毛,腌好了、烤熟了,没准我们今晚能吃到楚营的鸟。”   齐策顿时清醒,他眺望楚营的方向,嘴里不自觉的说:“楚营内群鸟惊飞……”   赵武随后回答:“是呀,我看的这鸟飞起落下,看得口水都干了……齐策,不要慌,你给我拿一个大铜板来,让我卷成一个喇叭,对着那些士兵耳朵吼叫,我就不信喊不起他们。”   齐策脚一软,立刻站直了身体,大声问道:“主上看到这些鸟飞鸟落已经很久了?”   赵武没有回答,齐策没听他的吩咐,好在还有听话的林虎,他拿过一张蒙战车的青铜片,赵武将这张青铜片卷成一个喇叭状,而后他举起喇叭,走到一名睡着的赵兵身边,将喇叭口对着赵兵的耳朵,自己深深吸了口气,放声大喊:“天亮了!起床了!太阳升起了!该做运动了。”   这声巨吼不止吵醒了那名酣睡的赵兵,也将那名士兵身边的人惊醒,只是那名酣睡的赵兵起身之后,出现了平衡感失调的现象,似乎是耳膜听小骨被震荡的出现了损害,他晕晕的在地上转了几个圈,完全不辨东西南北,甚至连大地的水平都感觉不到——幸好,睡在那名不幸赵兵身边的人还没有出现类似症状。   赵武举着大喇叭,挨个帐篷吼叫——春秋时的帐篷是围绕战车搭建的,一辆战车为一个“两”,包括二十五名士兵,帐篷便以战车为支架,扯起一面挡风雨的帘子,许多士兵就席地睡在这帘子下。   赵兵们装备好,赵氏生产的毯子与毡子已经装备到了士兵,宿营的赵兵地上铺一块毡子,而后盖上一块毯子、铠甲酣睡。魏兵、智家兵则惨了点,他们没有现成的被褥,都直接睡在地下。   被吵起的赵兵睡眼惺忪的卷着自己的铺盖,魏兵、智家兵则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一时间灰尘弥漫……此时,韩起跌跌撞撞的跑到父亲营帐,韩厥一见韩起这模样,不容对方说话,马上训斥:“阿起,为将者应当端庄肃穆,你这么慌乱干什么——我到现在还没有看到左矩的炊烟,你不在营中催促士兵生火做饭,跑到这来干什么。”   韩起还没有站稳,他正从地上奋力爬起,一边扯着嗓子叫着:“父亲,武子看到楚营中鸟飞鸟落,他说自己日出起床,楚营从日出时分已经是这样了,现在依然鸟飞鸟落。”   韩厥吃不下饭了,他一脚踢掉桌案,冲营帐口奔去,嘴里不自觉的重复:“楚营里鸟飞鸟落……”   与此同时,睡不着觉的士燮也坐在巢车上,他目光盯着楚营中盘旋的麻雀,拧着眉在自言自语:“鸟飞不止,鸟飞鸟落……”   士燮心中有个猜测,但他难以确认,正在这时,他看到韩厥衣服都没穿好,披散着头发亲自驾着战车冲中军营帐奔来,士燮突然醒悟,他以老年人不该有的灵巧一个盘旋翻下了巢车,没等韩厥的战车停稳,他劈头就问:“你也发现了?你也发现楚营鸟飞不止?”   韩厥一边点头一边跳下战车,询问:“元帅呢,快快唤醒元帅。”   士燮回答:“元帅早起了,正在询问各军备战情况——快,我们去中军。”   中军帐,栾书忧心忡忡,他不放心的询问各军备战情况,问了一遍又一遍,而后叹息:“我老了,今后就是你们年轻人的世界,这场大战大约是我平生最后一战了,你们年轻人要从这一战中多多学习,今后晋国的胜负要靠你们了。”   栾书正在发感慨,国君带着他的嬖人侍从走进大帐,他坐下来,好奇的看了看左右,讶然问:“怎么今天如此宁静,昨天这时候楚军已经逼近了我们的营寨,难道楚军已经被我们打怕了?”   国君左右的嬖人大声笑起来。正在此时,韩厥与士燮连奔带跑的窜了进来,韩厥年轻点,跑得快,他见到栾书就大喊:“小武今天起的早,看到楚营鸟飞鸟落,从日出时分就是这样。”   士燮也跟着跑进来,大声喊:“没错,我在望斗上也看到了,楚营中群鸟盘旋不止,忽起忽落。”   栾书大惊,他站起身来,一脚踢翻了桌案,问:“当真!”   座上的国君笑了:“看来楚人粮食充足啊,连鸟雀都知道了——上一次晋楚大战,楚国战败后,我晋军进入楚营吃了三天楚国的大米,吃不完的粮食放火焚烧,听说大火烧了半个月,这次楚国败退后,不知道他们为我军留下多少粮食。”   踢飞桌案的栾书跺着脚大喊:“还愣着干什么,命令全军出击。”   晋君不解:“元帅,不吃早饭了?”   栾书意气风发:“我们去楚营吃早饭?”   国君身边的长鱼矫最先反应过来,他难以置信的反问:“我们胜了?”   栾书懒得回答一个嬖人的问题,他着急的下达了一连串命令,倒是士燮厚道,他看到国君也瞪着大眼睛,脸上很茫然,连忙解释:“君上,群鸟盘旋不止,忽起忽落,这说明鸟落的地方一定没有人——楚军跑了,楚军营寨已经空无一人,所以才有鸟飞鸟落的现象。”   国君大喜,他也跳起来重复栾书的话:“那我们还等什么,传令全军,今日就食于楚营。”   这个命令传达后,晋军营地先是变的鸦雀无声,死寂一片,而后突然爆发出响彻云霄的欢呼声——晋军胜了,原以为这场双方各有十万以上的军力参战,战场宽度二十余里,纵深十余里的世纪大战需要旷日持久,没想到楚军竟然才战斗了一天,就逃跑了。   要知道,鄢陵的楚军,有些是从去年就开始出战了,但他们遇到了晋军主力,只坚持了一天。   左路军、下军左拒,赵武还在费力的呼唤自己的士兵,他喊起了一群又一群,但马上,又倒下了一群又一群,被他喊起的那群人先是坐在原地发呆,瞧他走远了,身子一歪,又鼾声如雷。   赵武急得跳脚,正在此时,全军发出震耳的欢呼,齐策一直在等待这声欢呼,听到呼唤,他连忙窜到赵武身边,提醒:“主上,别管这些人了,有多少人算多少人,命令他们全军冲向楚军营寨。”   赵武不满的瞪着对方一眼:“说啥,这里每一个士兵都是我的宝贵资源,让他们面对整个楚军……嗯,你傻了,我还没有傻。”   这时师偃也醒了,他在侧耳倾听晋军的欢呼,趴在车辕上的他顺势望向远方,望向楚军的营寨,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冲到赵武身边,嘴唇哆嗦:“主上,按齐策的话做,你看看那些鸟。”   赵武眼皮也不抬一下:“看什么鸟,我都看了一早上了,想吃烤鸟,总得等我们攻入楚军营寨——战斗还很漫长,楚军兵力比我们雄厚,这场仗也许要持续到……”   齐策愤怒欲狂,他搬过赵武的肩膀,让赵武面朝楚营方向:“主上,你看看那些鸟,你看看那些鸟,还不明白?”   赵武不以为然的回答:“什么鸟事,我都看了一早……等等,等等,让我想想。”   师偃大喝:“这还用想吗,你听听军鼓,全军都想明白了,还用想吗?”   赵武理直气壮的回答:“当然要想,全军都想明白了,所以我才要仔细想!” 第四十九章 遭遇天下第二   停了一会儿,赵武自言自语:“现在我国已全军扑向了楚军营寨,以我们的实力,这些瞌睡兵去了也占不上便宜,再说我官小,跟大官抢东西抢不过,不如……下令,全军把战车上的马卸下来,命令那些我们的士兵,把藏起来的马鞍都给我翻出来,立刻安放在马背上。”   师偃这回明白了:“主上这是要追击楚军……不能啊,我们只是下军一部分,用我们的军力追击全师而退的楚军,这不是鸡蛋碰石头吗?”   齐策一把拽住了激动的师偃,他两眼闪亮:“不错,值得追击——晋军全军已经冲向楚营,我们这时候去已经晚了,但我们赵氏单骑走马的本领,别人都不知道,以数百轻骑追逐楚军,即使不能胜,也能割下他们一块肉来,主上,我这就安排……不过,我单骑走马的本领不行,就不随同主上了。”   一个卒有四辆战车,一辆战车有四匹战马;一个旅有五个卒,二十辆战车,也就是八十匹马。   赵武手头有八个旅。   所有的战马都卸了下来,马鞍被安放在战马上面,赵兵带的马鞍并不多,总共凑出四百副。但昨晚尝过甜头的智家兵与魏家兵纷纷要求随从,那些有单骑走马技术的魏兵与智兵纷纷建议:自己在马背上放一张毯子,毯子上掏两个洞,绑两个布带吊住脚充当马蹬,而后随同赵兵出击,哪怕自己速度慢,但当搬运兵总是足够了……   赵武不好拒绝他们的热情,这一下子,他凑齐了一千名骑兵,组成了春秋时期最庞大的骑兵队伍,精神振奋的奔出了营地。   出营前,赵武挥舞着拳头前后窜动,发表着动员令:“在你们面前,是十年难以一遇的胜利成果,整个楚军不下十五万,而我们单骑走马的速度不是兵车所能赶上的,让我们凑近他们不停的撕咬,每咬下一块肉都是我们的战利品……十五万人马,抓个十分之一,我们这次参战也算值了。”   十五万人啊!   这巨大数目晃花了下军左矩的眼睛,他们的脑海里完全没有想到这是十五万名有战斗力的士兵,他们只把那些当作十五万块任人宰割的羔羊。   受到赵武的煽动,一千人兴冲冲的、赤红着眼睛、迫不及待的骑着马,冲向了远处十五万人的队伍。此时,兴冲冲的晋军主力冲入楚国大营,沿途果然没有遇到任何抵抗,整个楚军营寨只剩下一群鸟。   晋军前锋军报告这一结果后,晋国国君兴奋的下令催动战车,进入楚军营中炫耀胜利。国君的战车才动,忧心忡忡的士燮站在国君马前,拉住马鞅(马缰),声音诚恳的劝解:“我们国君年幼,臣子们又没什么才能,而楚国兵力雄厚,原本还能与我们相持,现在我们侥幸得到这样的胜利,国君您更应该警惕啊!……”   但是胜利的狂欢早已淹没了忧愁。   国君压根没有理会士燮的拦阻,喝令御戎催动战车,绕开士燮奔向楚军大营……   此时,鄢陵后方十余里,赵兵还在奔驰。   楚军营寨距离晋军营寨有五里,而楚军营寨纵深二十里,赵武领着骑兵迅速窜过了楚军营寨,稍后,那些没有配备马鞍的骑兵已经跟不上队伍了。为此,赵武留下武鲋带领这些掉队的人缓缓而行,自己则:左武清、右武连,头前冲锋有林虎,背后还有了神箭手卫敏照应……   他像一只自由的鸟儿奔驰在春秋的大地上。   的确是自由的鸟儿,齐策与师偃还有士大夫的骄傲,他们不愿意在众目睽睽之下丢弃战车,所以这两人借口疲乏,没有随赵武出击。   而原本跟随他左右的韩起现在正在中军,跟他老爹韩厥在一起指挥着下军其余部队依次入营。目前,他身边只剩下一群唯命是从的奴仆。   头顶上没有任何人约束,此刻赵武的心情,就像夏日田野里的鲜花一般灿烂。   不久,能跟上赵武脚步,追随在他身边的,只剩下四百有马鞍的骑兵,其余的人都掉队了。但赵武毫不在意,他认为:四百骑兵足够了。   春秋时代的人还难以理解骑兵的灵活性,他自认凭借这四百骑兵,沿途骚扰那些依仗双脚与战车的楚兵……打不过,逃跑走来得及吧?楚人的双脚能赶上我四只马蹄吗?   拐过一处山脚,前方是连绵的丘林地带,赵武手下的骑兵见到山林开始警觉,他们纷纷操盾在手,部分人另一只手拿着长兵刃,有部分人另一只手持上了短剑与短斧。   赵武左手拿着一张盾牌,右手拎着一个铁球——这铁球形似保龄球大小,上面布满钉刺,一根布带缠在铁球的环上,这就是赵武特意打造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流星锤。有了它,原本马鞍边应该携带的长枪,被赵武嫌麻烦,在半路上丢弃了。   又拐过一个山脚,远远地已经可以望见楚军的队伍了,赵兵发出一声呐喊,纷纷取出弓箭,并自动向两翼展开来,准备发动突击。   楚军队伍中,有人远远看到赵兵出现,慌忙报告楚王:“后面烟尘大起,有晋国军队追上了。”   楚王真是强悍,一般人被打瞎了一只眼睛,可能要卧床不起,三五个月后才能慢慢恢复,但楚王仅仅用一个绢纱裹住受伤的眼睛,那只伤眼流出的鲜血已经染红了他的半边脸,他依旧坐在战车上,身子挺得笔直:“下令全军抵抗。”   在他身边的伯州犁建议:“看腾起的烟尘,似乎追来的人不多,我们只要众志成城,就能歼灭这支追兵……不过,我猜测,这支追兵可能只是晋军前锋,一旦我们与这支追兵缠战过久,后续的晋兵会大举赶到,所以我们要速战速决。”   楚军统帅子反这时已经酒醒了,他眺望自己的后路,神色不慌不忙:“这场仗本该由我来打,可是我去了就无法领受应该有的刑法惩罚……我建议派出少量精兵拦截,请国君继续前行……现在我军已经受不起惊吓,一旦晋兵大规模出现,我们夜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请国君早下决断。”   国君的御戎潘党翻身跳下战车,扬起洪亮的嗓门回答:“如今大军处于丘林地带,所有的车辕都在向南,各军拥挤在一起,调转车辕回身抵抗会引起混乱——我们根本无法抵抗,只有派勇士迎面而上,先抵挡晋军前锋,这勇士非我莫属。   我先上,国君请给我一辆战车,我会尽量拖延晋军,我若不行,再请国君另派遣勇士——养由基,国君的安全摆脱你了。”   潘党说完,没有等楚王的回复,他拎着弓逆向而行,走到队尾里,他拉过一辆战车,命令这辆战车向后转,迎向了追来的晋兵。   战车就是一个作战单位,这辆战车向后转了,附属战车的七十五名步兵不得不尾随战车行动。   转过一个丘陵,潘党发现树丛中窜过一只麋鹿,他眼睛一亮,立刻下令射杀这只麋鹿,而后命人将麋鹿抬到他的战车前——潘党这是在学习魏锜曾用过的伎俩。   当初,在上一次晋楚大战中,晋军战败了,潘党逮到一条大鱼——魏锜,他追着魏锜的战车追杀数里,魏锜被逼的没有办法,恰好看到一只麋鹿窜过车前,他命令属下射杀了这只麋鹿,而后将这只麋鹿献给潘党,说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话,大致意思是:你老兄也追累了,楚军早晨没吃饭就打仗,现在大概饿了,我送你这只鹿,你吃饱了好继续追我。   潘党见到这只麋鹿,立刻答谢了魏锜的关心,而后放弃了追杀,调转车头返回楚营——现代人看到这段情节,也许觉得不可思议,但古人都能看得懂:因为那时候弓箭的威力并不大,不可能一箭过去,麋鹿立刻倒地。而古代的狩猎被称为“围猎”,也正说明这个意思。   狩猎嘛,必须四处围起来,围捕受伤的猎物。   潘党当时是孤身一人,而魏锜逃跑的方向是晋国国内。魏锜跑的越远,遇到的熟人越多;而潘党越深入晋国境内,他遇到的敌人越多。同时,魏锜敬献的鹿表明:他所在的战车小组并没有丧失战斗力,他们还能在瞬间围杀一头麋鹿。   当初,潘党就是看到了对方依然保持强大的战斗力,而自己反而是孤身追杀起来,没准,陷入绝境的魏锜战斗小组猛烈爆发,令形势颠倒,使他自己反而成了围杀的对象……,所以他放弃了追杀。   赵武刚闪过一个丘陵,眼缝里才看到一名魁梧的壮汉站在丘林边、疏林侧的一辆战车上。猛然间,他眼角瞥到一个黑点飞来,肌肉下意识做出反应,以接打棒球的技巧用手中的盾牌一挡,只听嗡的一声,那盾牌仿佛被一根巨木撞到,发出持久的嗡嗡声。   声音未停,赵武凝神一看,盾牌上插着一支箭,那箭杆在空中颤抖不止,发出低沉的嗡嗡音。   对面是潘党,可赵武不认识。   他依稀记得这个魁梧的大汉曾是养由基的车右,这个发现让赵武有点胆寒,他顺着盾牌边缘快速地左右一扫,立刻,他挺起了腰杆。   疏林中藏不住人,更行驶不了战车。   大路左右只有眼前一辆战车——养由基不在!   赵武怕养由基,又怎会怕这位给养由基赶车的。他轻松的从盾牌后探出头来,看了看盾牌上依旧颤动不的箭杆,一指潘党说:“我认识你,左右,快给我拿宝玉来,我可逮到一条大鱼。”   随着赵武的召唤,无数骑兵从丘林后冒了出来,林虎上前,有点扭捏的回答:“主上,我一名‘舆大夫’,能有什么上好的玉石……嗯,平常主上又不喜欢玉啊石啊,咱赵氏不流行,所以我只能勉强找到一块玉石,别在身上装样子,喏,在这儿,请主上凑合一下。”   “啐,你也算‘舆大夫’,这什么破石头?”赵武很不满意。   林虎是个傻大胆,只知道自己也算城主家将一级的人物,所以学着中原人往身上挂玉器,也不知选择品质。赵武现在敢要,他就敢给。   眨眼间,武清也赶到了,他虽为人慎重,但也不认识对面的潘党——他是秦人,曾为晋囚,怎会认识楚国名将。不过武清也算是中级军官,中原文化圈里的人,他没有林虎那么痴傻,忙摘下身上的宝玉递给赵武,口称:“主上,用我的。”   随着武清的赶到,卫敏与武连也赶到了。这几个人纷纷掏出身上的佩玉供赵武选择,赵武在潘党牛眼的注视下,挑了两块最好的宝玉,而后手持这两块玉,舔着脸上前问候:“我们国君召唤国中所有拿得动刀枪的人参加战斗,我虽然年幼,但不敢推脱国君的召唤,因此不得不披甲持戈,迎战贵军,今日不幸,你我狭路相逢,请允许我用美玉问候这位将军。”   赵武说的冠冕堂皇,实际上这段话却很无耻。   这是赵武在按照春秋礼法表示:请容许我俘虏你。   按照春秋,俘虏贵族是要有相应礼节的。   战场上一个贵族向另一位贵族递上宝玉,基本上是这意思要俘虏对方的意思。因为俘虏是私有“财物”,而拿贵族当俘虏,也就是不拿贵族当“人”,只当一件私有“物品”处理——这是对整个封建阶层的一种冒犯。   为此,春秋时代有一些规定的礼仪处理类似事件,比如说俘虏对方的时候送给对方一块美玉,这意思是说:我承认阁下是有巨大增值潜力的商品,为了抚慰阁下受惊吓的心灵,请允许我送上这块宝玉……嗯,你也知道的,按惯例你要交出赎金的,所以,评价一下你收到的玉石,重新考虑你赎金的数目。如果你的赎金达不到这块宝玉的几倍价值,那么我这块宝玉就是你的医疗费,我会给你黥上记号,表示你是我的俘虏,事后,你把这块宝玉卖了,治疗你的黥刑烙伤。   这也是“玉石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貌似现代向妹妹献宝玉,也是这个意思。   潘党有点难以置信,他一愣神,赵武已经拿着宝玉走近了他的身边,潘党的脑袋嗡的一下炸了。   他根本没时间开弓。弓箭的箭杆加速有个过程,一般来说,需要到弓弦将箭弹出后一段距离,弓弦的弹力才作用尽,箭杆不再加速。也就是说,在距离射箭人四五米的范围内,即使射箭人力大无穷,他射出的箭也是没伤害力的,因为这时候,箭杆还没有加速完全。   赵武的马快,潘党正在纳闷这人怎么敢在自己这位神射手面前,大摇大摆四处问手下索要宝玉,一愣神间,赵武已经骑马窜到了他的身侧。只见赵武脸上带着笑,有点扭捏,有点兴奋,又有点期待,他高举着两块品质不怎么样的宝玉,直往潘党鼻子尖下递,而此时,潘党如果张弓搭箭的话,也许没等他把弓拉圆,赵武就能伸手勾住他。   潘党眼珠都要瞪出了眼眶,他指指自己战车上的将旗,提醒赵武:“你认识我?你认识这面旗帜?”   潘党的意思是:你知道我是谁?我可是天下第二的潘党!   潘党用的是晋腔,当时晋国当霸主200年了,于是晋语就成了标准外交语言——国际间,你不会晋语就不是贵族。   赵武仰脸看了看潘党的将旗,歪着头想了片刻,遗憾的咂了咂嘴,心中说:“这不能怪我,楚国人性格浪漫,喜欢不受拘束,所以他们写的字也非常难认——所以我不认识,不是我的错……这种类似花鸟虫鱼的楚篆,估计连甲骨文专家见了都头痛。”   虽然不认识旗帜上的字,但赵武是谁,他是编录出《百器谱》的人,这样的人是晋国的骄傲,为了国家的荣誉,他不能显露自己的不学无术,所以他不能询问旁人,还要装作成竹在胸似的样子、很深沉的淡淡笑一下,再度递上那两块美玉:“这两块宝玉品质不好,这我也知道,可现在是在战场上,请足下凑合一下吧。”   潘党低头看了看对方手中的宝玉,对面这人老实,玉的品质果然像他说的一样,确实不怎么样。他又回头望了望周围散步骑兵。这些骑兵素质也非常好,赵武压根没有指挥,他们已经自觉的散步成一个包围圈,还有部分人进入树林中,警惕的四处搜索——这也堵住了潘党所有的逃走路线。   潘党笑了:“常听说赵氏单骑走马的本领很不错,我本以为这场战斗中看不到了,没想到竟然在战争结束后,还能够看到武子的风范,我还听说武子心思灵巧,曾制作了《百器谱》,从你的这些单骑的装备来看,果然名不虚传。”   赵武兴奋了,他用一种好不容易遇到知音的感觉,回身指点着自己的骑兵,评价:“果然是楚国大将啊,你看,我这些骑兵马鞍上吊的武器,还有马鞍上那些配件的设置,全是经过我精心选择的——我申明,那些全是原创,是我一点一点推敲出来的。可惜我的士兵都觉得‘单骑走马’丢人。看看,你们这些混蛋,看看人家楚国大将怎么赞赏滴。”   停了一下,赵武又忽然问:“咦,你怎么可能知道我是赵武……啊呀,我想起来了,伯州犁,是他告诉你的?”   谈到这个名字,赵武马上又兴奋起来:“伯州犁也知道我赵氏的产品精良而灵巧,是吧?不知道目前楚国国都流行什么东西,我听说你们的双季稻种的不错,还有冶炼技术也不错,比如你们的铁剑技术连我的铁匠都要称道……嗯,不知道你有没有可能与伯州犁搭上话,问一问我的产品能否在楚国热销。”   潘党魁梧的身材一晃,他两腿有点发抖——事后,潘党坚定不移的声称: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被赵武忽悠的有点眼晕,所以站不稳。   此时的潘党心中如翻江倒海,他感觉到毛骨悚然:面前这是什么人?在我潘党面前,能把身子站直的就已经是绝世猛将了,这个小娃娃看到我的将旗,而且明明知道我是楚国有数的大将、天下有名的神射,他怎么敢连盾牌都不带,就这样凑到我身边,塞给我两块美玉,侃侃而谈,说的竟然还是卑贱的买卖事!   他凭什么?   他怎么敢?   刚才,赵武要是没能挡住潘党的箭,也许潘党不会这么疑神疑鬼——当然,潘党是贵族,他不可能不打招呼就射冷箭。刚才他射的那箭是警告意味的,箭射向赵武的耳边,预计将擦着赵武的耳根掠过,潘党计划在对方感到惊恐的时候,献上自己射的鹿,让对方知难而退。   但是,赵武挡住了那支箭,当时赵武刚刚跃出丘陵,随手就用盾牌挡住了那支箭——那可是一支能射穿七层甲的箭,而后对方居然像没事人一样笑嘻嘻向前,致敬、问候、递给潘党宝玉,要求获得俘虏他的权力?   此刻,看着满脸纯真笑容的赵武,潘党仿佛看到一条毒蛇,他感到尾椎骨冒出一股寒流,这股寒流如冰冷的蛇一样,慢慢的爬上了他的脖子,爬上了他的头皮。   这一刻,他感觉到脚下仿佛是深渊,迈错一步将万劫不复。   赵武兴冲冲的,半是强制,半是哀求的将两块美玉塞入了潘党的腰带。   潘党好奇地晃了晃自己的弓,反问:“你看到我的弓了吗?”   赵武很好奇。   他是个从善如流的人,根据对方的请求,他伸手去抓对方的弓。但对面的将领似乎有点恋恋不舍,手持弓的另一端不肯松脱,赵武一使劲,弓臂发出一声“呲忸”……   这一声响过后,对面那位魁梧的大汉马上痛惜的松开了手。 第五十章 请容许我俘虏你   弓到了赵武手里,赵武随意的打量了一下,马上还给了对方,摇着头鄙视:“角弓?竟然是复合弓?这工艺,太古老了!你应该看看赵氏制作的弓,那才是最好的弓呢。连韩伯看了我制作的弓,也无话可说——人家韩氏有几百年的制弓历史,韩氏擅射名闻晋国,既然他们都赞赏我的弓,天底下还有什么弓让我看得上眼?”   潘党的脸色白了,他拿着弓有点不知所措,心中狂呼:疯了,这人疯了,知道我是潘党,夺走弓以后又还给了我,他难道不知道我是天下第二射?他难道不知道这张弓下有多少晋国猛士丧命?他一点不害怕——他凭什么不害怕?潘党完全被赵武的大胆搞懵了。   潘党看看赵武骑兵身上的装备,又看看赵武身上那一身银亮的铠甲,他嘴里发苦,说不出话来,只好指一指地上那只鹿,提醒:“我射了一只鹿……”   赵武发出一声欢呼:“太好了,我就喜欢烤鹿肉,今天大清早起来追赶你们,忘了吃饭,肚子里早已空空如也……林虎,你去生火;武清,你去砍柴;武连,立刻把鹿皮剥了,内脏洗干净……”   潘党眼珠一转,马上说:“柴火不够,我去帮你砍点柴吧?”   赵武回头盯了潘党一眼,他看的时间太久,让潘党有点毛骨悚然,直担心自己的小心眼被人看穿,谁知道赵武看了半天,点头夸奖:“这身板,是个砍柴的料,来人,给他一把好斧子……”   回过头来,赵武又叮咛潘党:“我这斧子利,你无需砍太粗的树枝,烤鹿肉么,树枝越干燥越好……算了,我说这么多废话干啥,瞧你这身板,以前一定是一个好的伐木工……嗯,先把你身上的宝玉卸下来。对,这些东西,今后属于我了!”   潘党茫然的接过对方的斧子走入疏林,走了几步,他突然醒悟过来,立刻脱下身上做工精良的“组甲”,并叮嘱随行的战车步卒:“快跑,赵武子被我这么一耽搁,国君恐怕已经走远了,你们不妨四散进入山林,而后再辗转返回国内……快跑,若在路上见到国君,一定说一声——此人,不可力敌也。”   现在,跟着赵武身边的都是他的家奴,赵武显然很享受这种“一言既出,群相呼应”的感觉,看到武连剥鹿皮,他还嫌对方手脚慢,便亲自动手清洗内脏,并招呼其余侍从:“这么多人,一只鹿哪够吃,四处找一找,再猎杀一群猎物。”   武士们兴高采烈期间,卫敏赶到了,他看到武清抱来柴草,担心的提醒:“主上,楚兵恐怕走远了,我们这一耽搁,恐怕追之不及。”   赵武摇头:“没关系,我们战马的速度快,再说,从早晨赶路,战马也疲乏了,我们也饿了,吃点饭,歇歇马,我们继续追。”   炉火升起,鹿肉被烤的咯吱咯吱响,武清提醒:“主上,刚才那位楚国大将似乎久久未归,要砍柴,似乎也不需要这么长时间。”   赵武听了,立刻吐出口中的鹿肉:“上当了,这厮逃了……还吃什么鹿,赶紧给我上马,给我追!”   骑兵们轰然响应,立刻翻身上马,开始奔驰。   楚王奔跑了一会儿,回头看看烟尘平息,他定下心来,恢复了原有的速度,但不一会儿,后面的烟尘再度扬起,养由基在楚王车上跺脚:“可惜了潘党!”   楚国统帅子反拔出了剑:“轮到我了!”   养由基摇头:“统帅是楚军的统帅,楚军还没有战到最后一兵,岂能让统帅亲自上阵?还有我呢——臣恳请君上再赐一箭。”   楚王将箭壶中仅剩的那支箭交给养由基:“当初我给了你两支箭,你只用了一箭就射杀了魏锜。现在追赶的这人明知道魏锜死于你的箭下,竟然还敢继续追赶,且连潘党都不是对手,未能把他拦下,想必一箭不够用,但可惜我只有这一支箭了。”   养由基取下弓,整理了弓弦,冷笑的说:“一箭,足够了。”   赵武冲过丘林,猛然间刹住了脚,他看见不远处楚王眼上裹着绷带,正带着仇恨的目光望着他,与此同时,楚王旁边一个人正用毒蛇一般的目光,打量着他的一举一动——那人名叫养由基。   赵武浑身的冷汗嗖的冒了出来,他感到汗毛竖立,浑身不自觉用力,战马被他的大力勒的直立而起,等到战马双蹄落地,赵武还想再度提起马头,以便用马脖遮挡养由基的神射,却发现对方根本没有动。   养由基没有射。   赵武感觉到背心凉凉的,他再次抬眼打量了一下养由基,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   养由基没有射,是因为赵武不在射程之内。   楚军方面并没有停下脚步,但此时楚国的军队已出现溃散的状态,许多士兵离开队列,丢下战车向田野中奔逃,只有少数几辆还保持队列的战车依旧保持行进状态,并与赵武之间逐渐拉开距离,越来越远。   赵武目光扫过,发现楚王身边的伯州犁,他立刻冲曾经的晋国国士伯州犁躬身,转身向武清吩咐几句,武清马上跃出,手持白玉——从潘党身上掠夺的那块宝玉,追赶楚王的战车。   养由基没有射。   卫敏窜到赵武身边,同样“神射”的荣誉使他不能在养由基面前退缩,所以,即使他恐惧的拉不开弓,依然坚定地站在赵武身边。   武清向伯州犁奉上宝玉,口称:“伯宗是我们国中贤人,他的遇害使晋国百姓伤心,我赵氏也有同感。如今我见到伯宗的后人……我不能使贤人绝了祭祀,请致意楚王,一定切记;晋国的悲剧不要重演,不要使楚国贤人再遭受类似待遇。”   依旧是递上宝玉,这宝玉品级更高,挺适合国王的身份,但——这话说罢,武清躬身而退。   赵武让说这话,意思是自己有能力突击这拨楚军,并且围杀楚王的车队,所以请楚王先收下宝玉……然而,因为伯州犁在楚王身边,而他的父亲是晋国所敬仰的贤人与智者,赵武不忍心伤害他的后代,故此致敬,退却。   可以想象:经过这一段交涉,伯州犁在楚国的人气指数会迅速蹿升。   赵武退走,楚王看到宝玉,泪都下来了:“这是潘党的随身宝玉,我认识……”   伯州犁对赵武的恭维感觉到面上有光,他俯身向楚王介绍:“刚才追来的那位就是‘赵氏孤儿’,我早听说此人心思灵巧,擅长制作各种器械,可惜我国国内三郤当权,此人与三郤有灭族之恨,故此三郤不肯重用,以至于他到现在仍然默默无闻。   如今看来,这也是一个仁义人。我在国中曾听说过他于赵城释放奴隶,奴隶与他杀白马相约盟誓,以至于赵城奴隶一年之内毫无监管,居然无一人逃遁……遗憾啊,我当初没机会与他交往。”   楚王点头附和:“十万晋军不敢追击寡君,唯独这个人敢一路追杀,这是一种何等的勇气啊!可惜我国中缺少这样的勇士,可惜了潘党。”   楚王哀叹潘党,是因为潘党没有挡住赵武,而赵武赶到的时候铠甲上有鲜血——这是潘党射死的那只鹿身上的鲜血,但楚王不知道,他以为潘党挡不住赵武,已经阵亡了,所以赵武战裙上染着潘党的血,并拿着潘党的随身宝玉当礼物。   楚王感慨的是:数量庞大的楚军与晋国军队交战一日,就不得不退却,如果自己国内多几个类似赵武这样,敢用几百兵力,单骑走马的面对十万大军,那这次晋楚大战,谁胜谁负难以预料。   楚王这句话说的时候,楚军统帅子反脸色发青,他反身眺望来路,发觉赵武确实在退走,便抽出腰下宝剑,回身向楚王请求:“原本,按照惯例,战败的统帅要把军队带回国后才自杀,可是我子反战败起因于一壶酒,如今后路已经不再有追杀,而我却无面目继续前行,请君上允许我在此地自裁。”   此时,赵武转过一个山丘,迎面正撞到拎斧子的潘党,他大笑起来:“你这个樵夫,砍柴砍到这里来了,哈哈,迷路了吗……来吧,我已经不用你砍柴了,快随我走。”   潘党又羞又恼,一股怒火上来了,他一晃手里的斧子,大声喝问:“我们国君怎么样了?”   赵武漫不经心的回答:“看来气色还好——你们国君身边有晋国国士伯州犁,我问候了伯州犁,而后致敬撤回……”   潘党拎着斧子,目光闪动,寻找一个切入赵武身侧的机会,但赵武接下来的一句话把他所有的反抗欲望彻底消灭。   赵武说:“咦,你怎么脱了铠甲,可惜的,那套楚国铠甲很漂亮,我还打算挂在家里欣赏呢……我送给你的宝玉你没丢吧?”   潘党听了这话,直觉的天崩地裂,他懊恼的想哭,心中直后悔自己的手太欠修理——他潘党是贵族,贵族不能像街头流氓一样撒泼撒赖,要有魏锜那种愿赌服输的风度。   赵武的送的宝玉他确实没有丢,正腋在他腰里。   想当初他扔了铠甲,却把这两块宝玉塞在腰带里,一方面是觉得这件事太可笑了,他潘党好歹是天下第二,居然被一个才加冠的娃娃俘虏了,这事说出去,没人会相信,所以他准备留下证据,日后将这件事作为一个笑话给后人叙述一番,也算人生一大乐趣。   另一方面,是潘党觉得他需要这两块宝玉——回楚国的路很漫长,光在路上需要跋涉三个月,潘党手里只有一把斧子,他需要一点路费来应付后面的长途旅行。所以他在脱掉铠甲的时候,犹豫了一下,把两块宝玉塞进了腰间,心中想着:万一路上遇到需要花钱的地方,可以把其中一块宝玉变卖了,换取一点路费。   但现在事情不好玩了——潘党被赵武撞了个正着。   如果潘党能事先从疏林里逃脱,那么腰中的两块美玉就是他日后夸耀的资本,他可以把这两块美玉拿出来向后人炫耀,讲述他与赵武斗智斗勇的经历……然而,他现在被赵武逮了个正着——他是贵族,腰间塞着别人送来的两块宝玉。   这一刻,如果四处无人,天下第二的潘党要放声大哭。   不如此,不足以宣泄他心中的懊恼。   然而,赵武的兵移动的很快,潘党手持斧子正在盘算得失,赵武的骑兵已经围了上来,其中卫敏看到潘党手持利斧的姿势,他心中一跳,手中马上做了个姿势,赵武的骑兵见到这个手势,眨眼间,手中多了一件奇怪的武器——弩!   赵武不以为然的摆摆手,他说了一番话,按照春秋时代的意思理解就是:对面这位将军是大贵族,是勇士,我们不可侮辱了勇士的骄傲与贵族的荣誉。   手中的战斧无力的滑落到地面,潘党欲哭无泪。   赵武摆手,示意骑兵缓缓而行——因为有潘党这名步兵存在,所以他们不得不放慢奔驰的速度。   走不多久,卫敏一直在打量潘党。只林虎呆傻,他摸着肚子叹息:“主,我们这趟奔袭真是划不来,我们饿的前胸贴后心,却什么收获都没有。主上还送出了三块美玉,这下子可赔本了。”   卫敏从潘党身上收回目光,他指点一下身后山道,说:“主上,如果你真打算有所收获,我们只要多待几天,仔细搜索一下附近,一定会有大的收获。”   赵武来了精神:“怎么说?”   卫敏指点着周围,回答:“楚军从鄢陵撤退,中途的歇脚地一定是宛丘或召陵,这两处丘林纵横,不适合大部队行进,所以楚军一定分成了多路,这才能保证连夜撤退。我们刚才追的是楚军中路军,十五万楚军不可能挤在一条山道上,左右一定有他们的启军(左路军)、胠军(右路军)。   楚军连夜遁逃,为了防止我晋军发觉,他们已经丢掉所有的营帐与大部分战车,刚才我冲到楚王中军的时候,发现楚王的亲军很多都空着手,这说明他们连武器都丢了——楚王的亲军尚且如此,他们的左路军、右路军只会更惨,找到他们,我们就可以任意宰割。”   武清催马上前,附和说:“没错,刚才从鄢陵出来,有脚步很杂乱通向左右,我看到左右两路没有车辙,确定这两路不是主力,便指导主上追击中路——现在看来,左右两路弱的很,他们连战车都丢弃了。”   赵武大笑:“还等什么,我们赶紧追——这样辛辛苦苦跑出来一趟,两手空空跑回去,韩起该笑死我了。”   潘党拱拱手:“我为楚将,虽然被俘,却不能随你们追击楚军,请把我送到附近的军营。”   赵武眼珠转了转,满口答应:“没问题,来,左右,给他添一匹马,让这位将军骑上去,我们只要求他一路跟随,遇到楚军的时候我也不动手,陪这位将军聊天——对了,我们都这么熟了,还没有问问你的名姓?”   潘党张了张嘴,半天发不出声音,赵武连声催问,潘党回答:“昆季。”   “昆季”这个词现代已经不存在了,在甲骨文中,它是两个“兄”左右并排叠放。这个字的读音也很特别,它是双音节读音,用楚腔发作“昆季”,在中原这个字的意思就是:“党”。   赵武愣了一下,又问:“怎么写?”   潘党不是傻人,他要是傻人不会在魏锜当日献上鹿的时候,马上明白了魏锜的警告意味。赵武这么问,他眼睛一闪,立刻拾起了一根树枝,在地上书写起来,这个字的形象让他写的非常像“潘”。   反正都是楚国的鸟篆,加上楚人写起字来随心所欲的成分很大,赵武歪着头审视了一番,若有所思的评价:“果然很相像!”   潘党的将旗丢弃在他扔下铠甲的地方,那副精良的楚国“组练”甲曾让赵武非常动心,可一副铠甲怎能比得上几千俘虏,故此赵武稍稍想了想,决定放弃在附近寻找潘党丢下的甲,转而寻找楚军其他部队的行进痕迹。   ……   赵武这一走,走了整整三天。三天后,韩起终于看到了赵武军队扬起的尘土,他立刻在军营坐不住了,赶着战车迎上赵武,一眼望过去,韩起嘴张的很大,下巴几乎落到了地上……   他不是为潘党的存在而感到惊愕。因为潘党现在混在赵氏骑兵队伍中,韩起的目光没有望向潘党,他看的是赵武的俘虏群。   “怎么样?”赵武得意洋洋:“三千多名俘虏,整整一个标准师。”   韩起合上了嘴,擦了擦嘴边的口水,连忙回答:“你这小子,这几天我老爹担心死了,不止骂了我三四次,每天早晨看到你不在,都埋怨我不该让你带那么少的兵力出去,没想到你这次出去,捞的油水这么肥。”   赵武笑的更得意了:“还有呢,我的骑兵在远处一个山坳里堵住了一支楚军,兵力大约有两个师左右,现在这些人是我从中挑出来的,都是些相貌比较温顺的人,而那山坳里还堵住了一个半师,怎么样,咱俩一人一半。”   韩起上下打量了一下赵武,问:“你的意思是让我先挑?”   赵武点头:“咱俩之间,不用客气!”   韩起点头:“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跟你客气的——等回了国都之后,我多送你几个美女!”   赵武笑着拍拍韩起的肩膀——其实他比韩起年龄小,但这一刻,两人仿佛年龄相差无几的兄弟一样,显得极其亲热。   韩起回头吩咐自己的武士准备人手与车马,而后目光打量着赵武这些骑兵,感慨说:“没想到一千单骑走马,居然有这么大的威力,能堵住十倍于自己的残兵……咦!”   韩起看见了潘党,他皱着眉头,疑惑的问:“那个人的身材方方正正,这样的身材很罕见,我记得养由基的车右就是这样的身材,那位车右可是大名鼎鼎的潘党。”   赵武不以为然的反问:“我要说我把潘党俘虏了,你信吗?”   韩起盯着潘党的背影,答:“齐策说你的射箭之术,颇得声东击西之妙谛——你俘虏了潘党,我不信。”   所谓“颇得声东击西之妙谛”,意思是说赵武如果瞄准北京的郭德纲的话,没准能射中上海的刘谦。   齐策是家臣,不好意思指责自己主上的箭术,所以用了这句明褒实贬的话做结论。但这话要是让师偃说,可能更难听,不过赵武不介意,因为他听说过,训练一个弓箭手需要六年,而好的弓箭手脊椎常常变形,他可不想老年时因脊椎疼痛睡不着觉,所以在他学会把箭射出后,立刻将精力放到了制作弩上。一旁的潘党听到韩起这番谈话,连寻死的心都有了——就这破箭术,竟然……   紧接着,他又听到赵武询问:“你见过潘党吗?”   韩起打了个哆嗦,仿佛这个名字是魔咒,他回答:“没有,所有见过潘党的人几乎都死了……说起来,近距离见过潘党的,而后又从他的弓下安然离开的人,唯有我们的猛士魏锜,可他也战死了。   或许郤至也算一个,他负责对楚国外交,曾经出使过楚国,与楚王签订弭兵协议,或许能在宫廷里见过潘党。但这也很难说,因为郤至抵达楚国的时候是在夜晚,没准根本没见到这位楚王车右。”   郤至当初到楚国签约的时候,子反招呼他进殿签约,郤至抗议说:“我听说国家大事必须在阳光下进行,夜晚是不能商议国事的,莫非你们有意欺瞒,怕我们在阳光下看见你们的脸色,所以才让我们夜晚签约。”   春秋时代,夜晚光线昏暗,看不清人脸上的表情,所以郤至才如此说。但子反坚持,郤至最后不得不说出一句成语——“客随主便”。意思是说,这事不符合规矩,我抗议了,但我是客人,既然主人再三坚持,我也只能随着主人的意思。   回国后,郤至马上预言楚国不会遵守协议,果然,鄢陵大战距离郤至与楚国签约,仅仅相隔三年。   听到郤至只是夜晚见了楚国君臣,赵武叹了口气,回答:“他说他叫‘昆季’。” 第五十一章 打你没商量   韩起也不知道这个楚国发音,他想了想,轻轻摇了摇头,恰在此时,韩氏家将们过来报告队伍已经组织好,韩起拍拍赵武的肩,建议:“刚才你赶到的时候,尘土大扬,估计国君已经知道了,你速去我父亲的营帐,听我父亲的安排,我出去替你接人。”   赵武连忙告辞并赶往韩厥的营帐,韩起则带着三千私兵奔出了下军营寨,在武清、武连等人的引领下摸向了囚禁楚国俘虏的山坳。   赵武赶到韩厥营帐后,韩厥照例问候一番,方才吩咐:“你先去国君的营帐献俘,当初你追击楚军,我已经向国君汇报了,刚才国君来了,要求你献俘……这三天发生了很多事,你先去国君的营帐,等你回来再来我这里,我跟你交代一下。”   “一个标准师的俘虏啊”,赵武得意的炫耀:“全是身强力壮的劳动力,韩伯,等我回来,一定分你一些战俘……”   韩厥忧虑的摇摇头,赵武没注意韩厥的神态,兴冲冲的押着他的俘虏进入中军营寨,他走到半路又停住脚步,转身,看到坐在车辕下的一名魏家武士。他百无聊赖地坐在车辕下,神色悠闲,仿佛在等待什么。   身边有人轻声解释:“这位是养由基的‘质’。”   这位武士就是魏家交给养由基的“质”,以此保证自己退出战斗。   赵武纳闷地反问那位好事者:“君上没有释放他?”   “没有,君上入营的时候,看了他一眼,接着绕过他继续前进。”   “养由基撤走的时候,怎么没有带上他?”   “大概是太慌乱了吧!楚军丢弃了大部分战车,所有的帐篷都没有收,可能怕我军发觉,所以走得慌乱,没能带走他?”   “魏家什么意思?”   那位好事者笑了:“我就是魏家人,我是魏氏的‘绛(魏绛)’,魏相是我哥,现在魏氏他当家,他马上会来。”   魏家交出的“质”,按战争神圣约定——也就是潜规则——只有两个人有权释放这名“质”。一个是养由基,这名“质”属于他,他释放“质”意味着他承认对方遵守了“偃旗”协定,魏家果然没有一兵一卒出现在后续的战斗中。   另一位有权释放“质”的是本国国君,他释放“质”意思是说:我尊重战争约定,没有强迫退出战斗的人重新回到战场。然而,这种释放不是毫无代价的,这名“质”属于养由基,晋国国君释放了,就必须对养由基做出赔偿——礼貌上要派出使者通知对方一声,并送点小礼物。   国君走过这名“质”时,只稍稍停了一下脚步,没有释放的意思。这意味着:没有养由基的命令,这名“质”只能继续坐在车辕下——除非……   魏相出现了,他一身丧服,肃穆地走到这名“质”前,冲对方鞠躬,后者坐着没有起身,只低头回礼。魏相抽出佩剑,做出“奉剑”动作,对方微笑着挺起胸,魏相再度鞠躬,而后恭敬地将剑刺进对方胸膛。   血流了一地。   魏相的剑似乎刺穿了对方的肺,后者呼噜呼噜地喘着气,脸上带着微笑,自始至终他没有一声呼疼,直至血液流干,倒地。   魏相再度鞠躬,起身下令:“用一辆兵车,五名美姬殉葬。”   魏家的举动告诉别人:养由基的“质”我们没有冒犯,为了解脱他的痛苦,我们埋葬了他,并用丰厚的礼物殉葬。养由基想找他的“质”,那人还在原地,他坚守住了魏氏的信誉,只要养由基在原地挖一下,就可以取回自己的“质”。   几名魏氏私兵走上前来,开始在原地挖坑,另有几位私兵牵着几名女奴走来……赵武不忍心看下去,他连忙迈动脚步,走进国君的帐篷。   国君身边围着一群嬖人,他们轻声笑着,评价着赵武的收获,赵武抬起头来,第一次近距离正面打量这位国君,发现这位国君的年纪比他大不了多少,也就是二十多岁,不到三十岁的模样,赵武鞠躬,神情骄傲地向国君“献俘”。   当时,国君身边围着一群嬖人,他们轻声笑着,评价着赵武的收获,赵武抬起头来,第一次近距离正面打量这位国君,发现这位国君的年纪比他大不了多少,也就是二十多岁。   “很好,武子敢于单身追敌,竟显我晋国之勇,真不错啊,俘虏三千二百一十一人,我收下了。武子,我军明日启程,你才回来,辛苦了,请休息一下吧”,晋国国君微笑的夸奖了赵武一番,而后起身,在一群嬖人的簇拥下走入帐后。   “完了?这就完了?”,赵武孤零零的站在国君的军帐中央,不由自主的脱口大声问:“我的一个标准师啊?”   长鱼矫走在最后,他同情地看了赵武一眼,轻轻的摇了摇头,但他没有开口,反而立刻追逐国君而去。   赵武站在原地发了半天呆,左右也没有一个过来安慰他的人,他疑惑的走出大帐,站在帐门口准备寻找国君的人,眼角瞥见荀偃在一处军帐口冲他招手,赵武郁闷的走到荀偃身边,不自觉的反问:“这就完了,我献上了一个整编师的战俘,国君收下了。”   荀偃笑了:“君上不止收下了你一个人的献俘,所有人的献俘他都收了。”   赵武心里稍稍好受了一点,原来国君的行为不是针对他一人,马上,他又问:“献俘,不是应该在太庙举行吗?怎么在鄢陵的楚营就开始献俘了?除了我,还有谁?”   荀偃招呼赵武进他的营帐,微笑着回答:“原先郤至献俘的最多,现在你超过他了。除了你俩,其他人应该没有什么大的收获:魏家兵中途撤出战斗,有收获也要吐出去;元帅、副元帅的栾家兵、范家兵攻击楚军前茅,伤亡惨重,也没有什么大的收获。我军受到魏氏的拖累,也没什么大动作。只有右路军的郤至与左路军的韩起有献俘,国君收下了。”   赵武心疼的都坐不稳了,他询问:“那么我的赏赐会是哪里呢?”   封建社会,一个鲜明的特征就是:权利和义务是相等的。   在伸张权力的时候,必须履行义务。   在这种制度下,国君需要发动对外战争,他下达了召集的命令,封建领主携带自己武装起来的私兵响应国君的号召,自备粮草参加这场战争——国君的召集令申明了他的权力,封建领主的参战履行了自己的义务。   但这场战争胜利之后,国王向臣服的国家收取的是“征”,这项税收是交纳给国君本人的,而参加的封建领主捞不到任何好处,还有可能蒙受巨大的损失。   封建领主蒙受的损失主要是税收上面的。封建时代,税与赋是平行的,而不是重复的。也就是说:纳税不纳赋,纳赋不纳税;交税不当兵,当兵不交税。   国君下达的是全国召集令,召集令上,连孤寡都需算上员额,所以,各领主手下参战人员都等于缴纳了“赋”,因为所有领民都拿起武器参与了这场战争,所以领主们在战争当年,是没有任何收入的——走上战场的人纳了赋,无需再交税。   因此,战争中所获得的战俘就是参战领主唯一的战争收获。   按惯例,在战争当年,响应义务参战的封建领主也是“免征”的,也就是:战争当年他们被免除了“纳征”义务。然而,战争是要死人的,领主自己带领着领主武装参加战斗,如果伤亡过大,领地内劳动力损失就很大,因此,为了酬谢领主的功劳,鼓励领主奋力作战,君主要依据封建领主的功劳大小宣布奖励,这奖励最基本的是“免征”若干年——免除该领主交纳“征”的义务多少年。   所以,在春秋时代,所谓献俘中的“献”字,只是场面上的客套话,它的真实含义是:“展示”自己的俘虏,以证明自己的战功,而后期待君王做出相应奖励……最后,献俘完毕,谁家的俘虏归谁领走。   封建领主所获得的战争奖励除了“免征”外,也有可能参与分享“征税”——这也就是士燮前面所说:依附晋国的国家越多,晋国贵族之间的争斗越厉害,因为这些贵族要参与分享征税。   允许贵族分享的“征税”额度有限,而因为这是国王的赏赐,所以国君随时可以取消。比如:当国君觉得你分享了几年征税后,已经足以补偿你的战争功劳了,那你将不再享受征税分配——然而,臣服的国家如果继续臣服的话,它交纳的“征税”并不停止,于是你空出的额度将由别人占据,这其中就牵扯了争斗。   此外,交纳征税的国家也并不甘心被人盘剥,所以他们向战胜国国君交纳征税后,对其他小贵族该享受的征税部分,则要使劲手腕,频频挑起贵族间的争夺。   领主可能获得的第三种战争奖励,就是封地的赐予。这就是赵武刚才问的“赏赐会在哪里”,唯有在功臣的功劳实在太大了,国君不得不收下对方的俘虏,表示事后将增加对方的封地,以酬谢对方的功劳——只有在这种情况下,国君才会收下对方献上的战俘。   但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国君都没有把“献俘”全收下的道理,这不符合规矩。况且在这场战争中,目前,战败的楚国并没有臣服,郑国也没有低头——国君无论在领土上,还是征税上,并没有任何收益!他拿什么奖赏?   这样一来,国君收下战俘的举动就很令人纳闷?   荀偃回答:“是呀,所有的群臣都在问这个问题,国君收下了战俘,可我国并没有新征服的土地,国君打算把哪里的土地赏赐给功臣?难道咱们国中还有闲置的土地?我们怎么不知道?”   赵武摇头:“不可能,国中不可能还有闲置的土地,在我的封地里,已经开始开发山林和矿坑了,我想其他家也该是这样——百年耕耘,能开发的土地早已开发殆尽,除非是……”   赵武本想说“除非是甲氏”,但这片土地是他垂涎的,他不想这么早的暴露,所以话说半截又咽了回去,荀偃马上接过话头:“除非是郑国的土地——国君已经决定继续战斗,大军明日开拔,中军、上军、新军将返回国内,下军伤亡最小,所以这次打算让下军作为主力,国君已经回国调遣荀罂了,他将带着国内留守的士兵在沙随,与下军汇合……”   赵武跺脚:“我的一个标准师啊——国君还要打,也没个表示,让我如何打……”   赵武的叫苦是有原因的,按照春秋时代的税收法,国中百姓是不能无休无止的应付军役的,一般来说,他们最长的服役时间不能超过两次月圆(六十天)……不过,这规定到了春秋末期,已变成了六个月了,而后继续演变……   但目前这规定还有效——晋军是四月出击的,现在已经是六月了,再打下去,士兵超过了纳赋时间。按规定,超期服役的那部分费用,就由当地领主承担。   也就是说:晋军四军出动,其他三军在接近服役期的时候宣布解散,唯独赵武所在的下军将延长服役,继续在外国战斗,而这一切费用必须由赵武承担,与此同时,国君还黑了赵武一个标准师的俘虏,没有任何表示。   荀偃安慰的拍一拍赵武的肩膀,叹了口气说:“谁让下军将是韩厥呢,谁让下军佐是你岳父呢。”   韩厥不喜欢争,所以这种倒霉事落到他头上。荀罂将从国内带领预备役(羡余)出战,这两个人无论谁在下军挑头,赵武都不得不出力效劳,一方面是为了亲情,一方面是为了家族联盟的立场。   “我怎么那么倒霉呢,怎么什么倒霉事都让我遇上了?”赵武拖着哭腔说。   荀偃(中行偃)安慰说:“算了吧,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你兵力少,我原本打算给你留一些武士,但想到你恐怕负担不起,所以我就不开口了,当然,如果你还需要士兵,可以来找我。”   赵武垂头丧气、失魂落魄的走出荀偃的营帐,他没有看到身后的情景,在他刚走出营帐不久,元帅栾书闪了出来,他看着赵武的背影,问:“怎么,你没有告诉他?”   荀偃摇摇头:“我不忍心,算了,小武子已经够可怜的了,被人欺负成这样,我这个岳父怎么忍心再推一把。元帅,事情到此为止,再要动我家小武,便是我这里忍了,智伯来了,一定不愿意的。”   赵武垂头丧气的走回韩厥的营帐,韩厥看了看他,反问:“看来你都知道了……”   赵武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的说:“还好还好,还好我在山坳里藏了一些俘虏,没有一次性搬回来,所以损失虽然大,还可以忍受。”   韩厥看了看营帐口,笑着说:“你从国君营帐里出来,又去了哪里?”   赵武回答:“中行伯喊我过去说会话……”   韩厥打断赵武的话:“中行伯的营帐并不在国君附近,在国君附近的那座营帐是元帅的——我跟你说,你上交给国君的那些俘虏中还有个大人物,楚国的公子伐,刚才在俘虏营,郤至认出了他,把他当作自己的战利品上交给了国君——小武,你去揍他一顿。”   赵武听了这话,纳闷的看看韩厥:“韩伯,你不是一直告诫我不要争吗?”   韩厥笑了:“我告诉你不要争,却没有要求你放弃立场,别人欺负到头上你还要忍,那今后谁都会来捏你一把,该发怒的时候就要发怒——你那些上交国君的俘虏还没烙上黥印,所以郤至发现公子伐,以他为自己的战利品,道理上也说得过去,但你不能这么忍了,去揍他。”   赵武嗖的跳了起来,怒气冲冲的挽起了袖子:“韩伯,你要早说这话,我在国君大营就闹起来,岂不更好?”   韩厥摇头:“你在国君大营闹事,不如先去荀偃那转一趟,再来我这转一趟,而后出去闹,更加妙。”   赵武明白了:“韩伯,这就是你说的——我不争,有人会替我争吗?”   韩伯微笑的摆手,赵武兴冲冲的挽起了袖子,直冲俘虏营。走进俘虏营,他发现夷阳五、孟张等嬖人也在那里,他们正兴冲冲的给俘虏烙上黥印,他们抓的居然是赵武刚才献给国君的那群俘虏——岂有此理!   赵武的怒火腾腾的冒了上来,他左右打量,发觉郤至穿着一身红甲,正得意洋洋的站在那里看着手下的兵给俘虏烙黥印——整个大营中,也唯有赵武刚才上交的那批俘虏还没来得及烙上印记,所以郤至下手的对象也是赵武的战利品。   国君的手下我不敢打,打郤至我有人撑腰——赵武愤怒的发出一声喊,快步冲郤至冲了过去。   郤至的左右急忙上前拦阻,赵武伸手一拨拉,拨倒了一个;抬起脚来,踹到了一位,而后直扑到郤至面前,饱含着滔天的怒火抡出一拳。   郤至举手封挡,这一挡,他身形站不住,连连退后,退了几步,郤至竭力想站稳,但他马上又退后几步,方才站稳身影,那只挡住赵武拳击的胳膊在不停颤抖,郤至面色发青,不停的甩着胳膊,说不出话来。   赵武继续扑过去,此时,小炭炉周围的郤家兵反应过来,纷纷上前拦阻,赵武也不说话,他抡起拳头一拳一个,愤怒使他勇气百增,只觉得自己拳下无一合之将,所有人都挡不住他一拳一脚。   “停下,都停手”,郤至喘过气来,他招呼身边的自家武士停手,而后他不停的甩着那只颤抖的胳膊,阴着脸看着赵武,慢慢的说:“小武,这是国君赏赐的——君上接受了我两千俘虏,回赐我八百人,我也知道君上回赐是你的俘虏,但君上所赐,岂能推辞?”   郤至说这话已经等于服软。   赵武刚才那一拳让他胳膊上的肌肉现在还跳动不止,他感觉到那条胳膊仿佛不存在了。可是,他是贵族,贵族之间的战斗必须是单挑模式,即使他自认打不过赵武,也不能让手下与赵武战斗,那是侮辱了自己的贵族身份,整个贵族阶层知道这事还要鄙视他。   郤至是个骄傲的人,他刚才说那段话,等于解释了自己的委屈。   身后响起栾书笑呵呵的声音:“是小武啊,我听说你去追击楚军,彻夜未休息,现在一定饿了吧,瞧你都没力气,来来来,去我营帐喝碗肉粥。”   栾书这句话等于变相支持赵武殴打上官的行为,他话里话外还直埋怨赵武打的太轻,还自己给出了解释——一定是饿了,没力气了,来我屋里喝顿粥……嗯,等吃饱了,有力气了,出去再打。   荀偃笑呵呵的插话:“就是,小武几百人出去,抓了一个标准师回来,瞧你辛苦的,拳头都发飘了,一定瞌睡的站不住了,来来来,我营帐的床榻软和,打个盹再说。”   这两位在那里煽风点火,士燮拄着拐棍,一脸忧苦的走了过来,他拍拍赵武的肩膀:“武子,可怜的孩子,受委屈了吧?我知道你孤苦,周围的人实在有点不像话,可你昨日都忍下来了,为何今日不忍?……算了算了,回去吧,瞧,韩伯来领你了。”   这事儿国君实在做的不地道,他的行为是对整个封建阶层的冒犯,所以连一向忠厚的老实人士燮都没有责备赵武一句,他明白,赵武虽然打的是郤至,实际上他打的是国君的脸。   此时,夷阳五与寺人孟张已不见踪影,地下,他们的小炭炉已被踢翻,带有他们家族徽记的烧红烙铁滚落了一地——赵武发誓那小炭炉不是他踢的,可如今的情形怎么解释的清。   韩厥背着手走到赵武面前,平静的抬眼看了一下郤至,问:“还想打吗?”   骄傲的郤至死死咬住下唇,拒绝回答。   韩厥冲赵武招招手:“走吧,还有一堆军令等着你,大军明日开拔,我要给你安排一下。”   赵武走出国君所在的中军时,他仰脸向天,莫名其妙的说了一句:“这小屁孩,真拿自己不当封建君主。”   韩厥挥了挥手:“不要乱说——要么就出手打,打个痛快,否则,什么话也别说。语言,哪有拳头有力?!”   回到下军营寨,韩厥拿过来一堆军令,交代:“你没有升官,但现在是下军正式的五名军尉之一,统领下军全部留守部队——我想你也知道了,我们的军队即将解散,下军一部将开拔至沙随,保护国君与卫国国君、宋国执政还有齐国国君进行会晤,而下军佐智罂将带着国内的预备役赶到,代表晋国指挥各国联军。   这里所说的下军一部,指的就是你的部队,我韩氏私兵将随国君一块返回国都,而后宣布解散,唯有你的部队留守此地,而后直接开拔去沙随……”   赵武跳了起来:“韩伯,你怎么不早说,你要早说,我今天把俘虏营打穿。”   韩伯面容严肃:“正是担心你闹得厉害,所以我才不提前告诉你,好啦,我知道你有委屈,可这里是楚军营寨,我军已经连续吃了三天稻米,但楚军营寨留下的粮食还足够燃烧三天——我把你留在这里,楚军剩下的物资你能搬多少都搬走,这也是你该得的……或许,能补偿你的一些损失。”   赵武笑了:“还是韩伯疼爱我,知道我没有粮食吃了,不错,晋国十万大军连吃三天都没吃完,这批粮食的数目足以安慰我那颗愤怒的心。好得很。韩伯,那我就不客气了。”   韩厥又交代了几句军令,赵武兴冲冲的答应下来,他反身赶回自己的营帐,立刻叮嘱齐策:“快派快马回去,让领地的预备役全部赶过来,告诉他们来这里搬粮食,能搬多少算多少,搬回家的都属于自己。”   齐策眼睛一闪:“不如让男女老幼都推着鸡公车来,一个人手拿肩扛,带走的数量毕竟有限。”   赵武笑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没错,我猜想大军回国后,吃不完的粮食要焚烧,一方面是担心这些粮食保存不住,会霉变浪费,另一方面是怕留下来资助了敌人……   嘿嘿,这项差事没人跟我争,我可以想象出来,他们都认为我即使搬粮食也搬不走多少,即使搬走了也吃不了多少——我会让他们大吃一惊的。”   齐策眼睛再次闪动,他已经从赵武的话里听出了后者的意图,马上又建议:“送去的信里头,还要通知窑厂,尽快烧制更多的瓦罐,自己生产的数目不够,可以去范氏那里采购。”   “对,多余的粮食全部酿成酒,别人无法储存这么大量的粮食——我们能,只要我们有足够的醴头(酵母),再多的粮食我们也能吃得下,发了芽的粮食更好……”   齐策摇了摇头:“说到酒,东郭离前天才送来一些补给,说是已经研究出了酸酪浆(低度酒),给主上送来了一车,我尝了一下,滋味很不错。不过,主上带回来的那个魁梧俘虏酒量倒是满大,连续饮了十瓶酸酪浆(低度酒,现在已经酣睡如泥……”   赵武马上问:“你说的是昆季吗?”   齐策答:“正是这位昆季,师偃已经安排武士就近监视了,卫敏悄悄告诉我,此人很不简单,有可能极其擅长射箭,因为他的三根手指都有老茧,而且左臂非常粗壮,即使喝醉了,端着酒杯手也很稳,卫敏说这人要是会射箭的话,恐怕是罕见的射手。”   赵武摸着下巴,回答:“你这么一说倒让我想起什么,只是那点灵感飘来飘去,老抓不住……” 第五十二章 你是我的打工仔了   第二天,赵武终于明白了。   韩起在当日中午押着俘虏返回晋军——原先的楚军营寨,他一进门,见到赵武劈头就问:“听说你杀了潘党?楚国人都这么说!”   赵武随口反驳:“怎么可能,你看我像杀潘党的人吗?”   韩起回答:“我也不信,可是我去抓俘虏的时候,往楚军撤退的方向查探了一下,有人回报楚王正在为潘党举丧,楚人说杀他的人就是你,楚王还亲眼看见你铠甲上的血迹——据说是潘党的血,听说你还拿潘党的美玉问候伯州犁。”   赵武笑了:“楚王只剩一只眼了,一只眼睛的人看东西总那么片面……等等,阿起,你等等,让我想想……”   赵武想了片刻,终于明白了!   他慢悠悠的问:“阿起,如果我说我活捉了天下第二,你信不信?”   齐策听到这话,立刻一个翻身跳了起来,他紧急招呼武士过来防守,而后又催问:“昆季醒了吗?”   韩起呆住了,他张着嘴,愣了半天,回答:“我有点相信了,难怪那人的背影看的如此熟悉。”   师偃匆匆的跑过来,回答:“刚才已有武士去查探,他的情况我知道:那人依旧在酣睡,我已经命令武士们捆好了他的手脚,等他醒来也动不了。”   赵武激动的站了起来,在地上转了个圈,难以置信的自语:“我俘虏了天下老二?天呐,我竟然在他的弓箭面前拍他的肩膀,一路走一路把后背晾给他……天呐,快掐掐我,我还活着吗?”   齐策思考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笑了:“恐怕这人不是潘党。”   赵武没觉悟:“他当然就是潘党,我在路上只碰见这么一个身份高的人,他当时坐在兵车上向我射了一支箭,那支箭比我们最好的棒球手击出的球还快。如果他不是潘党,又会是谁?”   韩起重复赵武的论调:“他当然就是潘党——我听说你们追上的时候,楚王命令潘党回去阻挡,然后他亲眼看到,你们追击的尘烟在潘党停车的位置平息下来,而后尘烟又起……没错,如果你们路上遇到拦阻的话,拦阻的那人一定是潘党。”   齐策摇头:“这人一定不是潘党!潘党已经死了,楚王已经给他发丧,你说,他还能活着吗?”   韩起慢慢的也明白了齐策的意思,他从激动中平静下来,想了一下,一边快步离开,一边感慨:“我简直难以理解,你这厮怎么运气如此好,简直就像出门撒尿,一泡尿冲出一块大金子(铜)——你知道潘党是谁,他是封地三千里,食邑十万户的大贵族!而你,……你这条小鱼,居然将这么大的一条过江龙吞下了?!”   赵武坐在那里发了半天呆,他直摸自己的脖子,汗毛倒竖的说:“是呀,我也在佩服我的狗屎运。”   齐策插话:“我去说。”   赵武摇头:“这样的大人物,我要亲自跟他谈。”   潘党这一睡,睡的整整两天。两天后,他睁开眼睛,在最近距离发现赵武趴着的脸,只见赵武几乎把脸贴在他的脸上,像研究一件古董一样、仔细的,一个毛孔一个毛孔的观察着潘党,眼睛里全是好奇。潘党心中又泛起毛骨悚然的表情,他躺在那里一根指头都不敢动,瞪大牛眼睛反瞪着赵武。   赵武见他醒了,兴趣盎然的看着他,说:“你知道吗,楚王给潘党发丧了,说杀死潘党的就是我。”   潘党合上了眼睛,赵武按住对方的肩头,无耻的敲诈说:“你不能死,楚王已经给你发丧,你如果再死一次,我会把这消息宣布出去,而后暴怒的楚王会做出什么,你想想你的家臣,想想你的后人。”   潘党睁开眼睛:“要我做什么?”   赵武意气风发,他拍着潘党的手——现在这双“天下第二”的手就是自己最得意的收藏品,他笑嘻嘻的说:“从今后,你就是我的‘昆’了,我会给你铠甲武器,我还会稍稍修改一下你的相貌,而且在面对楚军的时候,绝不让你上阵。但你需要给我服务,我需要你的力量。   给我你的力量,然后用‘昆’的名字生活下去,这么做对你的家族,对我的家族都有益处。   这是你我的交易,也是我的命令。我记得我好像拥有这个权力——如果你不是潘党,那我就有权支配你,所以,我就不跟你商量了。”   潘党合上了眼睛,轻轻的说:“我还不如死!”   赵武回答:“你不能死!你死了,对潘党这个名字,对潘党这个家族都是莫大的侮辱,所以你不能死。我不容许你死。”   潘党轻声说:“郤至认识我。”   赵武回答:“我会让你变得——连你母亲都认不出你来。”   说罢,赵武得意洋洋走出军帐,站在军帐口大喊:“生活,真美好!”   停了一下,他又问左右:“其他人都走了?这里就剩下我们了?好,那我那套剃须物品来,大爷我要美容!……什么,你不知道什么是‘剃须’,混蛋,就是我每天洗漱的那个包包,拿那个包裹来!”   稍停,赵武自语:“给他剃个什么胡子好?阿拉伯式?日耳曼式?小日本式?……真是个大难题啊!”   接下来,赵武在鄢陵足足待了一个月。   在这一个月中,他算是学乖了,新送来的俘虏他与韩起一人一半,偷偷运回了国内隐藏,随后不久,赵武领地内的百姓也蜂拥而至,开始搬迁楚军营寨留下的粮食。   如今的楚军营寨也只剩下粮食了,原先楚军留下的帐篷与武器、战车都被各家族刮分一空,留下来的只有搬不走的粮食,而当赵地百姓蜂拥而至搬迁粮食的时候,整个鄢陵其实只剩下赵武与韩起两支孤军,这两支军队总数不过六千人。   鄢陵属于郑国,也就是说他们当时所驻扎的区域属于敌国境内,他们的迟迟未归让晋国所有关心他们的人都捏了一把汗,可赵武与韩起两个贪心鬼,居然胆子大的敢在鄢陵驻扎了整整一个月,直到将楚营搬空,两人这才拔寨而起,踏上了返回国内的道路。   当然,这也多拜托郑国国君了。这家伙在鄢陵之战中受到惊吓,看到楚军营寨里打的是赵氏的旗帜,这位国君想起来了:原来就是这面旗帜,在大战中不顾“君权至上”的春秋法则,追的他气喘吁吁,险些做了俘虏。于是郑国国君严令军队不许出战——对面那人可是个不讲礼节的人,咋不能拿肉包子打狗,是吧?   等赵武逍逍遥遥进入周王室境内,韩起与赵武开始分道扬镳——韩起目标国内,他的军队已经接到了解散的命令。而赵武却要在周地转向东方,前往沙随保护国君。此时,赵武的军队又增加了一千预备役(羡余),使得士兵总数达到了三千人。但这三千人在今后的战斗中,产生的费用都必须由他这位领主负担。   韩起与赵武并不知道。这时,晋国国内,元帅栾书针对三郤的阴谋已经发动,他威逼赵武俘虏的楚国公子“伐”,让他私下告诉国君:其实你们的红甲将军(郤至)与楚王有勾结,你看,红甲将军(郤至)三次攻击到楚王面前,都转身而退,不是有勾结是什么?   稍后,公子伐又闲闲说:我被送到周室,向周王献俘的时候,代表晋国献俘的那位红甲将军(郤至),顺路去了一位晋国公子家中,我知道那位公子名叫孙周。   孙周是对晋国君位有继承权的公子,他被父亲送到了周王室当大夫,栾书派郤至向周王室献俘,同时要求周王室派人参加沙随之会,而后栾书又送密信给孙周,请孙周会见郤至——其实,与孙周有勾结的是栾书。   孙周与郤至私下会面的消息传入国都,现任国君的小心眼犯了,开始猜忌三郤。   赵武抵达周室后还有一个任务:等待郤至献俘完毕,护送郤至与周王派遣的人员一同前往沙随。与王室打交道不是他这种小人物能参与的,赵武干脆在王野(周王的田野)扎营,每日悠闲度日,等待郤至完成使命。   这天,孙周见完郤至返回自己的府邸。路过赵武的军营,听到里头的喧哗声,他停住了战车,问自己的御戎:“这支军队是谁家的?居然无声无息到了王野,他们打着晋国的战旗,除了郤至,我怎么不知道还有故国的军队过来驻扎?”   孙周想说的是:元帅栾书让我见见郤至,但他为什么不提这支大军?我既然见了郤至,顺便见见国中的统军大将也好啊。   御戎回答:“这是晋国下军左矩,原本他们要东进直接去沙随,但郤至邀请了周天王的卿大夫参与会议,天王已经决定派大夫尹子前去,这支军队临时接到命令,要沿途护送尹子,故而在此次驻扎。”   孙周听到御戎介绍,想起来什么:“下军左矩,是那位赵氏孤儿吗?我隐约记得,仿佛元帅前不久送过一封信,要求我也顺路接见一下这位赵武子。”   御戎回答:“没错!有这么回事,可是后来听说,中行伯又派人来,半路上把那封信追了回去——这是郤至从人告诉我的。我还听说,武子娶得是智罂的女儿,中行伯作为同姓,也陪嫁了个女儿。”   两人的车马上聊天,车马因此在军营门口停留过久,军营里走出一个人来呼喊——因为是在周天王的领地,所以来人说话很有礼貌,他冲孙周的车马鞠了个躬,请求说:“这位贵人,军营门口不能长久驻足,这里是晋国下军左矩,两位如果要拜访,请先通名报信……但,首先要请贵人让开营门。”   孙周轻轻点头:“武子的士兵很有礼貌啊!这位勇士,请致意你家主上,就说晋国的孙周路过此处,但是我作为离开国家的人,不敢擅自过去拜访,谨在此处向你家主人致意,请他忠心为国,爱护自己的百姓。”   说罢,孙周催动战车回家——他回到屋中刚坐下,马上接到赵武请求拜访的致辞。孙周大喜,赶紧命人迎接。   稍后,一脸娃娃相的赵武带了三名随从走进来,其中一名身材壮硕的侍从也不进屋,就门廊坐下,手里不停拨弄着弓弦,另两位文臣模样的人则追随赵武进屋,赵武向孙周介绍:“这是臣的家臣齐策、师偃。臣幼小失去教育,不知道该有的礼节,全仗家臣们扶持提点,才有了今日,今日来拜访公子,不敢失去礼节,所以特地带上两位家臣过来,以便随时提醒。”   春秋时,各种礼节非常严谨。孙周是周天王的大夫,按规定只有诸侯的卿大夫才有资格来拜会,也就是说:赵武没有资格向孙周递出拜会的请求,所以他才要拼命解释自己带家臣来的原因。   赵武对孙周行的是“臣”的礼节,其实他不该行这个礼节,因为孙周只是一名公子,而不是国君,他向孙周行臣礼,这行为落在现任晋国国君眼中,就是大罪。不过,赵武张口就说自己不懂礼仪,所以孙周便原谅了他,他指点着廊下,问:“好一位猛士,不知道这名虎贲叫什么?”   赵武随口回答:“这是昆。”   春秋时代的昆,上面有个山字,其意思就是高大魁梧的意思。   孙周听了这话,赞同说:“果然是昆。”   赵武赶紧递上手中的礼物,显得有点手足无措的解释:“来得匆忙,也不知公子喜欢什么,我军营里只有一点美酒拿得出手,我特地拿来,请公子品尝。”   孙周抬起手来,示意赵武不要客气,而后孙周的礼宾官走出来,吩咐侍女摆宴款待赵武。见到春秋正式大宴,赵武更显得有点局促不安,他不停的解释:“在下这两位下臣,以前最多就是与封君的卿大夫打交道,从来没有与周天王的卿大夫有过交往,一点不知道该做的礼仪,请周子一定原谅。”   孙周笑了,他挥手让礼仪官退下,轻松的说:“今日我们只是偶然相遇,不妨随便坐坐,免得彼此局促。”   孙周特别提起偶然相遇,是帮助赵武解脱。   赵武连忙笑了,将手中的酒瓶递上去,孙周不客气的接过来,放在自己的膝盖前,轻松自如的说:“郤至前不久来过,我问起国中有什么人才,他倒是说起了你,说你心思灵巧——你看看这酒瓶,做的如此秀气,一看就知道是你家做的,果然是心思灵巧。”   孙周打开酒瓶,师偃连忙递上一盒酒具。这套酒具也是赵武家中所产,酒瓶的形状是个直上直下的圆瓶(类似茅台酒瓶),酒杯的形状则是一种四棱杯,但这种均匀垂直的杯壁在当时很少见,尤其是几只酒杯,上面烧着蓝铜矿制作的釉,因为技术不过关,蓝色的铜彩显得一缕一缕的,但反而使杯子有了一种灵动的感觉。   孙周从酒瓶中倒出几杯酒——赵氏酿的酒是过滤酒,所以酒液非常清澈。孙周端起了杯子,自嘲的笑了笑:“我听说楚国的子反因为一袋子酒误了事,被迫自杀,不知道我今天会不会因酒误事。”   众人不敢回答。   孙周轻轻抿了一口酒,满意的点点头,将其他几杯酒推到三人面前,轻轻说:“今日我们不妨做脱冠之会,各位随意点。”   赵武放下拘束,摘下帽子放到一边,端起酒杯,冲孙周亮了亮,而后也学着孙周那样文雅的轻轻一抿,将酒杯又轻轻放了回去。   孙周笑了:“既然是脱冠之会,武子与我年纪相差不大,咱何必像大人一样做出一副老成样。”   赵武笑了,立刻随意的盘起腿来,回身招呼手下:“去军营拿个小炭炉来,再拿一些我们制作的肉脯与咸菜,快点,我们这里等着下酒。”   受到赵武动作的感染,齐策与师偃也将帽子脱下——所谓脱冠之会,意思就是把帽子摘了,不要讲官职品级,散开头发,无拘无束的平等交往。   赵武一边喝酒,一边心里感慨:这春秋人怎么成熟的如此快?面前这位孙周公子只有十三岁,却长得一双老人的眼睛,他双眼里透出唯有老年人才有的稳重,反观自己,虽然平时竭力装深沉,可总忍不住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比如对面的周子要求举行脱冠之会,他居然不加推辞就接受了,而且立刻付诸行动……   今天,赵武来见孙周公子是齐策的建议,齐策接到门卫的传信后,他便给赵武分析:现任国君在这场战争中一无所获,竟然打起了臣子的主意,如果国君如此继续下去的话,恐怕国内的怨气就会很大——晋国是卿大夫执政的国家,卿大夫们不止一次做出了弑君行为,其中也包括赵武的祖父赵盾。所以,如果国君真触怒了整个卿大夫阶层,晋国的大臣动起手来,是毫无心理负担的。   现在,问题就是由谁先发动。   一旦现任国君不思悔改,那么接下来四大家族之间又是一场血淋淋的搏杀,其后谁来继承国君的位置,这就是个问题。而孙周离晋国最近,没准这小孩子私下里跟卿大夫们都有沟通,所以,赵武应该接受这小孩的邀请,顺便回拜一下对方。   否则的话,对方致意了,自己做出拒人千里的姿态,反而对家族发展不利。   孙周慢慢的饮完一杯酒,放下酒杯询问:“我听说,有传闻你击杀了潘党,其他的话不要说了(勿论其余),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孙周说的这话很有艺术,重点在“勿论其余”。   如果赵武击杀了“天下第二”的潘党,这是一件大功。   鄢陵之战上将近三十万人决战,晋国虽然战胜了,但绝世猛将魏锜阵亡了。除了魏锜射伤楚王外,晋国其他值得炫耀的战功,都似乎与赵武有关,比如公子伐的被俘,更有潘党的被击杀。   如此的功臣不加奖赏,自己的国君还吞没了对方三千多名战俘,这件事传扬出去,不仅晋国国君将成为列国的耻辱,连晋国的卿大夫都将成为整个封建阶层的公敌——因为,在国君违反“有功必赏”的基本原则情况下,整个晋国的卿大夫阶层竟然没有一句劝阻的话,反而自己抽身回国,留下这位功臣继续战斗,这是何等的笑话。   故此,当赵武击杀潘党的传闻传至晋国后,所有人的脸色都古怪起来了。国君首先想到自己当初接受赵武的献俘,立刻匆匆躲入帐后,都来不及听赵武汇报他追击的情景,自己也觉得丢人现眼,而卿大夫们想起自己急急忙忙的赶回国内,留下一个小孩子待在鄢陵战场,而且这位小孩还是刚立下了大战功的小孩,也觉得无面目谈论此事。   所以,潘党被击杀的传闻虽然传遍列国,晋大夫们却在回避此事,他们不愿谈论,不愿解释。   但是,他们都是贵族,贵族不能像流氓一样撒谎抵赖,所以当别国人问起这件事时,他们也不能否认,只好躲躲闪闪的回避这一问题。结果就是:晋国之外的人都在谈论此事,当他们向晋国求证的时候,晋国无论卿大夫与国君,都用一句类似于“今日阳光灿烂”,或者“今年的收成很不错”这样的话来回答。   孙周公子是从周室里听到一些传闻,他向郤至求证,但郤至自己也感到这事做得丢人,因为他居然吞了赵武的俘虏公子伐,今后人们要谈起赵武击杀潘党,不免要说公子伐也是他俘虏的,他俩都是赵武在追杀楚军的途中,一块解决的……   如此一来,骄傲的郤至也成了列国笑柄,所以,他不愿谈论这个问题。   再加上,当时国君吞了赵武的俘虏的时候,郤至不仅不替赵武争取奖励,反而转手又从国君那里勒索了八百名俘虏,以补偿自己的损失……整件事这样叙述起来,郤至自己也成了封建秩序的破坏者,他把他自己变成了自己阶层的仇敌!   这样的事,郤至能说嘛?   所以郤至只能打岔,“顾左右而言他”。   这事要让赵武谈起,孙周又担心赵武肚子里充满了怨气,要狠狠发一顿牢骚。他身份敏感,又不愿背上煽动国内卿大夫的罪名,所以他要特别提醒——“不要谈其他的事”。   赵武轻轻的笑了。   其实这件事,赵武已经与韩起商量了很久,充分考虑了各方因素后,推敲出一个最合理的解释,所以他心中没有抱怨,情绪平静的回答:“这事大家不愿意说,是因为这件事牵扯一个秘密,一个极大的秘密。” 第五十三章 小公子哥的收藏   “哦?”孙周毕竟是娃娃,即使他多么老成,儿童的好奇心还是很浓烈的,他马上问:“我为晋国公子,能知道这个晋国秘密吗?”   赵武一摆手,吩咐随从回军营取东西,而后他继续说:“这件事牵扯到一件秘密武器,那就是‘弩’,韩伯跟我正在研究这件武器,可是这件武器还很不成熟,产量极低,性能也极不稳定——潘党就是被这件武器击杀的,因为我们不愿意提前让这件武器曝光,所以韩伯和我都不愿多谈此事。”   “什么样的武器能够轻松杀死天下第二?”孙周好奇的问。   坐在廊下的潘党平静的听着别人谈论潘党之死,很奇怪,他的情绪没有一点波动,仿佛别人在谈论一个无关紧要的外人。   弩取来了,赵武对着弩弓解释:“这件武器制作极其麻烦,而且有一些部件特别容易出毛病,比如这弩弦,因为拉开弩的力量极大,所以弩弦容易绷断,至今我们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弩弦,来让它能保持稳定。   再比如,勾住弩弦的扳机,我们现在只能用青铜制作,但青铜软,被弩弦拉扯一段时间,就容易变形,会在不经意间松脱弩弦,这样一来,弩弓上挂的箭便能随时射出,甚至伤害到使用人自己……”   赵武定了定神,马上又补充:“最重要的是,一把合格的弩弓射击非常精确,有了这样的武器,一名农夫藏在树后,就可以射杀久经杀场的大将——这才是韩伯不愿这武器曝光的原因。”   孙周拿过弩弓,好奇的打量起来,赵武指点他拉上弓弦,安放了一根弩矢,孙周拿起来瞄了一下,扣动扳机,弩矢嗖的一声飞出,准准的射在孙周选择的目标上。   孙周脸色变了:“果然如此,连我这样的射术都能准确射中目标,更何况稍加训练的士兵,可怕,太可怕了,有了这件武器,人世间哪有养由基。”   赵武指点着弩弓,又解释:“目前,‘养由基’还是有存在的必要的。因为这武器射击频率不高,远远比不上一名熟练的弓箭手。   正是这点特性,让我们很难取舍:如果把弩弓大规模装备军队的话,因为它的射击频率不高,在阻止敌军冲锋上,似乎效率不如弓箭。但它的准确性远远超过了弓箭——这一优点却又令我们难以舍弃。”   孙周轻轻放下弩弓,赞叹了一句:“武子果然仁义啊。”   孙周看了这件跨时代的武器,没有赞赏赵武心灵手巧,反而称赞赵武仁义。是因为:无论怎么说晋国公卿大夫这次做的事情不地道,黑了赵武的功劳不说,事后毫无赏赐。但赵武对公卿大夫的所作所为没有一句抱怨,反而平心静气的说起公卿大夫隐瞒此事的原因。   这一点,放在大处说,他是为了维护晋国君臣的团结,维护晋国对外形象。从小处说,他也是为了保住晋国的秘密——一件对晋国极为有利的秘密武器。   因为这个问题涉及到了国家军事机密。孙周不好再详细讨论。他夸奖一句便把弩弓放到一边,立刻有人赶上前来,把弩弓仔细收藏到一个木盒里……   孙周看着弩弓被收藏起来,他摇着头,感慨说:“谁能想到天下第二的名将,竟然被这么一件小小的武器夺去性命,今后有哪位大将敢让人持有这种武器?……对了,我路过你军营的时候,听到营中喧哗不断,自古以来军营讲究庄严肃穆,我晋国尤其讲究军营整肃,怎么你的军营闹的,像开了锅,沸腾的鼎。”   赵武躬身回答:“那是士兵们在做军中之戏。”   孙周又问:“军中之戏?是蹴鞠吗?昔日周天王曾在军中推行蹴鞠,但也没有这么大的喧哗,你的军中之戏有何不同?”   赵武答:“赵氏的军中之戏,是甲士之戏,需要披甲游戏,因为对抗激烈,所以喧哗不断。”   孙周悠然神往:“我曾问过郤至,他说这次鄢陵之战,唯独你的军队伤亡微不足道。不过,他倒是狠狠嘲笑了你家士兵的装备,说你偷工减料,做铠甲只做前面的甲片,制作战戟还把战戟的横枝缩小成一个小勾。   然而,即使语气里充满嘲笑,他也对你家私兵的体力颇为赞赏,据说你的士兵在鄢陵打着火把搜捕蛮军,彻夜未眠,第二天居然还有体力爬起来追击楚军,这份体力,让他实在难以想象——你是怎么把他们操练出来的?难道就是这军中之戏的功劳?”   赵武点点头,又吩咐侍从回军营取东西……哦,那名回去取东西的士兵已经跑了三趟了,但他这种折磨还没有结束。整整一天里,随着谈话的进行,他都在不停的被赵武指派去军营去物,把赵武谈到的某种东西取来供孙周观赏。傍晚时分,这名来回奔波、疲尽力竭的士兵趴在营门口哀叹:“都说我们家主是天下最倒霉的人,被人指使的团团转。现在看来,我比我们家主还倒霉啊,整个军营里,还有谁比我跑个不停,还有谁比我更倒霉?”   侍从第一次取来的,是两套足球服,两套棒球服,以及相应的球具。赵武让侍从们穿上防护甲,亲自向孙周演示——古老的蹴鞠因为对抗性不强,以至于近乎表演。现在它们已被赵武大加改动,足球的形式更接近橄榄球,这种打法凶狠,可以踢、可以抱,可以摔跤的拼抢活动,很受军国主义的晋国欢迎,于是,一个问题来了。   “这种踢法,士兵们很容易受伤,尤其是一个抢到球的人,会有很多人扑上去,又是压,又是摔。以前没有防护甲的时候,士兵们因此屡屡受伤……嘿嘿,满晋国都知道我赵武穷,到现在领地内的人口只有原先赵氏的十分之一,所以——每一个武士都是我最宝贵的资源,为了不让他们在游戏中受伤,我制作了这套游戏用品——防护甲。”   孙周敲了敲那防护甲,好奇的反问:“柳条做的?”   赵武显得兴致勃勃:“当然,说起来这套防护甲的诞生,还要追溯到我赵城的棒球运动。这种棒球运动打击的是石球,被击飞的石球速度很快,人来不及躲避,很有一些人被球打破脑袋。于是我让铜匠们制作了一顶头盔,结果他们给我制作出一个稍微深一点的铜盘子来……”   赵武用铜盘子来形容最初诞生的那副铜盔,其实还不如用“二战时英国士兵的汤盘头盔”来形容更确切,而后来,铜匠依据他的意见修改出来的第二顶头盔,更接近二战时的德军头盔。   赵武尽量用古人听懂的语言解释这些防护设备的演进过程:“……头盔做好了,可是因为石头飞的快,许多人的脸部也频频受伤,于是我们又不得不开发脸部护甲,这脸部护甲要与头盔连在一起,遮住武士的脸,还要让武士能看清快速飞舞的石球。   一时之间,工匠们似乎找不到更合适的技术手段,此时,有一位曾经编过柳条甲的工匠建议,不如用新鲜的柳条编出一个头罩来,而后把这个头罩烘干固定……   这倒启发了我,既然柳条能做面甲、木甲,为什么不能做其他的甲,用柳条制作头盔岂不更方便,更便宜,于是这套防护甲就诞生了。我赵地多山,倒不缺柳枝。   军中之戏推行之后,凡参加这两支球队的人都能免费得到我送的一套木护甲,结果,这次我招来家中预备役(羡余),那些预备役士兵因为没有正式铠甲,他们就将我送的游戏装备——防护球衣穿来了。而后,无数身带球衣球具的预备役来到,反勾起了士兵游戏的瘾头。公子那天经过的时候,诸军正在比赛。”   赵武给孙周解释了一番两种游戏的规则,孙周拿起一根棒球棍,端详一番,询问:“这么说,棒球这个玩意,两个人在一起就能玩耍,不分场地……你跟我说说,这游戏怎么玩?”   赵武站起身来,介绍说:“这棒球玩起来,先要进过训练:首先要找几个石球吊在半空中,而后练习用棍子的三分之一区去击打静止的球——这三分之一区就像是剑的最锋利区。等练到手熟,到每次都能击中球的时候,可以更进一步,练习打中摇摆中的球,再进一步,就是一人投掷,一人挥棍击球……”   孙周指了指棍子上的一圈红油漆,问:“这标志又是什么?”   赵武又向这位好奇宝宝介绍棒球棍“甜区”的作用。孙周听完,抡着棍子挥舞了几下,笑着说:“这下好了,我常常感到身子弱,又没有地方出去游玩,有了这种游戏,我在院子里也能玩耍一番,太好了,小武,你我两人来玩一局。”   赵武起身答应,孙周挥了几下棍子,突然又想起一事,马上又说:“看看我,竟然忘了……刚才你介绍弩弓的时候,我还想请你看看我收藏的刀剑——武子你心思灵巧,看了我收藏的刀剑,一定有所启发——这是正事,且让我们把正事做了。”   孙周放下了球棍,领着赵武走进了自己的书房。   周王室历经数百年了,在这样的王朝下,孙周的收藏品琳琅满目,既有刀剑,也有各种各样的器皿,孙周领着赵武走到陈列架边,像小孩子炫耀自己的宝贝一样炫耀:“你瞧,这是我收藏的三柄最古老的刀剑,它们都来自商代,武子,你在其他地方可曾看过商代刀剑?”   赵武凑近收藏架前,孙周指着其中两柄剑介绍:“这两柄曲柄剑,其剑身平直,中脊起棱。曲柄,柄上装饰着几何纹,一柄柄首是羊首造型、一柄剑柄为马首造型,是我找到的最古老的剑——我想,它或许也是殷商第一柄剑,因为我再也没找到比它更古老的剑。   这柄剑充满游牧民族风格。兽首下部有环,柄与剑身一侧,或两侧都有凸出的、形似锯齿的小尖齿,这大概是作为剑格存在的,亦即格斗时锁住对方的剑。”   赵武神色激动的摸上了那柄剑,心中念道:这剑到了拍卖会上,该卖多少钱,一亿,两亿——咱还只收欧元不收美元。   赵武神色痴迷,孙周不得不举起旁边一柄青铜刀,同刀敲了敲赵武手中的剑身,以提醒赵武:“你看,这柄刀也是商代的,这风格与我大周不同,刀身微弯但依旧保持形似剑身的平直,只是刀尖翘起。刀身小尖齿(剑格)锋利……”   赵武赶紧抓过这柄商刀,他左刀右剑,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哪个都不舍得放下,情不自禁脱口而出:“换,我跟你交换——公子需要什么,咱俩交换一下。”   孙周轻笑起来:“也是一个痴人——武子喜欢,尽管拿去。这刀剑在别处罕有,但此地是宗周,只要细心收集,还是能找到的。”   赵武一转身,立刻把一刀一剑塞入齐策怀里,吩咐:“包起来,赶紧包起来……公子,你还有什么?”   孙周领着赵武继续转:“这些是曲刃剑……这些是柳叶剑,都是些当代的剑。我还收集有几柄楚剑吴剑,且让我看看放在哪里……”   曲刃剑剑身较宽,剑刃弧曲,茎与身之间没有剑格,柄首顶部挖有凹槽,凹槽内嵌有用石料、赤铁矿、青铜等材料磨制铸造的,或用泥捏烧制的剑柄段加重器,又称“枕状物”或“枕状器”。这种剑的剑身都有些像拉长的葫芦,有的在剑身中部向两侧突起尖角,有的全部是曲线……   赵武拿起了一柄曲刃剑,他已经忘了身边有人,痴迷的自语:“枕(状)器,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东西,简直太神奇了……齐策,赶紧把我们的随军工匠喊过来,请他看一看这柄剑。”   齐策尴尬的笑一笑,孙周轻松自如的摆摆手,说:“痴迷的人真诚,武子是个真诚人……你去喊人搬吧,师偃,不如你来教我玩一下这棒球,留下你的主上在这里欣赏刀剑。”   赵武完全没有听到身边人谈论,他手里挥着曲刃剑,忘形的自语:“没错,剑的刃部长了之后,重心就在剑的中央,挥舞起来有头重脚轻的感觉,加了这么一个枕状物后,剑的重心移到了剑柄部位,这样,挥舞起来,剑刃部分仿佛就是手臂的延长,一点感觉不到失衡感,妙,快让我们工匠过来看看。”   这年代,其实很多技术说起来都非常先进,只是信息传播的手段缺乏,用竹简根本无法传播图形,而有些知识如果不是亲口传授的话,别人根本无法知道。赵武紧急唤自己的工匠过来,观赏这些宝剑,查看这些已有的技术,就是想让工匠们更多的了解同时代的技术发展。   不久,一群工匠小跑着跑了进来,他们在门口诚惶诚恐的向孙周鞠躬磕头,孙周宽容的挥挥手,让他们去见赵武,这些人跑进孙周的书房,不一会儿,一个个兴奋如狂的跑了出来,奔向自己的军营,仿佛不亲手实验一把,满脑的想法会让他们坐卧难安。   孙周正在挥棍练习击球,看到工匠们疯狂的跑出去,他回身对师偃说:“人都说武子心思灵巧,这些刀剑我日日看,也没发现其中蕴含什么道理,没想到武子一眼瞥过,就能说出无数的道理,我听说武子是由你们这些家臣教导长大,看来,你们这群家臣也不简单啊。”   师偃尴尬的笑着,恭敬的解释:“主上的聪慧可不是我们所能教导出来的,我等只是尽了抚养之责,说起来,教育主上还是多亏了程婴。”   孙周叹了口气:“可惜了程婴,真是一位国士啊。”   孙周感慨完,眼角瞥见廊下的武士昆正闲着无聊,用弓弦拨打着树叶,弓弦上并没有箭,可这名武士有模有样的拉着空弦,弓弦弹出的风吹的树叶直晃。   孙周笑了:“这名武士好射术,为何不让他射几只鸟来,我们也好做一顿烧烤大餐。”   师偃笑了:“公子,若论做菜的手艺精妙,还要看我家主上的,那小炭炉已经升好了,肉条已经酱了许久,公子还是等会儿吃主上的烤肉吧,鸟就算了。”   师偃推迟,是因为弓箭到了潘党手里,后者就成了“杀神”,让这样的人在孙周身边拨弄弓弦,很危险滴。   所以师偃特别提起赵武的手艺,想把孙周的注意力转移过去。   其实孙周提这句话,是变相的讨要这名壮汉做自己的侍从。作为贵族老师,师偃也听出了其中的意思,但谁敢把潘党交出去?   孙周听了师偃的话,放下了球棍:“人都说武子灵巧,原来世上真有一通百通的人,连厨艺都如此在行。只是让武子亲自烧烤,未免有点不恭……”   师偃赶紧向齐策使眼色,齐策冲进孙周书房。不一会儿,他揪着手里拿着好几把剑的赵武跑了出来,只听赵武不停的喃喃:“好多钱,值好多好多钱。”   孙周笑了:“武子若喜欢,不妨都拿去,我这里也用不了如此多的剑……”   赵武听见这话,仿佛从梦中惊醒,他跳起来,嚷道:“快回军营,让侍从拿酒来,把所有的酒都拿来,还有绒布,毯子,能拿来的都拿来。”   齐策脸色有点难看,孙周轻笑:“武子,你率军在外,还是谨慎一点,我这里也无需那么多东西,倒是你的酒很好……还有绒布,我听说这个布柔软,列国公卿都拿它制作小衣贴身穿着,郤至这次来周室献俘,也供上几匹绒布,你送我一车酒,一车绒布就行了。”   孙周这是提醒赵武,他如此大张旗鼓的送礼给一名晋国公子。消息传回去,国君一定记恨,所以还是不要惹人注目的好。   齐策眼珠一转,立刻跑出去安排——这个狡猾的家伙出面了,事情自然办的不为人知。   接下来几天,赵武倒是与孙周玩到一起,两人穿起防护衣,像孩子一样打着棒球,赵武还利用石球发明了类似打弹子的游戏,然后与孙周不顾形象的趴在地上,玩着小孩子才玩的游戏……   数日后,赵城送来急报:中行姬于甲午日生下一个儿子,同日,嫡妻智姬也生下一个女儿,稍后,赵巧人生下了赵氏的第二位男性后裔,赵武听见大喜,大呼:“成了!”   稍停,赵武回过味来:“你说是在甲午日生下来的孩子,怎么来鄢陵搬粮食的人不顺路送信来?现在才送信来?”   师偃拽了拽赵武的袖子,提醒:“主上,小孩子刚生下来,畏惧鬼神,是不能说出去的,直到满月后,母子平安才能报告亲属与邻居。否则,孩子容易早夭。”   赵武明白的点点头,送信来的东郭离又问:“师修派人送信,询问主上如何赐名,他说,恐怕主上百啐(百日)那天不能返回,可是那天需要祭告祖宗,必须给孩子命名,请主上赐下名字。”   赵武想起自己刚才那声呐喊,马上回答:“名字是现成的,一位就叫‘成’,另一位嘛,甲午日生的,或叫‘甲’、或叫‘午’。”   师偃建议:“还是叫‘午’吧,既然中行姬先生的,嫡长子就是赵成,另一位叫‘甲’不是很妥当,还是叫‘午’比较妥当。”   “就这么定了”,赵武马上把儿子丢到一边,招呼东郭离:“来来来,我的工匠们新近研究出来了几种剑柄与武器的制作法,你把这几件样品带回去,此外,我从公子周那里找到了周室里几名有经验的陶工,他们会砌一种长形的陶窑,你把他们带回去,指点我们的陶匠改装陶窑。”   赵武所说的“长形陶窑”,就是周代著名的“龙窑”,而他自己领地里制作的是馒头窑。馒头窑适合走精品路线,它产量小,不像龙窑那么长大,一次可以生产很多陶器,而龙窑,只要稍加改变就能成为一座砖窑。   东郭离一边答应着,一边汇报:“领地里现在正在分发粮食,工匠们正在日夜加班,把多余的粮食酿成酒,藏入土窖中。主上说挖空半座山作为酒窖,我们正在动手。这次送回去的新奴隶已经分配下去了,预计那酒窖下月完成。现在,赵城百姓都期盼他们的子弟回去,主上,不知道这仗什么时候打完?”   东郭离这里念叨,武鲋小跑着进来,报告:“新军佐郤至传信:说周室大夫尹子已经准备动身,车马即将出东门,请我军整军随行。” 第五十四章 我怎么收税,要你管?   时间紧迫,东郭离加快了汇报的语速:“主上,这次我送来了秋衣三千件,但如果战争持续下去,我们还要准备冬衣。现在赵城内男子数量极其不足,大部分预备役已经被抽调到国都附近,如果这一仗需要跨越寒冬,恐怕明年的日子就难过了——青壮年都在打仗,我们的冬麦还没有种下去,明年开春没有收成啊。”   对东郭离这个疑问,赵武也无可奈何,他稍稍想了想,又吩咐:“公子周在这里,不如我们也在周室开一座店铺吧,周室虽然衰落,但给王室卖东西,一定挣钱。把我们的‘原地’庄园利用起来,直接面向周室贩售货物……另外,想办法问问孙周,看哪里能买到粮食……目前,我能做的只有这些,其他的,只能等我回去再说了。”   齐策拱手请求:“主上,你如今出兵在外,公卿大夫都待在国都,国中的情况我们一无所事,我随主上出征也干不了什么,不如我先回国内,替主上运作联络。”   赵武跳上战车,想了想,回答:“也好,你让师修过来,把师偃也撤回去,都出征几个月了,师偃也该回去看一看自己的家了。”   齐策躬身送赵武出营,他提醒:“主上,这次去沙随——凡事能推脱则推脱,绝不要事事争先。”   赵武大笑:“我当然明白,我受了那么大的欺辱,如果还像没事人一样听他们指派,真当我是个面团……齐策,请致意公子周,就说我先走了。”   这一路行进,郤至有意识的不来赵武军营骚扰,想必他也很不好意思见到赵武。   于是,赵兵一路逍遥进入沙随。   国君厉公似乎也不好意思见赵武,但等赵武一入营,他立刻派随从胥童过来问话,胥童第一句话让赵武闻出了阴谋的味道:“寡君问:武子,国中下达召集令,为何你只带来了两千甲士,兵车数量也不够,其余的武士与兵车呢?”   春秋时代,“寡君”既是自称也是尊称,当它是尊称的时候,意思是:“我国那位独一无二的家伙”,或者“我国那位至高无上的家伙”。这种尊称一般出现在外交辞令上,本国外交使者经常如此对外称呼,而代国君问话的人,也可以用这个称呼尊称国君。   国君这是在寻找赵武的错误,以掩饰自己的错失。   赵武拱了拱手,平静的回答:“他们交税了。”   交税的人不再交纳军赋,这是惯例。   胥童愣了一下,马上又问:“寡君问:税呢?”   赵武脸阴了下来,他摆手招呼人递上宝剑,阴阴的回答:“君上是在问‘征’,还是在问‘税’?”   赵武这句话是反驳。   他是贵族,他可不是纳税人,他是“纳证人”,向国君交纳的是“征”不是“税”……至于他领地里的税,他爱怎么收,愿意收多少,国君似乎无权过问——这是他的“领权”。   这就是封建!   问一个纳证人税的问题,即使你是国君,手伸得也太长了点。   胥童眨了眨眼,马上问:“寡君问:现在才是秋季,召集令下达的时候是春季,春季可不是收税季节,你怎么就收税了?”   赵武慢慢的抽出宝剑,语气越发冰冷:“你以为只有郤至能杀你吗?我便杀不得你们吗——我刚刚回答一个问题,你马上顺着我的话题用‘寡君问’来询问我——这到底是君上想知道,还是你想知道?君上何曾知道我怎么回答?难道君上是在派你这位嬖人来侮辱我吗?”   胥童见到赵武气势汹汹挥舞宝剑,猛然想起:传说中,面前这个人是格杀了天下第二的人。他立刻跳了起来,倒退着退出赵武的军帐,神情狼狈。赵武不依不饶提剑追了出来,阴阴的说:“虽然这问题不是君上的提问,但你既然问了,我给你一个答案,答案是:要你管?!”   赵武这话既是回答了国君,也是回答了胥童。   简单的说就是:没错,我是只带了两千士兵参加战斗,其他的预备役我没有拉上战场,我的兵力人数远远不够规定的员额,又怎么了?那些没有上战场的人,他们交税了,所以无需承担军事义务。   你问我他们交的税在哪里——这话你不应该问,我向国王交纳的是“征”,只要我“纳征”的数目一个钱不少,你管我怎么向领地百姓“收税”?   没错,那时是春天!春天里我让百姓交纳了整年的税,那又怎样?我喜欢让老百姓半夜三更到我的厕所里交税,纯属个人爱好,纯属行使我的“领权”,要你管?   只要我交纳的征税数目没有缺少,只要我领地内的老百姓愿意,我想怎么收税,你管不着!   胥童确实怕赵武动手。   实际上国君真有点不好意思见赵武,是胥童建议来找茬,让赵武不好意思当面提自己的战功。但胥童也知道,如今别国的卿大夫在场,赵武真要动手杀了他,国君也不好意思处理这位大功臣,而其他国家的国君与卿大夫不免还要冷嘲热讽几句,所以,他胥童死了白死。   胥童有胆量来找赵武,是听说赵武特别能忍。   晋国卿大夫都解散了自己的私兵,指示这位小娃娃继续战斗,这小娃娃居然乖乖遵令,孤军在郑国一待一个月,而且饿的连楚军发霉的粮食都打扫回家。所以胥童觉得,这样的小娃娃,欺负一下也无妨。等赵武低头认了错,他就给国君找见了不奖赏赵武的理由,一方面稍稍报了点家仇,另一方面在国君面前也立下了功劳。   赵武提着剑追出营帐的情形被所有人看在眼里,宋国、齐国执政嘴角含着微笑,卫国国君卫献公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子,他拍着手,笑的乐不可支嚷:“这便是杀了‘天下第二’的武勇吗,刺啊,你倒是刺下去啊!武子,寡人支持你,快刺!”   杀一个嬖人,对于贵族来说,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卫国执政孙林父吓的脸色发青,频频用目光劝止自家国君,可他的目光对卫献公无效,因为这小屁孩压根不知进退,继续嚷叫:“刺啊,你别光比划。挥挥手,一切都结束了!”   无奈之下,孙林父只好做和事老,过来拉着赵武的肩膀,低声劝解:“小武子,这位是国君的近臣,列国国君面前,给留点体面。”   不知天高地厚的还有邾人,他们看到胥童逃的狼狈,齐声哄笑:“胥大夫,这是格杀了‘天下第二’的猛士,你若有胆量挑战,当初在鄢陵战场上怎么不要求与潘党‘致师’,或者,你也带一千人去追击楚军十五万大军?”   邾人这句话,算是正式揭开了潘党的秘密,也揭开了晋人的伤疤。   晋军领军统帅智罂只好跳了出来,呼喊:“小武,到这来!休得理会那胥童。”   荀罂说“休得理会胥童”,实际上再说:别理那些煽风点火的各国君臣。   赵武提着剑走入智罂军帐,智罂先恭贺了赵武有了后嗣——当然,他是在恭贺自己的女儿替赵氏立下了大功。寒暄过后,智罂问:“潘党是怎么回事?我来的时候问过韩起,韩起哼哼的不肯说,他父亲倒是交代了一些事情,现在我要听你说说。”   赵武一招手,侍从递上一个木盒,木盒里装的就是那支弩弓,赵武把对孙周的话重复了一遍,智罂感慨的拍拍赵武的肩膀:“小武,仁人也,我果然没有看错你,算了,这种说法对国君也是个台阶,把弩匣给我,我去跟国君说说。”   赵武痛心疾首:“我的一个标准师啊,岳父,能要回来点战俘吗?”   智罂笑了:“小武,这事就算了吧。那些奴隶已经分配到各家中,怎能再讨回来。”   赵武舔着脸说:“那么把甲氏赐给我,那地方原本是狄人的地盘,土地荒芜,河泽泛滥……我也不要国君为难,把甲氏故地赐给我,我自己着手开发——岳父,你也知道,赵地的耕地少,我每年都为粮食发愁。”   智罂马上赞同:“没错,你出口讨要甲氏,国君一定肯的。再加上这件武器,既能遮国君的丑,也能显示我晋国大夫的团结……我去跟国君说。”   当日,直到夜晚降临,智罂才返回自己的军帐,看到赵武哼着小曲,在他帐篷里架起了小炭炉,细心的烤着肉串,一名身材魁梧的大汉毫不客气的抢着吃赵武烤的肉,智罂笑了:“你这厮,真没办法说你,别人受了你这么大的委屈,恐怕早已暴跳如雷了,你还有心哼着小曲烤肉——给你!”   赵武看了一眼智罂手上的东西,反问:“什么东西?”   智罂回答:“竹符——有了这个东西,你可以调集军队对外用兵。不过君上说了,国中不会支援你一兵一卒,你要引得甲氏狄人大举入侵,便狠狠处置你。   还有这个,国君许可你五年免征……不过,君上有点沉不住气,他把你的弩匣向列国君主展示了,解释了晋国对击杀潘党一事保密的原因,并请求列国君主也对此事进行保密——这小孩,他这么一说,估计明日这消息就传遍天下。”   赵武从炉子上拿起一串烤的吱啦吱啦响的肉,万事无忧的说:“那是该韩伯操心的事情,我手头的弩匣已经交了出去,列国刺客要想夺取这件武器,只有去韩伯府上碰碰运气……”   智罂像被烫了屁股一样跳了起来,勃然大怒:“你这小子,我家娇娇才生了孩子,你庄园的武士都带来了,这还了得……”   赵武漫不经心的说:“我赵城虽然城墙残破,但也不是随意可以攻进去的,再说,现在有了国君的竹符,我可以把预备役全部调回去,怕什么。”   智罂在地上转了一圈,心中不安的说:“不行,你身边还有师偃闲着,我看你手头有两千铁甲军,一千木甲军,你让师偃带一千人回去——国君孟浪行事,把机密透露出去,想必也不会责怪你调兵保护庄园。”   赵武顺竿爬:“那就让一千木甲军回去。只是这样一来,下军留在这的兵力太少了。”   智罂奇怪的看了赵武一眼:“你手头的铁甲军应该战斗力最强,为什么不派他们回去?再说,这些铁甲军从春天就开始打仗,也该回去看看了。”   赵武摇头:“铁甲军有两千,让他们回去,就不能厚此薄彼,必须让他们全部回去,否则他们要闹事。而一旦把铁甲军全部派回去,我手头只剩一千木甲军,那些都是预备役,打不成仗。”   所谓“木甲军”,春秋时代也称“柳甲军”,也就是身穿柳条编织成的藤甲。但这种甲,对于小国家来说已经是上等装备了。   赵武这么一解释,智罂明白了:“我手头的兵力也捉襟见肘,先前陪你参战的五千私兵已经解散回家,目前下军所有的智家私兵是新招募的,只有一万一千人。说起来,真正遇到战斗还要靠你出力。   我听国中卿大夫都在夸奖,说你的私兵体力实在好,在野地里搜索了一夜残敌,第二天还能爬起来追逐楚军数十里,真是好士兵。”   说到这些兵,赵武脸色便苦了,他伸出指头,盘点着:“岳父,你知道吗,现在这群超期服役的士兵每天要花掉我多少钱,我每天坐在帐篷里都盘算着花费,感觉我口袋里的钱像喷泉一样,不停的向外涌去,这样打下去,花多少钱算是头。”   智罂也被烤肉的味道吸引,他走到火炉边,奇怪的看了一眼那位埋头抢吃烤肉,丝毫不管赵武的赵氏家将,举起烤肉串说:“我跟国君说了,如果打败郑国,应该允许你参与‘征(税)’的分配,以酬谢你的大功。”   赵武恨恨的扔下烤肉钳子:“这话说了等于没说,我们国家出动数万大军,四军齐出,都没有让郑国屈服,现在凭借我们下军一支残军,就能让郑国屈服?你问问国君,他自己相信这种事吗?”   智罂叹了口气:“联军内部也不合啊,国君拘捕了鲁国执政季文子,后来还是士伯出面劝解,才放了季文子,据说拘捕季文子这事,郤犨受了贿,与鲁国内贼勾结……”   赵武摆手:“算了,这种鸡皮捣蒜的事情,我没兴趣,竹符拿来,免征令给我,我还是回去睡觉,唉,睡梦中也要想着我那哗哗流出的钱财。”   赵武领着身边的壮汉扬长而去,地下扔了一堆烤肉钳子,炉火上还烤着几串肉,智罂品尝了一块烤肉,竖起大拇指夸奖:“这小子……咦,似乎有点大麻的味道,不过分量很轻,滋味很淡,不足以杀人,却可让肉变得更鲜嫩可口,怎么回事?武子怎么知道这个秘法?”   转眼又看到赵武扔下的酒瓶,他举起酒瓶品尝了一下,评价说:“好酒!”   七月,沙随之会结束,会议期间,国君始终没有接见赵武。赵武也懒得去奉承这位不知进退的国君。会议结束后,智罂领着多国联军转向郑国,从郑国最北方打到最南方,在郑国的田野中,他们没有受到任何抵抗,但所有的郑国城池都似乎难以攻克,智罂无奈,转向了依附楚国的南方小国:陈国与蔡国。   夜幕降临,荀罂彷徨无际,走出自己的营帐巡视大营,走到下军左矩位置时,忽然闻到一股香味,荀罂微微一笑,顺着味道走向左拒一座营帐。   撩开帐篷的帘子,荀罂被帐篷里的酒味熏的眯起了眼,只见赵武坐在帐篷中央,手里拿着一卷子竹简,他身边一个干瘦的老头,那是新来的礼仪教师师修,正在给赵武讲解春秋礼法。   大帐里炉火烧得很旺,赵武桌案上右侧堆着老高的竹简,左侧燃烧着两尊小炭炉,一尊小炭炉上面架着一个铁板,铁板上的肉被烤的吱啦吱啦响着,透出浓重的香气。旁边一个小炭炉上放着一个瓦罐,瓦罐里浮沉着几个锡制的酒樽,其中一个酒樽敞着口,帐篷里的酒气正是从那个酒樽里冒出的,那是一种山楂果的甜香。   荀罂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的侍从退下,他不客气的坐到赵武身边,先冲师修拱了拱手,恭敬的说:“修子,孩子这么大了,依然教导不断,不放弃老师的责任,真是一名国士啊。”   荀罂对师修如此恭敬,称呼对方为“修子”是最近的事情。最近,随着赵武在列国名声渐渐传扬,许多人不免对教导赵武的几位家臣充满崇敬。在古代那种缺乏信息传播手段的情况下,几位孤臣能够在毫无家族背后的支持,仅仅依靠口传心授,教出这样一名出色的弟子,许多人不免猜想,也许那群家臣掌握了非常先进的教育方法。于是,他们对这些家臣的敬仰之情油然而生,已有不少大家族将这些人树立为榜样,用于引导自己的属下。   接下来,顺理成章的,师修与师偃被贵族们尊敬的称之为“修子”、“偃子”,这两人在赵城开办的、专门教育赵城孤儿的学校也变的门庭若市,贵族们都想把自己的子弟送到这两位门下,期望这两人能教导出类似赵武的杰出来。   荀罂这是夸师修,师修礼貌的躬身与晋国第六位正卿行礼,而后说:“老师勤奋,也需要弟子努力,所谓教学双方互相长进(教学互长),就是这个意思。”   师修这是变相恭维了赵武的好学不倦,赵武自然也要谦逊一下,他回答:“活到老,学到老!”   其实他想说的是:拼命拼命,不拼没命。   这两人的桌案前,那名魁梧的武士昆神情自若的烤着鹿肉,他不停的用夹子翻一翻肉,查看一下肉排的鲜嫩度,觉得可以入口了,他就夹起一块,也不谦让座位上方的主子与老师,自顾自的大口嚼起。   荀罂早就对这名武士与赵武之间奇怪的主仆关系感到诧异,但一向注重礼节的师修对此事视若无睹,他一个外人,自然不好干预赵武的家事,便也学着对方的动作,随意的夹起一块酱好的肉脯,扔到铁板上烧烤起来。   “八分熟,最多八分熟,才鲜嫩入口,过了火候,肉就有点老了,嚼起来费劲”,赵武停下了阅读,手里拿着竹简,好心的提醒。   荀罂叹了口气,嘟囔一句:“我这几天注意看了一下,发现你对士兵可真是爱护,每有受伤者,你总是亲自动手进行包扎,予以诊治,士兵们都视你为亲生父母,武子,这掌握军心的能力,实在高明啊。”   停了一下,荀罂翻了一下肉块,头也不抬的提醒师修:“烤的时候少加点麻的种子(大麻),那东西危险……都说赵氏武士体力强劲,我们从郑国打到了蔡国,如今困顿于蔡国之下,进退两难啊。”   荀罂这话是隐晦的指责,他在说:小武你不努力啊!人都说你的士兵体力好,可我们从郑国打到蔡国,其余三国联军在围城的时候,好歹还呐喊一下,唯独你的士兵连呐喊都不愿意做。   每次到了城下,别的军队在那里扯着嗓子喊,你在城下架起了小炭炉烤肉,结果,“赵武烤肉”成了列国一道风景,郑国、陈国、蔡国的士兵都喜欢看着你在城下烤烤肉,叫几个自己的士兵上前品尝,鹿肉吃完了,炉火熄灭了,你就拍拍手收兵了,这样打,可不行啊。   赵武叹了口气,很无奈的说:“兵无战心啊……等等,你说大麻种子——哦,好像火锅里都放这东西,我竟然不知道……修,你带来的调料怎么混入大麻?”   师修离席而起,赔礼:“我出来的时候,货物是师偃打点的,师偃做事应该不会出错。至于大麻种子——调料里绝不会混入这东西,我赵氏没这东西!”   荀罂深深盯了师修一眼,闲闲地说:“这东西不要碰了……说正事,我们下面的仗怎么打?” 第五十五章 专业抢劫者   下军现在的士兵,大多数都跟赵武一样,都是一些被边缘化的中小贵族,国君欺负不了大贵族,只能拣这些中小贵族动手,让这些人跟赵武一样超期服役。可这些人都是与赵武一样的脾气,因为势力小,所以格外珍惜自己手头上的兵力,绝不肯轻易投入到消耗战中。   结果,晋国的下军从郑国打到蔡国,每次围住一个城市,其他三国联军站在城脚下呐喊,荀罂奋不顾身指挥自己的私兵奋战,分配在左矩的小贵族就拿赵武当榜样——我站在城下看风景,连呐喊都懒得张口。   在这种情况下,荀罂从北打到南,毫无收获那是必然的。   荀罂再次把肉脯翻了个面,盯着烤肉炉说:“国家危难,国君有令,我荀罂不得不披甲持戈,怎能对自己的职责敷衍了事,武子,不能这样啊。”   赵武随手塞给对方一把小刀,呼喊道:“军佐,我昨天呼喊士兵战斗,谁知道士兵却问我,这是为谁而战——为谁而战?这是个问题。”   荀罂看了看赵武递上来的小刀,诧异的问:“商匕?这么珍贵的东西,你竟然用来切肉吃。”   赵武笑着反问:“难道它不是用来切肉吃的?”   匕字在古代有食勺、匙之解,它就是商代人用来切割肉,而后当勺子用的吃饭工具。这东西就是当初赵武在孙周那里看到的商代小刀。   赵武笑了笑:“孙周送我的,听说已经有千年历史,古董啊。”   荀罂爱惜的看了看小刀,赶紧撩起衣襟,把小刀仔细擦干净,而后揣进自己的怀里,脸不红心不跳的继续说:“你的士兵为什么这么说?”   赵武放下了竹简,回答:“我的私兵告诉我:如果我说需要他们为赵氏而战,他们哪怕衣不蔽体、刀剑断折、气力耗尽,也要血战到底。因为他们知道,我虽然今年没有收入,嗯,恐怕明年也没有收入,但我答应给他们的报酬决不会赖账。而国君,那就难说了。”   荀罂低头,他四处寻找切割肉的工具。旁边的昆又给他递上一把小刀,这把刀是铁制的,形状几乎与商匕一模一样,荀罂看了一下,开始用刀切割肉脯:“虽然如此,但我们晋国乃是大国,既然到了陈、蔡两个小国,如果连他们也奈何不得,我们霸主的威严何在?你还好说,而我回国,恐怕无面目见公卿了。”   赵武叹了口气,师修在他背后捅了捅赵武,赵武勉强说:“既然如此,那明天我就热热身,替你攻下眼前这座小城。”   荀罂刚才说的是感伤身世,他在楚国做了九年俘虏,被父亲营救回国后,一直担任下军佐的位置,从来没有得到升迁,现在,连他的侄子荀偃(中行偃)官职都到了他的上面——春秋时代讲究长幼尊卑,侄子的官做得比他还大,这对他来说是一种羞辱。   而晋国现成的叔侄例子还有一个,比如三郤当中的郤犨,他比郤至还年轻,当官比郤至还要晚,但因为他是郤至的叔叔,郤至主动让出了新军将的位置,自己担任新军佐。对比三郤,荀罂面对荀偃,处境更尴尬。   多年以来,荀罂一直是“千年老留守”,每次国家发动大战,他总是留守国内,所以也没有军功得以升迁。这次出战,是他回到晋国后第一次领兵出击,如果落得一个灰溜溜的结局,回去后更要接受别人的嘲笑。   荀罂是感伤身世,所以才发出刚才的感慨。师修感觉到自己受到这位晋国正卿的重视,不能不有所回报,所以他在背后使劲捅赵武,希望赵武能在关键时候拉自己的岳父一把——他负责看护智姬生产,这段日子来,已经对智姬生出了爱护之心,不忍心眼睁睁看着智姬的父亲陷入困境。   荀罂瞪大了眼睛:“敢情我军多日徘徊不前,在你看来仅仅是儿戏?你明天只要热热身,就能攻下眼前这座城市——你早干啥去了?”   赵武再次开口:“军佐,你说,凭我们现在的军力,能围攻陈、蔡两国的国都吗?”   赵武称呼自己的岳父为军佐,是跟鄢陵大战中,栾书的儿子对自己父亲称名道姓一样,都表示——我们只谈军务,不谈其他。   荀罂低头想了想,回答:“我早知道这趟出兵是出力不讨好,这次我们不仅不可能压服郑国,连陈、蔡两个小国也对付不了。但鄢陵大战后,楚军全身退走,我们必须向列国表明晋国的胜利!我们必须对列国保持持续的压力,这就是我带军出战的意义。   我不求胜利,只求代表晋国,让列国知道我们维护霸权的决心。虽然如此,就我私心来说,打不过郑国,收拾一下陈、蔡两个小国,也算表明一下心境,可惜啊……”   赵武重新拿起了竹简,闲闲的说:“现在这种情况,就是晋国四军全到了,恐怕也打不下陈、蔡两国。”   目前,连赵武这样的老实人也开始偷懒,可以想见国内其他的贵族是什么精神状态。   这场仗,个个贵族自备私兵,自备钱粮替国君战斗,即使打胜了他们也只有损失没有收获,但国君却压根不想给贵族们补偿,反而吞没了贵族的献俘,转而赏赐给身边的那群马屁精。   对国君这种行为,晋国的贵族们已经怒火滔天,但国君变本加厉,因为他觉得对身边马屁精的赏赐还不够丰厚,所以在沙随之会后,他回到国内开始羞辱那些中小贵族,以兵员不够,作战没有功劳等各种名目,剥夺贵族的封地,转而将这些封地赏赐给自己身边拍马屁的人。   在这种形势下,谁还有心战斗,所有的人都充满怨恨的盯着自己的国君,恨不得抽冷子捅他一刀,而老好人士燮对这件事也无可奈何,他现在躲在家里,一心祈求死亡,以减免家族的灾祸。   所以,赵武才说,即使晋国的四军全部到齐了,恐怕大家也无心战斗,因为大家都知道,打胜了,自己损失了人力物力,所有的收获都是国君的,与其那样,还不如保存实力。   荀罂对此有什么办法,副元帅士燮都躲了起来,他一个靠边站的将领能有什么办法,所以他闷闷的在赵武这里吃了几块肉,准备回营帐睡觉,临走时,他不放心的询问一句:“你确定,明天一定能攻下眼前这座城市?”   赵武点头:“召陵建筑在山丘之上,进攻它我有三种办法:一种办法也许旷日持久,但伤亡最小,那就是截断召陵的水源。但现在看来,我们耗不起这个时间。   现在是八月了,哪怕明天一早动身回国,我们在路上也能见到今年的第一场雪。所以,唯有采用第二种方法,这种方法或许有点伤亡,但比第一种攻城法,伤亡还可以接受。”   荀罂一边起身,一边继续说:“竟有三种方法之多?……我从国内带军出击的时候,经过韩地,韩起正在封地里神神秘秘的训练士兵,他说:他从鄢陵撤退的时候与你约定,会调遣一千士兵给你,实验一种武器。修子今天来的时候带了一些人手,看神态似乎是韩家兵?”   赵武笑了:“召陵并不大,也就是与赵城差不多的人口而已,三千户的小城,我明天给你攻下来,但我有两个条件,第一,打完这仗我们立刻撤军,第二,打下召陵后,以长街为界,左边半个城市是我的。”   春秋时,建筑格局讲究工工整整,赵武所说的“长街”就是城市的子午线,这条“长街”贯穿整个城市,将城市分为均匀的两半。   荀罂毫不犹豫的点头:“这么说你要实验那种新武器——没问题,我明天命令列国军队列阵,合围这座城市,同时禁止他们私自越过自己负责的攻城区域。”   赵武也不客气,他拱手谢过荀罂的安排,荀罂走出帐篷,身后,师修讲解的声音再度响起。   第二天,三国联军分成两部,围住了召陵东城西城,他们受到严令:尽量逼近城墙,做出攻击姿态,威逼城墙上的守军,却不可以随意攻城。   这个命令很奇怪,宋国执政华元接到这一指令,立刻悄悄更衣,领着几个侍从走出了宋国军营,在路上,他遇到了卫国执政孙林父、齐国执政国佐,三方彼此会心的一笑,自动的集结在一起,悄悄摸到了晋国军队负责的北面和西面。   晋国军对负责攻击的北面城墙的是下军右矩,三国执政站在那里观察了一下,宋国执政华元一声不吭,转头向晋军左矩负责的西面城墙走,孙林父尾随其后,临走时还自言自语嘟囔:“这里静悄悄的,我猜就不是这面城墙,那件武器既然是武子首先使用的,一定在他军中。”   三国执政隐藏在一片树林里,眺望着下军左矩,只见下军左矩防备一场森严,约三千名单骑走马不停的在军营外游荡,任何想要靠近者都要受到严厉的盘查,这一会儿工夫,三国执政已经看到数名不愿配合检查的农民被赵武的骑兵毫不犹豫的砍翻在地,见此情景,这几个人大气都不敢出,只隐在丛林中观看。   下军左矩兵力最少,目前只有约四千五百人的士卒,但三国执政都不愿意小看这股士兵,因为每次攻击,荀罂总是将这四千多人单独组成一部,放心的任由他们保护自己的左翼和右翼。而这群人虽然人数少,对攻击行动显得不热烈,却总能出色的完成防御任务。   此时,在下军左矩,赵武正有气无力的指挥士兵推出战车来,命令:“把车板拆掉,光留一个架子……赶紧,我赶时间。”   随军工匠毫不迟疑的拆掉二十辆战车的车板,让这些战车成为一个空架子。赵武指着拆下来的车板,又吩咐:“用工字钉把这些车板钉在车辕两侧,形成一个三角形的窝棚,快点。”   赵武所要建造的是一辆冲车,搭好的木板起了防护作用,木板下再吊上一根稍稍加工过的圆木,而后将战马卸下战车,由士兵用人力推着车辕,靠近城墙,用撞木撞击夯土城墙……   华元等人躲在树林中,看着赵氏武士推出二十辆带棚子的马车,这些士兵将车辕向后,摆好了冲击姿势,又有一些士兵钻到了棚子里——因为车板拆空,他们刚好可以从车里躲在棚子下推动马车。   军中鼓响,一千名装束奇怪的士兵走了出来,五百人士兵走在前排,他们到了距离城墙一段距离后,不再行动,而是随着一声军鼓坐到了地上,而其余五百名跟随的士兵则手里捧着两个匣子,蹲在这些坐在地上的士兵身边。   军鼓响亮,坐在地上的士兵躺倒了,他们脚上高高举起一件奇怪的武器,身体躺在地上,用全身的力量摆弄这件武器……离的太远,华元看不起他们具体的动作,只发现这些躺在地上的士兵用双脚将那件武器举起来后,他们身边蹲的士兵从带的匣子里取出一个东西,安放在他们脚上的那件物体上。   军鼓响了,带棚子的马车推动着,慢慢越过躺在地下的士兵,他们行进到中途,城墙上开始射箭,如雨的箭杆打的车棚哗哗响,几个没躲好的士兵被弓箭射中,受伤倒地。但蒙上车棚的战车却不管不顾,继续行进……   正在此时,军中突然响起了一声重鼓,躺在地下的那些士兵齐声发出一声大喝,他们双脚奋力一蹬,无数小黑点飞离了他们脚上的那件武器,冲着城墙飞去——眨眼间,城墙上的防守士兵发出阵阵惨叫,部分人从城头跌下,滚落在墙根……   华元抽了口冷气:“晋国国君说这件武器射击非常准确,我还以为他只是想遮丑,原来,这武器比他说的还要夸张。”   这种弩弓战术是赵武与韩起在鄢陵时私下商量的,两人研究了整整一个月,而后将弩弓改为两个人操作:一人专门负责上弦扣扳机,安放弩矢的工作则由他们身边的人负责。虽然两人负责一张弩弓,一件武器所消耗的人手增加了一倍,但弩弓射击的频率增加的更多。   随着鼓声,躺在地上的士兵整齐的射出一拨拨弩弓,在他们的压制射击下,城墙上,蔡国士兵站不住脚,不得不向左右城墙退却。在他们空开的城墙段上,蒙上车棚的冲车缓慢的,但是坚决靠上了蔡国的城墙。   树林中的华元看不清车中的装置,他们躲在丛林中,只看到这些车挨上城墙后,车辆所接触的那段城墙立刻尘土飞扬的颤抖起来,巨大的响声一下接一下,仅仅几个呼吸过后,召陵一段城墙崩塌,紧接着,更多的城墙段开始崩塌……   后续的左矩发出一声兴奋的呐喊,他们随着鼓点,开始不慌不忙的冲崩塌的城墙走去,这时,更多的弓箭兵被调了过来,他们开始用最高射速压制附近赶来增援的蔡国军队……   召陵陷落了,无可置疑的陷落了。   当左矩第一彻行踏上崩塌的城墙后,蔡国军队崩溃了,紧接着,荀罂所在的晋国右拒发动起来,此时,召陵的军队已经无心抵抗。   攻入城内的下军左矩入城后,立刻丢弃了手中的长兵器,他们有的拔出断剑,有的手持战斧,有计划的沿着长街奔驰,不一会儿,召陵四角的城门打开,联军入城了。   召陵整个城市立刻遭遇了水火两重天,三国联军负责的东城区,抢劫四起,屠杀进行的轰轰烈烈,下军左矩负责的右城区,百姓遇到的是温文尔雅的抢劫。左矩士兵会很有礼貌的敲开他们的门,文雅的将他们请出自己的房屋,而后开始专业化、职业化的搜刮。   荀罂的右拒负责全城的包围工作,他们没有参与这场抢劫。不过智家兵以前跟赵兵打过交道,赵武没有回避他们。结果,智氏军队惊讶的看到了一场专业化、有条不紊的洗劫。   只见赵兵们按照“彻行”排列在长街上,而后以“两”为单位,一辆战车负责一个街道。战车周围的士兵,一会儿由你负责守卫,一会儿轮到别人。不在战车边执勤的士兵以“伍”为一组,温柔的挨个敲开蔡国人的大门,而后礼貌地进入蔡国人的房间。   他们先把蔡国人家中的战马牵出来,而后拉出战车……再然后,轮到了蔡人屋里的值钱东西了,赵兵川流不息第把蔡人家中物品抱到战车上,等堆满一辆战车后,马上会用篷布把战车蒙严实,赵氏甚至细心的将篷布几个角捆好……再然后,一辆辆满载的大车被他们推出召陵的街道,推出召陵城门,推入赵武的军营。   一切都那么的有条不紊,等到蔡国人的房间空空荡荡后,在蔡国人惊愕的目光中、在智家兵钦佩的眼神里,赵家兵彬彬有礼的走到惊恐的蔡国人身边,非常有礼貌的请求他们举起双手,而后用绳索把他们双手绑在一起,再一个个串起来——他们是按照军伍编制捆绑俘虏的,无论男女老幼,每二十五个人(标准‘两’编制)捆绑成一列。   最后,这些赵兵会温文尔雅的躬身,请求那些被捆绑的蔡国人跟随他们前往军营,其中不愿意随行的蔡国人,则被这些赵兵含着微笑,挥刀抹了脖子。   “专业!”智家兵不约而同的发出赞赏。   “齐整!”宋国执政华元满脸钦佩。   “精湛!”卫国执政孙林父仰天长叹。   “高效!”齐国执政羡慕的口水长流。   而后,三国执政不约而同的询问:“这就是晋国人的‘好整以暇’吗?”   智家兵听了这话,骄傲的挺了挺胸。   军营中,赵武耷拉着脑袋,闷闷不乐的看着自己的士兵押着俘虏入营,他有气无力的对智罂说:“军佐,分你一半战俘,有了这些人,你可以给国君献俘了。不过国君面前,你就说我一无所获,也省的我被他惦记。”   智罂满意的轻轻点头:“不错,你居然虏获了半个召陵的人,大约有一万出头吧。有了这些人,我们确实可以撤军了——绝妙啊,你家私兵实在效率高,难道,你们以前专门训练过如何进行抢劫?”   赵武翻了个白眼:“我就是想训练——可国内哪有场地供我模拟抢劫的?岳父,你难道没看出来吗,士兵们完全是按照晋国千百年来的军事分工,相互协作完成的,这军事分工协作的建立,功劳可不在我。”   荀罂点点头,与此同时,城中,三国执政指点着赵兵背影,大骂自己的手下:“看看人家赵兵如何战斗的,人家赵武平常不吱声,一吱声就攻陷一座城,人干起活来那个专业,看看人家,你们不感觉羞愧吗?”   城外,赵武军营,士兵们逐渐回营,已经有人开始在城中纵火,赵武仰脸看着国都方向,意兴阑珊的说:“兵无战心啊,在场的士兵家家都误了今年的秋收、冬耕,明年的苦日子怎么熬啊?”   召陵已破,荀罂停留数天,等待赵武收拾残局。数天后,赵武将俘虏编组完毕,荀罂下令:回车(回军)。   背着大包小包,压着长长俘虏队伍的晋国大军走得很慢。当月月底,联军驻扎在颍上。   当天又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郑国执政子罕不甘心联军纵横自己的国土,他率领郑国军队发起夜袭,是夜,宋国、卫国、齐国联军一触即溃,智罂召集自己的私兵组织反击,发觉自己的军队混乱指挥不灵,他连忙在侍从保护下赶到赵武的左矩。   赵武所在的下军左矩灯火通明,距离下军左矩两百米的地方开始点燃火堆,每二十米一个火堆,将营地前沿照的通明,荀罂披甲进入赵武军帐,依稀是当日那副场景——两个小炭炉还在,铁板上的肉、瓦罐里的酒都在,师修也依旧捧着竹简解说,那名叫昆的侍卫已经披挂起来,但他还像当日那样,漫不经心烤着铁板上的肉。   “为什么不反击呢?你那单身追击十万楚军的勇气呢?”荀罂怒气冲冲的问。   赵武轻声读着竹简上的字,一行读完,他目光扫向师修,师修波澜不惊的点点头,示意他每个字都读得正确,赵武这才把目光从竹简上移开,轻声回答:“士兵们都不愿出战——军佐,你自己的队伍呢?” 第五十六章 人不嚣张枉少年   荀罂失望的叹息:“我入营的时候,看到你的士兵都起床了,帐篷已经卷起来,他们都蹲在原地,手里的武器齐全,剑出鞘,弓上弦,战马已经套上了战车。这种状况下,你们为什么不出战?你们明明已经准备好了啊?”   赵武放下了竹简,用小刀割了一块肉,把肉放进嘴里细细品尝,智罂耐心的等待对方咽下这块肉,只听赵武说:“士兵超期服役好几个月了——没错,按规定,他们超期服役的费用由领主负担,但这笔费用他们可以选择接受,也可以选择不接受。   打仗要死人的,如果武士们觉得不值得为这笔钱流血,他们要求立刻解散军队,放他们回家,对此,你我都无可奈何,这是附庸的权力,不是吗?   现在,赵兵依旧坚持在我身边,是忠诚;夜间遇袭毫不慌乱,是训练有素;面对黑夜不测的情况,镇定做好自卫准备,是勇敢;如此忠勇之士,何必再强求他们出战呢?——这群忠勇之士,已经战斗了八个月了。现在就要回家了,谁愿意在最后一战中把命丢到这里。   军佐,何必再强求他们出战呢?军佐,我们现在的责任,是安全地把这支队伍带回家,再不回家,士兵们要哗变了。”   师修连忙缓和气氛:“军佐,快要入冬了,我们的车辆满载战利品,车辙压得很深,难以驶出去战斗。我们的战马已套上车,那是没错,但我们所有的车辆上都装满东西,没有空余位置乘坐甲士了——我们无法战斗!”   荀罂默默的坐了下来,他不再说话,只是专心致志的吃着铁板上烤的肉。   九月,第一场大雪飘落,晋军下军进入周王室的领地。此时,宋国、卫国、齐国联军已经不见影子,他们在那场夜袭战中全体崩溃,各自走小路逃回自己的家。但夜袭得手的郑军却又不敢冲击晋军的营寨,他们在下军左矩营寨外呐喊了一阵,看到左矩戒备森严,只好趁着夜色悄悄退走。   天亮,不甘心的武清、武连带着骑兵队追上郑国军队的殿后,打了个小反击,算是警告了郑国军队,但武清、武连也不敢过于深入,只抓了百余名郑国俘虏后便悄然撤走。这次反击让郑国知道:晋军还有反击能力。于是,郑国军队不敢再来招惹晋军。   以后,晋军大摇大摆的穿过整个郑国,借道周境回国。   晋军通过“王野(周王室都城外的荒地)”的时候,因天气寒冷,孙周不便出行,他派自己的家臣来迎接赵武,那位家臣在雪地里席地而坐,弹着琴高唱一曲:“凤凰鸣矣,梧桐生矣;钟鼓乐之,琴瑟友之。”   当时的场面风雅而充满贵族气息,赵武躬身行礼,回唱诗一首:“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   出其门门,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虑,聊可与娱。”   孙周歌中以“凤凰栖息梧桐”,“琴瑟相谐”来喻意:我拿你当朋友,得到你的消息很高兴。   赵武唱的是他从家中女人荀姬那里听来的歌,这歌以“邂逅相逢一名女子,此后相思不断”来喻意:邂逅相逢,我心中很记挂你。   这次唱和是在晋军全军面前进行的,孙周毫无顾忌的公开与国中大夫的交往,而赵武也公开承认孙周是自己的“朋友”。在这里,孙周是以一个春秋人的直率,赤裸裸地、不加掩饰承认赵武值得交往,丝毫没有顾及他这么做可能带来的灾祸。赵武干脆也豁出去了,率性而为地公开自己与孙周的友情。   这也意味着,晋国国内公卿之间的争斗已经白热化了,连赵武这样一向隐忍的人,都撕开了面具,对国君伸出中指,赤果果地把自己极端的蔑视暴露在阳光之下。   当然,国君是不可能知道赵武伸出中指的意思——他这也算是提前两千多年,享受到了“中指”待遇。   歌声中,晋国大军没有停下脚步,士兵们鱼贯走过赵武身边。   那位家仆弹完琴,潇洒的一挥手,托起长长的琴,躬身向赵武行礼:“这天气,我家公子不便出行,听说今日大军过境,特派我来送上瑶琴一副,还请武子记着,这里还有一位友人挂念。”   赵武摸摸身上,找不见相称的礼物回赠,他反身脱下身上的狐裘,将这件犹带体温的裘皮奉上:“行军途中也没有什么礼物值得回赠,这是我身上穿的狐裘,天寒地冻,望公子(周)披在身上,抵御寒冷。军旅当中,不能全礼节,请大夫转告公子,恕罪恕罪……”   两人这一耽搁,晋国的大军的队尾已接近了他们,赵武不敢多停留,在最后一队士兵走到身边时,他拱手一边依依作别一边追上了队伍。   雪地路难行,等赵武赶上中军时,荀罂轻声提醒:“小武,今日的事太张扬了。”   赵武默默无语。   荀罂的意思是:栾书拿郤至与孙周私下交往陷害,引起国君的杀机,赵武羽翼不丰,不该如此张扬。   师修不满意的瞪了荀罂一眼,他脱下自己身上的狐裘,披到赵武身上,大声说:“两个小孩子玩的开心,彼此拿对方当很好的玩伴,这有何不妥?”   荀罂无法回答——这两个人的交往妥不妥当,他说的不算。说了算的人,也不会在冰天雪地里行军。   过了周王室的领地,最先进入的是赵武的庄园——“原”地。东郭离在庄园门口迎接了赵武,他一个劲的道歉:“主上,你们移动的很快,频繁更换驻地,我每次派去人,总追不上你的脚步,结果,我没来得及把冬衣及时送出,请主上原谅……现在那些冬衣都在庄园里,主上这就让士兵们换上吧。”   要说春秋人真是耐冻,天寒地冻的,这群晋国人全身披甲坚持行军,很有点斯巴达风格……   开始的时候,幸好赵武攻破了一座蔡国城市,抢来许多物资,使得士兵有足够的衣服添置——赵兵本来就不讲究军容,如今军中做主的是夫人智娇娇的父亲,所以,那些赵兵干脆将身上裹的一层又一层。每觉得身上衣服不够挡风,便顺手从满满的战车再抽下一件战利品,裹在身上。许多士兵因此身上披了五六件衣服,将自己裹得像一个大肉球。   因为民间百姓服装不可能统一,所以裹上好几层衣服后,赵氏私兵的队伍就显得像一支叫花子军,其他贵族私兵客气的称呼赵武的军队为“花衣军”,他们嫌丢人,不跟赵武学,结果,他们的队伍一边衣衫单薄地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一边继续嘲笑赵兵。最终,大多数赵兵已经忍受不住嘲讽了,宁愿脱去花衣,在寒风中受冻,也不愿再披上几层衣服御寒。   现在有了正规的冬衣,则不一样了。赵氏的冬衣里塞满了细羊绒,用粗针缝出一道一道缝纫线,以固定衣服里的羊绒,使那件衣服外形有点像格子衫。不过这衣服确实保暖,一穿上去立刻感觉不到寒风。大多数古人都没有受过这种待遇,这衣服一穿上身,真是“暖在身上温在心中”。   这种寒衣虽然是古人没见过的“格子衫”,但因为大家都是同一款式,所以赵兵换装后,整齐的队伍、加上振奋的精神面貌,让准备嘲笑他们的贵族私兵只剩下羡慕了。   赵兵换装之后,赵武绕着自家的队伍走了一圈,沿途武士们纷纷向家主行礼致敬,他们是在衷心表示臣服——从来没有以为家主向赵武这样爱护自家武士。而拜赵武两年来的训练,加上精心打造的武器装备,使赵家私兵在一场大战下来只有四十余人阵亡。在如此旷日持久的战争中,如此这么小的伤亡,不能不说赵武对他们袒护到了极点。   赵武检阅完自己的军队后,摸着下巴问荀罂:“军佐,我们是不是该休整一下了……嗯,寒风刺骨,积雪没过膝盖,士兵们这么走回去,太苦了。我决定不走了,我们就在庄园里休整——赵氏私兵顺路住进赵家庄园,也是理所应当。”   荀罂简直对赵武的小孩脾气感到无法忍受,他回身看看赵武的家臣,那些家臣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   荀罂眨了眨眼,立刻明白了:赵武现在是在避祸。他闹腾得越凶,越是让人人皆知他受了天大委屈,国内那些卿大夫与国君越是有所顾忌,不敢严肃处理他,甚至只能轻描淡写的无视之——因为他们怕人议论赵武闹情绪的原因,那只会让他们更丢脸。   这也是赵武家臣不加劝阻,反而表露出隐隐的纵容态度。   “真是好家臣啊,我怎么没遇到这样一群国士——赵氏百年积累,毕竟不同与小族旁支,瞧他们招揽的这群人——有这些人在,即使家族遭难十次,也能重新站起来”,荀罂心中感慨完,回答说:“我看你这庄园里屋子很多,整个下军住进去不成问题。   哈哈,下军士卒看你的‘换装表演’很长时间了,你要休整,不如全军一起休整——三天,我们只能停留三天。嗯,把好酒好肉都端上来,我知道你亏待不了自己,庄子里一定藏有好东西。”   “岳父真是了解我”,赵武厚着脸皮,把荀罂的讽刺当夸奖接受了。他干脆换了称呼,亲切地招呼荀罂。   “没问题”,东郭离抢着回答:“我们库房里堆满了货,军佐想吃什么,我去拿。”   在赵武东征西战的时候,负责后勤供应的东郭离,利用赵武从鄢陵之战俘虏的郑国、楚国战俘,在“原地”盖起了无数栋房子,现在,赵武在“原地”的庄园里几乎没有空闲的地方,全是一栋挨一栋的土坯房,这些房子既可以当仓库储存货物,也可以当作简单的住房——即使它们的条件再简陋,也总比住在野外搭帐篷强得多。   赵兵住进庄园里,他们换上了新的冬衣,伍长以上的小官还有机会洗个热水澡,而普通士兵们则被分配到一口大锅前,熊熊的炭火烧着一锅又一锅滚开的水,以便让士兵洗浴……   此时,赵武蹲在温暖的房间里,显得有点病恹恹,东郭离命令奴仆升起了火。稍后,女奴们川流不息地端上来各色美食。众人洗浴过后,来到桌前坐好,此时,满桌的食物正冒着腾腾热气,令人垂涎欲滴。   武士昆不客气地与师修并肩而坐,他先端起一只赵地生产的瓷杯,好奇地打量一番,而后边招呼女奴倒酒,边顺嘴说:“你这儿随便什么东西都别出心思——别人造陶杯,你家也造,但你家造的杯子上,光亮亮的蒙上了一层釉彩;别家用五谷酿造酒,你家却用山果——你知道吗,别人都用山果做酸酪浆的,你家却要做成酒……   反正你家做东西,总跟别人有所差异。好奇怪的习惯。”   智罂也刚刚洗浴过,他浑身轻松的坐在岸上,吃着川流不息的端上来的菜肴。听到武士昆的话,他感觉很怪异,仿佛这名武士不是赵家人一样。   荀罂稍稍愣了一下,左右一打量,发觉赵氏家臣一副没事人模样,他决定——别多事。扫光眼前菜肴为妙。   那些菜肴实在太别致了,有很多菜智罂没见过,他吃得很香甜,腾不出嘴来说话。   赵武的情绪显得有点病恹恹,他有气无力的回答:“都是穷闹的。你知道我赵氏穷,粮食不够吃啊,只能用野果酿酒。不过,野果酿酒也有好处,一般谷物酒需要窖藏数年,果子酿酒当年就能出窖换钱,穷人啊,都这样图省事……赵城的情况还好吗?”   赵武最后一句话是问东郭离的。后者还没回答,荀罂插嘴感慨:“可是这果子酒,滋味比五谷酒一点不差,它酸酸甜甜的,细品起来,也许比谷酒更可口——若是天下穷人都有你这种心思,图省事也能折腾出一种新鲜物来,这天下还有穷人吗?”   武士昆喝了口酒,点头表示赞同荀罂的话。东郭离找见机会,回答赵武:“家中一切都好!赵城诸胥(胥吏,小官)在主上有了子嗣后,精神更加振奋。他们自觉地督促奴隶们种下了冬麦,还帮那些出战的武士补种农田。如此一来,我们明年的粮食应该够吃了。   此外,秋收后,我们根据主上的意思,按旧日约定收取了野人(农民)粮食,数目也就是田里一次播种的粮产。现在,野人们知道了我们的信义,他们手中有了足够了粮食——主上的‘示信’、‘富民’计划已基本完成。   前一段时间,我已经把主上从鄢陵押回的八千战俘运回赵城,他们的甄别工作已经完成,其中的手工匠被分配到赵氏工坊,农夫则送至奴隶营让原来的奴隶监管——主上曾跟奴隶们约定,今年释放一万名奴隶,现在奴隶们正翘首期盼主上回家。不过,奴隶们不担心我们的信用,对赵城因主上未归,而推迟签署释放令表示理解。   主上从鄢陵楚营带回来的稻种我们也收起来了,新来的楚囚、郑囚听说我们的奴隶政策后,纷纷表示愿意负责保管稻种,并在明年春,找一片闲地种下。   从楚营中运出的粮食也处理完了,大多数霉变的稻种、麦种已经蒸晒过,做成了酒曲,储存进了酒窖。根据主上的命令,那些完好的稻谷我们也分发到个个参战士兵的家中,许多人家中的粮瓮装得满满,也有许多人把这些粮食拿出来换酒,准备等主上回去后进行庆祝。   主上植物园中那些种子我们也收起来了,今年一年,已有三百名小竖(童奴)跟花农学会了栽培手段,明年我们将大规模种植——现在,我赵城唯一缺少的,是空闲的土地……”   赵武从身上摸出两块竹板,扔给东郭离:“甲氏——国君已经许诺允许我们在甲氏开垦,明年我们可以派出十余支垦荒队,去甲氏垦荒,只是具体步骤还要详细规划一番。”   东郭离长出一口气:“这就好,虽然甲氏沼泽密布,但以主上的才能,一定会有办法把这块地方变成粮仓,等明年,我赵氏就不用为粮食发愁了……”   停了一下,东郭离又补充说:“主上藏下的那些郑国俘虏,以及楚国俘虏我已经送回了领地,但这次主上又带回来六千名蔡国俘虏,还有上千辆大车,雪地道路难行,不知主上打算将奴隶与车辆留在此处,还是继续前行?”   赵武有气无力的回答:“我病了,这个冬天我不想再走了,我想在这处庄园过冬……”   智罂插嘴:“休想——不过棘门,军队不算解散,你就算真病了,我抬着你走,也不许你留在这里。我全军绝不能因你一人耽误。”   几位赵氏家臣默默无语。   赵武叹了口气,望向屋外,转移话题说:“武士们都安置好了吗?”   屋外,下军士兵正鱼贯进入分配到的土屋。   土屋里没有家具,士兵们每人分到了一捆草,铺在地上作为床铺,土屋不大,25人住进一间屋子显得很拥挤。但即使土屋再简陋,总比住在野外搭帐篷强得多。有了热屋居住的下军士兵们因此长长松了口气,但他们马上有不平衡起来——人比人气死人,那些赵兵住进庄园后,伍长以上的士官还有机会洗个热水澡,而普通士兵们生活也不错,每间屋子门口摆上一口大铁锅,熊熊的炭火烧着一锅又一锅滚开的热肉汤……   赵兵这种待遇令同行的智家私兵以及中小贵族私兵嫉妒的发狂。中小贵族们还好,他们兵少,向赵武庄园购买一口铁锅一些肉食,也花不了多少钱,庄园的管家甚至同意赊账,打欠条也行。所以,过不一会儿,中小贵族们也让自家私兵享受了赵兵待遇。   智家兵人多,智罂又是个抠门,此时他自己吃上了热汤美食,下面的军官来回请示几次,他毫无反应。   看不过去的智家兵聚在屋外窃窃私语:“听说,鄢陵的时候,咱有五千兄弟在赵氏名下作战,他们回来说:那真是好日子啊,每天都有肉吃,而且还分到了锋利的兵器,仗没打上多少,上场跑了一圈而已,临走时兵器还归自己,军功一点不差的记上了……我还听说,他们在郑国野地里抓俘虏,每个人都有点收获。”   智家兵的谈论引得中小贵族私兵很好奇,他们端着热汤,凑近这位士兵跟前,悄悄打探:“这怎么回事,兄弟,说详细点。”   屋内,智罂被逼无奈,大手一摆:“我如今在女婿家,这事问我家女婿,该怎么招待,那是他的事。”   智家军官望向赵武,赵武有气无力回答:“我今天终于知道娇娇的性格是怎么培养出来的……算了,(东郭)离,吩咐他们招待吧——按自家人的标准走。”   东郭离应声答应。对面,智罂停住嘴,好奇地打量一下赵武:“看来你真病了,我可有一万五千私兵啊。按你的脾气,往常你总要跟我争一下,现在居然答应下来——这说明你病了,病的不轻。我这一万五千人连吃三天,怕要吃穷你了……你回去后,不会虐待我家娇娇吧。”   赵武呀了一声,懒懒地说:“我原来忘了,你女儿还在我家……没关系,这笔账我回头跟她算。”   “别……”,智罂急忙说:“我家军士说有打欠条的,我给你打欠条——出门在外,谁会随身带着一万五千人三天的伙食费,我先欠着,回头还账。”   “还不还无所谓”,赵武有气无力:“只要岳父拨给我两千人就行。我明年在甲氏垦荒,需要大量武装护卫,岳父给我两千人,这些人一年的伙食我管,但他们家中就需要岳父照顾了。”   家族私兵替领主做事没有薪酬,他们必须每年亲自替领主服役一定期限,这是身为附庸的三大义务之一,除非过老(60岁后)或过幼(15岁前),而这所谓“过老、过幼”就是春秋人说的“二毛”,即“黄毛童子”与“白发老人”。但这样的免费义务每年只有60天,超过这个期限,费用由领主支付——主要是供给他们养活家小的粮食。赵武向荀罂索要的就是这种义务武士。   “两千人,多了点,除非你给他们装备武器,这些武器事后归他们所有”,荀罂讨价还价。 第五十七章 射向国君的那一箭   “值!”东郭离悄声提醒:“主上,只要屯垦点建立起来,这些土地以后会源源不断提供给我们粮产,而且,我赵氏若能把甲氏开发出来,以后百年也不用愁了。”   赵武哼了一声,算是答应。   就这样,在大雪飘飘中,晋军于“原”稍事休整,等再度启程时,荀罂真的抬着赵武走,而赵武躺在担架上,也不知是真病了还是装病,反正他一副病恹恹的态度。   “原”地过了是“韩”地,正在家里猫冬的韩起听到赵武病的消息,快马迎了出来,他一到赵武的担架面前,赶紧用手试了试赵武额头的温度,马上喝斥从人:“被子盖厚点,武子额头这么冰凉,一定病的不轻。”   赵武躺在担架上,有气无力的回答:“心病,只是心病。”   韩起哦了一声,马上低声关切的问:“我送去的那些弩兵怎么样?”   赵武也低声回答:“不错,实战效果非常不错。”   韩起又低声说:“国君问我们要图谱了——你也知道父亲是个老实人,他把弩的制作图谱献给了国君……我听说国君已经把弩的图谱赐给了卫国。”   赵武勉强点头:“卫国是我们的坚定盟友,只送给他们,想必一二十年内还不会泄密,但过了这段时间可就难说了。”   韩起随着担架走了段路,不好意思的说:“智伯(荀罂)刚才告诉我,士兵们归心似箭,路上不便停留,我不好在自己的庄园招待你,你要真没病,不妨加快行程——既然知道这段路是吃苦,还不如把这苦楚早点结束。”   赵武嗖的一下坐起来,大呼:“牵我的马来,我骑马走。”   韩起马上又补充:“我替你准备了两百辆战车,雪地里道路难行,你的车上都满载货物,不如就留在我的庄园,我给你分批分批送去。你放心,我韩地比你赵地人手多十余倍,一定不耽误你的事。”   赵武也不跟韩起客气了,他马上说:“既然这样,我把俘虏也留给你,我们轻装前进。”   韩起嘿嘿笑着:“没问题……记得我答应送你的十名美姬吗,我可花了一个月的工夫仔细筛选,保管个个美若天仙,你一块带走,想必娇娇那里腾不出身子来反对。”   韩起一招手,十名衣着单薄的女子向这里走来,她们光着脚,把雪地踩得咯吱咯吱响。寒风中,她们的身体瑟瑟发抖,而韩起却看着她们如风摆杨柳的身体,自鸣得意的问:“怎么样,个个身材都不错吧?”   “作孽啊,美人是用来疼爱的,你这是在作孽”,赵武招手唤过武士昆:“昆,你先挑,其中五个是你的。”   昆一点没有客套的意思,他伸手点了五名女子,而后吩咐仆兵(奴隶)取过来几件赵兵穿得冬衣,让这些女子穿上,而后大摇大摆的占据三辆兵车,自己乘坐一辆,其余的用来装载他的女人。   赵武又指点着师修:“老师也挑几个。”   师修一个老头了,他居然也不客气,随手挑了两位,载在自己的兵车上。最后,赵武随手挑选了一位,而后指点着剩下两位,对韩起说:“阿起,东郭离在‘原地’,这两名是给他的,请帮忙送过去。”   韩起瞪大眼睛:“从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罢了,我会给你送过去的。”   “如此,别了!”赵武拱手。   “别了”,韩起回礼,补充说:“战争还没有完胜,我们明年还要打,现在卿大夫都在忙碌备战,这关头不会有人惹你的……武子,何必沮丧,我只跟你交代一句话:他们的时代已经日落西山,我们的时代刚刚开始。”   归心似箭的士兵脚步都很快,当然,寒冷的冬天也迫使他们不得不加快脚步,以便让身体运动起来抵御寒冷。告别了韩起后,晋军用一天的时间穿过了韩地,第二天抵达了魏地。在魏韩交界处,远远就可以看到魏氏两兄弟以及魏氏旁支令狐氏,一起站在雪地里,神态恭敬。   晋国的大军没有停住脚步,魏相、令狐颉(魏颉)、魏绛都带齐家臣迎候在路边,他们先是礼节上中规中矩的拜候了荀罂……等轮到赵武了,三兄弟一起跪下了,隆重向赵武行全礼。   赵武原本在战车上打盹,魏氏三兄弟走近时,师修捅醒了他,迷迷糊糊的赵武第一眼看到魏氏三兄弟的大礼,赶紧跳下战车,侧身避让。   能言善道的魏相起身,按住赵武的肩头请他接受三兄弟的大礼,他神色郑重:“武子,我们这一礼是为父亲行的,请不要辞让——我听韩起说,父亲阵亡的时候你热泪满面。   我父亲为国尽忠,四军虽然哀伤,但伤而不悲,真正的赤子还是小武你啊!而今,我兄弟谨代父亲答谢你的恩情——你赠给父亲铠甲,给父亲弓箭,使父亲能在死前完成一场畅快淋漓的、辉煌的战斗,请接受我等的郑重感谢。”   赵武叹了口气,他眼前又浮现出那名作为“质”的魏家精兵的面孔(五十一章漏了一段,已经修改),那人死亡的时候神色如此平静,他没有怨恨,也没有壮烈激怀,仿佛这一刻他已经期待了很久——他本来不该死的,只要国君一句话而已。而国君为这句话付出的代价,对他来说类似九牛一毛。   然而,从另一方面来说,魏锜死得值得,他用奋勇的战斗替魏家人赢得了尊重。更重要的是,他爽快的认输,使魏家人立刻退出了战斗。在所有人面前,魏家人都可以骄傲的宣称:他们战斗了,甚至射伤了楚国国君。   但是,因为魏氏撤出战斗早,他们兵力没有大的损伤,甚至没有误了秋收。而赵武这位敢于单身追击楚军、并“格杀潘党”、“俘虏”公子伐的大英雄,却要从春天战斗到雨雪纷飞。   让赵武最心灰意冷的就是这点。   他努力了,努力做个春秋人,甚至有些地方做的比春秋人还要春秋,但似乎所有的倒霉事都缠上了他,使得他自己成为列国倒霉的榜样。   “你还倒霉吗?”行军路上,智罂听了赵武的抱怨,脸上的讥讽浓的快要流淌下来:“每一分耕耘都有收获,你单身追击楚军,勇名贯于列国。所以沙随之会上,你当着列国君臣的面,直斥君上宠臣一句‘要你管’。你去打听一下,以前可曾有过哪位大胆之徒,如此顶撞国君?但你顶撞了国君之后,国君却不得不忍,还得赔出笑脸向别国君主解释,这样的待遇也能算倒霉吗?   你以为你隐瞒了郑国俘虏的事情,其他人都不知道——你那些俘虏大摇大摆的穿州过境,一路押送到赵地,难道别人都瞎了?然而,公卿大夫,甚至包括国君却宁肯装瞎子,为了什么?不就是因为国君接受了你三千献俘,却又没有做出赏赐的表示。还闹的列国尽知,君上只能容忍你的胡闹。   但你以为只有你被国君吞没了献俘?郤至还哭得逢人吐口水呢!你知道吗,在前方大军回军途中,愤怒的郤至甚至射杀了国君的嬖人、寺人孟张——就射杀在国君的车驾前。”   “哦,郤至竟然如此大胆?这又是怎么回事?”当时,赵武问。   “传闻:路上国君组织群臣打猎,郤至射杀一头野猪,准备献给国君,不想这头野猪被寺人孟张看到,他立刻抢了去,用自己的名义献给国君。郤至大怒,顺手一箭射杀了孟张。据说,孟张的血溅在国君的衣服上,国君擦干了脸上的血,愤怒的哭泣:‘这小子欺负我(季子欺余)!’”   稍后,荀罂淡淡的补充:“其实郤至这一箭,是替你射的。”   原来以为我嚣张,结果还有比我嚣张一万倍的家伙——好一个郤至。   赵武明白过来,马上补充:“这一箭更是为整个(封建)卿大夫阶层射的,所以在场的人都对郤至的冒犯沉默不语。这是警告,严厉的警告。只看国君觉悟不觉悟了!”   国君“黑了”赵武的“献俘”,更黑了所有卿大夫的献俘,他以为这场胜利全是他的英明领导、正确指挥,所以别人就必须无私“奉献”——嗯,既然大家都“奉献”了,那他当然要自觉“索取”了,而且他还打算,今后就这样带领大家“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   当时,赵武都怒极向郤至动手,但郤至其实也在愤怒当中,惟独国君的嬖人不觉悟,继续保持抢功抢人的习惯死性不改,甚至再次抢劫到了骄傲的郤至面前——抢他射的野猪。   本来郤至被赵武打后就满肚邪火,所以他这一箭是在警告国君:你别做得太过分!   “其实这道理人人都明白啊!”荀罂感慨:“当时在场的公卿无一人劝解,士伯(士燮)也在场,他照样默然,韩伯则低头赶路。据闻:士伯回家后,吩咐自家的祝、宗(主管祭祀、祈祷者)为自己祈祷死亡。   他说:‘我们现任的国君骄侈而充满私心,却又幸运的战胜了敌人,这是天在加重他的病症,今后他会更加肆无忌惮,我们国家的灾难就要降临了。今天国君战胜而归,私心已经膨胀,国家领导人私心膨胀则国家必定有灾祸。我怕这个国家灾难降临会祸及范氏。   你们如果还爱我,就为我祈祷死亡吧,让我快点死去,我死于国家灾祸发生前,范氏的灾祸就减免了(君多私,今以胜归,私必昭。昭私,难必作……吾恐及焉。凡吾宗、祝,为我祈死,先难为免)。’   你瞧瞧副元帅士燮的遭遇,对比你自己,你还算倒霉吗?还有,这次你俘虏了蔡国俘虏,你可以大摇大摆的把这些俘虏送回赵地,我却不得不回国之后向国君献俘。虽然你今年从开春战斗到冬雪融融,是苦了点。不过,虽然开春那一战我没有赶上,现在我还不是陪你在积雪里跋涉吗?你把这叫倒霉,又如何来评价我呢?”   赵武摸摸下巴,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论起来,他最大的收获不是那些俘虏,是收获了一个“天下第二”。赵武知道自己武力值不高,在兵农合一制度下,春秋人从小就在练习战斗技巧,一般像他这样年纪的人,已经训练了至少二十年,而他才训练了一两年。   战场上,凭借两年的经验与二十年的经验拼斗,赵武能活到现在,那是幸运。   但有了“天下第二”做护卫,情况就不一样了。有这厮在身边,赵武现在只要再拿一张弩弓,他敢带上潘党跟养由基面对面交谈。   这就是变化!   原先赵武见到这两个杀神,心中唯一的想法就是想逃跑……嗯,他现在想着,养由基是不是也像潘党一样心思活络,只要一恐吓,一诱骗,就能骗到手。如果他成功了,那么左手养由基,右手潘党,天下无敌!   这么说起来,仿佛自己这一趟只占便宜没吃亏,国君黑了他一个标准师的俘虏,却粗心大意,把整个未开发的“长治盆地”送给了他——如此大的收获,怎么能算倒霉呢?   若这也算倒霉,天下不知道多少人巴望着如此“倒霉”。   然而做人不可太得意。   谦逊的赵武继续伪装着自己的失落,他一路做足了心灰意冷的姿态,搞得沿途经过的中小贵族见了,纷纷同情的慰问,捎带着,士燮所预言的“国内厌恨”情绪,也随之悄然增长,他们对国君的作为越来越无法忍受。   漫长的旅途终于到了尽头,晋国东门外的棘门到了。   所谓“棘门”就是随便用荆棘柴草搭起来的一堵木门,它的作用类似现代的凯旋门。出征的士兵经过棘门后,等于自动解除了服役的责任——也就是说,通过棘门的士兵不再接受将领的指挥,他们可以回家了。   通常,棘门前有国家武库的司库存在,他们的任务是收缴从武库里发放的武器。但是,如今下军出战的大都是贵族私兵,队列里从国家武库领取的武器很少,所以武库官员的存在没有影响行军速度,整只军队快速向棘门挺进着,即使偶尔有人脱离队列,到路旁向武库官员上交武器,也不影响队列速度。   刚刚能望见棘门时,赵武已连声呼喊担架队人员上前,他也不怕武库官员望见自己的作秀,大摇大摆地跳下战车,重新躺到担架上。几名赵氏士兵扛起担架,赵武的战车在身后跟随,穿过了棘门。   士兵通过棘门后,整个队形乱了,智家兵已经三三两两的自发组合,准备去城中畅饮一番,洗去征尘后回家过冬。而大多数贵族的私兵也跟智家兵一样,在经过棘门后解散了整个队伍。唯独赵武的士兵经过棘门后,并没有散开,他们站在棘门另一侧,神情有点茫然。直到赵武的担架通过棘门,他们才恢复正常。   担架过了棘门后,赵武很假的“吃力地”从担架上欠起身来,将枕头边放的“断”剑举起来,递给身旁的老师师修,师修也解下腰间的佩剑——因为这些武器都是赵氏自家配备的,所以师修只是按照惯例履行解剑仪式,他向道路两旁的武库官员展示了一下手中剑,而后手提着自己与赵武的剑,穿过棘门继续前行。   稍后,赵武在担架上有气无力的嘟囔一声,师修边答应着,边冲身边的军中司马摆了个手势,司马立刻从腰里取出一个短小的铜笛(哨子),先掏出一块干净布小心的擦了擦铜笛,而后将哨子含在嘴里,吹出了一声长长的哨音。   听到这声哨音,已过了棘门的赵兵自动集结起来,他们以伍为单位,形成了一个以“伍”为“彻行”的队列,在哨音下原地踏步。随后,通过棘门的赵兵陆续加入到队尾。所有的赵兵通过棘门后,哨音再响,变成了长短长短哨音结合的四拍节踏步声,眨眼间,赵兵们就这样以伍为一行开拔了,他们脚下的步幅虽然没有阅兵式中的步伐整齐,但整个部队却保持着完整的队列,向着赵城的方向大步前进。   来迎接归国士兵的是晋国第三卿、上军将郤錡,他惊讶的看着赵兵整队而去,反身问上军佐荀偃:“中行伯,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赵武不知道,过了棘门不准鸣金鼓吗?这些军队经过棘门,为什么不解散?难道要叛乱?”   中行伯荀偃不以为然的回答:“没错,经过棘门后,惯例不准再使用军鼓与金罄指挥士兵,但铜笛……我好像不记得有禁止吹铜笛,这玩意似乎刚刚出现,似乎只有赵城有。   我听说,以前这些赵兵每天都在绕城跑,跑步过程中,便用这种短铜笛调整队列。此外,赵城盛行军中之戏,军中司马在游戏中不叫司马,叫一个古怪的名字——裁判。   赵兵日常听惯了司马的哨音,过了棘门后,咱又不禁止他们使用哨子,所以,那些赵兵听到哨音后,习惯的排成跑步队列,这不足为奇,国法并没有禁止,是吧?赵盾昔日说过:‘法无明禁则为行(法律没有明确禁止就是许可)’,是吧?”   郤锜(qi)想了想,他想起荀偃也是赵武的姻亲之一,指望荀偃刁难赵武,就如同指望左手刁难右手一样。他猛然想通了,用略带嘲笑的语气说:“赵兵可真是听话啊,即使过了棘门,上面一声哨子,他们居然自觉自愿的排成了队列,连国都新田也不进,直奔家里去,真是一群想家的孩子。”   荀偃翻了个白眼,脸上一副“我不告诉你”的神情。   他没说出口的话,总结起来就一句:国都哪有赵城生活舒适。   论起来,国都哪有赵城生活舒适——中行偃(荀偃)不久前刚跑了一趟赵城,才明白这个道理。   当时他只是礼节上看望自己的女儿中行姬。而在此以前他从没有去过赵城,但等到赵城转了一圈后,他发现赵城的城墙虽然残破,城区面积虽然小,人口数量少了点,但他们生活的舒适程度,却远远超过国都。最明显的,在于赵城的娱乐设施,远不是这时代所能比拟的。   春秋时代,每座城市都有庞大的隶舍,占据了城市很大的面积,且这样的隶舍需要大量人手监控。自从赵城的隶舍空了后,原先隶舍所在地改建成了一片大军营,哦不,实际上这片军营区是一座综合娱乐城,里面有三座足球场、六座棒球场,以及一些附属设施,能够同时容纳数百人进行游戏比赛。   赵城举行游戏比赛是不收门票的,也不限制平民观看。兵农合一的时代,人们喜欢这种竞技游戏,观看比赛、参与比赛的平民多了,有些军人家属就将自己的住房改装一下,用来开店,店中就卖士兵配发的酒类与肉食。   赵兵一向吃得好,穿得好,据说小武跟家臣们有个约定:因为赵城人口少,所以赵氏私兵准备走精兵路线,那些正卒不再参加农业劳动,以专心训练。为了让他们有体力应付艰苦的训练,赵武又制定了所谓的“营养标准”。每位赵兵每天都能发到一点肉,这个肉的多少并没有固定的标准,有时多一点,有时少一点,但每天一壶酸酪浆却是必须的。   这年代,酒是很罕见的物品,有人喜欢喝一点,但也有人不好那一口。于是,士兵们一个月下来,积攒了不少用不了配给物,正好可以交给家属,在自家店中出售。每月月圆的时候——也就是赵城各个球队举行每月决赛的时刻,隶舍组成的军营开放,军属也乘机开店做小买卖,把士兵用不了的配给物兑换成所需要的物资。   赵城执行管仲的重商策略,是完全的市场经济,“关几而不征,市正而不布”,亦即:商业税收几乎不征,市场运作极少干预,让市场决定商业的命运,让竞争决定谁是强者。   因此,当赵城自发交易出现后,有士兵便喜欢把配给酒积攒起来,委托给某一小店代售,这家小店当然是在军营里。而他们自己也会在需要的时候,去酒店喝上两盅,消费一下属于自己的配给品。这样一来,赵城就有了固定的、寻求夜生活的消费人群。   这些固定消费者的存在,也带动了赵城其他娱乐设施的发展,以至于现如今国都有的娱乐项目,赵城基本都有,虽然赵城娱乐设施的总体数量比不上国都,但赵城里弥漫着一股轻松自在、不太讲究等级身份的气氛,却让人处身其中,非常轻松自在…… 第五十八章 我的插心剑   现在,追捧赵城娱乐项目的已经不光是赵城本地人了,逐渐的,各国商人也喜欢过国都而不入,去赵城歇足。   原先赵城里数卫国商人多,这一年,又多了齐国商人、鲁国商人流连。最近,连周王室所在地也有商人来往,他们毫不在乎价格的争抢赵氏生产的瓷器与细绒布,还有毯子、毡子,但这些东西产量有限,每月只有两三日对外发售。两三日后,赵城整月的生产能力已经销售出去,买不到货的商人不得不留在当地,排队等候下月的发售……   客人来自五湖四海,自然也带去了他们喜闻乐见的娱乐项目。而赵城自己独特的娱乐设施——石头浴,也被这些商人们带往列国。商人们无法做到随处挖一座喷泉,但他们可以建一座屋子,把烧红的石头扔到水里加热。于是,赵城里浴室林立,来赵城排队等候的商人都喜欢酒后泡一泡浴池,而后唤几名女奴给自己踩踩背,按摩一下肌肉,松一下筋骨,并把这个视为无上享受。   所以,赵氏私兵急着赶回家,一方面是思乡情绪浓烈,一方面是赵城让他们觉得舒适自在。且不提城市里整齐的石板大道,光说回到赵城,领足他们出战期间欠发的各项配额,领到各种各样的消费券,而后将这些配额送入酒馆抵押,自己就可以像贵族一样出入赵城各个娱乐场所……   这种舒适是国都里得不到,所以国都虽好,却无法留住赵兵的心。   赵武前脚才走,后续入城的人便密告栾书:“公子周在王野送给武子一架琴,两人在王野相互唱酬,神态很是亲密。”   栾书不以为然:“我听说小武曾在周室停留,而后与孙周相识。这两个都是小孩子,他们滚在泥地里玩石球,练习用棒子打石球,……哈哈,不过是两个孩子,玩的起兴了,彼此把对方当作游玩的伙伴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与此同时,已经出发前往鲁国的晋厉公也接到类似报告,国君对这两人当着全军的面毫无顾忌交往很是不满,但他终究还要打听一下元帅的意思,便问左右:“元帅知道此事吗?”   有侍从将老狐狸栾书当时的话复述了一遍,国君点头:“不错,小武子平常不吭不哈,我以为这人生性老成,没想到他也有泥地里打滚的一天……哈哈,我弟弟(孙周)真是个孩子,人武子好歹也是斩杀了‘天下第二’的英雄,他遇到这样的人,不赶紧请教武子的军略,反而与对方滚石球玩,这是幼稚。”   国王说罢,把这事丢到脑后,国王身边的嬖人长鱼矫嘴唇蠕动,似乎想说什么,但他看到郤犨冰冷的目光,又把话咽了回去。   郤犨侮辱过长鱼矫,把他跟妻子、儿女绑到了车辕下。长鱼矫原本想提醒国君,告诉国君小武这人不简单,请国君不要掉以轻心,但看到郤犨的目光,他马上想到:小武与三郤才是生死仇敌,我若当着三郤的面说小武的坏话,郤犨不免会以为我在讨好他,会以为我向他屈服了——哼!休想!   郤犨自己脑袋有点转不过来,但他看到长鱼矫欲言又止,期待了半天,发现长鱼矫东张西望,似乎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他遗憾的叹了口气,向国君告辞:“君上,那我就动身了。”   晋国国君深深吸了口气,催动车马跟随郤犨(chou)跨过边境进入鲁国。在此期间,郤犨一直注意观察着国君的神态,看到国君表情里充满厌恶,但终究还是听从他的话加快脚步,郤犨暗自松了口气。   国君是个沉不住气的人。郤至在路上借故在路上杀了他的嬖人孟张后,国君一回到国都新田,第一件事就是与其亲信的计划对付三郤。以顽劣态度玩弄政治的小国君,压根没想到对此事保密,结果,国君在王宫商议对付三郤,宫外的三郤已经听到风声,他们马上召开紧急家庭会议,讨论对策。   会上,郤锜首先发言:“国君要对我们不利了,我的意见是,马上召集我们全家族和同党的力量,群起而攻之。即使不能胜利,也要让国君面临危险,如何?”   三郤中最杰出的郤至跳出来反对:“我不同意!人所以立身世上,靠的是信、智、勇三条。有信者不会背叛国君,有智者不会不害民,有勇者不会作乱。抛弃了这三条,谁还会帮我们呢?   如果我们现在作乱,必然连累更多无辜的人和我们一起丧命,即使想保全自己,可能吗?还是等待国君的处置吧。我们郤家是受到国君的恩惠才建立了党羽,有了党羽反过来又和国君拼命,再没有比这更大的罪了!”   三郤当中,掌权家主是郤锜,郤至是家族难得的英才、智者,而郤犨之所以官位列于郤至之上,不是因为他的智商,而是因为他的辈分——他是郤至的叔叔。故此,在郤至、郤锜发言后,郤犨决定听从这两人的安排。那就是:耐心等待国君,不做任何反击。   智者郤至提出这个建议,不是因为他的愚蠢,而是因为他的自信,他认为国君终究是封建人,晋国终究是法治社会,国君想要依法处置封建领主,不能不他们之手——郤家掌管司法。而双方真要对薄公堂,郤家自认没有过失:比如他们屠灭赵氏是根据前任国君的命令;射杀孟张,依据的是封建法。郤家处处依法办事,有什么可怕?   果然,国君在王宫召开会议后,对付三郤的事再无声息。似乎在国君的宠臣当中,意见也不统一……此后,各项重大国事接踵而来,国君似乎忙的没空组织杀手了。但郤犨也不放心,他这一路都在细心观察着国君的神态,希望能找见蛛丝马迹的预兆。   其实,三郤之所以同意郤至的主张,是因为他们的贪婪,他们认为自己在这位子上多坐一天,就可以多勒索附庸国一天,多压榨国内中小贵族一天,而三郤以往获得的巨大利益使他们不愿早早放弃,他们忘记了利益争夺背后的血迹,所以国君现在没有大动作,他们宁肯如此僵持下去,也好继续收获利益。   郤犨动身了。   同日,赵城。   赵武在全城百姓翘首企盼中进入城中,当时,几乎所有的庶民都涌出了自己的房门,站在街道边用搜寻的目光看着入城士兵,当看到赵氏私兵中大多数人都能回家后,他们长长的出了一口气。随即,呼儿唤女声响成了一片,百姓们呼唤着队列中亲人的名字,确认他们的完好归来。   城门口放着一尊大铁鼎。   在赵武出战的这些日子里,赵城的刑鼎终于铸成。但师偃没有采用赵武的建议,在石头上刻下刑律而后制作成石壁公示,他觉得如此不够庄严。但真要铸造青铜鼎器,身为小领主又显得不符合礼制,于是师偃就采取了一种变通方法:铸造了一只铁鼎。   这尊铁鼎不方不圆,鼎壁非常单薄,整体形状与其说像传统的鼎,不如说更像一口四足铁锅。师偃就用这种方法打了个擦边球,而后将赵城刑律铭刻在鼎身,实现了封建的最后一步:封地司法权的统一。   如今,铁刑鼎下燃放着熊熊大火,鼎炉内堆着烧红的炭。在寒冬里,铁鼎热气腾腾,让人不可逼近。师偃就站在鼎边迎上赵武,他递上一份文书,这就是赵城年度释放奴隶的文件。赵武接过文件,想也不想,接过朱砂笔,在竹简上打了个勾。   顿时,半个城市欢声雷动,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师偃一挥手,整箩筐整箩筐的“丹书(奴隶证书)”被投入鼎内的大火中。   火焰腾起老高,熊熊火焰中,许多人悄悄松了口气。   今年的“释奴令”释放了一万名奴隶,之所以有如此庞大的释奴数量,是因为赵城新近又增加了许多蔡国、楚国、郑国奴隶。使得奴隶的数量数倍于高于城中的自由民,而此时,赵城家族武士出兵在外,城中只剩下老弱不堪的城卫军,这种安全形势让城中百姓感到惶惶不安。故此,师偃才迎在城门口,请赵武在入城时首先签署释奴令,以缓解赵城的紧张情绪。   随着释奴令的签署,原先因为城主迟迟未归而没得到及时释放的奴隶们,再次确信了城主的信用。那些新来的奴隶则因为将来生活有了企盼,反抗心理稍稍削弱。与此同时,赵氏主要武力的回归,更令城中百姓觉得轻松起来。   赵武随后在家臣的簇拥下进入自家院子,他身后,奴隶们开始狂欢。紧接着,城中的自由民也加入到欢乐的人群中。原先他们因为大量的奴隶变成与自己身份相同的平民,而感到自尊受到威胁,产生了少许不满,但重见亲人的喜悦让他们暂时忘记了不快,随即融入欢腾的人群中。   当天,赵城的果酒敞开供应,整个城市醉了。   回到家中的赵武先在前院见了三名夫人,师偃抱起长子赵成,齐策也抱着幼子赵午,高兴地语不成句:“主上,臣为赵氏贺,臣为主上贺,从此我赵氏不再是孤儿一支,我们有了两个传人……自从夫人生下孩子后,赵城官员人心大定。就是主上征战在外的日子,官员们干起活来也是信心百倍……”   师偃这话说得让赵武一阵恶寒——敢情我比那三位生孩子的女人都不如,我在战场拼命呐,他们居然说不在乎,还“人心大定”……什么玩艺?   赵武从齐策、师偃手里接过孩子,左手抱一个右手一个,感觉疼爱不过来,此时,三名夫人依恋地贴了上来,荀姬腻声说:“夫,一走这么久,想得紧啊!”   中行姬站在智姬身边,瞪大眼睛看着赵武,似乎后者很陌生。智姬过来拉起赵武一只袖子,低声解释:“中行姐姐生下孩子后,似乎记忆出现了空白,她全部记得自己怀过孩子,甚至不记得自己嫁过了……夫,我没替你照顾好姐妹,请你责罚。”   赵武爱恋的拍了一下智姬的脸蛋:“辛苦了,我们都不容易啊,说这些见外的话做什么……”   恰在此时,赵武眼角瞥见赵巧人躲在几名宫娥身后,她的目光没有望向赵武,正在目不转睛地、痴迷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她的孩子名义上是智姬的儿子,也唯有这样,那孩子才有记入家族谱系的身份。   赵武招手让赵巧人上前,也拍了拍对方的脸蛋,说:“你辛苦了……咦,那女孩呢?”   智姬连忙招呼女奴们抱来自己的女儿,这女孩虽然是她生的,但因为是女子,身份低,竟然没资格迎接赵武。但赵武不讲究这些,他逗弄着女孩的小手,慈爱的说:“这可是我家娇小姐,原本你生在甲午日,我给你命名为‘午’,没想到让弟弟抢去了这个名字,没关系,今后你就叫‘蓝’吧,你母亲喜欢蓝色,但愿你像蓝天一样阳光灿烂。”   赵武刚说完,师偃显得不耐烦了,他将两个孩子夺过,递给身边的女奴,而后板起脸来训斥:“主上出战一年,赵城百事等待决断,主上不应该如此贪恋家事……下臣恳请夫人们回避,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汇报,并请主上做出决断。”   赵武怒气勃发……但他转念一想,气又缓缓地平了:按春秋人的脾气,师偃这是真把他当做家主,才如此不客气,否则的话,一把毒药能做到的事,他何必态度如此激烈呐。   师偃就是用这种不客气的态度,在向赵武表示臣服啊。   智姬看到师偃发怒,她横了一眼赵武,使了个眼色,赵武微微点头,智姬立刻眉开眼笑:“好吧,夫主要跟家臣谈正事,妹妹们,我们先回去。”   早已等待一旁的铸剑师熏立刻奉上一柄宝剑——这柄宝剑中间还保持着铜色,但两边剑刃呈现青色,青黄相间,令宝剑显得很醒目。   熏等赵武欣赏完这柄宝剑,得意的解释:“相剑术士曾说:‘白所以为坚也,黄所以为韧也,黄白杂则坚且为,良剑也(青铜剑含铜多发黄,韧性足;含铅锡多发白,较锋利;黄白相间,这样的剑既有韧性又锋利,好剑啊)。’托主上这里工具完善的帮助,我熏潜心一年,终于制造出这柄绝世宝剑,还请主上命名。”   赵武望着那柄宝剑,不知所以然的望向齐策,齐策连忙解释:“这柄剑的剑脊部含铜多,故呈黄色;刃部含锡多,故泛白色。剑脊和剑刃判然异色,正如相剑术士所言,是把好剑。两色相杂,因此称之为‘两色剑’。又由于这种剑表面看起来,剑脊像是镶嵌上去的,故也有人称之为‘铜镶剑’或‘插心剑’。   这种剑因为剑脊含铜多,所以它拥有铜的韧性,剑刃含锡多,所以又拥有青铜的锋利,并且不容易断折,真是好剑啊。”   这下子赵武明白了,原来是在一种剑中,根据剑的部位不同,而选用了不同的含锡比例,使整柄剑既保持了锋利,又不容易折断。   赵武拎起宝剑,掂了掂,感觉这柄剑很沉重,他琢磨了一阵,反问:“我看到城门口你们铸造的铁刑鼎,看来自我走后,赵氏的铸铁技术已经有了大突破。不过,这次我亲身上阵,经过实战交锋,对我们赵氏的武器也有了新感触。   比如这楚国战戟,就设计的十分高明,在鄢陵之战中,我看到郤家兵使用戈,很有启发——战戈只有是竖刃,士兵可以挥舞戈,用横枝钩住战车,而后由其余人上前格杀战车上的人。因为是竖刃,当战斗结束的时候,持戈的士兵只要轻轻抖一抖手腕,就可以把戈刃从战车上拔出来,继续战斗。   我耍了小聪明,将我们战戈变成战戟,戟的横枝变成了小钩子,但因为我们有了这钩子,当赵兵钩住战车后,再把兵刃从木头里拔出来显得很困难,如果战斗场面再激烈点的话,我家士兵恐怕来不及从战车上拔出长兵器,只能挥舞贴身短剑战斗。   所以我想,我们今后还是恢复战戟的设计,所有的长兵刃都用战戟,戟的横竖刃直上直下,比较好……不过,我赵氏缺铜,将大量的铜制作兵刃,我恐怕养不起那么多的军队,所以,我的意见还是用铁来代替——熏刚才给我展示了‘插心剑’的技艺,我就想了,能不能把相同的技术用于制作铁制兵刃……   我仿佛记得,将铁与木炭混合在一起进行冶炼,就能冶炼出非常锋利的高碳钢,这种钢虽然锋利但是脆,如果像插心剑一样,我们将剑的刃部弄成高碳钢,是不是更好?   对了,我还记得炼钢过程中要掺一些石灰,用于脱去铁矿中所含有的杂质……总之,我的记忆也不完整,你们试着按我说的方法自己去摸索,我希望明年开春,给家族武装全部换装……”   赵武说完,看到熏脸上全是懊恼,师偃脸上全是愤怒,他忽然想起自己的经历,马上又补充:“当然,熏研究出了插心剑技术,是大功,要赏,要重赏。师偃,赐熏五里之地作为食邑,如何?如果他还能在铁器上研究出插心剑技艺,我们再加倍赏赐。”   熏兴高采烈,感恩不尽的跪下:“我熏本是贱人,凭技艺在列国寻一口饭吃,从没想到自己能拥有封地,成为贵族。赵氏赐予我的恩情……没说的,我熏一定把插心铁剑研究出来,让主上尽快装备武士。”   师偃犹豫:“管子(管仲)仿佛也没有这样厚赏匠人……不过,主上既然决定了——下臣遵令!”   齐策立刻展开地图,以便对师偃吩咐:“既然这样,你快拿土地典测来,给熏划地……主上你看甲氏那片沼泽。甲氏开垦计划,我们事先已筹划了一年,现在主上终于把甲氏拿到手,明年我们就派出垦荒队——熏的封地不如就赏在甲氏,如何?”   那位好龙的叶公现在进入赵城学宫,专门教授绘图技巧——赵武要求对方主要研究绘制地图的技巧。有这样以为春秋名画师,虽然因此被叶公浪费的纸张不少,但赵地的艺术修养为此提高了不少,比如齐策,他现在的绘图手法更进步了。眼前这份地图上,齐策已开始学习阴影画法,将甲氏整个盆地的山梁湖泊形状,描绘的栩栩如生。   这份地图展开后,另几位家臣都兴冲冲的围了上来,指点着甲氏发表自己的意见。赵武拿起一根竹简,指点着周围的山形,感慨说:“这地方真是一片易守难攻的伏地,四周都是大山,两端峡口很小,在峡口各自筑一座大城,我们就能将整个盆地揽在怀里……”   齐策否决:“主上的计划过于宏伟,真要按主上的计划,我看我们一百年也不能把甲氏开发出来。我认为,初期我们不妨低调点,将屯垦点散步的很近,到时候这些屯垦点开发完善,将它们彼此串起来,就是一座大城,以此逐步推进,蚕食那片土地,我估计,三十年后我们能看到成效——想想看,这速度,我们这一代人就能见到开发结果了。”   赵武兴致勃勃,他仿佛迷上了这种建设游戏,用竹简指点着周围的山形说:“我们初期的布局要好,甲氏四周都是大山,不妨在山脚下修一连串的堡垒当作屯垦点,而后以堡垒为墙逐步向盆地中央推进。   如此一来,将来发生战争,对方的大军才翻过山梁,就会遇到顽强阻击——我们现在已经拥有修建石堡的技术,不是嘛?修建出的石堡至少能屹立五百年,所以我们的规划要畅想到五百年后……”   齐策再次摇头:“五百年太远,我们一旦将甲氏开发出来,首先要防备国中的卿大夫的眼红,所以我还是建议采用逐步推进的策略,从峡口开始,先设囤殖点,下一步跳往盆地中央,再下一步跳往这,这里是通向卫国的山口——等这条路一旦贯通,我们与卫国的商路就建立起来了。”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 _w_ .t _x_t_ 0 _2. _ c_o_m 第五十九章 断后的又是我   师偃插话:“我赵氏有了通往卫国的商路,光甲氏挣的钱就能自给自足,再过不了数年,开发甲氏就不是我们的负担了。”   赵武一拍桌子:“那还等什么,就按计划推行——从今年出战的武士当中选取功勋最高者,封给他们划一份屯垦点,让他们自家去购买奴隶,去开发屯垦点的土地,另外,我们还要派出五支队伍前往甲氏,每支队伍不妨以两百户为限制,让他们每人负责一个据点,甲氏开发完成后,我允许他们十年之内,每年只交少量农税……”   井田制下,建立集体农庄的制度很齐全,而春秋时代,部落之间迁移的习惯并没有丢弃,比如晋国就屡次搬迁国都,所以当代人没有背井离乡的概念。赵武提了个头,家臣们立刻将屯垦工作安排的井井有条,以师偃负责根据功劳度提供名单,以师修负责对这些屯垦人员进行冬季培训,齐策负责挑选合适的屯垦点,一直留守家中的圉大夫英触则负责筹集屯垦所需要的农具与物资。   眨眼之间,一切工作安排妥当。   眼看天色已晚,赵武准备起身回自家后院,齐策却又提醒:“主上,我们明年还要扩编军队,这场战争远没有结束,明年还有大战,主上继续带两千士兵出战,未免与身份不相符,明年我们至少要带五千人,所以我建议,立刻在城中挑选士兵,对他们进行训练……”   赵武止住了脚步:“刚才说到恢复战戟,我还想说,我们的铠甲也不行,现在的铠甲夹缝过大,士兵很容易受伤,而受伤后又难以治理,我认为我们应该研究一种无缝甲……”   武士昆也在现场,齐策目光闪了一下,没有插话,赵武的话让他想到魏锜的战死,有养由基这种神射手存在,金镂甲貌似防御全面,但其中的夹缝却容易使士兵受伤。因此齐策对赵武的话深表赞同,他把目光望向了铸剑师熏。   熏为难的回答:“主上曾说过,要把铁敲成薄片,但我们反复试验,总是不成功,敲着敲着,就把铁敲穿了,根本无法敲出一块大的薄片。”   赵武插话:“那就用铜,铜这个东西软,延展性比较好,敲出一块大薄片来护在胸前,实在是又威风又好看……”   熏为难的摇摇头:“主上,我们实在铸造不出更多的兵器了——铸造那只大铁鼎,已经用光了我们所有的蜡,而国都里面的蜡都被我们买空了,再想找到蜡,至少要等到明年开春。”   难怪,难怪春秋时代要用铸造大鼎来显示国家实力。   一窝蜂蜜要想保持正常的发育,至少需要一个山坡的鲜花供它采集花粉,酿造蜂蜜,筑巢生殖。   铸造一个大鼎,所需要的蜡模是十分巨大的,而一窝蜂蜜出产的蜡有限,在春秋如此低下的生产力水平上,要想采集足够多的蜂巢,需要大量的人手,漫山遍野的进行搜索。   要想铸造一只体积庞大的鼎,需要的蜡是海量的,因此,所要搜集的蜂巢数量也难以想象。   在自己的国土上搜集到足够制作鼎模型的蜡,这意味着自己的人手足够多,疆域足够大。所以,在春秋时代,一个国家有能力铸造一座大鼎,这就是一种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它向敌人发出恫吓:瞧,我的国家人手多,我的地盘足够大,你不服气,咱俩来比比看。   赵城已经在竭力发展养蜂技术,但因为制作了一只铁刑鼎,便用光了所有储存的蜡,以至于连正常的武器生产都不得不停顿。   赵武揉着额头,回忆说:“我记得我们烧制出两种白色粉末,一种被叫做石灰,另一种被叫做石膏,这石膏能不能做模型,似乎石膏做模型比蜡还好,因为用蜡做模型,翻制出来的砂模会有砂眼,这是蜡在高温下燃烧形成的气泡,但石膏不会……”   赵武正在艰难回想,门口有武士来通报:“家主,匠丽氏拜访。”   匠丽氏等于晋国最大的军火制造商,他的到访一定又是看中了赵氏什么技术。   “太好了!”赵武拍着膝盖:“正好,我们把插心剑的技术卖给他,自己全力发展铁制武器。快请进来,我跟他商议一下如何合作……”   师修在一旁赶忙插话:“主上,这匠丽氏不过是一名工匠头子而已,地位低下,主上不便亲自接见他,不妨让下臣出面,问问他的来意。”   赵武巴不得有人替他劳心劳力,他赶紧回答:“不错,我就是这个意思。我们拥有多项先进技术,却不能把它们变成现钱,你们跟他谈,能卖的都卖了,我们只保留铁器技术……其实我还想改装一下战车,但既然我们连蜡都没有了,这事就推后吧……   你们忙,我去洗个澡,跟妻妾们谈谈心。在前线几个月,都不曾享受过洗浴的乐趣,如今真怀念我家的大浴室啊……你们忙,没什么大事,不要打搅我。”   走了几步,赵武又停住脚步,转身对师修叮嘱:“公子周送我一张琴,我想学学弹琴,你能不能帮我找位老师来。”   只要赵武愿意学习,师修立刻心花怒放:“主上,国中弹琴最好的是师旷,我这就送信去,把他请到赵城过冬……”   赵武转身向后院走,边走边说:“你们各自干各自的吧,我去看看夫人与孩子。”   刚刚生育过的智姬体型丰满,该胖的地方胖,该瘦的地方瘦,加上刚刚生育过,整个躯体散发着一股乳香,站在屋的中央,就像一尊玲珑剔透的雕像一样。赵武呆呆地看着智姬,猛然间一阵说不出的冲动,他快步向智姬走去,并探出了手,准备搂抱自己的妻子。   智姬晃了晃身子,一边躲避一边说:“别碰哪儿,孩子现在饭量大,一天要喂奶几次,都不够吃呢,你别伸手!”   荀姬笑着贴了上来:“我们几人每天被孩子闹的,日夜不得安生,主回来了,我可以歇几天了!”   智姬笑着拍拍荀姬的背:“这些天也辛苦你了,你去陪夫主洗浴……呀,又拉屎了,快来人!”   一通忙乱过后,智姬慌张说:“夫主,我这里恐怕待不下你,让荀姬陪你,你一路征尘,也该把身上的血味洗洗了,荀姬姐,快领着他走,你瞧他的眼珠子都绿了,孩子骨头弱,可别让他在这里发疯啊!”   荀姬牵着赵武的手出门,赵武站在门槛上愣了半天,嘟囔:“这都什么事?好不容易回家来,我还想着……”   荀姬媚笑着打断赵武,两个眼睛都快滴出水来:“咱小女子,孩子最大,有孩子就有地位,自然要对孩子看的紧点,说起来,别人都怀孕生子,唯独我没生出孩儿来,主,现在无法打搅我们,走,我们且去洗了通天。”   赵武一跺脚:“我倒忘了,韩起路上送我几名郑女,把她们叫上来伺候,我也尝尝郑国的味道。”   “啐——有我还不够”,荀姬撒娇道。   这个冬天,应该说是赵武的人生低潮,因为在对待赵武的赏赐上面,国君与大臣们丢了个大脸,所以赵武回来后,没有人愿意提起这个名字,仿佛赵武压根不存在。乐得清闲的赵武远离了勾心斗角,躲在自己的庄园里一边逗弄小孩,一边跟师旷学习弹琴,顺便与荀姬、郑国女小规模身体运动一下,生活过得轻松自在。偶尔韩起来拜访,两人还会来一场烧烤大餐,或者一次棒球比赛——那就是大规模身体运动了。   悠闲的时间过得很快,眨眼间两个月过去,又到了第二年春。   这年春天刚刚到来,积雪刚刚融化,有了楚国撑腰的郑国悍然对庞大的晋国发动攻击,他们派兵入侵晋国本土,攻打虚、滑(在今河南偃师)两座城市。   这是晋国五十年来第一次本土受到攻击,晋国的忠实盟友卫国立刻替宗主出气,他们马上出兵,攻击郑国,卫国军队直接推进到达高氏(在今河南禹县),可惜由于兵力过少,未能攻克郑国任何一座城市。   结盟完毕,刚刚回国的晋国国君立刻发布了动员令,开始召集盟友,准备出兵报复郑国。四月,国君领着中军、上军出击,郑国国君郑成公当然知道晋军的厉害,赶紧和楚国加强联系。楚国听到晋国出兵的消息,强硬应对,派出公子成、公子寅领兵一起戍守郑国。   这年夏,周王派尹子、单子,会合晋侯、齐侯、宋公、鲁公、卫侯、曹伯、邾人共同围攻郑国都城。于是,楚国再次增兵,执政子重亲自帅全国军队救郑,看到楚国援军势大,联军不得不退却以避锋芒。   回国后的晋国国君不甘心这样算了,他再度发布召集令——这次他召集的是留守晋国国内的新军与下军,准备汇合宋公、卫侯、鲁公、曹伯、齐人、邾人再次伐郑。   这一年,有韩厥的庇护,赵地没有因为频繁的战争动员而伤到筋骨。百姓们如期进行了春播、秋收,赵武则在自己的庄园里,埋头播种自己的势力——可惜,这段时间他并与妻儿的感情上升了,但那些姬妾却没能为他再添个一儿半女。   春秋时代,女人的生育力很怪异,也许是生活艰难,许多女人终身只生育一胎,而后全心全意将这名孩子培育成人,比如晋文公的母亲、晋惠公的母亲,都是如此。   荀家三姐妹在有了孩子后,似乎也将全部的爱心转移到孩子身上。这让赵武这一年寂寞了很多,而他的家臣也趁机屡次要求赵武再娶。不过,因为赵武是正处于最低潮的时候,所以家臣们没有过分坚持。   到了初冬,国君的召集令到了,又轮到赵武出战了。这次,赵武懒洋洋地带上了五千私兵——除了原先的两千领主武装外,新增加的三千士兵都属于仆兵,也就是奴隶兵。赵武给他们规定的任务是:辅助正式士兵作战。但当入营报到时,因为这些仆兵都装备着柳条甲,手中的武器也不错,故此韩厥大笔一挥,把他们也算做正式甲士。   这次,赵氏的战车在车轴和车轮上装上了长柄大勾刀和别的刀剑兵器,车的四周还挂上了大盾等装甲护具,因而大大提高了战车的突击威力……然而,这些装备却没有用武之地。等晋国军队攻入郑国后,楚国再次添兵,由公子申统军救援——   至此,楚国全国的军队都已经押上了前线,而晋国方面,只剩下疲惫不堪的盟国军队与新军、下军两支队伍。   二次上阵的赵武已经有了经验,这次赵兵装备更加完善,因为是冬季出征,所以大多数赵兵都穿上了厚厚的棉衣,拥有了完善的帐篷,使他们在雪地里也不十分难受。将领们也有自己的战车。   春秋时代,战车既是战时的攻击堡垒,指挥中心,也是宿营时的床。赵武的战车最宽大,他躲在战车上,一边烤着火,一边眺望郑国都城,随口问身边的韩起:“阿起哥,你说楚军来了多少人?怕有十多万吧,郑国小小的都城,怎么就能装下这么多人?”   帐篷内两辆战车——韩起的、赵武的;两个炭炉:一个烧着铁板;另一个,炉上的锅鼎沸,锅中酒壶沉浮,酒香四溢。   韩起拨拉着铁板上烤的肉,心不在焉的回答:“我们君上太急切了,冬季里四处是雪,战车怎么驰骋?现在楚国全国的军队都押了上来,面对这种兵力悬殊的情况我们唯有撤退——两年里,四次汇合诸侯军队攻打郑国,依旧一无所获。如今盟军已经疲惫不堪了,这仗怎么打。”   武士昆脸上照着一个赵城棒球队的柳条面甲,他的脸隐藏在面甲后,闷声闷气的说:“甭管怎么打,我只负责保护你的安全,绝不向楚国发出一支箭。”   韩起面前,赵武没有隐瞒,他看了一眼武士昆,说:“我已经打听清楚了,楚君回国后,重赏了潘氏,如今潘氏又多了一块封地,你需不需要让我去给他们送个信。”   潘党摇摇头:“恐怕你去说,他们也不会承认潘党还活着。”   赵武咧嘴,很无奈的笑着:“这就对了——既然潘党已经死了,现在我身边的只是赵氏的武士昆,身为赵氏武士,家主在前奋战,凭什么你不向楚军发箭帮助家主,我还指望你帮我单挑养由基呢?”   潘党摇头:“大王(楚国国君)没有出现在这里,养由基不会来的。他或许会被派到南方,防备吴国的袭击,因为对吴国来说,养由基这个名字抵的上十万大军。”   赵武再度眺望了一下郑国都城,随手从身边的小炭炉里取出一瓶热酒捧在手中,心不在焉的说:“君上这一趟来,依旧是徒劳无功——明明是冬天,双方无法交战啊,所以我猜,撤退的命令马上会下达。”   大家正说着,齐策撩开门帘挤进帐篷,一边搓着手跺着脚,一边汇报:“中军大帐举行的会议快结束了,各国国君意见一致,要求立即撤退。”   赵武的帐篷并不大,限于春秋时代的生产力,他的帐篷里挤进两辆战车,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齐策在车边跺了一阵脚,跳上旁边韩起的战车,招呼从人在这辆车上也摆上两个小炭炉,而后继续说:“各国国君对撤退的秩序还有争论,但我以为,这次我们很可能又是那个倒霉蛋,一定留在最后,以掩护全军撤退。”   韩起嘴里含着肉,含糊的说:“我送你五千弓兵。”   赵武也不客气:“多谢了,我正缺弓箭手。”   齐策补充:“刚才我入营的时候,已经向各个旅布置了。我猜各国国君会留下一部分战车给我们,因为雪地里战车跑不动,他们带不走,所以肯定会慷慨一下,把战车留下一部分,轻装前进。我打算用这些战车连成营垒,阻击一两日,而后轻装撤退。”   赵武脸上有了点笑容:“虽然各国的战车我们用不上,但他们的战马却有用。到时候,我们把他们丢弃的战车全扔了,只留下战马……齐策,命令随军工匠多制作马鞍马蹄铁,我们全军骑马走,让楚国人在这冰天雪地里,用两只脚追赶我们吧。他要敢追,就用我们的骑兵打他们的步兵,我一定让追兵体会一下什么是‘悔不当初’。”   韩起跳下战车,将另一个炭炉上温酒的瓦罐连锅端起,抱在怀中,说:“国君的大帐里不好进,我端着这些酒去,就说送给列国国君暖暖身子,然后在会上替你争取一下……你需要什么?”   赵武嘴里含着食物,来不及答话,他用筷子一点齐策,齐策马上回答:“弓箭手,今年夏天我跟主上推敲出一种战术,需要大量的弓箭手,如果我们手中能有一万弓箭手,保证能安然撤退。”   “明白了!”韩起抱着瓦罐,披上了一件羊皮大衣,冒着刺骨的寒风向中军大帐走去,他身后,赵武追着喊:“阿起哥,各位国君喝了我的酒后,如果还有购买欲望,一定通知我。没钱也不要紧,我肯跟他们换——把他们留下的弓箭手全卖给我吧,两条腿的我都买!”   寒风中能有一壶热酒暖暖身子,这是难得的享受,哪位国君能经得起这种诱惑,于是,在列国弓箭手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他们被自己的国君卖给了赵武——列国被指定留守的人员,肯定是类似赵武一样的倒霉蛋,国君们巴不得他们不在身边。   第二天天亮,联军依次拔营,溜的最快的是齐国军队,接着是宋国,然后,犹豫了许久的鲁国军队才迟疑不定的动身。原本鲁国人想第一个溜的,但齐国人抢在前面,鲁国人怕跟着齐国人走,会让齐国军队在路上趁机收拾了,所以他们拖在最后才走。   晋国的坚定盟友卫国人自然是跟着晋国大军撤走,郤家两兄弟带着新军掩护国君的撤退,临走时,郤犨幸灾乐祸的冲赵武摆了摆手:“武子,等你回到国都,我请你喝酒。”   郤犨这话的意思是:赵武能不能回到国都,就看他的运气了。   郤至摆手制止了郤犨的挑衅,他转身叮嘱赵武:“我的军队会放慢脚步,国君命令你在这里坚守三天,三天后,你如果撤的快的话,会在路上赶上我们——三天,我只能等三天,三天后等不到你,我要加快行军速度了。”   说罢,骄傲的郤至冷着脸跳上了自己的战车。   雪地里战车难行,跟随战车的士卒奋力的推动着车轮,实际上,这战车的行驶速度还比不上走路,但郤至身披红甲,手扶着车辕,仿佛对战车的行驶艰难完全不在乎,他只管把腰挺得笔直。   此时,对面楚军大营已经发觉了联军的动态,经过了最初的犹豫后,楚军大营声音噪杂起来,似乎已经决定行动了。韩起忧虑的看着楚军大营,他走到赵武身边,拍拍赵武的肩膀,解释:“我本想给你留下更多的士兵,但如果楚军决定全力进攻的话,我留下再多的士兵也不够用……父亲的意思是,我们首先要保护国君。   武子,辛苦你了,我期待你能顺利脱险。”   赵武躬身向对方鞠躬,韩起跳上战车,冲赵武挥了挥手,带领最后的撤退士兵离开了联军大营。   对面的楚军动了。   先期出击的是小规模试探队伍,这支队伍与其说是来追击,不如说想深入联军大营,看一看究竟有多少兵力撤走。   此时,联军大营显得很凌乱。大多数列国联军撤走的时候,并没有带走自己的营帐,他们或许担心赵武支撑不了多久,唯恐因为自己跑的慢被楚人追上,所以不约而同的选择了轻装前进。如今那些丢弃的营帐还遗留在原地,从外面看,根本看不出整个大营撤走了多少人。   赵武此时也没有贪心,他不敢分散士兵让士兵去搜集那些丢弃的营帐。在齐策的帮助下,他正在竭力的指挥士兵推动联军丢弃的战车,在自己的军队外面修建一层障碍物,以便迟缓楚军的脚步。   武士昆显得很轻松,赵武毫无头绪的连续颁布几个命令,更增添了军营内的混乱程度。最终,齐策看不过去,直接夺过了赵武的指挥权,开始布置士兵防御…… 第六十章 罕,你家的麦子很好吃   闲下来的赵武开始逗猫骂狗——没办法,贵族生活就是这样,能不自己干,绝不自己动手……貌似武士昆也是贵族,比赵武还大的贵族。但赵武气不过武士昆的悠闲,责骂说:“昆,对面可有十多万大军,便是一人丢一个雪团,也能把我们淹没,你怎么如此悠闲。”   昆慢悠悠的说:“我猜对面不会出动全军——楚人不耐寒,在这冰天雪地里,能挪动脚步已经是勇士了,但这样的勇士数量并不多。而我们这里,怎么说也有一万人,我不信你小武用一万人守不住对方的小规模试探。”   齐策已经将人手安排妥当,他也过来插话:“没错,楚军不可能大规模出动;而郑国方面,他们没胆量单独出动。即使楚人全军来攻也不怕,我已经在营帐里备好了战马,整个外围车阵,我替主上留下了五道缺口,万一我们抵挡不住,主上可骑马从缺口逃脱。”   这么一说,赵武的心平静下来,他想起自己初来乍到的经历,在古代这种条件下,以自己的身体,披一层麻衣葛衣都觉得寒冷,何况一群南方人。   恢复信心的赵武眺望对面楚军营地,这时,楚军小分队已经开始扫清外围障碍逐步接近了赵武的军队,在雪地里,楚国的战车移动缓慢,简直像一群活靶子。赵武招手,指点齐策注意对方的战车。齐策马上明白,他唤来一队弩兵,吩咐这队弩兵瞄准对方的战车:“记住,一定要把他们全留下来,只有把他们全留下来,楚人才无法探听我们的虚实。”   此时,楚军已经可以看到严阵以待的赵兵们,他们大声吆喝着,一边鼓舞着自己的勇气,一边让自己的血液活动起来,以抵御寒冷。   五千韩兵与五千列国出售给赵武的弓箭手挪动身体,隐藏在战车后面,等待赵武的命令,赵武几次举起鼓槌,想发动攻击指令,都被师偃阻止。   “再等等,再等等,难得如此移动缓慢的活靶子……现在天气寒冷,士兵的手抓不住弓弦,我们只有一两次射箭的机会,可不能浪费了。”   终于可以发令了,赵武得意洋洋的抡动了鼓槌。   鼓槌敲击在鼓面上,在赵武的怪力下鼓面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随着这声鼓响,赵兵营地猛然刮起一阵大风,无数支弓箭、弩箭飞出了赵兵营垒,刹那间,洁白的雪地里冒出一层箭杆,它们茂密的像田地里没有收割完毕的麦茬。当然,在麦茬的间隙中,多出了无数楚兵的身体,他们大声惨叫着,殷红的鲜血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每一滴鲜血落下,都将积雪融化出一个小孔。   这轮射击过后,只有少量的楚军转身逃脱,而营垒中的赵兵也没有发动反击,他们继续待在营垒中,进行等待着楚军下一拨试探。   当夜,中箭的楚军士兵躺在两军阵地中间竭力哀嚎,他们的惨叫悠长而凄厉,渐渐的,惨叫声越来越少,等第二天天亮,只有一名最顽强的楚兵还在雪地里时不时的吼上两嗓子,但放眼望去,四处都是楚兵的尸体,已经难以分辨那名幸存者的具体方位。   太阳升起的时候,最后那名楚兵也咽气了,整个阵地一片静霭,对面的楚军没有出来收尸。忍受了一晚惨叫的赵兵开始走出营地,拆卸联军留下的帐篷,运回自己的营垒当作生火的工具,不一会儿,赵兵营垒冒出一个个火堆,火上燃烧的正是这些旧帐篷。   第二天,整个白天楚军没有发动一次试探,等到第三天,赵兵已把附近所有能燃烧的东西,都点燃了来取暖,此时,赵兵已经在收拾行装,准备跑路。   清空了视野的楚军这才发现对面的联军几乎都撤走了,只剩下联军中最倒霉的一支残部担任阻击任务,稍倾,楚国执政子重乘坐战车楚营,他在战车上躬身向对面的晋军行礼:“对面的晋国将领,我是楚国令尹子重,请求允许我军收尸。”   赵武也把战车驶出了营垒,他冲子重躬身回礼:“外臣赵武问候楚国令尹了,我军允许你们收尸。”   子重扫了一眼赵武,脱口而出:“竟然是个娃娃。”   赵武欠身回答:“晋国外臣赵武,如今年已弱冠,奉寡君的命令在此地坚守,如今坚守的任务已经完成,我军即将撤退,故此我不能留在此处亲自拜候楚君,请令尹(楚国执政)代外臣向楚王致以问候。”   楚国令尹摆手:“等等……你是赵武,那么潘党埋在何处?寡君很是想念潘党,想将他的尸骸送回祖地安葬,但晋国方面却对这件事闪烁其词,今天幸而遇到你,请赵武子给予指点。”   赵武行礼,回答:“当日追逐南北,外臣实在忘了潘党具体的埋葬地点,请允许我回去后再派家臣寻找。当然,我将按照合适的礼仪,送回潘党的尸骸。”   子重说话的工夫,楚军营地又驶出四辆战车。这四辆驶出的战车上,坐的全是大牌——公子成、公子申、公子寅再加上郑国执政子罕。   郑国执政子罕首先开口,他细细打量了赵武一眼,感慨:“难怪,我说晋国一支孤军怎敢如此大胆,大摇大摆的坚守在此地,原来是击杀了潘党的赵武——我家田里的麦子好吃吗?”   “好吃”,赵武老实的回答:“你家的农夫也不错,又老实又听话,既踏实又肯干,我很满意。我听说你还有另外的麦田,麦子长势很不错,能不能给我指点一下。”   赵武回答的时候满脸纯真,纯真的令楚国三位公子与子罕自己都爆笑起来。他们早听说在鄢陵之战中,赵武派遣士兵收割了子罕的麦田,并打着追捕残敌的旗号,将子罕家的农夫搜掠一空,现在看到赵武一付憨厚老实相,有问必答的,让他们乐不可支,放声大笑起来。   令尹子重憋不住笑的追问:“赵武子,你若知道了子罕家另外的麦田,是不是又要去他家收割麦子?可惜你可来晚了,现在都冬天了,子罕家的粮食已经送入他家库房,要想再吃到郑国执政的麦子,除非你攻破郑国国都。”   赵武依旧是一副老实相:“那么麻烦,就算了。我的兵少,现在又冻又饿,也打算撤了——你们要追击吗?”   子罕阴着脸不回答,楚国令尹子重拱手:“不送不送——你既然这么老实,我也跟你说实话:我军已经无力追击了。”   赵武叹了口气,充满遗憾的说:“可惜,我本来想打个反击,再顺便捞点油水,既然你们不追了,那我只好这样空手走了。”   楚国三公子一起拱手:“赵武子,一路走好啊。”   “瞧我的狗屎运啊,真连我自己都要嫉妒”,路上,赵武连连晃着脑袋感慨:“原本以为在冬天迎战楚国十万大军,会是一场代价惨重的突围战,没想到人家如此礼貌,我们就射了一轮箭,便完成了阻击任务,好运气啊。”   赵武不知道,此时,在他身后,楚军与郑军直呼侥幸,因为他撤走的时候五千私兵把装备的板式铜甲披在了身上,摇身一变成为了铠甲骑兵。他空出的战车则由一万弓箭手驾驶,赵氏战车走的是轻便灵活路线,故此,他撤走时的动作快捷吓了楚军一跳。   “诱敌,一定是诱敌”,楚国令尹子重判断:“这支队伍全身金甲,在雪地上移动如此灵活,它是专门来对付我们的。晋人不知道藏了多少这样的军队,万一我全军出击,这支军队会杀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公子成赞同子重的判断:“没错,对方全是甲士,且各国服装都有穿,一定是各国将精兵集结在一起,交给赵武统领,以便杀我军一个不防。”   郑国执政子罕也慎重起来:“对方以弓弩手为主,这是要乘我军出击的时候拦路埋伏,以弓弩对付我们在雪地上移动缓慢的步兵……奇怪,晋人既然有这样的埋伏,又怎会让我们看穿?”   “有阴谋!”子重神色凝重:“晋人一直对赵武击杀潘党一事秘而不宣,有传闻,他们这么做是为了保守一件武器的秘密,但后来晋人公布了‘弩’的存在,为什么还对赵武击杀潘党一事避而不谈呢?阴谋,绝对是天大的阴谋。”   公子申不以为然:“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当初,连潘党都没能挡住赵武多久,这小娃娃的手段可想而知。晋人对这事隐秘不谈,现在又让赵武最后退却,当然有诡计,可只要我们坚守营垒,绝不出击,任赵武有通天手段,难道还敢来进攻我们十万大军的大营?”   “没错,坚守!”子重恍然:“我们一定要坚定守住大营,任他千条诡计,我自岿然不动,他又能奈何?”   齐策目视远方,轻轻的摇了摇头。赵武顺着齐策的目光望去,从他们脚下一直往地平线尽处延伸,都是晋军走过的脚印,那脚印消失在地平线尽处,仿佛在洁白的雪地上划了一个巨大的惊叹号。   “国君去年就想对三郤动手了,现在回去后,你猜会怎样?”齐策沉思着询问。   “我不猜”,赵武坐在战车里,他的战车轻便,所以不用士兵推车轮。此时,他的御戎是“天下第二”的潘党,国中有名的智者齐策是车右。赵武坐在马车上兴高采烈:“又熬过了一年,我只想快点回家。”   齐策慢悠悠的说:“国君两年出战四次,一无所获,恼羞成怒的君上连续丢面子,心中一定格外敏感,此时,没有人撩拨他还则罢了,若随意招惹,我怕……”   赵武没有听见齐策说什么,他眺望远处,说:“地平线尽处就是我家庄园‘原地’,我们在那里可以好好休整几天——这次军中管事的是我,我可以命令全军多休整几天……   嗯,练了整整一年弹琴,到‘原’地后可以找一找孙周,跟他一起弹曲唱歌,不亦乐乎啊。可惜我以前是个乐盲,不然,沧海一声笑,高山流水,都是合适的曲子啊——小子们,路上看到鹿,记得给我射一头。”   原地,急不可耐的东郭离好不容易见到赵氏大军,他小跑着迎上赵武,低声汇报:“主,士伯(士燮)最近去世了,国君三天前经过这里,接到消息就急忙离开新军,加快脚步赶回国内。”   齐策一笑:“机会来了——士伯去世,国中卿位必然调整。主上两次出战:上一次是独立追击;这次是独立阻击。如此大功,这次卿位调整,怎么也能轮上一个大夫的职位吧……主上,请容许我提前赶回,替主上在公卿中奔走一番。”   “没必要”,看到“原”地庄园,赵武心中已急不可耐的拨弄琴弦了,他不以为然的说:“当下,我上头还有多少人压着——士伯(士燮)的弟弟士鲂、儿子范匄(士匄)……另外,魏家三兄弟还在上面,魏相的才能又岂是我能比拟……还有栾书的儿子栾盈、栾黡;韩伯的孩子韩起。   这一大堆人的人押到头上,论资排辈等我出头,早着呢。所以咱不急,咱有的是时间,且先逍遥一会儿,安安心心的做个小领主,潜心发展自己的势力再说。”   驾车的潘党也笑了:“我听说赵氏全盛的时候有三块封地,领下百姓约百万。当时晋国有六军,赵家私兵能凑齐两支大军,但现在赵氏人不足五万,大多数还是新释放的奴隶……我看小武说得对,赵族再埋头发展十年,或许能与魏家三兄弟一争长短——要想人重视,自己的拳头就要硬。”   齐策跺着脚,神色焦急:“主上,一个人成年需要二十年养育,赵氏十万人口,即使现在的人口翻一翻,也依然恢复不到旧日光景。如果我们只顾在内部挖潜力,要耐心等待二十年才能出头。如果只是等待人口自然增长,家族才逐步发展,还要我们这些家臣干什么,我们的作用不就是:不走平常路,让主上尽快达到目标吗?”   东郭离听了半天,这时插话,他一边拱着手,一边说:“主上虽然不争,可也得允许我们这些家臣努力一下吧——主上,齐策说得对,请你允许齐策先行赶往国都努力。”   赵武无所谓的点点头,回答:“好,你去,尽人事,听天命。”   有了赵武的这句话,齐策毫无顾虑的拽过林虎,喝令:“给我准备一辆轻车,你来驾车,找二百名骑兵护送,送我尽快赶往国都。”   等二百名骑兵保护着齐策走后,赵武在“原地”歇宿下来,他悠闲的指挥军队住进自家庄园,一边进行短期休整,一边利用他们的劳力替自己矿建庄园——当然,这些事都是手下人的活儿,他自己则带着师偃、潘党与几名武士头领赶往宗周,约请会见孙周。   故友别后重逢,赵武与孙周都很开心。孙周这位春秋时代难得的玩伴以他罕见的真诚感染了赵武,与这名娃娃相处,赵武感到很轻松。   两人在孙周的庄园里一相见,赵武立刻取出孙周赠送的那副琴,卖弄似的炫耀:“公子,这一年我天天练琴,今日你我终于相逢,且让我弹一曲,展示一下我的学习成就。”   孙周笑着摆手:“别后一年,如今再次相逢,我却不想听你的琴,只想吃你的烧烤,我的家奴新近捕获一头麋鹿,你的调料带了吗?我后院里积雪已经扫尽,另外,我还存放有别人送来的兰花炭,让我们升起炉火,一边烤肉一边饮酒弹琴,如何?”   兰花炭是晋都新田城特产,自赵武开始挖煤后,许多领主都在自己领地寻找煤矿资源。其中,最好的煤炭被称为兰花炭,其上有兰花状植物沉积物,这种炭烧起来无烟,火力久……只是,孙周怎么搞到兰花炭的?这种炭在新田城都不够分的,一般贵族只闻其名,不见其声。   赵武没有多想,欣然答应了孙周的要求。如今齐策不在身边,旁人也察觉不出孙周话里的漏洞。卫敏与武士鲋在赵武的指派下过去收拾猎物,众人拾柴火焰高,后院里立刻架起了几只小炭炉。   冬日里,炉火将后院烤的暖洋洋的,一群人席地而坐,武士昆刀法熟练的切割着鹿肉,赵武熟练的将鹿肉一条条腌制起来,而后从身上取出一包调料,感慨:“这玩意,经过两三年的复播,明年我们可以小面积播种了,等明年秋收了,我每样送你一麻袋,那时,这东西就不稀罕了。”   “稀罕”,孙周肯定的说:“我听说你的家臣把生意做的很广,连周室这里都有你们卖的货物,我又听说你把赚来的钱都用来装备士兵,自己穷的家无余粮……你这玩意即使明年丰收了,但我想,赵氏家臣首先想到的是卖来换钱,以减轻赵氏的亏空吧。   今年大军过境,我没有出去迎接你,是因为听说了国都的一些动静,不便出迎。但我一直关注你的情况,听说你家的香料卖的很贵,按那价格,我可买不起。哈哈,即使明年香料丰收了,我想你们卖的也不会便宜,所以,三五十年内,它依旧是稀罕物。”   孙周说起赵武对士兵的装备,赵武倒是想起一事,他赶紧招呼仆人,将带来的礼物奉上,并一一指点着,向孙周介绍:“公子送我的刀剑,对我的工匠很有启发,这是我家工匠制作的新式刀剑——这是新式商匕,它的刀身一侧带有锯齿,用来切肉很方便,我给公子带来二十套,今日正好用上……   这也是我制作的新式刀剑,这种刀剑用上了枕状器原理,它的刀把用的是纯铜,我选用了龙首造型,剑刃则是很薄的夹钢剑,因为铜比铁重,所以刀把上的龙首造型实际上起了枕状器的作用。   我还给公子带来了十柄新式曲柄剑,这剑的剑刃是高碳钢,非常锋利,公子可以拿来护身……”   孙周拔出一柄剑来,在空中挥舞了几下,感觉这剑非常称手,他歪着头,询问赵武:“我听说联军撤退后,留下你阻击楚军,不知道你跟楚军交手了没有……我想知道这剑在战场上的威力?”   赵武摇摇头,他轻描淡写的将自己撤退的情况解释一番,而后说:“楚国人看来也不想打了,不知道国君明年还打不打?”   师偃在一旁打乱话题,他说:“肉腌好了。”   师偃不想让赵武与身份敏感的孙周谈论国都的事情,所以他如此插话。孙周人小鬼大,他马上明白了师偃的提醒,也调转话题:“肉腌好了,快点让我见见武子的手艺吧。”   孙周这么一催促,周围一片咽吐沫的声音,大家都回忆起了赵武烤肉的手段,个个垂涎欲滴。   肉吱啦吱啦响的在铁板上烧烤着,赵武从身边提起一只锡壶,往铁板上浇了一些油状物,香味腾起,赵武指着锡壶解释:“两年前我让人寻找能榨出油料的植物,没想到有奴隶替我找到了这个——胡麻(芝麻),这玩意榨出来的油香气扑鼻,用来烧烤鹿肉,更让鹿肉增添一股香味……”   赵武正说着,孙周的仆人过来通报:周室里主管书籍典藏的官员——类似现在的图书馆馆长“聃”来访。   这个官不大,孙周并没有在意,他嗅着芝麻油飘出来的香气,盯着铁板上的烤肉,一边吞咽着吐沫一边说:“不止胡麻油吧,我还听说你寻找了许多能渗出油料的植物,在领地里栽培,其中有一种植物被你命名为‘荨麻’,那东西榨出的油比这芝麻更多,不知道那油闻起来怎样?”   赵武也没在意仆人的通报,他头也不抬的说:“你既然知道的那么清楚,一定知道这荨麻油只能用来燃烧——我领地比较穷困,点不起蜡烛,牛油牛脂我也有用,而且我尤其受不了它们燃烧的臭味,所以这荨麻油,我是用来点灯的。”   赵武一边说着,一边熟练的拨拉着铁板上的肉,将烤好的肉一块块分配给恶狼一般盯着炉火的人,而后将新的肉条扑到铁板上,重新浇上香油,撒上调料,这一切做好,他抬头一看,大家的盘子已经空了,众人继续眼巴巴的望着铁板上的烤肉。   孙周的家仆还在一旁等待着,赵武扬了扬手中的商匕,建议:“图书馆馆长?一定博览群书,不如也把他请来一同品尝我的烤肉。” 第六十一章 春秋凤凰男   孙周点头表示同意,并好心提醒:“肉烤好了?你不是说五成熟也可以吃吗?”   赵武赞同:“这是鹿脊背上的肉,原本蘸足了调料可以生吃的,既然你们如此急切,那么五成熟也行……”   武士昆抱怨:“我就说嘛,刚才的肉烤得老了一点,咬起来都没有血汁。”   家仆们领着“聃”进来的时候,这是一位三十多岁的中年人,国字型脸,一看就是学识渊博的人。   此时,众人已经吃了三轮肉,饥饿感稍稍消失,孙周也恢复了礼貌,他冲“聃”随意点点头,示意对方自己找位置坐下,“聃”一边恭敬的答谢着,一边频频抽动鼻子,自言自语的说:“好怪异的味,有点香,有点甜,还有点酸味。”   赵武笑着从煮沸的瓦罐中取出一瓶温好的酒,给“聃”满满的倒上了一杯,解释:“甜味来自这里,这是我家酿的果酒,请品尝。”   师偃见到“聃”进来,他不安的挪动了一下屁股,卫敏连忙给“聃”递上一个小铜盘,赵武夹起一块烤好的肉放到对方盘中,而后将自己手里的商匕(餐刀)递给“聃”,邀请说:“请尝尝,这是我的手艺,足下博览群书,可曾记得有哪本书说过类似的美食?”   “聃”用餐刀切了一条肉,文雅的吃了起来,他喝酒也是小口小口的,但赵武总觉得对方身上有一股味道特别令他熟悉,他一边盯着“聃”的动作,一边思索:“是那股潇洒,那股不经意,那股小看天下人的轻松……不对,这些言词都不足以形容这个人,好奇怪的一个人。”   实际上,老聃这个人在历史上大大有名,他就是“老子”。只是赵武学汉语时没学好,“聃”字写出来他或许认识,用口头说,他那里知道对方是何处神仙?况且“聃”在古汉语中并不念“dan”,而是带着浓重的前、后鼻音发作“ngeim”的音——谁能知道“老给”就是“老子”。   师偃捅了捅赵武,赵武等对方咽下一口食物,马上开口:“足下,说起来我还有求于足下,我赵城正在办蒙童学校,可惜能供蒙童学习的书籍太少,听说足下掌管周室典藏,能不能允许我赵氏派人来抄录一些书籍?”   “聃”仙风道骨的抹了抹嘴唇:“赵氏新出产的纸与笔我看过了,一车的竹简誊录到纸上,不过三两张而已,我正想向足下请求,请足下赠送我一点纸,以便我能将上古时代留下的一些典籍整理——刻录那些典籍的竹简已经快腐朽坏了,可周室现在的状况,要雇用大量人手重新刻录,恐怕能力不够。如果足下来誊录书籍,那就两全其美了,请足下誊录两册,一册留在周室,一册你只管带回去,这个条件怎么样?”   赵武一拍大腿:“成交!”   “聃”一拍大腿:“这些上古书籍有了着落,我最大的心愿了结了,现在肚子已经吃饱,酒也喝得熏熏然,此处还有什么留恋?告辞。”   孙周欲言又止,终于没有说出挽留的话,赵武是客人,也无法替主人挽留,他只好起身,恭送对方。等对方走后,赵武重新坐下,赞叹:“来的潇洒,去的飘然,这人不是普通人啊。”   孙周等不及了,他夹起一块肉,放到铁板上,自己学着赵武的姿势进行烧烤,而后头也不抬的回答:“此人曾经写过一本书,四处请人看。他也曾跟我交流过治国之术,然而,我却认为他的治国之术并不适合当今之乱世,武子要从他那里抄录典籍,可要注意这点……   不过,此人学识确实渊博,当今世上找不出第二个如同他一样,什么都知道的人。”   赵武终于抢到了他的第一块肉,他一边用刀切着自己的肉,一边回答:“学识渊博,那就好了,如今那种上古字体,已经很少有人能认识了,有他负责教导与指点,相信我的学生能将书籍很好的抄录回来。”   春秋时代各种思想风起云涌,孙周说“聃”有一套自己的治国理念,但赵武是个懒惰的人,赵城中采用的是管仲的学术理论,而晋国也是同样。既然他手头了现成的成功经验,赵武也实在懒得再动,所以他没去打听“聃”有什么思想。再说,孙周人小鬼大,既然他不以为然,赵武更懒得详细了解了。   仆人们送过瑶琴,赵武接过琴,在众人酒酣耳热时,弹着琴唱着当时的小调,有琴有酒有朋友有美酒,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赵武在孙周这里玩的乐不思蜀,他完全丢下了自己的军队,只顾开开心心的在孙周这里游玩。烧烤大餐过后是堆雪人、打棒球、推石弹子……将所有自己会的游戏与孙周一一玩遍,孙周又建议:既然他已经会准确击球了,不如也穿上铠甲,跟士兵们来一次完整的棒球赛。   说到做到,孙周在自己的庄园里再也待不住了,他穿上了赵武送来的铠甲,催促对方领路前往军营。他打算至少亲眼目睹一下,完整的棒球比赛是怎样的。   马车出了东门,有点醉意的赵武像个浪荡的公子哥一样,趁着酒意坐在马车上弹着琴,这队人马一路高歌,很嚣张的奔向军营而去。路上,赵武是见了女人就吹口哨,活像一名现代的流氓恶少。   东门外不远,一棵树下停着一辆马车,车上坐着一名蓝衣女子,女子身上穿的布是赵武家出产的“细绒呢”,这种布很昂贵,一般人穿不起。武士连性子比较野,他指点着赵武观察那女子身上的布,赵武没看清那女人的脸,注意力全放在自家的布料身上,他趁着酒意弹唱:“野有蔓草,零露专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攘攘。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这首歌的大致意思是:有一位妹妹长得很让我心动,一见他后我总是忘不了——妹妹,今天再度相逢,跟我私奔吧。   赵武唱歌纯粹是随心而至,但他唱到最后一句要求对方私奔的话,武士昆陡然一拉马缰,停住了马车,并招呼车上的师偃:“调整方向,调整方向……”   武士昆以为赵武当真了,准备把马车靠向那名女子,就近要求对方私奔,但师偃却知道赵武的脾气,他催促:“继续走,继续走,不要停。”   武士昆疑惑的抖动马缰,马车重新开动。身后,那名女子神色痴迷:“好秀美的贵人,看他身上穿的衣服,似乎是晋人,不知是哪家公子公孙,好勇敢啊,居然敢当街调戏我?”   女子那边似乎规矩很严,她自言自语,旁边的人大气不敢出,没人答话。此时,孙周的马车从后面赶来,他仔细的看了一眼那女子,马上赶着马车追逐赵武。   孙周从后面赶上赵武,他哈哈笑着说:“这女子你可娶不起,武子,这是单大夫单公的嫡女,前面不远就是单公的领地,她肯定是才从领地里出来,打算去王都见父亲。”   那女子看到孙周的动作:“刚才过去的是孙周,那么对面唱歌的应该是晋国将军,看样子,他还是个军中首领,左右的人都以他为首耶。如此年轻就能成为军中首领,一定是晋国大世家的公孙啊……去,打听一下对面那是何人?”   此时,赵武仿佛没听见孙周说的话,他在马车上继续弹着琴,痴迷的一遍一遍的唱着刚才的歌。   实际上,这一刻,他脑海里一下子穿越了两千五百年,回到了现代都市,他想念着现代都是街头人来人往的美女们,心神不定的他一遍又一遍的把歌词反复吟唱。   孙周看赵武一付心醉神迷的模样,看不过去了,他解释说:“小武,单公是王卿(周王的正卿),他的女儿要嫁,嫁的是国君与一国之中的正卿——这是规矩,任你怎么努力也不行!现在的你,跟她的身份相差太大,还是不要单相思了。”   赵武回过神来,他眼睛没有焦距,茫然的看着孙周片刻,这才完全清醒过来,他神色黯然的回答说:“没错,我现在的境况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也该知足了。”   这话跟孙周刚才的话搭不上茬,孙周还想劝解几句,马车已到了军营……但他们并没有进入军营,从国都方向快马奔来几名赵氏骑兵,他们见到赵武,立刻大声呼喊:“家主,十万火急:国君已经杀了三郤,召请各地领主聚会,商量如何瓜分三郤的领地与财产。”   师偃一下子从战车上跳了下来,他落地没站稳,在他身边的武鲋赶紧扶了一把,等师偃站稳后,他难以置信的说:“杀了?未经审判就杀了?什么罪行?”   赵武也跳下了战车:“令人垂涎欲滴的财富——就是罪行。三郤掠夺多年,现在国中他们最富,比国君还富裕……公子,我不能陪你玩了,我要尽快赶回国都。”   孙周招呼御戎停了马车,他笑着说:“没想到,一贯淡然的武子也对三郤的财富感兴趣!”   师偃连忙阻止:“主上,现在不能回国都,我们的军队还在,这时带领军队突然加快脚步,只会令国都的人心中疑神疑鬼,这时最重要的是停止继续进军,等待国都的命令。”   赵武跺脚:“老师,你傻了吗,我们一直等待一个机会,好重新改造赵城的城墙,如今三郤被杀,各领主都惶惶不安,正是修建赵氏新城的好时机,此时不动手,再等这样一个机会,等到什么时候?”   武士昆也插嘴:“没错,现在越是积极修城,越是在向其他人表明:我只想守城,不愿牵扯国都的争夺。”   孙周的脸色缓和下来,他笑着说:“也不用那么急嘛,打完了这场棒球再赶过去,也来得及。”   赵武歉意的冲孙周拱手:“我只带五百人回去。公子,实在抱歉,师偃会留下来陪你,这支军队也留在此处,国都不发出命令,他们绝不允许向前迈进一步。”   孙周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既然你坚持,那你就先去吧,我在这里跟师偃玩……你的城修好后,一定再来此处,至少还你也要来这儿把你的军队带回去。”   赵武慌乱的答应着,他招呼骑兵赶过来,自己跳上一匹马,引领着二百骑兵向家中飞奔。   春秋人并没有冬天出行的习惯,因为这时代保暖手段不多,人冬天出行极为不便,所以赵武奔驰的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唯有撤退的晋军几天前踩出的那条大路,可以让赵武在茫茫雪原上辨清方向,可惜几天前又下了一场大雪,让晋军走过的脚印难以分辨,只能从雪面上的高低不平,判定哪里是他们走过的路。   走不多久,武鲋低声抱怨:“这周室也不知道在道路两旁种树,论起来,堂堂王室,基础设施的建设还不如我们赵城。”   武清严肃的提醒:“不关周室的事情,鲋,这里已经是晋国的土地,是这里的领主没做好领地经营而已。边境地区嘛,可以理解。”   武鲋有点尴尬,赵武笑着解围:“鲋,你的文化水平渐长,居然知道什么是‘基础设施建设’?”   武鲋笑着摸摸脑袋,没有回话。武连从前路赶来,他手里拿着一个司南,向赵武汇报:“家主,前面不远处有一行车辙印,我查探了一下,这行车辙前进的方向也是国都新田城方向。”   赵武勒住了马缰,他冲后面摆一摆手,随行的士兵立刻取出头套,套在脸上遮住了口鼻——这样做是为了掩人耳目,赵武私自脱离了军队,提前赶回国内,虽然这么做也不算违法,但他还不想人知道他提前回国的消息,所以才要遮住面部。   冬天里,骑在马上遮住口鼻,也有利于防寒。   队伍又向前赶了片刻,远远的发现了前方那队人马。   这队人大约有三百余人,拥有十辆战车,最前方一辆大广车上坐着一位身材干瘦,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男子,随行几辆轻车,上面堆满了食物,看来这伙人是担心长途跋涉,食宿不方便,所以连随身的干粮都备好了。   春秋时代在野地里相互遭遇,是有一套相见程序的,前方的战车队伍见到后方追来一队骑兵,立刻摆出了戒备姿态,卫敏遵照赵武的指示,单骑上前向对方打招呼。   一套交往礼节交流下来,卫敏神色古怪的转身回来,向赵武汇报:“是鲁国的大夫施孝叔,他正在赶往国都……这家伙认出我们来了。”   赵武好奇怪:“施孝叔是谁?没听说过,他怎么认识我?”   前后两支队伍撤消了警戒,赵武骑着马赶上对方的战车,施孝叔在马车上行礼:“鲁国大夫施孝叔见过晋国大夫赵武,我们正打算前方国都,如今在道路上相逢了,我恳求你能带我随行。”   赵武躬身答谢了对方的礼节,而后纳闷的反问:“施孝叔大夫,外臣不记得你我曾有交往,怎么你能一口道出我的身份?”   距离近了,赵武已经可以看清施孝叔脸上的表情,这位似乎是一个谨小慎微的男人,脸上写满了提心吊胆,表情中带有浓厚的忧苦,他瑟瑟的回答:“赵氏单骑走马的本领天下皆知,我听说赵武曾在鄢陵之战中,用一千骑兵单骑走马追击楚军。如今我在晋国的土地上。在这附近,能够单骑走马的除了赵氏的骑兵,还能有谁?”   赵武一脸的懊恼:“我本想隐藏身份,却没想到谁也瞒不过去,怎么别人一看,就知道这只骑兵属于我——太令人郁闷了。”   施孝叔没有领会赵武的玩笑,他似乎不耐寒冷,在马车上只顾哆嗦着。赵武安慰对方说:“莫怕莫怕,我是撤兵回国的晋国大夫,不是拦路抢劫的匪徒,只是我有急事回国,你的战车行动缓慢,恐怕不便随行。”   施孝叔愁苦的问:“武子也是为三郤的事情赶路吧?”   赵武一勒战马,诧异的反问:“晋国这点风吹草动,连鲁国也知道了?”   施孝叔畏缩的回答:“在下的妻子曾是鲁大臣公孙婴齐外妹(同母异父的妹妹),昔年郤犨出使鲁国请求援兵,听说了在下妻子的美貌,就向公孙婴齐求亲,当时在下已经成婚,但公孙婴齐为了讨好晋国,讨好郤犨,便从在下那里将在下妻子夺回。   当初在下妻子离别的时候,曾问过:‘鸟兽还能保护自己的伉俪呢,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可我能有什么办法,晋国是霸主,郤犨是晋国八正卿之一,我鲁国国小势力弱,经常受齐国的欺辱,处处要仰仗霸主支持才能保证不被灭国,为了国家存亡,我们只能努力讨取晋国的欢心啊。   故此在下回答:‘现在只有两条路选:一是和你一起死,或者一起流亡……但这两条路我都做不到。选第一条路……似乎事情还没有到赴死哪一步;选第二条路,我们从此要背井离乡逃亡,过那种东躲西藏的日子。   你本是贵族家娇娇女,让你一起跟我逃亡,过上那种流亡的日子,我不忍心。不如继续维持原状吧,你去郤犨(chou)家,依旧可以过那种被人伺候的生活,我继续留在鲁国,思念你!’   就此,在下只好与妻子忍痛别离——算起来,我们别离至今已经十年了,十年里,在下依旧遵守着当时的承诺,没日没夜思念着妻子,从未想过再娶……”   施孝叔解释这段经历的时候,脸上充满骄傲,仿佛他做了一件非常正确的事——没错,他为了国家的存亡,肯舍弃美丽的妻子讨好强势的三郤,因此,他施孝叔是一个为国忍辱负重的大英雄。   赵武脸上充满冷嘲,但他按耐不住好奇心,又问:“那么,你现在赶往新田,又是为什么?想当面嘲笑你的妻子吗?”   施孝叔怯懦的脸上充满回忆的意味:“这么多年,我还记挂着她。三郤覆灭后,原本三郤家中的女人要变卖为奴,或者被晋国卿大夫瓜分,但因为在下妻子是鲁国大臣之女,所以你们晋国元帅特地开恩,准备归还在下的妻子——我这是去迎接在下妻子的。”   武士昆有点不耐烦了,他连胜催促:“家主,路上雪大,我们已经耽误了一会儿,再耽误下去,今天赶不上住宿了。”   赵武想了一下,勉强说:“你可以跟在我的马队后面,但我不能专门为你停留,赶得上我们的队伍你就跟着走;赶不上队伍,你顺着我们的马蹄印走,我们在前面为你踩出道路,想必你的战车行进起来会方便一些。”   赵武说罢,拱手告辞,并一叠声催促着队伍继续快速前进。路上,武士昆随口问:“人人都能认出我们来了,还需要戴面具吗?”   赵武嘲笑:“这么寒冷的天,你把面具取下来,试试怎么赶路?”   前方不远是一条小河,赵氏骑兵顺河寻找着桥梁。不久,他们发现了那座桥梁,可惜赵武赶到桥边,发现桥上堵满了车马。这对车马似乎是从新田来的,过桥的车马不过三两辆,大队人马还留在河对岸,看样子,等他们过完桥似乎要等很久。   赵武急不过,打算下令从桥边找水浅处涉水过河,前锋武连神色奇怪地提醒赵武:“家主,对面是郤家兵……奇怪,国都杀成那样,郤家兵怎么还能自由行动?”   赵武一听,马上止住了脚步,他在马上欠起身来,仔细观察这支队伍——没错,是郤家兵,他们一脸的干练,身上穿的是郤家制式铠甲,驾的是郤家标准的战车,武器也在手中,脸上还可以依稀看出当日郤家兵的骄傲。   难道是流亡的郤家人?   赵武催马凑近了马车。   马车上乘坐着一名女子,这女子身边还坐着两个粉妆玉砌的小孩,这两个孩子当中,大的不过八岁左右,小的似乎四五岁模样,但两小孩都把整个脸部藏在厚厚的皮裘中,看不清相貌。   那女子满脸的期待,坐在战车上时时伸长脖子眺望前方,两个小孩不知忧愁,时不时的从厚重的皮裘当中发出几声嬉闹……看着这幅纯真,赵武望了一下武连,悄声吩咐:“去打听一下,他们是什么人?” 第六十二章 谁来杀国君?   不用打听,眨眼之间施孝叔到了,他见到马车上的女人,立刻跳下战车,扑向了那个女人嚎啕大哭。   这位正是施孝叔的前妻。   两个小孩从皮裘中探出头来,好奇的观察着施孝叔,施孝叔哭了片刻,转脸看见那两个小孩,厉声责问:“这是你为郤犨生的孩子?”   那女人点头,并招呼两个孩子:“儿啊,过来见见你们的继父。”   施孝叔低头看了看两个孩子,陡然间豪气重生,他一手一个将两个小孩拎起来,走到河边,狠狠的将两个小孩扔进河水……   冬天的河水寒冷,两个小孩刚被扔进河里的时候,还惊吓的哭了两声,但立刻冰冷的河水令他们肌肉麻痹,身上厚重的皮裘浸透了水,立刻开始下沉。   郤家兵满脸都是震惊,赵武满脸都是震惊。   那女人震惊的望着自己的前夫;赵武也震惊的望着施孝叔,他完全没有想到这个说话躲躲闪闪,神色惊慌不定的小男人竟然也有勇气,但他的勇气却是对两个无知小孩下手屠杀。   那女人出离愤怒,沿河追赶着孩子,声嘶力竭的哭喊着,河岸上,站着目瞪口呆的赵氏私兵与郤家私兵。赵氏私兵没有扑进河里抢救,是因为赵武被意外弄懵了,他没有下达命令,而郤氏私兵没有动手——只是因为没有接到命令吗?   不久,女人瘫坐在河边,目光呆滞着看着河中逐渐远去,逐渐下沉的孩子的尸体,此刻她的悲伤渐渐平息,重新泛上心头的是冷漠,彻骨的冷漠。   她冷漠的回身望着自己的前夫,语调平静的说:“你算是男人么?当初你不能保护自己的女人而让我流离,现在又不能爱护我的孩子而杀了他们,这样的男人,我如何能和你白头到老!”   说罢,女人从怀中摸出一把商匕,挥手割断了自己的一缕头发,掷在地上:“从此,我与你便是‘路人’了。”   施孝叔干完这项壮举后,返回那女人身边时脸上全是温柔的关心,但那女人根本没听对方的柔言密语,她摆手招呼郤家兵:“我们走,我再也不想见这个男人。”   施孝叔赶上前去,准备再解释一番,几名郤家兵横戈拦住了施孝叔,那女人头也不回的走上战车,挥手一指新田城方向——   她的动作表明,对鲁国她已经无所留恋,所以打算回新田寻找自己的新生活。   赵武这时回过神来,他指着河中,嘴唇哆嗦的说:“快……”   他似乎细声细语的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但那女人却一脸失望,她摆手招呼郤家兵:“我们走,我再也不想见这个男人。”   小孩顺水漂流,冬季的水很冷,小孩吼了几嗓子,马上吼不出来了。   赵武这时回过神来,他指着河中,嘴唇哆嗦的说:“快……”   武士昆截口劝阻:“没用了,天寒水冷,捞上来已经是尸体了,就让他们水葬吧……家主,我们已经耽误的太久了,请尽快动身。”   卫敏也劝解:“家主,这是别人的家务事,咱们不好出面的。请家主继续前行。”   此时,小桥已经腾空了,心情沉重的赵武轻轻点点头,立刻有武士过来牵着他的马头,引领着战马踏上桥面。赵武还在喃喃:“他们怎么不救,他们怎么都看着……”   河对岸是那女人的车队,他们才过了几辆车,这时,他们全队调转方向,向来的路方向返回。   桥上是赵武的骑兵队,他们正小心翼翼的通过桥面。   桥的另一面,是伤心失望的施孝叔,他站在桥边,想追不敢追,施孝叔的随从则茫然不知所措。   天上又飘起了雪花。   武士昆截口劝阻:“没用了,捞上来已经是尸体,就让他们水葬吧。家主,我们已经耽误的太久了,请尽快动身。”   卫敏也劝解:“家主,这是别人的家务事,咱们不好出面的。请家主继续前行。”   小桥已经腾空了,心情沉重的赵武轻轻点点头,立刻有武士过来牵着他的马头,引领着战马踏上桥面。   河对岸是那女人的车队,他们才过了几辆车,这时,他们全队调转方向,向来的路方向返回。   桥上是赵武的骑兵队,他们正小心翼翼的通过桥面。   桥的另一面,是伤心失望的施孝叔,他站在桥边,想追不敢追,施孝叔的随从则茫然不知所措。   天上又飘起了雪花。   赵武的骑兵队越过了那女人的车队,他几次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无言而去。   不久,赵武的骑兵进入魏家领地,赵武秘密求见魏家三兄弟,魏相首先表态:“我们不会去瓜分三郤的财产。三郤无论如何跋扈,晋国还有法律存在,三郤即便是有罪,君上不通过审判,竟派遣刺客刺杀了三郤!   这种行为是对晋国法律的践踏,我们魏家不会参与其中。”   赵武问:“三郤是怎么死的?”   魏相回答:“传闻,君上在路上接到士伯的死讯,立刻加快了脚步,当时,新军的郤犨与郤至担心卿位调整出现变故,他们也甩开了大队,跟随国君一起前进。也许是路上他们又与国君起了一些冲突,国君回到都城后,立刻命令胥童、夷羊五帅甲士八百,准备攻打郤氏。   但嬖人长鱼矫认为三郤势大,直接进攻没有把握,请求用计谋解决——当日,长鱼矫与清沸魋拿着戈,作打斗状,边闹边来到郤府,假装要打官司。而毫不防范的三郤因为主管司法,听到有了诉状,就在家里组成临时和议庭,就地讨论‘案件’。   长鱼矫、清沸魋借审判之际靠近郤锜、郤犨,在这二人让他们出示证据时,突然挥舞随身带的戈,击杀郤锜、郤犨。当时郤至也在场,他要出手,长鱼矫等人也不能全身而退,然而,骄傲的郤至却说:‘一个嬖人怎敢击杀六卿,这是国君的命令,我不能冒犯国君的威严。’   于是郤至转身往后堂逃避,被长鱼矫与清沸魋追上,以戈杀之。国君的八百甲士随之掩杀,郤氏家族无论老幼,全被屠杀。   百年大族啊,一日之间就灰飞烟灭,而后三郤的尸首被陈列在朝堂示众。国君召元帅栾书、荀偃入堂商议,说是瓜分三郤领地,同去的还有范匄、韩伯等其余各卿。   殿堂之上,胥童、夷羊五突然发作,带领八百甲士囚禁了栾书与荀偃等晋国活着的卿,准备击杀之,长鱼矫主张,既然已经撕破脸,至少要把栾、荀杀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但国君却说:‘今天一天就杀了三个卿,我实在不忍心再杀了。’随后,君上安慰了栾书与荀偃,并释放他们两个回家。”   赵武震惊的目瞪口呆:“那帮嬖人疯了,一日想杀尽晋国所有的卿,晋国总共只有八个卿,他们杀了三个,还想对栾书、荀偃动手,难道他们杀尽了所有的卿后,打算自己来治国吗?他们有这本事吗?”   魏相沉默不语,魏绛冷笑着说:“在审判案件的庄严法庭上,晋国三卿遭到了非法的刺杀——这一切竟然出于国君的指使,国君已经不顾法了,他还指望别人尊重法律吗?”   魏绛话中有话,赵武马上问:“后来呢?”   魏相用平稳的语调回答:“据说长鱼矫对此却大感失望,他马上向君上告别,说:‘您不忍心杀别人,别人一定会忍心杀您的!臣听说外部的祸患叫做‘奸’,内部的祸患叫做‘轨’。对付外部的‘奸’要以德安抚,对内部的‘轨’要用刑杀戮。   君上现在对外不施恩而杀,不能叫有德;对内遭到臣子的逼迫而不惩罚,不能叫有刑。德行、刑罚不树立,外奸、内轨都会产生,继续这样玩火就太危险了!既然您不接纳我的良言,请您准我离去。’   国君对长鱼矫的话不以为然,当天夜里,君上也许因为解决了三郤,心情轻松,故此带领甲士前往匠丽氏的园子游玩,传闻长鱼矫告别国君后马上回家收拾行李,当夜不知所踪,有传言他逃亡了狄氏。”   赵武冷笑的说:“长鱼矫说得好——对付外部的‘奸’要以德安抚,对内部的‘轨’要用刑杀戮,可惜这人说一套做一套——三郤无论如何跋扈,他们终究是晋国的卿,长鱼矫刺杀了他们,是符合刑律的杀戮吗?”   面对赵武的嘲讽,魏相不好对此事表态。魏家指定的新闻发言人似乎是魏绛,他也学着赵武的模样冷笑的说:“他哪里是糊涂?长鱼矫要一日杀尽晋国所有的卿,这岂是要遵循刑律?   或许在刑律上,三郤有跋扈之罪,元帅栾书、荀偃又有何罪?韩伯有何罪?他非要一日杀尽众卿?”   三郤的跋扈是晋国人人都不满意的,所以栾书曾经评价过四个字——晋国怨府。但是国君用这种非法手段刺杀卿大夫,却让晋国整个封建阶层感到了威胁,所以魏家的立场很鲜明,不参与瓜分三郤的财产;不支持国君这种非法行为。   赵武想了一下,也表态:“我赵氏摊不上这样的好事,所以我打算回去修筑赵城的城墙。”   一直没有发言的魏颉(令狐颉)拍手赞赏:“绝妙!”   魏相微笑的点头,表示支持。   赵武在晋国卿大夫中,是受了委屈的人。当然,国君黑了他三千战俘,赵武也利用这件事,让国君在列国面前丢了个大脸,而此时,国君刺杀三卿,却又假心假意的招呼大家瓜分三郤的财产。   栾书、荀偃可以认为自己阴谋得逞,已经顺利除去了政敌,因而对三郤的财产垂涎,但这样的美事决不会轮到赵武。   这时赵武回去加紧修城,这是在表明对国君的防范。而在晋国人人自危的情况下,国君面对赵武的轻蔑,反而不敢讨伐。因为他一旦向赵武下手,则意味着他彻底疯了,竟然丧心病狂到——打算对所有看不顺眼的人动手。   那么,晋国的卿大夫阶层,是不会坐以待毙的。   商量好了,赵武起身告辞:“我的军队还在后面,如今这种状况让我很担心,所以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必须马上把家族军队全召回来,请三位兄长为我准备一万五千人份的粮草补给,我这就通知他们动身回国。”   魏绛点头:“正该这样,你应该让自己的军队立刻回城……不过,我想,只要任何有脑子的人都不会去进攻赵城,谁知道你城上还隐藏着什么厉害招术。”   赵武笑了一下,接受了魏绛的恭维:“事情紧急,我不多说了,今晚也不住宿了,我连夜动身去赵城。”   赵武的军队行进很快,在路上,赵武还遇到了三郤半路丢下来的、惊疑不定的晋国新军。这些新军虽然属于郤家私兵,但由于军中的士官都由国家统一配置,所以目前新军还听从指挥,他们在士官的约束下,没有闹出兵变了。   不过,士官们的态度也很茫然,他们不知道自己是该加快行军速度,还是该停留于此等候进一步命令。无奈之下,他们采取了拖延政策,用最慢的速度,带领新军缓慢前进于雪地中。   此刻遇到赵武,新军像没娘的孩子找到了爹,士官们向赵武请示,要求赵武下达相关军令。但敏感时刻赵武不敢表态,他含糊的嘟囔了几句,立刻绕开新军,快速向自己的赵城挺进。   赵武所在的下军士兵压根没有通过棘门,他们绕道旧都绛城辗转返回赵城——没有通过棘门军队就没有解散,军中那一千名列国弓弩手只好尾随下军一起返回赵城……等他们进入赵城后才知道,自己早已被本国君主换酒喝了。   赵武入城的时候发现,赵城没有等自己回来,就开始热火朝天的修筑自己的防御工事,此际,全城的百姓已动员起来了,夜里也点着火把,用尽全部力气,想把自己的家园修的更加牢固。   过去三年当中,奴隶们堆积的石料都扔在赵城城外,形成赵城的另一道屏障,如今这些石料可算被用上了,奴隶们正紧张有序地挖深沟,做地基,用水泥、泥沙修建着自己的城墙。连领主赵武入城都来不及打招呼,只顾埋头干活。   “赵城的平民经历过一次破城的惨剧,那不过是十多年前的事情”,赵武理解这种心情,他边入城边感慨:“有切肤之痛的他们,知道现在局势不妙,更会加快工程进度,要不了多久,我们会有一座新城市。”   齐策正忙着调配人手,赵武进入自己庄园他才知道,立刻汇报说:“主上,我听说国都变故后,没有等到你的命令,便立刻下令筑城,下臣僭越了,请主上原谅。”   赵武很满意:“修得好,我连夜赶回来,就是为了下令修城……三年了,可算等到机会修城了……国都情况怎样?”   “长鱼矫已经潜逃,君上身边再没有其他人可以做帮手,只好任命胥童为八正卿之一,目前君上还在匠丽氏家里游玩。此外,元帅栾书与荀偃商议频繁,他们在秘密集结军队。”   赵武马上说:“立即整理赵城营房——我已经去调下军回国,预计他们一路急赶,将会在三两日后抵达赵城。一旦他们回来,你立即调配他们进入防御位置,从明日起我赵城全城警戒……   我瞧着最近气氛不对,虽然我们不担心君上动手,但必要的防卫必须做到——明天我前往国都探听一下,听听韩厥怎么说?”   齐策劝阻:“主上,此时此刻,我以为赵氏还是以稳定为上策……下臣恳请主上先待在赵城,等我们的军队返回后,再做下一步打算——至少要到主上掌握军队后,我们才可以走出赵城。”   恰在此时,智姬从屏风后绕了出来,她的神色很紧张:“夫主,还是听齐策的劝吧——长鱼矫不会无缘无故扣押中行伯,肯定是君上有这个心思,中行伯(荀偃)如果受牵连,我赵氏怎能置身其外——前日父亲(智罂)也过来要弓弩,看来父亲也在戒备了。”   师修也上前劝解:“韩伯前天派了韩无忌过来,他担心赵城没有人坐阵,会引起小人觊觎,所以派韩无忌替我们守城。主上,你也该跟无忌兄打个招呼,具体怎么做,听一听无忌的建议。”   “我需要从你这里借五百付弩”,韩无忌一见面就说:“别跟我打马虎眼,我知道你也在悄悄的制造弩,我韩城需要大型弩具守城,此外,父亲那里需要两百付轻便弩……我等了你几天了,快点把东西给我,我先让武士们把东西送过去,我自己就留在这儿,与你共同守卫赵城。”   “局势已经这么紧张了?”赵武一边吩咐师修照数目给韩氏拨付弓弩,一边心中暗自吃惊。   连一向淡然稳重的韩厥都在加强守卫,看来国君刺杀三郤的行为,已经造成了晋国卿大夫的人人自危。   韩无忌带来了五千人,这些人原本是打算协助赵氏守城的,等赵武的军队入城后,韩无忌索要的弓弩也准备妥当,后者干脆把自己的私兵全部派回去,一路护送这些大型守城器械前往韩城。   随着韩氏私兵的离去,晋国个个大大小小的封建领主听到了赵武修筑城墙的消息,也都恍然大悟了,开始整修自家的院子。   下军的移动终究在国中引起恐慌,他们进入赵城当夜,元帅栾书与荀偃突然发乱,两人调集家中私兵攻打匠丽氏的院子,活捉了正在匠丽氏游玩的国君。   说起来国君也冤啊,想当初赵庄姬带来一批宫娥来赵城,饱览了赵城的建筑。庄姬去世后,赵武归还给国君一部分宫娥,另一些则赐给了自己的家臣与武士首领。宫内生活无聊,那些返回宫的宫娥私下里常谈论赵武家院子的新奇,这让国君心痒难耐,他有点不信,曾亲自询问长鱼矫,结果长鱼矫反而证实了宫女的传言——那个自己最看不上的家伙,竟然把住处修建的很神奇,里面的设施闻所未闻,让国君想起来就憋屈。   国君心痒难耐,但他跟赵氏关系恶劣,不好意思开口要求去赵武家中游玩。只好辗转迂回——此后,匠丽氏受到国君的指示,与赵氏建立了商业来往,再装作很不经意的样子,向赵氏购买园子的设计图纸。   图纸搞到手后,匠丽氏用了一年的工夫修建了类似赵武园子的建筑。匠丽氏是谁?国君的承包商,富可敌国的家伙,他修建的园子比赵武的园子还要奢华气派,建筑物也增加许多。结果,国君完成刺杀三郤的使命后,玩心不可遏制,竟然在匠丽氏这座山寨版园子流连忘返,3p、群p的一连玩了五天——刚好给栾书足够的时间集结领主武装。   等到栾书荀偃带领私军冲进院子的时候,国君才知道两个致命真理:第一:山寨版的东西绝对是致命陷阱——即使是山寨赵武的;第二:他那支华丽的八百甲士也是山寨武装,所以必须参照第一条。   栾书荀偃摧枯拉朽,国君被俘后,晋国的气氛更加凝重起来。   此刻虽然是冬季,但各地大大小小的领主都在紧张的修筑自己的院墙,导致整个晋国没有闲着的人,男女老幼都上阵了,一时之间,晋国国土上城墙林立,那些领主们没有学会赵武修石头墙的手段,他们只好加大加厚加高自己的夯土城墙。   十二月最后一天,栾书终于动手了,他先试探着斩杀了胥童,而后四处追捕国君其余的嬖人——不过,他这一拖延,春耕季节要到了,原本农夫们应该整修农具预备春耕,但现在晋国几乎所有的农夫都不敢离城太远,他们担心自己在野地里受到其他家族的袭击。   此时,晋国国君仍被栾书与荀偃囚禁着,栾书与荀偃似乎对这个烫手山芋感到无法处理,他们邀请栾氏姻亲范匄到他家里商议,但号称晋国第二才子的范匄明白他想商议什么,婉言拒绝了他俩的邀请。   栾书转而邀请韩厥,韩厥拒绝的态度严正。他说:“靠杀死国君来树立权威,这种事情我可做不出来。把权威凌驾在国君头上是不仁,事情万一失败了,就是不明智;即使得手,享受一利也必然要承担一害的,这种事情不能干。   从前我被赵家抚养,赵庄姬陷害赵家,我都能顶住国君的命令不出兵。何况这次你们要杀害国君呢?你们不能侍奉国君是你们的事,找我做什么呢?” 第六十三章 我们的时代开始了   韩厥说的太干脆,直接说出了栾书与荀偃的意图——他俩想杀国君,但又担心弑君的罪名太大,所以想多找几个人共同分担这一罪名。没想到他们心中的隐秘被韩厥揭开了。   韩厥的拒绝,气得荀偃想攻打韩家,此时栾书还比较清醒:“不行。韩厥这个人,态度果断坚决,言辞又情通理顺。自古以来,理顺就没有做不成的事,坚决就没有做不彻底的事。与理顺的人作对不吉利,与坚决的人作战就难以成功。   再说,如果他以自己的果断坚决去号召那些顺应礼仪的人,国人会跟着他干,我们能打赢他吗——昨天有一队人马悄悄进城了,我的手下认出其中两个人,他们虽然裹得严实,但阿黡肯定说,那两个人是小武与他的侍从武士昆。”   荀偃打了个哆嗦:“向来有传言说小武击杀了潘党,我曾经亲自去赵城问过我家女儿,她虽然说不出所以然来,但庄园里留下的智家武士却异口同声说,小武绝对有能力击杀潘党——他后院里放着两个大铁锥,据说小武每天鸡鸣则起,在院中锻炼身体,那两个大铁锥我试着举了举,果然沉重。据说小武能够连挥一百下,我猜测我能挥五十下就不错了。”   栾书也点头:“清沸魋被杀前,我问过长鱼矫的情况,据清沸魋说,长鱼矫从赵城回来后,很是忌惮小武,长鱼矫私下里谈到小武后院中的大铁锥,他说小武看上去温文尔雅,实际上此人力大无穷。一个人拥有这么大的力气,却做事隐忍,一旦此人发起怒来,恐怕江河都要变色。因此,他提醒大家注意,不要去招惹小武。”   荀偃想了一下,说:“你说得对,咱不去招惹韩厥了,万一韩厥要号召国中的人起来攻打我们,恐怕我们也应付不了。”   栾书摇头:“我们不去招惹韩厥,韩厥顶多置身其外——国君这一年所作所为,让国中卿大夫冷了心思,你看国君被囚一个多月,可曾有人想过来营救国君?嘿嘿,国君已经把国中的大臣们得罪尽了,现在,满晋国已找不见一个愿意为国君奋战的士兵,韩厥即使发出为国君而战的号召,又有谁会响应?小武嘛?”   荀偃笑了:“小武不会响应的,国君对他有功不赏,小武怎会响应?此外,国中其余的大夫也不会响应,因为国君两年出战四次,却对那些出征将士赏罚不公,所以大家不免担心,把国君救出来后,万一国君继续有功不赏,他们的血便白流了。   再者说,国君刺杀三卿的行为也太恶劣了——在国君的统治下,连国中正卿(政治局常委)的性命都要被刺客威胁,这样的国君谁敢拥护……”   荀偃的意思是说:如果韩厥用私人情谊号召国内的中小领主出兵,或许能召集到一些人,但那些被召集来的人不会为了国君而出战,只会为保护韩厥而战斗……所以,现在是彼此相安无事的僵局。   此刻韩厥府上,韩厥盯着赵武,不满的说:“小武,你不该来,有你在外,我韩氏安如泰山,但如今你也进了城,你我岂不都成了瓮中之鳖。”   赵武笑着解释:“韩伯无须担心,我已经派东郭离去各国购买那一万弓箭手的家眷,列国国君可能没想到他们换酒喝的一万弓弩手现在成了我最大的砝码——这些人现在只听我的命令,谁他娘的认识晋国元帅是男是女。他们听说我去为他们赎买家眷,已经都纷纷向我表态,铁心在赵城安居下来。   我赵城原有私兵五千,现在加上这一万列国弓弩手,兵力已经达到了半个军,我现在身处新田城中,城外是忠心耿耿的一万列国弓弩手,我的家臣带着我两个孩子留在赵成,元帅想对我动手,他要考虑我赵氏家臣的报复。”   赵氏家臣的忠心在列国是有名的,韩厥听到赵武的安排,他心中一跳,急忙问:“你的军队已经到了国都之外?无忌在哪里,他不会跟着你胡闹吧?”   赵武回答:“无忌兄虽然性格淳厚,但国都消息不通,他也记挂父亲。”   韩厥挥手:“快回去,你不要在城中停留——阿起(韩起)在韩地守城,你把我的消息通知他,告诉他我在此处很安全,请他放心。”   赵武心疼的看着韩伯,停了片刻,他问:“韩伯,我这次入城,是想问问:眼看春耕到了,如果没什么大事,我们可以春耕吗?你也知道赵城一直缺粮,如今又新添了一万张嘴,他们的家属也即将到来,我不春耕,今年就要穷的乞讨了。”   韩厥想了想,答:“其实你开始春耕最好,现在的紧张局势是由国君刺杀三郤开始,国君已经被囚,元帅毕竟也是卿大夫的一员,他不会向自己同伴动手的。你们开始春耕,恰好可以缓解现在的紧张局势,你通知阿起一声,让他也动手春耕。”   赵武在心中补充了一句:“元帅不会向卿大夫动手,但他一定会向国君动手的。”   赵武随即辞别韩厥,领部下出城。此时国都已经戒严,街头上密布着栾氏、中行氏的私兵,这些人虽然禁止国都里的百姓相互串联,但仿佛没看见赵武的存在一样,背过身去,任由赵武大摇大摆的走出国都。   赵武一离开,让栾书与荀偃长松一口气,此后,两人继续相坐愁城。   回到领地的赵武立刻布置春耕,这年他再次派出了二十支垦荒队前往甲氏垦荒,而前期那些垦荒队已经在甲氏扎下根来,开垦出的农田正在收获冬小麦。   赵氏开始春耕,紧接着,韩氏也开始动手春耕,魏氏紧跟其后,这三家一表态,国中的紧张气氛顿时缓解,各个家国开始向城外派出人手,晋国的农田里人影晃动,一片繁忙景象,这一刻,大家都忘了国君被囚禁的事情。   正月,春耕开始,与此同时,楚国又出兵了,这次他们出兵攻打晋国的坚定盟友宋国,奉楚国之命的郑国军队进攻到宋国都城的曹门(城门名)之外。随后,楚共王亲自上阵、与郑成公联合进攻宋国,攻占朝郏(在今河南省夏邑县)。   对于楚国的连续进攻,晋国方面没有做出反应,但栾书不甘心,国君的事情没有解决,他无法带领晋国与外敌作战,此时,他与荀偃劫持国君已经四个多月了,事情无法再拖下去了。犹豫再三,栾书还是觉得,死后背弑君的恶名,总好过生前就承担灭门的危险。   于是,前573年正月庚申,栾书、中行偃派程滑弑厉公,葬之于翼(晋国旧都)的东门之外,仅以车一乘车为其随葬(诸侯当用车七乘随葬)。   随即,栾书决定派荀罃、士鲂(士燮的同父异母弟弟)到京师洛阳迎接周子(孙周)回国即位,是为悼公。   这一决定公布后,整个晋国顿时松了口气。   这一年,孙周14岁。   孙周见到迎接的荀罂,马上问:“武子还好吗?”   荀罂拱手回答:“还好,今年武子首先春耕,没有误了农时,他家的农夫都已经种上了田地,想必今年不会缺粮了。”   荀罂说赵武不会缺粮,是因为赵氏今年扩大了耕种面积,他们在甲氏的屯垦点使用了新式的铁制农具,利用甲氏的沼泽,大面积的播种了南方楚国的水稻,其播种面积之多,甚至超过了智氏,接近了魏氏、韩氏的播种面积。   孙周指了指路边川流不息的人群,说:“从开春以来,这条路上就在川流不息的走人,我问了一下,说是赵武向列国国君购买那些弓弩手的家眷,并将他们迁移到了赵地。我还担心小武添这么多人口,今年会不会又来周地购买粮食,现在倒好,手中有粮,心中不慌,小武很勤奋啊。”   智罂对这个女婿也很满意,他微笑着回答:“当年赵城有三十多万人口,遭遇变故后只剩下两万多人口,小武努力经营了四年,已经让赵城的人口达到十万,不简单啊。”   君臣聊完闲话,智罂与士鲂请孙周登车一起往晋国国都进发。为了表示郑重,元帅栾书发布命令,要求晋国所有的卿大夫只带数名亲信随从,一起出迎新国君。群臣一起到清原迎接,周子不走了,他先向队伍里的赵武点点头,打过招呼后,转身对群臣讲话:“我本来并没有回国为君的愿望,现在有机会回来,怕是天意如此吧?”   孙周话题一转,继续说:“不过,人们要求有国君,是要他来发布命令、统治国家的,假如立了国君又不服从他,要国君又有什么用呢?各位要立我为君是在今天,要不立也在今天。但是立了国君就要服从国君,这样的人神明才会赐福于他。”   栾书悚然而惊,这哪像个十四岁的小孩说的话,他茫然的回身看看身边的荀偃,荀偃脸上的表情也很怪异。栾书再望一望韩厥,发现韩厥脸上的表情很欣然。   栾书躬身,带领群臣回答:“您说的也是我们的愿望,我们敢不对您不唯命是听!”   孙周孙周摇头:“空口说白话,我不敢相信。”   栾书回身与韩厥商议了一下,韩厥提醒:“愿立誓。”   庚午日,孙周与群臣盟誓,这是封建之誓:群臣发誓履行自己封臣的义务,孙周发誓尊重封臣的权力,恪守封君的责任。   盟誓过后,孙周的车驾继续前行,他招手唤赵武到身边来陪伴,赵武起身过去时,韩起凑近他耳边,低声说:“武子,我们的时代开始了。”   孙周拍一拍自己身侧,示意赵武担当自己的车右,他笑着问:“阿武,听说你今年种了不少地。”   赵武与孙周随便惯了,他没有拘谨,笑着说:“是呀,我赵城,人人都知道,赵氏年年为粮食不够吃而发愁,今年开发甲氏荒泽力度大了点,但愿今年风调雨顺,我的百姓能吃饱肚子。”   孙周笑着说:“你还欠我一场比赛呢,去年你本来要陪我打一场棒球赛,可是自己走了,后来又把军队召了回去,害得我空等待一场……你家的城墙修的怎么样。”   智罂是迎接孙周的正使,他态度轻松:“小武的城墙修的比国都还要结实,全是石头的,这厮还在城外修了一座垃圾场,很奇怪,说是专门处理城中的垃圾。”   春秋人似乎没有处理城市垃圾的策略,晋国的国都就因为环境污染问题而三次搬迁,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当城市垃圾将水源彻底污染后,人们就搬迁到一个新地方,重新筑城,好在那时代城市修建的成本并不高,而人们还保留哟部落迁移的习俗,所以不停的搬迁着自己的都城。   晋人是这样,似乎楚国人也是这样,郑国、卫国也是这样。而赵武花大力气整修城市面貌后,他不能忍受城市街道上屎尿纵横的状况,开始在城中修筑公共厕所,并将一些伤残老兵组织起来,负责管理城市垃圾,并将这些垃圾送往城外,进行焚化处理,那些粪便则通过化粪池变成肥料,重新施入农田。这种措施让晋国的中小贵族很是嘲笑,但他们心中也承认,赵城可以算是晋国最干净的城市,街道上几乎找不见垃圾。   孙周好奇的询问了一下赵城的这些措施,他评价说:“太耗费民力……我听说武子做事就喜欢奢华,虽然穷的没粮,但把自己的士兵装备的非常精良,现在,你又把自己的城市搞得如此整洁,难怪你年年缺粮食。”   春秋时代,货币的发行量不是很高,布匹与粮食也是货币,赵武花这么多心思浪费在无关紧要的方面,让春秋人很难理解,孙周这是婉转的劝解,但赵武嘿嘿一笑,不置可否。   孙周看到赵武的态度,他不再劝解,又问起另一件事:“我听下军的士兵说,你在攻打蔡国城市的时候,使用了一种新武器——将战车蒙上棚子,用撞木撞击对方城墙,名之‘冲车’,可有此事?”   荀罂皱着眉头替赵武回答:“当日还有宋国、卫国的军队,这件事后来泄露出去,各国都在加厚加高自己的城墙,再用简单的撞木恐怕不行了。武子,我们还要攻打郑国,需要一种新式的撞车,来对付越来越厚的城墙。”   孙周歪着头询问栾书:“国都的城墙是否也要加厚?”   栾书指了指赵武:“小武新筑的城墙使用了大量的石料,我晋国现在还不担心都城受到攻击,君上若想整修城墙,不如从现在起开始储存石料,还需要……水泥,一种修筑石料的建筑材料,修建一个国都,石料与水泥的量很大,小武修新城,储存了三年石料,我们修国都,大概也需要十年储存,等十年后,或许我晋国又需要搬迁都城了,那时正好在新地方修建一座石头城。”   栾书指向了赵武,赵武还有点不习惯把自己暴露在众人的注视之下,他犹豫了一下,不知所谓的回答了一句:“人心墙,不墙。”   这话的意思是说:只要人心众志成城,不用修建城墙了,因为大家坚定的意志就相当于人世间最坚固的城墙。   孙周这位十四岁的小孩听了赵武的话,嘿嘿笑了:“人世间最变幻莫测的就是人心,人心今日向太阳,明日没准喜欢月亮,与其将安全的希望寄托在如风云变幻的人心上,还不如相信实实在在的城墙——武哥这个说法,倒似乎像老聃的说法,记得当初武哥跟聃没交谈几句,怎么如今却表达出浓重的聃味道。”   没想到孙周这个小孩竟然是一个唯物主义者,他只相信实实在在的物质——城墙,不相信虚无飘渺的精神——人心。   “哦?!老聃怎么说”,赵武惊奇的问。孙周却认为带有浓厚的“聃味道”,这说明聃的思想一定很著名,其对中华文化的影响极为深远,故此,后世来的赵武才会被认为具备“聃味道”。   孙周拍着车辕回答:“老聃昔日跟我交往的时候,曾经夸口说‘治大国如烹小鲜’,我问他有什么治国之策,他说:‘以智治国,国之贼’;‘智慧出,有大伪’;‘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见素抱朴,少私寡欲’;‘含德之厚,比于赤子’;‘圣人皆孩之’;所以,‘治国之道,非以明民,将以愚之’……”   孙周停了一下,目视着远处的雪原,继续说:“他最后告诉我——‘我(最擅长)愚人之心也哉!’,这话我不喜欢,我晋国四面皆敌,如果是百姓愚蠢到连战斗都不会了,晋国的灭亡只在旦夕之间,所以我认为:这哪里是治国之策,分明是亡国的策略啊。”   赵武只觉得“治大国如烹小鲜”这句话极熟悉,这话连他都知道的话,创造这套理论的人一定十分著名。   但赵武想不起这人究竟是谁,出于对传统文化的尊重,赵武试探的解释:“也许他的治国方略不适合我晋国,是因为这天下没有‘一统’,如果天下‘大一统’了,让百姓愚蠢对统治者最有利,因为这是最省力的治国方式……或许那时候,这种治国方略还会有用的。”   孙周还没有说话,旁边的战车上,栾书拍拍车辕笑了:“天下——这天下是谁的天下。我听说秦国国君身边有一位白巫,这为白巫是从极西之地过来的,他褐发碧眼,来自极西的某一个国家。这说明我华夏之外仍旧有其他的国家存在。   你说天下‘大一统’了,这‘天下’又该涵盖多少地方?仅仅我华夏大一统了,有用吗?我们依旧在国土之外存在强敌,在这种情况下,致力于让百姓愚蠢,这不是找死吗?”   赵武彻底被春秋人打败了,春秋人居然有世界的概念?!他们知道华夏之外还有其它的种族存在,还有其它的国家存在,在他们的潜意识中,已经知道部落斗争的残酷,知道文化竞争不能以愚民为主,这让赵武无言以对。   这就是封建。   孙周看到赵武沉默不语,他岔开话题,问:“单姑娘过的怎样?”   赵武茫然:“单姑娘,谁?”   孙周笑了,他带着小孩子的玩闹心情,用揭破别人秘密的那种成就感,拍着大腿说:“武哥,别跟我装傻——单姑娘,不就是那位你一见到她,就弹着琴唱‘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她现在,难道没藏在你那里?”   栾书听明白了,他站在战车上拍着腿,笑得前仰后合:“韩伯经常夸奖小武少年老陈,处事稳重,没想到你也有勾引女孩子私奔的青春萌动……对了,我忘了你毕竟只有20岁。但小武,智伯要知道这事,还不扒了你的皮。”   赵武茫然的望向孙周,孙周笑不可抑:“当日你才到军营,立刻要赶回国内,事后我听说,单姑娘入王城之后,忽然告诉身边侍从说打算顺路逛逛街,随后她让侍从先回家,只带一名侍女与两名武士闲逛,但随后却不知所踪。单公当天夜里没有接到单姑娘,立刻沿路打听,听说你见到单姑娘立刻要求她私奔,而后单姑娘不知所踪,他便又去了军营打听……   我听军营守卫说,他们确实曾见到一名武士过来打听晋国沿途高歌者的下落。当时军营门口守卫的士兵回答说:你已赶回赵地,这名前来打听的武士立刻告辞,此后再无音信——据军营守卫士兵描述,那名前来打听消息的武士正是单公家臣,他陪单姑娘逛街,而后一起失踪。   你还说你不知道单姑娘在何处?这都几个月了,外面四处冰天雪地的,单姑娘的随行武士既然打听到你的下落,她能去哪里?不要说你不知道。”   赵武晕头转向:“我确实不知道……糟了,冰天雪地里,四五个月过去了,我赵城都已经修起了城墙,怎么单姑娘还没有音信……坏了坏了,天寒地冻的,那漂亮妹妹万一有事,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栾书在旁边大笑:“小武,今后你可要记住了,不能见了中意的姑娘就要求对方私奔,周地的姑娘可是经不起我们晋人的诱惑。”   孙周用小屁孩的心态拍着手煽风点火:“岂止周地的姑娘经不得诱惑,你小武要才能有才能,要领地有领地,歌喉婉转,情意绵绵……天下有哪位姑娘经得起你婉转诉求?”   ……   此时,单姑娘正随着一队车马进入赵城的范围。 第六十四章 杀国君的不是一个人   目前赵城依旧在大兴土木,整个城市仿佛一个大工地,所有的百姓在这农闲时,都热情高涨的来工地搬石料。春日本来就道路泥泞,这下子,道路更加不堪行走。   在这样一片泥泞中,单姑娘的车马缓缓入城。马车上,单姑娘迟疑的询问旁边的马车上一位贵妇:“我曾听晋国大夫炫耀说:满天下数赵城的道路整洁,数赵城的城市优美如画,它的街道都是用石板铺的,沟渠设置完全按照管子(管仲)之法,据说管仲在齐国临淄都未曾完美实现自己的设想,但赵城全完成了……怎么这里一片肮脏,活像……?”   旁边的贵妇回答:“单姑娘说的不错,赵城确实整洁整齐,但这里还不是赵城——不,这里也算是赵城,但它是赵城的环卫七町之一。去年我国国君被弑,赵武立刻急修赵城城墙,随后决定将城内的商业设施迁出城外,环城分设为七个町,正对七个城门。 仈_○_電_ 耔_書 _ω_ω_ ω _.t x t 0 2. c o m   这七町分别是香町、木町、油町、布町、铁町、炭町、蜜町。它既是赵城的卫城,也算赵城的城郊商业区。我们目前所在的是香町。听这个名字你就知道,这是座卖香料的市场。其余六町也根据各自的名称贩售不同的货物。   我的人给我安排的住所就在香町内一条街上。单姑娘,你不用急,我听说武子正随诸位卿大夫去迎接新国君,我们且在这里等候,等他回来后再去传递消息。”   马车上说话的那名贵妇赫然就是赵武在河边遇到的郤犨之妻,她决然告别施孝叔后返回国都,在路上被私奔中的单姑娘赶上。见到单姑娘在寒风中行色匆匆,郤犨之妻便与她结伴同行。抵达国都后,这位郤犨之妻因为还要处理一点私事,便将单姑娘藏在郤氏一处秘密庄园中。最近,搜捕郤氏余党的风声越来越紧,郤犨之妻只好又带单姑娘迁徙到赵城香町躲藏。   现在,这名贵妇很难命名,她虽然曾是郤犨之妻,但郤犨现在成了罪臣,封地、谥号都被剥夺。而她又曾去归附施孝叔,结果又未能成功。因此,按照春秋时的习惯,只能用她的父姓来称呼。因为她是鲁国人,所以被称为“鲁郤姬”。   早已安排好的迎接人员将她引入附近一条巷道。在车队进入巷道前,保护她的兵不时被旧友认出来,但认出他们的人顿时发现自己“失忆”了,他们往往暧昧地冲马车上的人点点头,脚下不自觉围成一堵肉屏风,挡住了别人的视线。   等马车进入巷中的一处院落后,鲁郤姬下了车,迎接她的一名管家模样的人长出了一口气,感慨说:“幸好这是赵城香町,否则,定会出大乱子。”   鲁郤姬淡笑:“当初三郤甩掉新军进入国都,随后遭遇刺杀,新军自此下落无踪,既没有回到领地,也没有向军方报到。我还一直纳闷,怎么郤氏覆亡的如此快,连个复仇的人都找不见。难道是元帅下手快,背地里解决了新军?   如今看起来,原来新军在武子手里,刚才在路上我遇见不少新军士兵,这说明:武子回国途中替国君解决了新军,所以国君才敢如此肆无忌惮,动手后毫无顾虑地在匠丽氏园子流连忘返……哼哼,武子向来装的很无害,其实心中还记恨当年三郤攻灭赵氏的大仇,所以在该落井下石的时候,一点都不手软。”   鲁郤姬当着单姑娘面如此咒骂,单姑娘不明所以然,瞪大眼睛看着恶狠狠的鲁郤姬。倒是刚才迎接的那位管家劝解:“夫人可不能如此说——新军崩溃的经过我都知道,那不管武子的事。当时他只是顺口下令新军回家,随后,担心遭到报复的新军便随同下军回到了赵城。   这次赵城新添了一万列国弓弩手,人手来源庞杂,赵城武备人员统计他们时,多数新军士兵混入其中,统计人员不加详查,一时疏忽将新军随行人员计入弓弩手行列,此后,新军人员贪恋赵城税轻负担少土地多,便偷偷接来自己家眷。恰好我们三郤家族崩溃,无人管束人口,致使他们成功逃入赵地。”   鲁郤姬冷笑:“统计人员事先不知新军的事,我却不信他们事后也不知道。”   管家再次恳切劝告:“夫人,我们家族崩溃,人人都把家族产业当作一块肥肉掠夺,即便赵武子事后知道新军的事,可他无意归还也说得过去——便是归还新军,这群武士又该还给谁?……再说,我等如今寻求赵氏庇护,若没有那些新军士兵的帮助,恐怕我们也不能如此顺利进入城。”   管家提醒的是:郤氏现在如同过街之犬,是国中人人喊打的角色。在此情况下,鲁郤姬如果去别处躲藏,肯收容她的家族一定会被人借机攻击,攻击者或许不会伤害这位鲁国大夫之女,但她那些随从以及收容她的家族却成为别人的战利品,人们会很乐意俘虏这群三郤精兵,把他们当作自己的奴隶使唤。   因此,对鲁郤姬来说,现在的晋国,唯有赵城是最安全的。这一方面是因为赵武打算把赵城建设成一座开放的市场,对进出城町的人采取管仲式完全放任的管理方式,所以躲入赵城,只要进城时不被别人察觉,茫茫人海中想要再搜捕她出来,那要看赵武的许可与否。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有那群三郤旧兵的掩护,附近万一有个风吹草动,鲁郤姬这支庞大车队不愁没有躲藏的地点——尤其是鲁郤姬又带了私奔的单姑娘,危急时刻只要透露出单姑娘的身份,还有谁敢在赵城动手缉拿?   鲁郤姬不再说了,她打量一下藏身的院落,回身向单姑娘解释:“你男人将商人全部迁出赵城,如今赵城中只剩下武士与学生,城里人口单纯了,外人反而不容易进出……我们且先在这里住下,回头我安排人向你男人传话。”   单姑娘倒没有因此失望,她用好奇的眼睛打量着四周,说:“我听说他制作了《百器谱》,被誉为‘天下工匠之师’,最擅长营造。我倒是很期待见识一下他营造的手段。待在这座小集市里也好,亲眼看着这座集市的成长,也是一种快乐……姐姐放心,我不会胡乱走动的。”   鲁郤姬笑了:“你到应该四处走走,我已经将你的身份隐约透露给四邻,你为周王卿大夫之女,又是私奔来投赵武子,这座城市就是你的,闲暇时分四处走动一下,也好让武子知道你到来的消息,这不好吗?”   春秋人个个不简单,鲁郤姬本是鲁国大夫之女,在三郤家见多了勾心斗角,此刻为生存拼命,不自觉地对单姑娘用上了心机。她要求单姑娘四处走动,传递入城的消息,这样,有心人即使注意到了一支神秘车队入城,一追查就会发现单姑娘的身份,自然不敢追查下去。这样一来,反而掩护了鲁郤姬的行踪。   然而,她出的这主意实际上没有顾及单姑娘的安危。确实,单姑娘在赵城,外人不敢出手招惹,但赵武在外忙国事,家里做主的是著名“刀子嘴”,向来横蛮霸道的智娇娇……   当夜,孙周进入国都,他没有直接进入王宫,而是暂时住在伯子同氏家中,这种举动表明了孙周对于继位的不确定性。为了让自己睡的安心,他还任命赵武做为侍卫统领,保护自己的安全。   “侍卫统领”是一个卿的职衔,在进入国都的路上,身为国君的孙周已经不止一次不顾身份的称呼赵武为“武哥”,赵武这一升迁任命,诸位卿大夫已经早有预料,他们面面相觑,一言不发的解散而去。   第二日,执政栾书带着卿大夫请悼公进入王宫,悼公却不愿意,他下令赵武引领他进入武宫,并宣布:头一天就在武宫办公。   武宫又称“固宫”,它是毗邻王宫的一座宫殿,这座宫殿居住环境并不舒适,从现代意义上讲,它实际上是一座军官学校,专门培养“旅贲及虎士”,亦即“士官生”。因为它是军校,各项训练设施齐全,所以它拥有坚固的防御设施以及足够的训练场地,拥有自己的武库,还有无数忠心的、一心想爬入“士”族阶层的勇猛之士,所以这所军官学校一般都当作国君在危急状态下的避难所。   新任国君悼公在武宫第一天办公,到达的晋国八卿依次是:中军将栾书、中军佐郤锜(空缺)、上军将荀偃、上军佐韩厥、下军将荀罃、下军佐郤犨(空缺)、新军将郤至(空缺)、新军佐士匄。除此之外,还有四军五官吏共二十余人。   悼公发话了,放逐不臣者七人——其中包括弑君者程滑,以及前任国君幸存的嬖人夷阳五等。   发誓遵守封臣义务的晋国卿大夫对于这一妥协方案低头表示同意,悼公下令任命新的八卿:中军将栾书;中军佐荀偃(中行偃);上军将韩厥;上军佐荀罃(智罂);下军将魏相(吕相);下军佐士鲂(范鲂);新军将魏颉(令狐颉);新军佐赵武。   此外,公族大夫四人,分别是:荀家、荀会、栾黡、韩无忌。   御戎为弁纠(栾纠,一般来说,国君的御戎也兼任“校正”官职,负责战车驾驶人员的教育培训,故称为‘弁’);车右为荀宾;中军尉祁奚(羊舌职为副手);中军司马魏绛;中军候奄张老;上军尉铎遏寇;上军司马籍偃……   悼公这名十四岁的小孩挨个讲述他任命这些人的原因,比如说到魏氏突然获得了两个卿位,一个司马位,他的理由是:“当年攻灭潞国的战役,秦国人从背后偷袭,妄图败坏晋军灭潞的计划。魏颗凭藉自身之力在辅氏击败秦军,亲手俘获了杜回,他的功勋铭刻在景公的钟上。魏颗的功勋让秦国人至今不敢妄动,因此不可不起用他的儿子。”   悼公突然大面积启用魏氏的人才,他对魏氏的称赞淹没了对其余人的提拔,所以赵武突然获得一个卿位,大家反而没有惊讶的感觉,因为论祖先的功劳,魏氏哪能比得上赵氏,论本身的本领,即使魏相的文学才能再高,怎能比得上书写了《百器谱》、鄢陵之战中敢于单身追击十万楚军、击杀了潘党的赵武。   再加上悼公沿路显示出对赵武的亲切与偏袒,所以对赵武的任命丝毫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就这样,赵武在二十出头的年龄,就相当于进入了政治局,成了政治局仅有的几个“常委”之一。   唯一遗憾的是,因为郤家的覆灭,再加上赵武本身力量不足,而魏家要兼顾下军,所以重新组建的“新军”已经大大缩编了,缩编成一个加强师的兵力。   在这次任命中,士匄从卿位上退了下来,换上了他的叔叔士鲂。而韩起原来在赵武的职位之上,此次赵武突然获得“超拔”,跃升到了士匄与韩起之上,奇怪的是,所有的卿大夫对这种越级提拔毫无异议。   晋国是君国主义国家,将领同时也担任行政职务。赵武的新职位是皇宫守卫再加上军校校长、后勤装备部部长,类似原先韩厥所干的职务,因为他编录《百器谱》的名声,诸位卿大夫反而觉得赵武最适合干这事。   除了任命百官,悼公同时下令:免除欠债(应为公债),资助鳏寡,起用被埋没的人才,救济贫困,援助灾难,禁止邪恶,减轻赋税,赦免罪犯,节省用度,按时用民,个人的欲望不与农时冲突。   整套新政在一天之内基本确立,官员们有升有降,但奇怪的是无论官职升降,刚刚集体参与了一场弑君行为的晋国百官们却都没异议,反而欢呼踊跃的齐声称赞悼公。   第一天国事会议结束后,赵武这名新任的八卿之一随同人流前往栾书的府邸进行交接,才走到栾书府门口,一名似乎早已守在那里的武士与赵武擦肩而过,低低说:“单姑娘在我们手里,他正在找你?”   “单姑娘?谁是单姑娘?你们,谁又是‘你们’?”赵武话才出口,马上想起“单姑娘”是何人。他抬脚去追那名擦肩而过武士,此时,元帅府守卫的武士已把目光投注在这里。   转瞬间,人海茫茫,那名武士的背影已找不到。   赵武急喘几口气,心想:单姑娘没事就好。现在只需等那些人联系自己了……瞧那背影,似乎是本国的武士,晋国人当中,谁扣留了单姑娘?想跟他开玩笑还是想要什么东西?   元帅府门前围着不少车马,都是等待交接的、新升官的官员。赵武细心的发现,所有官员似乎都喜气洋洋。   轮到赵武交接了,他被官员引入栾书的办公大厅。一路走赵武一路奇怪,怎么栾书的府邸如此简朴——不,已经不能用简朴来形容栾书府邸了,似乎“寒酸”两个字更恰当。   现在刚刚春天。在春秋这个时代,由于缺少御寒设备,所以身为贵族,府院中最常见的东西就是一个硕大的鼎器。一座烧红的鼎器散发着腾腾热量,加热着房间,也同时显示着主人的财富与权势。   但栾书身为执政,他的办公室里却没有一只鼎,四周墙壁空空如也,迎面只有栾书的一张桌案,桌案边堆满了竹简——那张桌案破旧而古老,许多地方还被刻竹简的小刀划伤……   赵武看着四周空空如也的墙壁,忍不住感慨:“我家的销售人员不得力啊,常听他们说墙毯销售的多么火爆,怎么执政的办公室都没有卖出去一张墙毯,这说明我被骗了,执政的办公室都不挂墙毯,我家墙毯又怎么算时尚用品。”   栾书微笑从后室走出,背着手看赵武四下打量他的办公室,他语气低沉的问:“武子,当初你加冠的时候也来过这里,怎么今天再来,依旧好像第一次一样处处好奇?”   赵武被栾书的话惊醒,他望向栾书,立刻吓了一跳。怎么半天没见,栾书的神色如此灰败,仿佛人生的所有奋斗目标都已经被摧毁——是的,栾书脸上的神情全是萧索,以往他身上那种咄咄逼人以及精明,全然不见了,只剩下一股心灰意冷的颓废。   栾书递上一件东西,摆摆手说:“这是竹符,国中的‘旅贲及虎士’有数千人,各个都记录在名册上,你拿这个竹符去校正那里领取名册,然后对他们进行清点,我这里就不详细说了。”   赵武躬身接过了竹符,栾书交代了几句,等赵武起身告辞的时候,栾书突然问:“武子,你说国君为什么任命你?”   赵武带着天真的表情想了想,躬身说:“这是国君奖赏我的功劳!”   栾书笑了:“你听说了吗,国君已经派人去召唤他的同母弟弟杨干——三郤覆灭后,国君超拔魏氏、赵氏,理由上似乎无懈可击,但却另有深意,武子,这个小孩不简单啊。”   赵武理解不了栾书的话,按照自己家臣的交代,对理解不了的话就装深沉,所以他深沉的站了起来,深沉的鞠了一躬,而后非常深沉的走了出去。   身后,栾书深深的叹了口气。   回到自己车上,赵武将刚才的情景描述了一遍给齐策,齐策嘿嘿笑了:“人都知道国君与你关系亲密,栾书却敢在你面前说国君的坏话,这是为什么?”   赵武反问:“为什么?”   齐策恨铁不成钢的拍了拍大腿:“栾书弑厉公,又岂是为他一个人弑的国君?现在的国君一上来便扶植毫无根基的魏氏,扶植复起的赵氏,这是为了什么?这小孩子的心机实在可怕——他是为了制衡,为了制衡晋国卿族势力的膨胀。从君上召唤弟弟杨干回国的举动看,国君有扶植‘公族势力’的打算。真难以想象,小小的孩子心思如此复杂,这还不可怕吗?”   看到赵武还不明白,齐策又解释:“元帅刚才问你的话,是代表所有的领主在问你,他问你在今后的君权与领权的斗争中,你站在哪一方面?正因为他是代表所有的领主在询问你,所以他不怕你跟国君私下里沟通,因为他不惮在你面前说国君的坏话。”   这下子赵武明白了,他想了想,答:“我傻了嘛,有了领权我才是一个小领主,没有领权我怎么有权力拥有财产,没有对财产权的保障我跟奴隶有什么区别?”   齐策点点头:“主上明白了这个道理,我就无需提醒了——元帅背后不是一个人,是一个阶层。没错,国君是对主上好,但主上没有了领权后,不过是国君的一个嬖人而已,元帅刚才是希望主上能把握自己的立场。”   齐策说这话时,武宫里,孙周正坐卧不安,他是被屋外的狗叫声,吵得定不下心神。翻来覆去之后,他起身走出自己的屋内。   国君的寝宫外值守的是公族大夫,此时,栾黡与韩无忌当值。   悼公不满的询问:“怎么武宫之内,走狗咆哮不止。”   栾黡正盘膝坐在武宫的台阶上,他翻了翻眼,看了看身高才及自己胸口的悼公,一点没有尊重的意思,回答说:“这是赵兵的体制——君上今后要是让赵兵守卫宫殿,听到狗叫声那是常事。”   韩无忌在旁站着,他拱拱手,谦和的回答国君:“君上,去年下军出战郑国,夜里被郑国军队偷袭,回来后武子就将牧羊犬编入军中。他说:人不能保持夜里一直清醒,而狗却能轻易做到这点。如果军中有狗守夜,以后别人想偷袭他就难了。”   韩无忌看到国君仍有点不明白,他马上又解释:“君上,武子的领地山多耕地少,为了吃饱肚子,赵地竭力发展养殖业,如今他们的领地里除了牧羊之外,还养鹿、养猪、养鸡、养鸭,而狗是赵地牧人家中必备的家犬,赵地百姓家中养狗技术。   武子要求军中配备家犬守夜之后,拨给狗一个服役名额,凡家中缺乏男丁的人,可以献上自己家的狗作为战犬服役,这狗享有一份士兵的军粮,服役期限等同一个士兵,因为有这种优待,所以赵氏私兵中,狗也是一种军中编制。   君上昨天住宿在伯子同氏家中,值守的是伯子家的私兵,今天进入武宫,值守的是隶属新军的赵氏私兵,所以就突然多了狗叫之声,请君上多多宽待,这狗也是突然换了地方,所以咆哮不止,士兵们正在竭力安抚,等一会儿狗叫自然平息。”   孙周理解的点了点头,他一扭身,正准备返回自己的寝宫,突然间又发现墙头多了一些奇怪的设备,他指了指墙头,问:“那些是什么东西?” 第六十五章 谁是罪有应得?   栾黡没有回答,韩无忌解释:“那是床弩,是一种守城器械,去年才刚刚发明,这是赵氏私兵宿营时列装的防御设备,如今武宫由赵氏私兵守卫,他们就将这东西搬了过来。”   孙周笑了:“武子很谨慎啊!”   栾黡哈哈笑着附和:“没错,小武被人偷袭过一次,吓破了胆,宿营的时候格外谨慎,我听说他还给士兵配发了铲子,要求士兵在宿营的时候挖壕沟……这幸亏是在武宫,有宫墙遮挡,要是在野外,武子一定会命令他的私兵把营地外挖的丘壑纵横。”   对于栾黡的讥讽,孙周回应道:“武子做事如此谨慎,倒令我今夜可以安睡了。”   说完,孙周转身回到寝宫,身后,栾黡自嘲的笑了笑,他望向韩无忌,打算解释几句,却发现韩无忌压根没在意,他兴趣盎然的看着赵兵安抚战犬,分派巡逻路线。栾黡一愣,也好奇的研究起来赵氏私兵的行为。   第二天,二月初一,悼公正式进入宫城,开始处理国事。但他晚上依旧留宿武宫。   与此同时,楚国的攻势一拨接一拨,宋国在楚国的攻势下,连番告急。   春秋时代有句俗话说“郑昭宋聋”,意思是:郑国善于倾听别人的意见,容易投降,而宋国听不进别人的意见,坚定不移的不屈服,对宋国的外交工作很难做。   由于郑国人聪明,所以各国争霸的时候,都喜欢拿郑国人当作侵略的首选目标,而郑国人也确实听得进去道理,一遭受侵略,就投降,就向强国“纳征”,所以去侵略他们的军队绝不会空手而归。因此,各大强国都非常喜欢郑国人,不喜欢宋国人,因为这种喜爱,郑国平均一年遭受两次侵略。   与之相对应的是宋国,宋国人固执,即使被楚国人围攻长达九个月之久,城里已经到了“易子而食,析骸以爨”(交换孩子来吃,用人骨做柴烧)的地步,但是宋国人宁可亡国也不签署“城下之盟”,最后只愿签订“我无尔诈,尔无我虞”的平等和约,所以宋国人深受强国痛恨,非到万不得已,强国一般不愿意去侵略宋国以达到称霸的目的。   因为这种民族习性,郑国平均一年遭到两次侵略,宋国平均六十年遭到一次侵略。   楚国现在围攻顽固的宋国坚持不停,这说明楚国人已经急了眼了,已经到了破釜沉舟的地步。   然而,此时的霸主晋国却无暇顾及自己的坚定盟友的生死,晋国八卿的位置刚刚任命后不久,第一次大朝会上,八卿之一、才华横溢的魏相去世。他的去世搅乱了悼公的公卿制衡计划,也使他上任来第一次朝会中途停顿——公卿们纷纷表示将去魏地出席魏相的葬礼。   赵武是最后走出武宫的,他安排好巡逻与值守工作,走出武宫是,卿大夫已走得没影,只剩下韩起还在陪伴他。赵武在武宫门口伸了个懒腰,此时,武宫左右只剩下值守的赵氏武士,以及归他管辖的国君甲士。   韩起询问:“你是打算自己去魏地参加葬礼,还是派家臣代表——不过,我劝你还是自己去,你知道这次公卿大夫齐聚魏地,他们私下里打算商量什么吗?”   “不管是什么”,赵武懒洋洋回答:“我出征在外一年,还没有看见我儿子呐,我要回家抱孩子去。”   韩起叹了口气:“也罢,你不想知道也好——我陪你会赵城。”   赵武有点感动:“阿起哥既然把这次公卿集会,说得如此重要,你怎好不去……”   韩起打断赵武的话:“上面有我父亲,下面有我哥哥韩无忌,我去算什么,不如陪你去赵城……”   正说着,一名武士模样的家伙慢慢走近武宫门口——那位正是曾经悄悄传话给赵武,谈起单姑娘的人,他刚才其实一直在墙角打量这里。可能是看到赵武跟韩起总不分开,无奈之下上前打招呼。   韩起看到此人走进,眼睛眯缝起来:“郤家的武士,郤至身边人,我认得他——新君登位后,元帅对三郤家的人并没有停止追捕,他竟然敢大白天行走在新田城,好大胆子!”   赵武冲那人招手:“上前来,左右都是我的人,这位是我最好的朋友韩起,你上前来说话。”   韩起瞪大眼睛看着赵武:“我竟然不知道,跟三郤有世仇的你,居然能如此平和的跟三郤旧日家将说话。”   走上前来的武士回答:“我知道——我知道现在附近都是你的人,我知道韩氏与赵氏好的分不开,所以我才上前说话的。”   赵武的神情确实很平静,严格说来,没有三郤就没有赵氏的灭家之恨,也就没有他的冒名顶替。所以三郤跟原版“赵武”有仇,对他反而有恩。所以他心中鼓不起仇恨的情绪,平静地问:“单姑娘在哪里,当初冰天雪地的,幸亏你们的照顾了……我似乎见过你!”   赵武所说的“见过”,绝不是指在郤家见过此人。   那人回答:“冬天的时候,我们护送夫人回鲁国,在小桥附近遇到施孝叔,那是大人在场。”   “哦,你所说的夫人,就是鲁郤姬吗?那么,你们是跟在我后面,从而遇到了单姑娘?”   “没错!”   “既然你们是护送鲁郤姬的,完全可以大摇大摆随意走动,怎么如此鬼祟?”   韩起插嘴:“鲁郤姬既然没有回鲁国,那她就应该被发卖成奴隶——我还听你说,施孝叔已将三郤的孩子扔进江里?……那么她已经没资格拥有家将了,因为她不在是贵族。”   那名三郤武士扫了一眼左右,说:“我等就是因为这个来找武子的——我们需要庇护。”   赵武沉思片刻,回答:“我不认为自己有能力庇护三郤。”   韩起拦住赵武,反问那名武士:“你们藏匿在哪里?”   武士反问:“这是赵氏的询问还是韩氏的询问?”   韩起看了一眼赵武,回答:“算是赵氏的询问吧!”   武士看了眼赵武,见赵武一副默认姿态,他回答:“我们在赵城,在香町,单姑娘与我们在一起。”   赵武看了一眼韩起,后者轻轻一拉赵武的衣袖,将他拉到一边,低声说:“其实,收容三郤的家族武士,不算是包庇罪犯。追捕他们就是为了俘获。自三郤覆灭后,各家族都在瓜分三郤的资产,但三郤最精锐的武士,郤至名下一群扈从失踪了,同时失踪的还有郤至的一个儿子。   这些人来找你,只是单纯的寻求庇护,不会这么鬼祟,他们手里一定还有其他的东西,比如,郤至的儿子郤温,他今年有三岁了。”   赵武一听到三岁这个词,马上想到了赵氏孤儿的遭遇,这又是一出郤氏孤儿的悲剧。   韩起看到赵武脸上的神色,马上提醒:“当然,你家曾祖父扶持了郤缺,郤氏壮大之后,有了赵氏覆灭的灾难,今天你还想收容郤温吗?赵氏还能够经得起收容郤氏的灾难吗?”   这就是忘恩负义的代价。   所以三郤覆灭后,虽然三郤中的郤至确实才华横溢,令人充满惋惜,但国内却没有一个人对郤氏伸出援手,他们能做的就是纷纷伸出手来,痛打落水狗。   这也许是历史上三郤彻底覆灭的原因。   赵武对于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也没有好感,鲁郤姬不该拿单姑娘来威胁他,但……赵武眼角瞥见史官正抱着竹简从武宫走了出来,他落在后面,也许是为了整理国君与卿大夫们的会谈记录。   赵武冲史官举了个躬,询问史官:“史官慢走,我想问问关于三郤之死,你是怎么记录的?”   韩起一愣,猛的拉赵武的袖子,这段事是晋国的禁忌,怎能这样随便询问呢?   史官一翻眼睛:“当然是秉笔直书:长鱼矫刺三郤。”   赵武仰天大笑:“当初,我祖父那件事你忘了?怎么这场刺杀只关乎长鱼矫的事?”   史官顿时面红耳赤。   没错,当初赵盾的弟弟赵穿杀了国君,因为赵盾当时是执政,史官秉笔直书,说:赵盾弑国君。   现在,轮到国君了,是国君派出来自己身边的嬖人刺杀了三郤,但史官只记录长鱼矫的刺杀,仿佛整件事与国君丝毫没有关系,只是底下的人自发行为——但按照史官一贯的逻辑,即使是底下人的自发行为,国君能没有责任吗?   韩起脸色变白了,毕竟三郤的被刺牵连很广,连现任元帅与国君都承认三郤罪有应得,赵武这么问,实际上责问的不仅仅是史官。   赵武大笑:“原来史官的标准也是随时变动的,三郤即使有罪,但晋国是个有法律的国家,无论怎样,都要通过审判才能定一个人的罪,不加审判就行刺,行刺是合法行为吗?即使是迫不得已的行刺,事出无奈的行刺,难道行刺就合法了?我们的法律什么时候做如此规定。”   史官羞愧的恨不得藏入地缝中,他勉强拱手:“武子说的对啊,可惜,史书已经记录了,并收藏入太庙中,所以这段记录就无法更改,但我会把和你这段对话也记录下来,收藏入太庙。”   史官大礼拜谢赵武,倒退着离开。   史官刚一走,那名郤氏武士上前大礼参拜:“我郤氏满国都是仇人,没想到武子能说一句公道话。”   韩起拉住了赵武:“史官要记录在史册中,你这话无可隐瞒,元帅看了不免心中不悦,这可怎么好。”   赵武冷冷的回答:“如果刺杀合法,晋国的公卿今后谁还敢不带护卫走上街头?有理由的刺杀就是合法吗,理由是可以随便编造的,因为死人不能说话,所以,如果有理由的刺杀合法了,那就是鼓励大家都成为行动派,先下手杀了对方,在编造一个不得不杀的理由,这样的日子你愿意过吗?”   韩起想了想,马上回答:“为了消除大家对你的敌视,我应该把你这段话也记录下来,并公布出去。”   赵武平静的回答:“你还应该记录下这段话,刚才这位武士说满国没有为三郤说一句公道话的,我认为这是三郤应该得到的待遇,当初他们横行霸道的时候,何曾想到公道二字?”   那名三郤武士也羞愧的连连叩头:“虽然这样,但我们这些无家之人,还想做出最后努力,保住主人一点血脉,请武子多多怜悯。”   赵武平静的回答:“我不会在干扶立三郤的事情,这也是三郤该得的待遇,既然你们居住在香町,相信我这番与史官的对答公布出去,再也不会有人为难你,你们便继续居住在香町吧。”   郤家武士叩头而去,临走郑重承诺:“我们会把单姑娘送到赵城。”   赵武挥了挥手:“无需你们送到赵城,我马上就要回家,顺路可以去接单姑娘,你们做好准备吧。”   稍后,韩起看着那名武士远去的背影,慢悠悠的说:“其实,这次参加魏氏的葬礼,就是一次卿大夫的秘密会议,国君明白的想要扶持公族,还表现的咄咄逼人,卿大夫们决定予以回击,要坚决打消国君的这个妄想。这样的会议,你不参加正好,我发现你跟他们根本不是一路人。”   悼公也有这个想法,听到卿大夫齐聚魏氏领地,准备替魏相送葬,他急忙问:“武哥也去吗?”   左右回答:“武子打算回赵城,说他想家了,韩起正陪他一同动身。”   悼公感慨:“武哥跟他们不是同路人啊。”   正说着,悼公眼角扫见史官浩浩荡荡的向太庙走去,手里捧着一卷竹简,悼公叫住了史官,取阅史官手中的竹简——那上面记录的正是某史官与赵武的对答。   “说得好啊,赵氏不愧是替我晋国确定法律的家族,法律必须可丁可卯,不能因为寻找到了刺杀理由,就可以堂而皇之的进行刺杀,不经审判,绝不会定一个人的罪行啊……武哥果然不是他们的同路人。”   悼公一边感慨一边将竹简递还给史官。   “小武果然不是我们同路人”,与此同时,栾书也接到史官递送的一个副本,他一边流着冷汗,一边说。   栾黡很不解:“父亲,武子这样说,等于定下了国君的罪行,这间接说明我们弑杀国君的行为合理合法,父亲怎么看着这样的对话,还要满头流汗。”   栾书回答:“我怎能不感到恐惧,看到了吗,这里说不加审判谁都无权定别人的罪,连国君都没有这个权利,我们杀国君的时候,何尝明示他的罪行,身为臣子,怎么有权决定君主的罪行?这段对话一出,你父亲将永世背着弑君的罪名了。”   栾黡不以为然:“他赵氏头上不是也背着一个弑君罪吗?晋国卿大夫,谁家没有参与过弑君?杀一两个国君算什么大事……父亲,卿大夫们已经动身前往魏地,你是元帅,可不能落在别人后面,我们也该动身了。”   栾书长叹:“我怎么还有脸去见卿大夫,我现在明白士燮的长远眼光了,我当初怎么不早死,通知外面的人,就说我病重,无法参加魏相的葬礼,由你代替我出席。”   栾黡拱手:“既然这样,父亲就在家好好养养身子,外面的流言过几天就会平息,父亲不必在意赵武的话——他赵氏没有资格指责别人弑君。”   栾书病了,真的病了。   当夜,他惊惧不安,活像赵庄姬死前的情景,活像晋景公死前的精神状态——他常常梦到恶鬼前来索命。   赵武几乎是与送葬的晋国大夫同时出的新田城,只不过,送葬的队伍出的是南门,赵武与韩起一起,从北门而出。因为晋国接连发生刺杀事件,两人的护卫队伍浩浩荡荡,其兵力足够发动一场小规模战争。这样的队伍,进入香町,不可能不引起注意,所以,其前锋刚刚抵达,三郤的幸存武士已经迎了上来,大礼参见。   “我等听说了武子在国都与史官的对答,没想到竟然是武子替我们说公道话,惭愧啊,惭愧!”   赵武还没有说话,韩起俯身:“嘘,过来,你瞧瞧告诉我,那位被武子勾引的单姑娘漂亮吗?”   三郤武士很尴尬,指了指街角:“单姑娘就在那。”   街角处,一名身穿红色衣衫的女子,正咬着手指头眺望这里,看到战车上几个人冲她望去,她招手叫出来一名侍女,而后扶着侍女的肩膀,迈着周王室特有的那种贵族步伐,娉娉婷婷的向赵武走来,停在赵武的战车前,她眨巴着明亮的眼睛,上下打量一番后,说:“那日擦肩而过,模模糊糊只看了一个背影,没想到你这么英俊。”   鲁郤姬也从墙角闪了出来,她拱手向赵武行了个简单的见面礼:“郤氏未亡人,不知道该怎样向武子行礼……我们雪地里相逢过。”   赵武现在只是个倒数第一卿,中级官员,以前三郤的卿位靠前,按行政级别,赵武应该向鲁郤姬行礼,但现在物事已非,虎死不倒架的鲁郤姬在谈判前力争平等地位,所以,说出这番话来。   “我手下有三千名三郤精锐武士,最精锐的两千人是昔日郤至的随身扈从,他们现在藏匿在甲氏,只等我一声召唤。”回到鲁郤姬的小院,鲁郤姬首先亮出底牌。   韩起抢先代赵武做主:“三郤有罪,但先君厉公做得实在过分,我们也许有力量恢复郤至的领地——只有郤至,你原来的丈夫郤犨不可能恢复领地了,但这需要时间,可能需要很久,不过,我们可以对你做出明确承诺。”   大厅外,聆听这场谈判的三郤幸存武士一起俯身大礼叩谢。大厅门口,一身红衣的单姑娘咬着手指,忽闪着大眼睛倾听谈判。   周王室尚红,春秋时代,红色是尊贵的颜色,王族标志。单姑娘父亲是王族,是王的卿。   鲁郤姬也不在遮遮掩掩:“那么,在恢复领地之前,三郤幸存武士,可以加入赵氏,以赵氏的名义对外作战,但……郤温怎么办?”   韩起微笑了:“谁都不敢收容郤温,赵氏不敢,韩氏也不敢,不过,赵氏可以容许郤温继续居住在香町,身边保留一定的护卫力量,这是底线,无可商量。”   鲁郤姬低头想了想,叹气:“也怪郤氏昔日做事过分,如今有这样的结局,还算是不错了,赵氏孤儿之后,不再出现郤氏孤儿,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韩起马上敲定:“香町属于赵城,赵城本身防守严密,所以郤温身边只容许保留五十名武士,超过这个数额,首先发起攻击的就是赵氏。”   鲁郤姬点头。韩起再说:“并入赵氏的武士今后不许提三郤这个名字,只能以赵氏武士的名义作战。等郤温恢复领地后,我们可以给予相应支援,但那些武士不能归还——援助总要收取代价,我们庇护郤温,扶持郤氏重新获得领地,应该获得补偿,那些武士就是我们的补偿。”   鲁郤姬回答:“郤氏能从一个人人喊打的罪犯,重新成为拥有领地的领主,怎么补偿二位也是应该的,赵武子能白手起家,恢复赵氏,郤温做不到这一点,他就不配承担郤氏。”   韩起满意的起身,鲁郤姬急忙问:“那么我呢,你刚才只讨论了郤氏武士的事情,却没有说我今后的出路?郤家武士归并于赵氏,妾身今后靠什么谋生?”   韩起站起身来,居高临下俯视鲁郤姬:“这年头,女人是最没有用的,即使你挟持单姑娘,也依旧是无用,赵地的姑娘该怎么归属,那是领主的麻烦,我韩起不参与。”   赵武犹豫了一下:“既然那么住在香町,那么我就把香町送给你,这座城下町归你们管理,收益也完全归你们,想必它的税收足够你们生活了。”   韩起哈哈大笑,边向外走,边说:“武子对待女人,真大方,可别忘了你家的母老虎。”   门口处,单姑娘放下手指,插话:“那么我呐?我怎么安排你还没说,我还要继续住在香町吗?” 第六十六章 咱是老牌“断后先生”   春秋时代的婚姻还保留许多原始部落痕迹,其中既有陪嫁团的存在,也有抢亲……以及私奔与蜜月。   所谓“蜜月”,就是形成于春秋时代,一对男女相互看上眼,私奔到野外进行生存训练,期间只能采集蜜蜂窝里的蜂蜜度日,所以称之为“蜜月”。只不过后来礼教大防,抹杀了许多历史记录——虽然孔夫子也曾赞叹:诗三百,思无邪。   单姑娘这么一开口,韩起没什么,他大笑:“单姑娘怎么也玩起了‘野婚’?你是王卿之女,怎么样也要先告知父母吧……武子,你们谈,不干我的事,娇娇面前,千万别提我在场。”   单姑娘扭着腰说:“你家夫人我也见了——不如我漂亮……”   停了一下,她又补充:“脾气也不如我温和,嗯,论身份也不如我。”   赵武尴尬地挠头,韩起频频用眼色示意,鲁郤姬低眉顺眼,不敢插手。   单姑娘马上又说:“当初,你可是唱着歌要求我跟你走的,我来了,我很听话,你可不要辜负我啊!”   韩起爆笑:“数这句话最有力——单姑娘,有这句话就行了,别的无需多说。小武,你把王卿之女勾引到了你家,再不开口负责,天下人可要骂死你了。单姑娘,你刚才那句话一说,娇娇也只敢跟小武闹,绝不敢拒绝你登门,走,我领你去他家。”   韩起说完,昂头领着单姑娘出门,在门口,单姑娘翻身叮咛:“你可要快点哦,我在家中等你。”   两人走后,赵武转向鲁郤姬,问:“王卿之女,居然这么容易泡上?”   鲁郤姬低头微笑。赵武自言自语:“那我今后要多练习一下唱歌!”   一屋子的人暴汗。   赵武起身:“我回家就派家臣来接收人手,你现在可以通知郤温了——似乎长鱼矫也躲在甲氏狄人那里,能帮我顺便打听一下吗?”   赵武回家的时候,还没见到娇娇,首先引入眼帘的是师偃、齐策欣喜的笑容,齐策正鬼鬼祟祟向师偃嘀咕:“从此之后,我赵氏后院不再一家独大,王卿之女,真是我赵氏的荣幸啊。”   “是呀是呀!”师偃点着头:“说起来,这个主上可真是能振兴我赵氏啊,你瞧,你我正担心着,问题就解决了!”   “什么问题解决了?”赵武从后面过来发问。   俩人回身一看赵武出现,师偃马上回答:“没有问题,一切都没有问题。”   赵武有点郁闷:“看来,有问题的是我……娇娇怎么说?”   齐策反问:“赵氏再纳夫人,这是主上自己的事,你是家主,谁有权力说话?……哦,单姑娘已经住进东园,主上,你是要先成亲再去通报单公,还是先取得单公同意,在举行婚礼?”   赵武挠了挠头:“我做主就行了……真是个好时代啊。嗯,终究是王卿之女,不可怠慢了,一切走正常礼节吧。”   师偃挽起袖子:“我来!”   赵武打断师偃的话:“师偃,你不能去,香町那里,鲁郤姬手下三千到四千郤氏流浪武士要投靠我们,你去接收。”   “竟有这样的好事”,师偃感慨:“王卿之女果然旺夫,晋国顶尖的精兵啊,轻轻松松就随单姑娘一起入门了!”   “说什么呐?”赵武不悦:“娇娇当初的陪嫁也不少。”   “知道知道”,师偃回答:“现在卿大夫都在参加魏相葬礼,乘人都不注意,我们赶紧把这事做了;魏相葬礼不如让师修出面,他是我赵氏礼仪教师,这事由他出面正合适。”   赵武一边点头一边向后院走,稍停,他犹豫地停下脚步,问:“后院,没打架吧?”   齐策微笑:“娇娇也是我国正卿之女,怎么会不知礼仪呐……顶多就是找你闹一下,主上别怕,这事说到哪里,娇娇也无权反对。而且,我认为单姑娘进门后,娇娇一定会更可爱一点。”   “那就好”,赵武迈步走进后院,留下奸笑的齐策与师偃。   魏地,卿大夫们正在秘密商议如何反击国君。突然,栾氏派来使者报告:“元帅去世了!”   栾黡活像听到了晴天霹雳,他大叫:“你胡说,我父亲只是小小的身体不适,怎么会突然去世?”   栾氏武士哭诉:“元帅把赵武子与史官的对答放在手边,每读一次都要叹气,吃不下睡不下,昨日,元帅撒手人世。”   栾黡暴喝:“赵武,我与你势不两立!”   韩厥没出现在场,代替韩厥参加会议的是韩无忌,他平静地提醒:“不关赵武的事情,也不关史官的事情,阿黡,你要把这事闹到让史官记录下来吗?不要让你父亲再蒙羞了!”   韩无忌这话,令在场的人鸦雀无声。   春秋时代,历史是神圣的。谁都不敢冒家族名声被史官记录在案的风险。   荀罂轻轻说:“元帅去世,国都面临重大调整,让我们快点结束葬礼,回国都听后君上裁决吧。”   众人这才醒悟:元帅去世,又一个卿位空了出来,而且是最重要的卿位。   此时,宋国在楚国持续不断的围攻下已经摇摇欲坠,栾书去世时,楚军已围攻宋国国都数月,宋国国都的曹门摇摇欲坠,在紧迫的形势下,悼公紧急任命了新的执政——韩厥。新调整后的晋国四军八卿人员为:中军将韩厥;中军佐荀罃;上军将荀偃;上军佐士匄;下军将栾黡;下军佐士鲂;新军将魏颉;新军佐赵武。   韩厥当选执政是“超拔”,他的职位跳过了原先的第二正卿荀偃(中行偃),而韩厥副手荀罂的职位也首次高于了自己的侄子(荀偃、中行偃)。   面对当前紧迫的形势,新任执政韩厥的态度相当坚决:“责任与义务从来就是相等的,我们想得到诸侯拥护,一定要先为他们付出辛劳;晋国如果想成就霸业安定国家,就让我们从宋国开始吧!”   谁都没有想到一贯坚持稳妥道路的韩厥上任第一道命令是下令全国动员,并于当月出征救援宋国。此次出击,晋国上下齐心。晋悼公亲自坐镇台谷(在今山西省晋城县),晋军出征,在彭城附近的靡角之谷与楚军相遇,见到晋国如此坚决,楚国子重率军退却,以回避与晋国人进行决战。   这次出征是赵武遭遇的第三次冬季作战了,赵家兵保暖设备装备的很齐全,但晋国其它的军队则痛苦不堪,悼公见到楚军已退,军队冬季作战痛苦不堪,打算也回军休息军力,但韩厥再次出人意料的反对。他说:“不能退,我们征召军队,每次必须有收获而归,这样士兵们才能有信心,才能有战斗的渴望,如今大军已经到了宋国,请君上暂时居住在台谷,其他的事交给我们来办。”   韩厥随即下令:下军将栾黡率领晋国军队出击彭城,同时,他派出外交使节,要求同盟国出兵助战,帮助盟主老大解决眼下的危机……   “我军是不能退啊”,齐策在新军军帐中向赵武解释:“鄢陵之战过后,楚军一直没有休息,而我晋国却得到了一年的喘息机会,此时我晋国出击,正好趁着楚国没有力量进行持久战而与他们消耗……   韩伯不愧是一个习惯捡软柿子欺负的老狐狸,楚国现在已耗不起了,面对我们的大军,有鄢陵之战失败的前例,他们只能退却以躲避我们的锋芒。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想打哪个打哪个,楚国人只能躲在后面冲我们吐口水——没准他们连吐口水的力气都没有了。”   齐策正解释着,新军将魏颉(令狐颉)掀开军帐钻了进来,一边寻找座位一边感慨:“小武,我这个主将,还没有你这个副将舒服。人跟人比气死人啊,我家帐篷,蹲在里头像冰窖;你这帐篷,暖和的让人不愿意出去。”   赵武翻了个白眼:“占了便宜的人还要说风凉话,没见过你这样的主将。”   赵武说魏颉占了便宜,是因为按规定,新军本应该由魏氏与赵氏两家的私兵组成,虽然新军现在只有一个加强师的兵额,但魏氏只肯出一千人。原本魏相活着的时候,魏家私兵的主力要加入下军,所以才肯在新军中出一千人,但魏相死后,魏家撤回了下军中的领主武装,却不肯在新军中增加兵力,使得整个新军缺编严重——赵武是副将,却要出七千士兵。   魏颉一点没有羞愧:“别跟我说那么多,我现在是令狐氏,魏氏的军队是魏氏的,跟我令狐氏没有关系,我虽然是主将,但令狐氏比起赵氏还要差很多,你出七千人,合理合法,我哪里占了你的便宜。”   对无耻的人是没有办法讲道理的,赵武放弃了争执,他转而询问:“栾(下)军将已经出战了吗?”   令狐颉坐了下来,他一指武士昆,吩咐:“多烫一壶酒……下军正在开拔,我听说栾黡出发前找匠丽氏要了些东西。”   前任国君厉公是在匠丽氏园子里被搜捕出来的,这要是在明清时代,估计匠丽氏身家不保,但春秋时代商人的势力很大,他们追讨债务,甚至逼得周王铸造一个台阁以躲避他们的逼迫,周王建造的这个台子就被称为“债台”,其后欠债过多则被称为“债台高度”。   国君被杀后,匠丽氏不仅没有受到打击,反而因为士兵攻击他的住宅而受到了一笔类似“国家赔偿”的财物。而在这次战争中,赵武因为士兵人数不够,首次在军队中编入了庞大的后勤兵编制,于是,一些兵额不够的中小领主有样学样,学习国君的宠臣赵武的行为,向匠丽氏借用部分工匠以填补士兵缺额。   结果,匠丽氏也摇身一变,从一个工匠进入了士族阶层——也就是武士阶层,随军参战了。   武士昆没有理睬令狐颉的吩咐,他正对着灯火翻看着手中的书卷,令狐颉见到自己指挥不动武士昆,他倒也并没有在意,因为他已经预先从韩起等人那里听到过武士昆与赵武之间奇怪的主仆关系,所以他干脆自己动手,将一个瓷瓶扔进滚沸的汤锅中,一边摇动着瓶身,一边继续说:“我听说匠丽氏从你那里搞到不少新式器械,你怎么就白给他了……对了,单姑娘最近可好?”   赵武叹了口气:“怎么人人都对她很关心?”   赵武正式成为晋国八卿之后,他还没来得及对单姑娘的是表态,单姑娘的父亲、周王的卿单子(单靖公)高调宣布认可赵武女婿的身份,并派人送来陪嫁的各色礼物,当时,身在武宫教导军官的赵武拿不定主意,国君悼公倒是乐见其成,立刻吩咐赵武把单姑娘请出来见宾客。   单公的突然表态引得晋国卿大夫好奇心高涨,当时目睹的孙周再添油加醋介绍当时情况,结果那场朝会成了一场娱乐晚会,众卿一边赞赏赵武勾引女子的手段高明,一边狠狠嘲笑——你赵武连对方的相貌都没有看清,就用歌声要求擦肩而过的女子私奔,这一行为……   当时,连赵武的琴学老师师旷闻声,也出来大声责骂赵武孟浪。   此后,鲁郤姬带领单姑娘上殿,经过单公家人认证,确认这名单姑娘是原装正版的。鲁郤姬借这份功劳,要求国君赦免郤氏家人,看在赵武的求情与单姑娘(单公)的面子上,晋国诸卿讨论决定:赦免郤氏家人中的郤至,但其余人仍当作叛逆处理。   就此,郤至的封地“温”被保留给他的后人,但面积大大缩减了。   这次出战前,在国君的主持下,单姑娘成了赵武的侧室——也就在赵武刚刚与单姑娘成亲当天,就领军出征到了前线。两人连亲热都没来得及。   这件事细说起来,赵武很冤枉,他并不是想卖弄琴艺,只是有感而发,在大马路上弹了一首曲子,唱了一首歌而已。当时他只会可怜的几首歌,唯有那首私奔歌最受他喜欢,没想到这歌被一个擦肩而过的姑娘听去,他连对方的相貌都没有看清,人姑娘便一路尾随而来。   但无论什么理由,这事就是赵武的错。因为确实是他唱歌勾引了“对面的女孩”,做男人就必须负责,他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吞……   当然,成婚当日,赵武又委屈又心痒又不甘又渴望的复杂表情,又成了晋国大夫的笑料——而令狐颉现在拿这个取笑赵武,是想堵住赵武的嘴,让他不再细究自己兵员上的差额。   “人人都是老狐狸,我发现满世界唯有我纯朴”,赵武低声嘟囔着。令狐颉没有理会赵武的抱怨,他拧开瓶盖,嗅了嗅酒瓶散发的香气,而后补充说:“你韩伯下令了,诸军依次撤退,断后的依然是你——你韩伯说,你有断后经验。”   “什么叫‘你韩伯’,韩伯难道不是晋国的韩伯?”赵武不满的抱怨。   韩伯是个老狐狸,他做事稳妥,而且他对赵武的关心比关心自己的孩子还要过分。既然韩伯让赵武断后,说明这次断后是一场有功劳无苦劳的便宜事,赵武也不打算推迟。   魏颉喝了一口酒,扭了扭身子,让血液流动起来:“韩伯对你的爱护人人都知道,他既然让你断后,是表示他毫无私心,也说明楚军不敢乱动,如此一来,各军走的安心,你也可以慢慢回家。所以我就答应了。从明日起,其余各军依次退却,唯独我军在此地停留半个月,国君从此地出发后前往鲁国。”   齐策提醒:“我听说齐国这次又出来捣乱了,所以国君动身前往鲁国,是打算教训齐国。”   赵武拍了拍腿:“世事艰难啊。我听说连周王都经不起这样的常年战斗,而我们一年打了两次仗,都没能使敌国屈服,出战的军队至今没有带回‘征(税)’就要退却,弄得大家没有收入——这年头,领主的日子不好过啊。”   赵武说的是:军队出战的目的是为了“征服”,现在敌国没有屈服,但国中的百姓已服了军役,等于纳了赋,他们可以不再交税。于是,战争当年,不仅国王没有收入,各大中小领主也没有收入。   这样的战争已经连续打了好几年,如今,无论是国君还是领主,都只能靠吃老本了。想当年周王因为发动这样的封建的“征服之战”而被迫“债台高筑”;现在的晋国,即使做了两百年的霸主,有丰厚的家底积累,但也吃不住这样的消耗啊。   赵武这句话表明他已经看出国君转而对付齐国的目的:韩厥是个老狐狸,既然势均力敌的楚国难以征服,军队出战一无所获,只能掉过头找齐国的茬子,揪住齐国的错处不放,再勒索一笔保护费——征,以减轻晋国百姓的负担。   封建人都能听懂赵武的话,令狐颉皱着眉头感慨说:“是呀,国君勒索齐国,多少能有点收获,但这收获又能分给我们多少呢?魏氏家底薄,连续数年征战,积蓄已经掏空了。”   齐策不满意了:“得了吧,鄢陵之战,魏氏首先退出战斗,丁口损失并不大,而赵氏却坚持到最后。如今的新军魏氏只出了一千人,魏氏的负担能有赵氏大吗?且赵氏才经过一场破家之痛,家底哪有魏氏丰厚?令狐大人也叫穷,我赵氏该向谁哭去。”   魏颉再次强调:“我刚才说了,我是令狐氏……嗯,我弟弟魏绛也跟我谈起过这事。如今谁都难啊,楚国军队完整地退却了,这意味着我们明年还要跟他们打,也意味着我们明年还是没收入。   小武你还好,听说你家的产业做的风生水起,货物都已经卖到了楚国,而甲氏拓荒也进行的不错,如今你粮不愁,钱不愁,养的起七千甲士。我魏家却穷的连一千人都快养不起了。”   赵武没有说话,武士昆在一旁插嘴,他放下手中的竹简,说:“这真是个艰难时刻啊,两百年霸主地位的晋国都支持不住了,想必楚国也更艰难了。”   令狐颉眼前一亮:“你说‘楚国更艰难’——没错,现在就仿佛是一场角力,谁坚持到最后谁取得胜利,武子。看来我们必须继续坚持。”   令狐颉说完,摇晃了一下酒瓶,笑着说:“我猜测,楚王的日子也不好过,有可能还不如你赵武,你瞧,你赵家私兵在野外还能喝上酒,我想楚王也做不到这点。”   齐策也附和着转移话题:“我猜楚王是能喝上酒的,不过,郑国国君能不能喝上酒,那可就难说了。”   身为超级大国的晋国与楚国都感到疲惫不堪,作为二等国家的郑国也陷入连年战争中,他们本身是附庸国,打了胜仗自己没好处,这种日子想必更难熬——大家正说着,武士英触撩开门帘走了进来,通报说:“韩伯派来了韩起,五里外发现郑国军队,韩伯要求我军出战,以掩护全军撤退。”   韩起紧跟着撩开帐篷帘子钻了进来,一进来就感慨:“整个晋国军营,也就你这里最温暖……啊,还有美酒,给我倒上一杯。”   齐策不满的皱了皱眉头:“郑国军队来了多少?我新军只有一个半师,依靠一个半师迎战郑国全国的军队,韩伯也太为难我们了吧?”   赵武摆手:“韩伯一向关爱我,他是不会让我去冒险的,现在他让我出战郑国,一定是我给送功劳——若无必胜的把握,韩伯即使派他的儿子出战也不会让我出战。”   新军当中令狐颉是主将,他问韩起:“郑国的军队是由谁统领?来了多少辆兵车?是想挑战我全军还是来试探的?我军若出战了,后备兵力是谁?”   韩起先将滚烫的热酒一仰脖喝下去,抹了抹嘴唇说:“现在大军已经开始逐步撤离,让诸侯重新调转车辕迎战郑军不现实,而我们的军队当中唯有你们没有出发,所以只能是由你们出战。   令狐新军(将),你放心,郑国的军队在五里外徘徊不前,似乎不敢轻易挑衅,我父亲的意思是,只要新军摆出攻势来,阻止一下郑国军队的攻击企图,便算完成任务……   嘿嘿,我想以郑军的胆量,只要我军出战,他们一定会领军撤退……哦,对了,父亲担心你们的兵力不够,让我给你们带来两千弓手。”   令狐颉点点头,他沉思片刻,下令:“以五彻为一矩(一个攻击方队),全军依次展开……”   齐策小心的建议:“不如以双彻行作为一个攻击横排,争取更宽大的攻击正面。然后,以五彻行为一个攻击纵深,等阵型出击的时候,魏家甲士举盾排列阵前,韩家弓手位于次后,而赵氏武士作为攻击主力。” 第六十七章 又拣了一个软柿子   别人的意见令狐颉可能不会听,但齐策的意见令狐颉要认真对待。   自从赵武担任武宫守卫(晋国军官学校校长)之后,为了让自己不至于出丑,赵武着手将晋国现有的军事策略编辑成册,结合现代部分军事思维,制作了一本军官培训的标准教材——从这以后,赵武上讲台不至于张着嘴不知该说什么话了。   这本教材从军队的组织架构谈起,详细谈论了军队的指挥、训练、编成、作战协同、指挥等等方面……但赵武不知道,晋国以前的军事条令是“习惯法”,大家口口相传,从来没有录制成文字,成为标准规范。如今这标准规范有了,于是晋国一下子过渡到军事“成文法”时代……   正如蔡伦总结造纸经验后,别人将发明纸的荣誉归结他一样。这本总结教材编录成功后,赵武俨然成了晋国第一兵法家——但赵武却推辞了这份荣誉,他以负责整理这本教材的齐策之名命名这本教材,称其为《(军)策十六篇》。   由此,享有编录兵册名声的齐策,一跃成了春秋时代最耀眼的兵法家。   这样人的意见,令狐颉能不重视吗?他认真考虑了一下齐策的建议,若有所悟的反问一句:“赵氏步兵会用弩弓配合吗?”   令狐颉这句话,表明他已经明白了齐策的打算。齐策欣喜的点点头:“当然,我赵氏步兵将射击五轮。”   赵武听不明白这两人的对话,他伸了个懒腰:“凡事由手下操心,日子真是舒服……你们聊,谈好了告诉我。”   齐策与令狐颉继续交谈几句,确定了攻击顺序,魏颉转脸看着赵武,吩咐:“我老了,再去争什么荣誉已经无所谓了,这次就由武子出面,我居中指挥吧。”   赵武也不推迟,他站起身来,回答:“那就由我出面,你们准备好了喊我一嗓子。”   令狐颉又细心的叫过英触,询问:“郑国来了多少辆兵车?”   英触回答:“约三百乘。”   令狐颉又问:“外面的道路情况如何?”   英触回答:“土地冻的很坚硬,正利于赵氏的战车驰骋。”   令狐颉点头,转而吩咐赵武:“你动身吧,我这就调派兵力。”   赵武点点头,他一指英触:“你来驾车。”   齐策站起身:“我当为车右。”   武士昆回答:“右行是我的。”   林虎舔着脸,胆怯的问:“我能担任左行吗?”   卫敏拍着胸脯说:“我不做左行,也当得起左行的车右。”   赵武一挥手,尽量让自己王八之气充足:“同去同去。”   稍后,晋军新军开始缓缓出营。   头排行走的是魏氏的甲士。魏氏以甲士称雄于列国,百年积累下来,他们挑选的甲士无论力量如何,个个都身材高大而魁梧。这些甲士一手举着一人高的大盾牌,一手用剑敲击着盾牌,随着鼓点慢慢前进,在原野上,仿佛一面盾墙向前推进。   紧跟这些甲士后面的是韩氏的弓手,每名韩氏弓手身边都有两名以上的、身穿柳条甲的赵氏私兵伺候,他们手里提着一个炉火正旺的小炭炉,迈着小碎步尾随着韩氏私兵。   韩氏私兵之后是赵氏的战车队——英触刚才说“现在的大地适合赵氏的战车驰骋”,是因为赵武经过两次冬季作战后,对他的战车进行了改革。现在的赵氏战车走轻便路线,缩减了车身的宽度,加大了车身的长度,另外,车身四周插满了盾牌和武器,车轴上装着长杆坚硬的三轮刺,驾车的战马身上也披了金属的铠甲,马额头上的一根长长的尖刺,使战马活像一匹独角兽。   因为赵氏战车附加装备多,所以战车之间间距很大。而齐策先前建议用双彻行为一个攻击横排,这意味着晋军新军出战的正面是以两“卒”作为一个攻击方阵。这种布置加大了赵兵的攻击正面的宽度,但也使赵兵的攻击纵深不够。   齐策排列出这种攻击阵型,是为了吓唬郑国的君主,他用宽大的正面告诉郑国人:我们的兵力很雄厚,后面后援不断,所以我们不担心攻击纵深不够——我们是来跟你们拼命的,郑国人,你有胆不要逃,我们打个过瘾。   晋军新军随着鼓点推进。在整个队伍前方,孤零零的行进着三辆战车:中间的战车上坐着赵武,他的右手是天下第二的潘党(右行),左手是猛士林虎与神箭手卫敏的搭配。   等他们推进到离郑军不远的地方,郑国君主郑成公迟疑不定的询问身边的执政子罕:“对面的三辆战车上来的是什么人,怎么他们人人脸上都罩着青铜面甲,那面甲狰狞可怕,倒让人心中犯嘀咕。”   子罕躬身回答:“君上,来的一定是赵武。我听说赵武年幼,长相文秀俊美,他担心上阵交锋被对手看不起,所以锻造了一个青铜面甲,每当上阵的时候就戴在脸上,防止对手看轻自己。   我还听说赵氏盛行一种军中游戏,是用棍棒击打飞舞的石球,因为怕石球打伤脸部,所以游戏时,上场人员人人都喜欢在脸上戴上面甲,赵氏因此而盛行佩戴面甲。   我还听说,自赵武戴上面甲后,其家族武士也有样学样,纷纷给自己铸造狰狞可怕的面甲,战时戴在脸上以混淆别人的视听,借此掩护自己的家主。我还约略听说,那个喜欢戴狼头面甲的是林胡人,就叫林虎……只是赵武右手的那位脸上戴巫鬼面具的人,不知道是何方神圣,他身材好魁梧啊。”   子罕向郑君交代的功夫,赵武已在阵前停住了马车。郑成公看了看左右,招呼执政子罕:“我们也迎上去吧。”   因为赵武带了侍从出阵,所以郑国国君出阵的时候也带足了护卫。双方战车前呼后拥在阵前接触,赵武停车躬身,向敌方国君施礼:“晋国外臣赵武问候郑君,我国国君命令赵武出击,以掩护全军撤退,赵武虽然年幼,却不敢辜负国君的重托,等会儿交起手来,赵武定要冒犯了,请允许我在此处先致歉意。”   按赵武的脾气,他见到郑国国君,应该先递上一块宝玉,而后从身边取出一壶美酒,再诚恳的请求郑国国君允许他获得俘虏郑国国君的权力,但这种狂妄的行为被齐策阻止了,齐策在他右手不停的小声提醒:“风度,注意风度。”   郑国国君没有回答,执政子罕代替国君回答了晋国八正卿之一赵武的问候:“你我二人同样命运(同病也)。”   子罕的意思是说:赵武奉命出击,以掩护晋国全军撤退,而郑国国君也同样奉命出击,以掩护楚军撤退,所以,战场上这对敌手是“同病相怜”的命运。既然大家都同病相怜了,那么……嘿嘿,我的意思,你的明白?   赵武却听不懂,他躬身请求:“请让我们开始吧。”   子罕苦笑了一下:“非得开始吗?”   赵武笑了:“郑国还能经得起几次这样的讨伐?”   说罢,赵武回车,子罕愣了。   郑成公看出子罕的犹豫,他态度坚决:“楚王为了寡君损失了一只眼睛,寡君绝不能背弃楚王。既然晋国人要战斗,那就战斗吧。”   子罕原先对赵武说的话,是提醒对方:你我同病相怜,不妨走个过场。我们彼此站在弓箭射程之外,吼上几嗓子,而后相对列阵,坚持到日落,再各自撤退。也算是圆满的完成了彼此的任务,何必要闹得脸红脖子粗,兵刃相见呢?   子罕这个建议被赵武断然拒绝,因为他已经很清楚的明白,晋国称霸的决心很坚定,郑国不屈服,那么这场战争还将继续下去。长痛不如短痛,与其让战争拖延到他这位小领主承受不起,还不如早早结束这场灾难。   郑君回车了,子罕一步三回头往自己军阵中行进。看到子罕的动作,在赵武战车上的齐策悄声提醒:“主上,对面的郑国执政战斗意识不强,他频频四处张望,是在担心我们的援军。这次我们只要把声势做足,郑国人一定逃个爽快。”   赵武撇了撇嘴,斜着眼睛看了看齐策:“你好歹也算是个著名的兵法家,遇到这样一支软柿子,不好好捏一捏,岂不辜负了兵法家的名声。”   齐策好奇的打量了一下赵武,无所谓的说:“我一向以为主上爱惜士兵的生命,所以才出这种嘘声恫吓的计策,既然主上要打,那就打吧。”   对面的郑成公回到自己的军营,他心神不安的登上巢车,观察对面晋国的动态,看到晋国士兵在原地跳跃不停,他转身询问子罕:“晋国士兵为什么站不住,他们原地跳个不停,莫非犯了什么病?”   这个问题子罕也回答不出来,但如果郑国国君去询问赵武,或者任何一个赵氏私兵,没准这些赵氏私兵会老实的回答:“在热身——赛前嘛,怎能不来个热身,运动一下胳膊腿。”   过了一会儿,郑成公自言自语:“晋国的战车来回奔驰,又是怎么回事……啊,他们都跳下了战车。”   子罕回答:“这是晋国军队在进行战前祈祷,他们要进攻了。”   郑成公指着对面的军队,皱着眉头说:“奇怪,怎么晋国的彻头主将不在每彻的正中,反而位于彻行的最边上?”   与此同时,晋国军队当中也有人发出相同的询问。在晋军中军,巢车上的齐国正卿崔杼、鲁国的仲孙蔑询问韩厥:“元帅,我认得两彻彻头的主将,那两个人不是跟随武子出阵的么?怎么他两人的战车都在彻行的最边上——武子这是摆的什么阵型?”   韩厥也不明白赵武想干什么,但他稳健的笑了笑,高深莫测的说:“诸位且看下去。”   牛角号吹响了,声音沉闷,活像现在的超重低音喇叭,这声扣人心扉的闷响拖着长长的尾音,当尾音最后一个音符飘散在空气中后,紧接着又是两声短促的牛角号。最后一声牛角号刚刚结束,位于头排的魏氏甲士呐喊一声,半举起一人高的弧形盾,向前踏出一步,大地在此刻仿佛倾斜了一下,风云变色。   鼓声响起,缓慢而有规律,每一声鼓响,都伴随着晋军的一声大喝,每次鼓响的间隙中,魏兵都举起盾牌向前推进一步。   春秋时的盾牌因为要抵御战车的冲击,所以造的既高大又厚实,这种盾牌在现代称之为“塔盾”。这种盾牌之大,即使向来高大魁梧的魏兵也只能一步一停的举着盾牌前进。   然而,素来“好整以暇”的晋军如此缓慢的推进,却没有给人以懈怠懒散的感觉,相反,那种缓慢的推进如泰山压顶一般,带着不可阻挡的凝重;这种迟缓仿佛钝刀子割肉一样,长时间的折磨着郑军的神经,令他们不能呼吸,心脏狂跳。   傲慢的晋国人带着大国士兵特有的骄傲,用猫戏老鼠的心情一步步缓慢逼近着郑国军队……   春秋时的战争进入到晋楚争霸的时候,战争的手段似乎陷入了平静。自从“曹刿论战”之后,“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成了各国军队的共识,于是各国开始研究后发制人的战术。目前,这种战术似乎很成功,从而导致战争进程变得无限漫长——郑国人这次也打算照搬。   春秋时都是用战车交战,宽大笨重的战车对道路状况要求很高,于是各国研究出先用屯车阻碍敌方战车突击,迫使敌方攻击部队不得不在箭雨下挑开屯车组成的堡垒,打开供战车驰骋的缝隙——这有点类似近代的堑壕战发明后,使得冲锋成为一场绞肉机之战。   因为这种有效地防守反击战术发明,此后,各国诸侯作战时,谁先发动进攻,就不得不承受由此带来的重大损失。   在此当中,各国也研究出种种突击办法,比如鄢陵之战中,魏锜凭借个人的勇猛冲击对方的防线;比如三郤的新军操练出一种波浪式的花样进攻方式,等等。   但种种进攻方法,在屯车组成的阵线前,却像是步兵遭遇了堑壕一样,显得收效极微……   晋军士兵依旧走的不慌不忙,在头彻严密的塔盾盾墙之后,是两千韩氏弓兵组成的队伍,他们背着长弓,不停的将手放到身边的小炭炉上烘烤着,并灵活的活动着手指。在这些弓兵的身后,一左一右的尾随着两名身穿柳条甲的仆兵,左边的仆兵抱着装满箭的箭壶,右边的仆兵用长杆挑着炭火通红的小炭炉。   “嗖”的一声,郑军发箭了,他们射出的是单一箭,这支箭不是用来警告的,而是为了测试弓箭的射程。而郑军射出的那几支箭,就是在测量弓箭的射程,一旦新军进入射程之内,郑军便会用远程猛击打击冲锋中的晋军。   头排的魏兵对郑军射来的弓箭恍若未见,他们继续一步一盾的推进着,到了距离郑军射出的箭两三米远的地方,令狐颉举起了牛角号,吹出了一声悠长的号音,魏兵嘎然而止。   郑成公惊喜过望:“他们停止前进了,子罕,他们在我们的弓箭射程之外停止前进了,是想跟我们对峙到日落吗?”   子罕轻轻的摇摇头,他才一张嘴,晋军营地突然爆出一声“嗡”的响声,无数黑点从魏兵身后飞出,像漫天的蝗虫一样冲郑军扑来,而后如雨打芭蕉一样噼里啪啦的落下。   中箭的郑兵沉声惨叫,声音凄厉而揪心,在一片惨叫中,子罕张嘴说出了他刚才就想说出的话:“赵武曾经制作《百器谱》,虽然传闻弩弓是韩氏发明的,但这一发明恰好在《百器谱》出现之后,我猜赵氏的弩弓一定不少,弩弓比弓箭射程远,他们站在我们射程之外,我们却站在他们射程之中。”   郑成公催促:“卫国传来的消息说弩弓射击缓慢,我们在攻击宋国的过程中,也曾缴获了一些弩弓,证实了卫国的说法,子罕,既然弩弓有这些缺点,不如我们冲锋吧,敌人射击缓慢,我们只要忍受两三拨射击,就能冲到晋军面前肉搏。”   子罕摇了摇头,他再度张嘴,还没说出话来,对面的晋军突然发出一声呐喊,紧接着,连续不断的箭杆飞出了晋军阵营,漫天的箭雨中,子罕慢慢的说:“韩氏以弓射称雄列国,赵武跟韩氏关系亲密,他出战了,队列当中一定有韩氏的弓手,韩氏的弓手急促射是非常著名的。”   对面晋军阵型中飞出的箭杆连绵不断,郑成公擦着额头的冷汗,问:“子罕,你的意思是说,刚才那轮弩弓射击是在引诱我军出击,从而离开屯车的庇护……”   子罕张张嘴,第三次,他还没有把话说出来,晋军擂响了进攻的鼓声,子罕一惊,他后知后觉的脱口而出:“进攻,晋军竟然进攻了。”   子罕说这话的时候,从魏兵盾墙两侧冒出了两支战车队,等子罕说完话,他才恍然大悟似的补充:“竟然是从两侧进攻,我现在明白了彻头为什么处于最边缘,原来彻头站在边上是为了出击方便……不对!”   果然不对,从两侧出击的晋国军队没有攻击郑军的正面,他们在战场上兜了个大圈子,像两把大钳子一样,绕过郑军正面的屯车阵,从侧面,从两翼后方扑向了郑军的步兵。   子罕在那里惊诧,郑成公在巢车上倒抽了一口冷气。   赵氏的战车实在扮相凶恶,车轮滚动,武装在车头上三轮刺寒光闪闪,驾车的战马头上的尖刺银亮亮的,让人下意识的想要躲避,晃眼间,赵兵战车冲进了郑国的侧翼,车轴上尖利的三轮刺划过了郑国步兵的双腿,立刻对郑国士兵进行了截肢手术,被车轮搅起的断腿飞舞在空中,失去小腿的郑国士兵抱着膝盖凄厉的惨叫着,这叫声让幸存的郑国士兵心中胆寒,他们躲闪的更快了。   战车上,英触全身披着重甲挥舞着马鞭,他驱赶着战马横冲直撞;战车上,赵武挥舞着长戟,荡起一片风声,替英触拨打着箭杆;车右,齐策手持着弓箭,频频搭弓远射,凶恶的战车没有放缓速度,齐策边射箭边催促:“不要停,不要减速,向前冲。”   战车周围没有人敢靠近,车轮上装的三轮刺不时的斜斜划过郑军士兵的双腿,躲避不及的郑兵或被割去一条腿,或被割伤,他们倒卧在地上,惨叫的声音令人揪心,这些活生生的榜样更让郑国士兵拼命躲避着战车,连弓箭手都忘记着职责,扔下弓没命的奔逃。   赵武横冲直撞,在他的战戟下,郑军像割倒的麦子一样齐齐倒伏。很快,郑军的头一矩很快被击穿,映入眼帘的是第二矩。头排停列着惊慌的战车,溃散的士兵堵塞了郑军战车驰骋的道路,郑军的战马惊慌失措的长嘶着,驾车的御戎竭力安抚着战马。   从两翼侧击的赵兵战车队与郑国军阵中合拢了——右行潘党到了;左行林虎、卫敏到了。   得到两位神射手支援的赵武大发神威,他拼命的驱赶着郑国溃兵倒卷向郑军第二矩。他的战马凶狠的撞向郑国战车,车轴上的尖刃轻快的划过郑军车轮,发出令人牙酸的切割音。   赵武冲进了第二矩的步兵阵。   战车冲进步兵阵,就像老虎扑向了羊群,威风凌凌的战车具备了掌控生死、予取予夺的权力,赵武在车上左右开弓,连挑带打,在郑军第二矩中纵横肆虐。   韩厥还在巢车上。从远处看过去,晋军冲入郑国军队心脏中后,整个郑国的军队仿佛中心挨了一颗原子弹,混乱立刻成波浪形向四处扩散,只眨眼间,郑国的军阵膨胀起来,越涨越大,而后,像个撑不住的气球一样爆开——郑军溃散了。   整个郑军阵式外围全是四散奔逃的士兵,这些溃散的士兵就像爆炸形成的颗粒一样,分散的很开,但都是朝着一个方向直线前进——远离郑军排列的阵式方向。 第六十八章 追得快?逃得快?   “绝妙!”韩厥在车辕上拍着横木感慨。   “精湛!”齐国正卿崔杼感慨。   崔杼之所以发出这种感慨,是因为赵武此战创造了另外一种战法,晋国军队不再坚持堂堂正正的正面交锋,而是快捷的扑向敌军两翼,避开正面的屯车,直接袭杀两侧的步兵。   这种打法很难防御,因为要想防御住类似的袭击,不免要增加屯车的比例,以便在正面与两翼都布置屯车堡垒——这就使得战争成了一场比拼经济实力的硬活儿。因为高大厚实的屯车要消耗更多的资源,一个国家想要拿出如此多的屯车,就要具备雄厚的经济实力,以及足够的技术工匠。   鲁国的仲孙蔑也看懂了,因为赵武的进攻节奏快灵快,整个进攻过程一气呵成,带有那种外科手术的精准与果决——仅仅一个扑击,就导致了郑国全国军队的大溃散,这让仲孙蔑看得冷汗直流,他小心翼翼的转身询问韩厥:“韩伯,听说赵武担任的是武宫守卫?”   韩厥轻轻点点头,他不愿意别人再看下去,招呼说:“下面已经没什么可看的了,让我们下(巢)车吧,寡君已经在虚朾(宋地,在今河南省延津县)等久了。”   仲孙蔑刚刚问完韩厥话时,旁边听到的崔杼冷汗就冒了出来。   春秋时各国的军队制大体相仿,齐国的武宫守卫也担任着军校校长的职务。赵武现在担任这个职位,以及他临战时展示出的新打法,意味着晋国正在经历一场军事理念的革新——赵武这个校长会的技术,晋国的军官也该会了。   郑国军阵中,郑成公依旧在坚持,他拒绝子罕的要求:“寡君不能撤,楚国国君为了寡君损失了一只眼睛,我见了晋国一个毛头小孩,就转身逃跑,对得起楚王吗?”   子罕身边另一位郑国大夫子展撇了撇嘴,心说:见到毛头小孩转身逃跑,你这又不是第一次,鄢陵之战中,你不是在这小孩面前也逃过一次吗,怎么这次硬气起来。   子展轻声提醒:“君上,这毛头小孩可是击杀了潘党的人。”   郑君摇头:“我不能撤……咦,军鼓怎么不响了?”   一名郑国将领慌慌张张的跑过来,汇报:“君上,不好了,赵武右行那魁梧大汉箭术厉害,他一箭洞穿了军鼓,五名意图更换军鼓的军尉被他连续射杀,现在,已经无人敢靠近那面破鼓了。”   子罕揪住了郑成公的袖子,恳切的说:“君上,事不可为,撤吧。”   郑成公在战车上跺脚:“寡君不撤,寡君要在这里与那毛头小子见了输赢。”   郑成公拔出了战车上的戈,他话音刚落,只见亲卫队头排几名士兵飞到了半空中。紧接着,林虎那兴奋的、狂热的喊叫声传来过来,在林虎的叫喊声中,一个清晰冷静的嗓音盖过了所有的喧嚣:“虎,看见那面旗帜了吗,快拿宝玉来,郑君就在前方,你我并列前冲,见到郑君就献上宝玉。”   子展脸色一变:“这是赵武,这个声音是赵武的!他已经跟我们的亲卫队交手了。”   郑成公一愣,他手里一紧,想抓住点什么,他立刻感觉到手中的戈杆,马上跳了起来,用戈杆敲打着自己的御戎,大声责骂:“呆子,还愣着干甚,还不快跑。”   御戎满脸委屈:“君上,前方全是溃兵,战车无法冲锋。”   子罕跳起来责骂:“笨蛋,你真笨蛋——国君的意思是让你向后方疾驶。”   御戎恍然,他立刻挥动马鞭,驱赶马车向国都方向狂奔起来——郑国国都方向。   赵武的战车撞开几名郑君亲卫后,刹那间,巨大的撞击使他车辕断折,战车倾覆。   在战车倾倒的那一刹那,赵武从车上跳了起来,与此同时,英触在前,齐策在右一起从车上飞了起来,三人从品字形落在地上,赵武才落地便用戟一挑,当他挑起一名郑君护卫后,耳中传来啪的一声,戟杆断折。   齐策倒转剑柄,一边递上宝剑,一边用身体护住赵武,嘴里大喊:“主上,用我的剑。”   赵武此时已杀得兴起,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他大喊一声,用脚挑起地上一柄戈,大呼:“前进,不要停下脚步!别管我,快活捉郑君。”   潘党——也就是武士昆的战车冲了过来,这位楚王的御戎从自己战车上跃起,一把揪下了另一辆车的御戎,夺过马鞭,回身冲赵武招呼:“主,上我的战车。”   这已经是赵武第三次更换战车,他想也没想,跳上潘党的战车,齐策紧跟而上,一把拽下原车上的车左,自己持剑屏护了赵武的右侧,而滚下车来的原车车左与英触站在地上振臂呐喊,一边招呼随行的步兵跟上,一边一左一右跟随在赵武战车两旁,快步向前冲去。   潘党重新坐到了御戎的位置上,这位曾经的楚王御戎扭了一下腰,抡起鞭子在空中甩了个响鞭,而后他粗大的胳膊再度挥舞,马鞭不去抽马,反而向马前方虚空飞舞。   潘党力气大,两鞭抽翻了两个傻站在马头前的郑国士兵,而后他连续甩着鞭花,郑国士兵下意识的逃离马头前方,顿时,赵武的前方出现了一条通道,潘党再一挥鞭,战车奔跑起来。   憋屈了两年的潘党重新回到老岗位上,浑身的热血都沸腾起来,他一时兴起,从御戎的位置上站起身来,一手牵着马缰,一手居高临下甩着马鞭,用马鞭预先驱赶着码头前方的郑国士兵,一路尾随着郑军逃跑的方向冲击。   此时,与韩氏弓手相持的前沿郑军再也无心打下去了,他们丢弃了屯车,扔下手中的兵器,解下铠甲轻装逃命,得势便猖狂的魏兵呐喊一声,扔掉了手中的盾牌,冲郑军冲了过来。   郑军无人抵抗。   魏兵如入无人之境。   不一会儿,整个新军阵地只剩下两千韩氏弓手与三千仆兵,他们不适合近战,故此留在原地。   除此之外,留在原地的还有孤零零的魏颉,他坐在一辆广车上,冲着混乱的战场局势发呆:“这就结束了,仅仅一次扑击,整个郑国在我面前趴下了?”   令狐颉这么说,是因为他是新军的主将,所以这场战役的功劳应该归于他,而赵武只能分享其中的一小部分。所以他说:整个郑国在我面前趴下了。   愣了半天,令狐颉发现赵氏的战车队已经跑远了,而忠心耿耿的赵氏步兵也无心继续恋战,他们扔下了战场上四处逃散的郑兵,尾随着赵氏战车奔跑起来……   醒悟过来的令狐颉赶紧催动全军,上前收拾残局。   日落时分,令狐颉还没有见到赵武回归,惊疑未定。身为主将他不能在丢失副将的情况下回营,只好押着战俘,顺着赵武留下的痕迹一路追赶。   魏兵走得慢,他们不时停下来查看车辙的印子,等到天亮时分,魏兵才发现远处一座灯火通明的村寨,令狐颉长出一口气:“好啦,就是这里了。”   村寨口,一名赵兵跳了出来,大声喝问:“来者止步,通名报姓……哦,是军将大人,请进。解除警戒!”   战斗了一个白天,又奔跑了整夜,魏兵又累又乏,他们懒散的拖着双腿走进这座城寨。城寨中最大的一座建筑内,院落里躺满了疲惫赵氏私兵,看来他们也坚持不住了,竟然席地倒头睡着。   令狐颉还在坚持迈动双腿,他尾随着引路的军官走进院落中的那座庙宇式建筑,庙宇大殿门开着,不时的有担架抬进抬出,抬进来的士兵露出痛不欲生的神情,抬出去的士兵已经无法做出任何表情了——他们都已经晕了。   房间里散发着一股肉烧焦的焦糊味,令狐颉走进来的时候,发觉赵武正在手持烙铁烫一个士兵的伤口,四五个壮汉紧紧按住那名伤兵的手脚,烙铁烫上去,那士兵发出凄厉的惨叫……这时,令狐颉明白:为什么伤兵们走进大庙时,一脸悲壮的表情。   这间屋子很热,几十口大锅上蒸煮着一些白布,被烫好伤口的士兵们马上被冷却的白布包扎起伤口,等赵武亲手把他们折腾完,基本上伤兵已经陷入了晕迷。   令狐颉等赵武处理完手头的伤兵,他笑着说:“人都说小武爱护士兵,没想到你也有残忍的一面……”   赵武擦着手上的血迹,平静的解释:“伤亡四百名士兵,损失太大了。去年我们的伤兵大多数都因为伤口化脓而阵亡,回去后我跟数位名医研究出这一套救治方法:首先用浓盐水洗涤伤口,而后用烙铁灼烧伤口止血,再敷上一些草药,用蒸煮过的白布包扎起来。   年初的时候我们用这套方法救治过几名受伤的农夫,效果很好,所以虽然疼了点,但能保住一条命,也算物有所值。”   令狐颉收起了嘲笑,问:“真的有效?”   赵武点点头。令狐颉马上又想起另一件事,他问:“我在战场上收拢了一千余名郑国俘虏,你这里有多少?”   赵武回答:“约四千余人,你那里有伤兵吗,受伤的郑国俘虏也行,我把他们救治好了以后,也算一笔收获。”   令狐颉同意:“我收拢的都是轻伤,既然你能治,就治一下,我听这些治伤手段也不复杂,让我的士兵跟你学一学。”   停顿了一下,令狐颉满意的说:“伤亡四百余人,俘虏了近四千战俘,损失比收获小,值得。”   赵武很纳闷:“我一路追击郑国国君,战场全留给你了,怎么你才俘虏了一千多人?”   令狐颉大笑:“早知道你有治伤的手段,我就多俘虏一些人了,不过,战场上留了一地断腿的士兵,大冬天的,他们血流不止,等到我动手,那些人已经成僵尸了。”   “战果如何?”赵武问。   令狐颉回答:“我们击垮了整个郑国的军队,杀死超过三千郑国士兵,你我俘获的人数超过五千,这一战,郑国一个军没有了。”   郑国是小国,限于国力,他们的军还是按照正常的周制,以七千五百人为一军,每军人数相当于晋国的一个师。这次令狐颉统领一个半师,打垮了郑国全军,歼灭和俘虏一个军的兵力,回国后想必会获得重赏……令狐颉想想都觉得开心。   赵武走到大殿门口,看了看院中横七竖八躺的士兵,马上吩咐:“来人,马上给他们盖上被子,再询问一下周围的民家,可有空余房间收留他们,让他们住进百姓家。再去准备一些酬劳,酬谢那些收容我军士兵的百姓们。”   赵武正吩咐着士兵,数名宋国百姓在一名长者的带领下走了进来,令狐颉眯起眼睛,昏昏欲睡的看了看走进来的宋国老者,又打量一下这座殿堂,低声嘟囔:“坏了,这是宋国人祭祀祖先的宗祠,我们冒犯宋人了。”   赵武迎上那几名宋人,亲切的交谈几句,得知情况后,立刻做出大惊失色的表情,他厉声下令士兵退出别人的宗祠,并清扫地面留下的血迹,自己回军营沐浴更衣——实际上他是回去补觉了。   正午时分,睡醒的赵武换上了一身新衣服,小睡过后的令狐颉也同样换上了新衣服,两人在宋人宗祠门前一本正经的整理衣冠,而后招呼士兵奉上“牺牲(祭品)”,而后焚香祷告,以请求宋人的原谅。   这是一场作秀,赵武已经利用完了这个宋人的宗祠,现在,他的士兵已经被这个村落的宋人“收容”——也就是士兵都已经住进了宋人的家,为了不让别人诟病,所以赵武来请罪了。   一套仪式进行的完完整整,祭祀过后,赵武看到宋人脸上依旧有愤愤不平的意思,他再度请罪,诚恳的说:“昨夜天黑,我的士兵一路急赶,不辨东西,见到这座大屋子便闯了进来,今天才知道,我实在心中不安,长者还有什么要求,请尽管提。”   宋人长者看了赵武一眼,小心的说:“听说两位是上国正卿,我还听说足下是编录《百器谱》的智者,不知道足下能否教导一下族中的弟子……?”   赵武痛心疾首的回答:“可惜呀,我随身只带了半部《百器谱》,这样吧,我将这半部《百器谱》留在你们村子,另外,我赵城有学堂,专门教授国人子弟,长者可以挑选族中青年一百人,由我出钱送他们去赵城学习,以扶持族中子弟。”   宋国长者用手拍了一下额头,满意的说:“人常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村落的祖先庇护了晋国士兵,从而使子孙获得了受教育的机会,这是祖宗赐福给我们,我们怎能不感谢祖宗呢?来人,立刻献上牺牲,重谢祖先的恩惠。”   令狐颉在赵武耳边低声说:“这代价未免太大了吧?”   赵武轻声说:“我们这次为救宋而来,虽然我们征用宋国百姓也是应该的,但换一种方式征用他们,想必他们会更乐意为我们效力。而我们所费不多,却赢得了一个忠心耿耿的村寨,这不是很好吗?”   令狐颉皱着眉头说:“你的《百器谱》曾用来换数千武士与农夫,现在只用来换一次遮风避雨的功劳,换的太便宜。而且那本书中还有多种军事器械,让宋国百姓学会了,恐怕未必是晋国之福。”   令狐颉是个大军国主义,他心里处处想着晋国的利益,赵武不想强辩,他缓声说:“雪中送炭,情意是不一样的。我的士兵受伤,没有得到这座大庙歇风避雨,岂能得到医治的时机,所以他们等于坚决挽救了我四百多名士卒,这个功劳足以让他们得到酬谢了。”   令狐颉不再坚持,他摇摇头,说:“这一耽搁,我们怕是追不上郑君了。”   虚朾,12月,晋侯、宋公、卫侯、邾子、齐国崔杼与鲁国的仲孙蔑在虚朾(宋地,在今河南省延津县)会盟,商讨解救宋国事宜。同时派张老到各国宣传晋国的态度,并顺路观察各国对晋国的态度。张老沿途一路宣示:晋国新君虽然年幼新立,但是英明强干,大家不要有顾虑。   月末,韩厥带着撤下来的军队赶到了虚朾,国君一见韩厥,马上问:“情况怎样?”   韩厥笑不可抑:“不错,形势大好——楚军退却了,郑军出击却被我们的新军击溃,郑国国君一路狂奔回国,新军将佐不肯放弃,正在沿路追杀……宋国的危急已经差不多解除了,现在就等下军的结果。”   荀罂在一旁补充:“彭城孤立无援,城中毕竟还是宋国百姓,等我们的大军到了,彭城一定不会坚持……一旦彭城百姓献城,这宋国的危急,基本上算了结了。”   悼公忧虑的望了望南方:“小武也太执拗了,郑军已经败了,又何必对郑国国君不依不饶呢?还不快来虚朾汇合。”   韩厥脸上的笑容藏不住:“武子的新军当初用的新战车,我还在琢磨这种窄小的战车有什么用途,这次武子给我们展示了一种新式打法——用轻便战车屠戮步兵,效果真是难以想象。没错,等这种打法成熟后,即使面对楚国的军队,我们也有信心战胜。”   悼公点点头:“这就好。我们已经有了针对楚国的手段,寡人巴不得再遇到楚军。”   稍后,张老一圈巡回宣传下来,卫国首先出兵了,他们派出卫国名臣宁殖带领军队赶往彭城;紧跟着,前往鲁国请求鲁国出兵助战(乞师)的士鲂抵达鲁国。   根据当时的规矩,来乞师的大臣地位不同,盟国接待规格不同,出兵的数量也不同。鲁国执政季文子咨询鲁国的圣人臧武仲应该出多少兵,臧武仲说:“从前晋国伐郑的时候,来的是知伯(荀罃),是下军之佐。现在彘季(士鲂)在晋国也佐下军,人数与那次伐郑战役相同就可以了。事奉大国,不要搞乱来访大臣的爵位顺序,并且多加恭敬,这是合乎礼仪的。”   季文子听了这主意觉得不错,照搬执行……   刚刚为卿,初次出使,士鲂得到鲁国足够的恭敬,感觉很不错。   随着鲁国出兵助战,曹人、莒人、邾人、滕人、薛人也相继出兵,但唯独齐国又出现了不服从的苗头,居然不派兵参战。参与盟会的齐国正卿崔杼见势不妙,一路狂奔回齐国劝说齐灵公。   不说崔杼怎么劝解齐灵公。在第二年年初,暴躁的栾黡持续狂攻之下,彭城坚持不住而降,栾黡押解宋鱼石、向为人、鳞朱、向带、鱼府五人回国,囚禁在瓠丘(在今山西省桓曲县)。至此,宋国危急宣告解除。   攻取彭城后,晋国马上向齐国问罪,一看晋国如此迅速得胜,齐灵公赶紧认错。2月,齐灵公派大子光(即世子光,“大子”这词类似此后的“太子”)到晋国做“质(保证信用的抵押品)”。   大子光进入晋都的时候,正好遇到晋国新军跨越棘门,大子光站立在棘门附近,仔细观察着穿越棘门的队伍,只见魏兵穿越棘门后,形态顿时懒散起来,他们三三两两的结伴成群,向东郭的酒舍、妓寮走去,而新军将令狐颉对此却不加阻止,只顾扭头跟赵武聊天。   与此相对应的是,赵兵穿过棘门,虽然也收起了武器,但他们马上在哨音的指挥下,维持原来的队形继续前进,脸上充满了回家的渴望。   大子光慢慢摇头,转身对身边的一位大臣低声说:“人都说武子仁善,可我看武子管理军队的手段显然比魏氏严厉。我记得崔杼回来的时候曾说过,晋国正在研究新的打法,其中的关键是赵武,他研究的新式战车就是为了配合新的打法。但这次,我却没有看到赵氏的新战车,怎么回事?”   大子光身边的大臣是晏婴,这是一位春秋时代的著名人物,但此时,他仅仅是送大子光入质的押运人。此人身材矮小,相貌并不出众,一路上,大子光把他当作智囊,有事就询问。   晏婴听到问话,眯起眼睛说:“来之前,我细细研究了晋国的八卿,唯独赵武这个人有点看不懂。这人大约是从小受家臣教养,性格有点孤僻,与晋国诸卿很少交往,虽然他是智氏女婿,但我没听说他与智氏有多么亲密,倒是与韩氏的韩起结伴终日。   我说他奇怪,是因为这人的知识传承难以让人摸清。传说他是由家臣教导长大的,但我细细考察,却发现他的家臣显然不具备他本身所具有的那些智慧,这倒使我想起了现在晋国的国君。同样是年少,现在晋国的国君却有着令人难以想象的老陈,他的智慧是从何而来的,莫非真有人‘生而知之’。   大子刚才说没见到赵氏战车,其实我也正奇怪呐,但考虑到晋国为隐瞒新式武器,不惜瞒下潘武被击杀的事,以此推测,我们看不到赵氏战车,也是顺理成章。只是不知道,晋国人如此注意保密,是谁的主意?韩伯的,还是赵武的。如果是赵武的主意,此人年纪轻轻竟如此深沉,真是可怕。   更可怕的是,晋国国君才有十四岁,而赵武现在不过二十出头,按通常情况计算,这对君臣至少还有四十年的寿命,他们现在这点年龄便显得如此沉稳而多智,四十年后,晋国会是个什么样子?光是设想一下,就令人不寒而栗。”   大子光哼了一声,不耐烦的摆手催促自己的御戎。   马车动了,大子光当先进入晋国的国门,赵武与魏颉边走边聊,故意落后一步,尾随着大子光进入国门——这两人早已认出了齐国的大子光,但他们没有向元帅交卸任务,所以不便擅自打招呼。 第六十九章 不知道该姓啥了   韩厥听到令狐颉与赵武归来,兴奋的迎出元帅府,他上前挽住令狐颉的胳膊,亲切的说:“魏军将,这次你们大胜而归,国君已经打算重重犒劳你们,你们带回来多少俘虏?”   魏颉分的很清楚,他低头汇报自己的收获:“斩杀四千余名,俘虏一千四百余名。”   魏颉这么说,是因为按规则,战场上被杀的敌人都是属于他这位“正将”的功劳。   赵武紧跟着汇报自己的战果:“俘虏四千一百三十余名。”   按规则,战场上个人俘虏的士兵,功劳归于自己。所以赵武身为副将,只报告了自己俘虏的人数——虽然被杀死的敌兵,也大多出于他家族私兵之手。   韩厥拍着令狐颉的肩膀,笑着说:“国君打算收下一半献俘!”   令狐颉与赵武眉开眼笑——国君收下一半献俘,这意味着国君要给他们两人增加封地了。   赵武在韩厥面前从不客气,他脱口而出:“我要霍,我早看中霍城了,那个边境城堡在别人手里是负担,但到了赵城手里,就是出击的堡垒——我要霍。”   令狐颉谦逊,他低头回答:“我,听凭国君的裁决。”   韩厥微笑着,又拍拍赵武的肩膀,满口答应:“霍地可以归你,但甲氏你要让出一半。我听说你已经把甲氏的南部开发了……没关系,已经开发好的甲氏南部依旧归你,但甲氏北部,国君要收回来。”   赵武犹豫了一下:“这样一来,甲氏不是又成了霍城与赵城的局面——我赵氏的封地在后面,而国君的领地却位于前方边境。这不好,甲氏那片地有了我南部的屯垦点做后勤基地,边境会更好防御,开发起来会更省力……”   韩厥拍了拍赵武的肩膀,打断了赵武的话:“为人不可太贪婪!小武,这事就这么定了,无需争执。”   赵武叹了口气。不过他心中没有遗憾。有了国君的领地在前方做屏障,他在甲氏继续开发,会减少军事更多支出,这让甲氏的开发更加有利可图。而霍城的到手,更让他撬开了通往太原盆地的大门。   “韩伯既然这样说了,那我只有同意了”,赵武有气无力的回答。   韩厥转向令狐颉:“三郤的领地肥沃,而且开发完善,国君准备赏赐令狐氏一块三郤旧领地,想必令狐氏会满意的这种赏赐。”   这个赏赐比赵武的赏赐要丰厚。因为郤氏私兵的勇猛早已经令晋国各位正卿垂涎,连令狐氏也不例外。他赶紧拱手,生恐反悔:“君上赏罚公正,果然就不同于先君厉公。”   韩厥笑了,他笑眯眯的转过脸去,对赵武说:“今后我该称你为‘赵武’还是‘霍武’?亦或者是‘甲武’。”   韩厥开玩笑,是因为赵氏现在等于重新恢复了三块领地的盛况。但这三块领地与过去赵氏鼎盛时期拥有的三块领地截然不同,因为当日赵氏拥有的都是开发完善的熟地,光是服役的武士阶层就能凑齐三万多人,若再加上不用服役的野人、国人,赵氏拥有的领民数量,远远不是现在所能比拟的。   赵武拱了拱手,回答:“还是‘赵武’听起来亲切——甲氏是一片荒泽,北面是狄人;霍城位于峡口,可耕地极少,北面是大戎小戎。这两块地开发起来都很难,还要支出巨大的防御开支,不好办啊。”   韩厥笑眯眯的说:“你从甲氏修了一条路通往卫国,国君已经知道了,此次收回甲氏北部,就是为了拓展这条路,我打算把这条路加宽加大,成为一条正式的国道,由此开通通往卫国、齐国的商路。”   令狐颉补充:“这样一来,我们通往卫国的出兵线路就近了许多,也能更好的威胁齐国。”   韩厥赞同:“我就是这个意思。”   韩厥说这话,是因为晋国是卿大夫主持国政。在大多数时候,国君不过是一个橡皮图章,只拥有盖章认可的权力,所以晋国人所说的“国君认为如何”,不如说是晋国“卿大夫主张如何”。这个局面,即使悼公年轻有为,也不可轻易改变。   所以,韩厥刚才说的封赏,基本上就等于晋国正式的封赏令,只不过这个决定还需要由晋国国君来宣布。   韩厥指了指武宫方向:“既然你们都没意见了,走,我们去武宫,国君在哪里等你们。”   “怎么又到武宫办公事了?”令狐颉郁闷地问。   武宫地方简陋,办公场所狭窄。它原本就不适合处理国事,但晋国国君对武宫很偏爱,也许是这座宫殿更能给他安全感。稍后,国君在狭小的武宫大殿宣布了对新军的奖赏……   于是,赵氏当即交出了甲氏北部的领地权,这使得国君的领地凭空与卫国产生了接壤。同时,还可以通过甲氏直接通到大海——穿过甲氏北部那片狭小的通道、绕过中山国,在大约现代的天津所在的地方,陆路连接燕国,水路通向渤海。   国君宣布奖赏过后,又宣布由中军佐荀罂代表晋国向周王朝献俘——这是自晋文公建立霸权后的惯例,在“尊王”的口号下,晋国把周王朝置于自己的庇护下,每次获得战利品,惯例要分给周室一点残羹。这种庇护维持了两百多年,等到三家分晋之后,失去庇护的周室旋即被灭,于是中国进入了战国时代,列国纷纷开始称王……   公事安排妥当,悼公亲切的招呼赵武:“武子,这是第一次跨年度作战吧?我记得单姑娘还在家里等你,你回家看看吧,一个月后来武宫上朝,我有点新的想法,还请武子担当更多的重任——”   悼公说完,扭脸看着韩厥,继续说:“——比如少司寇(相当于警察总监)。”   国君这么说,是因为主管人事权的三郤覆灭后,国君趁机夺取了部分人事任命权,也因此,他对晋国诸卿职位的升降有了部分话语权。   对悼公的提议,韩厥深表赞同:“小武,你家的齐策今后还要多多劳累一下,你武宫守御的职位依旧不变,但旅贲与虎士的教导将由齐策负责——可惜我们不能给他一个大夫的职务。”   韩厥所说的“不能给齐策大夫职务”,是因为依据封建的原则,“臣之臣下”是领主的私有财产,身为国君不能把领主的臣子任命为自己的臣子(臣之臣下,并非我臣),除非这位臣子向国君献上自己的家臣——春秋时,把这种行为称之为“荐”。   韩厥这么说,先任国君对不起赵氏。而赵氏孤儿崛起,又必须依靠自己仅有家臣的力量,所以韩厥做如此表态,也等于在暗示悼公:你不能夺走赵氏的家中最出色的家臣。   悼公领悟了韩厥的意思,他笑着吩咐:“武子,你可不能亏待了齐策,我听说齐策有两个儿子,你让他的次子‘别出’吧,等他次子成年后,我打算当做自己的臣子来培养。”   赵武点头同意:“齐策现在是国中最著名的兵法家,我准备在霍城给他划三个寨子,当作他的封地,由他长子继承。”   拥有了三块封地的赵武今非昔比了,他已经成为中等贵族了,这意味着他有权拥有自己的封臣。而他刚才说封赏齐策土地,就是在变相请求国君,容许他确立自己的“封臣”——亦即:拥有独立封地的家臣。   悼公满意的挥了挥手:“我同意了,武子先退下吧,寡人还要接见齐国的大子光。”   赵武与令狐颉满意的告退而走。两人在国都西门分手,赵武从西门绕到东门,顺便看了看自家的产业,而后带上东郭离,一路慢慢的往自家赶去,边走边跟齐策盘算:“咱们把霍城搞到手了,今后赵兵出了那片峡口,便天高任我飞了。”   齐策也很满意,因为他现在已经彻底奠定了赵氏第一家臣的地位,而且自己的长子将拥有一块封地,次子“别出”成为国君的大臣,这让齐策感觉到自己的奋斗值了。   他伸出手来,掰着一根根指头盘算:“有了霍城,赵城附近的可耕地面积至少扩大了两倍。我们可以把霍城建成一座纯粹的军事堡垒,让霍城以收取过路费为主要收入。霍城位于两山峡口,商人们要进出总要经过那里,只要对外商业发展起来,霍城穷不了。   戎人重视财货,对土地态度随意,因为他们是游牧民族,羊群赶到哪里就在哪里扎营,纯粹逐水草而居,我们完全可以用钱、用各种新奇的货物从他们那里换取土地。这样一来,不费一兵一卒我们就可以在那片土地上放牧……嗯,没准真可以让戎人替我们放牧。”   “让戎人放牧,这想法很有意思”,赵武兴致勃勃:“我听说戎人很擅长‘单骑走马’,也很擅长放牧。这次战争中,我们试验了轻便型兵车的威力,但这种兵车由于奔驰过快,步兵无法协同作战,我准备今后换上一部分骑兵协同战车作战,如果戎人肯接受我们的管理,有了这些天生的骑兵,我赵氏的力量会更加强大。”   齐策马上补充:“增加战马,一定会增加粮草的支出。一匹马吃的要比一名士兵多,如此一来,我们军队的后勤编制也需要改变——两次参战,作为仆兵,伤亡并不重,相信我们再次征召奴隶作为辅助人员,做一些饲养马匹,照料正卒的工作,奴隶们一定愿意……让我想一想。”   赵武刚才也就是随便一说,因为他已经想到了后来的军事演变,所以朝那方面提了一下。没想到齐策现在显然很在乎他的晋国第一兵法家的头衔,赵武如此一提议,他立刻琢磨起兵种搭配问题。   有人肯劳心劳力,赵武乐得清闲,他悠闲的坐在马车上东张西望,而齐策已经心不在焉了,他目光呆滞的在马车上东摇西晃,大脑紧张的运作着,考虑着兵种搭配以及相应的物资支出、补给支援。   悼公上台的时候,曾答应发动战争不耽误农时,现在是二月,晋国正在春耕,田野上到处是忙碌的人,赵武东张西望,看的兴致盎然。   赵武的出现毕竟多少引起了蝴蝶效应。这些年来,他虽然做事尽量不事伸张,但他带来的工具变革已经影响到了整个国家。原先这时代的农具很简单,但由于赵武的出现,农民劳作的时候不再一把锄头打天下,铲子、耙子,耕作的马拉犁,都已基本上完成了铁器化。马车越往北走,这种现象越是明显。   春秋时的农田跟后来的农田不一样,因为春秋时代,农田里耕作的是马而不是牛。这种有别于后代的农耕景象让赵武百看不厌,他看着农夫欢快的赶着马匹,看着孩童在田间嬉戏,看着妇女采桑,脸上笑开了花。   赵武不知道,据说,现代考古研究发现,马耕技术是中国首先发明的,据说在距今五千年的墓葬中曾发现了人们用耕地的马殉葬,而春秋时代就有“往者未钱吴越之时,……布帛充用,牛马成群,农夫以马耕载”的记述。   “这真是一片田园牧歌景象”,赵武望着忙碌的田野感慨。   驾车的潘党打了个哆嗦,连忙阻止:“主,你别在唱歌了,你上次唱歌引来了单姑娘,这片农田里都是自己人,你把他们都勾引到自家的院子里,恐怕赵城住不下。”   齐策回过神来,他嘿嘿笑着,附和说:“主,赵兵的装束谁都认识,你现在在国中是炙手可热,所以你一唱歌,保证人人口口相传,十里八乡的女子都要赶来,等着排队进入赵城。”   赵武咳嗽了一声,尴尬的闭紧了嘴。   师偃依旧带着家臣在赵城门口迎接了赵武,赵武依旧按惯例签署了释放奴隶的协议,这次他释放了一万两千人,至此,赵城的绝大多数奴隶都被释放成佃农。而他的释奴行为照旧引来一片欢呼,在欢呼声中,赵兵依次入城。   稍后,赵武引领着家臣前往祖庙,祭告祖先,禀明自己的功劳后,赵氏家臣听到赵武又获得了一块封地,齐声欢呼——虽然赵氏没有参与瓜分三郤的土地,虽然霍城极其贫瘠,但苍蝇也是肉,能够多一块领地,意味着赵氏能够拿出更多的爵位来安置家臣。故此,家臣们喜气洋洋。师偃难得的开恩:“主上征战多日,也辛苦了,可先回后宅安歇,犒赏将士的事情放到明天。”   得到师偃的许可,赵武也不客气了,他点头吩咐齐策:“把功劳薄交给师修,修,盘点功劳的事情交给你了,我们明天正式犒赏有功之士。”   顺着西园铺设的小径,迈入前院,院门口,赵武的妻妾们早已迎候在此多时。晋国是个尚武的国家,迎接得胜而归的丈夫自有一套浓重而盛大的礼节,这已经是夫妻之间的事情了,且不细说。   迎候的人排成两列,一方是智氏姐妹,另一方是单姑娘,智氏姐妹虽然人多势众,但单姑娘的父亲是王的卿,从礼仪规格上,她虽然是侧室,但一点也不逊于智氏姐妹,赵武先接受了正妻的欢迎,而后转眼看向单姑娘的队列,队列当中有一个不该存在的人——鲁郤姬。   赵武停住了脚步,站在院门口不敢前进,他侧身避让了鲁郤姬的行礼,淡淡的说:“你不该在这里,我家中不该有郤氏的人出没。”   鲁郤姬鞠了一躬,坦然的说:“昔日三郤面对国君的步步紧逼,曾商量着进行反击,但郤温子(郤至)却不愿对国君动手,致使有后来的三郤之难,郤温子退下来后说:若有一天,郤氏遭遇大难,能保全郤氏孤儿的,或许只有赵武子了。果然被他料中了。   当年我带着郤犨的两个孩子想前往鲁国避难,可惜所托非人,致使两个孩子蒙难,倒是郤温子的孩子留在国内,被赵武子一句话而拯救——国中都流传着你责问史官的话,国君刺三郤——没错。三郤纵有罪,也该经过司法审判,其罪也不至于剥夺领地,没想到国君却用这种极端手段灭了一个家族。   妾身为郤氏未亡人,当日你我商谈后,赵氏慷慨,把香町许给我这个未亡人居住,但我没想到赵氏履行承诺如此之快,如今郤温已经回到了自家领地,但我却不愿继续依靠郤氏生存,故此先来恳谢赵武子活郤氏之恩,后求武子继续容许我居住于香町。”   赵武依旧侧着身,他冷着脸,淡淡的说:“你我相互约定,只是一样交易而已,你履行了合约,香町可以继续由你,而不是郤氏居住——当日三郤挥兵攻灭了赵氏的时候,心中可有半点慈悲?郤至他凭什么认为郤氏遭难,我这名赵氏孤儿心中还有慈悲?你错了,我的慈悲不是针对三郤,而是针对法理。”   停了一下,赵武很快又说:“我有点奇怪,你是郤犨的妻子,却不为郤犨的子孙求情,怎么偏偏对郤至的话如此记忆深刻?”   鲁郤姬拜倒在地上,久久不肯起身,听到赵武最后的问话,她抬起头来,答:“妾身是郤氏未亡人,如今郤氏只存郤温子一脉,妾身不为郤温子说话,你让妾身为谁开口?”   赵武点点头:“这个理由说得过去,说吧,你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办?”   智姬在一旁幸灾乐祸的看着赵武审问鲁郤姬,单姑娘因为自己队伍里的人被人如此严厉的询问,有点不好意思了,她扭了扭身子,准备开口解释,却听鲁郤姬回答:“国中卿大夫都说武子聪慧,果然如此。妾身两嫁之人,再也无心寻找凡夫俗子潦此终生,只是前不久妾身遇到了郑贾——智姑娘应该知道这名郑贾,他现在叫做齐贾。”   智姬悚然动容,她收起冷笑,表情庄重的冲鲁郤姬鞠了个躬,询问:“可是那位曾想搭救父亲的郑贾?”   鲁郤姬点头:“没错。”   昔日,邲之战中,荀罃(智罂)被俘,在楚国被囚九年。在漫漫的铁窗生涯里,智罂也从来没有破灭了自己回国的希望。就在他父亲用楚国战俘意图交换回自己儿子的前夕,有一个郑国商人就已经在谋划营救荀罃的事宜,打算以经商为掩护,把他装进大皮囊(褚)中,运出楚国。   这个计划还没有来得及实施,荀罃就因交换战俘而获释了。这年冬天,郑贾来到晋国,荀罃百般善待,就象他真的救出了自己一般。这位郑贾倒是很清醒:“您回国并不是我的功劳,怎么敢接受这样的待遇?我是个小人(指地位),不能这样欺罔君子!”商人也不再呆在晋国,干脆到齐国经商去了。   《左传》与《春秋》中记述了这段历史,写历史的人异口同声的称赞这一事件中,两位当事人都是君子,荀罂被囚九年不忘故国,对帮助自己的人感恩不尽,哪怕对方只是有施恩的意图,却没有实现。而那位郑贾更也是君子,他不把别人的功劳当作自己的功劳而沾沾自喜,是一个严格自律的人。   智家在此后一直想报答这位郑商,可惜郑商再没有出现,他似乎已经在齐国定居下来,生意做得很不错,从此再也没有与晋国商人联系……然而,历史在这一刻出了岔子。   鲁郤姬盈盈拜谢,继续说:“原本郑贾不想来晋国,担心别人酬恩,自己做了‘贪天之功’的事,但最近赵氏的纺织业大大冲击了齐国的布匹市场,郑贾进了一批货物,却因无法及时销售出去,亏了大本钱,他便派人前来晋国,想着或许能以普通商人的身份,从晋国购买一批布匹,可是布匹唯赵氏生产,我听说今年的产量已经销售出去,如此一来,郑贾未免要坐困愁沉。妾身现在不以郑贾的恩情请武子开恩,还请武子看在单姑娘的份上……”   智罂这段往事赵武也知道,每每回忆起这件事,赵武都在感慨,像智罂这样对于小打小闹的财产收益都看在眼里的人,他怎么就不贪国家的大便宜,他怎么就对自己承受的小恩惠念念不忘,时时想着报答。   赵武止住了鲁郤姬的话:“没关系,今年秋季的产量虽然已经全部卖出去,但现在就是春季,我可以为你格外安排生产,我替你安排两千人开工,产量全部归郑贾所有,怎么样?”   鲁郤姬强调:“应该说‘归我所有’。”   鲁郤姬格外强调这句话,是在表明郑贾不是用恩惠要挟别人的人,要挟别人的是她鲁郤姬。   在这里,双方谈论的布匹其实就是棉花。经过两年的复播,赵武试着在甲氏大面积种植棉花,棉花纺出的布要比葛麻细腻,而赵武为了推广棉布,价格定的只比葛麻高一点。但即使这样,大量上市的棉花依旧狠狠的冲击了春秋时代的纺织市场,大量种植葛麻的农户濒于破产,而纺织工人的产品也出现滞销局面。郑贾原本可以逍遥的在齐国做他的大商人,因为棉布的出现,也成了这场技术变革的牺牲品。   智姬殷勤,赵武许诺的东西,她感觉到分量还不够,赶紧殷勤的鞠了个躬,插话:“我赵氏今年新生产出了夹钢铁剑、板式铜铠甲,还有弩弓……”   赵武打断智姬的话:“女人家不要乱开口,齐国早晚要与我们一战,军械武器不能销往齐国。” 第七十章 春秋女间谍   智姬马上补充:“那还有珠宝、绒布、皮革、香料……我赵氏现在有的东西,你尽管开口,我们按市价卖给郑贾,如何?”   赵城的大宗紧俏商品都采用了类似后世的总代理制,所有的商品按产量划分份额,由各国各地总代理全部包销,这也就是智姬所说“今年秋季的棉花份额已经销售出去”的原因。但因为赵氏产业发展迅猛,加上赵城采用了自由开放的市场,所以也有一些个人独立生产的零散货物。这些个人生产的商品数量不大,平时一般在市场销售,所以,很有一些商人待在赵城,搜罗这些零散商品向本国发运。   不过,智姬在这里说的显然不是零散商品。对此,鲁郤姬再鞠一躬,拒绝说:“智夫人无需如此坏了规矩,郑贾不愿意挟恩求报,你如此开个特例,破坏了商业规矩,会让郑贾很不安的。”   赵武奇怪的看着智姬一眼,这位锱铢必较的小心眼婆娘难得如此大方一次,赵武有心成全,他插嘴说:“我刚从战场上回来,来的时候顺便在卫国、宋国买了一些女奴,准备让领地内的单身汉成亲。我打算将这些女奴组织起来,建立我家的第三座纺织厂。那么就会多出一些商品份额来,你鲁郤姬对我家单姑娘有恩,我不为郤氏,只为你划出一部分份额来,也是理所应当。”   鲁郤姬笑意盈盈:“武子盛情,倒让小女非常感动。但小女拿上这些份额干什么?没有贵人的庇护,我一个小女子怎能挨家推销商品——不如把这些商品划出一部分来给(鲁国的)孟献子(正卿)。鲁国地处齐国与晋国中央,正好帮郑贾储藏转运货物……不过,这一切却依然要用小女的名义,武子明白吗?”   赵武悚然而惊——这才是鲁郤姬最终的目的。   遮遮掩掩了这么久,鲁郤姬绕了个大圈子,借助郑贾说话,现在终于图穷匕首见了。   士燮临死前曾说过:晋国的霸业越是稳固,附属国攀附的大臣越多,晋国的内斗越厉害。鲁郤姬刚才的表态就是鲁国的攀附。   鲁国以前是三郤负责外交的,三郤倒台后,鲁国在晋国内部缺少一位强有力的支持者。现在他们看上了赵武,所以通过鲁郤姬前来沟通、试探。   来试探的人怎会不是鲁郤姬——非她莫属!   别看鲁郤姬一副为了国家作出牺牲的态度,但她的父亲是鲁国大夫,当初嫁给三郤,鲁国未尝不是将这种婚姻当作一个间谍使命。   没错,她就是鲁国外交的联系人,专门负责沟通联络鲁国与晋国的秘密外交。   虽然鲁国很对不起她,但现在鲁郤姬该投奔谁?她又能投奔谁——三郤的流浪武士以投入赵氏的代价,换取国君归还郤至旧有领地“温”,所以现在的郤温氏,或者称温氏,他们已经失去了自己的“领主武装”,空守着一个贵族名声面对满国的仇敌。鲁郤姬还能依靠温氏吗?她敢依靠全国皆仇的温氏吗?   温氏不可倚靠,那么鲁郤姬凭什么敢单身返回晋国?她依靠谁而有恃无恐?   这就是答案。   赵武慢慢地回答:“你可以继续居住在香町,孟献子可以替你接收货物。我答应你了。”   赵武的话,等于同意做鲁国的外交代理人——这个代理人不是免费了。   如此一来,加上他私下里接收的三郤精兵,以及成为鲁国的外交代理人,赵武等于全盘接收了三郤产业中利润最丰厚的优质资产——虽然他不曾瓜分一片三郤的领地。   这一切都在静悄悄中完成。   搞秘密外交的人都是八面玲珑的人,赵武虽然没有一个字的肯定表态,鲁郤姬已经明白了赵武的意思,她盈盈一拜,话里有话的说:“武子仁厚,肯收容我这个昔日仇家之妻,还帮助昔日仇敌重新回到贵族行列,古之贤人所谓‘以德报怨’,也不过如此。小女今日算是看到了传说中的仁人了。   不过,今日也是小女最后一次以郤氏遗孀的名义登门,今后我就是仰仗赵氏生存的人了,妾身日夜扫榻等候,希望武子能够有暇光临。”   赵武一字一顿回答:“我会的,但我希望,今后不再于家中见到你。”   这实际上是说:有事我去找你,但禁止你踏上我家门槛。   智姬对这句话很满意,等鲁郤姬走后,智姬还在琢磨着如何回报郑贾,低声在哪里嘀咕:“这女子一身狐臊气,难怪当初多才多艺的郤至被她迷惑,夫主不让她登门才对,但郑贾的事情,我还是要替父亲报答的,该怎么坐那?”   荀姬事不关己,比较清醒,她咯咯笑着说:“夫主虽然与三郤有仇,但夫主肯单独划给鲁郤姬一块份额,想必郤温子的后人也安如泰山了。”   什么叫“一石二鸟”,鲁郤姬这行为就是一石二鸟……嗯,也许是“一块石头打中好几只鸟”。   鲁郤姬用针对单姑娘的恩情要求回报,又扯上郑贾这件事迫使赵武不得不做出回应,如此一来,赵武表面上给鲁郤姬单独划分市场份额这件事,背后又有了晋国第二正卿、副元帅、第二执政智罂的影子。   而后,鲁郤姬又以郑贾的代理人出现,赵武与荀罂表面上是因为报答郑贾出面与鲁郤姬交往,并支持她的商业往来……这种弯弯绕的纠缠法彻底掩盖了鲁郤姬真实目的。同时也让人很摸不着头脑,不敢再对三郤、不敢代表三郤残余势力的鲁郤姬下手。   同时,明面上赵武荀罂是为了报恩,一切的外交交易都掩盖在你来我往的正常货物运输上,无论在道德上还是正义上都站得住脚,现任国君悼公即使竭力要消除国内的外国外交代理人现象,似乎也找不见赵武的半分错处。   而这样一来,郤温氏安如泰山,郑贾得到商业机会,赵武接收了三郤外交成果——无人察觉。连智姬、荀姬也只看到表面,没人注意其中隐藏的内容。   赵武真诚地摇了摇头,一脸憨厚地说:“我终究还是用仁德回报了仇人,你们说我做的这事什么事?天底下还能找见我这么宽厚的人吗?”   智姬还没有回答,单姑娘在一旁响亮的回答:“仁也!我看中的男人果然是盖世大英雄,我的眼光真不错啊,幸好我当初没有犹豫。”   赵武摆了摆手,一边向屋子走去,一边郁闷的回答:“这算什么仁义?没准别人会以为我好欺负,随便欺负一下不仅不会惹来报复,反而会得到报酬……。这都什么事。”   前院的卧室门口,赵巧人眉开眼笑的抱着孩子迎在门口,她抱的是赵午,嫡子赵成被另一位宫女抱着。   春天里风大,孩子没有在院门口迎接,瞧那架势,也就赵武刚到门口的时候,女人们将孩子抱出屋里,在门口迎接。   赵武捏了捏两个小孩的脸蛋,这才想起自己的新收获,他转身对智姬说:“忘了告诉你,国君把霍城转封给我了,从今后,我算正式有了三块领地,可惜只有两个孩子。”   智姬一听,眉开眼笑:“夫主,我等已经结束了哺乳,今后当为夫主生下更多的孩子,夫主也要多领回一些封地来,否则孩子多了不够分。”   春秋时代没有乳母,孩子的哺乳期达到了漫长的两年,智姬她们还没有到结束哺乳的时间,但也许是单姑娘的到来,让她们感到了威胁,所以提早结束了哺乳。   赵武想通了智姬的用意,他转身招呼单姑娘一同来到桌子边:“来,坐,我家吃饭的规矩不同于外人,都在桌子上坐着……”   一顿饭吃的其乐融融,赵武满载而归,身心也格外放松……   第二天,赵武颁布了奖励措施,许多有功劳的武士获得了霍城之外新的耕地,这使得赵氏在列国当中,第一个把分封制延伸到了武士阶层。   当然,武士们获得的新封地还仅仅停留在纸上,不过经过甲氏开荒,武士们也认可这种“纸上的耕地”,他们趁着春耕季节没过,抢先筹划起自己封领的经营。不少武士向家族递交申请,要求领取相应的农具,而后他们成群结队赶去绛城,在晋国最大的奴隶市场豪气的批量购买奴隶,再然后,不等赵武正式接收新领地,他们便自发组织起浩浩荡荡的垦殖大军,预先前往霍城之北屯垦。   三月,士弱带来了国君的转封文件,并亲自陪同赵武前往霍城接收领地。   士弱是士氏宗子(正宗继承人),他与范匄同辈。其叔叔士燮是范匄的父亲。其中,士燮别出为范氏,士鲂别出为彘(zhi)氏,士弱这一支则继承了士氏的家名,成为晋国世袭法官(士师),所以,他是正宗的“士师”后代。   士燮是谦谦君子,他教导出来的孩子士匄虽然强横霸道,但性格中却是魏相一类的人,既文采斐然,又智慧卓著,而士弱身上武人的习气却非常浓厚,一路上,这名大法官从不肯脱下他的铠甲,他中规中矩的坐在自己的战车上,一举一动完全符合贵族礼仪。   赵武没有乘坐战车,他带着五百骑兵,两千持戟步兵、两千弓兵随行。   赵武的战马走得并不快,为了跟上战车的速度,他还特地放慢了骑兵的速度,这速度恰好让步兵不紧不慢的跟上队伍。   “弱子知道么,以前戎人经常来赵地骚扰,这霍城附近山地崎岖,战车难以奔驰,所以清剿戎人是件很麻烦的事情,为此,赵城不得不将追剿主力改成骑卒,这才取得了对付戎人的胜利”,赵武在战马上俯身向士弱解释。   士弱神态轻松,他翻了个白眼:“武子,赵氏的战车兵改成骑卒,是你的功劳;但晋国放弃战车作为追剿戎人的主力部队,却不是你的功劳,那是魏锜的功劳。当初是魏锜劝解国君放弃战车的——那时士兵都不愿离开战车作战,魏锜执行军法,杀了五十多名旅贲,这才完成了那次军事变革。”   赵武做出一脸无辜样:“弱子知道这事啊……那你怎么前往霍城,还非要乘坐战车?”   士弱撇撇嘴:“我这不是不愿抢你赵氏的风头吗?你赵氏单骑走马的功夫,我士氏学不来。再说,让我这名大法官像个狼狈的旅人一样单骑走马,也有失君上的颜面。人们见了我那副模样,不免以为我晋国连年战争,连大法官的车马都配不起。如此一来,岂不让戎人小看我们。”   士弱刚说完,迎面过来一队戎人,那队戎人全副武装,一路挥着马鞭赶着浩浩荡荡的马群,一路放声高歌,旌旗招展,气焰很是嚣张。   士弱跳了起来,伸手从战车的弓袋里抽出了弓箭戒备。但他一转脸,发觉赵兵对迎面而来的戎人不以为然,他们一副散漫的态度,令大法官对自己的紧张过度很不好意思,他翻手把弓呈递给赵武,掩饰说:“我听说赵氏制作弓箭的本领不下于韩氏,你这名编录《百器谱》的大匠师帮我看看这副弓怎么样?”   赵武随意的看了一眼,顺嘴夸奖:“大法官这副弓,果然是国中第一。”   士弱撇了撇嘴:“得了,小武休来敷衍我——这弓能有你送给魏锜那副弓好吗?”   赵武尴尬的笑了一下。   士弱毕竟最关切的不是他的弓箭。他把弓插回弓袋,指着刚才经过的戎人问:“怎么大队戎人穿过了霍城,已经抵达赵城附近,你们赵城士兵居然毫不戒备,难道戎人现在放弃了掠夺习惯了吗?”   赵武冷冷一笑,他打量着那群戎人,一边与戎人的队伍挥手打招呼,一边回答士弱:“狗是改不了吃屎的,要想让戎人放弃掠夺的习惯,比填平沧海还难。可这队戎人已经不属于戎人部落了,他们是我赵氏的牧马部落,专门替我赵氏牧马,他们赶得马也是我赵氏的马——你没看见马身上烙的‘赵’字,还有他们的佩刀吗?”   士弱细细一看,惊讶的回答:“也是,他们身上的弯刀虽然形状特异,但刀柄是曲柄的,雕着鸟头,这是你家的铸剑工艺——武子,你什么时候把戎人都变成自己的牧奴了?”   赵武纠正说:“不是牧奴,是牧人。他们不是奴隶,而他们放牧的马匹,我全按正常价格收购,所以我跟他们是公平交易的平等关系。”   士弱看着戎人赶着马群与他们擦肩而过,他担心的问:“公平交易?你让他们去赵城进行交易,这些戎人性格放肆,让他们进入赵城,你放心吗?”   旋即,士弱又笑了:“我忘了,你已经把市场全部迁出了城,安置在七个城下町中。”   赵武补充的说:“没错,等接收了霍城,我就更不用担心他们了。说实话,我还真巴望他们在赵城闹点事,这样我把峡口的霍城一封锁,发动骑兵去搜捕他们,事后,也就可以合理合法的没收他们的财产了。”   士弱点头附和:“没错,我晋国怕过谁?这样一群戎人想闹事,那不是找死嘛。”   其实,士弱刚才跟赵武的交谈中忽略了一个至关紧要的问题:戎人都居住在霍城以北的太原盆地里,赵武还没有接收霍城,但已有戎人部落归附他,并开始在太原盆地替赵氏牧马——这说明赵城的势力早已经越过了霍城,抵达了戎人的地盘。   想收编戎人部落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这伙戎人轻车熟路的行走在通向赵城市场的大路边,同样说明赵武垂涎霍城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早在国君还没将霍城分封给赵武的时候,他已经对霍城周边下手了。   这是一种越轨行为。   士弱是大法官,这样的僭越事情正归他管。   士弱不在意,因为霍城现在已经归赵武了,而此前霍城没有提出申述,此后,又怎能追究往事?   所以士弱对赵武的提前偷跑压根不在意。   霍城守军早已经接到国中的消息,霍城南门,城守霍达跪迎新领主,他恭敬向赵武奉上了霍城城门的钥匙,郑重起誓:“我,城守霍达发誓忠诚于主人——赵朔之子、赵城之主赵武。作为封臣,我绝不对违背主人,我将是您忠诚的助手,只要我的力量允许,我将以我的职责和我本人来给予您以劝告和帮助,决不欺骗和反叛,以使您能够维持和实行国君所赋予您的权威……”   赵武按照规矩,赐给霍达一套衣服、一柄玉具剑、一柄铁钺,庄重的接受了霍达的臣服,并宣示:“我,赵盾之孙,赵朔之子,晋国现任新军佐、霍城的所有者赵武,承认你的臣属权,赐你玉具剑证明你拥有的权力,赐你铁钺认可你在领地内的司法权……”   赐给封臣宝剑是春秋时代的封建习俗,它的意思是:“剑及履及……裨冕笏,而虎贲之士说剑也(《礼记·乐记》)”——也就是说,佩剑在春秋时代是身份的象征,是认可对方封臣的地位。   赐给对方铁钺则语出《礼记·王制》:“赐弓矢而后征,赐铁钺而后杀。”意味着承认对方拥有领地内的司法权,可以不通过上级领主,直接依据法律宣判与杀戮。   封臣礼中“赐以冠带衣裳……玉具剑”代表着分赐者拥有“最高所有权”,但这个权力不是无限的,作为霍城的领主,赵武还必须重申自己的三大义务:“我在此发誓,身为霍城之主,我将竭力保护霍城百姓的安全;尊重霍城百姓对财产的拥有;同时,我承认霍城附庸拥有陪审权,当他们触犯法律的时候,我绝不单独对他们进行审判。”   说到“附庸”的陪审权,当初三郤被刺杀的时候,长鱼矫就是利用陪审权,要求三郤当庭审问,而后借陪审的机会凑近三郤,完成了刺杀行动。   陪审权是封建附庸享有的权力,其后发展出申辩权、辩护权。而早期的陪审权其实就相当于辩护权,犯了罪的附庸可以要求证人出庭陪审,在关键时刻为自己作证。而且,在不犯罪的情况下,他们也有权参与审判,裁定犯罪嫌疑人是否有罪,而这些陪审员当中的首领则被称为“士师”。   ……   一套礼仪走完后,霍达让开了道路,他领着城中武士重新跪在道路边,士弱将战车停在大路另一边,让赵武先走,赵武也不客气,他拥有这个权力——首先入城。   登上霍城的城墙,赵武巡视一通,摇着头说:“这城墙还不如我赵城的。”   士弱笑了:“小武拿什么不好比,拿你的赵城城墙来比?我听说国君已经抱怨几次了,说你赵城的城墙修的比国都还要雄厚。   这霍城也就是个小城,它的城墙虽然残破,但戎人两百年未曾攻破过,这城墙下埋葬的戎人尸骨数以十万计,你怎么能嫌它残破呢?”   霍达在一边陪笑着,一边解释:“我霍城盼人接管,盼了多年了啊。这里原是三郤领地,但三郤最后也不愿意要,他们将领地内的青壮迁移一空后,将领地归还国君,国君后来又将霍城转赐给三次,但每次接收人都不愿意要霍城。这里毕竟耕地少,又面临戎人不断的袭击掳掠,防御起来花费很大,收益却很小。   说起来,赵城能接管我们,是霍城百姓最高兴的。不说赵城紧挨着霍城,有军事支援上的方便,只是赵城这几年的发展,就让霍城百姓羡慕不断——赵城与霍城同样耕地少,但赵城能在山地发展养殖,种野果酿酒,养蜂,将没有收益的山林挖掘出宝藏来……赵城能这样发展起来,我霍城也有了希望。   不过,前一阵子齐策来交代,要求我们把耕地全让出来,这里今后建成一座大关隘,以收过路费养活自己,我们倒有点忐忑不安——这耕地都没有了,百姓的粮食怎么供给?”   赵武摆了摆手,回答:“霍城周围的耕地让出来,不是要分给赵城的百姓,赵城的人不会来占霍城的地,我是打算废除公田(‘农奴公社制下的公共田地’,也叫‘人民公社制下的公有田地’),将所有的田地用收田租的形式租售给百姓——我把这种新制度称之为租庸制。   然而,霍城公田虽然空出来了,当地百姓却对我赵氏没有任何功劳,所以我不好封赏下去……且等霍城百姓立下功来,我再把田地分封给他们。”   士弱看了看赵武,他嘴唇蠕动了一下,赵武马上醒悟,又补充:“当然,霍城的官吏以前也立下了守卫边疆的功劳,我先给武士与官吏封赏一些土地,回头你报个名册来,找齐策核实他们的守御之功——我打算先拿出两成的土地封赏霍城官吏,而其他的土地都留着,租给有能力耕作的人,再逐步论功行赏、分封。”   霍达大喜,连忙问:“主上,我听说你刚出征回来,不知道今年我们是否还有出征的机会——我霍城别的不多,就武士多。我们能够出三千武士参战,这数量,还是因为霍城至少需要五千武士留守。”   赵武立刻来了兴趣:“不错啊!霍城虽小,拥有的武士数量居然超过我赵城——真不错。谁再说霍城贫瘠,我跟他急!”   士弱终于得到说话的机会,他哈哈笑着说:“霍城毕竟是军事重镇,这里什么都缺,唯独不缺武士。现在这些武士有了你赵氏的武器与装备,战斗力提高一个等级是可以想象的。国君的意思是:霍城怎么都要留下一半兵力来守卫。   当然了,今后这就是你的领地,霍城如果被人攻破,责任在你小武,所以具体如何办,我就不说了。”   赵武眉头皱了一下:“一下子拿出八千人份的武器与铠甲,恐怕我做不到。但我可以先武装两千人……这样吧,新武装的两千人留着守城,我再调拨五百骑卒驻守霍城。而霍城出三千人作为辅兵,辅兵若有战功再转为正卒……”   霍达强辩说:“主上,你这是在裁剪军队吗?我们昔日可都是守卫边疆的正卒,让我们作为赵氏辅兵出战,这太侮辱人了吧?”   赵武双手一摊:“赵氏的家底并不厚,我拿不出太多的武器与铠甲……”   霍达紧跟着说:“附庸们可以自备武器与铠甲,缺少的额度可以从武库里借取……我听说主上要转任少司寇了,少司寇也有自己的武库。”   赵武还是摇头:“你忘了参战士兵还要自己负担六个月的粮草——霍城刚刚归到我名下,我还想好好开发霍城,所以不愿意使霍城过度劳累。”   霍达拱了拱手,恳切的继续说:“主上体谅我们,可霍城百姓看着霍城外空置的土地,怎能不起垂涎之心,请主上给霍城百姓一个立功机会,让他们上战场替自己搏取一份家业。”   赵武走下城墙,慢慢的回答:“战争,还长着呢。” 第七十一章 来几个金发妹怎样?   战争,果然漫长的令人抓狂——三月,赵武整月都在忙着接收霍城,与此同时,晋国又开始战争动员了。   考虑到新军与下军刚刚归国,故此这次晋国出战,动用的是上军与中军。由中军佐、晋国第二正卿、万年老留守荀罂坐镇国内,韩厥、荀偃率领诸侯联军伐郑。   晋国的这次攻击非常凶猛,联军甚至攻入郑国都城的外城,并在洧水边击败郑国的步兵。然后,东方各个诸侯国(齐、鲁、曹、邾、杞五国)的部队驻扎于鄫(郑地,在今河南省雎阳县东南),晋军从郑都掉头,率领五国军队攻击楚国的夷、陈。   此次战争中,晋悼公、卫献公驻扎于戚(在今河南省濮阳北),作为战争总后援。   夏季,已经就任少司寇(警察总监)的赵武开始从无到有,编制晋国的警察部队——赵武给这些新吏起了个唐代名称:捕捉使。这名字倒也简单明了,但稍后,赵武露出了穿越马脚,他终究把春秋时代的警察命名为:巡捕。   巡捕队伍的主力是晋国伤残士兵与退役军人,这些人受过军事训练,组织纪律性较好,另外,士族本来就是低等级贵族,赵武利用自己军校校长(武宫侍卫统领)的权力,给予这些人一点简单法律培训,而后让他们管理治安,捕盗捉贼,也算是一种“退役军人安置”办法,结果,这项策略立刻得到武士们的大力拥护。   警察部队编练完毕后,赵武将其中的七成警察留在晋国国都。借助现代的管理经验,赵武将整个国都划分为九个片区,其中内城包含五个片区,分别为:东、西、南、北、与中心区域。   而后,赵武又把新田城外部分以城门为界限,也划分了东郭、西郭、南郭、北郭四大片区,制定了巡更与定时巡逻制度,使得晋都的治安状况立竿见影得到改善——起码,那些不停在街上巡逻的巡警,令晋都的小偷小摸少了许多。   这天,坐在少司寇府,翻看着前线送来的战报,赵武郁闷不已:“还要打啦,明明已经攻破了郑国国都的外城,再加一把力,攻陷郑国国都的内城,那么,整个郑国不就完了么?怎么又从郑国撤军了,大军再调头去攻击夷、陈两个小国,这都算什么事。”   这份战报是副元帅荀罂送来的,他正好来少司寇府验收赵武的工作,于是他看着战报解释:“问题就在于‘再加一把力’啊。联军虽然攻破了郑国外城,但已经没有力量继续了,你让他们怎么‘再加一把力’——我听说这次攻击,我军虽然使用了你制造的冲车,但郑国已经把自己的城墙加厚了许多,我们的攻城战进行的很吃力,各家族伤亡很大啊。”   “怎么郑国还不屈服?!”赵武苦闷的说:“这场战争,什么时候是个头?”   智罂苦笑的摇摇头:“叫苦的不止你一家啊。你家的状况还算好的,我听说你家现在主要的收入来自于商业,大把大把的挣钱,所以你怎么也不算死啊。   可我家没有什么大的商业,今年我家的农夫服了军役,他们不用向我交税了——去年的状况也是如此,前年也是如此,大前年也是如此,连续的战争,我家从领地里收不到一分钱的税,家里粮库都见底了……小武,支援你岳父一些粮食啊。”   说到支援,赵武更郁闷了:“岳父,智姬这几年没少从我粮库里搬东西,她搬走的粮食不是入了智氏的粮库,难道还送给了其他人?”   荀罂丢开了手中的文件,叹息的说:“问题是光有粮食还不够,连续打了几年,士兵的铠甲残破,兵器缺乏,可是家族又没有收入,我拿什么来更换所属士兵的武器。我听说,现在连国家武库内的储备武器,数量也不足了。但目前战事胶着,我猜今年还需要新军与下军出战……这仗,怎么打下去啊。”   智罂说完,陷入沉思。   赵武低声嘟囔:“连我们晋国都这样窘迫了,我们的联军当中,其他的盟国又会怎样?他们还有钱继续打下去吗……岳父,我就不明白,我们晋国可是百余年的霸主,我们都困难成了这样,楚国人怎么还有力气打下去。”   荀罂轻轻摇摇头:“若论灭国的数量,楚国当为天下第一——其他国家灭国的数量加起来,可能连楚国的零头都不够。楚国人灭了别人的国,可不像我们晋国一样‘不绝他人祖先的祭祀’,他们简直是搜刮一空啊,所以楚国的积累不比我们差,所以他们还能坚持。我看……哦,得想个办法消耗楚国的力量。”   荀罂最后一句话语声越发低沉,像是自言自语。   停了一会儿,荀罂又振作起来:“你的巡捕队伍编录的不错,把那些年老退役的武士都编入了捕捉盗寇的队伍,使国中的流浪汉少了许多,伤残的武士也等于由国家供养起来。据说士兵们听到这个消息,都很高兴,觉得自己即使老了,伤残了,也有了依靠,士气越发高昂。   好吧,如今国都的巡捕已经编录完了,你是不是要去其他地方转一转?”   赵武点头应承:“下一步我准备去甲氏,甲氏北部空旷无人,常有狄人流窜过来,需要加强巡捕队伍。我准备带一部分挑选好的精锐过去,在甲氏设立一支强大的骑警队……”   荀罂表示赞同:“甲氏北部既与狄人接壤,也与卫国、齐国、燕国接壤。我听说,如今那条通向卫国的商路越来越繁忙,常有盗贼啸聚林间,打劫过往客商。为了保证晋国的税收收入——当然,也为了你家商队的安全,甲氏必须保留一支精锐的巡捕力量……你去安排吧。国都这里有我。”   晋国国都现在留守了四个卿,新军佐赵武除了担任少司寇的本职外,还暂时兼任大司马(大检察官);荀罂以副元帅的身份统管全局,新军将令狐颉(魏颉)除了主管后勤外,也兼任了外交事务(官职名为‘行人’);下军佐士鲂则担任司徒,主管国内税收、农业耕作事宜。而下军将栾黡随同国君出征,主要负责联络同盟国军队。   除了这四位正卿留守外,晋国大部分卿大夫都随同国君出征了,其中连身为“士师”的士弱也作为国君的智囊与参谋随军出征,这让留守国内的人事务格外繁忙。赵武与荀罂忙的,难得有闲说一会儿闲话,他俩正交谈着,马上又被蜂拥而来的胥吏所淹没。   赵武现在担任的职务是一个怪态——身为少司寇的他,犯人的抓捕权在自己手里;起诉权在他手里;审判权还在他手里,已算是国内司法界一手遮天的人物。不过,春秋时代人的思维简单,再加上严格的封建陪审权限制,使赵武还不敢徇私枉法……他唯一能徇私的地方就是从各地抽调精干的巡警,组织起一支千人的巡捕队,而后在三千赵氏私兵的保护下,前往自家领地——甲氏搜捕盗匪。   赵城现在严格控制武器输出,而晋国因为连年的战争,自己的武器都不够用。故此,游荡在晋国国境内的盗匪武器更加简陋,装备精良的赵兵与巡捕队到达后,立刻像狂风般刮过甲氏南部,将该地的小股盗匪扫荡一空,而后,队伍驻扎在晋国南部边界——这里也是赵武领地的边界,再向前一步,就进入国君悼公的直属领地了。   当夜,赵武提着灯巡视自己的领地。   在甲氏这片沼泽之地上,开发拓荒需要耗费更多人力,光是流行病与蚊虫叮咬,便会让整支开发队全军覆灭,但亲身经历过几次疫病防御的赵武,提前颁布了严格的《甲氏开荒卫生条例》,比如必须喝熟水,不饮用生冷的泉水等等,反而使得甲氏开发,死亡人数很少。   这些条例中还包括粪便的专门排放——有了这项条例,即使在黑夜中巡视营地,也不会担心踩上恶心的粪便,故此赵武走得很悠闲,他一边走一边回头跟齐策交谈:“策,武清、武连这几年都在甲氏晃悠,他们应该熟悉甲氏的情况吧,派出去的人员联络上他们没有?”   齐策回答:“他们现在应该在‘长子(村镇)’附近,我听说齐国的田光即将派来一支千人的商队来,为了保护这支商队,武清武连应该在壶关附近徘徊。”   说罢,齐策招呼侍从掌灯,而后用脚在地上画了幅简单的地形图,指点着地图上几个囤殖点,介绍:“如今,我们已设立的屯垦点在这、这、这……我们南面最大的那个屯垦点,取名叫‘屯留’,里面驻扎着智氏借给我们的两千武士;在壶关附近,还有一千名智氏武士守卫这条通道的出口。   根据情报,长治一带共有四国匪徒,分别是赤狄的狄胡、有可能是卫人的卫虬,以及盗河、寇髯。四股盗匪中数狄胡的人马最多,约有万人,他们时而从潞氏出来搜掠,遇到有大股的剿匪队伍,则退入赤狄以躲避风险。   这次我们不打算对付狄胡,我们的目标是寇髯,这股匪徒属于长治一带盘桓的第二势力,据说有六千人聚集,都是擅长山林突击的老牌盗匪。这些年来,武清、武连一直在与他们周旋,已经逐渐摸清了他们的活动规律,这股匪徒应该在‘长子(村镇)’附近有藏身点。   根据情报,寇髯藏身的地方沼泽密布,搜捕部队轻易不敢进去搜寻,而他又能随时威胁到‘长子(村镇)’。‘长子(村镇)’恰好位于我们的商路中央——我估计寇髯藏身的沼泽当中,不止有一条进出的路,故此他们能四处突击,行踪飘浮不定……”   齐策说完,用脚轻轻将地图抹去,继续说:“两年来我们用尽了一切方法,打算诱捕寇髯,可这家伙生性谨慎,遇到大股的部队能够隐忍不出击,遇到小股部队则强力夺取。几次战斗下来,我们吃了一点小亏。   现在寇髯手中大约有一百辆兵车,还从我们的手中缴获了不少弩弓,力量变得越来越大,已经成了心腹之患,必须及早铲除。”   赵武突然问:“来甲氏垦殖的人有没有逃亡的?”   齐策摇头:“来甲氏垦殖的队伍本来就是赵氏的功臣,这些人要逃出赵氏……哼哼,离开了赵氏家族,他们什么都不是,即使投入别的家族也要从奴隶、平民起,开始奋斗,他们逃什么?”   赵武又问:“我就在纳闷:寇髯的兵源补充从哪里来?按理说我们的战斗力也不差,寇髯每战都要损失一些人手,他怎么会越来越壮大,他的人手从哪里来?   我记得赵城已经逐渐释放了奴隶,大多数赵城‘国人’已经成为平民,他们租售我的土地,只交微不足道的一点地租,而在封建秩序下,他们交纳这点地租,就可以获得赵氏的庇护……同理,我的垦殖行为也得到了国君的许可,所以我也得到国君的庇护。   晋国现在可是霸主耶!待在霸主国的一个强力领主下自由的呼吸,享受平民的权力,交纳微不足道的地租,连我的奴隶,几年里没有一个逃亡的,那么寇髯的人手从哪里来?他是如何壮大的?”   齐策显然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他愣了一下,回答:“主上看问题的角度很奇怪,不过这显然是一个大问题?这几股盗匪怎么会在甲氏盆地越来越壮大——也许,等我们弄清了这个问题,甲氏盗匪就会灭绝。”   赵武点点头:“我不担心寇髯缴获了我们的兵车与弩弓。在甲氏这个地方,兵车并不适合用来驰骋。而弩弓,对箭杆的制作要求很高,工匠必须具备很高的工艺水平,比如箭杆必须短而直,恰好能嵌进弩弓的滑动槽内,这才能顺利射出。所以,我不认为寇髯手下的一群奴隶,一群没有任何知识的奴隶,能掌握弩箭加工技术,难道他们也配备了赵氏的车床和圆锯?”   齐策摇头:“不可能,我们从来没有将圆锯技术泄露出去,即使晋国的几大家族也不曾从我们这里获得过相应技术——韩氏倒是有几台圆锯与车床,但我听说韩氏把这几台机器看守的很紧,操作者全是忠心耿耿的老家人,外人别说看一眼,可能听都没听说过。”   两人边说边走,不久走回赵武的营帐,赵武走在前面掀开帐帘,正准备进门,眼角瞥见一个黑影扑上来。   还没等赵武做出反应,齐策动了,他手一抖,腰中的佩剑已经闪电般刺出,那黑影立刻止住了脚步,哇哇叫了起来:“好快的剑……主,是我,我武连啊。”   武连与赵武年纪相当,但依然孩子气十足,他见到赵武,兴奋的蹦蹦跳跳,许久才平静下来,嚅嗫的说:“主,我们在这甲氏一待就是两年,什么时候才能重回赵城?我可真怀念赵城那座庄园。”   赵武拍拍武连的肩膀,回答:“就快了,我带来了警备队,以后甲氏的治安就由这队骑警负责——狄胡的势力庞大,要征剿他们必须通报国君,但我们这次敲掉寇髯后,其余的小股匪徒定会受到震慑和削弱,以后,这些事交给骑警队,他们应该能对付剩下的匪徒了……嘿嘿,如此,你们俩人就可以回家了。”   武连兴奋的说:“这次我们已经搜集到寇髯的行踪——半个月前,我们已经放出风声,说是田光的商队要入境。往年也是这个夏收季节,大股商队于甲氏络绎不绝入境,所以田光所属商队的到来,也在情理之中,寇髯的眼线没有产生怀疑。   (武)清哥哥说寇髯的队伍越来越大了,小打小闹已经吃不饱,所以他一定会对大商队下手,我已经发现壶关周围不停的有可疑人物活动,清哥哥认为寇髯一定会上钩的。”   齐策马上问:“你们派了多少人保护田光?”   武连扭头回答:“田氏派来家将五百人,乘坐十辆兵车,我们派了三百骑兵沿途护送——总共八百人的队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寇髯会动心的。”   齐策盯着地图琢磨了片刻,提议:“主上,我们明天应该加快行程,全军前进到距离壶关两日的行程,再埋伏等候,以策万全。”   赵武满口答应:“这事由你安排,我肚子饿了,去烤点肉吃。”   武连兴奋的凑近赵武身边,炫耀说:“主,说到烤肉……我最近搞到了几个狄人妇女,她们皮肤可白了,烤肉的手艺真不错,主上,不如让他们来动手吧,嘻嘻,那些狄女还替我生下了一个儿子,主,这次能否给我孩子赐个名?”   赵氏对狄人并不排斥,因为赵盾就是狄女生的。看到武连兴奋的像一个刚获得糖果的孩子,赵武笑着说:“你就是孩子,没想到自己也有了孩子,时光过得真快啊……那些白人妇女美吗?”   武连兴奋的拉着赵武喋喋不休:“主,美不美到很难说,不过个人口味不同。我喜欢她们奶白的皮肤,还有她们与众不同的眼睛,利于哺乳的大胸脯……不如我把她们都叫上来,主上好好欣赏一下。”   赵武吸了一口亲,将流到嘴边的口水咽下去:“个人口味不同……这话我喜欢。不过,你的姬妾就不用叫上来了,回头我去狄人部落自己挑——前凸后翘,卡罗莱娜型、巴尔·莱法利型、安吉丽娜·朱莉型、吉赛尔·邦辰型……我都喜欢。”   武连吐了吐舌头:“主,那你可要小心夫人,她发怒的话,我可不敢隐瞒。”   “没关系,甲氏开发起来,事务繁杂,我总得在甲氏修一个歇息的地方吧,有了歇息地方总得有人伺候,是吧?咱是贵族,不能自己下厨煮饭,所以——这叫金屋藏娇。到时候,咱来一个世界名模博览会……嘿嘿,美得很!”   实际上,真实的历史上,赵氏家族确实有娶白人大波妹的癖好,比如赵武的嫡子赵成就不是智姬生下的,而是一位白人宠姬生的,《左传》、《春秋》记载赵成的母亲、赵武的白人宠姬金发碧眼丰乳肥臀,但这样的相貌在春秋时代属于丑陋,而白人人种在当时也属于“贱种”……据说,赵氏这种奇怪的癖好,是在赵武这一代得到强化的,到了赵鞅一代,更是发扬光大。   齐策看到俩人越说越不堪,他撩开帘子走出军帐,自己去寻找安宁……   第二天,大军拔营。   骑警队伍散得很开,且行动很快,这是为了防止寇髯的潜伏哨隐匿在山林,从而发现这支军队的行踪。而散布开,动作快,可以使潜伏哨无处匿身,来不及传递信号。   当队伍行进到距壶关两日行程时,武连不用吩咐,把斥候队全部撒了出去——赵军开始“战场情报遮断”,以防止有人泄露大军的消息……苦苦等待了三日后,地平线上终于腾起了一道烟柱,齐策看到信号出现,立刻挥手下令:“全军出击。”   骑兵呼啸而起,两千仆兵小跑着一路尾随。   正午时分,前锋回报:“堵住寇髯了。”   听到消息,赵武轻轻一勒马缰,稍稍缓了缓战马的脚步,他望了望左右——这次齐策安排的先锋是武士昆;左护卫是林虎;右护卫是卫敏;殿后的是剑术高超的英触。   赵武环顾四周一圈,立刻信心百倍,他拔出腰刀,大呼:“放缓脚步,恢复马力。”   骑兵由疾驰改为小步跑,以便让战马的力气恢复。慢慢的,后续的骑兵逐渐赶到,远处地平线上也可以看到奔跑的步兵的身影……赵武信心越来越膨胀,他挥舞着腰刀,一边不知所谓的呼喊着一些听不懂的口号(现代语言),一边带领部队缓缓进入战场。   从壶关战场残留的迹象看,战斗进行的很激烈。突然遇到袭击的田氏车队将战车连接在一起,形成了一层坚固的防御圈,然后商队躲在车阵里,用弓箭进行抵抗。战车前方,布满了东倒西歪的尸体,还有一些中箭未死的盗匪躺在地上呻吟。远远的眺望车阵,可以发现战车的围成的防线已经有数处残破,说明寇髯的部队已经数次突破田氏的防御圈,如果不是赵武来得快,可能只剩下肉搏战了。   寇髯与赵氏骑兵打过交道,知道赵氏骑兵移动速度快,一旦被骑兵咬上那就是一边倒的追杀,所以,赵兵出现后,他已手忙脚乱地从激战中撤出人手,但他不敢下令逃跑,正在拼命的整理队形,调配人手,准备应付赵武的攻击。 第七十二章 刺客也疯狂   齐策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战场,笑了:“看来寇髯养活不了太多的人手,他想通过这场战争,把多余的人都消耗掉……主上请看,寇髯那支没有冲锋的队伍武器齐全,但倒在田氏阵地前的匪徒,许多人连武器都没有,寇髯这是驱赶他们用来消耗田氏商队的弓箭。”   射箭不像开枪,是需要力气的,一名训练有素的弓箭兵最多能射出三十多支箭,而后会两膀酸软,拉不开弓。从战场的情形看,在遭遇战中,寇髯将队伍中的老弱残兵驱赶冲锋,田氏在防御中消耗了自己的力气,也耗尽了箭支,这才让寇髯形成突破的。   赵武打量着寇髯那支预备队,不禁笑了:“盗匪就是盗匪,怎么也沾染上了贵族气息,喜欢摆弄战车这玩意?一个匪徒打扮的不像匪徒——看来寇髯的寿命到了极限,让我们来了结他吧。”   齐策被赵武提醒,他一看寇髯的队伍,也笑了:“没错!寇髯明明是盗匪,竟然也像模像样的排起了兵车阵,他难道不知道兵车是个昂贵玩意,而且还是个消耗品?拿兵车来对付赵氏骑兵,这次寇髯不是找死,是帮我们训练在骑兵啊。”   其实,春秋时代那种没有马鞍、马镫、马蹄铁的骑兵成不了大气候,在兵车凶猛的突击下,骑兵往往溃不成军,这使得春秋时代,骑兵的待遇始终是二流的,甚至赶不上随同兵车作战的步兵。   但赵氏骑兵不同,赵武的出现使赵氏骑兵完善了装备,经过这几年实践,赵氏骑兵已经成了一股不容人小视的力量,而且赵氏还专门研究过以骑兵对付兵车突击的手段——但是,这些技术都属于赵氏“领主武装”范畴,赵武并没有把秘密四处宣扬。而其他人,甚至包括国君都不敢向这里伸手。   当然了,晋国刚刚死了一位冒犯封建秩序国君,谁还敢侵犯他人领地内的东西,晋厉公就是榜样。   赵武回头对骑警队长吩咐:“看着,看看赵兵是怎么战斗的,今后甲氏的安全,就看你能学到多少了。”   此时,寇髯的兵车开始突击了。   齐策用鼓声传令,赵氏骑兵开始成疏散队形,头排的赵氏骑兵两两并列,手中牵着长长的粗麻绳,还有人手中张着大渔网,随着齐策的鼓声,赵氏骑兵先是缓步跑,而后快步跑——整个队形越拉越散,逐渐的,赵氏骑兵队形当中,交织起一道用渔网和绳索拉成的封锁线。   骑警队伍有点惊慌:“军佐,战车是四匹马拉的,两匹马拉出的渔网与绳索,能绊住奔驰中的战车吗?”   赵武不回答,骑警队长将心提到了嗓子眼,紧张的观看着。   两军相遇了,赵氏骑兵散落的很开,他们小心的从战车缝隙中冲过。战斗中,一旦敌人的战车撞上绳索与渔网,那些骑兵立即松开了双手,听任绳索与渔网套在战马身上——在此期间,寇髯的士兵不断的射出弓箭,赵武的士兵只能用一只空的手拨打着箭杆。   理所当然,战车倾覆了,部分驾车的战马不小心将马蹄套进渔网的网眼中,被绊倒在地;紧接着,战车的车辕缠上了赵兵扔下的绳索,绳索被卷进车轮,战车被绊住了……眨眼间,寇髯的战车队像撞到一堵无形的墙,东一辆西一辆歪倒在地。   头彻(排)的赵氏骑兵穿阵而过。第二排、第三排的赵氏骑兵干脆将渔网与绳索丢在地上,转而摘下了马鞍旁的长戟,他们一手持马缰,另一手挥舞着长戟,像割草一样,用斜斜的戟尖冲士兵勾撩而去。   骑兵没有用戟刺击,戟的横枝像镰刀一样快速的划过战车后的步兵阵,纯粹利用马的奔驰力量,用戟的横枝切割了无数士兵的武器以及肢体——赵兵不受阻碍的奔驰而过,身后留下一片血泊与哀嚎……   赵兵第一旌(第一旅)五个彻行攻击过后,第二旌投入战斗。   他们手持骑弓,一边奔驰,一边擦着战车队的边缘掠过,将密如冰雹的箭杆抛撒向寇髯的队伍。紧接着,第三旌、第四旌出动,他们兜得圈子更大,不仅将战车队伍圈进了自己兜的圈子里,还绕到寇髯本阵盘旋起来,一圈又一圈盘旋,他们像收紧螺丝发条一样,不停的压缩着寇髯的队伍。   在密如冰雹的箭矢打击下,寇髯的队伍不得不紧缩防线,组成密集的盾墙来抵挡骑兵的攻击。而赵氏骑兵每兜一个圈子,他们的队伍就被压缩一分……三个圈子过后,寇髯的队伍已经密集的,用肩膀挨着肩膀,如果这时有个人跳到他们头上,可以踩着肩膀不落地的前进。   齐策拍一拍骑警队长的肩膀,吩咐:“骑警队分左右二矩,前行五十步,压迫寇髯。”   骑警队队长立刻执行了命令,他动身的时候,奇怪的发现赵武还悠闲的骑在马上,停留在原地,骑警队长好奇的询问:“军佐,是不是该冲锋了?怎么军佐不去队伍里面带领大家冲锋?”   赵武的身边还有林虎与卫敏,武连也在身旁,他在马上扬了扬马鞭,悠闲的说:“我比较懒,能让别人干的事情,绝不自己动手。”   官大一级压死人。   赵武可以偷懒,骑警队长不能,他只能遵循齐策的命令,将队伍压上去,隐隐的威胁寇髯。   不一会儿,骑警队长又听到一个命令,这是一个军鼓声,自小生长在军国主义环境的骑警队长听出这个鼓声,是命令自己左右矩两军分开,露出中间的通道。他毫不犹豫的下令左右矩遵循,而后纳闷的回望:“怎么还有军力投入?”   这一回头望,骑警队长发现自己忘了跑步而来的步兵,这时,步兵已经喘匀了气,他们手里都拿着两三根笔直的短矛,依据军鼓声缓步通过骑警队空出的通道,奔向两军阵前……随即,他们奔跑起来,快速的投出了手中的短矛。   投枪的威力比弓箭大,几拨投枪攻击后,寇髯原先密不可分的盾牌阵被击碎了。   一瞬间,赵氏骑兵反向奔跑着兜过来,他们手中的武器已经换成了弩……一轮密集的攒射过后,被投枪击碎的盾牌阵露出了更大的缝隙。   就在这时,“天下第二”的潘党也动了——他张弓,霹雳般连续发出七箭,每箭一个,击倒了六名小头目,捎带着,射伤了站在广车上指挥的寇髯。   “好快的箭,好大的力气”,骑警队长低声赞扬:“这种快箭,这种穿透力,怕只有养由基比得上。”   潘党的箭很快,当然只有养由基比得上。   唯一遗憾的是养由基性格坚韧,而潘党稍稍有点胆小,遇事不善于坚持。   寇髯受伤,盗匪再也坚持不住了,他们轰然崩溃,开始四散逃亡。   这时,骑警队长再次听到一个命令,命令一直作为战场预备队的骑警投入到追逐战中。   骑警队长拔出战刀,大声命令骑警们投入战斗。   其实,这时候赵氏骑兵经过连续的奔驰与战斗,士兵们或许还有点力气,但战马已疲惫不堪,也唯有骑警们的战马还有点力气——此战,骑警们追杀三十余里,斩获了寇髯的头颅,得胜而归。   骑警们投入战斗后,留在战场的赵武迎向了商人田氏的队伍。   这名田氏商人还是真牌的齐国商人,也是田氏嫡系所出,也唯有他这样真实的商队,才能引动谨慎的寇髯出击。此时,田氏的队伍跟赵武的骑兵队一样,已经在战斗中耗光了力气,所以在赵氏骑兵与寇髯战斗期间,他们一直坐壁上观。   “精彩,这场战斗简直精彩绝伦”,一名充满贵族气质的中年人迎上了赵武,但见到赵武如此年轻,他愣了一下,马上拱手说:“早听说过晋国的军人‘好整以暇’,今日我田光目睹了一场精彩绝伦的战斗,整个战斗过程节奏明快,简直让人目不暇接,等我田光回国后也有了谈资了。”   稍停,田光通报了自己的名姓,而后郑重向赵武请教名姓。   赵武依照礼节,矜持的回答:“晋国新军佐、领赵城、霍城与甲氏,赵盾的孙子,赵朔的儿子,少司寇赢(赢氏宗姓)武,向齐国田氏致敬,感谢田氏来购买我赵氏的货物……哈哈,你们这支大商队将给我送来不少税收。”   田光听到赵武的通名后,眯起眼来,眼里射出一道寒光:“原来是晋国最年轻的正卿赵武子,早听说过大名,可惜田某来往这条商路两年,未曾见过武子当面,今日得见,幸运啊幸运。”   赵武愣了一下,扭头冲齐策低声说:“齐国田氏,今后一定会兴盛。”   齐策赞同的点点头。   赵武这么说,是因为齐国现在对晋国的敌意越来越浓,而这名田氏商人见到晋国正卿,居然不亢不卑,侃侃而谈,而且,他身为一个商人,对政治人物格外敏感,一听赵武的名字,就能明白事情的经过——比如,他刚才看到的那场战斗不同于以往的兵车之间的相互较量,这显然是一种军事变革。   旁人目睹了这场战斗,一定会有很多疑问存在心中,但此人一听指挥战斗的是赵武,马上决口不谈战斗过程。此举表露出他的胆大、心细、聪明,而且懂得适可而止,知道什么事该去探问,什么事最好装糊涂——这样的人在春秋时代,想不出人头地,都难。   赵武不知道,商人田氏此后不仅出人头地了,而且他们最终成功的篡国——齐国的田氏担任了几代相国之后,不仅架空了齐国国君,最后干脆取而代之,而且这种取代竟然得到了周天王的认可。   而他们所用的手法也很普通,就是放债。用大斗放出去米,用小斗收回本息。表面上看,他们自己宁肯吃亏,并让债务人得到便宜,但依靠这种小恩小惠,田光最后将齐国的人心收在囊中,而后顺利上位——他最后的债务利息是:整个齐国。   也是由于这个田光的存在,中国在此后的王朝中,禁止商人参与慈善事业。并以法律明文确定:商人们一旦慈善,就是一种罪行,叫做“收买人心”,心怀不轨,谋逆……   而“收买人心”这个词也是出于田氏。   赵武不知对面是一个春秋时代唯一成功篡夺君位的绝代牛人。他与齐策的低声交谈,田光也听在耳边。但他假装没听到,挥挥手指点着自己的车队,表示:“我田光这次带来的货物损失超过六成,但能够引出寇髯来,并结识了武子,也算值了。”   田光这么一说,赵武倒有点不好意思,他马上回答:“损失很大吗,我看匪徒并没有冲进你们的车队里,怎么损失如此惨重?”   田光笑着回答:“也没什么,只是马车上拉了很多丝绸与药材,那些丝绸已经被血液污染,或是在战斗中被刀枪戳烂,卖不出好价钱来了……不过商队带的食盐仍在,我的损失还不算大。武子放心,这点损失我田氏承受得起。”   齐策拽拽赵武的袖子,在一旁插话:“这次我们借用田氏商队引出寇髯来,田氏的损失自然由我们赔偿。另外,晋国的少司寇官衙也将赔偿一部分,赵氏也将通过降低货物售价一成,对田氏进行弥补。”   田光笑着挥挥手:“少司寇官衙的赔偿我接受了,因为这是晋国国君出的钱。他用我的商队诱捕盗匪,理该赔偿我。赵氏就不用补偿我了,能结识武子,便是我田氏这趟最大的收获了,何必再补偿我。”   赵武马上顺竿爬,讪笑:“你客气,我就不客气了!”   此时,疲惫的晋国军队正在国君的带领下返程回国,但国君这次亲自率队进攻郑国,并没有使郑国屈服,也没有完成压制楚国的使命。   晋国的联军才撤出郑国,楚国的子辛率军救郑,因为联军已退,楚军顺势攻入宋国的吕(今江苏省徐州市东南)、留(今江苏省沛县东南)两地。   盟友的军队来了,敌军又已经退却,二等强国郑国也来了精神,他们派出大将子然协助楚军侵宋,攻取了犬丘(在今河南省永城县)……   得到悼公进入国境的消息后,赵武结束了甲氏剿匪工作,此时,击溃的寇髯队伍四散逃亡,许多盗匪伪装成山民,投靠了各地屯垦点。赵武也有意装糊涂,把这些逃亡盗匪当作普通流民予以吸纳。   寇髯的溃灭立刻震动了整个甲氏,狄胡的队伍紧急退入潞氏避难,但潞氏听说赵武畅快淋漓的快速击败寇髯,不敢收留狄胡,害怕这种收留行为会引来赵武的追击,故此强烈要求狄胡出境——迫不得已的狄胡只能继续向北,逃入了赤狄的地盘躲避。   狄胡一退,另两股盗匪也马上消失无踪,甲氏的治安环境马上得以改善,甚至做到了夜不闭户的地步。这便让甲氏这条商路更加繁荣,刚刚进入晋国国境的悼公远远的听到这消息,立刻盘算着在甲氏边境上修建一座大城,以便全面开发甲氏。   这天,国君紧急传来的信函送抵屯留城,赵武正与齐策研究着这份报告,师偃兴冲冲的掀帘而入,满脸喜色的报告:“主上,我们挖到一条大鱼,是长鱼矫,有人已经认出了长鱼矫潜藏的地点。”   齐策抬起头,望着师偃补充:“这几天我们辨认了寇髯的同伙,发现寇髯部下里有许多原先的贵族私兵,有伯宗家中的流浪武士,还有胥氏逃散的家奴,也有一部分原先三郤的家族私兵——这部分人已经失控,没有按约定投入我赵氏门下。   了解这些后,我就一直在想,是谁把这些人聚拢在一起,并输送给寇髯的……可惜一直没有头绪。”   “现在有了”,师偃兴冲冲的回答:“传言长鱼矫出逃到了狄氏。当初我们刚开发甲氏时,未曾见到长鱼矫的行踪,如今终于找到他了,主上认为该如何处置?”   师偃说完,马上又补充:“长鱼矫的武艺实在可观,当初连郤至都不是对手,被他当场刺杀……这样的人才流落在外面,实在可惜。”   赵武看了看身边——武清坐得稳稳的,摸着唇上的小胡子,武连压根没听到师偃的说话,他缠着武清,不停的问着一些琐碎问题;武昆漫不经心的翻动着齐策所著的《军策》一书;卫敏则向武连缠武清一样,围在武昆的身边,小声讨教着射箭技术;英触则一柄一柄的翻弄着赵武收藏的宝剑,眼中露出狂热的神情,全没有在意其他人的动静。   赵武随手抓起一柄剑,说:“我去看看,武昆随我来,卫敏也跟上……等我们看过之后再做决定。”   齐策待在原地,他抬起眼皮插嘴:“主,长鱼矫不可留!此人知道晋国虚实,如果逃入狄氏,将是我们最大的劲敌,主上要么将他带回来,要么干脆杀了他。”   武昆弹了弹弓弦,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长鱼矫居住的地方很有点田园风味,一堵低矮的篱笆墙围起了一个小院,小院的地里种了一些菜,一口井,两匹马,一座泥土屋。   赵武站在篱笆墙外看着田中挥锄劳作的那个背影,轻轻点点头:“是长鱼矫,我认得他。”   长鱼矫终于把活干完了,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小心的将锄头立在墙角,而后空着手,半举双臂走向篱笆院门,平静的说:“我长鱼矫现在只是一名山野村夫,与世无争,客人来到我这小屋,请恕我无法招待。”   赵武看到长鱼矫一副不认识他的神态,他微笑着反问:“我就很纳闷,寇髯明明是盗匪,他怎么可能获得我商队的消息?所以,一定有人给他通风报信。   刚才看了这个小院落,我还在想,寇髯能聚集起五千人的队伍,或许其中有三千人,是通过这座小屋,前往寇髯的营地吧……这样一座小屋,怎么可能接待过三千人?”   长鱼矫用非常缓慢的动作,将他两只手扶在篱笆墙上——他这么做是在向赵武显示自己手中没有武器。   赵武是坐兵车来的——他特意换上正卿规格的广车,是因为长鱼矫过去曾是国君的嬖人,去见这样一位人物,不能丢了贵族礼节,所以他摆出的规格很正式:正式的兵车、正式的官服……以及足够的侍从。   长鱼矫的小院坐落在半山坡上,居高临下的他很远就看到一辆兵车驶过来,甚至还能看清乘车的是赵武。但长鱼矫却丝毫没有逃跑的打算,一直低着头在院中锄草,也许这一刻,他心中还想着赵氏会拉拢他,使他能东山再起,所以他连逃跑的念头都没有。   面对赵武,长鱼矫的动作很缓慢,他生怕自己的动作引起误会惹来反击,所以他很小心用双手扶着篱笆墙,而后慢慢的说:“武子怎么就知道,田氏商队的消息不是盗匪自己打听出来的?”   赵武端坐在兵车上,他右侧,武士昆低头专注地端详着手里的大弓;左侧,卫敏站在兵车旁,也把弓拿在手里,眯着眼睛盯着长鱼矫的肩膀;稍右前方,林虎手持着一杆大戟,充满敌意的望着长鱼矫;英触则紧挨着赵武坐在御戎的位置上,长剑横在膝盖上。而师偃在赵武身后——他坐在另一辆兵车上,正警惕的盯着长鱼矫,双眼一眨不眨。   赵武慢慢的摇摇头:“你这么说是因为不知道我赵氏的体制:我赵氏派出的屯垦人员都是精心挑选的,我们的屯垦计划经过了一年的推敲。商队路过的消息,连屯垦点的人自己都不知道,他们只负责接待。甲氏并行的商路有三条,而商队并不是每天都路过,寇髯怎能准确的获知这些消息呢?   况且,我的商队都是有护卫的,寇髯和我的护卫队打过几次,一群盗匪怎么可能打过我那些久经训练的斥候队,甚至可以让我整支斥候队全军覆灭,连个回来报信的人都没有?……我认为,一定有熟悉晋国军事体制的人,给寇髯出谋划策。”   长鱼矫面色不变,淡淡的回答:“这个人肯定不是我,我只是躲在乡间,以耕作糊口的一名农夫。” 第七十三章 好快的箭   赵武叹了口气,很不满意地轻轻摇摇:“长鱼矫,你是个聪明人,但我也不傻。别拿那些愚蠢的谎言欺骗我——大家族出来的私兵怎么会看上盗匪这个行业?怎么肯屈身投靠一名盗匪呢?我猜一定有人给他们指路,这个指路的人不是心怀仇恨的长鱼矫,又会是谁?   或许给寇髯出谋划策的不是你,但你给我解释一下,跟你亲密的胥氏,他家逃散的私兵怎会出现在寇髯的队伍里?”   长鱼矫脸上忽现怒色:“这都怪晋国的卿大夫……”   突然憋出这句话,长鱼矫连续喘了几口气,平静下来,慢慢的说:“自先君(晋)文公至今,晋国有多少卿大夫的家族覆灭,哪次家族覆灭的过程不是血淋淋的……”   长鱼矫语气一缓,马上又说:“我听说三郤与赵氏有灭家之仇,武子这次来是来感谢我替赵氏报了仇吗?其实,武子无需感谢我,我长鱼矫不过执行了国君的命令而已。”   赵武顺嘴回答:“我当然无需感谢你。当初三郤攻灭赵氏,唯独我幸存下来——三郤攻灭赵氏,又岂是没有国君的命令?所以,三郤与我赵氏的仇不是私仇,是公仇,攻击我赵氏的不是三郤,是国君。   我家先祖赵盾说过,法律必须明示才能称之为‘法’;非经审判,任何人无权,定他人的嘴。给三郤定罪也必须通过司法惩罚,而你刺杀三郤,难道经过审判了吗?你以非法的行刺代替刑事审判,从而杀了三郤,难道我要感激你的‘非法’行为吗?   我不感激!赵氏的覆灭是一笔糊涂账,其中既有我母亲赵庄姬的诬告,也有国君的命令,也有三郤的私欲作祟,还有元帅栾书的背后支持……想要彻底弄清这笔账,也许我母亲都是赵氏仇人。但如今那些当事人都已经死了,我何必陷入那笔糊涂账中?   所以你刺杀三郤与我无关,我无需感谢你——但我现在是少司寇,捕盗是我的责任。”   长鱼矫将两手抬了抬,表示自己手上没有武器,他慢慢的回答:“其实武子你要来杀我,何必带这么多从人——想当初我去见赵庄姬的时候,曾在你家院子里,见过你熬练力气的那支大铁锥。我知道武子你力大过人。不过,这件事外界却未有丝毫传闻。这更让我知道,你是一个擅长隐藏实力的,擅长隐忍的人。   所以我也知道今日被你找上,意味着你有十足的把握取胜,否则你就不是一个擅长隐忍的人!否则你一定会四处炫耀你的武力!   今日我不求挟恩回报,只请武子看在我击杀三郤的份上,让我这名山野农夫有一条活路,从此世间没有长鱼矫,唯有一个山野农夫,这不是很好吗?”   赵武做了个手势,只听嘣的一声弓弦响,潘党手动了一下,长鱼矫的喉咙上立刻长出一支箭来,他大张着嘴,喉咙咯咯响着,艰难的吐出几个字:“好……快……的……箭。”   武士昆放下长弓,低声嘟囔:“哪那么多废话。”   长鱼矫艰难的将身体转向赵武,目光中全是诧异。   赵武轻声解释:“当初元帅栾武子(栾书谥号武)杀了国君的时候,有人曾告诉我,栾武子杀国君,他不是一个人,他代表着整个卿大夫阶层。今天我杀你,也不是一个人,我是代表整个卿大夫阶层杀你的。   从来,权力与义务是相等的。我们这些小领主自备武器与士兵,响应国君的号召参加‘征服之战’,国君就应该赏罚分明。   且不说我个人的遭遇吧,鄢陵之战中,三郤的私兵承受了巨大的伤亡攻击了楚国的国君,他们履行了自己作为臣子的义务,所以无论三郤对其他的领主做了什么,他即使对不起晋国全国人,唯独对得起国君。谁都可以杀他们,国君却不能。   国君不应该不奖赏他们的功劳,反而派出杀手非法刺杀他们,并剥夺了他们的领地,如果国君这样做是正义的话,那么天下还有公理吗?所以,执行国君刺杀任务的你必须受到惩罚,我以少司寇的身份拘捕你,以暂代司空的名义判处你死刑——想必你对今日的死亡早有预料,连当初那位下达刺杀命令的国君都已伏法,你还有什么遗憾的呢?”   长鱼矫的目光逐渐暗淡,他身子前俯,压倒了薄弱的篱笆墙……   师偃叹息:“主上怎么这么快就动手了,寇髯那伙盗匪的存在,还有许多疑问,我们该好好问问他啊。主上这么快动手,什么活口都没有了。”   赵武懒洋洋的回答:“了解那么多干什么,铲去了盗匪存在的土壤,他们还会存在吗?既然盗匪们不再存在,我们何必细究。”   “主上的处置是对的”,回到屯留后,师偃将结果告诉齐策,齐策马上肯定了赵武的做法。   看到师偃不明白,他又跟着解释:“长鱼矫一个人翻不出大浪来,他过去是国君的嬖人,或许能结识一些大臣,这些大臣或许在后来的动荡中破家灭族,私兵四散逃入甲氏成了盗匪……但这都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战争,连年的战争。”   看到师偃还不明白,齐策又解释:“连年战争,连我赵氏这样把货物都做到了齐国、卫国与周室的家族,都感到穷困不堪,你说那些不如我们的家族又会怎样?”   师偃隐约有点明白了:“你是说抢掠商队的行为,背后还有其他家族支持与纵容?”   齐策点头:“主上或许早就明白了这一点,动身前来甲氏的时候,他曾问过我一个问题。他问我:盗匪的武器从哪里补充?我一直在琢磨着这个问题,所以决定:战场上不留盗匪的活口——我们索性不去追究这个问题,好让那些背后闹事的家中彻底放心。”   齐策这话的意思是说:由于连年的战争,各家族的开支紧张,使得他们不得不假扮盗匪,四处打劫来支付开支,唯有这样才能应付一拨接一拨的征召。晋国最繁荣的国都附近是比较成熟的商路,但下手打劫风险过大,而甲氏这条新开发的商路则不同,过来交易的都是外国商人,这些商人即使被劫也无法向晋国政府投诉,只能自认倒霉。   况且甲氏四通八达,既连通潞氏、连通中山国、赤狄、卫国,还能间接联接燕国,在这块四不管的土地上也便于隐藏,便于销赃……唯一需要顾忌的只有商队主人、晋国倒数第一正卿、赵城小领主赵武而已。   而赵武在剿匪过后,快刀斩乱麻的斩断所有可以清查的线索——其中包括斩杀各家族的居中联络人长鱼矫,也表明了自己不追究的理解态度,可以让那些背后捣鬼的家族们彻底放心。   否则,担心阴谋败露的各家族一定会把赵氏当作公敌,必欲铲除之。   师偃想了想,翻了个白眼:“这些道理连我都要想半天,思路转几个圈才能明白过来,你说家主就能提前知道,做事处处预防……他有那么高深莫测吗?”   齐策呛了一下,他咳嗽半天,勉强回答:“偃,我知道你一心想要维护赵氏,现在家主做的事情,处处都在光大赵氏——即使家主没这么想,拾遗补缺是我们这些家臣的功劳。所以,即使家主没那么高深莫测,你我的责任也是将他塑造成高深莫测的人。”   师偃又想了一想,他竖起大拇指夸奖齐策:“我一向以为你出的计策过于急切,没想到这次却是我的想法急切了……不错不错,我听你的。”   齐策被师偃的话说得一愣,他也沉思了片刻,背起手来慢慢的说:“我的性格变了吗?或许是,主上曾经说过——有恒产者有恒心,也许我现在算个有恒产者,想的计策不免周全了一点……”   师偃哈哈笑了:“没想到你跟主上相处久了,居然也染上了主上那种喜欢自鸣得意的习性,哈哈,哈哈哈!……不过,我也确实小看了这位家主。你说的没错,今后我赵氏昌盛,还要多考家主的指引,我们这些家臣的拾遗补缺。策,多努力了!”   此时,一路向国都进发的悼公接到了国中情况的报告,他拍着腿大叫:“元帅,元帅,你快来看看,小武哥果然有本事……”   看到自己视若子侄的赵武受到国君的夸奖,此次出战收获不大的韩厥也很欣慰,他欣然的接过国内传来的文书,在战车上展开,并阅读起来。   悼公一边看着韩厥阅读,一边顺嘴称赞:“当初我让小武哥做武宫守卫,他便跟家臣制定出一套……叫做什么,对,《规范化军事教材》。现在我们让他担任少司寇,他居然弄出一套规范的巡警制定来!果然有其祖赵盾的风范。”   韩厥一边看着国内传来的文书,也一边点头附和:“将制度规范化,并制定出是适合执行的表章与条文,这正是赵氏家族所擅长的。国君以后不妨让武子多做一些事情,以便让他制定出更多的规范条文来。”   韩伯现在看的书信已经带上了明显的赵武印记——自从赵武“发明出”造纸技术后,智氏首先有样学样,从女儿手里弄到了一整套的造纸流程,而后开始向外生产销售。韩氏、魏氏紧跟其后,相继拥有了自己的造纸厂……再下来,用纸与笔书写,就成了晋国的新风尚。   纸笔相对于竹简有着不可想象的优势。首先,一根竹简上只能书写七到十二个字,一卷竹牍十二根到二十四根竹简,最多记录两三百个字,却重达数斤。要想书写上万字,需要的竹简,用一辆牛车都拉不动。   但现在,如果写成蝇头小楷的话,一卷纸能书写四五千个字,数万字的文章只需要轻飘飘的几卷纸。   以前竹牍时代,为了节省地方,节省重量,古人书写的文章尽量追求简单,但现在有了纸笔,春秋人已经可以把事情记录的很详尽。比如这份传达给国君的这副卷轴上,不仅详细记录了赵武所建立的警察部队的体制,而且也详细记录了赵武所采取的划片区负责制,以及赵武所规定的警察的职责与权限——这一切不过是照搬了现代警察体制,却让春秋人叹为观止。   韩厥不好意思狠狠赞扬赵武,他扫过国内的司法变革情况,接着,看到荀罂叙述的国内经济状况、农业生产,而后将卷轴递还给国君,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开口问国君:“君上,你猜这副卷轴是谁书写的?”   国君没想到韩厥会问这个问题,他展开文卷看了一眼,摸不着头脑的反问:“这是荀副帅派人传递过来的,应该是他的书记官记录的吧?”   书记官这个职位也是新出现的。因为赵武性子懒,取得一定地位后,他便不再亲自动手书写文书,而让自己的手下代为书写,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掩饰自己对春秋文字的笨拙,没想到却让人高深莫测的以为赵武在炫耀自己的家族历史——因为在春秋时代,一个家族是否悠久,全看这个家族在简牍时代,能培养出多少有用的人才。   韩厥指点着国君手上的书卷,解释说:“这卷文书的书写风格明显带有赵氏的风格——我当然不是说这书卷中出现了许多新词,而这些新词是由小武最先说出来的,我说得是这种记录文字的方式:每段文字的抬头总是空两个格,整篇文章分布不同的段落,每个段落讲述一个意思或者一件事。   这种记录方式是赵城学堂里教授的,它确实利于阅读。你如,如此大段的记录,你我刚才看下来,竟然毫不吃力。”   国君听到韩厥解释,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文卷,稍稍回想了一下,反问:“韩伯想说明什么——我细想了一下,果然如此,以前阅读竹牍,每一片竹简上都写的密密麻麻。后来阅读纸卷,习惯了这种文书分段、每段有空行、抬头空两个格的书写方式,倒没有像韩伯这样观察细微。”   韩厥点点头:“问题就在这里,这大段的记述,其中包含许多新词,能把这些词全部认识全,非得有十数年的刻苦学习不可,但现在,连智伯府上都用上了这样的书记官,这说明赵城学宫教授的幼子都出仕了——那座学宫掌握一种快速培养诀窍,能在两三年里,批量培养出大量人才,这种识字速度,实在令人惊讶。”   国君马上称赞韩伯:“韩伯贤能啊,我只看到小武哥做事的本领,韩伯却能看到小武哥真正的长处,不错,连年战争,百姓困顿不堪,各地封臣疲于应付,小武哥却默默教出了这样一批人才。小武的功劳在于‘文’,在于这些不起眼的琐事上,这‘教化之功’,于晋国功莫大焉。”   韩伯说的正是这个意思。   中国字是象形文字,它的发音与字意必须面对面口口传授,所以在文化传承上,能够识字已经是了不得的人才。比赵武稍后的孔夫子穷其一生,只不过教出七十二名弟子,就被别人誉为“万世师表”。而小武现在是批量化生产识字的人才,这在没有教书经验、知识只能单对单口授的春秋时代,显然是令人震惊的创举。   看到国君明白了自己的意思,韩厥很兴奋,继续说:“我晋国与楚国的争斗还很漫长,今后我们与楚国的争斗不仅限于军事上,还要比赛两国的国力,比赛两国的经济状况……   如今看到小武教授出这样一批人才,我韩厥还能有什么遗憾?他楚国今后还怎么与我们争?这场战争耗得时间越长,我晋国出的人才越多,我们的国力也越发雄厚,楚国又怎能争得过我们?   小武子这么做,这是在奠定百年后晋国的霸主地位。想我韩厥当初庇护赵氏孤儿,后人记录小武子的成就时,不免要提到我韩氏的庇护,我韩氏还有什么遗憾?”   韩厥说漏嘴了,他说着说着,言语中只提自己的家族,没有提国家与国君。   这显然是封建人的一种自我意识,他对面的国君没有意识到老狐狸在吐露心声,悼公脑海里只是突然闪动了一下,想起赵武的经历,他想到今后人们提到赵武,不免要提及他父兄当初种下的恶果……那么,历史该怎么记述他的父兄呢?   悼公扬了扬书卷,若有所思的说:“当初赵衰、赵盾父子替我晋国立下了法律制度、军事制度,赵氏擅长制定制度让人执行,这是赵氏的优势。   今日看到小武哥的作为,我琢磨着,如今警察制度已经确立,别人跟着执行也不会有什么大纰漏,但国内的农业生产情况实在令人忧心,国人已经疲乏不堪了,而赵氏在经营之道上,显然也很擅长,不如让赵氏转而担任大司农,或者市司官(相当于商业部部长),元帅认为如何?”   韩厥点了点头:“小武子的能力不成问题,我早打算今后让他遍历三衙,熟悉各个官职的权限与职责。这大司农的位置早晚是他的,我也有意让小武经历一番。但现在不行,我们的巡警制度刚刚建立,在运行中还会出现很多问题,我准备让小武担任三年少司寇,再转任其他的职务。”   国君皱了一下眉头:“元帅,但是国中现在的情况,还能坚持三年吗?”   韩厥指点着队伍中魏绛的身影,提议:“(魏)绛也不错!魏氏百余年钻研甲士技术与农耕技术……(魏)绛的外交才能与商业眼光,受到兄长魏相的熏陶,这大司农的位置,我打算让魏绛担任。”   韩厥停顿了一下,补充说:“魏绛与小武的关系也不错,他的文才不下于吕相,让小武子给他提点一下,也能制定出一套制度来。”   大司农是一个卿的职务,但晋国现在已经没有卿位的空缺,魏绛又不是正卿。所以悼公听了这话,为难的说:“绛虽然不错,可我们怎么安置他呢?”   韩厥轻声回答:“我听说令狐颉已经病了,病得很重,他这样的年纪就怕生病,若令狐颉去世,我们不免要预作打算——比如魏相。”   悼公摇头:“不妥,令狐颉如果去世,小武哥将顺升新军将。其后魏绛将按顺序升迁为新军佐。我们没理由让新军佐担任大司农,而让新军将担任少司寇,不妥啊。”   大司农与少司寇都是行政官职,大司农比少司寇职位高,但赵武如果是新军将,军职上要高于新军佐。晋国是军国主义国家,让高军制的人担任比自己副手还低的行政官职,这是不合适的。   韩厥笑了:“我听说武子跟鲁郤姬的关系不错,这次回国后,我打算让武子负责对鲁国的外交。”   外交是官员职位当中的肥缺,一般这样的职务只会让元帅的亲信担任,而韩厥刚才说打算让赵武在各个职位上都熟悉一下,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他打算把赵武当作未来执政进行培养。   悼公对这句话没有异议,这是一种默认。这对年轻的君臣加朋友显然打算将两人之间的友谊继续下去,所以韩厥委任赵武部分外交权,悼公欣然表示赞同:“没错,鲁国在几次出兵中,表现的很奋勇,态度也很恭敬,我听说他们正在受到齐国的煎迫,就让武子出面,也能提前了解一下如何处理外交事务。”   七月,晋国出征大军穿过棘门,国君进入国都,马上问荀罂:“武子呢,怎么出迎的正卿当中,没见到武子的身影。”   出迎的正卿当中没有赵武的身影,但有令狐颉,这位老将气色不好,神色灰败。悼公一边询问荀罂,一边仔细观察令狐颉,心里嘀咕:“恐怕撑不过这两年了。”   荀罂躬身回答:“武子带领骑警队出了霍城——如今我国的东部地区,相应的骑警部队已经建立完善。武子开始调头布署西部力量。今年他打算通过霍城峡口,在戎人的地盘上修建几个前哨基地,以便对霍城之南的土地做出预警。” 第七十四章 咱们一起造新城   荀罂含糊的说赵武在布设前哨基地——实际上晋国的君臣都明白,赵武所谓的布设前哨基地,就是派出自己的屯垦队伍,对戎人的领土进行蚕食。这种扩大本国领土的行为是受到晋国君臣默认与鼓励的,所以晋国君臣之间的对答回避了那些敏感字眼,含糊其辞的将之称为“前哨基地”。   悼公对赵武的行动很感兴趣,他着急的问:“这么说来,甲氏已经建立了完善的治安秩序了?”   荀罂点了点头:“新军佐(赵武)没有动用国家力量,仅仅带领自己的家族私兵与一千骑警队在甲氏南部打了几仗,歼灭了甲氏第二大匪帮寇髯,如今狄胡的队伍已经逃亡赤狄,估计今年不会再来骚扰。如此一来,君上又得了三千里的土地。”   悼公笑了,他毕竟是个小孩子,听说自己凭空增加了三千里的地,显得很兴奋:“看来,得到土地不光有硬攻硬打这一个手段,武子仅仅靠几个屯垦点,就把甲氏整个吞并,我回头也要学学这种手段——甲氏北部需设立一座大城,我从旧都绛与冀迁移部分人口过去,另筑新城,元帅认为时机得当吗?”   韩厥显然对这件事也有通盘的考虑,他回答:“在甲氏北部修筑一座大城,我们可以逐步把潞氏纳入囊中,如此一来,等于把当初甲氏与潞氏两个小国的领土全部纳入囊中。这岂是扩地三千里?怕有万里之广,如此一来,国君想封赏功臣也有了资本。”   悼公应声响应:“小武哥的家臣齐策在吗?我曾听说他们详细勘定过整个甲氏、潞氏的土地,制定过一份百年殖民计划,计划中,他在所有适合屯垦的水源地附近都要建筑新城……韩伯不妨问问齐策,把那份地图要过来,就在小武预先确定的囤殖点上,我们着手封赏功臣。”   悼公的哥哥厉公就是因为国内已经没有新领土赏赐功臣,从而激化了国中的矛盾,自己丢了性命。年轻的悼公不想重蹈哥哥的覆辙,现在有了这份土地,悼公立刻不客气的拿了过来,开始犒劳那些出战的有功之臣……当然,按照“封建”惯例,赵武有权最先挑选其中最肥沃的土地。   此时,在霍城以北,肥沃的太原盆地上,赵武的大军正在行进。   正是秋播季节,赵氏为这次垦殖动用了最庞大的力量,三千名全副武装的骑兵走在队伍最前头,其后尾随的是浩浩荡荡的民间屯殖大军,这些囤殖队伍里既有赵城新释放的奴隶,也有霍城的小军官——凡是有能力购买十名以上奴隶的武士,也都驱赶着自己的家奴,加入到屯垦大军中。   积累了两年开荒经验的赵氏已经轻车熟路,北出霍城五十里开始,屯殖队伍就以两个“两”为一个屯殖单位,就地驻扎起来。   一个“两”为七十五人,两个“两”是一百五十人。这一百五十人以家庭为单位,组成了一百五十户的小村落,每个村落间距两里,纵横散布在整个汾河两岸……等所有的屯垦队伍全部驻扎下来,赵武的大军也在屯殖点最北端就地驻扎。   此刻,如果从空中俯视下来,就可以看到那些星罗棋布的囤殖点成网格状分散在田野上,每四个屯殖点构成一个方方正正的“井”字——这就是春秋时代的“井田制”。   在这些屯殖点的前方,是赵氏强大的武装集团,无数斥候四处出动,一边捕杀着凶猛的野兽,一边驱赶、围捕出没于山林间的戎人,向后方的屯殖居民提供着保护。   当日,日落时分,赵武的帐篷搭建起来,侍卫们点燃了几只粗大的牛油灯,赵武的侍从们亲热的聚集在一座微型鼎锅周围,开始唰肉烤饼,吃当天的晚餐——这种鼎锅在春秋时代被称为“鼎器”,是一种神圣的祭祀礼器,但现代称之为“火锅”。   赵武的帐篷里不止有自己家将,还有韩起。这位公子哥在晋国最近的职位调整中,不再担任任何官职,连他一向视为小弟的赵武都爬在他头上,陡然间变成了晋国最悠闲的闲人一个,但韩起却没有什么沮丧的表情,他兴高采烈的与赵武争抢着锅中的肉片,还熟络的招呼自己的家将——“千万别跟赵氏家将客气”。   “我就奇怪了,听说你已经把三分之一的土地都封赏下去,你这么大方,让后世子孙怎么办?等到他们要犒赏功臣的时候,手中没有土地可以封赏了,难道他们哭去吗?”韩起嘴里含着一块肉片,含糊的说。   赵武像个不知祖先辛苦的二世祖,他毫不心疼的回答:“怕什么,不是还有三分之一的土地封赏下去么?那些拥有自己封土的小领主虽然不向我纳税了,但他们依旧向我纳‘征’,我收入并没有因此减少多少,却获得一群忠心耿耿的小封臣,跟我一起开发拓荒,我有什么好怕的。   再说,这天下大得很,我的后世子孙手中没有多余的土地,难道他们不能学我——向外拓荒垦殖吗?”   韩起烫得哧溜哧溜的吞下了肉片,急匆匆的说:“也是。你赵氏现在产业越做越大,已经基本不靠那点税收过日子了,再说,你赵武屯垦的手段,是连我哥哥无忌都佩服的……   论起来,赵氏现在的人口虽然没有达到鼎盛时期,但你们所占的土地已经远远超过了赵氏鼎盛时期数倍,你这是为后代积累了百年发展的资本。无忌哥哥让我多跟你学一学,可惜的是,我韩氏周围都已经是开发好的土地,想拓荒也无处可去。”   赵武笑了:“你韩氏还有什么抱怨的,三郤覆灭后,元帅栾书可没有从三郤身上获得一块领土,三郤百余年积存下的资产,大头被你韩氏与中行氏占去了,我要是手中有一块三郤的领土,粮食就不用发愁了,现在也不着急拓荒霍城了。”   韩起说的没错,赵氏鼎盛时期虽然人口众多、领地肥沃,不是现在的赵氏所能比拟的。但现在的赵氏占领着长治盆地南部,如今又把爪子伸向了太原盆地——这两块无主之地,其疆域是没法限制的,想开垦多少就是多少。   现在的赵氏,除了有点人丁单薄,但因为拥有广阔的领地,今后随着人口的自然增长,会越来越具备旺盛的发展潜力——搁现在的话说,也就是“可持续增长潜力雄厚”,前途不可限量。   韩起撇了撇嘴,回答赵武的反驳:“得了吧,我韩地南面是周室,西面是秦国,东边是卫国,北面则是国君的盐池,虽然得到几块毗邻的郤氏领地,但让我拿那些领地跟你交换,你肯不?”   说完,韩起长出一口热气,扬手灌了一杯果子酒,咂了咂嘴说:“自从你执掌赵氏之后,我才发现,原来各家族看中的农田才不是什么宝贝,宝贝都在山里头。你说我韩氏枉有大块的平整农田,可农田里出什么?除了粮食什么也没有,哪像你,山里既有煤炭、木材,数不尽的野兽,数不尽的花蜜与蜂蜡……还有这果子酒。   我跟师偃聊过了,他得意的说,现在一座山林的收益,早已经超过平地上相同面积的农田。这个结论我其实早已经猜到,看看你岳父那张得意的脸我就能猜出个大概。   原先智氏领地小,穷的只剩下粮食了,但自从智家那位搂钱耙子不停把你学生派去父亲家,他们开始变了。智氏也学你开发山林、办工厂作坊,制作出的东西还拿到你赵城销售,那老头如今看谁都是笑眯眯的。我就知道他家一定富了——各家族中,除了智氏跟你一样,领地里拥有太多山林,别家想找出一座山来也不容易。”   赵武一边跟韩起抢肉吃,一边不满的抱怨:“论起来,是你们对不起智氏与赵氏家族啊。我岳父当楚囚期间,你们没给智氏留下好的封地,而我赵氏的情况你也知道——唯有我们这俩个被人边缘化的家族,领地里才只剩下大山。   咱如今这状况,都是被逼的。我们被逼的想法子利用开发山林,事实证明,我们的效果不错,如今山林的出产多了,你们偏偏又眼红山林的富饶,好没道理。”   营帐外响起了一片歌声以及叮叮当当的伐木声,歌声嘹亮,唱道:“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漪……”   赵武记得这首歌,这是《诗经》中的“硕鼠”,据说这首诗是被压迫阶级控诉统治阶级的残酷剥削的,但帐外那群封建人唱的如此欢畅,当唱道“硕鼠硕鼠,无食我黍”时,很有点现代“老鼠爱大米”那首歌的诙谐味。   ……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t x t 0 2 . c o m   第二天,天亮的时候,韩起从营帐里爬起来,他站在桑干河边眺望赵武的营地,发现营地外已经出现了一道巨大的壕沟,壕沟边已经有勤奋的士兵起来工作,他们一边唱着歌,一边起劲的挖动着壕沟里的土。与此同时,另一组武士继续叮叮当当的伐木——韩起可以明显的察觉到他们是以军事单位,为一个团体进行劳作的。   垦荒第一日:赵氏私兵分成三组,一组执行军事任务的武士骑上战马,以营地为圆心,前出二十里进行着捕猎活动,他们捕猎的对象既有野兽飞禽,也有人类。   与此同时,留在营地的两组士兵一组继续在挖壕沟、一组继续在伐木……   到了下午时分,留在营地的两组人各自裂变成两组。主管土石方工程的小组当中,一队士兵继续挖壕沟,另一队士兵已经把挖出来的土和成泥,制作土坯;而伐木的那一组士兵,除了留下一队人继续伐木外,另一队人马已经支起了轮锯,开始加工砍伐下来的木头。   垦荒第二日:赵氏三组私兵进行了轮换。原先执行军事任务那队武士回到营地,开始挖土,他们的动作并不紧迫,似乎挖土的活对劳动惯的士兵来说,是一种休闲。在他们工作的时候,旁边也没有监工,故此,挖土的士兵一边干活,一边自得其乐的歌唱。   与此同时,轮到原先木工组的士兵去执行军事任务了,他们依旧前出20里,巡逻、搜捕、狩猎——整个营地各个小组轮换后,垦荒的工作跟昨天没什么两样。   垦荒第三日:赵氏私兵继续轮换,不过,显然有部分士兵沉淀下来——继续干着他们原来的活,但韩起发觉,沉淀下来的士兵似乎都是各行业推举出的技艺高超者,比如擅长挖土的做了挖土队小队长,擅长做木工活的做了木工队队长。有了这些行业熟练工带领,垦荒地的进度加快了许多。   到了第三日下午,营地里稍稍变样了:泥坯已经晾干,土方组的士兵一队人马又开始在原先的壕沟外开挖另一道壕沟,而另一队人马则用这些泥坯搭建小砖窑——此时,木工组已经将无用的树枝、树根、枯叶当作燃料,堆进砖窑里烘烤窑坊。   垦荒第四日:第一轮砖窑出窑了,此时,外出的武士开始带回来石块。紧接着,土方组又分出一队士兵来,用石块在第一道壕沟里砌墙——在这一时间,伐木组已经将营寨外,壕沟所圈出的地面上的木材与杂草清理一空。   第五日:砖窑烧出的砖越来越多,部分砖已经用来修建外墙,另有部分砖则用来修建更大的砖窑。   与此同时,第二道壕沟挖好,土方组撤回第一道壕沟内,开始挖掘第一道壕沟内残留的树根。这些树根中形状好的被交到木工组手里,被木工们制作出形状古朴的桌椅板凳,堆放在露天。   ……   第十日,第一道壕沟边上已搭建出一片矮墙。在这道壕沟围起的土地内,士兵的营地也变了,无数帐篷开始依靠这道砖墙搭建——此时,整个城市的模样已经初具规模,壕沟所圈起的地面内已经平整干净,土方组开始全体上阵,加大加高外墙。伐木组也转向城外,砍伐着城外的树木。   第二十日,土方组抽出部分人手,在砍伐出的空地上整理地面,他们修建出简单的道路后,将这些道路与后方的屯殖点道路连起来——当道路连通后,蜘蛛网式的“阡陌”出现在太原盆地上,“井田制”也初次来到了这片土地。   “阡陌”构建成功后,在城外施工的土方组开始在阡陌的间隙里修建农田。此时,后方的物资补充也上来了,后续到达的屯垦家眷们开始在农田里播下了第一粒种子,秋播开始了……   韩起一天天看着赵武的士兵完成的屯垦,他眼前这片土地每天都在变化,等到第三十日,一座新城已经出现在韩起眼前——这就是赵武期望的太原城。   这座城市的城墙并不高,也就是三米出头,可它的外墙足足有三米厚,看架势,在外墙上继续增高三米不成问题。   不久,赵氏的私兵已经依托外墙开始竖立石柱,这些石柱将是今后营房的支撑物。此外,在部分外墙边,木工组的士兵已经用木板,依托这些石柱搭建起一层高的木质板房。而这时,城里的街道已经初具规模了,现在已经可以看出这座城市完成后的模样。   一座能够容纳三千户的小城在三十日内完成,在此期间,赵武的私兵干得不紧不慢,似乎这种活对他们来说不是劳动,而是一次休闲之旅。   等到新城的框架搭建完后,城外已经出现了大块的农田。这就是说:只要支撑过这个冬天,明年开春的时候,这些屯殖点已经能够自给自足了。   韩起深表佩服,这三十日的目睹,他已经用日志的方式一一记录下来。当太原城外,那些阡陌修通后,他将这些记录传递给后方的父亲……韩厥收到报告那天,已经是赵武开始屯垦的第四十五天,他边读报告,边不停的用手拍打着桌案:“好整以暇——果然是好整以暇,赵氏领主武装的纪律性与组织性,完美体现了我晋国军人的风范。能以军事化组织垦荒,小武的军事指挥造诣不凡啊!”   韩厥旁边坐着国君,韩厥每读完一张纸,国君马上接过来跟着阅读。旁边,几名元帅府小官吏与“公族大夫”——也就是各家族没权力继承家主位置的庶子,正眼巴巴望着这里。   悼公读完,他轻叹了一口气:“若照赵氏这种屯垦速度,潞氏的垦荒岂有那么艰难。”   国君说的是,他把潞氏作为新领地的封赏,奖励给有功之臣,没想到大多数领主却不肯买账,他们哼哼唧唧的不愿接受国君的赏赐,不愿组织屯垦队去潞氏垦荒,而晋国国内繁华地段——那些土地都是有主之物,谁愿让出来?   当然,各家族如此为难,也是因为连年的战争导致家族储备物资匮乏。他们拿不出余力进行开荒了。在那些大家族中,青壮男子连年当兵打仗,自己家中的农田还没有耕作的人,怎会去一片荒芜的森林边缘开荒。   然而战争还在继续——当月,郑国奉楚国之命,再次出兵侵掠宋国。这时候,恰好晋国的同盟国刚解散了出战军队,因此无力于一年内组织起第三拨反击。   也在这一年,年初的时候,晋国新军与下军从去年战斗到二月,刚刚解散;中军与上军从二月出战到秋季,刚刚解散;同时,因为遭到入侵的宋国而不是本国,晋国也没理由再次动员军队,只能无奈地听任昔日的“逃跑健将”、郑国军队肆掠中原。   韩厥微微一笑,他翻手将韩起的报告扣在桌案上,亲切地拉起国君的手走出院落,微笑着说:“既然赵氏垦荒的工作接近尾声,我也该将他召回来……不如让他跑一趟鲁国,安抚一下齐鲁,顺便讨论一下明年的出兵任务。”   年幼的悼公被韩厥牵着手走出元帅府,他听到身后的办公室一阵哗啦哗啦的翻纸声,扭头一望,发现小官吏们于公族大夫在背后争夺韩起的《垦荒日志》,国君抬腿准备过去制止,韩厥狡猾的一笑,提醒:“君上,别回头,继续走,让他们看去。”   悼公恍然大悟:“没错啊,这些年轻人嘴巴不严,看了之后免不了要出去炫耀,各家族听到这消息,知道如何进行垦荒了,他们自然会来接受寡君的封赏。”   悼公这句话如果让现代人听了可能会觉得疑惑。怎么还有人傻到连奖赏都推迟,其实,那些人不是推迟奖赏,是不愿意接受国君的这种赏赐。但作为国君来说,又必须对人进行奖赏,才符合他封君的责任。如今他的封赏,封臣们不愿意接受,按规矩,他必须换一种封臣满意的赏赐才行——比如他自己的直属领地。   但国君还不想把自己的直属领地分配下去,所以他才着急,想让封臣们欣然接受自己能够拿出的奖励。   停了一下,国君说:“我常常纳闷,武子连现在的土地都耕作不完,他怎么还有精力不停的去拓荒,起子(韩起)的报告中,说整个拓荒过程,士兵们自得其乐,难道拓荒真的这么好玩吗?”   韩厥解释:“武子有一种本领,他能将一件劳累活儿变成纯粹的娱乐。比如打熬私兵的体力,他用跑步与运动竞赛,把它们变成一项百姓喜欢的娱乐,变成士兵之间为争夺荣誉而进行的相互竞赛……君上,我听说武子规定:新开荒出来的土地只有部分属于赵氏公田(领主直属),其余七成归垦荒士兵自己所有,君上是没法理解那些一无所有的人,突然得到产业的快乐,武子就是利用了这点,榨干每个人的力气的。”   悼公感慨:“能使人乐而忘忧,也算是一种本领啊。我听说赵地现在连妇女都发动起来,她们忙得边走路边纺纱、纺线,而那些没有力气的老翁、老妪也养鸡养鸭挣钱,这些人终日劳作,却不以为苦,还能自得其乐,这种本领,我是学不到的。”   悼公光顾感慨了,却忘了赵武这次修建的新城在霍城以北,那地方不属于晋国、不属于赵氏领地,赵武居然大摇大摆的随意划了块地,便开始修建自己的新城。   这其实是一次对外侵略,而且是未请示国君,未得到国君许可的对外侵略。   同时,它也是一次私自的领地扩张——未被许可。 第七十五章 咱该享受的收礼“规格”   韩厥站在元帅府的院子里,仰脸望着天空,沉思的说:“这几年,我旁观着赵氏推行的变革,私下里也曾询问过师修、师偃。据他们说,用租庸制取代公田制度后,农夫、奴隶交纳的粮食比以前反而多了,而且他们下地劳作再也不用鞭打催促,赵氏能省下监督人员,让他们去拓展新土地、开荒耕作。   这几天我常想,晋国面临如此困境,各家族都已经疲乏不堪了,或许用租庸制取代过去的奴隶劳作,也是一种出路。至少自觉自愿的劳动,要比鞭打下的劳动效率高出许多,且行政成本减少更多。这样,各家族用来监控奴隶的武士,就可以抽出来战斗了……”   说完,韩厥又摇摇头,自嘲的一笑:“要让各家族都学赵武那样释放奴隶,恐怕他们不肯。不如这个头就由我韩氏开启,我韩起决定从今年起,也学习赵氏,逐步释放奴隶,用租庸制取代公田制。”   韩厥这一决定,使得晋国的奴隶制开始走向终结,封建制由此大大跃进了一步。   韩厥的决定一出,早已经按耐不住的智氏立刻跟进——智罂厚脸皮,立刻将自己借给赵武的人手调回。那些在赵氏学会屯殖经验的智家武士,在智姬派来的赵氏官员里指点一下,有样学样的开始推行租庸制——随后,魏氏一步不落的跟上。   魏氏的紧跟引起了多米罗骨牌效应,这一变革迅速波及整个晋国;随后,原本是租庸制发源地的鲁国马上跟进;再稍后,晋国的忠实盟友卫国、宋国也紧跟着在这年秋推行租庸制……   等到了这年冬,北方大地上除了齐国与秦国,大多数国家已经完成了租庸制的改造——就此,封建制终于成了华夏大地的主流。   紧接着,租庸制下,焕发了垦荒热情的晋国中小领主纷纷接受了国君的赏赐,向潞氏进发……   这年十一月,接受外交任务的赵武出使鲁国,鲁国的君主询问执政季文子:“我们该怎么招待赵武子呢?前一段时间来鲁国乞师(请求出兵助战)的是下军佐彘季(士鲂),你说我们该仿造智伯的待遇接待武子,还是比照下军佐彘季(士鲂)的规格接待。   如今赵武子担任新军佐(晋国八卿中的最末位),我琢磨着,咱们是不是降低一点规格?”   季文子难以决定,他退下去询问鲁国的圣人臧武仲,臧武仲回答:“不可!我听说对待人的态度因为三种区别而采取不同待遇:一种是论才能(有贤),有才的人要格外尊重,这才符合治国的大道理;第二是论人品(有德),一个人虽然才能不足,但只要这个人处事公正,能够将自己的爱心推广到平民身上,我们尊重他,也是尊重正直的品德,所以这样的人我们要超越他原先的等级予以对待。   第三种人,这种人什么本事都没有,但却特别在意别人的态度,我们对这种人才要依旧身份与等级进行接待,这样才不乱了上下尊卑的封建秩序(周礼)。   赵武子这个人,论到才能,他编录了《百器谱》,制定了晋国的《军策》,而且确立了一整套租庸制,担任少司寇期间还制定了详细的巡捕警察制度……这都是他的才能啊。而论及德行,赵武子将自己的恩惠普及于奴隶、野人、国人、嬖人,他的这些道德将为后人百年传颂,这样的人怎么能怠慢?   况且论及品级身份,赵武子现在虽然是晋国诸卿中最小的一位,但国君喜爱他,执政韩厥庇护他,副元帅又是他的岳父,这样的人,有如此年幼,你我今后又怎能预料他不会当上执政呢?   而且赵武子也是有资格当上执政的人,论家世,赵氏家族在晋国也算得上位于前列的大家族;论本领,赵武子已经具备了晋国诸卿无法超越的才能。这样的人处事谦和而低调,在他还没有发达的时候,我们预先表达尊敬,这是雪中送炭的行为,君上万万不可怠慢。”   季文子恍然大悟,他回头把这话告诉了国君,并强调:“我国的鲁郤姬费尽努力才搭上赵武子这条线,武子虽然现在品级低,但他接管与我们鲁国的外交,晋国那些卿大夫却无人表示异议——这说明什么?   晋国卿大夫之间的争权夺利从来就是血淋淋,昔日栾书元帅为了争夺外交权,不惜陷害三郤,掀起一场大仇杀,连他们的国君都不免遇害。但这次新君任命武子出使,国内连个反对的声音都没有,这说明武子无论才能与品德,或者人脉,都雄厚的无人敢质疑。   再说,彘季(士鲂)今年多大年纪?武子什么年纪?与彘季(士鲂)相比,武子仿佛早晨初升的太阳,我只怕他的阳光照耀不到我们,怎能怠慢这样的人呐?”   鲁国国君深以为然,立刻决定:比照接待彘季(士鲂)的礼仪规格,再稍稍高一等级,更隆重接待赵武,故此,赵武一进入鲁国,立刻感觉到鲁国人的热情。   “人常说:数钱数到手抽筋,这样的日子就是现在我过的日子啊。我现在知道晋国为什么努力称霸了!我现在知道晋国卿大夫为什么抢夺外交权了。瞧瞧,鲁国人说这是‘扫榻钱’、‘洗尘钱’、‘暖席钱’……杂七杂八的,竟然比咱家一年的税收还多。   你说,我们辛辛苦苦经营赵地干嘛?真不如称霸后的一趟出使啊……”赵武看着鲁国送来的、琳琅满目的礼物,大发感慨。   “这就是收益啊”,齐策拍着大腿解释:“鲁国虽然小,但毕竟是一个国家,而我们只是一个小领。一个国家的力量当然比我们一个领地的力量大,他们的礼物,当然比我们的一年出产丰厚。   这一切都是我们该得的。主上四处散布恩惠,现在主上当上了正卿,是我们收获的时候了。主上不是说过——权力与义务是相等的。那些享受我们恩惠的人,现在是还恩的时候了,如果他们不报恩,我们就剥夺他们的所有,这是我们的权力。惩罚不感恩的人,世人不会异议。”   晋国的假途灭虢之战,说的就是“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想要占你便宜,先送你一点小便宜占。齐策的意思是说:我们以前送出去太多小便宜了,现在是收获季节。而我们所做的,无须他人出让什么,只需他人默认点头,就能实现自己的利益……   师修反对:“齐策,你的策略太急切了。我们赵氏的根基还不雄厚,现在依然不是露出獠牙的时候……”   “是时候了”,齐策笑着说:“主上抛出一部《垦荒志》,现在国内中小领主都忙着圈地垦荒。这次出使鲁国,没人跟我们争,那是因为有权力否决我们的人,拿了我们的手短嘴软,这就是他们在还恩。   我们能够以第八卿的官职出使,已经显示了我们的实力。今后,必定会有更多的人忙着还恩,他们想以此来拉近与我们的关系。所以我们更该立即动手,惩罚不忠者,拉拢亲近盟友,建立我们的势力。”   “不行!”师修驳斥:“如今我们赵氏还用得着亲自上阵,显露自己的穷凶极恶吗?元帅、副元帅、国君,那个不对我们亲近?魏氏范氏,那个不曾得到我们的恩惠?荀氏中行氏,还用我们自己开口吗?晋国八正卿里除了栾氏,有谁能好意思与我们明抢?我们实在无需自己做恶人啊。”   赵武和稀泥:“齐策说的有道理,师修说的真不错——我们前方歧路太多,现在还不是做决定的时候,等到了路口再说吧。”   路边一个人接话:“鲁国的道路虽然多,但通向晋国的路笔直而平坦——各位,在下是执政季文子门客,受命前来迎接上国使节、赵衰的后代、赵盾的孙子、赵朔的儿子、晋国新军佐、少司寇赵氏武子。我家主人正在道左恭候,请各位容许我上车指路。”   师偃捅了捅赵武,赵武急忙下车,拱手:“赵氏的幼子,不敢劳动执政出城迎接,请当先引路,我等尾随即可。”   那位门客更恭敬了:“我怎敢走在少司寇前方,再次请求你,让我上车引路。”   齐策低声解释:“执政出城迎接,规格仅次于国君出城而迎,鲁国人接待的规格这么高,主上可以辞让一番,而后谦逊地接受吧。”   春秋时代,鲁国与宋国虽然是小国,但却深受各国尊敬,是因为这两个国的封爵最高,他们的国君是公爵。而且这两国一向被中原认为是礼仪之邦,故此,赵武接到出使鲁国的任命之后,他不敢怠慢,不仅带上自己的礼仪教师师修,还特地通过单姑娘,从周地聘请了几位熟知贵族礼仪的没落王孙,作为他的礼仪教导随行。   此刻,感受到鲁国超规格的接待,赵武也深有感慨,他转身对师修说:“人常说‘春秋礼仪贯华夏,鲁国礼仪贯春秋’,我今日才体会到原装正版的礼仪之道,这倒让我感觉手脚无处可放,生怕做出了违反礼仪的行为惹人耻笑。”   赵武这话已经带有预言似味道,他说“春秋礼仪贯华夏,鲁国礼仪贯春秋”时,充满了预言家的味道。几乎算是给春秋时代礼仪风范下了一个结论性的评价。但当时大家并没有觉察。   师修听了赵武的话,反而劝解:“主上不必如此进退失措,相比当初三郤出使鲁国时的倨傲,主上已经做得非常低调了,而且主上的谦和已经引起了鲁国人的好感……再说,人人都知道你是赵氏孤儿,即使偶然礼仪失措,大家也不会怪你。”   周地聘请的礼仪教师单虑也附和说:“没错,家主待人态度谦恭,这种谦恭的态度已经让鲁国人受宠若惊了,即使偶尔有些举止错误,想必鲁国人也会谅解——本色最好,主上只要保持这种谦恭的态度,无论怎么做,鲁国人都会谅解的。”   赵武笑了笑:“你说的意思是‘态度决定一切’,没错,我似乎听过这句话……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顾虑了,如果我犯下什么小错,你们不妨装没看见。但如果是大错,请务必提醒我。”   单虑点点头,他立刻从怀中摸索出一张长长的卷轴,转身递给赵武:“鲁人讲究礼仪,贵族之间常说:‘不学诗,无以言(身为贵族不懂诗歌,说出来的话都不符合贵族身份)’。等会大典之上,鲁人一定会奉献歌舞以表达自己的意思,请家主记住这些诗,以便了解鲁人的意思。”   单虑是单婉清姑娘陪嫁的家臣之一,但他并不是最初单公送给赵武的那批陪嫁的人员。这次赵武出使鲁国,在周地大肆聘请礼仪教师,因为他给的薪酬丰厚,使得周王的卿都感到震动,单公得到消息后,责怪赵武有这样的事不跟他商量,反而去找外人,是对单氏的轻慢。随后,单公从自己的家臣当中拨出了一位熟知礼仪的家仆——此人就是单虑。   因为单虑是周王的正卿之家臣,所以单虑的到来使他当仁不让的成为礼仪教师当中的首领。此刻,单虑更以首领的姿态,直接跳过师修指点赵武。   赵武皱着眉头接过单虑递过来的卷轴,他没话找话的问:“你用的怎么不是竹简?”   单虑拱了拱手,用尊敬的语气说:“今年年初的时候,家主送来一些纸张给单公,单公格外青睐下臣,所以下臣也分到了一些纸张,用它们抄录了一些诗词。这次受单公所托,下臣将记忆中一些诗词誊录到纸上,这些都是堂皇之词,我料想典礼上,鲁国人唱的诗出不了这些。”   赵武轻轻展开卷轴的一角,他不知道,单虑选的诗大多数属于《诗经·国风》里面的诗句,这些诗句基本上都是用于在典礼上吟唱,但遗憾的是,那些字他一个也不认识。   春秋时代,列国的文字都不相同,而且象形字多一笔画少一笔画,基本上没有什么大关系,单虑是周王卿的家臣,他使用的是周的文字,赵武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头晕眼花,他赶紧将卷轴递给师修,不负责任的说:“老师,你把这些诗词整理一下……你们刚才说了,即使我偶有失误,只要态度正确就无伤大雅。这次我就不背诵这些诗了,我决定:只带谦恭的态度去。”   赵武这么做,等于在单虑面前再次肯定了师修的地位,师修对此倒没有过多受宠若惊的态度,他虔诚的接过那副卷轴,嘴里说:“周王室六百余年积累的典籍无数,我早有心去阅读一下周室的典籍,今天幸而能见到这部诗卷……幸运啊幸运。”   赵武心思一动,说:“咱们赵城的学宫缺少课本,不如我们整理一部诗经如何?”   这个提议虽然让师修很兴奋,但他依然皱着眉头反驳:“不好,我晋国现在正与楚国相持,家族的武力已经耗尽了赵氏的积蓄,我们哪有余钱做这项大工程……?”   前来迎接赵武的那位鲁国人一直默默听着赵武与家臣们谈论,听到这儿,他插嘴:“赵军佐若是有意编录这样一份诗经,倒是有利于后世的大事,我鲁国是礼仪之邦,存有不少各国诗歌,武子有心,我秦堇父愿意将家族藏书献上,以便帮助赵军佐完成这项创举。”   赵武扭头看着师修,此时,明白了赵武心中家臣排位的单虑闭上了嘴,盯着师修。师修想了一下,回答:“编录各国诗经,这恐怕是一件大事,光是收录各国典籍,怕也需要百余年的工夫,有鲁国人愿意襄助,这事已经成功了一半。”   春秋人还没有版权意思,但赵武有,他马上回答:“鲁国不愧是君子之国,这样的事也愿意无私援助,老师(师修),这本书编录成功以后,你一定写一份前言,记述鲁国人的慷慨。”   赵武这么一说,陪伴的鲁国人一起夸奖:“武子真是贤人,受人恩惠不肯隐瞒,这样的人我们怎能不赞助呢,请武子放心,我们回去一定禀告自己的家主,当竭尽所能,促成这件事。”   赵武恭敬地拱手,问:“你刚才说自己名叫秦堇父?”   秦堇父微微一笑,回答:“其实我是鲁国大臣孟氏的家臣,这次暂时被借到季文子那里,专门负责接待新军佐。”   众人边说话边走,这时,鲁国另一位迎接使者出现在前方——这种逐次迎候在路边的接引使者称之为“相”,客人享受的礼仪规格越高,主人派出的“相”越密集。   御戎潘党已经停下了马车。按规矩,赵武要感谢对方的迎接,并邀请对方同行。所以秦堇父回答完赵武的问题,马上向赵武介绍:“这位是鲁国猛士、郰邑大夫梁纥。”   梁纥拱手说:“武子谦和啊,当初三郤出使鲁国的时候,趾高气昂的穿行鲁国,武子做事却如此低调……你刚才的话我听到了,我家虽然藏书不多,但也愿意贡献出来,帮助武子编录这本诗经。”   其实,赵武与郰邑大夫梁纥并不知道,真实的历史上,编录《诗经》这件事正是梁纥儿子做的,他儿子收集各国诗词,将其分为风、雅、颂三个部分,使得中国早期诗歌文化得以保存下来……   梁纥后来又得了一块封地——孔,所以他的儿子名叫“孔丘”,也就是我们后来说的“至圣先师孔圣人”。而最先迎接赵武的那位鲁国官员、孟献子家臣秦堇父,他儿子后来也成了孔丘的七十二门徒之一。   赵武下车,恭请对方同行。   赵武既然在路途上表了态,其后鲁国人果然没有追究赵武在礼仪上的错误。“路迎”过后是“郊迎”,鲁国执政季文子在国都郊外迎上赵武,而后恭敬地领赵武入宫城……   在盛大的礼仪上,赵武先是谢过鲁国去年出兵赞助晋国的行为,而后为明年的军事行动乞师——赵武席间吟诵的诗是《摽有梅》。这首诗出自《诗经·召南》,讲男女“及时”婚嫁。赵武以此诗委婉请求鲁国要及时出兵。   鲁国执政季文子执酒爵,答礼:“霸主召唤,谁敢不及时呢?如果以草木比喻的话,寡君(鲁襄公)对于君(晋悼公)而言,君(晋悼公)如同草木,寡君就是草木的香气。我们是依存霸主国而存在的,当然要高高兴兴地遵命,怎么会耽搁啊!”   鲁襄公站起身来持酒爵祝祷,期待赵武能再创祖先光辉,赵武马上吟诵《角弓》答谢——这首诗出自《诗经·小雅》,是周王赐给晋国的诗,意在勉励晋国保持文公霸业。   赵武吟诗过后,恭敬回答:“当年在城濮之战后,我的祖先就追随先君文公,作为赵氏子孙,我赵武是先君大臣的后代,岂敢不接受(鲁国)君上您的命令,再创晋国霸业呢?”   平心而论,赵武这次出访鲁国,表现并不出色,严格意义上来说,他更像一个木偶一般,举止处处受到家臣们的操控。许多时候,还需要家臣们的提醒他才能做出符合礼仪的举止来,但鲁国上下对赵武谦和的态度产生了极大的好感,他们在记述这段历史时,忽略了赵武身边家臣的频频提示,而称赞赵武“有礼”。   退出了鲁国国君的殿堂,季文子特地在公孙婴齐家中招待赵武——之所以选择公孙婴齐家,是因为公孙婴齐是鲁郤姬的外兄(同父异母哥哥)。而在春秋时代,一个陌生的男人肯庇护一个女子是不可思议的,鲁国人都认为鲁郤姬一定与赵武存在说不清的暧昧关系……当然,连晋国人也这么认为。   所以季文子选择在公孙婴齐家招待赵武,这一行为用现代话来说,就是:拉关系、凑近乎。   席上,钟鼎之声齐鸣,丝竹响彻,鲁国大臣频频敬酒——他们喝的既有赵氏生产的果酒,也有鲁国本地酿造的粮食酒。   赵武来到春秋没听过几场音乐,看到全套的春秋乐器在他面前展示,他忍不住十指大动,季文子见状,凑趣说:“听说武子擅长弹琴,不如也在席上演奏一曲。”   季文子这么一说,鲁国的大臣心领神会的笑了。 第七十六章 制造“春秋第一讨债高手”   这倒让赵武有点尴尬,因为他会的琴曲并不多,在这种隆重的酒席上,高歌猛进的要求别人跟他私奔,显然很破坏形象,所以他忍了忍,推迟说:“可惜我最近公务繁忙,已经很少练习琴了,在鲁国这个礼仪之邦,我在这里随意弹琴,若是出了错,就让人无地自容了,诸位还是放过我吧。”   赵武这么一说,鲁国大臣又意味深长的笑了。他们的笑容让赵武摸不着头脑。   鲁国大夫显然是听说了赵武与鲁郤姬之间的暧昧,在这种场合,他们马上联想到赵武唱的私奔歌——在人家外兄面前,确实不适合吟唱私奔歌。   季文子决定岔开话题,他端着酒杯向赵武敬酒,而后装作无心的询问:“晋国明年打算向我鲁国收取多少征税?”   季文子问的话涉及到赵武出使的第三个任务——告之附庸国明年的“纳征”数目。因为这个数目不能商量,霸主的决定就是最终命令,所以赵武之前无需告诉鲁国国君,直接向鲁国执政发布命令就行。   赵武摆了摆手,师修从怀中掏出一份表格,在表格上找了找,随口说出了一个数字。季文子听了,沉默了片刻,回答:“我鲁国明年出一军,帮助晋国人战斗。”   赵武点头:“鲁国是君子之国,我个人对鲁国人很有好感,这个数目确实让我很难说出口,但晋国打了几年仗,确实需要征税来支持自己继续战斗,所以我无法在这个数目上更减,不过,我愿意归还一千名鲁国奴隶,作为对鲁国人表达的好感。”   赵武这么一说,鲁国卿大夫一起站起身来,态度恭敬的答谢赵武的好意。   季文子当上鲁国执政后,颁布了一条规定,要求各国商人去外国做生意的时候,只要见到当地奴隶市场出售鲁国的战俘,或者奴隶,就用自己的钱买下这些鲁国人,事后,鲁国会动用“国家赔偿”,偿还商人们支付的购买费用。   这一规矩后来被孔圣人的门徒子路所破坏,他依仗家族有钱,赎买了奴隶之后,不去领取国家赔偿,以显示自己的高尚。孔圣人事后批评子路,说他“用自己的高尚破坏了规矩”,从此之后,鲁国商人中,不如子路有钱者,见到鲁国的奴隶就不敢赎取,怕自己掏了钱后去领取国家赔偿,会引起别人的指责,所以干脆对鲁国战俘视而不见——这就是著名的“义理之争”。   赵武这几年大力拓荒,做生意赚来的钱基本上都用于在奴隶市场上购买劳动力,鲁国人也清楚赵武过去的行为,所以对赵武能拿出一千名鲁国战俘并不感到惊讶,但赵武愿意交还一千名鲁国奴隶,话中的意思已经表明他不会领取鲁国的国家赔偿,纯属外交礼物一类的东西。   可怜的鲁国人,多少年了他们只知道向霸权屈服,按期向晋国交纳保护费,恭敬地礼敬晋国大臣,怎会想到自己也能收到部分回礼——一千年后21世纪外交技巧,他们可算是提前享受到了。   如此一来,季文子等人的感谢更加诚挚。他站起身来,大礼相谢:“早听说武子在自家封地释放奴隶,有部分被释的鲁国奴隶重新回归故土,他们谈起武子的仁慈总是感谢不尽,这次武子让一千名鲁国俘虏回家,使他们得以埋葬在自己出生的土地上,我鲁国上下一定会记住这一恩惠。”   赵武坦然接受了对方的感谢,他不知道,自己这一行为犯了与子路同样的错——用自己的“高尚”践踏了既定规则。   其实赵武这么做的本心,是担心自己收钱太黑,被鲁国人惦记上——《春秋》、《左传》都是鲁国人写的,这国家虽然弱小,但他们的喜怒都流传千年。万一他们不满意,顺手在书里黑赵武一笔,赵武可就遗臭万年了。所以赵武打定主意:钱要收,鲁国人也不能得罪。   千名奴隶看起来多,但天下最大的奴隶市场就在霸主国旧都绛。晋国市场上奴隶供应太多,已经不值钱了。鲁国奉献的礼物太多,铜钱不方便携带,全换成奴隶反馈鲁国,再装出一副很有文化的模样,张口闭口要整理诗经修缮典籍,鲁国这个礼仪之邦,对比三郤的骄横,能不喜欢赵武的谦逊吗?!   好名声留下了,实惠依旧要拿。鲁国的礼物当中,除了体积小价值高的,比如宝石玉器等,其余的都用来换成书籍……   一般来说,出使附庸国的时候,因为各国大臣要不断的巴结霸主国派来的使臣,所以晋国大臣出使,最短也要在外国待上三五个月之久,等收的礼物装满了随行车辆,这才满载而归。不过,赵武终究文化底子薄,怕在鲁国待的太久露出真面目,所以,在公孙婴齐家宴后不久,赵武快速把出使任务交代完毕,算是完成了自己的外交使命,其后他无心久留,辞谢了鲁国大臣们的后继宴请,于当年十二月初动身回国。   去的时候赵武带了五十辆兵车,回来的时候依旧是五十辆兵车。车上一般是书籍,一半是石头——宝玉。   鲁国的圣人臧武仲没有参加对赵武的宴请,听说赵武要走,他来到黄河边上,也没凑近送行队伍,远远目睹赵武过河,而后回身对鲁国执政季文子感慨:“晋国的强大,至少在五十年之内无可撼动。赵武子是晋国八卿中年纪最小的一位,也是最卑微的一位(指赵武官职居于末位),但他来的时候是五十辆兵车,走的时候还给鲁国留下一千名战俘,此人的贤德岂是三郤可比。   我听说年幼的晋君(悼公)继位后,晋国的诸卿和睦,如果晋国其余几个正卿也拥有赵武的一半贤德,晋国的崛起不可遏止。并且赵武这么年轻,就知道不争不贪,等他今后掌了权,这样的晋国怎样才能战胜?鲁郤姬这次做得好啊,她找到一个可靠的人。文子,以后记住,侍奉晋国不可不谦恭,对待赵武子不可不扶持。”   孟献子在一旁补充:“其实赵武来的时候,战车都是空的,回去的时候战车虽然装满了,留在路上的车辙很深很深,但他车上一半是玉一半是书。君子好美玉,贤者好知识。既贤且能,不要说当初的三郤比不上赵武,我也比不上他。”   鲁国大臣齐声赞扬。这时,被鲁国卿大夫赞扬的主角却在战车上皱着眉头,低声抱怨:“完了完了,这趟出使亏大了,送出去一千名战俘,原本想着能在鲁国设立一个贸易点,好倾销我们的奢侈品,没想到戏演得太过了,鲁国大臣都拿我当‘圣人’了。无论暗示明示都不相信我的推销,反而不停的给我塞一些书籍……嗯,早听说鲁国的女人特尊重夫主,那些人就不知道送我两个,真苦恼啦。”   潘党哼了一声:“你还不满意?当初你塞给我的是啥破石头?身为正卿,你家现在最好的宝玉,都是从我身上扒下来的。而现在,这次出使后,你总算拥有了符合正卿身份的宝玉。瞧瞧这一车石头,顶你领地三年赋税了。今后你三年出使一趟,即使领地里毫无出产,也可以过奢华的贵族生活了!”   师修也不满的哼了一声,劝解说:“主上怎么能说这些书没有用呢?有的人以财宝为珍贵,有的人却以知识与贤能作为珍宝,这次我们向鲁国大臣展示的就是我们对才能与知识的爱好?这才是大收获,有了鲁国君臣的美誉度,今后家臣们来鲁国开商铺,想不挣钱都难。这样的好结局,主上还苦恼什么?”   赵武有气无力的点点头:“我知道,那一千名战俘算是市场开拓费吧,我们给自己挣一个信用额度……可是,我现在后悔了。这笔市场开拓费未免太大了一点,一千个战俘,我能建立六个垦荒囤,开出来百余平方里的荒地来,这百余里的农田,每年又会给我带来多少收入。”   单虑听到赵武的话,马上好奇的询问:“我听说,晋国现在流传着一本书,叫做《拓荒日志》,传言是韩起子记述‘赵氏四十日拓荒’的过程……如今,列国都在传颂赵氏拓荒的高效,主上刚才提到这点,‘修老’可否跟给我详细解说一下。”   今年初的时候,赵武正式确立了四大家臣的地位,这四大家臣在春秋时代被称为“老”,这个词当时既有“年过七十”的意思,也有“重要人物”意思,用在家族职位上,这个词后来演变成“家老”,也就是首席家臣的意思。其中齐策是诸家臣之首,称之为“大老”,师修等人则可以称之为“修老”。   师修好为人师,马上忘了继续劝谏赵武,转而向单虑讲解:“说起来,我赵氏有三年的拓荒经验,现在拓荒的手段已经规范化、流程化……主上这次着急回去,也是为了拓荒事宜……明年春,我们在甲氏的拓荒点将要并屯——也就是把发展成熟的屯垦点两两连接起来,建造成一座大的城市。”   师修马上又补充:“我赵氏的屯垦点,两两相距二里路,这些屯垦点逐步发展,等到人口数量足够了,屯子里各项设施都齐全了,相邻两个屯子的寨墙用石墙连接起来,就是一座城市了。   每四个屯垦点恰好围成每端城墙长二里的中等城市,而后,其周围的小屯会并入城市管辖,那座新筑起的城市也会把围墙不断的加高加厚,最终成为一座大城……”   师修详细解释了一番,最后补充:“明年,我赵氏将新增三座中等城市,成为拥有五座雄城的大领主。”   单虑更加疑惑了:“照这么说,我赵氏岂不正缺人手吗?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还送出一千名战俘来,等鲁国人知道这个情况,不知道该怎样体会我们这份情意……”   这两人聊得火热,赵武低头看着车上堆满的竹简石头犯愁。春秋时的道路状况并不好,沉重的竹简石头压得兵车行走艰难,大大拖累了赵武的速度,赵武正琢磨,是否要抛下这些书籍宝玉轻装前进的时候,一桩突发事件使他终于下了决心。   一名武士领着一位气喘吁吁的赵氏私兵赶来报告,那私兵拱手汇报:“家主,我从甲氏赶来,路上跑了十七天……在我动身前,甲氏有三个狄氏部落赶来投靠,武清汇报给齐策,但他也不敢决定,派我快马赶来鲁国,请主上给予指示。”   赵武大喜,他满口答应:“送上门来的好事岂能推辞,齐策糊涂了,这种事还请示什么?”   师修赶紧解释:“主上,收纳狄人,这是国君的权限。如今国君正在潞氏筑城拓荒,这些狄人不去潞氏投靠国君,反而穿越了潞氏与甲氏北部向我们投靠,主上若是随意答应了,恐怕国君会不高兴。”   赵武犹豫的问:“难道我要跟国君见面分一半?”   师修摇头:“这又不是贼赃,岂有见面分一半的道理,应该全部献给国君,而后听任国君处置。”   稍停,师修解释:“我赵氏与狄人向来亲善,昔日先君赵孟子出于狄氏(指赵盾是狄女生的,并在狄国成长到成年时代),故此,历代家主当政的时候,都有一些在本国活不下去的狄人部落来投靠赵氏。主上今年大肆清剿甲氏,狄胡退入赤狄后,想必把赵氏重新崛起的消息带入了狄氏,这些狄人因而赶来投靠。   按照惯例,赵氏接到狄人的投靠后,都会将这些狄人转而献给国君,国君从其中挑选部分勇士(有力者)充当武宫守卫,而后将剩下的狄人赐还给赵氏……这次我们也应该这么做。”   赵武犹豫不定:“既然这是规矩,那就照规矩行事,只是国君会挑选多少人……对了,狄人来了多少?”   报信的那名武士回答:“来的三个都是小部落,总共大约三百余户,有五百匹战马,牛羊没有计数,策老(齐策)推测,这是靠近潞氏边界的小部落,因为听到信息早,所以动身快,但恐怕随后会不断有狄氏部落过来投靠——这个冬天很冷啊。”   师修附和:“这个冬天是很冷,战争已经打了三年,我国的青壮都已经轮番上阵,田地荒芜,只能靠狩猎度日,我早已经听说,现在除了赵氏之外,其他的家族已经很难在山林中猎捕到野物了。这几年,连续两个冬天都下了很厚的雪,野兽们产崽困难,加上现在人们围捕过度,所以才会有这现象。   我晋国如此,相邻的戎人、狄人会更加难过。其中,狄人还好一点,他们多少会一点耕作技术,冬天有储备的粮食,而戎人完全以放牧为生,一旦冬天雪大了,冻死大多数牲畜,他们会更加难过。我估计,霍城北面应该已有戎人投靠了。齐策想必是预料到这种情况,才会紧急请主上回国。”   赵武一指满车的书籍,吩咐:“那就留下一百个人,把这些书籍都留下来,留单虑在后面慢慢走,我们轻装前进……可惜,我本打算顺路去卫国,享受一下孙林父的招待,可惜了。”   师修继续夸奖赵武:“主上轻车而来(鲁国),席子还没有坐暖呐,完成了外交使命就匆匆赶回,连顺路探访友人都没工夫,这种态度传回国内,国君一定很满意,况且我们这趟出使已经收获满车,主上还有什么抱怨的呢。”   师修所说的“收获满车”,不是说赵武拉了一车书籍回去,而是说赵武拉了满车的赞誉回国。在此后的路途上,师修还不断的赞扬赵武表现的很低调,丝毫没有得意洋洋的神态,浑不知,被打消了旅游企图的赵武此刻正郁闷的想要大声吼叫……   轻骑前进的赵武绕过了卫国的国都,沿着自己修的商路度过黄河,从潞氏进入晋国国境,一路走他一路看到国君正在仿造他垦荒的模式,把潞氏的拓荒行动弄的如火如荼,整个潞氏变成了一个繁忙的大工地,虽然是寒冷的冬季,大路上各家族调拨人手,运送物资的车辆络绎不绝,行走的人浑身都热气腾腾。   赵氏在甲氏开发的第一座城名叫“长治”。此刻他穿过群山之中的军事堡垒“壶关”,进入长治后,各种消息也畅通无阻的送达了长治,把守长治的武清汇报:“主上,截止十天前,共计有七支狄人部落,五支戎人部落赶来投靠,因为家主不在,齐策将这些人都暂时安置在长治西侧的小卫城。主上回去时,刚好顺路探访。那里戒备森严,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赵武只对数字感兴趣,他问:“他们总共来了多少户?”   武清回答:“下臣这里不清楚具体的数字,但听人说,小城里已经住进了三千户,不过这些小部落遭受了雪灾,每户人丁单薄,且基本上,每家都没有老人。”   游牧的氏族部落一旦遭遇大灾害,因为食物不够,家中的老人常常主动出走,这个出走基本上就是独自一人走到荒原上饿死、冻死,而后省下自己那份口粮留给家中的孩子。   如果老人出走后,粮食依然不够,小部落会主动寻求强有力的大部落投靠,以寻求庇护。当然,这种庇护也不是毫无代价的,他们等于把自己卖身为奴,并入大部落中。而大多数游牧族部落便是这样不断的融合。但如果遭遇部落战争,战败的部落又会重新分散开,各自发展。   这种分分合合,成了草原常有的生存状态。   大多数戎人的部落,其家族成员的组成,常常是兄弟两人带一个孩子及一名家庭主妇。人丁少的家族则是父与子与家庭主妇的组合。遭受雪灾之后,一般草原部族的家庭成员不会超过四个人。   现在,长治的卫城里住进了三千户,则意味着总共约一万两千人投靠了赵武。   这些游牧部落投靠赵武,其中,霍城之北的戎人,倒不是因为赵武“仁慈的名声在草原上传扬”而卖身投靠,赵武在草原上的名声恰恰相反。只是因为赵氏的领地最靠近北方边界,使得他们没有选择比较的机会,无可奈何地投靠了赵武。   而甲氏之北的狄人,则是穿越了国君的控制地盘,特地来投靠赵氏,就是因为赵武与狄人有血缘关系。   这两者同为游牧部落,却需要区别对待。如何显示出差异,赵武不清楚。他犹豫了一下,望向师修,希望寻找一点建议。   师修不敢表态,接受新附庸、如何安置他们属于领主权力,恪守礼仪的师修,在这方面不能乱出主意,他低头沉默不语。赵武等了半天,等不到主意的他决定跳过这些问题,他转向武清武连,问:“我们筑城的石料准备妥当了吗?”   说到这问题,武清马上回答:“家主,恐怕我们明年的筑城计划要推迟了,国君也要在潞氏筑造新城,所以从我们这里调走了一批石料,还要走了一批粮食。现在,我们的物资已经不够同时修筑三座新城……前几天师偃来过,要求我们从附近山上多多采集石头,但现在大地冰封,积雪覆盖,我们根本没办法派人入山。”   赵武赶紧问:“国君调走石料——他付款了吗?”   武清笑着摇摇头:“君上没有钱,他倒是给了一张欠条。”   啥,春秋时代也流行打白条,不行!   赵武怒气冲冲:“欠条呢,我去要账。不信国君也建造一座躲债台,来逃避债务。”   “不好……”师修终于开口了:“讨债这件事,主上不合适出面,我们不能乱了君臣之礼。”   赵武眼珠一转:“嘿嘿,我忘了我家还有一名抢钱高手……告诉娇娇:今后男主外,女主内。讨债的事情她出面,我在背后默默支持。哈,娇娇抢惯了钱,在国都公子、公孙中素有名气……”   武清笑着回答:“如今,欠债条在齐策那里。齐策说:咱不妨让国君欠的更多一点,不妨将那些投靠的戎人都分配了,只留下一点点数目向国君意思一下……想必,债务在身的国君,不好意思拿走我们的属民。”   “齐策总是狡猾的令我满意”,赵武竖起大拇指夸奖:“不过,论起催帐来,咱家有个现成的母老虎,为什么不好好利用起来……嘿嘿,齐策不好出面的事,不见得俺家娇娇不好出面啊!   当初娇娇未嫁时,都能逼得范匄魏绛荀偃避席,如今曾受他逼迫的人都是霸主国正卿了,她丈夫(赵武)成了霸主国正卿,老爹是霸主国副元帅……我不信,谁还敢欠她的帐不还——即使霸主,也不成!” 第七十七章 国君用什么还账   师修马上提醒:“主上,师偃性子急,你得提前跟夫人做好沟通——对一国之君逼债要讲究礼仪,我们必须有礼有节……这些,都需要主上与夫人交代好,谁该说什么,谁不该说什么,什么话由谁来开口,需要预先规划,免得到时出了岔子。   这种沟通必须尽快,我们明年的筑城计划已经耽误了,万一师偃暴躁起来,私下怂恿夫人催逼国君还债。而主上这头,万一面临国君的求肯,该如何应对?”   刚才的交谈中,武清直接称呼悼公为“国君”,这不是一种恭敬的称呼,但因为武清原本不是晋国人,所以他的称呼也无人介意。   可是,坏习惯是传染的,如今,一贯讲究礼仪的师修也放弃了“君上”的尊称,而以“国君”来称呼悼公,说明师修虽然没有表态,但欠了债的悼公已经让他失去了敬意。   不过,师修的转换称呼倒是提醒了赵武,他马上改用尊称:“君上在潞氏筑城,城池修好之后,我赵氏在甲氏的领地就不是边境了,这样一来,原先协防的智氏私兵可以抽调回去,我们自己家族的武士也能抽调出部分力量,全力防御霍城以北戎人的侵扰……   所以君上筑城的行为,是在为我赵氏分忧啊,我赵氏不过被调去了一些物资,就能让大部分兵力抽开。而减少了狄人的威胁,我们在甲氏新筑的城,即使城墙单薄一点也可以忍受——养活甲氏的武士需要花多少钱,省下来的钱足够抵偿那些物资吗?   所以,君上既然打了欠条,我们也似乎不能立即催帐,需要先缓一缓……你们说,是不是这道理?”   师修闭紧了嘴,武清无所顾忌,他脱口而出:“赵氏修筑城墙,防御的岂止是外敌的骚扰?”   赵武笑了:“诸位过于警惕了。晋国卿大夫之间的争斗虽然惨烈,但现在是韩伯(韩厥)当元帅,至少在他的任上,赵氏没有什么好担忧的。韩伯退下之后,只要我还在位子上,只要君上还是国君,又岂会亏待了赵氏?   你们转告师偃一声,我们别急着一次性建立一个完善的城市,可以先把长治城建起来,即使城墙单薄一点,但我们也有十几年的工夫去完善城防体系,别担心什么。”   师修转换了口气:“如果不担心建筑材料的短缺,说起来,国君借走一点粮食,倒不是什么大事。别的家族都缺粮食,但我赵氏从数年前就开始推行楚国稻种,农夫两季耕作,领地内粮食等于凭空增加了一倍产量。   如今我们粮食多得仓库里堆不下,已经开始酿酒,但酒瓮也堆满了酒窖,国君从我们这里调去部分粮食,倒给我们腾出了一些地方。”   武清低声补充:“没错,师偃对借出去的粮食倒没有抱怨。但齐策怕消息传出去,其他的家族看到我们粮多,嫉妒与怨恨,所以他给卫城那些归附戎人、狄人们调拨粮食,都用装酒的木桶运输,以隐藏真相。目前,我们在壶关仓库里的粮食,养活那一万多名来投靠的胡人部民一点不艰难。   主上,我认为我们的步子还能迈大一点,甲氏荒凉,我们要更多的接纳各部牧民。我们的骑兵多了,战马多了,才能更快更好的掌控甲氏——我们现在是跟国君抢时间啊,不能不激进一点。”   春秋时,粮食是战略物资,禁止公开销售,所以市场上从来没有粮食出售。各国缺粮了,只能通过外交手段,用其他国家紧缺的物资来交换粮食,而贵族之间也一样,比如赵武之前缺粮,就要用手中熟练的工匠与其他家族交换粮草。   现在赵氏生产的粮食多,但这些粮食不能拿来出售;而其他的家族虽然缺粮,但他们却拿不出赵氏期待交换的紧缺物——人力。过去,赵氏只能低调的装穷,尽量把多余的粮食储存起来,或者酿成酒埋入酒窖,但现在,武清的建议等于一丝曙光……既然粮食能诱惑游牧部落卖身投靠,赵氏人口数大幅增长的契机就出现了。   狄人、戎人多了并不怕,春秋时代,人们对国家概念并不强烈。赵盾身上流着狄人的血脉,狄人没有拿赵氏当外人。赵氏需要的是士兵,以及擅长培育战马的人才。狄人来了,简直是瞌睡遇到枕头。等若干年后,游牧部民彻底融入赵氏,谁能分得清华夏与夷狄?   孔夫子怎么说——夷狄入华夏,则华夏之。   “让齐策把欠条收藏好,我对娇娇很有点期待,真希望尽早知道,他国君用什么还账?”赵武想到这,满脸的幸灾乐祸:“我们的粮食要提价,要尽量吸引狄人投靠,投靠的部落民要迅速按井田制分割,按我们晋国的军事民事编制,散布到四乡。   战争还在继续,我们要把所有的力量都用上,所以,这些狄人戎人要尽快同化:给他们教授晋国的军事常识,教会他们晋人的战斗方式。够标准担当武士的,要尽快纳入观察范围……”   赵武把自己记忆中所有诱拐、洗脑的招式都倒了出来,等他吩咐完,又想了片刻,认为再无遗漏,便深沉地说:“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所以,动作一点要快!”   留给赵氏的时间确实不多了。这一年,垦荒筑城之风刮遍春秋列国,除了晋国在忙外,齐国也乘霸主无力东顾,出兵攻打东边的莱国。齐国大臣晏弱初步动作是在莱国边境修筑东阳城(今山东省临朐县),进一步威胁莱国。   与此同时,秦国继续扫荡西戎,成为戎地霸主,像模像样第要求戎人小部落“纳征”,并不约而同地在西戎一地大肆修建城池,以进一步开发戎地。   春,晋国新任国君下令大法官士弱“修范武子之法”,正式颁布实施全国。   自此,晋国法律从“习惯法”走向全面“成文法”。   范武子是前元帅“士会”的尊称。士会在担任元帅时,修订与完善了赵衰赵盾制定的法律体系。故此,晋国人习惯把本国法律称之为“武子之法”。   但即使是士会的所谓“完善”,其中的很多内容依旧是粗犷的概念性条文,可执行性上远不及赵武依据现代法律条文所制定的《赵城律条》。故此,士弱受命在修订“范武子”法律后,在许多地方参照了赵城律条,这使得晋国百姓在其后,习惯性地将晋国新法律称之为“赵武子之法”,或“赵律”。   同时,楚国使臣抵达郑国,向郑国传达再次侵略宋国的命令,此时的郑国刚刚解散去年集结的军队,正忙于春耕。楚国再次下达的任务,令郑国有种力不从心的感觉,大臣子驷认为楚国给的指命太多太重,难于负荷,请求顺服晋国以得到喘息(息肩于晋)。但郑成公态度坚决,匆匆下达了军事集结令。   消息传入晋国,晋国国内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接获郑军集结的消息,悼公焦急的等待着韩厥下达全国动员的命令,但等了小半个月没有消息,他急忙赶往元帅府,亲自询问韩厥的决定。   春秋时代,国君跟臣子之间礼节上的差距并不明显,国君前往元帅府聆听元帅的主张,也就是平常事,何况晋国向来是执政掌握治国的权力,国君只不过是名义上的领袖而已,所以悼公穿过元帅府的时候,并没有引来护卫士兵的诚惶诚恐,他们只是站在原地行了个礼而已。   韩厥正在里面处理公务,只听韩厥说:“明日询问全军,有兄弟四五人皆在军中者,可以向上司申告,我们从明天起:归老幼,反孤疾,二人役,归一人(即:免除老弱病残的服役义务);凡起徒役(凡是承担军役的任务),不过是每家出一人而已……”   悼公听到这里,转身就走,护卫悼公的公族大夫荀会诧异的问:“君上,怎么你到了门口也不进去(过其门而不入)?”   悼公笑眯眯的回答:“郑国人又挑起了战争,我原本担心今年我们要穷于应付了,但现在执政都开始淘汰病弱士卒,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荀会点头称是,悼公又走了几步,听到元帅府响起了赵武的声音,他又停下脚步,只听赵武在里面说:“没错,让那些上不了战场的老弱也去参战,那是对他们的谋杀。我们现在国力疲惫,连老弱都上战场了,这些人不仅形成不了战斗力,光是耗费的粮食也让我们难以承受。   如果把这些老弱都淘汰回去,每三个羡卒(预备役、辅助兵不能算‘士’)当中只留下一个,而后把装备三个士兵的费用集结到这一名士兵身上,我们可以让上战场的士兵装备更加精良,他们在战场上的生存机会会更多……”   只听下军将栾黡阴阳怪气的说:“武子侃侃而谈,谁不知道你的士兵装备精良,但我们这些在座的人,谁又有你家那么多财产?养得起数千甲士……哼哼,想当初,先君(指厉公)不过拥有八百甲士而已,你现在让在座的都学你那样,把士兵武装到牙齿,我们可学不成。为啥?两个字:没钱!”   韩厥的声音紧跟着响起:“武子是把自己的军队装备的精良,其中有一点值得大家注意——历年参战,各家族私兵伤亡惨重,但打了三年仗,赵氏私兵阵亡者不过三百余人,大多数伤兵伤好后都能照常下地干农活。我想,光是这个数字就能让各位好好思量一下:三百余人,仅仅三百余人阵亡。   这三百余人的伤亡又给武子带来了什么,大家也知道,武子这几年的俘获却不算少,若不算上三郤归附的武士,恐怕武子这几年收获的战俘,在各位当中也是最多的。”   栾黡嘟囔了一声:“历次战争,数武子出的兵力少,当然伤亡最小了。”   韩厥紧跟着驳斥:“栾军将,你的下军虽然独立攻击了彭城,算得上一场大仗,但去年令狐颉与武子的新军也独立对抗了郑军——大家都知道,郑君被武子追杀,狂奔了三百余里,一口气不敢歇,这才逃脱——我还听到消息,说郑君回去后受了惊吓,一直缠绵病榻。   所以,真论起来,武子新军战斗的艰苦并不下于栾军将。”   栾黡强辩:“我打的是攻城战,赵军佐打的是郑国那支‘长跑军’。”   上军将智罂慢悠悠的说:“但新军只有一个半师,对抗的是整个郑国的军队。郑国虽然弱小,却也是二流强国之首,能打得二等国家宋国喘不过气来。吾家儿婿小武,用一个半师独立击溃郑军——便是算上这场大战的伤亡,他手下的私兵也就亡了三百余人。   为什么武子能做到这点啊?无他,甲坚兵利而已。”   自己的岳父都跳出来说话了,武子的口气更加谦和,他平平淡淡的说:“我继续说:坚固的铠甲再加上锋利的兵器,使得我们的新军可以用一个半师的力量击溃郑国的军队,伤亡却很轻微。如果各位将手头的老弱病残裁减了,用装备三个士兵的钱粮装备一个士兵,又会怎样——我们的士兵在战场上会更加勇猛,更具备战场生存能力。当然,他们的攻击力也更猛烈。   最重要的是,一个人经过十月怀胎,呱呱坠地后,需要二十年养育才能加冠、成人。但并不是每一个成年人都擅长战斗的。大自然里有花、有树、有草,这些种类各异的植物,并不是每一个都能开花。   天道如此,人也一样——有的人擅长纺织,有的人擅长做木匠活,有的人擅长冶炼。让一双灵巧的、擅长开动织布机的手,拿起刀枪更别人拼斗,那是糟蹋了他的天赋。   所以,我赞成韩伯的话:让我们把那些不适合战斗的人送回家去吧,让他们选择自己最擅长的活儿干下去,为我们创造更多的价值,让我们只把那些擅长战斗,擅长杀戮与狩猎的士兵留下来,让他们作为我们的锋利的牙齿,坚固的盾牌,保卫我们拥有的一切。   当然,为了让他们能够更好的战斗,或者说的自私一点,为了让他们尽可能长时间的为我们战斗,我们不妨把他们武装的更完善一点,给他们最坚固的铠甲、最优良的兵器,让他们在战场上生存下来,让他们尽可能多的杀死我们的敌人,这么做,不是对各家族也有利吗?”   栾黡回答:“说的不错啊,这道理听起来很是顺畅,可是连年战争,已经掏空了我们的家产,再让我们武装自己的私兵,恐怕我们掏不起那个钱——即使元帅愿意因此裁减我们出兵的数目,我们也做不到。   对我们来说,人不值钱,下命令,让领民自备武器与粮食上阵就行,但铠甲武器却要花我们自己的钱,它们都很昂贵。战斗中,这些武器还有损耗……我们实在花不起这份钱。相反,元帅无论需要我们出多少名战士,没问题,它不费钱的。”   士匄的声音幽幽响起:“元帅,木甲(柳条甲)也算数吗?如果木甲算数的话,那么是否‘恶金’制作的刀剑也能算数——若是这样,我范氏私兵也能装备的起木甲、铁兵。”   元帅府里哄笑了一片,只听赵武不紧不慢的说:“范大人,铁兵的廉价已经是过去式了,我们新制做出的铁兵器比青铜兵器还要昂贵,若用这种铁兵装备你的军队,我怕你也装备不起。”   范匄吃惊的问:“怎么会这样?我听说新铸造的铁剑已经可以达到三尺长,还正想着换一批这样的铁剑装备私兵呢,有这批长剑在手,搏斗起来,我的士兵并别人的剑长一倍,还不是只有我欺负别人,别人想还击都够不上我,多幸福啊……   武子,别开玩笑,我平生第一次有了装备铁兵的念头,怎么你现在又告诉我,你家铁兵器比青铜兵器还贵?你的物价也上涨的太快了……”   悼公听到屋里传来一阵宝剑出鞘的声音,紧接着传来一声巨响……似乎是赵武在向人具体演示自家铁剑:新式的夹钢剑舞起,一刀,轻易砍断了一柄锋利的青铜剑……   大厅里顿时响起了一片抽冷气的声音。   大厅外,悼公身边的荀会扫了一眼旁边的武宫武士,有点尴尬的向国君说:“其实铁兵的锋利,栾军将也知道。当年栾元帅攻打匠丽氏家族,是中行伯(荀偃)带的那群铁剑手奠定了胜局,当初那批铁剑是中行伯从武子那里得到的聘嫁礼,因为那群铁剑手们轻而易举的砍断了武宫守卫手中的武器,使厉公的甲士失去了战斗意志,这才导致厉公被囚。”   荀会说这个,是因为大厅里那帮弑君者不知现任国君在外。说起前任国君被臣子捉拿囚禁的事,连他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   厉公被杀的时候,赵氏铁剑的制作技术还不成熟,大多数铁剑也只是比青铜武器稍稍锋利而已,直到赵武想起高碳钢、低碳钢这两个词,开始在冶炼钢材的时候掺以木炭与石墨石灰……加上铸剑师熏的到来,才使得赵氏武器取得了突破性进展。   现在赵氏铸造的夹钢剑以铁条为心,刃部使用了高碳钢,它的锋利程度远远超越了大多数青铜器,据说,新剑可以从咽喉直接刺入心脏,在骨骼上留下深深划痕……   赵武在大厅内具体一展示,所有的晋国大臣都呆住了。   悼公感到很有面子。   赵武的铸剑技术是从周地得到现任国君孙周赠送的一批藏剑,然后才出现突破的。所以赵氏的铸剑技术,一向被认为得到了孙周的特别指点。如今赵武用手中的宝剑折服了晋国诸卿,悼公以为,这是他的功劳。他一边举步向外面走,一边露出小孩子那得意的微笑。   身后,元帅府中,诸卿们一个个上前验看被砍断的青铜剑,以及赵武手中那柄铁剑。   韩厥等诸卿都看完,他开口说:“木甲可以算数,我允许各位用木甲当作甲士,另外,我还允许各位短少三分之一的兵额。但,既然各位少出了兵车数,那么就必须做到:你们所出的士兵都要武装齐全,每一个士兵都拥有铠甲。   至于武器……武子,你说这种武器很昂贵?”   赵武点头承认:“我家的铸剑师熏已经逐渐的摸索出合格的冶炼配方,已经知道怎样做才能铸出锋利的宝剑,但是,这种宝剑铸造起来极其花工夫,匠师的技艺如果不十分精湛,造出的宝剑合格率就低。   计算起来,花在铸造这种剑上的时间与工夫,比青铜剑还要麻烦,然而这种剑确实锋利,而且还可以铸造的远比青铜剑长。”   韩厥打断了赵武的唠叨:“这种剑你现在有多少?”   赵武有点不好意思:“大约一万柄……”   栾黡跳了起来:“那还算少,拿出来足够装备所有的军官了。”   栾黡的意思是说:既然这种剑如此昂贵,不如给只给军官装备。赵武有一万柄剑,装备全国的军官已经足够了——所以,赵武最好拿出来给大家分分。   韩厥沉思了一下,又问:“匠丽氏是否学会了这种铸造技术?我听说他今年付给你六千女奴,是不是在购买这种技术?”   赵武回答:“匠丽氏确实向我购买了这种技术,但他那里铸造的宝剑,合格率更低。所以匠丽氏坚持要以普通青铜剑十倍的价格出售这批宝剑……我刚才说一万柄宝剑不够用,是因为我自己的私兵都不够装备。   诸位也知道,一场仗打下来,一名士兵平均损耗至少两柄武器,而我的出兵额度是七千五,那么,我至少需要一万五千柄刀剑。即使元帅肯消减我的出兵额度,我也要出六千兵。这一万柄宝剑,还不够装备我家士兵的。”   韩厥沉思了片刻,回答:“国家现在经费紧张,出不起太多的钱向你购买宝剑,但我可以让你参与分享部分‘征税’——今年不行,今年的‘征税’额度已经分配下去,从明年开始,我许可你参与分享征税。我以这个条件,向你赊买三千柄铁剑,作为国家武库库存,可行?”   栾黡欢畅的跳了起来:“太好了,那我栾氏就从武库里借两千柄铁剑使用。”   一直沉默的中行偃(荀偃)开始以大压小:“栾侄,这里各家族都在,栾氏怎能一下要走两千柄宝剑呢?我看大家不妨商议一下,确定各家对这批宝剑的分配份额。”   韩厥扫了一眼在座的卿大夫,他读懂了各人眼中的垂涎,淡笑的说:“我也知道各位打着有借不还的念头,可以!各位可以在战后保留这些铁剑,但我需要各位拿功劳来换——现在郑国虽然开始征召军队,但我听说郑国国君病重,恐怕活不成了,所以我们这次出军无需动用所有的军队;所以,这些铁剑就先分配出战的人吧。智伯,这次出阵由你率军,你就挑人手吧。”   智罂笑盈盈的回答:“既然由我挑选,当然是自家女婿使唤的得心应手。况且这次只是面对郑军,郑军曾是赵兵的手下败将,所以我先挑新军,而后领上军一部出战,应该足够了。”   栾黡没事瞎捣乱:“智伯率军出战,我看这次就无需从武库里借兵器了,赵兵是你家女婿的军队,他们不把自己武装到牙齿是不会出战的,至于你智家私兵……我听说娇娇往你家里搂了不少好东西,想必智氏私兵也不会缺铠甲与武器。”   智罂笑着点头:“依你,我们这次不从武库里借东西!阿黡,其实你羡慕我,那就要多问问你的岳父了。”   栾黡听了这话,脸色一黯。   智罂觉得自己说漏了嘴,赶紧转移话题:“我听说韩氏弓兵与赵氏私兵搭配起来,作战能力暴涨。韩伯,我家私兵不如魏氏、赵氏勇猛,这次能够从你那里借点人手。我也不要多,只要两三千弓兵。”   韩厥点点头:“我让韩起带队三千人,跟你出战……我认为我们时间足够,可以拖延到秋季再出兵。阿匄(范匄),齐国人态度越来越不逊,你去齐国跑一趟,责问一下他们,态度要不软不硬;阿黡,你去卫国乞师,要求卫国出兵一个整编军,于秋季集结于宋境。”   栾黡的岳父是士匄,士匄之女祁盈(“祁”是士匄给女儿陪嫁领地,该女被人称之为“祁盈”或“栾祁盈”、“栾祁”,意思是说:嫁入栾氏,儿子是盈,嫁妆是祁的女人)也是一个喜欢往岳父家搬东西的女人,但她跟智矫不同——智娇把丈夫家中的货物搬到父亲家,顺便拐走父亲家的农夫与武士充实自己夫家,导致家大业大的智氏也出现劳力不足状况。比如赵武长借不还的三千智家武士,现在已经彻底融入赵氏,成了赵氏散步于各地的城防军。   比较起来,智娇的作为也算是一场公平交易而已。而栾黡花钱大手大脚,祁盈更像一个现代物质女。已故的元帅栾书又是一个极其廉洁与节俭的人,摊上这样两位擅长败家的儿子儿媳,使得原本家大业大的栾家现在也开始窘迫起来。   刚才栾黡脱口而出夸奖智娇矫擅长搂钱,智罂先是得意的炫耀了一下,马上联想到栾黡的妻子,他自知失言,赶紧胡乱说些别的话,韩厥当然察觉了荀罂的失误,所以马上接嘴掩饰,借助布置军情,避免了令士匄与栾黡的难堪。   士匄与栾黡各自领了任务,韩厥马上又补充:“既然我们有足够的时间,现在不妨把这些铁剑的分配额度商量一下,另外,各家裁减的羡卒数目也确立一下。今年春耕过后,我希望各家立即整理铠甲,储存武器,训练士兵,等待国家的征召令。”   众人轰然响应,紧跟着,他们又为各自的额度争执起来…… 第七十八章 赵军再上战场   趁着他们吵闹的工夫,韩厥又布置了士弱等人的外交任务,而后招手唤过赵武,低声说:“新军数目不能裁减了,令狐颉病重,眼看熬不过这个冬天了,所以我们不能指望魏氏的私兵了。如此一来,这次出战,新军全靠你了。   我听说你最近收复了许多戎狄部落,并把那些人向国君呈献,但那些戎狄武士国君一个都没要,全都归还于你……所以,你只要拉上一些戎人凑数,等于减轻了自己的负担。我许可你总共出七千武士,也算减少了规定的兵额,是吧?”   赵武点头:“如果允许我调集戎人的话,我可以凑足八千人。只是请元帅裁减一些兵车数量,元帅也知道,我不太喜欢庞大的兵车,我家的兵车狭小轻便,我还准备将兵车乘坐的人员裁减为两人,一人驾车,一人战斗。如此一来,我手头会驾驶兵车的人,数目不足,元帅如果能裁减一些兵车的额度,我愿增加一些骑兵额度以辅助作战。”   韩厥低声肯定:“我家阿起说,你打算在兵车战斗组中混杂一部分骑兵,令狐颉也跟我说过你的想法。现在令狐颉病重,新军完全由你做主,你想怎么改,不妨先试试,我支持你。”   荀罂凑近赵武,也学着韩伯的样子,压低嗓门询问:“我听说国君打算奖励你出使鲁国的功劳,把国都内、原先属于三郤的一处庄园赐给你,让你居住于新田城,可是你拒绝了,这又为什么?”   赵武低声回答:“我的家臣东郭离已经为我在东郭修建了庄园,匠丽氏也把他在东郭的房子转让给我,几座园子并在一起,许多建筑都是现成的,完全能住下家族防守武士,现在我住的很舒服,不想搬家了。”   智罂笑了:“你傻了,你看看诸卿,哪有居住在城外的道理。国君既然赐给你园子,你该收下,当然,如果你用不上城内的庄园,我可以替你照顾……那园子原来是郤犨的,位置很好,我打算把智家造纸坊开在那里,正好,不用另外购买商铺了。”   韩厥责备的瞪了智罂一眼:“智伯,小武虽然是您女婿,可你也不能如此压榨?”   智罂笑着反驳:“谁压榨了谁还不一定呢?我虽然从武子那里获得不少,可你也知道,我智家如今也出现了人手紧张的现象,为啥?你问他?”   这边三人窃窃私语,结成了一个外人不能进入的小圈子。另一边,其余四位正卿已经商议完毕,他们将商议结果呈递给韩厥。韩厥看也不看,立刻表态同意。   而后,韩厥宣布:“今年春耕过后,各位一边备战,一边要注意宣传晋国的新法律。   昔年,范武子(士会)曾劝解国君说:德行确立了(德立),刑罚施行了(刑行),政治修明了(政成),内务及时了(事时),典则被遵守了(典从),礼仪理顺了(礼顺),这样一来,谁还能与之为敌?   见可而进,知难而退,这是用兵的上策;兼并弱小的,攻打昏昧的,这是武将的宝则;整军(整顿军队)经武(筹划武略),取乱侮亡(攻取混乱的国家、侵凌即将灭亡的国家),是作为卿的觉悟……   当年范武子以此来确立了与楚争霸的基本策略,这么多年过去了,每当我们坚持这一策略时,我们就能在争霸时占上风,每当我们忘记这一策略时,我们的霸主地位就摇摇欲坠。   与楚国的争霸是长期的,所以我们要常常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范武子的教诲。因此,今年我们的任务就是:一边整军、经武,一边德立刑行、政成事时、典从礼顺……   我希望今年将晋国新法律在全国推行,各位在自己的领地里不妨也学学赵城,将新法律的条文刻在石壁上,好让人人知晓……”   大厅里诸卿大夫轰然响应:“喏!”   韩厥继续布置:“下面,我宣布各位卿大夫的工作……”   ……   傍晚时分,赵武回到国君的宫殿,他按照例行公事,安排了当夜的武宫守卫,并与公族大夫进行了交接——惯例,负责王宫守卫的甲士位于宫墙外围,阻止闲杂人员靠近宫墙,而公族大夫则带领公族子弟守卫于王宫之内。而宫城白天的守卫工作还则罢了,因为夜间不辨东西,外围的王宫武士必须与宫内的公孙们,相互约定彼此辨别的口令。   当夜值守的是韩厥长子、韩起兄长韩无忌,他正点着牛油大烛,在灯火下用毛笔抄录《兵策》,不过他不是在纸上抄录,而是在竹简之上。见到赵武进来,韩无忌也不放下笔,头也不抬的说:“君上刚才问起过你,他要你明天一早陪他与(弟弟)杨干打棒球……小武,我一直在纳闷,怎么赵城学生写的字,变的越来越方方正正?”   赵武坐在韩无忌旁边,提起了毛笔,在竹简上写了几个字,用毛笔指着自己写的字,解释:“无忌哥,这字越来越显得方正,是因为书写技术出现了变革。   原先的象形文字更像是绘画,用最简略的笔触画出字的图形来,所以字体形状更加图形化,弯弯曲曲的。但现在我们有了纸,有了毛笔。如今,人们都用毛笔在竹简上书写,不再像过去用刀子刻竹简,因为无须注意竹子的纹理,所以字迹追求简便,就会越来越方正——这就是变革,顺应时代的变革。”   韩无忌接过赵武手中的笔,提笔在竹简上写了几个字,若有所思的回答:“你说的不错,用笔在竹简上写字,果然不同过去的刀刻手法。过去因为要注意木头的纹理,所以用刀刻画线条尽量要圆,现在用毛笔,横平竖直最省力……   小武,我晋国字体并不统一,原先,字的笔画怎么弯全凭个人爱好,我现在负责教导公族子弟,常为这个发愁,听说你打算与鲁国人联手编录一份诗经,你说,我们可不可以编录一份标准的‘书典’,把所有的字都规范统一起来……”   赵武讶然笑了。   如果真能通过几本书规范一个国家的字体,那么,这就是“至圣先师”所做的工作,他编录的几本书后来被称为“四书”,属于“经”——没准赵武照这样编录出来的书,也会被后人称之为“四书五经”。   “说实话,我也就是一时冲动,才跟鲁国人谈起这件事。但鲁国人似乎对这是很上心,开春的时候,鲁国大夫已经派出了许多家臣到我那里,催促我开始动手编录诗经。可我现在哪有这份精力。   无忌哥,你看我现在,头上既挂着少司寇的头衔,还要管理武宫,管理新军,另外,我赵家的家族事也有一大堆……无忌哥既然对此感兴趣,不如帮帮我,由你领着那些鲁国大夫开始动手编录诗经——其实这种事,最适合由你这位公族大夫出面。”   韩无忌满口答应:“编录典籍——这是你推让给我的荣誉,我正好也有心研究一下列国的诗词……好得很,这事就由我出面,只是,你别忘了供应我足够的笔墨纸张。”   赵武顺嘴说:“那么,韩氏是否也有心建立一座造纸坊?我可以把造纸技术交给韩氏的工匠?”   韩无忌摇头:“不好,如今造纸业有智氏与赵氏出面,我韩氏参与其中,岂不抢了你们两家的饭碗?如今战事频频,谁家日子过的都不容易,我身为元帅之子,不能干这事啊。”   “瞧你说的”,赵武答:“天下读书人何止十万?这些读书人需要抄录的典籍何止百万,需要的纸张可以用兆来计算,凭我赵氏与智氏两家,哪能把天下的纸张都生产过来?便是加上韩氏一家,现在纸张仍然供不应求。”   韩无忌想了一下,说:“果然如此,那我韩家便加入其中。”   赵武与韩无忌说话的工夫,门外不时有巡逻的甲士牵着狗走过。   韩无忌坐在那里,悠然神往的说:“如果能做到人人手上有一本书,那这世界该是个什么世界?用竹牍记录书籍,我们做不到人人有书读,但一车的竹简却能抄录在一张纸卷轴上,我们可以做到人人手上一个卷轴,如此一来……”   “如此一来,老师在上面讲课,学生就可以手中拿着书,对照老师的讲授。再也不用:老师在上面讲授,学生瞪大眼睛记忆;等老师讲授完,再传阅老师手上的竹牍,让老师耳提面命——赵城学宫就是采用这种方法,所以用了三年,便教出了一大批识字的人。”   韩无忌来了精神,立刻跟赵武探讨起教学方法,这方面赵武有经验,他与韩无忌一直聊到深夜……   这年春,晋国百姓暂时得到了片刻的休息,他们顺利的忙完了春耕,而后不紧不慢的开始集结。   等到当年秋,荀罂带领新军与部分中军出战,才进入宋国国境,果然传来了郑国国君郑成公病逝的消息。赵武行军途中听到这消息,立刻发出严正声明:“不是我干的——咱也就是追了郑国国君几十里,怎可能吓死郑君呢?郑君那是运动量过大,没注意恢复运动,跟我没关系。”   荀罂脸色凝重:“据说,郑成公临死前依然坚持附楚,他叮咛执政子罕说:楚君为了我们郑国,眼睛都被箭射伤了(指前575年的鄢陵之战),人家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了寡人啊!如果我们郑国背叛了他,就是背弃了别人的功德和以前的盟约,那样的话,还有谁会亲近我们?我死后,拜托大家,千万不要让我的子孙背负背叛的罪名!”   稍停,荀罂下令:“传令,全军就地驻扎……现在可不是责问的时候,现在需要礼敬。”   秋7月庚辰,郑成公卒,僖公即位,子罕当国,子驷为执政,子国为司马。   得到这一消息,晋军停留在宋境,等待郑国消息,有点进退两难。   晋军的犹豫是出于春秋时的礼节,春秋时代讲究不趁人国丧发动侵略——因为“纳征”的事情,要等到新一届领导班子确定,才能跟对方谈。   当时,各国都大致遵守着这项不成文的规定,故此荀罂正打算派出使节通知郑国,同意在郑国国丧期间两国休战。   此时,郑国国内,多数大臣也主张归附晋国。但执政子驷决定恪守成公遗嘱,没等荀罂派出使节致丧,郑国军队已经出战了。   郑军迎战了,那么晋国便没有了顾忌,七月末,晋军又开始向前推进,在宋国与郑国的边境上,晋军汇合了由宋国华元、卫国孙林父、鲁国仲孙蔑(孟献子)带领的各国联军,连同曹人、邾人的军队一起跨过宋国边境进入郑国。八月,双方前锋在戚开始接触。   “由新军打头阵吧,赵兵与郑兵是老对手了,小武初次上阵就追得郑国国君满地跑,二次上阵又追杀郑君上百里。这次,小武你再追着郑君跑一段路。只是,新军佐,这次你可得悠着点,现任郑君屁股底下的椅子还没坐热,你不要再把人吓死了”,开战了,荀罂意态悠闲的调侃。   赵武态度也很悠闲:“我怕新军一出去,对面的郑军就开始逃跑,那就不好玩了。”   对面,郑国的军队派人来宣战(辞问)了。   这次出战,因令狐颉没有随军参战,赵武作为唯一主将,不能出阵答谢敌方的致辞,所以这种活儿,由上军尉祈奚担任。双方在两军阵前彼此礼貌交谈以后,祈奚回车。   齐策盯着郑国的军队,笑着说:“恐怕主上真说着了,子驷宣战(辞问)的时候面色惊慌,他的御戎手足无措,走路都不看道……也许我们一出战,郑国人就跑了。”   中军传来命令:“智伯有话,郑国正在国丧,我们不能逼迫过甚。所以,郑军如果退却,新军佐不得过度追杀。”   赵武懒洋洋的回答:“知道了!”   随即,赵武挥手下令,师偃催动着军鼓,赵兵开始出营列阵了。   果然,驾驶轻车的赵兵才一出现、列阵,对面的郑军已经站不稳了,队列边缘已经有部分郑兵三三两两的逃亡,子驷弹压不住。   上一场战争中,赵氏兵车的凶恶给郑国军队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如今一看,出战的又是那种车轴上带着长长三棱刺的轻型战车,经历过上一次战争的老兵已经开始打哆嗦了,他们恐惧的向身边的新兵叙说着往事,随后,恐慌如同波浪一般开始扩散。   赵兵阵型内,赵氏军官开始汇集于军旗下,齐策布置任务:“出击的号令下达后,我允许每个‘彻行’向前突击百余步,但奔驰到现在郑军所处的位置,如果郑军已经开始逃亡,各彻行不得追击,必须就地止步。但要同时大声喊出冲锋的呐喊,以便让郑军更加慌乱。”   赵氏私兵自然明白齐策如此布置的含义,他们一起点头,而后转脸看着财迷心窍的家主。   武士昆调侃说:“可惜郑国这次国丧,让我们不好意思下手大抢特抢,如此一来,我们这趟出征岂不要空手而回?”   赵武苦着脸说:“没错,我亏大了。这哪是战争,分明是旅游。徒劳地耗费了粮食不说,各位来此转悠一趟,今年又不用向我交税了……苦啊,这日子,没法过下去了。”   赵军军官都笑了,齐策看到他们散漫的态度,严厉的提醒:“虽然禁止我们追杀,但冲锋的时候,各位依然要竭尽所能——我们只有这一次冲锋的机会,如果众军懈怠了,恐怕就吓不走郑军了,那样,我们不免要进行一场苦战。”   可惜,齐策的担心是多余的。   赵兵排好攻击阵式后,郑军已经陷入了指挥混乱。等晋军刚刚敲起进攻的鼓声,对面的郑军已经轰然崩溃——这次,郑军总算有点进步了,他们不再四散逃跑,而是整齐的向后转,目标自己的国都,开始使出吃奶的力气奔跑。   开玩笑,上次自己的国君出战,被赵军追杀的很惨,谁知道这次赵兵要追杀多久。   由于赵武的严令,赵兵奔跑起来确实一点都没有隐藏,他们奋力的冲向郑军营寨,才逃回自己营寨的郑兵还没有喘一口气,附从赵氏作战的戎人、狄人骑兵,已经尾随赵兵杀入。   这场灾难永无止尽,郑人正忙着应付戎人、狄人骑兵的追砍,赵氏的战车队也到了——轻便战车巨大的威力向狂风刮过荒原,战车所到之处,郑军的营帐崩塌,车辕断折。   郑军逃跑经验非常丰富,看到军队开始混乱,子驷片刻都没有犹豫,立刻簇拥着五岁新君当先撤离。   郑国中军大旗离开本国营寨后,剩下的中军官员再也约束不住队伍,机灵的郑兵转而向赵军投降,脑子稍迟钝的家伙,也知道逃离营寨,向荒野逃去——随后,这些逃往荒野的郑国士兵奇怪的发现,这次赵兵没有再舍命追杀,他们悠悠闲闲的驻扎进郑国的营寨里,开始不慌不忙打扫郑国人的随身物品。   等懒散的赵武迈着鸭子步赶到郑国营帐的时候,从人献上一堆金灿灿的金属块,林虎谄媚的笑着说:“主上,我们占领了郑君的营帐,从营帐里缴获了这些东西……您给看看,这是什么玩意?”   赵武瞥了一眼林虎手上的金属块,立刻失声叫出:“金子!”   那黄灿灿的光芒确实像金子,齐策从林虎手中接过金属块,好奇的研究了一下,答:“不像金子,似乎比金子还沉重。”   古人说的“金子”其实是黄铜。而赵武说的“金子”指的是“黄金”。   齐策说完,把那些金块递给赵武,赵武掂了掂,回答:“确实是金子。”   齐策摇头:“颜色像金子,分量不像,这是另一种金属。”   这些金块个个类似现代的巧克力块大小,它是方形的,其上铸造有“郢爰”两个字,而“郢”是楚国的国都。   赵武掂着这些黄金,眺望一下南方,盘算着南方出产黄金的地方,他首先想到的金沙滩,接着又想到几条著名的出产黄金的江河。   思考了一会儿,赵武拿起金块,用牙齿咬一咬,低声嘟囔:“很软,没错,是黄金,纯度很高,没有四个九,也有三个九了,至少也有两个九——这应该是用天然的金沙熔炼出来的,所以纯度很高。   奇怪,春秋时代我们已经有金币了,我怎么不记得有类似的记载。”   赵武说的是:如果春秋时代中国就有了金币,那么中国有金币的历史,应该与希腊差不多,虽然比波斯银币出现的时间稍晚,但已经令人震惊了。   这应该是重大的历史发现,怎么他不记得教科书上提起过?   林虎捧过来一堆这样的金块,赵武挨个检查,发现有的“郢爰”上有切割痕迹,他恍然了:“金属块上有切割痕迹,这就不能算‘币’了,它应该是一种类似银元宝的‘贵金属等价物’,不能算‘货币’。”   以赵武的眼光,他看不出这些金块上的“郢爰”两个字是冲压而成还是铸造的。如果是冲压而成的,那么中国冲压货币的出现,确实与“与世界接近同步”。   “郑君营寨里有多少这种金块?”赵武又问。   林虎回答:“全在这里了,我看了,大约有三四十块左右。”   齐策插嘴:“主上确定这是金子吗?”   赵武点头:“我确定,这是黄金,而我们通常说的金子,其实是铜。”   古人所说的黄金并不指是现代意义上的黄金,因为古人的词汇少,他们说黄金其实是指“黄色的金属”。而在古代,纯度很高的铜无法找到,如此高纯度的黄金他们也是第一次见到。   齐策点头,认可了赵武的说法:“这东西黄灿灿的,确实适合叫‘黄金’。可是,同等大小的这种黄金,怎么比铜还显得沉重?”   齐策这里说“同等体积”,其实已经涉及了一个物理学概念:比重!   赵武不想过多解释,他做出贪婪的嘴脸,岔开话题问:“策,郑君的营帐被我缴获了,我是否可以把它留给自己?” 第七十九章 抢钱抢到被人谢   齐策的注意力果然被赵武引开,他沉思的说:“虽然俘获对方国君的营帐也是一件大功,但晋国历史上也没有献上对方国君营帐的记录……主上自己看着办吧,你若喜爱郑国营帐的华美,就把它留着自己用,否则,献给国君也是一场功劳。”   赵武满意的点点头:“以前没有人献上俘获的国君营帐,以此来表功,那我愧领了——来人,把这营帐给我拆了,小心点,别弄坏了。”   齐策指了指营帐外插着的旗帜,建议说:“主上把郑国国君的营帐拿回家去,倒不是什么大事,但郑国国君营帐外插的旗帜却不能乱用,主上最好把它献给副元帅,由他处置。”   齐策光注意跟赵武讨论郑国国君的营帐,没有注意到在两人说话的工夫,赵武已经把那三十多枚金块塞入自己的腰包,而后他一脸的若无其事,回答说:“就照你的主意办……把这些恶心的旗帜拔了,送给副元帅去。”   赵武说那些旗帜恶心,是因为郑国这些旗帜都是用牦牛尾与羽毛装饰的,旗面上插得羽毛虽然斑斓,但在赵武的审美观里,认为还不如一面印了花纹与图案的布旗来的漂亮。不过,赵武并不知道,这种旗帜被称为“旌夏”,在春秋人眼中,是一种堪比宾利车的豪华玩意。   帐外突然爆发一阵嘈杂,赵武望了望外面:“后续部队来得很快啊,不过,我们已经吃干抹尽,来,出去迎一下他们。”   后续的晋军正以奔跑的速度冲入郑军丢下的营寨,荀罂的战车进入时,发现郑军营寨已变得空空荡荡。只有赵武笑的跟一朵花似得出来迎接,一副心满意足吃饱喝足的神情,荀罂打量了一下周围被赵氏私兵堆满的战车,调侃说:“武子的手脚真快啊,这次你可吃饱了。”   赵武毫不在意荀罂的调侃,他笑嘻嘻的把脑袋摆来摆去,像小鸡叨米一样的点着头:“郑国军队跑得太快,这次我们没抓上几个俘虏,不过郑国国君留下的营帐不错,全是好料子,拆洗一下,重新拾掇拾掇,准能卖个好价钱。”   荀罂呲地一声:“是旌夏吗?这东西你不喜欢,别拆,留给君上……”   荀罂没有追究赵武的搜刮,他立在战车上眺望着空旷的郑军营寨,沉思的说:“赵军还能追击吗?我听说你曾狂追郑君数百里。此次郑军败退,可郑国依旧没有屈服,我在考虑是否直逼郑国国都之下,逼迫郑军与我们决战?”   赵武私兵已把所有的战车装满了缴获物,重装的赵武哪有战斗的兵车,他怎肯继续作战?于是,他装出一副沉思的样子,反驳说:“我听说郑国从去年起就开始加大加厚自己的国都,这次我晋国只来了两个军,我们新军并不满员,另外,齐国的联军没有到,齐国的属国也没有派兵。   如果我们直接围攻郑国国都,首先,我们军队数量不够,再次,我们也没有准备足够的攻城器械,我怕万一我们在郑国国都城下久攻不下,遇到楚国人出援,那时我们想退也无法退下来了……副元帅,你说国内还会派出援兵吗?如果国内肯调集第二拨军队,那我勉为其难同意继续打。”   其实荀罂的作战意识也不强烈——这次是荀罂第二次单独领兵出战,而且取得了一场轻松的大胜,荀罂的心中想法跟赵武一样,那就是保住胜利果实。所以,他表面咨询赵武,其实是在咨询身边的宋、卫国、鲁国盟军的态度。   鲁国统帅仲孙蔑(孟献子)咳嗽一声,插话:“郑国人恐怕会固守自己的国都,我们此前屡次围攻郑国国都,都没有取得很好的效果,这次如果继续围攻郑国都城,或许正像武子担心的那样——我们的兵力不够,所带的粮草也不足以支持旷日持久的围城。”   荀罂马上转头:“孟献子既然说话了,你一定有什么主意?”   孟献子看了一眼身边的宋国执政华元、卫国执政孙林父,那两人一起轻轻点头,孟献子仿佛平添了无数的勇气,他深吸一口气说:“上国(晋国)屡次征讨郑国,目的是什么?目的不在于郑,而在于楚。我有一个建议,我建议在郑地境内修建一座城池,以便就近征讨郑国。   我们与郑国的战争将持续很长时间,上国每次发兵来郑国;路途遥遥,诸侯每次临时汇合,不免麻烦。一旦我们在郑国境内有了一座城池,可以就近驻兵,并威胁郑国。一旦郑国反目,诸侯的部队就在那座城市汇合不日便可兵临城下,而楚国军队远在数百里之外,来回援救,自然力不从心,难以应付。”   荀罂拍手赞叹:“好主意!您这建议真是诸侯的福音,从中得益的何止是我们的国君啊!从此后,诸侯不必往来晋国集结,既麻烦又辛苦,且耗费时间。   上次在鄫的聚会(在去年夏),您也听到崔子(崔杼,当时的齐国代表)说的话了——他们那时就有了不愿配合的意思。这次齐国又没来响应召唤参加盟会,他们的附庸国滕、薛、小邾都没派兵配合我们。没有齐国的命令,那些小附庸国怎敢如此大胆?大胆到得罪我们这个霸主国。   这样看来,我们国君的忧患绝不仅仅在于郑国的事啊!……我马上把您的计策和齐国的情况向寡君汇报,顺便严厉要求齐国派出军队胁从作战。如果你这个计策得到批准,这是您的功劳啊。但即使我的请求没有得到允许,我也会首先替鲁国解决齐国问题。”   稍停,荀罂又问:“关于筑城的位置,你还有什么建议?”   孟献子一指东方,答:“距郑国都城不远,有一个地方名叫‘虎牢’,地势非常险要……”   荀罂扭头看了一眼赵武,又说:“筑城的事情,孟献子不用担心,我晋国有位筑城专家在此,就地修建一座城池不成问题……诸位,不如我们这就移兵前往虎牢,且先在虎牢驻扎下来,让我把军队交给武子,几位与我一同回国都新田,向寡君汇报。”   孟献子对荀罂的态度非常满意,他欣然回答:“愿随副元帅一起去新田城。”   孟献子贡献这条计策,其实不单单是为了帮助晋国讨伐郑国,他是为了自己的国家献上这条计策的。   这个时候,齐国正在狂攻莱国,他对鲁国的煎迫也越来越厉害,而鲁国的宗主国晋国陷身于南方,被楚国、郑国牵扯了大部分精力,那么一旦鲁国有事,晋国就无法救援。为了鲁国切身的利益,孟献子献上这条计策,以便让晋国能把自己的视线抽出一部分来,眺望一下东方。   荀罂聪明,马上明白了鲁国的意思,他直接点出齐国的不逊,通过夸奖鲁国来间接警告齐国,同时也表达了对齐国的不满。他邀请孟献子一同前往新田城,也是在变相表明对鲁国的支持,孟献子当然感激荀罂的表态,他也竭力拉上宋国、卫国执政同行,以增加自己的分量。   荀罂回头交代赵武:“我知道你手头还有一支骑兵队,把他们派出去,摆出追击郑军的姿态,追击到虎牢为止,我随后带军赶往虎牢。你的士兵装满缴获物,行动慢,可以在我上军开拔之后,尾随全军行动。”   赵武垂头丧气:“我还以为今年的仗打完了,原来还没完,真是郁闷……好吧,骑兵队只能由我带领,我亲自带骑兵队进行追击。”   荀罂点头:“你亲自带队,我就放心了。”   赵武跟齐策交代几句,留下齐策统领自己的队伍,他带上斥候队,戎人、狄人的骑兵队出发。出于一贯的谨慎,出击队伍的顺序依旧是前锋潘党,左卫卫敏,右卫林虎,殿后武清、武连……   给自己加上数道保险之后,赵武带着队伍开拔,荀罂随后指挥上军士兵跟进。   孟献子在赵武走后,好奇的询问:“副帅,怎么武子听说我们要驻兵虎牢,如此烦闷?”   荀罂笑了:“我刚才说我晋国有个筑城专家,说的不就是武子嘛?他曾在霍城之北,用四十天里筑起一座大城,所以,统领各国联军筑城的活儿,除了他还能有谁?   武子年年出战,赵氏已疲乏不堪。原本他以为逐走了郑军,可以回家了,但如果由他来筑造城池的话,恐怕明年开春他也回不了家了——小武前不久娶了单公之女,俩人还不曾好好亲昵,就在外面奔波不已,故此小武烦闷不堪。”   孟献子也在暗地里撇嘴,可他不敢在脸上表露出来。   荀罂马上感觉到了各国执政的沉默,他有意无意的安慰说:“我们驻兵虎牢,从此各国军队也算有了歇脚处,诸位放心,以武子的手段,他修筑的城池一定非常舒适。”   此时,赵武正不紧不慢的往虎牢赶路,路边逃散的郑军看到赵兵又像上次一样开始了追杀,他们惊恐的逃得更远,赵兵却失去了上次的追击狂热,他们一路压制着奔驰的速度,不紧不慢的赶到虎牢。   两日后,荀罂带领大军抵达虎牢的时候,赵武已经在虎牢修建起一座木栅栏,联军士兵依次进入赵武修建的营寨。荀罂不敢耽误,他马上交出了自己的虎符,交代说:“虽然我们此去要向国君请求在虎牢筑城的许可,但我想来,你这家伙总喜欢把自己营寨修的非常坚固,现在各国军队交给你统领,你不妨做一些先期准备,该修的修,该建的建……”   荀罂说到这,仰天看看天色,又继续说:“现在天色还早,我就不入营了。我们直接赶往国都,你等我的消息。”   赵武躬身接过虎符。   这是一个玉雕的老虎,平时分为两半,国君拿一半,将领拿一半,等到出兵的时候,国君把自己的那一半赐给预定的统帅,统帅将自己身上的虎符与国君赐给的合在一起,就成了一个完整的玉虎,拥有这只玉虎就有了调遣军队的权力。   赵武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虎符,嘟囔说:“又要修城?有这么大的闲工夫,我还不如在自己的领地上修一个城呢!真是麻烦。”   荀罂停住了脚步,反问:“你需要什么?我这就回新田,要求国君将筑城的任务全部委托给你,你需要什么,不妨预先告诉我,我会向国君建议。”   赵武回答:“那就把我的新军带走——我的士兵已经打了一仗了,他们完成了任务。现在各国联军都在这儿,我需要的只是部分骑兵。你把我的军队带走,让他们回我的领地,通知我领地里的预备役赶来服役——这下子亏大了,我连预备役都要动用,你自己琢磨着给如何补偿我。”   荀罂没有说话,他拱了拱手,在家将的簇拥下与三国执政当即动身。   荀罂走后,齐策遗憾的说:“我们如果动员到了预备役……主上有什么安排,至少也该给家里通一声气,要不,我亲自跑一趟?”   赵武摇头:“你留在这里,我俩分工:我带领骑兵在郑国国都附近游猎,以阻止郑国军队出击;你把各国盟军分成四部分。鲁国、宋国、卫国各自负责一段城墙;我国的军队负责北面城墙;曹人、邾人负责四处伐木,堆积材料,准备筑城。”   齐策笑了:“主上这是打算让我负责各国军队的分工吗?分工协作这事,宋国的执政华元最在行!我听说前几年宋国国都发生大火,华元组织人手分工救火,显示出很高的协调能力。主上既然有分工筑城的意思,我们就该把华元留下来,让他主持各国的分工协作。”   赵武低声说:“华元虽然擅长这个,而且他一国执政的身份也能够让各国士兵听从他,但让他来干,却不能体现我们的意思。”   齐策一惊,马上说:“主上打算在虎牢修一座砖石城吗?那就耗费巨大了。”   赵武摇头:“别人的城池,我花那么大力气干什么?我只是想着这座虎牢位于中原腹心,建成之后可以扼守南来北往的客商,实在是一个好的通商关隘。我们不妨把它修建成一座自由贸易城,向列国倾销我们的货物——倾销,你懂吗?……不懂啊!马上你就会知道了。”   齐策不再追问,他叫来各国联军的副帅,要求各国联军把自己的战马贡献出来,而后将那些联军分成五个部分,各自负责一面城墙的修筑工作。而晋国的附庸——曹人、邾人则负责四处伐木。   三日后,赵武筛选勇士,组织起一支六千人的骑兵队伍,将这支骑兵分成两部,自己负责单日出击,另一部则负责双日战斗,两部轮流作战,频繁骚扰郑国的国都。   首先出击的赵武游荡到郑国国都的东门,郑国人见到赵武兵少,迟疑未定的想出城突击,但子驷坚决不肯,他强调:“晋国大军驻扎在虎牢,意图不明,现在我们国君已前往楚国乞师,所以,我们的任务是坚守到楚国军队的到来,不可轻率出击啊。”   郑国国人认为子驷的说法有道理,他们马上关闭了城门,不理睬在城外耀武扬威的赵武。   正午,不耐烦的戎人、狄人约束不住,开始四散的在郑国东门劫掠。郑兵愤怒不过,打算开城迎击,子驷再次表示拒绝。他端坐城楼,盯着赵武的行动。不久,他看见赵武似乎不耐烦了,他低声与身边的一位魁梧的武士吩咐了几句,那名魁梧的武士二话不说,张弓连续射杀了几名戎人。   城墙上的郑兵莫名其妙,怎么这才一会儿,城外的赵兵自相残杀起来,这又演的什么戏。   一些戎人、狄人鼓噪起来,他们聚集在各自的部落首领面前,嚷嚷着要求惩处赵武身边的那名射箭武士……子驷在城墙上听不清戎人的话语,他只看见戎人、狄人各自分成两拨,神色激动的大声喧哗着。   不久,戎人、狄人部落各自派出几名首领,前去拜见赵武。此时,赵兵已大多数下马,他们排成整齐的队列,牵着马目视着城墙,似乎全没把戎狄的喧哗放在眼里。   骑在马上的赵武显得很冷漠,那些戎狄首领与赵武交谈了几句,只听赵武神色严厉的训斥那几名戎狄首领,说到激动处,他用手里的马鞭狠狠的抽打着那些戎狄首领。   起初,戎狄首领神色激动,赵武训斥他们时,他们梗着脖子抗辩。但不久,他们一个个低下脑袋,而赵武越说越激动,他跳下马来,狠狠的用靴子踹那些戎狄首领。   随着自家的首领屈服,戎狄部落的骑士们也逐渐开始垂头丧气,他们一个个低着头走到赵武身边,跪地请罪,赵武责骂一通,用马鞭指着几个戎人、狄人,被他挑选出来的戎人、狄人立刻被人拖出,砍了脑袋。   稍后,一名赵兵拎着十几颗血淋淋的脑袋,走到郑国东门,躬身向城头上的子驷行礼,大声说:“我们家主说了,两个国君交战,士兵们各自履行自己的职责,不应该把怒火倾泻到无辜百姓身上。   我们家主对部下的戎狄管束不严,使他们侵害了贵国的百姓,现在主上特地斩杀了这些犯罪的人,并向贵国请罪,请贵国原谅我军的无礼。”   子驷看到这里,他站起身来,手扶着城墙的垛口回答:“我常听说武子仁善,果不其然啊!今日我已经看到了赵兵军纪的严厉,请回复贵国统帅,我子驷替我敝国百姓多谢了。”   子驷回答完,从城垛口缩回了身子。他说那番话的时候,城墙上郑国的士兵频频点头,旁边有一名郑国将领附和说:“武子果然仁善。”   子驷回身大骂:“放屁!武子怎么会仁善?昔年他领军攻击我郑国,盗割了子罕的农田,掳走郑国农夫无数……这样的人怎么会是仁善?”   那将领小心翼翼的反驳说:“戎狄之人不受管束,武子不是斩杀了他们吗?这次武子攻击我国门,不伤国门附近的百姓,至少,他这次算得上仁善吧?”   子驷怒气冲冲:“他斩杀戎狄,不是为了我郑国,还是为了他自己——你说得对,戎狄之人不受管束,赵武这是找茬子收拾他们,以便更严厉的管理他们。他是借戎狄的人头警告他们的同伴。我相信,以后戎人会更加听话,那样,我郑国的灾难就大了。”   武将不明白,他摇着脑袋,表示无法理解子驷的话。但三两天后,他明白了。   赵武第一天出战,表明了他绝不骚扰郑国野人的决心,为此不惜斩杀自己的士兵。第二天,城外换了一拨新军队,依旧是骑兵,装束依旧是赵氏标准,但领头的换成一名普通将领。这位将领对待郑国郊外的百姓态度截然不同,他规规矩矩坚持到正午,见到郑国人不出城,他悠闲地转身……紧接着纵兵抢劫了郑国郊外,满载而归。   第三天,赵武又亲自来了,他亲自带领的军队纪律还是那么严明,连部下的戎人、狄人都老实了很多……整整一天,赵武只是在各城门四处游荡,却对百姓秋毫无犯。   就这样,每隔一天,单日是赵武纪律严明的出现;接下来,双日是另外的将领领兵——哪一天,对郑国人来说是地狱。   一边是天堂,一边是地狱。郑国人在这种对比强烈中煎熬。   然而,战争还在继续——继续下去的战争,那股毫无军纪的骑兵队纪律越来越松弛,抢劫杀戮越来越肆无忌惮,以至于大多数郑国郊外的百姓觉得这一天格外漫长。   等到第九天,赵武重新出现的时候,受到郑国百姓空前狂热的欢迎,他们担水担粮慰劳赵武,并苦苦哀求赵武以后常来,最好是天天由赵武出战。   侵略者居然收到如此热烈欢迎,被欺辱的百姓竟然要求侵略者常来家坐坐——战争打到这份上,赵武享受的待遇可算是春秋独一份。   郑国百姓的热情还是感动了赵武,赵武答应约束另一支骑军,事后,这支骑军果然收敛了很多,但他们的军纪相比赵武的亲军,依旧让郑国百姓感到寒暑般的分明。   此后,类似的场景持续上演,每当赵武出战的时候,郑国百姓立刻显示出自己的热情,而另一支骑军出现,郑国城外成了旷野,大家都回家躲了起来。   十余天后,城墙上的郑兵用脚后跟也能想明白子驷当初的话,当初那个询问子驷的将领也忧虑的向子驷请示:“执政,这样下去,‘人心在彼,不在我’,我们还如何坚守?不如让我们出去冲杀一阵,或许我们可以选择那支恶军在的时候,大举出击,以惩罚他们的骄纵。” 第八十章 超级大胡闹   子驷摇头:“赵武在城外转了十几天了,我郑国都城的虚实他已经全掌握了;但我们四门封闭,城外的消息完全不知道。现在我有点疑惑,赵武为什么只在城外晃荡,不直接挥军攻城,甚至不向城中发一箭?这是一个大问题。   城外出战的晋军明明是赵武,但晋军中军为什么打着智伯的统帅大旗。智伯在哪里?我们现在只看到赵武在城外徘徊,晋军主力在哪里——这是第二个问题?   还有第三个问题:诸位都见过赵氏的兵车,可这几日我们只看到赵氏在单骑走马,他的兵车在哪里?我军一旦出战,他的主力突然出现,用兵车冲击我们的阵势,我们能否来得及关上城门?如果我们早早关上城门,出战的人怎么返回城里?   现在,我把自己的疑问都说了,在这种情况下,谁还愿意出战?”   满城的将领打了个哆嗦,那名郑国将领喃喃自语:“这几日我也看了,赵兵单骑走马,速度很快,如果他趁我军出城的时候,直接突击我们的城门,恐怕我们真来不及关上城门……”   子驷睿智的补充说:“你们还忘了赵武另一个身份——他是《百器谱》的撰写人,攻城的撞车是他发明的,这几日城外消息不通,但以往赵氏兵车的凶恶你们也曾目睹,这几日赵氏又在打造什么攻城武器,我们全然不知,贸然出去,谁敢轻易言胜?”   诸将再也不敢说话。   秋末,荀罂获得了国君的许可,他奉令严厉警告齐国。见到晋国这次虎视眈眈,并打算翻脸动手,齐国不敢惹怒愤怒的霸主,然而,齐灵公的逆反心理发作,他厌烦了老跟在晋国后面做小厮,但也知道齐国这次真正把晋国得罪了,所以他不敢亲自去晋国国都请罪,便采取折中办法——派自己的儿子大子光带来齐国军队,以及齐国的附属小国滕、薛、邾前往虎牢汇合……   齐国屈服,达到目的的荀罂立刻带领补充队伍从晋国出发,不几日,大军浩浩荡荡抵达虎牢。   “元帅说了,这次你可以享受百分之五的征税额度”,一见赵武,荀罂马上说:“考虑到你这次出战时间最久,元帅打算从自己的征税份额中拿出一份来补偿你。君上也愿意拿出自己享受的那一份征税,补偿你。这样,你满意了吗?”   如此,杂七杂八加起来,赵武能占百分之七的征税额度。这样的份额虽然听起来数目很少,但要考虑到晋国是霸主国,连齐国这样的一流强国都要向晋国缴纳征税,所以这百分之七的额度,已相当于一个二等国家全年税收,也相当于赵地十余年的税收额。   用一个二等国家的全年税收供养赵城,赵武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赵武脸上全是笑容:“齐策,我们今年有收入了……可算有点收入了,再没收入,我家都揭不开锅了。”   齐策也欣慰的点点头:“终于有收入了!三年了,我赵氏只见花钱,四处投资开发,如今总算有了第一笔收入。”   荀罂接着交接:“我把你领地的酰卒(预备役)都带来了,此外,国君命令匠丽氏也出五千工匠,帮助你筑城。不过,这次齐国军队来了,鲁国、卫国、宋国的军队就要抽走,上军的士兵我也要带回去……没问题吧。”   “先别急着走”,赵武笑眯眯的望向鲁国执政,开口说:“卫国孙林父执政那里我就不说了,我们早有约定,孟献子大人,我有私密话跟你说说,来,我俩商量个事。”   宋国执政华元看见赵武把孟献子拉到一边,他疑惑的看了一眼孙林父,低声问:“卫国跟赵武早有约定,如今鲁国又在与他商谈——你们两国有什么事需要回避宋国?”   荀罂尴尬的笑了一下,孙林父挤眉弄眼:“我跟武子的约定不是国事,乃是私事。”   此时,赵武已经跟孟献子嘀嘀咕咕起来,华元瞥了一眼交头接耳的双方,答:“我本来打算马上把队伍带走,既然你们两国都跟他有私事,等会儿我也不妨听听这件私事。”   说罢,华元转头打量着修筑虎牢的士兵……刚才进来的时候还没注意,此刻一细看,他立刻大为惊讶,只见一队士兵举着几个大木排,将木排竖立在地上,用大榔头将木排在地上敲实,树立起两堵木墙,而后,马上有一队士兵过来在木墙周围搭建脚手架,修建滑坡。   士兵们手上都拿着由整齐的木板构筑的木排,这些木排两三个拼接在一起,就形成了一道道缓坡。缓坡搭建完后,立刻有无数士兵推着满载泥土的独轮小车,通过缓坡,向两堵木墙间匀送泥土。   一车车泥土倾倒在两堵木排当中,一会儿,泥土堆满了木墙间隙,形成一道土墙。   紧接着,许多手持夯土设备的士兵顺着缓坡走向木墙顶端,开始夯土,等他们把土夯结实后,松散的土墙低矮了许多。于是,士兵们继续往木墙间运土,而后夯土的人再度上阵,将土墙夯结实……   另一端,一堵土墙已经构筑完成,士兵们已经开始拆卸土墙外的木板,他们将木排移到旁边,又竖起新的木墙,而后重复着最初的工作。   华元扭脸望向荀罂:“我隐约听说过韩起的《垦荒日志》,说是武子四十日成城,当日我觉得荒诞,原来真有此事,你说的晋国筑城专家就是武子吧?”   此时,赵武正在跟孟献子嘀咕:“……咱跟鲁国啥关系,别说我有好处不想着你——你说,这连年战争,鲁国也没有收入吧?”   孟献子皱着眉头回答:“当然没有收入了,难道你有收入……哦,我忘了,你开始享受征税了。”   赵武挤眉弄眼:“鲁国终究还是有收入的……拜托你再想一想,使劲想想。”   孟献子看着年轻的赵武,摇摇头;“我老了,没心思跟你这个娃娃猜谜,有啥话你就直说?”   赵武回答:“那我提醒你一下——市易税。鲁国虽然收不到农税,但还能收到市易税。市场不长腿,无论战争与否,只要商人们交易,他们还交纳市易税。”   孟献子警惕的望着赵武:“你什么意思?我鲁国只剩下那点市易税了,我们无力‘加征(增加征税)’了。”   赵武摇头:“我的意思不是想给鲁国‘加征’……你也知道,我赵地什么都生产,而你鲁国毗邻齐国,受齐国的煎熬非常厉害,我跟鲁国关系亲近,所以特地指点你一条路。”   孟献子轻轻摇头:“我看不到你指点的路。”   赵武拖长了腔:“昔日管仲挥舞盐、金管制为武器,搅乱了各国市场,通过控制各国战略物资的储备与流出……”   孟献子眼前一亮:“你说赵氏什么都生产?”   赵武点头:“齐国的财富在于纺织,在于盐与金(铜),我知道鲁国身处内陆,光是吃盐一事上,就深受齐国的钳制,而我赵氏擅长纺织,我们高端产物有绒布、棉布,足以跟齐国的丝绸进行竞争,低端产品有毯子、毡子、葛与麻。所以,我们可以仿造管仲昔日的行为,用纺织作为武器摧残临淄的纺织业。   我刚才提到市易税,就是给你提个醒:鲁国毗邻齐国,如果你们大肆在鲁国市场上出售布匹,诱使齐国商人来鲁国交易,那么鲁国的市易税就上去了。你们国君收足了税,还能借此打击齐国的纺织业,这不是天大的好处吗?”   孟献子眼睛越来越亮:“继续说,武子,请你继续说。”   赵武指了指脚下,继续说:“这是虎牢城,它毗邻周地,接近宋卫,连通鲁国,而且横穿了郑国境内,甚至能沟通吴楚。这座城市是‘诸侯之城’,也就是说,它没有领主,在这里交易完全免税……怎么样,有没有兴趣投资?”   孟献子想了想,又轻轻摇头:“我听不懂你的话,什么叫‘投资’,武子你不妨讲的明白一点。”   赵武接着说:“这里,今后是诸侯出击郑国的前哨,不免要囤积一些军事物资。同时,诸侯国的军队也要频繁在此驻扎、换防。这就是商机——好吧,我说的更简洁一点,这座虎牢城我打算划分诸侯驻扎的片区,同时划定各诸侯国储存物资的区域,这储存物资的区域只要稍稍变通一下,就可以成为一座市场,成为各国交换战争剩余物资的市场。   我知道鲁国没钱,但我更缺人——把你鲁国的军队借我用半年,这就是你的投资。孙林父已经跟我有了约定,他回头会把卫国的军队交给我。你也可以仿造孙林父的做法,给自己的军队支付薪水——从你们增加的税收里支付一部分钱粮,给参与虎牢筑城的士兵,让他们同意延长服役期,与我一起完成这座城市。”   停了停,赵武又诱惑说:“这可是一座大市场啊,想想看,它自发的聚集了各国的军队、聚集了各国的权贵。有什么好货物,无需挨个上门通知他们,只要在这个市场上展示你的货物,他们就会派自己的家臣,派本国的商人来采购。   在这个市场上,你卖出的货物越多,本国生产这些货物的老百姓就越富裕,而本国的国君也会收取更多的市易税……”   孟献子起身,郑重向赵武鞠躬:“你这是帮了我鲁国的大忙,我鲁国一定会记得你的这份恩情。只是外臣还有为难之处,这为难之处武子也会想到——没钱。我鲁国没有那么多的钱采购赵氏货物……”   赵武亲热的拍拍孟献子的肩膀:“我给你赊账!你把鲁国的士兵抵押给我,我先给你赊账,你可以先运走我的货物,在本国市场出售完后,再向我付款……我给你这个大优惠,你觉得怎样?”   华元一圈转完,回来的时候正看到孟献子满脸喜色的向赵武鞠躬致敬,华元凑过来,问:“有什么好事,我宋国也能够听听吗?”   赵武马上回答:“我对宋国的好感也很浓厚,怎敢不让宋国参与此事呢?”   赵武这么一说,孟献子马上向华元解释。   赵武的说法里带有很多的新词,孟献子这个春秋人解释给华元的说法,华元一听就明白了,他沉思片刻,摇摇头说:“想法很好,但我宋国面临楚国不断的进攻,不敢把军队全部留在虎牢,我只能出三分之一的军队,如何?”   赵武翻了个白眼:“你会后悔的!”   果然,华元没过这个冬天,已经开始后悔了。   这场商议过后,孟献子带着鲁国所有的战车返回自己的国家,车上装满了从赵氏拉回来的货物,他回去的路上走得很慢,但回来的很快,没过一个月,孟献子带着浩浩荡荡的车队,满载着赵武采购名单上罗列的货物,一溜烟的跑回虎牢城,要求拉走虎牢城所有的剩余物资。   卫国的孙林父跟赵武联手做这事轻车熟路,再加上卫国是开发成熟的市场,所以孙林父没有感觉到异样,他的商队绕到甲氏直接与赵武交易,所以赵武听完孟献子的要求,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等反应过来的华元带着庞大的车队赶到虎牢,只来得及买走赵武没来得及运走的鲁国货物。   此后,不仅来参加筑城的三位二等国家感觉到“倾销”的魅力,连其他的附属小国也开始利益均占,而赵武主要的针对对象齐国更是重灾区。齐国的大子光只知道拉回去的货物能够增加齐国的市易税,他却没有发现,在赵武的大量倾销下,齐国的纺织户已经濒临破产。   赵武在华元那里受到了启发,他将鲁国的货物倒卖给华元,只轻轻过了一下手,就赚取了一份利润,随后,他开始做起了“国际大倒爷”的业务,将“薛地”的货物倒卖给“邾地”,将卫国的货物倒卖给鲁国……   这场倒卖风暴越演越烈,以至于不等这个冬天过去,原本该第二年赶来筑城的盟国队伍,也一溜小跑的伸着舌头跑到虎牢,一叠声的表达自己对晋国的忠心与热诚。   这场风波最后连周王都牵扯其中,周王派出自己的卿,赵武的另一位岳父单靖公坐镇虎牢,专门负责周地货物的销售。随着这场“自由贸易”的闹剧越演越大,以至于一向公正的《左传》明褒实贬的记述说:“冬,晋卿赵武筑虎牢,市于列国。”   《左传》说“市于列国”,而不说晋国的“盟国”,是因为赵武的大倒卖浪潮中,连就近的敌人——郑国人也参与了。最初,郑国国都郊外的百姓看到川流不息的列国货队,垂涎不止,因为赵武对郑国人表达出克制,他们先是试探的来虎牢周边进行交易,后来则堂而皇之的进入虎牢,参与到这场贸易大战中。   晋国的敌人楚国也不例外——这年冬,郑僖公前往楚国乞求援兵,这小屁孩在楚国表现的很不知进退,丝毫不注重礼节,引得楚国人很反感。恰好这一年吴国大举入侵楚国,楚国令尹子重只得留下楚国精锐部队伐吴。注意力不免就忽略了郑国,最终,只有少量楚国军队敷衍性的援助郑国。   这些楚国援兵到了宋国边境,听到虎牢城汇集了十多个国家的精兵,因为兵少不敢前进,但随后听说虎牢的贸易做的非常好,连郑国人都不禁止商人往来。于是,一些楚国人便试着把随身带来的楚国物品送去虎牢销售,没想到因此获得巨大成功。   成功的那伙楚兵立刻派人狂奔回国送信,紧接着,大队的楚国商人接踵而至……   春秋时代的这场规模庞大的“世界大战”,因为赵武的参与,就这么变成了一场胡闹加一场商业混战——故此,《左传》言简意赅说:赵武率各国联军修筑虎牢城,很卖力地与各国做生意,交易对象也包括自己的敌人。   第二年春,去楚国求援的郑僖公回到国内,郑国执政子驷听到楚国军队不敢入境的消息,叹了口气,转而询问子罕作何打算,子罕有气无力的指点了一下城外——这时晋军已经围城四个月了,郑国国都弹尽粮空。与此同时,郑国商人正疯狂向虎牢倒卖粮食……   子驷明白了子罕的意思,无可奈何地书写一封降书,派人送出到城外,请求归顺,并与晋国结盟。   虎牢城中,悼公接过郑国的求和文书,立即许可了郑国的投降……大殿中一片喘气声,大家都对连年战争的终结感到松了口气。   晋国别的正卿年纪大,事情做得含蓄,只有赵武似乎年轻力壮底气足,他喘气的声音响亮而清脆。   赵武的吐气声吸引了悼公,悼公顺着声音望向赵武,他马上说:“这次郑国归附,赵武的功劳最大,武子修建虎牢,四个月就成了一座天下雄城,这正是郑国人投降如此爽快的原因,寡人一定会重赏功臣的。”   荀罂对赵武的行为也很满意,赵武修建虎牢的快速而坚固,使他的策略得以妥善实施,如今郑国投降,限于连年苦战中的晋国人仿佛在漫漫长夜中看到了黎明的曙光,而这一切都在于赵武筑城的快速。   荀罂也顺着国君的话夸奖说:“小武有智啊,常言说:君子诱于义,小人诱于利。诸侯国常年出战,已经疲惫不堪,光是一个‘义’字已经驱使不了他们了,小武因势利导,对各国诱以利益,使得参与筑城的诸侯国人人踊跃,更使得虎牢城得以提前完工,这才是郑国屈服的关键。”   悼公附和:“列国都已经困顿不堪,这事寡人也知道,原本寡人以为列国恐怕没有物资供应虎牢,但现在看来,列国的物资很丰富嘛。通向虎牢的大路上,络绎不绝都是列国运送物资的车辆,不用我晋国催促,列国就将物资堆满了虎牢的仓库,这是我晋国的德行啊。”   悼公这话,说得大家都翻白眼,不过,却没有人反驳。   悼公接着说:“列国帮寡人戎守虎牢城,寡人正想着给他们一点补偿——我听说虎牢各市场都不收税,寡人以为还是收点吧。当然,虎牢收取的税收我晋国也不要,全部拨付给戎守虎牢的列国军队,如何?”   栾黡立刻跳了出来,大声说:“新军佐赵武自去年战斗到今年,已经超过了服役极限。如今他立下了筑城的大功,国君要奖赏,那么我下军甘愿担任虎牢戎守的职责,请君上许可。”   栾黡跳出来争夺虎牢戎守的职责,是因为现在的虎牢城实在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大市场,这里汇集了几乎华夏所有国家的货物,其货物之多是任何人都难以想象的。在这座城市里担任征税官的职务,哪怕是只征收轻微一点税收,那也是一笔巨款,指头缝里露出的一点残渣也足够养活一个家族的领主武装了。   栾黡急切地跳了出来,其余的晋国正卿对这位前任元帅的儿子都不好意思争夺,因为栾书当初承担弑君的名义,其实是挽救了晋国的封建秩序,在场的封臣们虽然明知道这是一块大肥肉,但都不好出声反对,他们将目光转向了赵武——在场的人当中,唯有赵武有资格与栾黡争,因为虎牢是他修建的。   赵武扭了扭身子,悠然神往的回答:“我现在最想念家中的浴池,好温暖啊。”   悼公点点头:“既然武子一心回家,那么寡人许可新军回国休整。韩元帅那里公务压身,武子回去后多替元帅分担一点。”   赵武起身告辞。他走出国君的大帐之后——帐内人继续讨论虎牢关城守的官衔,栾黡表现出自己的强横态度,国君不放心,担心栾黡过度征敛使诸侯国厌烦,他任命栾黡为虎牢城守后,又提议张老为虎牢副城守,辅佐栾黡进行征税工作。   各项安排讨论完毕后,国君走出军帐,邀请荀罂与栾黡同行,巡视赵武修建的虎牢新城…… 第八十一章 终于称霸天下了   这座虎牢新城采用了类似唐朝的“里坊”,每个巷道都用厚厚的土墙间隔,巷道口竖立着一排可移动的木栅栏,每到傍晚时分,木栅栏关闭,各个巷道都成了封闭的区域。这么做一方面是为了防火,另一方面则是让列国的军队划片居住,互相不干扰。   国君巡视完虎牢城的建筑,嘴里啧啧赞赏:“早听说赵城整洁繁荣,这虎牢城是不是仿造赵城建造的,寡人自登位以来公务繁忙,一直有心去赵城游玩,却没有片刻闲暇,这次回国后,一定去赵城看看。”   荀罂在一旁解释:“这座虎牢城与赵城基本相似:赵城也有类似巷道,但街巷口却不封闭。武子把虎牢城间巷封闭,恐怕是担心列国军队驻扎虎牢期间,相互寻仇。”   荀罂指的是齐鲁两国的世仇,这两国军队只要脱离了晋国的视线,彼此间就无所不用其极的使用暗杀、行刺、伏击等种种手段。而列国间类似齐鲁这样的仇敌也不少,这些人在霸主国的压迫下,一起出兵来到虎牢,但背后却相互恨得牙痒痒,总希望用尽各种手段除去对方。   在不久前,晋悼公召集诸侯的会盟上,鲁国的执政孟献子担任鲁襄公礼相,鲁襄公居然在会盟仪式上给晋悼公叩首。当时荀罂大惊,说:“上面还有周天王在,而您给寡君(向他国人对自己国君的称呼)稽首,寡君很害怕。”   孟献子在一旁回答:“因为敝国地处东海,紧邻敌国,寡君把国家平安的希望全寄托在贵国国君的身上,岂敢不叩头!”   孟献子当时那番话,表明在东方,齐国的霸道已经十分过分了,鲁国把国家安全寄托在晋国身上,可见齐鲁之间的关系已经不可协调。   悼公感慨:“武子筑城的手段变化多端,总能因地、因时而异,下次国都筑城,寡人一定请武子主持……武子现在走了吗?”   栾黡回答:“刚才士兵来汇报,说新军已经出发——君上知道的,武子的新军向来移动如风,这会儿的工夫,没准已经跑出十里路了。”   悼公遗憾的叹了口气,栾黡继续说:“刚才还来了一个人,说他是吴王寿梦的使节,听说诸侯在此会盟,他也要求参加会议——只是不知道这使节的真假。”   悼公大喜:“寡君登位三年,几经努力,终于使郑国归降,如今吴国也来会盟,太好了,我应当召集诸侯会盟于鸡泽,重申盟约。”   会盟诸侯,在春秋意味着“盟主上位”,登上了霸主宝座。   晋楚争霸多年了,这次连吴国也要求参加会盟,说明晋国终于在这场争霸战中赢得上风,副帅智罂(荀罂)也很兴奋,他马上询问:“是否需要追回新军……或者通知元帅赶来鸡泽。”   悼公回答:“修筑虎牢是你智卿的建议,这场会盟,就由荀卿来主持吧。”   智罂(荀罂)想了想,意味深长的回答:“看来吴国与楚国交战,吃了不少败仗啊。”   吴国向来如此,他与楚国交战,每遇失败就想寻找一位老大哭诉,但一等他稍有小胜,自然而然傲了起来,并以为:楚国是超级大国,咱把楚国都打了个旗鼓相当,干嘛要去做别人的小弟——不行,别人做我的小弟还差不多。   所以,只要吴国要找人哭诉、要寻求结盟——甭问,最近它又被楚国揍了个鼻青脸肿。   吴国被人揍,晋国正中下怀。悼公马上又命令公族大夫荀会到淮上去接吴王,千叮咛万嘱咐,要求荀会态度一定要恭敬,要小心抚慰吴王那受伤的小心肝——吴国每次战胜楚国就称“王”,失败后找中原老大哭诉的时候,就去掉王号,估计那厮现在又是“吴君”了。   考虑到齐国的大国地位与不逊态度,召集他来结盟的人选也几经选择——“晋国第二才子”士匄受命出使齐国。士匄对齐国的通告充分展示了他的才华,在春秋这个词汇贫乏的时代,士匄话里有话的说:“寡君派我前来,是因为现在局势不稳,大家对于灾祸缺乏防范。寡君希望和兄弟们(各国国君)见个面,商讨对付不服从的国家,所以特意派我来请求结盟,敬请贵国君主光临会盟。”   士匄是晋国除了魏相(吕相)之外,第二位文采斐然的能言善辩之士,他这番彬彬有礼的话隐含着浓重的威胁味道,大有齐国不屈服,晋国就立即动手的意味——这行为,在现代来说就是:找茬、为战争寻找理由。   齐灵公听出了士匄的威胁意味,他自己不愿去当晋国人的听差——但现在是紧要关头,在非常时期,齐灵公总是很乖巧听话的。于是,齐国大子(长子、世子)光受命代表齐国,立刻动身前往鸡泽参加盟会。   当晋国国君紧张筹备盟会时,新军正在归心似箭的向国内赶路,这天,大军穿过棘门,新军士兵像往常一样解散,作为正卿之一赵武不能直接回家,他必须先去元帅府交卸军务。   此时,晋国国内,卿大夫们几乎都随国君出战了,留守的唯有元帅韩厥与士师(大法官)士弱。   这次见面,七十多岁的韩厥腰明显佝偻了许多,他从如山高的竹简里抬起头来,打量了一下赵武,欣然的说:“你在虎牢城的行为我都听说了,做得很好。虎牢地处中原腹心,实在是物资交汇的好地方。如今各家族都穷困不堪,你在虎牢城帮助晋国卿大夫们出售剩余物资,使他们得以喘口气,攻在于国,我很满意。”   韩厥的身边,韩起一脸苦相的从竹简堆中探出头来,苦笑着冲赵武说:“武子,你回来了就好,快从你赵城学宫调一百个学生来,这些案牍工作实在耗费人的精力,我受不了了。”   司法官士弱也满脸苦相:“武子,你们走后,所有的担子都压在我们头上,每日里传送的竹简文书有数十车,我等三人哪里看得过来?武子,快把你的学生调过来一些,再这样下去,我也发疯了。”   赵武拱手向韩厥祝贺:“元帅,我路上接到消息,说郑国已经归顺了,此外吴国也将参与盟会——我们终于又称霸了,国君目前正在鸡泽筹备盟会事宜,所以……”   士弱接上赵武的话:“所以,我们这几个人要忙到国君把盟会开完了。”   韩厥神色平静的放下竹简,轻轻的说了一句:“我晋国终于又称霸了。”   国家称霸,这就是执政的功劳。晋国自景公开始,在楚庄王的攻击下暂时失去了霸主地位,其后经过两代人的努力,到了悼公这一代,在韩厥担任元帅期间、晋国再度称霸,这也意味着韩厥的个人事业达到了顶峰。   才刚担任元帅三年,就取得了前两辈人几经努力梦寐以求的成果,韩厥要说不激动,那是客套。   稍停,韩厥又评价:“副帅荀罂主持盟会,这很好,我已经老了,荀罂还年轻(五十多岁),由他主持盟会,才能更好的将晋国霸业持续下去……阿起,来,替我书写一份贺词,送给国君。”   赵武在旁边走了个座,轻轻的坐了下来,继续说:“我路过魏地的时候,见过令狐颉,当时令狐颉已经陷入了弥留,可惜我军令在身,不能替令狐大人送终。”   韩厥抬起眼来,深深的叹息一声:“又一个老友去了……我琢磨着,这几天也该收到令狐颉(魏颉)的告哀消息。”   说罢,韩厥轻轻的摆手,示意韩起放下笔:“且等几天吧,等令狐颉的消息确认了,我再给国君写信。”   韩厥的话说完了,士弱赶紧插嘴:“武子,如今各地的巡警制度已经安排完善……还有,各里所的华表已经竖立完。我这里脱不开身,你回来了,替我巡视一下四处,看看各地是否将刑律篆刻在墙壁上,还有,顺便监督一下各地的司法官,看看他们是否公正。”   古代的“华表”简称为“表”,意思是“表明正义”。竖立华表的地方就是老百姓告状的地方。在春秋时代,各地司法裁判所都在门口竖立两根华表柱,以表示此地接受诉状,会替百姓“表明正义”。春秋人一般都认为:阳光下的正义才是正义。正义从不怕曝露在阳光下,那种需要隐藏起来、需要封杀真相的正义……别逗了,华表竖立的地方不把这叫“正义”。   赵武懒懒的伸了个腰,回答:“我从赵城给你调两百学生来,但你们要给我放两个月的假!现在是三月,我领地里刚刚春耕完毕——去年,领地内的秋收我没参加;今年,领地内的春耕我又不在家。现在,我无论如何要去看看百姓耕作的情况……说实话,我心里老怕自己缺粮。”   韩起伸头替父亲回答:“你要两个月假期——没问题!只要你尽快调两百名学生来就行,这里有大量的案牍需要处理。”   韩厥和善的回答:“武子从去年出战,一直打到现在,也该回家看看了……士弱,将调兵虎符给他,等武子休息完毕,可以直接从赵城动身巡视各地。”   赵武也不谦逊,他拱手辞别了忙碌的韩厥等人,转身走出元帅府。   此时,晋国的国都显得有点空旷,国中的青壮武士都出战了,留下的都是一些未成年人,或者老人妇女,这让国都的大街上显得人影稀疏。   一队巡警敲着腰鼓沿街走来,见到赵武这位顶头上司,他们躬身行礼,脚下却不停,继续沿街巡视——巡警敲鼓巡逻,这是出于赵盾的理念,赵盾认为刑罚必须摆在明处,不能隐蔽执法,或者钓鱼式执法。所以,巡警队用鼓声警告意图作歹的人,这是提前阻止犯罪。   鼓声转过巷口。   在两个街巷的交汇处,另一支巡逻队走了过来,双方相遇的时候彼此行了个礼,然后各自转身,返回自己负责的治安区继续巡逻——继续周而复始的巡逻。   赵武盯着这支巡逻队片刻,又将目光转到了街市上,轻轻的摇了摇头。   在晋国正卒都出战的情况下,国内的治安状况没有因此而恶化,这就是巡警队的功劳。   目前,国内的男丁都出战了,店铺里只剩下女人儿童老人在工作……其实,不仅店铺、工厂的状况是这样,连许多农田里下地耕作的都变成了女子。   出了国都的大门,一路走赵武一路摇头,他看到这种状况频频叹息,但却对此无可奈何。   这就是春秋,无日不战,无年不战的春秋。   “比较起来,我还是喜欢做我的小领主”,赵武扭脸向齐策感慨:“在赵城,我是老大;在国都,我是晋国八卿里的老末。在国都哪有在赵城逍遥?”   齐策咧嘴一笑,淡淡的提醒:“主上为了如今这个卿位,可是费尽了努力。再说,晋国各大家族中,如果哪个家族连个卿位、大夫位都没混上,那么,他们的家族还有什么地位?”   赵武又叹了口气:“人生总是那么无奈,各种各样的事情不停的推着你走。”   齐策轻声提醒:“主上,其实我赵地算是好的了,去年我们悄悄吞了一万名三郤旧日私兵,这次出战,我赵氏有充足的余力继续征召士兵,而其他家族却已经开始用匠丽氏的工匠凑数了。”   赵武摇头:“虽然我们可以出得起更多的士兵,可是粮食呢?如今人人都出战了,谁来耕地?我们出得起那么多的粮食吗?”   东郭离在一旁插嘴:“主上这几年连续出战,对领地确实疏于照顾了——去年我们仓库里所有的货物都已经销空,生意好得不得了,但家族要想再发展,还必须挖掘更多的潜力。”   赵武停住马,此时,他们已经到了晋国旧国都冀城。   当初晋国把国都搬迁到绛城后,冀城渐渐的发展成晋国最大的奴隶市场,成了奴隶主们用于囚禁奴隶的一座大监牢。等国都搬迁到了新田,绛又沦为奴隶市场。   赵武指了指冀城,吩咐东郭离:“我从虎牢带回来很多楚国货币,你去冀城购买尽可能多的奴隶,我这就与齐策拐道甲氏,顺便巡视一下甲氏的耕作情况。”   甲氏的耕作情况还不错,新开垦的沼泽地经过整修,成了充满腐殖质的水田,释放的楚囚在这里种上了稻米,使得赵氏成了晋国国内唯一能吃上大米的家族。   赵武巡视一遍甲氏后,满意的厚赏了负责甲氏开垦的农官,稍停,一名农官汇报。   “主,农田的耕作情况不用说,但此地的鸡陂、鸭城经营状况不是很好,我们按照主上说的,已经将鸡蛋、鸭蛋采用了腌制法,还用石灰蒸煮制作成皮蛋,但这两种蛋销售状况却不理想……总的说来,鸡陂鸭城还有点入不敷出——费的劳力太多,相同的劳力进入制作坊织布,会获得更大的收益。”   赵武问:“鸡肉、鸭肉呢?”   农官回答:“按照主上的交代,我们已经将鸡肉、鸭肉腌制起来,或者风干做成风肉。但因为我们产量太大,销售起来,价格老上不去。”   赵武脱口而出:“烤鸡、烤鸭……鸡胗、鸭掌可都是好东西,嗯,我可以替你设计一个挂炉,等等,羽毛上你打过注意了没有?”   农官想了下,马上回答:“鸡鸭的大羽我们已经收集起来,专门卖给匠丽氏用于制作箭羽,可这方面太消耗人工分拣,价格也是上不去。”   “还有羽绒服啊,对了,形状好的羽毛还可以通过染色制作成玩具或者面具,比如毽子,比如羽冠……我看到有些旗帜都是用羽毛装饰的,我赵氏染色的手段并不差,难道不能在这方面想想办法?”赵武努力的开拓农官们的思维。   开拓思维这活儿,不是一天两天能够完成——赵武在甲氏待了足足一个月。他顺便巡视了鸡鸭养殖业,安排养殖人员挑选最细的绒毛制作轻若无物的羽衣,这种羽衣采用当时最昂贵的锦缎作为衣服表面,里子则采用密织的呢绒布,制作出的衣服既柔软又轻巧。   由衣服的制作赵武又想到了成衣加工,他马上与齐策商量:“在虎牢城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如何摧残齐国的纺织业。我曾想到齐国一个国家,拥有的纺织工人比我赵城的人口还多,凭借我赵城一个地方的力量,怎能打垮齐国的纺织业?   但刚才我突然想到了成衣制作——鸡鸭养殖的深加工是对肉食的精细化处理,我们又加上对‘废弃物’的再利用,让原先被当作废物的羽毛也卖钱,现在光是羽绒服一项,收益已经比得上整个养殖业。那么纺织业也可以照此办理呢?   我们光是销售成批的布匹,用一城之力与齐国一国之力拼,是拼不过的。而最简便的方法就是矮化齐国的纺织业,让织布业成为初级产品,而我们掌握利润最丰厚的制衣业……说起来,论到衣服制作,哈,相信对衣服的设计理念上,我还有那么点超时代水平。”   齐策不久前目睹了赵武的点石成金,看他将一堆废弃物转手变成能赚钱的产出,如今经过赵武设计出来的羽衣,价格已经比得上上等的裘皮,齐策不禁深深佩服,他钦佩的说:“主上三年没有顾家,这次我们有两个月的工夫,正好规划一下自己的家业……实际上,我们还不止有两个月的时间,直到国君结束盟会,主上都可自主决定行动,不如趁这个工夫,把我们所有产业好好梳理一番。”   对此,赵武也表示赞同,接下来他挨个巡视了赵氏的各大养殖基地,养殖蜜蜂的就不用说了,这东西他最早动手,设计最完善,至于养殖獐鹿,养殖羊群,养殖牛马的牧所,赵武都挨个给予具体建议,帮他们想出生钱的法子。   现在晋国有虎牢城这座大型自由市场,生产出来的东西不愁销售,只怕你生产不出来。在赵武的连番刺激下,赵城的生产力节节攀升——按现代的话说:赵城开始进入转型阶段,由原料生产基地走向了工业输出基地。   这一番巡视过后,赵武已经用完了两个月的假期,等他回到赵城,妻妾们早都翘首企盼数日了。   智娇作为正妻,首先上前致词,颂扬了自己夫主的英明神武后,她低声说:“令狐颉去世了,韩伯的意思是让魏绛顶替令狐颉,但魏绛最近却犯了一个大错,在鸡泽盟会上,晋军正在演练仪仗排列。君上的弟弟杨干也在行列,他的战车居然不顾号令,扰乱了队伍的行列。司马魏绛立刻依律处死杨干的车夫。   君上为此大怒,派魏绛的上司、中军尉羊舌赤(伯华)捉拿魏绛,并交代说:‘我会合诸侯是为了增添荣耀,现在我的亲弟弟居然被人欺负,还有比这更大的耻辱吗!我一定要杀了魏绛,你去把它抓来,千万别让他跑了!’   我的父亲听说此事后,不忍魏绛被杀,急命魏绛回家待命……如今,各位卿大夫们正在替魏绛说情,只是不知国君是否能赦免魏绛。”   晋国军队一向以人马众多、阵容整肃而闻名天下,这就是所谓的“好众以整”,而之所以能赢得如此美誉,除了北方汉子所特有的刚毅、木讷、刻版的气质外,最根本的还是靠军纪森严。   战车“乱行”,在晋军是极严重的犯罪行为。在车战时代,战车与步兵搭配作战,步兵追随战车进退,所以战车保持严格的顺位和秩序显得极其重要。在晋军,战车乱行则必处死车夫,这是铁律。当年韩厥作司马的时候,主帅赵盾的战车扰乱军行,韩厥就毫不客气处死了赵盾的车夫。现在乱行的是国君的弟弟,更要考验军中执法者的勇气。   “君上会赦免魏绛的”,赵武毫不考虑的回答:“我知道君上的脾气,他起过誓的,他曾起誓严守封君职责,他会遵守誓言的。”   智娇低声告诉赵武这些话,是因为如果赵武的上司令狐颉去世,那么会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赵武顺升新军将,另一种可能是安排魏绛做新的新军将,赵武继续担任原职——毕竟赵武在晋国八卿中是最年幼的,连魏绛的年纪都比他大。   但如果魏绛受到惩罚,那么,赵武的职位必然产生变化…… 第八十二章 看我的家族报复   智娇讶然,沉默片刻,不甘心地问:“君上一上位就召回自己的弟弟杨干,谁都知道他是想扶持公族,抗衡卿族势力的扩张,杨干是君上计划的重要一环,难道他会看着魏绛压制杨干?”   赵武低声回答:“君上做事老成,换句话说,君上也很知道进退。你看栾黡多么嚣张,但看在其父、故元帅栾书迎立自己的份上,君上从来不对栾黡的胡作非为行为加一点指责。由此而知,只要诸位卿大夫坚决阻击,君上会退却的——卿大夫必须支持魏绛,君上也必须退让。”   赵武的预测很正确,悼公是个擅于调和的人。   卿大夫们表示自己的坚决后,悼公先是气不过,派遣中军尉羊舌赤(伯华)捉拿魏绛——羊舌赤是公族,是晋武公的后代,因分封在羊舌(在今山西洪洞县),而成为羊舌氏。没想到羊舌赤也拒绝说:“魏绛这个人忠贞不二,侍奉国君不避危难,犯了罪绝不会逃避刑罚。我想他会主动来找您解释的,何劳您下此命令呢?”   果然,话音刚落,魏绛不顾智罂的命令,亲自来找国君请罪。听说国君暴怒,魏绛也不再求见,把一封信交给悼公的仆人,拔剑就要自杀。士鲂、张老赶紧上来抱住魏绛,总算制止了魏绛的激烈行动。   魏绛的信中写道:“当初您身边缺人,让臣备位司马。臣听说部队军纪严明才算威武之师,将官宁死不犯(军纪)才算忠于职守。您会合诸侯,臣怎敢不忠于职守?   您的军队不威武,如果您的司马再不能忠于职守,没有比这更大的罪了。臣因为害怕自己犯下执法不严的死罪,所以惩处了杨干。对于这件事,臣也罪责难逃,因为我不能事先申明军纪,导致最后必须动用军法进行处置,使得你弟弟丢了面子。臣罪责重大,怎敢不主动请罪而使您动怒?请您让司寇定我的死罪吧。”   悼公读罢魏绛的书信,立刻翻清醒过来,光着脚跑出来向魏绛认错,说:“我刚才为了维护弟弟,说的话是出于亲情,你惩处杨干是执行军法。寡人不能教训好自己的弟弟,致使他违反军令,这是寡人的错。请您救不要再(用自杀)加重寡人的错了吧!”   此时,悼公十八岁。   在赵武向智娇解释的时候,魏绛已经得到赦免,晋国这场君臣冲突已经解决了。当然,悼公壮大公族的努力也被粉碎,从此他再也没有做出类似尝试……此时,说话的俩人并不知道君臣冲突得到快速处理,只是智娇听了赵武的解释,失望的叹了口气:“我本以为这次夫君能再升上一位,现在看来还需等待——这新军将的位子,真要留给魏氏?”   赵武笑着冲单姑娘招手,嘴里回答智娇:“这次我修筑虎牢立下了大功,国君已经答应我分享郑国缴纳的征税。从今年起,我赵氏每年固定分享百分之五的征税额度。除此之外,立下大功国君还要加赏,这意味着今后几年我赵氏不愁收入了——我们有钱了,从此不用再为缺钱缺粮而半夜愁得睡不着觉。   咱要知足啊,知足者常乐。咱要明白自己的身份,做符合自己身份的事——天大地大,自己的家最大,我们自己的领地发展壮大了,谁还敢忽视我们?……娇娇,我才二十出头,已经身为八正卿之一,而我赵氏才出兵七千,就能分享百分之五的征税额度,我们照这样努力发展下去,我赵氏今后能不昌盛强大吗。”   单婉清姑娘听到这儿,迎上来拉住赵武的手,乘机腻在赵武身边挨擦,夸赞:“说起天下大事,还是我(夫)主的眼光高明,主啊,男人之间争争抢抢的事情,我听了头痛,咱还是说些花花草草的事情吧!如今院子里百花开放,你陪我捉蝴蝶去,如何?”   智娇不肯让开赵武身边的位置,她身子一横把单婉清挤出去,继续说:“说起家中的事儿——其实,夫主回来的正好。十日前,我太原城受到了戎人大部队攻击,三十余名家族武士战死,师偃正在嚷嚷着报复。如今夫主回来了,正好可以做个决定。”   赵武一惊,他赶紧偷偷松开单姑娘的手,扭头询问家臣:“什么?一伙连武器都配不全的野人,也敢挑战晋国八正卿的家族产业,疯了,真疯了……事情严重吗?”   师偃上前拱手:“下臣本想汇报,但考虑到主上常年未归,便决定先容夫人们上前叙一叙家常话……主上,戎人自我前往太原垦荒以来,频频发动骚扰,而我赵氏正卒全部出战,家中缺少武力,只能采取紧缩防守策略。   今年开春,戎人越发肆无忌惮,不仅开始袭扰太原,还突击到了通城……如今家族武力已经回归,请主上下令开展惩罚行动。”   赵武在太原盆地开始垦荒后,又在霍城之北,太原盆地最北端筑造了通城。去年冬,他为国出兵作战后,家臣们又在太原盆地中央筑造了另一座新城——晋阳。但整个太原盆地,却依旧以盆地中第一座城市“太原”相称。   所谓“太原”,“太”字意味着超级大。这两个字的完整意思是“超级大平原”,倒也符合太原盆地的情况。   在封建社会,封建领主在享受常人难以企及的特权的时候,还承担着相应的义务。其首要义务是保护属民的安全。如果身为领主,坐视自己的属民受攻击,领民被杀戮而不管,那么按照封建法,其剩余的属民便自动与领主解除了封臣义务。   因此,作为封建小领主,赵武必须对领民遭受攻击事件,做出报复性回击。   “那就下令全领地动员!敢惹我,我会叫他后悔生出来——这次我们只带骑兵出击!在那片大草原上,戎人骑马奔驰速度快,用战车难以追赶他们,唯有用骑兵。   哼哼,这次是家族报复,我的城市我做主,用什么军队由我当家——我要来一场骑兵战,把我们的骑兵全带上,用赵氏铁骑踏平戎人,我要让他们知道:会骑马的不一定是骑兵。传令:征召领地内所有武士,十日内集结于赵城,准备出战。”   赵武这次征召是在赵地受到侵略的情况下,按照封建法,在这种情况下,所有适龄的武士都需自备刀剑与战马,相应领主的征召参加反侵略战斗,而这次服役是义务的,也是无限期的,直到侵略行为终止,赵地的武士才算履行完义务,可以返回家园。   师偃躬身接受命令,又问:“刚才主上说只带骑兵,我们带多少骑兵出战?”   赵武看了看齐策,齐策摇头表示自己没有主意,赵武低头想了想,回答:“把我们训练的五百重甲骑士全部带上,再带一千五轻骑兵,剩下的则作为辅助士兵。   太原那片草原过于广阔,我们要大肆搜捕,要不断的占领,辅兵人数至少需要一万人——就动员一万两千人出战。”   师偃点头答应,齐策沉吟的说:“家族武士刚刚解散回家,赵氏的旅贲与虎士们(士官生、下层军官)还没有休整完毕,主上这次打算带谁出战?……下臣这次不去了,我打算休息一下——再说,骑兵战术下臣不太懂,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所以下臣打算留守赵城,替主上完善那些农业措施。”   赵武犹豫了一下,齐策赶紧替赵武打气:“师偃训练骑兵多年,再说他一直负责太原的垦荒,那里地形熟悉。而我赵兵甲坚兵利,在那片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主上只要不深入山区,戎人的小部落根本无法与我一万两千名武士抗衡。   这场仗必定大胜,胜利的荣誉只属于主上,下臣只管在赵城准备好庆功宴,恭候主上胜利返回。”   赵武遗憾的看了看妻妾,回头询问:“照你这么说,这场战斗也就是一次旅游行猎……听说那里风景不错,我可以带上……什么,不能带女人上战场?什么时候有这规定的……嗯,即然这样,好吧!”   赵武无奈地摊开双手:“我才刚回家啊……”   智娇与单姑娘都是公卿之女,明白身为领主的责任,她们异口同声:“夫主,领民们都期待我主的报复行动,这是家族的大事,我等小女人,不敢拖累夫主的脚步……请主上安心去吧,家中的事情我们会安排妥当,静心等待夫主凯旋。”   赵武苦笑了一下,齐策看到赵武安排好了家事,他马上提醒:“主上,士弱那里也该打个招呼。”   没错,赵武对领民具有保护的责任,同理,晋国的国君也必须对赵武履行保护责任,所以赵武的领地受到进攻,晋国不能不做出表示。   士弱皱着眉头听赵武解释完经过,他迟疑的说:“我手头只有五千羡卒(预备役、也称‘余夫’),虽然元帅韩厥的手里还有一支中军,但那需要国君的虎符才能调动……你需要我做什么?”   赵武回答:“我需要名份,一个出兵报复的名份。”   士弱点头:“我给你名份——你是少司寇,缉捕盗贼的事也是你份内的责任,我可以用大法官的名义签署捕盗令,许可你调遣甲氏之南、霍城之北的巡警队……可惜我只能出三百余人。”   赵武轻笑:“无需那么多人,我只要一百个人就够了。我重要的是一个出兵的名份,请‘士师(大法官)’立刻签署文件。”   士弱爽快的拿起笔,在竹简上签署了文件,而后应赵武的要求,又在一张纸上签署了《捕盗令》,赵武没时间客气,拿起文件便拱手告辞。   路上,韩起听到消息,跑来问候:“小武,我父亲说你替国家出战,只带了七千甲氏,这次为自己的领地遇袭,要出动一万两千人报复,这……,这未免太夸张了。”   赵武笑着解释:“我哪里是替自己出战,我是为晋国出战。太原那片大平原,占地不下十万里,我自己哪里能吞下这么大的地盘。这次我借轻骑追逐戎人,等于替国君一举囊括了整个太原,占据这么一大片土地,只动用了一万两千人,其实我还嫌兵少。”   太原盆地适合耕作的土地几乎相当于一个二等国家。如此广大的土地,赵武一个家族绝对吞不下,他也不敢动这个邪念。而这次借助戎人的冒犯,驱逐在此游牧的戎人部落等于一举替晋国增加了一片巨量领土——晋国目前具有的已开发领地,不过是“临汾”盆地加“运城”盆地而已。   韩起听了这话,皱眉想了想,说:“可是,我晋国经不起如此大规模的战争了,前方,我们在鸡泽刚刚举行结盟大会啊。”   赵武脸上笑开了花:“所以这次战争既是一次家族报复,也是一次司寇府的捕盗行为——捕盗而已,不是战争,无须讲究战争法则。”   韩起又问:“需要我韩氏私兵助战吗?”   赵武想了一下,不客气了:“能给我一千弓手,最佳。”   韩起马上回答:“父亲身边留有两千扈从,我这就去找父亲,你等着……可惜我这里离不开,否则我会与你并肩而战。”   韩起没能劝住赵武,韩厥紧急招来齐策,询问齐策对这次战争的看法,齐策表情轻松:“元帅放心,当初我们在太原垦荒的时候,已经预测到这种情况,所以我们的垦荒点都选择在水源地附近。如今汾河两岸都有我们的垦荒点。   另外,赵氏两年没有征农税,各地垦荒点里储存的粮草,足够补给军队的行动。而我们这几年垦荒,太原盆地的地理已经全部摸清,进退不是两眼一抹黑。   大军行动,考虑的就是补给、行军、扎营、兵备,我们补给、行军、扎营都不愁,至于兵备——戎人有什么兵备?以我们晋人的素质,需要考虑戎人的兵员素质、武器质量吗?”   稍停,齐策又意味深长的补充:“再说,元帅也看看我家家主身边带的都是什么人?远攻,家主既有武士昆,还有卫敏,这两大弓手已经保证了家主的安全。而林虎原本是林胡人,与戎人语言相通,且对家族忠心耿耿,有他在,招降纳叛不成问题。   至于武清、武连,他俩出身山林,擅长追踪捕盗,这两人所带的斥候队经过了多年训练,从甲氏开荒的经历中可以看出,论追捕经验,连狄人都比不上他们,有此二人在,家主不用担心迷路。   此外,论近身搏斗,家主身边还有英触与武鲋;行军当中,劝谏、建议,管理军队具体事务则有师偃操心……还有,这几年英触的剑术越发了得,家主还特地为他定制了数柄宝剑,便越发如虎添翼了……另外,我们家主本身的武力……”   齐策的话语嘎然而止,韩厥明白的点点头:“武士昆也去了,有他在我就放心了——对了,你知道吗,武士昆现在已经是‘天下第一’了,因为原先的‘天下第一’养由基已经过世了。”   别人不知道武士昆的真正身份,韩氏知道,故此韩厥当着齐策的面,也没有避讳。   齐策一惊,他惊问:“养由基去世了?这可是震惊天下的大事,他怎么去世的?”   韩厥递上来一份情报,情报上说:前去淮上迎接吴王的荀会空手而回,先前主动要求参加盟会的吴王失约了。荀罂当即预测:“楚国战败了,吴国一定是刚战胜了大国楚国,自信心爆棚,所以对跟楚国抗衡多年而未分胜负的晋国,产生了轻视心里,这才失约不来。”   事后,荀罂马上派人打探消息。   果然,楚军攻吴,一开始连连得手,攻克鸠兹(在今安徽省芜湖市东南),并一直攻到衡山(横山,在今安徽省当涂县东北)。随即派大将邓廖帅“组甲(以丝带联结皮革或铁片而成的铠甲)之士”三百名、“被练(以煮熟的生丝穿甲片而成的甲衣)之士”三千名,继续入侵吴国——这时,恰好是吴王紧急要求会盟的时间。   战争开始不久,楚军那支精锐部队被吴人拦腰截击,邓廖被活捉,逃回来的只有组甲之士十八人、被练之士三百人,几乎是全军覆没!子重刚刚撤军回国三天,吴国军队就进攻楚国,攻取了驾(在今安徽省无为县)。是役,养由基死亡,有传言是寿终正寝,有传言是为楚国的失败羞愤而死。   驾,是楚国的重要城邑;邓廖,是楚国良将。于是,楚国国人(自由民)纷纷议论:“子重这次出兵,真是得不偿失啊。”子重听说后又羞又气,得心脏病而死——楚国因此政局变迁,今年已无法出兵救郑。   齐策看完情报,遗憾的叹了口气,将情报轻轻放在桌上,问:“如此一来,国君在鸡泽会盟,岂不失去了意义?”   韩厥敲了敲桌子,有气无力说:“策,吴王寿梦不来,但这次会盟还有郑国的归顺,另外,我还听说楚国令尹子重于年初去世,接替他担任令尹的子辛贪婪,疯狂向归附的小国索取财物,引起广泛不满。楚国的附属国陈国因为不堪忍受,派人去鸡泽请求加盟。这样,我们虽然失去了吴国的会盟,但有了郑国与陈国,国君还算满意。”   齐策看到韩厥的表情不对,他原来就是韩氏的门客,所以对韩氏也不见外,主动提醒说:“元帅,陈国的加盟,对于晋国来说未必是福啊。”   韩厥附和说:“不错啊,我得到消息立刻去信给国君,建议国君不要接纳陈国——陈国离楚国近,而离我国远。我们修建虎牢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疲惫楚国吗,如今我们接纳了陈国,那就轮到楚国借陈国来疲惫我们了,如此一来,攻守之势逆转。而且陈国人因楚国而日夜惊惧,恐怕我们也守不住。”   齐策又问:“国君怎么回答?”   韩厥是个憨厚人,他没有指责自己的国君,轻声补充:“听说士匄也当场向国君劝谏,他的意思与我相似,但当时陈国国君已经抵达了鸡泽盟会现场,国君认为,推辞一个主动投靠的盟友,会使仰望晋国的人寒了心,所以……”   齐策叹息:“今后我们恐怕有难了。”   韩厥指了指北方:“如果真如你说,小武这次去,能够为我晋国夺取相当于国土面积一半的沃土,或许晋国再发展几年,还能缓过气来。”   齐策一挺胸,打保票:“家主这次出战,一点都没问题——在开发甲氏的过程中,我们已经使用了司南来指路,茫茫草原最怕的就是迷路。此战我们不愁补给,不愁兵力补充,论起士兵素质我们也占优,怎会失败呢?   最近,我琢磨着,家主也不是傻人,只是我们这些家臣处处扶持过度溺爱,使主上显得优柔寡断。所以我这次才让主上自己出战,凡事由他自己决定,也好培养他的信心——这不过是一场武装大游行而已,没什么难度,请元帅放心。”   韩厥欣然笑了:“那就好。”   这一时间,赵武已经带着人赶到自己在东郭的庄园。   自从他担任卿之后,智娇已经带着两个儿子以及她从嫁的两姐妹搬到了国都的东郭,原本生长于国都的智娇重新回到都城如鱼得水,自从赵武走后,她在东郭的庄园每日宴请不断,每一天里,智娇都像一个勤劳的蜜蜂一样,卖力的向国都的贵妇人推荐赵氏生产的奢侈品。   赵武进门的时候,智娇正在门槛上送别一队车马,那队车马打着栾氏的旗帜,但护送的卫士却是范家的武士,智娇脸上笑盈盈,恭敬的送走了这队车马……   赵武因为不好与妇人打交道,他先躲在一边,等这队车马走了之后,才进入自己的府邸。   智娇在门上迎接了赵武,此时,智娇脸上已经换上了一副轻蔑的神情,赵武见此情景,调侃说:“这可不好,怎么人前笑的跟朵花,人背后却一脸的鄙视,你现在还站在我家的台阶上,可不能这样啊!”   智娇呲的一声,鄙夷的说:“你知道我刚才送走的是谁——栾祁盈,就是范匄的女儿。” 第八十三章 强力党出击   赵武一听,赶紧拉着智娇向门里走,边走边说:“你这不是惹事嘛,栾黡是故元帅之子,卿大夫们看在故元帅的份上,人人都避让栾黡三尺,而范匄才华横溢,其祖先范文子、范武子深受国人敬仰,你怎么能对着士匄之女、栾黡之妻面露鄙视的神情呢,而且是在大街上,在我家门槛上?!”   智娇边走边回答:“栾祁姐姐不正经,酒席之上,她与自己的家宰(管家)眉来眼去——她好歹是一个贵族,怎能与低贱的家奴如此毫无顾忌。”   赵武不满的抱怨:“别人的家事你少管——爱情,能弥平一切身份、等级差异。”   智娇勃然大怒:“夫主,你说的什么话?栾军将常年出征在外,自家男人在外为家族争取荣誉的时候,身为贵族女子不操心养育孩子,管理家务,经营家族产业,却像女闾内卑贱的妓女一样搔头弄姿,与下人私通。这那是爱情,是奸情。   身为贵族,做事像个妓女,也值得称道吗?论起来,栾黡上前线的时间还不如夫主,若是妾身耐不住寂寞,也去与家臣、家奴私通,你该怎么说?”   赵武这时显露出自己的双重标准,他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轻描淡写的说:“我会宰了你!”   智娇跺脚回答:“就是,真不知范匄怎么教导他女儿的,自己夫主在外努力为家族扩充势力,那男人如此努力为的是谁,还不是为了自家儿子有个更幸福的环境,掌握更强有力的权柄?   栾祁这是昏了头——我们在席上谈起治家策略,她不想着栾家,不想着为自己的儿子积累产业,只想着把栾家的钱财搬到亲生父亲家中……这女子已经寡廉鲜耻了,无论怎么劝解都劝说不听,不管明示暗示,全然无做用。”   赵武皱着眉头说:“君子不谈人的过错!你怎能当面指责她呢?今天你在酒席上看到的一切,禁止与别人交谈——晋国卿大夫之间,你死我活的事情还少吗?类似的家常里短,怎敢胡乱散布呢,还嫌家族之间的争斗不够血淋淋?”   智娇愣了一下,鞠了一躬,惭愧的回答:“妾身狂妄了,这几年夫君走的顺利,以至于妾身忘乎所以,竟然在府门口对别人露出讥笑的神情——这是妾身的错啊。”   赵武下了严令:“从今以后,你只许与韩氏的女眷交往,不准再接待其他家族女性。韩氏与我休戚与共,无忌哥与阿起哥家中的女人都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无论你在她们面前是哭是骂,她们绝不会泄露给别人,与她们交往,你赢得一个轻松,我赢得一个放心——今天的守门人是谁?”   智娇不肯说,赵武招手叫过院中的武士首领,下令:“从今往后谨守门户,禁止别人随意出入府中,除韩氏家眷外,若将外人放进府中,你们自己去找师修领罪。”   智娇不满的嘟囔:“我智家的人也不准进吗?”   赵武回答:“你要见智家的人,可以去智家,但我家的院子只招待韩氏。”   智娇不敢再说,她又鞠一躬,询问:“夫君又要出征,这次打算什么时候走?”   赵武答:“我在家中停留一晚,明日一早动身。”   第二天,韩氏赞助的一千弓手到了,赵武再不敢耽搁,他当晚便领着这一千弓手,从国都动身赶往赵地。等赵武抵达赵地,师偃已做好出征的准备。赵武稍适停留后,在家族太庙中祭告了祖先,立刻领着家族武装开拔。   此时,国君已经结束了冗长的盟会,带领大军回国……经过魏地的时候,他得到了令狐颉去世的消息,立刻决定提拔自己的心腹——候奄张老为新军佐,同时决定赵武顺升新军将。   张老名叫“老”,他是解张之子,故名“张老”。赵老在厉公时期已经是大夫了。但对于这项任命,张老推辞说:“臣不如魏绛——魏绛的智谋足以使他担当大事,他的仁德足以使他忠心利国;他的勇气足以使他执法不阿;他的学识足以使他不败坏他先人的职位……如果魏绛居于卿位,晋国内外必然心服。   况且在鸡丘(泽)之会期间,魏绛忠实履行职责而言辞和顺,这样的功劳,不可不赏啊。”   悼公五次任命,张老都坚决不受,于是,悼公便任命张老为司马(军法官),提拔魏绛为新军佐。   这样一来,魏家人仍然在八卿中占据一席。而原来的候奄张老升任中军司马,士燮族弟士富则接任张老的候奄(后勤装备部部长)一职。   回国之后,悼公祭告太庙,向祖先宣布自己重新取得了霸主的地位——按规则,他要在太庙犒劳首功之臣,但这次悼公犒劳的不是元帅韩厥,也不是出主意修筑虎牢城从而迫使郑国屈服的副帅荀罂。当然,劳心劳力修建虎牢城的赵武也不在悼公的考虑范围之内,他犒劳的是严格执法的魏绛。   “凡事没有规则,则事情必定不能做成,魏绛严格执法,维护了我晋国的法律与秩序,利在百姓,我晋国之所以成称霸百年,靠的就是严明的纪律,以及对法律的恪守,魏绛敢于处罚寡人的弟弟,他这是在提醒寡人治国之道,寡人不得不赏他”,悼公向诸卿解释他只款待魏绛的原因,诸卿对悼公的解释心悦诚服。   此时,楚国不甘心失去自己的铁杆盟友陈国——为了防止多米诺骨牌效应,楚国人表现的很坚决,他们派出司马公子何忌统领大军,出动了楚国百分之八十的军队,猛烈的攻击陈国。   稍后,以楚国为首的南方蛮族联军包围了陈国的都城,狂攻不止。   悼公在太庙招待完了魏绛,他走出太庙,对迎候在太庙门外的韩厥欣然的说:“我晋国百姓奋战多年,终于有了一个好的结果,寡人这下可以休息了吧?早听说赵城风景独特,寡人打算趁着秋季,在赵城举行秋狩……对了,怎么没见到武哥,他怎么没来迎接寡人?”   前任国君是出去游玩而被臣下攻击,最终被杀的,但悼公现在霸业已就,他去的是素有坚固巍峨之称的赵城,而且赵城的主人是受元帅韩厥庇护的赵武,他还是副元帅的女婿,所以国君一点都不担心叛乱问题。   韩厥没有回答,士师(大法官)士弱出列回答:“赵氏的太原城在今春遭受戎人袭击……此外,司寇府也需要四处巡视今年的案件,赵武子带领家族武士与司寇府的三百骑警出巡了,半为公事,半为私事。”   士弱说的意思是:捕盗是少司寇的责任,百姓遭到攻击,这是刑事案件,少司寇应该履行自己的职责去猎捕盗匪;但因为受攻击的是赵氏的领地,所以从氏族生存法则来说,赵氏家族必须对仇人展开家族报复,所以赵武这次行动也是家族报复,什么时候回来不确定。   类似的“家族报复”在晋国早有先例,最著名的是跛帅郤克对齐国的家族报复——此前,郤克出使齐国,使命是争取齐国与晋联盟,对付楚国。但在接见晋国使者的殿堂后,齐倾公请自己的母亲萧同叔子在帷幕后偷看,原来郤克是个跛子,上台阶的时候一瘸一歪的姿势很滑稽,萧同叔子忍俊不禁,在后面笑出声来。   残疾人自尊心一般是很敏感的,何况是位高权大的贵族!从房子里面出来,出离愤怒的郤克立刻对天发誓:我郤克如果不能抱负这次羞辱,今后再也不过黄河!他随即回国,向晋景公请求发兵伐齐。景公不允,郤克马上要求用“家族报复”的方式,以自己家族的武装去攻打齐国,还是没有得到许可。郤克愤恨难平。   眼看郤克怒气不息,除了报复齐国根本没心思工作了,经过半年的思考,士会作出一个令人肃然起敬的决定。这年秋天,士会找来儿子士燮商量说:现在郤克的愤怒有两种可能,一是发泄在齐国,对晋国有好处;一是发泄在国内,晋国就遭殃了。我准备告老,让他(执政)有权去攻齐国,使他的愤怒得到发泄,这样也许能消弭晋国的祸端吧?   当年秋,士会告老,郤克执政,开始了他对齐国的“家族报复”……   这次赵武的“家族报复”,不像跛帅针对的是一方大国。在霸主的眼中,大戎小戎只是胡闹的孩子,过去晋国没精力揍他们,现在赵武肯揽下这活儿,省心了。   悼公轻轻点头:“武哥总是那么勤奋,呆在家里也闲不住……元帅,你该把新军将的任命送往赵城,寡人希望武哥能第一时间知道这消息。”   悼公夸奖赵武,是因为赵武这次进行家族惩罚行动,带上了国家司法武装:巡警队。   有巡警队参与,即体现了国君对封臣履行了庇护责任。同时,也意味着国君有权分享这次惩罚行动的战利品——封建时代,责任与权力是相等的。   这一个时间,赵武的军队已经越过了通城,赶到太原城下。军队在通城与太原城取得了储存于这两座城市的补给后,赵武显得更有信心,他下令:“撒开斥候队,遇到戎人小股武装,无需汇报,直接给我灭了。我们是来报复的,不是来施舍的,给我寻找戎人主力,我需要一场决战。”   武连抢着回答:“主,斥候三日前回报,小戎的国君已经退往了北方的箕,我预计:两日后,小戎的军队将与大戎汇合在一起,敌军总数将达到七千人。”   武连随后稳重的说:“戎人狡诈而无信用,家主要把斥候队撒开追击,我们对戎人的侦查不免要削弱了。”   武昆哼了一声,散漫的插嘴:“一群斩木为兵的蛮夷,何必弄得如此慎重?我们这次是来占领的,撒开人手清剿匪徒,主力缓缓推进,迎上戎人主力,这才是正确的用兵道理。以戎人的实力,怎么能吞下我们这支队伍?”   赵武斜眼看了一下武昆——也就是潘党,讥讽说:“难怪你一辈子只能当个车夫?!戎人无论怎样弱小,也与晋国相持了两百余年,晋国可是个霸主,一声令下连齐国都打哆嗦,但对戎人却无可奈何,这样的敌人是能够轻敌的吗?”   武昆反问:“那你的意思是什么?”   赵武回答:“我们这次带了两千骑兵,其余的一万两千人基本上是辅兵,所以,我们真正的战斗力只有这两千人。而武连刚才说的戎人的兵力,也没有算上戎人的辅兵——戎人全民皆兵,连妇女、儿童都会射箭,他们真要起了倾国之力,又岂是两三万士兵能够打住的?   武连刚才说得对,搜捕盗贼是骑警的责任,我们派出五分之一的斥候引领骑警队行动,其余的斥候队则向前推进,进行武力搜索,一旦遇到戎人主力,全军立刻加快脚步,争取尽快与戎人决战。”   赵武说自己有一万两千辅兵,是因为他从赵城带了一万人,加上韩氏的一千弓兵,而后又加上霍城的两百城卫军,三百骑警,太原城的五百城卫军,总数刚好是一万两千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赵武这次准备打一场骑兵战争,他所谓的辅兵,其实战斗力并不差——因为这是家族报复,所以家族武士中,几乎所有的优秀者都参与了这场战事。只是,因为作战主力是骑兵,推进速度不免快了点,原先那些喜欢追随战车而战斗的优秀家族武士,这次只能作为辅兵,单骑走马的跟在骑兵后面。   赵武的两千骑兵中,五百重骑兵,平均每个人有十名仆兵照顾;其余的轻骑兵,每人也至少有五人照料。以辅兵形式参战的武士们,则赶着大车,车上拉着五米多长的枪杆,还有草料、食品、煤炭、帐篷等等……   草原上,总数约一万余人的队伍成五行队列,在草原上拖得很长,队伍前端已经走入地平线的阴影处,队伍尾端才刚离开太原。这支队伍附近,是像乌鸦一样忽聚忽散,盘旋不定的是斥候队,这些斥候的马前都跟着一两头狗。   在广阔的草原上奔驰,家犬们兴奋不已,它们时而追着草丛里窜出的兔子或者麋鹿,时而发现人的踪迹,一窝蜂的吠叫着群起而攻之。   这支长长的队伍仿佛一只大扫帚,在太原盆地这块画布上浓浓的抹上了一笔,他们走过的地方,再没有戎人的零散牧民生存,甚至很多野兽都纷纷离开了自己的栖息地,以躲避他们的骚扰。   七月中,武连所属的斥候终于发现了戎人的主力,他兴奋的派出武士尾随着戎人的踪迹摸去,自己回头向赵武炫耀部下的精明:“都摸清了,主,戎人袭击了我们的垦殖点后,小戎的君主不以为然,大戎的君主赶过来警告他,说是我赵氏一定报复。   随后,从开春起,小戎的部落就开始北撤。听到我们出兵的消息后,戎人已经联合起来了,现在除了少数通知不到的部落,所有的戎人都在箕地等待我们,传言小戎的武士有三千余人,大戎约五千人,此外还有一些男女老幼,总数三万七千人,他们杀光了牛羊制作军粮,打算在箕地,隔河迎战我们。”   师偃插嘴询问:“还有多久能与他们接触?”   武连回答:“戎人的营地距此二十里,隔着那条小河,戎人砌起了营垒,正严阵以待。”   师偃若有所思的回答:“按我们推进的速度,每天早晨能推进到那条河边。”   赵武凌空挥了一下马鞭,跃跃欲试:“通知下去,明日一早与戎人决战。”   命令一拨一拨的传递下去,整个队伍减缓了行进速度,队首开始整理军械,队尾则加快了脚步,准备与队首汇合……   不得不说,晋国普通百姓的军事意识非常优秀,赵武命令下达后不到两小时时间,赵氏武装已经由行军时的五列纵队,变成了一个攻守兼备的大方阵。   此时,骑兵们为了保持体力与马力,已经退到了方阵的中央,被辅兵们围了起来——武昆统领左矩,武连统领右矩,其余的家族武士则跟随赵武在中军,赵氏私兵排列成三阵,缓缓的,好整以暇的向箕河推进。   古代士兵打仗,将领的指挥范围也就是在嗓门吆喝能听到的范围内,超出了这个范围,士兵们听不到指挥官的命令,他们就成了战争中的“无效士兵”。   最初,先民们进行的是部落战争,参战的士兵人数少,所以采用吆喝的方式指挥,也完全能够控制战争节奏。但后来国家诞生了,战争的规模越来越大,为了能更好的指挥士兵,“阵”由此而诞生。氏族时代早期的将领在一支军队里,分设多名指挥官,以便使每名指挥官都能在自己的吆喝范围内控制足够的士兵。   这名指挥官带领的士兵组成的战斗群体,先民们称之为“阵”,说文解字中说:“阵,群也”。也就是说:最初的“阵”意思就是“一群人”。   春秋制度规定,周王有六军,也就是说一个“王”最多带领六个攻击群出战。王之下,诸侯带领的军队不能超过周王的数目。所以,早期的阵多为“三阵”,也就是一个国家拥有三个攻击群,每个攻击群称之为“一军”。   晋文公称霸后,诸侯开始增加自己的军队,晋文公曾将自己的军队增加到六军,但事后他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认为这是对“王”的冒犯,所以此后的晋国最多做五军,出战时摆成“五阵”。   古人词汇量简单,带三支军队摆出的阵型称之为“三阵”,五军则称之为“五阵”,再后来,周王室衰落后,中国进入战国,诸侯都称王,军队的规模越来越大,开始出战“八阵”——而后,中国进入字词双音节时代,人们嫌“三阵”、“五阵”叫起来不够威风,于是就在这些字后又添加了一些词汇,比如把三阵称之为“三才阵”、“三星阵”;五阵称之为“五行阵”;八阵称之为“八卦阵”,等等。   赵武现在摆得就是三阵,后世人也许要把他摆的这种阵,称之为“天地人三才阵”,但在春秋时代,这个阵势就被简单的称之为“三阵”,其左翼称之为“左矩”,右翼称之为“右矩”。左右矩连同中军,构成的是方方正正的三个攻击阵型,士兵排列成整齐的队形沿着汾河右岸缓缓的向前推进。   赵武打算打一场骑兵战争,他左右翼是骑兵,中间是厚厚实实的步兵。   简单,有时候也是一种美。   所谓“箕河”,是赵武他们随便称呼的。   大戎、小戎从晋国学会了农耕技术,他们主要的农田在箕。   这里有许多小河叉,水量充沛使得他们无需浇灌,农作物便自然生长。几条分支的河岔构成一块形似簸箕的区域,故称“箕河”。大戎的国君便把自己的王庭设在此处,王庭前那条最大的河岔成了大戎的水源地。如今,大戎小戎集结在一起,他们依靠河道,砌土为垒,削木为兵,决心狠狠的教训一下赵氏侵略者。   隔着河道,赵武眺望河对面的戎兵。   此时恰好是清晨,河岸上的湿气形成一道薄雾,将戎人远处的营地隐藏在白茫茫之中,目力所及处,只能看到一堆堆营垒。河岸边,无数的戎人三三两两的蹲在地上,手里持着长弓,做出警戒的姿态。这些戎人弓手前面是倒卧的马,常常有一个戎人蹲在马头前,用手轻按着马头,防止马跳起来。   师偃指点着河岸上星罗棋布的戎人弓手,向赵武解释:“这是戎人常用的战术,他们单骑走马进行骚扰,遇到我们的士兵,就让马倒卧下来,而后骑马的人蹲在马后,用马身作为掩体,向我方射击。因为战马身材高大,战车突进过去,驾车的马会自觉的躲开这些倒卧的马,并从两马之间的缝隙穿过,此时,蹲在马身后面的弓手就会射击我们战车上的甲士——在这种战术下,我们驾车的勇士常常伤亡惨重。   万一我方用步兵先攻,躲藏在马后面的戎人弓手,会用战马做掩护,阻杀我们步兵的攻击——戎人的战马群常常环绕自己的营地一圈,使得我们无法对它下手攻击,以前我们与戎人交战,常常吃亏,就是因为破解不了戎人这一战术。”   赵武好奇的反问:“戎人一直用这种战术——我们居然一直不能破解?” 第八十四章 春秋人的英雄情结   师偃苦笑点头。   赵武低声嘟囔:“奇怪,游牧民族虽然骑马,却喜欢用步兵方式与我们交战,他们所谓的骑马,只是利用马的移动速度。而与此相反的是,我赵氏却要用纯粹骑兵跟他们作战——难怪赵武灵王在一百年后,能用骑兵把他们追杀数千里。”   赵武的低声嘟囔没人听清,他的车右林虎跃跃欲试:“主,我林虎(林胡)多年没有在这片大草原上奔驰了,请允许我担任左矩的‘彻头’……我觉得武昆箭术高明,主还是调回身边保护自己为好,至于我,除了一把子笨力气,没什么特长,所以冲锋陷阵的事情还是由我来。”   赵武点了点头,师偃马上从身上取出竹符,递给林虎,吩咐:“右矩最先攻击!虎,你在赵家这么多年了,也该清楚赵家的军令,一定要听令行事。”   林虎兴奋的接过竹符,催马奔向了左矩。不一会儿,武昆替换回来,他拧着眉望着戎人的阵地,说:“不好办啊,这样的阵地,除非利用弓弩的掩射,一个个拔除对方的据点……但这么做既花费工夫,又耗时间。”   对面的戎人发出一声欢呼,三两个戎人骑着马进入了河道,开始向对面的赵军走来——这是致师。   春秋时,人们的词汇量少,“致师”这个词同时有三种含义,一种是派出勇士去敌人阵前挑衅,并趁机攻入敌军营地,以此显示本方士兵的勇气;另一种“致师”则是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候,由本方派出猛士与敌方猛将进行单挑,寻机逼迫对方最勇猛的军队退出战斗。   最后,则纯是文官“致师”,它的意思是:检阅对方军队,衡量彼此势力,决定是否投降。   前两种“致师”其含义都是一个意思:我要单挑。   第一种致师是:几个勇士“单挑”敌人全军。但这种单挑常常带有偷袭性质;第二种“单挑”通常是王牌对王牌,显得堂皇而温文有礼。   三名戎人勇士已经走到河中央,赵武赶紧指点着三名戎人勇士,回头命令武鲋:“记住对方行走的路线,那地方一定水浅,既然他们的马可以过河,我们的马也能过河。”   说完,赵武又拍拍潘党的肩膀,下令:“给我射死他们。”   潘党鄙夷的看了赵武一眼:“人家来致师的,你总得让他们登岸吧。”   师偃也坚决反对:“戎人的虚实我们还不知道,观察这三名勇士,正好可以衡量戎人的战斗力,主上,请光明正大一点。”   赵武一撇嘴:“你们听说了吗,吴楚之战中,楚国的重甲步兵被吴国伏击,全体覆灭,连大将都被活捉,这说明什么——战争已经进入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我们必须顺应这个时代啊。”   潘党扭过身去,不理会赵武的唠叨。师偃则假装没听到,他下令:“前锋退后五十步,让戎人的勇士登岸。”   赵武眼睛一亮,马上又说:“师偃,你在这里跟戎人谈判,相持越久越好,我带全部骑兵从河岸上游绕过去,直接突击戎人的营寨。”   英触抽出剑来,虚空飞舞了一下:“主,我留在这里照看——在下学剑多年,很想知道戎人有什么了不得的剑术,请容许我致师。”   师偃马上答应:“英触留在这里正好,万一戎人武士有什么杰出之处,英触出面也好遏制他们。”   赵武遗憾的叹了口气,扭头望向卫敏,卫敏神态扭捏:“主,我也想留在这,万一英触有什么失手,有我在,可以发箭支援。”   赵武理解春秋人的英雄情结,戎人派来三名武士挑战,英触与卫敏想留在正面,准备狠狠的教训一下来挑战的狂妄之徒,这是出于春秋人对英雄的崇拜。   幸好,这两人不愿跟随赵武“偷袭”,其他人无可选择,他们要么是赵氏的家族武士,要么被赵武手里捏得把柄太多,不敢反抗,比如武士昆,便很不满意的收起弓箭,一边尾随赵武,一边嘟囔:“没意思,原本我想在左矩打个痛快,没想到你把自己的小命看得比整个左矩还重,宁肯让林虎那个莽汉带领冲击,也要调我回来保护你。   这下子我又看不到戎人‘致师’了。中原人‘致师’我倒是常见,不过那都是用战车进行突击,至于单骑走马怎么单挑……我真想见识一番啊。”   赵武笑嘻嘻:“你马上就会见识到——你会见到两千骑兵的突击!论起来,我们也是去致师的,不过我向来喜欢用人多欺负人少,戎人派三个人来致师,那是他们穷困,拿不出太多的人来;我财大气粗,就派两千人去‘致师’,又怎么样?谁敢指责我?”   武昆想了想,答:“如果这也算‘致师’的话,请允许我带领头彻。”   赵武笑了:“没问题,你就是头彻。”   赵武的头彻跟别的家族也有不同。   一般来说,春秋时的头彻是一个旅的兵力分成十彻行进行波浪式进攻,但赵武的头彻追求的是宽大的突击正面——他用了整整一个旅。而且队伍里没有第二彻。他把五百重骑兵排成一个攻击横排,一次性全投入战斗中。   深感上当的武昆嘟着嘴,看着重骑兵们依次进入战斗队列。刚刚渡过小河的骑兵们在渡河时并没有穿铠甲,等完成渡河后,他们脱去身上湿透的衣服,由辅兵帮忙换上干衣。重骑兵先穿上一层皮甲,而后罩上青铜锻造的板式甲。轻骑兵则一副简单的胸甲,一顶皮盔,左手一副小盾,右手一柄弯刀。   辅兵们给战马披上铠甲,披挂铠甲的战马属于冲锋马,此时,重骑兵胯下还骑着行走马,等完成披甲后,一名辅兵牵着披好铠甲的冲锋马尾随重骑兵前进,而披挂了全副铠甲的重骑兵则骑着行走马尽量让自己靠近敌军营寨。   戎人已经看见这支队伍了,此时,正面营地喧哗一片,三名致师的戎人士兵已经在左岸站住了脚,他们在赵兵特意腾出的空地上耀武扬威,受这三名戎人士兵感染,许多戎人也骑着马奔过河岸,加入到他们的队伍中……随着渡河的戎人越来越多,敌方似乎已经形成了反击态势。   赵武带来的骑兵人数少,两千名骑兵再加一千名辅兵,在戎人庞大的营寨面前显得有点孤零零。此时,重骑兵开始在辅兵的搀扶下跳下“行走马”,转而爬上“冲锋马”。与此同时,轻骑兵开始在重骑兵列阵前方奔驰,不停的用弓箭阻止戎人士兵接近。   戎人士兵发一声喊,一支两千人的队伍冲出戎人营寨,冲赵武这支队伍赶来。   此时,所有的重骑兵已经爬上了自己的战马,第一名重骑兵从辅兵手里接过五米多长的长枪,枪杆笔直的竖往空中,稍后,第二名重骑兵的冲锋马被人牵着,在间距第一名重骑兵一米的左侧排列好。   不久,越来越多的重骑兵进入队列,形成一道攻击阵线。   赵武的轻骑兵在后撤,以让出冲锋路线。那些伺候完重骑兵的辅兵们拿着弓弩跑上前来,用弓弩阻击着戎人士兵,而戎人士兵果然如师偃所猜测的那样,冲击到赵兵阵线前不远处,便跳下自己的战马,随着一声口哨,戎人的战马温顺的跪倒在地,用身体掩护着后方的戎人……   比射程,赵武的辅兵们不害怕,这些辅兵当中,有许多人也是步战中的佼佼者,他们用晋人士兵特有的那种不慌不忙的态度,一下一下的射击着,仿佛在与戎人士兵比射术、比准确度、比弓箭射程。   在双方弓箭的对抗过程中,撤回的轻骑兵已跳下了自己的战马。那些战马因为频繁的奔驰而疲惫不堪。轻骑兵们换下疲惫的战马,换了重骑兵留下的骑乘马——这些战马之前只是驮着人行走,没有过度奔驰,经过这阵子休息,马力已经恢复。   赵武举起了牛角号,奋力吹出一长一短两声号音。   顿时,中军的师偃用牛角号响应。随即,中军发出一声大喝,密如暴雨的弓箭覆盖了渡河的戎人,紧接着,中军敲响了进攻的鼓声,在一排盾墙的掩护下,赵氏私兵分成十个彻行,摆出狂攻架势迈入河中,他们慢悠悠的向前推进,推进的速度虽然慢,但推进的意志坚定而固执。   盾墙后面,一千韩氏弓手发威了,他们用暴雨般的速射告诉戎人什么叫“擅射”,在他们覆盖式射击下,戎人散步在河岸上的营垒发出一片惨叫。   赵氏私兵的盾墙推进到戎人所在的河岸上,左锋林虎、右锋武清带领的步骑混合队伍也向中军靠拢,摆出一副借助中军突破口向前突进的架势,戎人见到这架势,开始向正面营垒增兵……   就在此时,赵武再次举起号角,吹出一声悠长的长音,在阵前与戎人缠斗的辅兵们听到这声号角,立刻调转方向,屁股冲着戎人的队伍埋头狂奔。他们这种行为引得戎人大笑,但立刻,整个戎人的阵前变的鸦雀无声——赵氏重骑兵上来了。   原先,由于受到缠斗的牵制,戎人的视线没有注意到摆出攻击阵线的重骑兵,此刻,他们与重骑兵之间变的空空荡荡,再无任何障碍物遮掩,这让他们立刻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重骑兵们缓缓的催动着战马,战马开始小步小步跑,只见战马身上都披挂着银亮的铠甲,额头还有一根长长的尖刺,锋利而尖锐。   战马的双眼被遮挡着,依靠对主人的信任,它盲目的向前奔跑着,在战马的左右是它们同伴的呼吸声,在它们背上,是全副武装的重骑兵们——这伙重骑兵浑身上下都笼罩在金属壳中,他们手持的长枪在握手处有一个伞状物,刚好挡住了重骑兵的手。此外,重骑兵的眼睛也被遮挡着,在面甲的眼睛部位只有一道细小的缝隙,使得重骑兵可以通过这个缝隙认明方向。   手、眼,整个头部全笼罩在铁甲里,没有一丝皮肤暴露在外,奔驰的战马上仿佛坐着一个钢铁怪物,他们青铜战甲随着马匹的跳跃,波光粼粼,仿佛一眼寒潭,让人冷得浑身打哆嗦。   队列中,武昆大声吆喝:“稳住,稳住,保持阵线,加快步伐。”   战马开始快跑起来,武昆依旧大喊:“保持队列,保持队列。”   战马开始进入冲锋状态,全力奔驰起来,武昆大喊:“枪放平,准备突刺,准备……”   戎人士兵恐惧的看着奔驰来的铁怪物——此时战马的时速已经达到六十公里以上,它本身体重超过七百公斤,加上站马身上全副武装的重骑兵,以及战马自身的防护铠,总重量超过一吨二。这样的重量与速度,对面就是一辆桑塔纳,也能被撞烂。   戎人士兵不是桑塔纳制做的。   赵氏重骑兵扫过戎人的地盘,无数戎人士兵飞舞到空中,许多戎人士兵被战马锋利的尖角撞上,他们神奇的发现自己居然把那些锋利的尖角撞断了,但此时,他们也被撞到了空中,等落地的时候,这些人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戎人士兵把战马头顶上的尖角撞断,这不奇怪。因为赵武想不出增加金属延展性的办法,所以他制作的战马铠甲不是用铁制的,也不是青铜制的,而是铸造青铜的原料——锡。   也就是说,赵氏重骑兵马身上明晃晃的那些刺看起来唬人,实际上它是用世界上最轻软的金属锡,铸造出来的。   这么做也是为了降低马铠的分量,增加马的奔驰速度。   可惜,这里面的奥妙戎人士兵分辨不出来,他们被重骑兵撞倒之后,多数撞得内脏移位,那些重骑兵横蹚过戎人的前线阵地后,但他们自己也纷纷坠地,沉重的铠甲使他们爬不起身来,只能躺在地下依仗铠甲的保护等待救援——他们也完成了撞阵使命。   顺着重骑兵撞开的缺口,轻骑兵上来了——高桥马鞍加上马镫的配合,让轻骑兵可以轻易的在马上做出高难度的马术动作,他们可以将身体弯到与地面平行,而后在马上扭来扭去,居高临下用手中的战刀砍杀敌人士兵。   赵武上来了,他貌似凶恶的高声怪叫着,挥舞手里的弯刀,一名自认勇猛过人的戎人士兵迎上了赵武,赵武躲避不及,只好用足全身力气向这名戎人砍去,只听当啷一声巨响,戎人手里看似锋利的青铜兵器被赵武一刀砍断,而这时,手中武器比赵武短三十公分的戎人,青铜剑尖离赵武很远。   赵武的刀剑扑向了对方的面容。   这一刀是借助马的冲刺力量砍出的,马冲刺的速度加上赵武胳膊的挥动,这一刀达到了时速一百里,根本容不得戎人做出反应,他只觉得两眼之间闪动了一下金属光芒,紧接着,从鼻尖传来一阵刺痛……   赵武砍完这一刀后,勒住了马,此时,几名戎人向赵武扑了过来,他们还没有扑进赵武,只听弓弦响动,那几名戎人被强大的力量带着飞了出去——如此巨力的箭,来自能射穿七层甲的潘党。   赵武收刀,不满的瞪了潘党一眼:“刚才你干啥去了,没看到那个戎人向我挥武器吗?”   潘党翻了个白眼:“难道你参加一场大战,从头到尾,自己的刀上不沾一点血?”   稍停,潘党又低声抱怨:“再说,这是战场,我自己还要应付层出不穷的敌人,还要让敌人不靠近你身边,容易嘛。”   赵武回了个白眼:“咱可是领主耶!手下一大票属民,干嘛亲自动手……咱能不操劳,绝不亲自动手!”   战争进行到这里,胜负已经毫无悬念,一群老虎对付一群羔羊,本来也没有什么悬念,戎人集结的大军受到了赵武精锐骑兵的突击后,后方失守,前方陷于熬战状态的士兵撤不下来,等到赵氏步兵完成了渡河,戎人只剩下投降的工夫了。   打扫战场后,师偃赶来汇报:“我们已击杀了小戎国国君伯氏,大戎国国君仲孙氏北逃……”   师偃遗憾的咂了咂嘴,仿佛对结果不满意,赵武听了这话眉开眼笑:“逃的好,逃的好,活的仲孙氏比死了的有用,逃跑的仲孙氏就更珍贵了——他不逃,我们怎么能获得在此驻军的权力。”   赵武的最后那句话一说,原本对赵武有点不满意的师偃恍然大悟,他竖起大拇指,情不自禁地说:“高妙!”   赵武的封地以霍城为终止,他北上垦荒,是因为从戎人部落手里购买了一些土地,想用垦荒的方式来缓解自己的粮荒。但从封建规则上考虑,他没有资格在霍城之北驻军。   然而,如果他的农庄受到攻击,情况则不同了,攻击后赵氏宗族发动报复行动,主凶未曾搜捕归案,为了搜捕罪犯,赵兵长久的驻扎在霍城之北,无论从何种角度来说,都合理合法。   其实,赵武在此不过套用了美军占领阿富汗的智慧。   潘党也不知道阿富汗,师偃夸赞完,潘党马上也领悟过来,他也随口夸奖:“没错,仲孙氏逃了,我们反而有借口在此驻军了——回头叮嘱儿郎们一下,让他们在搜捕仲孙氏的时候不必过于认真,不妨睁一眼闭一只眼,任他四处逃亡。” 第八十五章 七城之主很牛气   稍停,赵武又摇摇头:“不好,仲孙氏毕竟是大戎的国君,让他逃出去,大戎的部落无形中等于有了精神领袖……昆,这事还要你去办,马上派遣一队人马追上仲孙氏,我要你悄悄的把他杀了,就地掩埋,而后,对外宣称未曾搜捕到。   唯有死了的仲孙氏才能让我们放心,这样,我们可以借那死鬼的名号不停的招揽心存不轨者,而后派他们一拨拨来送死。造成戎人反抗不断的假象——站在明处的敌人比站在暗处的敌人好对付,只有让敌人站在明处,才对我们有利。”   ……   整个秋季,国君接到的消息是:赵氏的军队驻守在草原,努力地“搜捕”戎人的国君。但实际上,自从箕河一战后,赵氏武装已经开始逐步削减当地兵力,首先是辅兵,在战后宣布服役结束,全部解散回家。接着是低等武士、军官……   等到了冬季,真正驻守在太原之北的只剩下了五百轻骑兵。这五百轻骑兵早出晚归,不停的做出搜捕戎人国君仲孙氏的努力。与此同时,赵氏武装为了更好的拉起“搜捕”的大网,已经强令归降的戎人部落向南方迁移。   那些同意迁移的戎人部落,在赵武的威逼下,被迫承认赵武为他们的“戎子(戎的领袖)”。随后,他们接受赵武的划区自治——赵武给他们每个部落都划分了固定的游牧区域,规定他们最多饲养的战马与牛羊数目,禁止他们越出自家所属区域进入他人领地游牧。自此,戎人被迫进入了“定居”生活……   冬,赵武带着亲信进入霍城,他是回来主持家族事务的。秋收结束,他这个家主要回家接受封臣的敬献,所以他提前收兵。   霍城城主霍达接到消息,隆重迎接了自己的家主——就在此时,位于太原盆地之北的无终国(戎人之国)国君嘉父,派使臣孟乐翻山越岭从小路来到晋国国都新田,通过魏绛向国君献上虎豹之皮作为礼物,代表各部落戎人请求与晋和好。   听了魏绛的汇报,悼公起初不以为然,答:“戎人六亲不认而又贪婪无比,不如讨伐他们——武子在戎人那里打了半年,我正考虑向大戎小戎增兵呐,理他们干什么?”   魏绛劝导:“眼下诸侯刚刚归附过来,陈国人也是刚刚来与我们和好,但这种团结还很不稳固,诸侯们还在观望。如果我们有德,大家自然会更加亲密,否则,诸侯就会离散。   假如我们这时劳师动众增兵去打戎人,楚国人反而趁机讨伐陈国,我们国内没有后备兵力,就没有力量援救陈国了。那么,我们就等于主动放弃了陈国,诸侯们看到我们无力庇护自己的附属国,也一定会叛离我们。戎人是禽兽,但如果为了征服戎人而失去了中原,恐怕不合适吧?”   聪明人一点就透。沉吟了一下,悼公转回主题:“对戎人,就没有比讲和更好的办法了?”   魏绛:“我认为,与戎人和好有五条好处:戎人逐水草而居,看重财货而轻视土地,我们可以向他们收买土地,而不用通过战争,此其一;与戎人讲和之后,我们北方边境没有了威胁,百姓得以安心居住,农人得以安心收获,此其二;如果连戎狄都事奉晋国,邻国为之震撼,诸侯也会感到我们的国威而归附,此其三;我们以德安抚戎人,不劳军队去讨伐,不损毫军马战具,此其四;借鉴后羿黩武的教训,而以德服人,远方的国家来朝,近处的邻国安心,此其五。   与戎人议和有这么多好处,至今我还没看到什么坏处,所以,请君上再仔细考虑一下。”   悼公欣然采纳,并同意派魏绛与各部落戎人定列盟约……   嘉父的使臣孟乐欣喜若狂,满口的说打算将消息尽快汇报给自己的国君,兴高采烈的孟乐前脚走出国君的宫殿,士弱兴冲冲的赶来汇报:“君上,赵武子有了消息,少司寇府协同赵氏武士搜捕戎人盗匪,斩获首级两万余枚,缴获战马不下十万匹,牛六万余头……”   士弱才说到这儿,悼公与魏绛一起跳了起来,悼公一脚踢翻了桌案,大呼:“上当了。”   魏绛想了想,回答:“也未必上当,君上还是等赵武回来,详细询问完再说。”   魏绛建议国君接受戎人的求和,是担心戎人的势力过大,晋国后方有这么一个骚扰不断的敌人存在,使得晋国不能专心图谋南方。而国君答应戎人的求和,一方面是因为魏绛说得确实有道理,另一方面是悼公也担心更北面的无终国插手太原盆地的事务,使得正在太原盆地剿匪的赵武面临更大的压力……   但现在他们才知道,赵武已经完成了扫荡太原盆地的任务。   依赵武那种财迷性格,不把便宜占尽了他是不会撤军的。现在赵武撤兵了,而且缴获丰厚,说明太原盆地已经捞不到好处了,戎人的抵抗也已彻底粉碎——嗯,士弱随后的话证实了悼公与魏绛的猜测。   士弱不明白其中的奥妙,因为外交工作不是他负责的,他眨了眨眼,继续汇报:“赵武子传回来的情报很详细,大致情况我们司寇度已经清楚了:小戎国君被击杀,大戎国君出逃。如今我们的骑警队与赵氏武士还在加紧搜捕。另外,新归顺的戎人部落大约有七十余支,这些人目前正在霍城受降,并认赵武为自己的‘戎子’。   少司寇赵武被这种家务事弄得,一去草原数月不回,虽然胜利,但也把国家正事给耽误了。我接到报告已经斥责了他,命令他不要再纠缠于戎人事务,继续动身向南方巡视,监察南方的司法实施情况……君上,你刚才说要召他回来询问详情,我认为:如果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如等他视察完南方,再召他回来问讯。现在,我们首要的工作是安置那些归降的戎人。”   士弱说赵武被家事纠缠,是在抱怨赵武发动了家族报复,并在家族报复中耽误了太久的时间,以至于他没能履行少司寇的责任,在冬季来临前,未能完成巡视晋国的工作。而士弱所说的“接收战利品,安置归降的戎人”,是因为这次战斗有骑警队参加,骑警队是国家武装,那么这份战利品司寇府就有资格分享——身为国君的悼公,自然有权享受司寇府所收缴战利品。   魏绛皱着眉头,答:“大戎、小戎国君一个被杀,一个在逃,他们的领地自然归我晋国接收,臣恭喜君上了——无终国跟我们签订这份协议,不是也意味着他同意君上兼并大戎小戎。”   士弱补充:“根据赵武子送来的情报,他已经按我们晋国的军事体制,把戎人编录成八旌(八面军旗,每面军旗下,管理一个旅得武士)、七十五个‘里(每里七十五名士兵)’,按井田制勒管,每部出战士兵归属骑警队管辖,这样一来,等于太原盆地之北已经纳入我晋国的司法管辖。   臣已经按照赵武的规划拟就了文书,请君上确认签字——从此后,戎人七十五里划地放牧,这霍城之北就归属于我晋国了。”   士弱说罢,得意洋洋吩咐侍从递上竹简,国君神色激动,正打算摊开竹简,韩厥带着晋国其余的卿大夫匆匆赶来,一见国君,韩厥劈头就说:“我刚才接到赵武子的汇报,怎么,霍城之北已经纳入我晋国的管辖?”   国君拿起竹简,得意的晃了晃,回答:“还差一点,等寡人签署了这些文件,这一切就确认了。”   栾黡难以置信:“我听说司寇府只派出了三百骑警——我等奋战多年,没能替国家增加寸土,这三百骑警就为我晋国再增加了一块土地,听起来,真令人难以置信。”   晋国诸卿听到消息赶来,是因为出现了肥肉,这群秃鹫闻到血腥味自然聚集起来,等待分食。当然,他们也是有分食理由的,因为晋国重新称霸了,卿大夫们都有功,增加封地也是理所应当之举。原先晋国没有多余的土地封赏,现在有了这个大进项,新增加了相当于国土面积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的土地,他们自然可以顺理成章要求分享。   卿大夫们看着国君签署文件,士弱递上一份图纸,这是赵武画的太原盆地的地形图,国君望着土地盯了一会儿,他首先扭头对魏绛说:“寡人能够北顾无忧,是魏卿的责任,不可不赏,这头一份赏赐由你挑选。”   魏绛推迟:“武子仅用三百骑警与家族武装,就取下了这么一大块土地,首份赏赐应该是武子的,我岂能贪图。”   魏绛这一推迟立刻得到韩厥的响应,韩厥捋着花白的胡须说:“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武子仅带三百骑警,就把大戎小戎的土地纳入我晋国囊中,这拓土之功应该赏赐。”   悼公顺水推舟:“既然如此,我们就等武子回来后,由他首先挑选……”   悼公又笑着补充:“哈哈,诸卿要耐心等一会儿了,士司空(士弱)派武子巡视南方,大约这个冬天过去后,武子才能回转,不过,元帅可以将这个消息提前通知武子,让他考虑好。”   在晋国,司空与士师是同一回事。晋国人很少提司寇这一官职,只有在提到司空的副手的时候,才有一个特定的官职,称:少司寇。   韩厥深深的盯了一下悼公,他摆手制止了栾黡的蠢动,答:“正该如此。”   悼公自登位以来,一直想扶植公族势力。如今他新获得一块领地,正想顺便壮大一下公族势力。恰好,作为此战首功的赵武不在国都,按规定赵武有权第一个挑选自己的赏赐,现在赵武无法动手,他的封地确定不下来,其他人的挑选也要依次后延,如此一来,国君有时间好好筹划一番了。   韩厥正是看出了国君的意图,才制止栾黡的冲动。他默默领着诸卿告辞,栾黡走出王宫后,忍不住低声嘟囔:“韩伯,其实,你可以替赵家做一半主,不如你先就替武子决定了吧——我听说那片土地上,以太原城附近的土地最肥美,我们就把太原城附近的土地留给武子,剩下的由各家挑选。   现在是冬天,现在定下来各家的赏赐,也不耽误明年春耕的筹划。韩伯,你也知道,连年战争,各家族都已经困乏不堪了,明年指不定还有大战,现在不能确定春耕计划的话……”   对栾黡说的这个,韩厥也深表赞同,他沉吟的说:“我得到消息,为了惩罚陈国的背叛,楚国已经全军出动,楚国司马、公子何忌开始带军侵陈——目前战斗已经开始,但君上还不知道这个消息。我打算尽量瞒着君上,可也瞒不了多久。   栾军将说得有理,我们不能耽误明年的春耕——这样吧,沿河谷的土地都留出来,预备万一,你们各家可先去盆地周边、大山脚下勘测——武子的榜样在那里,山林的出产并不比平地差。   我们这次把最肥美的土地留出来以防意外,先把不好的土地瓜分了,即使国君以后要封赏,留出的土地也是分到各家头上,我还可以承诺,你们各家先前对山林的开发,我绝不会没收。回去后各家赶紧准备人手,预备去太原盆地开发。”   范匄在一旁叹息:“我早说过不应该庇护陈国,如今我晋国的力量还没有达到庇护陈国的地步,君上怎么就不听劝呢?”   韩厥回答:“我已经劝过君上,我当初说的话很严厉,我说:昔日,周文王率领叛离殷商的国家侍奉商纣王,是因为他知道推翻殷商的时机还不成熟,故此隐忍。   周王尚且如此,如今我们与周文王相反,明知道击败楚国的时机还不成熟,却还要明目张胆地收纳楚国的叛臣,单纯地、不计成本地为了反对而反对,高调、嚣张地表明与楚国势不两立——这样做,想要成功,太苦难了!   可惜,君上年少气盛,又刚刚确立霸主的地位,连这么严厉的话都听不进去……如今,你我作为臣子,只能竭尽自己的力量了。”   范匄叹了口气:“这样的话,就该让武子尽快回来,如今我们上军已经出战了,武子这一去,等于新军又出战了,明年的仗怎么打啊。”   鸡泽盟会上,许国没有参加会盟,这等于不承认晋国的霸主地位。故此盟会结束后,主持盟会的晋国副帅立刻带领上军讨伐许国……到了这年冬天,上军依旧没有撤回国内。   赵武的家族武装力量是新军主力,如果赵武被过多的家务事牵扯了精力,这就等于晋国的上军加新军,总共半数的国家军队,依然在打仗。   韩厥同意范匄的主张,他马上响应:“我这就用元帅的身份,命令赵武尽快回来。我还是那句话:你们各家族尽快筹备春耕,等武子回来,国君的封赏确定了,各家族必须立刻派出剩余的人手前往自己的封地。至于各家族的正卒,请诸位动员起来,明年春耕过后,我们必须立刻出兵救援陈国。”   韩厥又叹了口气:“这都什么事,原本我们应该在鸡泽盟会后,应该好好享受胜利成果,休兵养息,现在却要为了陈国的事情继续奔波。”   栾黡眼珠转了转,冲韩厥摊开手:“元帅,我原先没有在意你家阿起写的那本《垦荒志》,如今我们栾氏也要去垦荒,把你家的书借读一下,我也要学一学武子四十日成城的手段,在太原进行垦荒。”   范匄听了这话,马上掺和:“元帅,如今各家都困顿不堪,这本《垦荒志》大家都需要,不如请你家阿起公开这本书,允许各家派出人手进行抄录,以便我们效仿。”   对于有利于国家的事情,韩厥总是支持的,他点头答应,而后领着诸卿返回元帅府。   韩厥在宫城门口与诸卿盘算的时候,宫城之内,魏绛指着地图向国君建议:“武子建立通城与太原作为垦荒点,君上若是开发太原附近,不如依托北方的太原城作为基地——这两城本来是武子的,君上如果进行封赏,只确定这两座城归于赵氏,恐怕这不是奖励,只是一种事后追认……请君上斟酌一下。”   悼公不以为然:“我是知道小武脾气的,这片盆地最北端的峡口,一定是武子的最爱,我把那片峡口封赏给他,想必武哥会愿意。他擅长开发山林,这种手段,其余的卿大夫学不来的。另外,太原盆地最北端的峡口归于赵氏,既可以让赵氏守卫边防,还可以让赵氏的才能得让发挥,我认为武哥一定不会推迟。”   魏绛寻求确认:“太原城依旧归属赵武?”   国君点头:“太原城归于赵氏,通城原先是军事城堡,就不单独列出来了,把它归于太原城的管辖范围内,正式确认这两座城池的领权,然后我再把太原被北端的峡口封赏给武哥……魏卿,其余的土地你挑一块。”   魏绛手指点着太原最北端的峡口,回答:“那么,我魏氏就与赵氏比邻而居,也好相互支援。”   魏绛与悼公商谈的结果当日就传出宫外。此后,晋国大臣也立刻研究那份地图,顺便替自己选定了中意的地盘。虽然太原与通城之间已经是开发完善的土地了,使得这片土地有多人垂涎,但有韩厥在,那些卿大夫虽然垂涎,却不敢悍然伸手——插手赵武开发完善的领地之中,那就是欺负赵武。而赵武,现在已不是任何人能欺负的了。   最终,通城与太原之间不归赵武的闲置土地到了国君手上,国君借机封赏了许多与他关系密切的公族,以及中小侯国,他的弟弟杨干也在其中获得了一座小城。   春秋是以城为国。因为筑城的成本过大,所以大多数国家,整个国中只修建一座城市,把这座城市当作自己的国都。出了国都大门,乡间就是农田。   晋国稍稍有不同,它是霸主国,两百年积累下来,加上晋国卿大夫之间的争斗过于惨烈,所以晋国卿大夫都有筑城的习惯——但这次开发太原盆地,情形却显得很奇怪。   因为赵武的新封地处于太原城最北端,待在后方的各家族干脆省去了筑城的手续,直接在自己的封地里筑起一个农庄,便开始耕作——连年的战争已经让这些家族家底掏空,能减少支出何乐而不为。   故此,等开春国君的封赏正式确定下来,太原盆地虽然一片繁忙,但整个盆地里只有三座城市,这三座城市都属于赵氏:盆地最北端的城市名叫“汾阳”,汾阳旁是魏氏领地魏榆(农庄)、而后沿着汾河向南、依次是晋阳、太原(通城为太原附属)。   赵武似乎比较痴迷于筑城游戏,反正他自从动工重修赵城后,赵氏以每年一座城市的扩容速度在扩张。这年春,在赵武名下的领地已经增加到七座,除了太原盆地三座外,赵城、霍城加上甲氏的两座城市,使得赵氏拥有城市的数目位于晋国诸卿之冠。   随后,赵武也就有了“七城之主”的绰号,不过,这绰号很快就不适用了。   次年春,霍城之南,丙六公社,赵武正带着随从缓缓步行,视察着公社的生产情况。社首(相当于公社支部书记)满脸堆着笑陪伴在赵武身边。   春秋时代是一个很奇妙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既存在着奴隶制,也存在着封建制,更有原始社会的制度遗存,而这里的人民公社就是从原始社会里遗留下来的氏族制度。春秋时的一个公社也就是一个“里”,这个“里”在战时向国家提供一个“卒”的武士。公社中这些武士属于上层统治人员,除了他们之外,剩下的都是些纳税的农夫。   霍城周围的公社是赵武新近增建的,原本这些公社应该分别命名,但赵武比较懒,因为这个公社提供的武士在作战序列中属于“丙六”卒,所以赵武干脆以“丙六”命名——这附近其余的公社遭遇大致相同,他们的公社名就是武士在作战序列中的名称。   “丙六”社首指点着周围,殷勤的介绍:“这几家都是今年迁来的流人……嘿嘿,听说他们是从赵城出来的。” 第八十六章 我的城市我的兵   “丙六”公社社首这话意犹未尽,他所谓的“从赵城出来”,意思是这些人原先是赵城的奴隶,获得自由人身份后,因为担心原先的奴隶身份会被人瞧不起,所以干脆搬得远远的,搬到一个无人认识的地方,开始新生活——这也是大多数奴隶获得自由后的自发选择。   所谓“流人”是赵武创造的新词,他说的是那些没有被烙上烙印的奴隶。   目前赵氏已经逐渐舍弃了奴隶制,通过战争掳掠的新奴隶已经不再被烙上烙印,称之为“流人”。这些人在赵氏服役一年后,很快的能获得自由人身份。按规定,获得自由的奴隶能得到一笔安家费,以及一批农具,而后他们可以在赵氏家宰(管家)那里自己挑选定居点,然后于赵氏宗府登记,拿着宗府发放的自由民身份证明(户口)动身前往新定居点,抵达后再向当地公社社首报到……   赵武听完社首的话,轻轻的点点头,转身问师偃:“我们今年释放了多少奴隶?有多少人如期报到?”   师偃捻着下巴上的胡须,笑嘻嘻的回答:“九成以上,新释放的奴隶有九成以上到指定地点报到。”   赵武又问:“竟然有九成——那些没有报到的一成,人去了哪里?”   师偃摇头:“这我倒不清楚,不过,有九成报到,我们已经该知足了。上万人,如果一个个押送到指定地点,我们该花多少钱?现在让他们领上农具,拿上户籍证明,自己去指定地点报到,能有九成人如期到达,我们也不赔本。   再说,如今荒野里四处野兽出没,有些人迷路了,有些人病死在路上,有些人干脆遭遇野兽袭击而丧身,这九成人抵达比例已经够高的了,我很满意。”   家族内务是由师偃主持,师偃这么说,带有浓郁的表功意味。 八*零*电*子*书 * w*w*w * .t *x*t *0 * 2 . *c*o*m   赵武嘴唇动了动,他本想问问有没有人一旦释放,会像脱了线的风筝一样,自己躲在荒郊野外,自耕自织,从此过上自由自在的逍遥生活……但转念一想,如今是什么时代,在这个生产力极为低下的时代里,脱离一个大家族自己在野外生活,那几乎是找死。而反过来说,赵氏收的农税很低,加入到赵氏,还能获得强力的保护,这样的生活还能有什么苛求——好歹赵氏也是霸主国八卿之一,这样的保护总比那些弱国要强有力。   “家族去年发布了训告,命令不得歧视流人,你们这里做得怎样?”赵武又问。   社首连连点头:“家主尽管放心,咱也是赵氏老人了,绝对清楚轻重,这些流人抵达后,我们绝对没有歧视……今年还有许多流人从山上下来,我已经把他们混编在一起。家主放心,我这里绝对没有歧视。”   “哦”,赵武感兴趣的问:“有很多人从山上下来?”   “当然,霍城这里戎人骚扰不断,有很多逃散家民躲入山林之中,家主今年为了垦荒队的遭遇举兵报复戎人,消息传出后,许多躲藏在山林中的猎人纷纷下山,要求归附我们,遵照家主的指示,我已经在附近给他们划了荒地,让他们耕作为生。这样的人今年有三十七户,我已经报了上去,要不了多久,也许山林之中的人都会下来。”   赵武转身吩咐师偃:“这几年我们南征北讨,现在看来,赵氏的生存已经不成问题,我们可以不担心土地,要担心的反而是扩张太快导致劳动力匮乏,好在我们终于赢得了和平,剩下来几年,没有大规模战争,可以埋头发展了。   老师,你知道我创造‘流人’这个词是怎么想的?……没错,山林之中躲藏的人属于流人,归附的戎人部落也可以当作流人,此外,我们不妨从各地吸引壮劳力来我们这里垦荒,只要他们定居下来,慢慢的,我们会发展的越来越快……”   师偃轻轻的叹了口气:“和平——恐怕短期里头我们不会有和平,战争远远没有结束。不过主上说得对,智伯献上‘三军疲楚’的计策后,今年无论如何不该我们出战了吧,这样一来,赵氏就获得了一年喘息之机……但我看也只有一年喘息的机会。”   赵武背起手踱着步,边想边说:“能有一年喘息也很不错,这几年我们不停的武装士兵,训练士卒,频繁为国出战,一年到头忙的喘不过气来,连自己家族的事情都已经顾不上了,现在能有一年的时间喘息,我很满意了。   几年来,我们下大力气培养武士遗孤,教育领地百姓读书识字,现在也该是收获的时候了,我们领地内的识字率普遍提高,许多店主都能看懂布告文书。再有一年的发展,我们可以耐心教导百姓经营的技巧,以及改进自己工艺的技能……一年,我有信心能让赵氏超越晋国所有家族。”   师偃点头:“主上说的这话我相信,因为这些年来,我们即使三心二意的发展,也比其他家族发展的快。如今,我们的领地拥有七座城市,领土横跨南北,论广阔超越其他家族太多了,光是眼下这些领地即使子孙享用百年也不愁饿着,但如果不细心经营。恐怕……剩下的时间,应该好好规划一下如何发展了。   我听说这些年其他的家族过的困窘,已把家族多余的奴隶出售以减轻负担。而这些年我们出售的货物,其余家族无力支付,对我们欠下了巨额债务,只好用所属奴隶抵债。如今,那些抵债的奴隶、加上我们在冀城市场搜购的奴隶……其实,如果把奴隶算作人口,我们就既不缺人口也不缺土地了。唯一遗憾的是,大量新释放的奴隶变成平民,导致我宗族人口成分当中,奴隶的份量多了一点,其他家族都耻笑说:赵氏都是一群奴隶娃子组成的。”   赵武悠然回答:“现在租庸制刚刚开始,那些人还没有明白,奴隶是一笔多么宝贵的财富——获得自由的奴隶,对让他们得到自由的家族最忠心,他们对新生活最渴望,工作最勤奋,创新与变革的冲动最强烈。   不过,我们不必教别人聪明,只管埋头发财就成……今后,家族更要多多吸纳‘流人’、加快释放奴隶的步伐。让其他家族笑话我们吧,过不了多久,他们就笑不出来了。”   赵武随口评论着,稍停,他指一指远方,问:“旁里是丙七公社吧?我怎么看见它像一个大的集市。”   社首鞠一躬,答应着:“家主,那里确实是集市,霍城这里耕地少,粮食不够吃,可附近山林很多,养蜜蜂的,养花的,挖矿的来来往往,自然成了集市,百姓在这里出售多。”   赵武不满的说:“规则确立了就是要执行的。山林属于领主的‘专利’权力,百姓不能侵犯,一旦你开了这个口子,今后百姓不免会要求更多,按现在的人口基数,你都开放了那么多山林,今后人口自然增加了,我们该怎么办?难道继续开放更多的山林。   再说,如果这里的人口粮不够吃,那就说明我们安排的不妥当,此处的人口过于密集了……老师,你别忘了,我们领地内八成的土地还荒芜一片,这里人口稠密了,怎么不把他们向那些荒地迁移?   山林绝不能开放——我不是吝惜钱财,而是山林开放了,山上的树木与野草一旦被砍伐干净,一场大雨下来,山上的泥土就会顺山而下,那居住在山下的人就要被泥石流淹没,所以山上的植被必须保持好。   老师,无论如何,应该让百姓养成尊重规则的习惯,既然山林属于我的‘专利’,那就‘神圣不可侵犯’!就像我不侵犯他们的财产一样,他们也必须尊重我的领权。”   师偃勉强笑了笑,答:“既然主上洗了命令,那我回头就安排。”   其实,师偃已经在肚里嘀咕:“装吧,你就装吧——还说不让开发山林是为了保护泥土、保护百姓……别说你自己没有开发过山林?……其实,何必那么虚伪,你只要说‘不许别人动你的树’就行。领权至上嘛,你的领地你做主,你不让别人进山打柴,那是你的权利,谁都无法干涉。”   师偃虽然不满,但他承认赵武说得对:百姓进入山林打猎、伐木,侵犯了赵武的利益,而赵武保护百姓的利益,反过来,他有权要求百姓尊重领主的利益。至于是用哄骗、还是威胁的方法提醒、警示百姓……这似乎也属于领权范畴。   想通了这点,师偃不情愿的、同时也是一丝不苟地,开始执行赵武的封山计划……   时间慢慢过渡到次年春,这期间,楚国继续围攻陈国——这是楚国历史上第一次跨年度的战争。为了彻底征服陈国,南方的楚国人在隆冬的天气依然坚持攻打陈国的都城,陈国人迫不得已,求援的使节一拨接一拨,在陈国使者连番的催促下,晋国国君不得不下达了征集令,带上中军与下军出击。   国君临出国门的时候,赵武还没有返回赵城。悼公坐在战车上,眺望赵城的方向,遗憾的向韩厥说:“自寡人登位以来,忙忙碌碌,一直闲不下来。本想这次我们已经称霸了,或许寡人有时间与武哥打几场球,没想到,寡人终究是没这个机会了。”   韩厥劝说:“君上,陈国距离我们遥远,终究是‘鞭长未及’的地方。这次我们出兵救援陈国,尽到了自己的义务。但陈国靠楚国太近,楚国人旦夕之间就能再度增兵,所以,今后再有这样的事,君上不如放弃吧。只要我们放弃了陈国,我晋国就能安心的享受霸主的快乐,而不必负担遥远的陈国——那时候,君上会有大把的时间打球娱乐。   君上,我们已经打了十几年的战争了,自从鄢陵之战后,我们每年都至少出战一次,百姓已经苦不堪言,君上,请给百姓几年休养的时间。”   国君的弟弟杨干在一旁哼了一声,插话说:“可楚国终究没有屈服,郑国依旧摇摆不定,所以,我们的霸业并不牢靠。现在我们休息,楚国也会休息,等我们休息好了,楚国岂不是也休息好了?”   韩厥叹了口气,没有回答。   这次招揽陈国是悼公的一力主张,现在韩厥请求放弃陈国,其实就等于扫了悼公的面子。   悼公是个小孩,刚登位没多久,做了几次做样子的出击,没享受到什么苦难,就轻轻松松得到霸主的地位。故此,虽然悼公少年老陈,但毕竟少年心境,不免以为成功能轻易获得……   悼公他不肯放弃,反劝韩厥说:“执政,虽然我知道维护陈国不容易,可陈国刚刚归附,我们就放弃他们,在他们的敌人全力攻击时不给予陈国庇护,那么其余的附从国该怎么看我们?我晋国的号令还会被尊重吗?”   韩厥拱手回答:“君上,我也正是担心这点,才勉强同意出兵救援的,可现在正是春耕,我们动员不起太多的兵力……臣认为,不如我们前往虎牢城驻扎,一边重新整修虎牢城,一边召集盟友,聚集更多的兵力,虚张声势,以吓退楚人。”   杨干——就是那位驾战车在军营里胡乱走,而后被魏锜斩了他的车夫的那位公子哥——听了韩厥的话,他“哧”的一声:“元帅的意思是让我们装模作样,虽然打着救援的旗号,却要止步于虎牢城?虎牢城离郑国近,离陈国远,我们在虎牢城驻扎,谁会认为我们是去救援陈国的呢?”   韩厥脾气温和,受了杨干的顶撞脸上没有不满的情绪。旁边的士匄(范匄)年轻,脸上已经掩藏不住厌恶的表情,但他能忍。栾黡则根本就是一个从不顾忌别人的家伙,他一翻白眼,回答:“我军连年出战,且不说士卒疲乏吧。举国青壮不得不持戈战斗,照顾不了自己的农田,粮食不足我们年底吃什么?   战斗是要死人的,如今阵亡的士兵家中的田地无人耕作,连年战斗使我们国中的青壮越来越少。现在楚国人从去年秋攻击到今年春,楚国人已经动员了全国的军队,但我们晋国只出动了两个军,真要跟他们硬碰硬较量,牺牲的还是我晋国的人口,你没有领民不心疼伤亡,我还心疼呢。”   听了栾黡的话,杨干撇着嘴,冷笑的说:“楚国人能够动员全国的军队,为什么我晋国就不能动员全国的军队?”   杨干被魏锜处罚后,军人们非常看不起这位不知深浅的公子哥,他在军中的威信一落千丈。如今,别说栾黡这位下军将领,连军中一名普通的小军官都可以无视杨干的存在。杨干少年气盛,自然想扳回这种情况,大家越是轻视他,他越想表现,所以,只要大家赞成的他就反对——反之亦然。   栾黡哼了一声,根本不屑继续跟杨干争论,士匄忍了忍,耐心的解释:“杨子,智伯当初献计三军疲楚,正是希望我们用微小的代价与楚人硬耗下去——楚国是大国,且地处南方,要想征服很难,我们只有通过各种努力让楚国人放弃,让他们没有力气与我们争夺霸主,这样,才能巩固霸主地位。   要知道,我们前面屡次称霸,哪怕是(晋)文公的称霸,楚国也没有屈服,没有向我们纳征,他们只是放弃争霸了而已——现在我们要求的就是他们放弃,仅此而已。”   看到杨干不以为然的态度,士匄深深吸了口气,继续解释:“与楚人死斗,胜利了,我们得不到他们的征款;万一失败,那些原先向我们交纳征款的国家,反而动摇、投靠楚国。所以这是一场只有损失,没有收获的战争,也是一场只能胜利不能失败的战争,我们必须用最小的代价,争取最后的胜利。   在这种情况下,楚人动员的兵力越多,耗费的时间越长,对我们越有利;而对于我们来说,用最小的代价,引得楚国不停的消耗自己的国力,这才是最明智的做法。   所以韩伯说得对:我认为我们应该进驻虎牢城,打着修缮虎牢城的名义,催促盟国派兵助战,借汇集盟友的名义,在虎牢城摆出迎而不发的姿态,让楚人进退两难,这才是正确的手段。”   杨干鼻子里面直喘出气,他直想反驳士匄(范匄)的话,但范匄号称是“魏相之后,晋国第二位才华(这里的才华指嘴上功夫)的人”,他说的话滴水不漏,把所有人都恭维到了,又没触怒杨干,他所揭示的理由,充足到让杨干找不出反驳的借口。   悼公在一旁摆了摆手,阻止了杨干的动作。   其实悼公早已经发现周围的人全把杨干当空气,在这种情况下,范匄肯耐心向自己的弟弟杨干解释,悼公觉得范匄做人已经很亲切了,他不想自己的弟弟不知轻重得罪了范匄,所以插嘴说:“既然大家都这么认为,那寡人也没有异议,大军前往虎牢城进发,我们且在虎牢驻扎,以便重修虎牢城。”   杨干哼哼说:“武哥做事向来精细,他修的虎牢城,怎么可能只过一年,就残破到需要修理……我听说虎牢现在是一座大集市,人来人往的,繁华无比。列国商人都纷纷以虎牢城为货物中转站。栾军将,我听说你去年驻扎虎牢城,一年里光收税收了不少,是吧?”   栾黡是个属炮仗的,杨干一撩拨他就跳了起来,直着嗓子吼:“我怎么了?当时,我在虎牢以下军一支军队独抗郑国,容易嘛?再说,我在虎牢城收到的税,也上交了君上一半。我只拿一半的税款,却要驻扎在虎牢城日夜提心吊胆,难道这笔钱我不该拿吗……”   韩厥一摆手:“栾军将,‘先驱军’似乎有喧哗,你去处理一下。”   栾黡还想跳腾,士匄一把揪住他,低低的说了几句,扯着他往先锋军走。杨干嘴唇蠕动,想说什么,悼公严厉的瞪了他一眼,令他住嘴。   其实,杨干想说的是:人家武哥半支军队驻扎在虎牢,还修建了一座虎牢城,也没听武哥叫苦与抱怨。等到虎牢修建好了,集市建设完毕,各国的商人都跑来了,你栾黡伸手摘桃子,好意思喊苦?   杨干住嘴了,韩厥也不再说什么了,他坐在战车上闭目养神,身体随着战车的颠簸而摇摆。   韩厥不说话,悼公也觉得无话可说,于是他也保持着沉默,一路向虎牢走去。   此时,赵武已经进入赵城,他是轻装进入赵城的,随身只带着几名随从,入城后,他背着手,溜达着四处查看,顺着喧闹的集市往自己家去。   这是他的城市。   自从商业区迁出城内后,现在赵城中只剩下武士居住区与学府,另外还有些替这些武士与学府服务的饮食娱乐场所。   这个时代的娱乐场所还没有音乐声,因为这时代,想享受乐器是要凭级别的,赵武的级别还不够拥有乐器,所以赵城酒店里只有喧哗声传出,没有音乐。   在一片片人声噪杂中,三三两两的学子拥着怀中的女人醉醺醺的走过,偶尔还有武士当街放声高歌。当然,他们放声高歌是趁着巡逻士兵不在的时候偷偷干的,等到街角响起巡逻的鼓声,那些醉态可掬的武士立马恢复清醒,闪电般的穿过路边酒店躲避。   随着一阵鼓声,巡逻的士兵来了,他们排成整齐的一列纵队,沿着街道四处巡视。队列中为首的敲着鼓,他后面是两名迟钝挎剑的武士,再后面是五名持着长戟的士兵,队尾则是两位弩手。   在赵城城中巡逻的士兵不是巡捕。   赵城是赵氏的封地——所谓封地,意味着领主对封地享有司法权。赵武费尽心力建立了巡捕部队,“巡捕”这个词现在是国君专有,他们唯有在国君的领地里享有司法权与抓捕权,在各贵族的封地里,巡捕连进入的权力都没有,就因为他们在贵族封地没有司法权。   这些在领主私家花园巡逻,维持治安的队伍,赵武把他们称之为“城管”。 第八十七章 秦国的警告   严格的说起来,如今赵城已经隐约成为晋国的贵族典范。赵城推行租庸制后,赵武很无耻地创造了“流人”这个词,从此,赵氏挖人的墙角,便一发不可收拾。晋国其他领地里的农夫听到消息,常常抛弃原来的土地,悄悄潜入赵城,以无主“流人”的身份申请加入赵城……   随着自家领地内的农民流失严重,迫使邻近赵城的领主们先后采用了与赵城相同的租庸制,以挽留领地内的农夫,或者稳定自己辖下的奴隶。但稍后,赵武接连推出一连串政策,每样政策的推出都能导致赵城附近贵族的人口丧失。   通常的情形是这样的:邻近领地内的百姓,留下自家嫡长子承继原来的家业,而后向原领主报告自己得成年次子“死亡”,接着,那位“死亡”的次子便出现在赵城,以荒野“流人”的身份向赵氏申请归附,领上一份产业后独立门户。   论无耻,春秋人显然不是赵武的对手。他们极不适应赵武这种钻法律空子的技巧——封建嘛,每个人的领地都是自家菜园子,别说附近的领主了,就是国君也没权利上赵武这里行使司法权。即使附近领主告到国君那里,国君只能回答:人周天王都不来晋国抓人,凭什么我就可以去下臣的封地抓人?封建啊,没这个道理。   告到国君哪里没用,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找死!封建了,你在自己院子里随便怎么折腾,没人理。到别人领地自己动动手看看——整个封建阶层起来灭了你!因为你干涉了别人的领权。即使你在赵城现场找见自家“已死亡领民”,只要对方父母不认可,坚持认为自家儿子死了,这人就是长得像而已……那你而赶紧道歉,请求赵武原谅自己骚扰赵氏领民的行为。   但属下领民得次子纷纷“死亡”,这也是让人头疼的事。为了挽回影响,附近领主先是推出“死亡认可状”,不许属下领民“随心所以死亡”——这招不管用,于是,赵城每推出一项新政策,附近领主不得不即使跟进。时间久了,每当赵城推出新政策,其他的领主便懒得细想,唯恐落人于后的照搬……   于是,赵城就成了晋国贵族的风向标……但赵武不怕被模仿,如今他经常挂在嘴边的是这句话:“我们总是被模仿,但从没被超越。”   春秋人并不知道,赵武说的这句话也是一句“模仿照搬”。赵氏家臣只是觉得觉得:赵武这句话,特别深刻。   自赵城用退役士兵以及战争遗孤充当“城管”后,“城管”迅速在晋国各地普及,首先去模仿赵城“城管”的是国君。随后,各地领主们相继都成立自己的城市治安部队,但那些人无论怎样努力,都没有赵城“城管”给人的印象深刻——哪怕他们照搬赵城“城管”的制服与动作,也学不来赵城所拥有的那种气势。   因为他们不懂这其间的管理术。   赵武站在墙角,目视着“城管”敲着鼓、隆隆的从街头走向街尾。在这队“城管”走过的时候,学子们依旧各干各的,全不把“城管”放在眼里,而满街的武士则眨眼消失不见——赵城法律规定:武士不得随意出入娱乐场所;当街扰乱秩序者责罚……等等。但对文人却很宽松,因为赵武信奉一句话:秀才造反,三年不晚。   自在地徜翔在这座城市,赵武轻松地呼吸着。它是赵武得城市,在没有广播电视与相片的时代,即使身为一城之主,城中百姓也不见得认出他,所以一身便衣的赵武,一路走来,无人打搅,他慢慢的欣赏着街景,路边偶有认出他的人只是轻轻向他点头。   接近自己的庄园了,认出赵武的人越来越多,这附近居住的都是赵氏的亲信武士,有人乖巧的跑进赵武的庄园通报,等赵武赶到自己的庄园,单婉清已经领着仆人迎候在门口,她躬身施礼,欢快的用黄莺般的嗓门说:“恭迎夫主回家。”   单婉清身后,师修、武鲋等赵氏家族老人也都躬身迎候,赵武顺着人流走进自己的庄园,随口问:“其他人呢?”   师修躬身回答:“主母如今在国都;齐策在新田城、少司寇府替家主主持日常事务;东郭离在东郭进行年终盘点……其余的家臣都在国都侍奉小主人,剩下的,都在这里了。”   赵武哦了一声,漫不经心的说:“留在这里的,都是老人了。”   这话说得让大家很高兴。大家簇拥着赵武走入西园大厅,便一起嚷嚷着摆酒庆祝。   赵武的家臣体系分为三部分,一部分是赵氏家族原先留下的那些“老人”,一部分是东郭离与齐策带来的新人,最后一部分是武士体系。武士体系且不说,因为智娇不喜欢乡间生活,留在国都,加上齐策要代替赵武处理少司寇府的日常行政,故此留在赵城的,除了一两个新来的武士体系以外,这里都是生于赵城,长于赵城的“老人”了。   酒宴摆上来了,师修趁着摆酒的间隙通报赵武:“君上已经领军出征了,如今国中留守的是副帅智伯(智罂),下军将士鲂、新军佐魏绛,君上临走的时候,考虑到士鲂与主上的职责多有重复,便特地转任主上为司空,负责管理晋国的百工、民事、建设、经济。”   赵武经过两年的奔波,已经把晋国领地内的司法处置建立起来,留守国内的四卿当中,士鲂是赵武的顶头上司,这样一来两人的职责多有重复,而且四卿当中一半的力量放在司法上,显然也过于浪费,所以悼公顺手重新安排了赵武的职位,只是这职位更令人头疼。   赵武牙疼般的哼哼:“大战过后,民生凋敝,如今战争并没有平息,这国内的经济,即便是管仲来了恐怕也要头疼,有什么好做的……嗯嗯,不如我且在赵城歇上一两个月,这几年里东跑西颠,如今我也要享受生活了,左右,看着点,今天我可不想办一个‘摘缨之会’。”   赵武的最后一句话,是说:大家警醒点,别酒后无德调戏我的女人。   所谓“摘缨之会”讲的是:楚庄王在一次招待部下将领的宴会上,一阵风将烛火吹灭,黑暗中有人施展咸猪手戏弄了楚王的姬妾许姬,这姬妾也聪明,她在黑暗中看不起罪犯的脸,便顺手摘下了罪犯头上的盔缨,而后向楚王告状。楚王听说后,却下令将领们都除去帽盔上的盔缨,然后才命令人重新点燃灯火。于是,所有武将们清一色,都没有系缨……   “摘缨之会”的传闻大家都多少听说过,赵武这么一说,众人皆笑着响应,单婉清又羞又恼,拍了一下赵武的肩膀,责备说:“看你说的,我可是王卿之女、你明媒正娶呀。”   楚王搞了个“摘缨之会”后,据说那位调戏楚王姬妾的武士很羞愧,后来楚庄王与晋国交战失手,有一健将独自率领几百人,为三军断后,斩将过关,而此人就是当年揩许姬油的那一位。他因楚王施恩于他,而发誓毕生孝忠于楚王。事后楚王把那位姬妾赏赐给这人,以奖赏对方的勇猛。   单婉清刚才含娇带媚抱怨,也是告诉赵武:咱可是你正式的侧室,你可不能随便拿我送人。   赵武哈哈大笑,低头望向潘党,好奇地问:“说起来,曾经追击楚王的只有我们了,而在路上挡住楚王追兵的,似乎只有你潘党了……说说看,当初‘摘缨之会’上,你调戏的是谁?楚王又怎么把那位姬妾赏给你了?”   潘党咧嘴笑了:“二十万大军厮杀,两国参战的辅兵加起来超过五十万,几十里地纵横的战场,一个小将想脱离本阵、找到楚王并进行保护,可不是容易事……你听那些文人胡扯,楚王当初是弄了个‘摘缨之会’,但后面的情节都是文人编出来的。这样的话你也能信,你实在容易轻信的很。”   赵武有点讪讪,师修怒气冲冲:“你这厮,来了这么久了,还不知道上下尊卑,主上的话能随意驳斥吗?主上的为人能随意贬低吗?……也不知道楚国怎么教育你的?”   潘党的眉毛竖了起来,师修不甘示弱,按剑瞪着潘党,赵武拍一拍手打圆场:“满桌的美食堵不住你们的嘴吗?老师,这厮桀骜不驯又不是从今天开始的,何必撩拨他呢?昆,好歹这也是你家主的老师,怎么一点尊重的态度都没有?”   师偃长长吸了一口气,用极其夸张的陶醉,对着满桌的食物说:“在外征战,最怀念家中的食物……啊,真香,这就是家的味道,主上,我就不客气了。”   师偃这一打岔,众人立刻将注意力转移到桌子上——扑鼻的香味让人一时忘了争论,大家扑向了满桌的食物,汤汁淋漓的抢了起来。   师偃、师修坐在赵武身侧,等大家吃了一阵子,填饱了肚子,师修侧身抱怨:“主上,昆如此桀骜,你怎么……”   赵武轻笑:“我只用他的勇猛,其余的,那是他自己的事情。”   开玩笑,在这个军国主义国家里,潘党是赵武的护身法宝,只要他能在战场上拼死保护赵武,就算平常脾气大了一点,咱也忍了。   师修听了这话,默默的点点头,而后拱了拱手,不再纠缠。稍停,师偃慢悠悠的插嘴:“今年我赵氏的香料卖得好啊,一斤香料能换来两斤金(铜)……可惜,如今大家手里谁都没有隔日的余粮。”   古代没有保鲜手段,每到冬季,由于牧草匮乏,大量的牲畜都要预先屠宰了腌制起来。这时候,香料就是唯一的保鲜手段,它是生活必需品,只不过购买它需要花奢侈品的价钱。赵氏仅仅种了几年香料,虽然种植的面积还不大,但利润已经丰厚的难以想象。   可惜,连年战争把大家的家底都折腾光了,购买力不充沛啊。   “我们换回来多少东西”,赵武问。   “三万奴隶,两万女奴而已”,师修遗憾的叹了口气:“各家族手中,现在除了奴隶什么都没有。为了购买香料,他们把家中多余的奴隶都拿来交换,许多人还觉得这买卖占了便宜,因为家无余粮,他们已经养活不起那么多的奴隶,卖到我们手中,还能换来珍贵的香料,何乐而不为。   可他们也不想一想,战争终究要平息的,战争平息了,奴隶又从哪获得?”   赵武被师修提醒,他马上问:“真的?我记得国君答应我参与征税的分配,今年我们该享受的征税到手了吗?”   师修露出一副“忽然想起”的神情,答:“我们今年享受了郑国交纳的一成征税,另外鲁国交纳的征税里,我们享受了七成,卫国交纳的征税享受半分,这些东西已经入库了……我记起来了,秦国最近派人来了,使者还住在驿馆,主上什么时候有空,见一见也不妨。”   正说着,几名侍女抬着乐器走入大厅。   在春秋时代,金石音乐要凭级别享受,但丝竹不在其内,遗憾的是,这时候乐师都是显赫的大家族赡养的,是大贵族专有的享受。幸好,单婉清的家族就是这样的大贵族,他们是王的卿,虽然周室衰败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单婉清的陪嫁队伍中就有一班演奏丝竹乐器的乐师。   在春秋时代,家中宴客招出一班乐师来演奏是很有面子的事情,据说孔子路过周室,听到音乐的演奏,也有“余音绕梁,三日不知肉味”的赞叹。所以这班乐师一出来,家臣们立刻露出崇敬的神情,屏住呼吸,仰望着这班女乐师。   丝竹声响起,这班丝竹乐队是单靖公听说赵武喜欢弹琴而特地选配的。原本,单婉清的陪嫁不如智娇丰厚,但有了这支乐队存在,哪怕单婉清除此之外身无长物,知道的人听了这份陪嫁,谁不夸单婉清光彩。因为这是有钱也买不到的东西,所以乐队一出来,单婉清的表情很得意,她趴在赵武身边,指点着几个乐师向赵武炫耀。   一名乐师要能熟练演奏乐器,起码要十年的精心培养,在春秋这种生产力低下的时代,谁家里能够十年如一日的供养一个人,啥事都不干,专心练习琴艺?所以春秋时代,乐师是很稀罕的东西,也就是赵武,他见惯了各种流行音乐,反而对乐师缺乏崇拜的心情,而旁边的师偃、师修已经竖起了耳朵,耐心倾听单婉清的讲解。   赵武一拍大腿:“秦国的人来干什么……此处正好有丝竹之乐,招呼秦国的人进来也不失体面,两位老师看怎样?”   师修也跟着一拍大腿:“对呀,我们另外摆设一个席位,让秦国人与我们同贺——堂下有丝竹之乐,那些秦国土豹子见了,想必也不会嫌我们怠慢。”   秦国使节被招来了,一共三位。   正使是一位五六十岁的老头,留着山羊胡子,两位副使是中年人,身上充满军人气质,秦国正使满意的看了看两边罗列的女乐师,而后冲赵武拱手:“赢武,我秦国赢氏听闻你接掌晋国赵氏家业,一直想来祝贺,可惜道路遥遥,以至于现在才来,在下秦国宗正赢颂,为赢氏某某代家主,特来为赢氏贺。”   “赢武”是赵武的正式名字,他本姓“赢”,“赵武”只不过是一种尊称。但这种尊称却是他的正式名字,在晋国,没人敢当面叫他“赢武”,因为在古时,连名带姓称呼一个人是一种侮辱手法,除非这个人是他的家族长辈。   听到“赢武”的称呼,师修、师偃坐不住了,他们连忙站起身来向秦使拱手,看见赵武依旧坐在那愣神,他们赶紧一拉赵武,示意赵武上前答谢。赵武还没有回味过来,依旧看起来呆呆的,师修赶紧解释:“家主幼遭罹难,对本族的事情不太清楚,是我们教育疏忽,请宗正大人见谅……”   说罢,师修转过身来,低低的吩咐:“秦国公族与我赵氏同出一族,原先互相问候不断,近年来双方断绝音信,如今重新接上关系,请主上不要怠慢……”   赵武在师修的指点下,一板一眼的答谢了秦使的问候,稍后扭头问师修:“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他是赢氏宗正?”   师修低声回答:“使者初来,只说是秦王的使节,也没有说他是赢氏宗正?”   赵武又问:“我们跟秦国关系很好吗?这样做被允许吗?”   师修低声回答:“韩氏领地靠近周室,故此韩氏一向与周室亲密;魏氏与秦国关系也不错,也与卫国交厚。过去我赵氏与秦国关系密切,即使秦国与我们交战期间,国君的使节也是通过我赵氏与秦君沟通——这是惯例,没什么允许不允许的。”   赵武恍然,他态度主动起来,肯请秦使就座。那位秦使深深的吸了一口桌上的香气,说:“都听说赵氏食物精美,今日一见,果不其然,这香味,实在勾的人肚肠空空荡荡……我就不客气了。”   秦使趴在桌子上狼吞虎咽,两名副使吃了几块肉,立刻动作利索起来,他们快手快脚的扫荡着桌上的食物,不时的也依据礼节举酒祝贺。   不一会儿,厨子抬上一只烤鹿进行“割献”,这是一种礼节,一般在新年中举行,寓意着五谷丰登,衣食无忧,同时,也隐含着辛劳一年,特意展示一下自己的本领,请求主人赏赐的意思。   赵武举刀在鹿的脊背上划了一刀,而后依旧礼节切割着鹿身上不同部位的肉给部下分食,同时也给秦使奉上最肥美的里脊肉……   等“割献”礼结束后,赵武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端起一杯酒祝酒:“赢大叔……抱歉,我不知道自己的辈分,看到你年纪长,直接称呼你为大叔了。”   师修在旁边解释:“应该的应该的,我晋国赢氏与秦国赢氏属于两个分支,他们的辈分在我们这里是不论的,家主用年龄来称呼长幼尊卑,应该的。”   春秋时,每种称呼都有它特定的场合与特定的需要。比如隶属赵城的附庸,如果他们只纳税,不属于武士阶层(士大夫阶层),那么他们可以称呼赵武为“城主”。而属于赵氏领民的,也就是承担军事义务的赵城武士、家臣,则可以称赵武为“家主”。此外,不属于赵城管辖的人,可以根据赵武的官职来称呼赵武。属于赵氏宗族的人,则可用“族长”来称呼赵武。   师修此处以“家主”称呼赵武,是因为他面对的是秦国赢姓的使节,他用“家主”这个词向对方表明自己赵氏家臣的身份。也在向对方表示,我跟赢氏不算外人。   赵武继续说:“赢大叔,刚才你进来的时候,我就在纳闷,为什么秦国赢氏恰好在这个时候与我联络……请原谅我的好奇,我只是觉得很蹊跷?”   赢颂喝了一杯酒,感慨的咂了咂嘴,似乎对酒很满意,而后他轻轻点点头:“赢武你是问:你加冠几年了,我赢姓现在才来问候,有点蹊跷,是吧?   其实说开了,这没有什么蹊跷的,你今年带兵深入大戎、小戎国,两国战败之后,有人逃入秦地,请敝国君上出面主持公道,所以我们来了。”   赵武还想问什么,赢颂马上又补充一句:“秦晋争锋,我秦国失败之后,调头经略西方,一百年来,我秦君是西戎的当然霸主。如今大戎、小戎战败灭国,听说你故意漏了小戎君主,寡君认为你我同属于赢姓,就不要做那些自相残杀的事了,如何?”   不简单啊,秦国国君是看出了赵武的心思,担心赵武打着搜捕小戎国君的名义,深入到秦国的势力范围,所以赶紧派出使节通知赵武:我承认你对大戎、小戎的占领,到此为止吧!再向西拓展,那就是我家的后院了。 第八十八章 今天咱不想上班   还不等赵武回答,师修马上表明赵氏立场:“我赵氏绝不会与赢氏兄弟同室操戈——请贵使上报秦君,我家族只是进行惩罚战争,如今惩罚战争已经结束了,我们会到此为止。”   不能不感慨春秋时代宗姓的力量庞大,师修是个谨守礼法的人,他是赵氏家族的死忠。他容不得半点侵犯赵氏的事情发生,但现在,面临秦国的拉拢与威胁,他立刻展露自己的“友好”——当年赵氏遭遇“下宫之乱”,也没见秦国出多大力帮助啊。如今有什么必要靠拢赢氏宗姓?   但赵武默默一想,还非得采取师修的策略啊。   打联赛,没有外援不行。如今晋国公卿之间的争斗,就仿佛一场联赛,且失败者没有附加赛的机会,直接被灭。   刚才师修说什么:韩氏是由外援的,魏氏也一样,昔日三郤也是如此,范氏也有自己的外援。当年士燮忧虑的就是卿大夫沟通外援……这是个人人都由外援的世界、这是个春秋“纵横”世界、这是个国家争霸的大舞台。外交,必然是其中一部分。   发动对大戎、小戎的战争是赵氏家族的家族报复。如今太原盆地已经成了赵氏的势力范围,战争目的已经达到,剩下的是慢慢消化那片土地,所以,赵氏有停火的欲望,但这个停火对赵氏毫无意义,拿戎人的停火要求,换取秦国的好感,值啊!   秦国在争霸过程中败在晋国脚下,转而调头经营西方,那是因为秦国的军队无法越过崤山天险。但秦国的实力还在,这样的大国不是赵武一个家族可以挑战的。所以,虽然记得秦国经营西戎奠定了它统一六国的实力,现在争夺戎地等于变相削弱秦国……但在明面上,赵武还不能这么早跟秦国起冲突。   想到这儿,赵武马上顺着师修的话说:“当然当然,我们只是发动了一次家族惩罚,既然秦君是西戎的霸主,还请秦君通报西戎,勿再骚扰我赵氏的垦荒队。”   “当然!”赢颂答应的也很爽快。   简略的谈完双方的划界,赵武装作无意识的问:“我听说秦君身边有一位白巫?”   赢颂一愣,小心翼翼的反问:“你怎么知道?”   赵武微笑:“这又不是什么秘密?我怎会不知道?”   赢颂扫了一眼赵武,此时,单婉清正坐在赵武膝盖边,忽闪着大眼睛看着秦国的使节,秦国使节稍一犹豫,回答:“自穆公(秦穆公)有了白巫之后,这白巫的存在也成了秦国的一种风俗,我秦国历代国君都从西方聘请白巫作为占卜师,如今的白巫已经是第十二代了,他去年才从极遥远的西方带着族人迁来,今日你就恰好问到,故此让我有点惊诧。”   赵武沉默下来,单婉清赶紧挥手,示意乐队奏乐。她从王室来,各项礼节娴熟,有她在赵武不担心礼节的错失。趁单婉清上前指点乐师,他侧身交代师修:“修,我刚才提到白巫,这位秦使神态紧张,看来这个白巫一定带来了什么秘密,我猜可能是一项新技术革新……不过这也没什么,你过去跟秦使聊一聊,问他秦国有什么好货物,我们跟他互通有无。”   古时候的宴席,当主宾、主客把该谈的事情谈完,为了不至于冷场,就要音乐出面活跃气氛。当音乐响起的时候,其实就是表示:宴席到了自由活动时间。   随着乐声响起,赵武下面的家臣也纷纷起身,各自找相熟的同伴拼酒。趁这工夫,师修走近秦使身边,与此同时,两名赵氏中级武士上前,邀请两位秦国副使下去饮酒。   赢颂知道酒宴的习俗,他拉着师修坐到一边,借着音乐声的掩护窃窃私语,从表情上看,双方交谈的很融洽……   乐声中,师偃叹了口气:“主上,现在我晋国虽然有了霸主地位,可这经济一时半时难以恢复啊。”   赵武点点头,答应着:“君上让我负责百工、民事、建设、经济,可我现在才知道,战争对经济的破坏不在于战争当中,而在于战后啊。”   维持一支军队并不难——春秋时的兵多数属于自愿兵,在服役当中,他们粮食都是自带的,国家也不需要给他们发军饷,但战争结束后,遣散一支军队,照顾战争伤残士兵,所花的费用却非常巨大。上万大军,每人发十个铜钱,就是十几万。如果再发一点补偿的工具与土地,哪怕一人一亩地,所需要的土地数量,都巨大的让人难以想象。   现在晋国已经取得了霸主的地位,剩下要做的事情就是维持霸业,战争的烈度会降低很多,但对于国计民生来说,战后这段平静却是最头疼的时间……   看到赵武一副不情愿的模样,师偃轻声说:“主,管理百工、民事、建设与经济的官员,名叫‘司徒’。这官职属于地官,属下官员称为‘教官’,包括:大司徒卿一、少司徒中大夫二、乡师下大夫四、上士八、中士十六、旅下士三十二。大司徒管理版籍、人民田土之事。少司徒管理京城以及四郊人民、田地、赋税事务。   咱们国中三司——地官司徒,冬官司空、秋官司寇最为重要,其余官衔——如天官冢宰相当于执政,夏官司马、春官宗伯则无关国事。国君任命你为‘司徒’,这个官职一般都是上军将担任的,它是元帅之下最为重要的官职之一,不知多少人为争夺这份官职而头破血流,如果主上迟迟不去上任,恐怕不好吧。”   春秋时代,似乎很有点三权分立的架势。赵武原先的“少司寇”官衔,是直接向国君负责得司法官。他升任一级,应该登上司寇的位置,但这次却越级跳到了“司徒”,而且直接是大司徒——若元帅相当于总统的话,这官职相当于总理。不过,晋国是军国主义国家,总统之下,总理不是最大,最大的是司空(三军总长),这官职一般由副元帅,第二执政担任。   也就是说:赵武现在的军职虽然是常委中排名倒数第二,但行政职务却跃居排名第三。   古代官员上班全凭自觉,上下班基本上不打卡,也不计算工作时间。所以,赵武接到新任命后,哪怕是玩耍十几个月才上岗,也符合当时的官场规则。但……   “偃,你刚才说了,这官职平常人都打破头去争夺,但现在我几个月不上班也无人在意,为什么?嘿嘿……”赵武冷笑着:“这份官职如今分明是火炉,国内的青壮都出去战斗了,或者在国内准备战斗。这个情况下,怎么去发展经济?即使有想法,也没有足够的劳动力实施啊。”   师偃听了这话,泛起一阵无力感。稍停,师偃建议:“主上不如把齐策召回来,问问他有什么主意,反正少司寇府马上要交出去,让齐策交接了少司寇府得职务,也回来过个轻松年。”   俩人正说着,师修返回,低声说:“我刚才听赢颂说,秦国这几年大丰收,粮食多的吃不下,据说那位白巫正帮助秦国制定遍布全国的灌溉渠道……”   “呀,我怎么把这个忘了”赵武猛然想到。   渠——秦国最先发现中国地形特色,中国东西倾斜的地势活像一个大斜坡,雨水冲刷下每年水灾旱灾不断,于是,秦国开始大理修建灌溉设施。这种“动用国家力量修建大型农业灌溉设施”的治国方式,从此成了秦以后,历代王朝基本治国手段。   秦国统一六国的基础就是两条渠:一条是郑国渠,一条是秦国屯兵巴蜀后修建的都江堰。郑国渠只是串联整修了秦国以前在泾渭修建的零散水利设施,使得关中大平原成为一片沃野。随后,加上成都大平原的粮食产出,使秦国可以维持百万军队常年征战在外,硬是从国力上拖垮了六国——而秦国这种持久战的策略,也未尝不是智罂“三军疲楚”策略的变种。   现在,秦国开始游走列国了,赢颂的到来,意味着秦国有心参与中原争霸——战国时代即将到来。首当其冲者,何人也?   赵武冷汗慢慢冒出——本想着,国家称霸之后做个快快乐乐得小领主,这下子,又该为生存而奔命了。   活着,真不容易啊。   其实,这份感慨不应该由赵武发出,他都是晋国八常委里面的人物了,拥有的封地面积等同于一个小国家,他还感慨生活艰难,那么被晋国欺负的那些二等小国该怎么办。   其实,任何知道秦统一中国的凶猛的人,面对秦国这样的庞然大物,都要不由自主地颤栗。   赵武马上低声询问:“偃,你刚才说我们新收了三万奴隶——把他们都安排去修渠,沿着汾河修建渠道,把我们的领地都串联起来……还要修路,告诉他们,等渠修好了,路修好了,我就给他们自由身份……今年的粮食够不够吃?”   师修低低的回答:“这几年我们应用了新农具,还栽植了新作物,粮食产量大幅度上升,足够我们食用,但现在似乎不是奢侈的时候,国中人人吃不饱,我们拿出三万奴隶来,什么都不做,只去修渠修道路,这未免太招人嫉恨。”   关系到复制秦国得成功之路,赵武没有退缩:“我们有别国上缴得征税收入啊——这几年,我们领地该交给国君的征税已完全不用忧心。我们还要从国君那里享受一份列国的征税,一进一出,等于我们没花钱。如此一来,我们所有的收入都可以用在自己身上,正好趁这机会把水渠好好修一修,以扩大耕地。   另外,修建道路便于通商,也便于军队快速运动。现在我们还有机会修路修渠,错过这时间,大规模战争再次来临,恐怕我们想修都没时间了。”   师偃翻了个白眼:“怎么会没时间呢,等陈国平定了,楚国终究会屈服。那时我们没有了参战任务,越是多发展几年,我赵氏越强大,越能有更多的力量,把渠道修的更好,道路修的更宽大……”   师修打断师偃的话:“主上说的不错,过几年战争平息了,晋国卿大夫之间的争斗就会越来越激烈,那时候,我们哪有精力来修渠修道了。”   师偃醒悟:“这倒是,我怎么没想到……我马上布置修渠修路。”   说到这儿,师修又赶紧补充:“家主常年征战在外,还不知道吧,你新占领的大戎、小戎国,国君已经分配下去了,在那里最北端的峡口,又给我们新分配了一座城,大约有七百里的土地。我们反正是要筑城修路,把魏氏也叫上,他们的新封地就在我们的旁边。”   赵武觉得纳闷:“国君把魏氏分配在我们旁边,韩氏呢?”   师修回答:“韩起跟元帅一块出征了,但韩无忌还在,韩氏新获得的封地是三郤过去遗留的,也算肥沃。所以他们没参与太原盆地的瓜分……”   稍停,师修看了一眼正在观赏歌舞的秦使,补充说:“我们与秦国开通商路的事情,我跟他也谈过,但秦使不愿前往虎牢城交易,要求我们通过西戎的道路进行交易,主上看怎么回答他?”   赵武想了一下:“可以,我们先把进出太原盆地得关硖修起来,而后通过西戎修建一条商路,与秦国交易……”   稍停,赵武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当时谁都没有听懂的话:“信息就在于交流,赵氏要想发展,必须交流融通啊。”   一番交流过后,赵武方面与秦国使节商谈了彼此交换的货物,此时的秦国还属于边鄙小国,除了粮食什么都没有,而晋国占据中条山,该有的什么都有了:铜、铁、煤、染料、盐……什么都不缺。几番商议下来,秦国能拿得出手的只有粮食与战马。   西戎本来就是养马的地方,而中国有名的河曲马产地就在西戎。赵武方面与秦国商定了交易的规则与办法,彼此满意而归……   剩下的日子,赵武过的很悠闲,身在赵城,他溜溜马,闲暇无事打打球,过得很开心,国都的荀罂几次催促赵武赶去上任,赵武都置之不理,正月,在国都等的无聊的齐策与东郭离返回,此时,智娇仍然不愿意回来,她带着两个儿子继续待在国都,四处向姐妹兜售赵氏出产的“时尚品”。   二月,晋国国君开始修缮虎牢城,此时,吴国再次传来消息——按吴国的脾气,他们开始向晋国靠拢则意味着他们与楚国的战斗中吃了大亏,赵武急忙派人去探听消息,随后发现,那位传说中已经阵亡的“天下第一”又出现了,他在与吴国的交战中设计伏击了吴国军队,这位猛人一下子干掉了吴国三分之二精锐,迫使吴国不得不四处寻找盟友。   “养由基,不愧是天下第一”,赵武拿着传递回来的消息,对着潘党感慨。   潘党眼角的肌肉跳了跳,面无表情。赵武看到对方神色呆滞,马上脸上堆满了笑容:“虽然对比这位‘天下第一’,你这位‘天下第二’混的惨了点,可我对你也不薄啊,美女美食任你挑,优良的兵器铠甲都装备给你,你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潘党依旧一言不发。   其实他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谁叫自己一时胆怯,降顺了赵武这个无名之辈。如今他以武士昆的身份活着,过去的潘党已经死了,他抱怨什么。   一旁的铸剑师熏插话,他递上来一柄宝剑,笑着说:“主上几年前给我们谈过夹钢剑,另外还谈过坩埚炼钢术,这是我们新近用坩埚冶炼出来的钢材,完全按照主上说的,经过了锻打、淬火、回火种种技术……这新剑品质果然不错,又有韧性又有锋利度。请主上鉴赏。”   赵武接过宝剑,一边抚摸一边询问:“我说的高碳、低碳、中碳的差别你们搞清了吗?”   熏回答:“搞清了,就是燃烧时间的问题,我们现在手头没有计量的工具,只能通过燃烧时间来判定,钢水出炉后,钢液上面有小火燃烧,我们猜这就是主上所说的碳,是钢中的碳在燃烧。   我们按主上交代的,用热风吹入钢液的表面,一边搅动钢液,让上面的火燃烧的更大,通过不断的燃烧,钢液会越来越硬,最后变成膏状,这膏就是纯钢,也就是主上所说的低碳钢……”   熏喋喋不休的讲明了一整套炼钢程序,而后赞叹说:“主上所建造的水锤(水力冲压机)很不错,眨眼之间就能锻打上百下,原本一个铁匠锻打,不等锻打完毕,钢条就会冷却,现在用数百斤的水锤快速锻打,一次锻打就能成形,再经过淬火,低温回火……,现在出来的(共析钢)剑,可谓是斩金断玉,锋利非常。”   停了一下,熏补充:“稍稍遗憾的是,这种好钢产量太小,我们的坩埚一次只能出产五百斤的钢水,我们总共建了六个锅,一天只能打造三百柄剑,一百副甲,产量老上不去。”   赵武挥了一下剑,这柄剑表面并不显眼,没有什么寒气逼人光滑缭绕的感觉,但它的锋利度确实不错。赵武玩耍了一番,将剑递给武士昆,吩咐熏:“这种剑配备赵氏的武士与军中的旅贲虎士,其余的普通士兵还是用夹钢剑。那种剑便宜,成本也低,便于普及。”   低碳钢问题解决了,则意味着金属延展性的问题解决了,水锤的发明,也让冲压铠甲问题解决。唯一遗憾的是这年代生产力低下,制造出的模具硬度不够,作不了多少东西就会损坏,所以现在只能制作较软的青铜甲。偶尔制作出一副铁甲,价格已经昂贵的令人受不了。   稍停,赵武挥舞着这时代罕见的高品质宝剑,胡乱发着感慨:“这年头,地主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啊……战争,已经进入无所不用其极的时代,今后拼的就是国力,所以,我们必须尽快找到提高产量的办法……生活,总是推着人不断向前走,真是累啊。”   赵武这话说对了——共析钢出现在春秋,并不是无可超越。现代考古还发现秦国出土的“麻钢”武器,“麻钢”是一种高弹钢,在现代也属于高科技。20世纪末中国才撬开禁售门缝,从俄国购买到这项军工技术,用来做高尔夫球杆……   只要踏上科技之树,就必须不断的前进。这年头没有专利法,赵氏只要稍稍松懈,等待他的将是灭族。   熏低头应答:“主不必忧心,这种剑使用寿命特别长,武士只要拥有了这种剑,大约终生无须担忧断折——他们面对的终究是青铜剑。所以我们每装备一名武士,就是终生装备。有十年的时间,我们就可以把家族武士都装备起来。十年后,想必我们也找到提高产量的办法了。”   赵武还想解释几句,屏风后传来单婉清的声音:“主啊,日近中午了,你说领我去花园玩,还去不去?”   赵武连忙丢下剑,匆匆吩咐:“明年,我们出战之前,军队必须完成换装……你退下吧!”   ……   接下来的几天,赵武似乎专心于享受家庭生活,来到春秋,打拼多年,他终于可以悠悠闲闲的在赵城安定下来。每天除了接见家臣,安排自己领地内的工作,就是领着妻妾巡游赵城周边,丝毫想不起自己的官职与责任。当然,也想不起待在国都的智姬。   不久,荀罂坐不住了,他赶紧催促那位留恋国都繁华的女儿赶回赵城,因为担心赵武的不满,他还给娇娇安排了一项任务:以国君的名义,催促赵武尽快履任。   这还不够,怕女儿回去受到责骂,荀罂还让女儿带上了赵氏的继承人赵成,以及所有留在国都庄园的赵氏家臣…… 第八十九章 母鸡太少要闹腾   智娇娇的父亲荀罂(智罂)在楚国做俘虏十一年,在此期间,智家人也过着谨小慎微、担忧受怕的日子。为了保护家人与弟弟,智娇娇不得不做出凶蛮霸道的模样,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她的骄横之名在国都人人皆知。等荀罂回国后,他发觉自己的女儿已经无人敢娶。   赵武加冠前,韩厥觉得自己一个人支持赵氏复起有点势单力薄,便找到了三荀家族,荀罂一拍即合同意智娇娇出嫁,而后,才有了赵武的国都之行。   智娇娇出嫁后,贵族女常有的娇纵让她有点目中无人,恰好这时的赵氏势单力薄,需要荀氏支持;而初到贵境的赵武面对险恶的环境、以及世家大族之间的勾心斗角,有点怯场……诸多因素加起来,智娇娇得以在赵氏继续培养她过去的坏脾气。   不久前,赵武把单氏姑娘带回家,智娇娇有点怒了。她待在国都不回家,实际上实在向赵武耍小性子,期望赵武能继续低声下气接她回来。但她没想到,父亲这次毫不怜惜地驱赶她回家。   荀罂认为,女儿的丈夫呆在封地里不上任,女儿却一心在国都享乐,这可不是好现象。所以,荀罂的决定是:让女儿抱着孩子回家道歉。   他生怕女儿被拒之门外,还要给他安排一个官方任务,他用副元帅大印书写了一份信函,催促赵武尽快履任,然后装模作样,把留在国都侍奉智娇娇的赵氏家臣人人打了一顿板子,说他们离间家主与夫人的关系,而后命令他们统统返回赵城。   齐策的人是捂着屁股回来的,副元帅、第二执政的威严在哪里,他们不敢抱怨,只是瞪大眼睛,幽怨的等待赵武寻问他们受伤的理由,好趁机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清楚,但赵武却没有注意他们的伤痛,他望着齐策,不满的抱怨:“策,我这几天查看了我的领地,发现存在很大的弊病——我们扩张太速,领地里很多行政机构都没有建立,我们对领地的管理完全是处于失控状态,在这种情况下,作为我赵氏的首席家臣,你怎能有心游玩呢?”   封建人的责任心特别强,赵武这么一说,齐策忘了抱怨屁股问题,他羞愧的低下头:“主,确实如此——我赵城原来不过小城一座,人口不过三万出头,但现在,我们的领地从最北端的地方跑到最西端的甲氏,单骑走马需要跑半个月……主,我们的人手少,控制不来这么大的领地,这是我们扩张的速度太快,没有足够的人手去管理这些新增的领地。   我原本希望通过体制来管理,建立一个好的制度,让制度的力量自发的约束他们——以前我们不都是这样做的吗,夏、商、周,从来如此,我本想慢慢的等待周围的领地融入我们赵氏,目前看来这个策略还行,新的领地正在逐渐繁荣起来,故此下臣稍稍懈怠了一点,对此我无可辩驳,请我主责罚。”   现代人是难以想象古代的生活的,尤其是春秋。在这个时代,既有青铜器文明的顶峰,也有蛮荒时代遗留下的贫乏,区别就在于“城市”。文明是从城市的建立开始的,有了城市,就有了社会分工,就有了“社会”,如此,人也就与野兽区别开来。   在春秋这个时代,大多数国家还停留在城邦文明中,他们以城为国,一个国家也只有一两座重要的城市,除了国都之外,其余的城市并不能称之为严格意义上的“城”,他们只是国中其他小领主的“聚落”,如果小领主所在的家族连续数代没有被转封,在他们历代努力下,这种聚落也能逐渐升级成非常接近城的聚集点。   然而,这种聚落终究与国都有所差别,它们与“国城”分处两个时代,一边是文明,一边是蛮荒。   赵武是位宅男,他对外界环境的要求不高,一到这个时代,他把自己的窝看的比什么都重,他没有宏大的思想去改变这个时代,只想让自己安安稳稳的而活下去,在他看来,自己已经把小窝建设的很好了,完全是现代乌龟流的顶级防御,呆在这个乌龟壳里很安全,至少这个时代没有人能被威胁到他。   因此,他对那些迷恋国都“繁华”的行为不屑一顾——开玩笑,比这繁华百倍的地方咱都见过,那种青铜文明的繁华算个什么。所以他也没心思询问家臣屁股的问题,然而……然而,忽视对他小窝的建设,这他不能容忍。   “我认为现在的体制并不完善,单单依靠体制的力量去约束附庸,还不够,而且,目前我们的领地,九成以上是荒地,这些荒地开发出来,能让我们现在的实力增大百倍。策,现在可不是游玩的时候,九成的荒地在外面,你怎么忍心在国都花天酒地。”赵武不满的抱怨。   师偃一直心在乐获得听着赵武训斥齐策,作为赵氏原有家臣,看着外来的客卿,一个个爬到他们头上,他虽然耿直,但心里如果没有芥蒂,那是不可能的。不过,听到赵武的指责,逐渐趋向蛮不讲理,他忍不住劝阻:“主,策说的也对,我们现在的人力,实在顾不过来,再说,千百年来,列祖列宗都是用这种方式管理领地的,没有这种体制也不会有齐国的强大,也不会有我们现在的晋国。”   然而……赵武翻了个白眼:你们哪里知道,春秋到此为止,下面是战国乱世。那更是一个“白骨盈于野,人命贱如草”的乱世。   要为乱世做好准备呀。   赵武沉吟着说:“有没有一种说法,谈到道路的作用?”   赵武问的这个问题,是他所看到的一部电影引起的启发,电影中,一场大灾难来临,地球上所有幸存的人都结寨自守,两个寨子之间即使相距五里,也并不知道对方的存在,后来一位流浪汉假扮邮差,带着一包邮件去一处居民点混吃混喝,结果这名流浪汉成了英雄,因为他打通了邮路。   在评论这部影片的时候,有人解释说:大约在中国春秋时代,希腊哲学家提出了“国家”概念,并认为道路就是国家锁链,路连通的地方,那片土地就会牢牢的捆绑在国家战车上——所谓“条条大路通罗马”,就是这个意思。而在中国,秦始皇修的“秦直道”奠定了中国的版图与文化隔绝,因为后来的皇帝再也没有修过类似的国家公路,所以中国的版图与文化再也没有超越春秋。   秦始皇修秦直道,绝不会是突发奇想,在他以前一定存在着理论基础。而要论治国的理念,“中国第一人”绝对不是孔夫子,而是孔夫子称赞过的管仲,管仲目前已经出现过,那么,相类似的理论一定存在——管仲谈到过道路建设。   果然,没等师偃回答,身为齐人的齐策立刻答复:“确实,管仲说修好了道路,利于政令传达,利于通货殖,利于……”   “政令传达——好,我就看上这政令传达,现如今我赵城地盘过大,一份政令传递出去,需要十多天,为了便于控制领地——咱们修路吧,动用两万名奴隶,修一条赵直道,把最北端的寨子与最东端的寨子连接起来,我来修这条主干道,便于传达政令,其它各寨子各扫门前雪修通自家寨子的主干道的路——今后几年,赵氏的赋就用修路代替,修好路后,通货殖的好处由他们分享。”   齐策愣了一下,轻声提醒:“国都里都在谈论,新军现在还不满员,是不是让赵氏把新军的兵员补满,想来赵氏也有能力补满……如果现在我赵氏把赋用在修路上,我们可以出动的兵力就少了。”   师偃立马驳斥:“新军是由赵氏与魏氏的私兵组成,而新军不满员,不是我赵氏一家的责任,赵氏政令不通畅,却只有你齐策的责任。”   齐策一拍脑门,立马想通了:“果然如此,道路修不通,政令不通畅,是策的责任,国君征召的新军不满员却也不全是赵氏的责任……我这就去办,主,还有什么吩咐?”   赵武在一指窗外、赵城学宫的位置,说:“我赵城提供了他们这么好的条件,不能让他们白占便宜,让师修去,挨个找他们谈谈心,就说学宫为了不让他们只学会夸夸其谈的本领,给他们安排了一些实习任务,让他们一边工作,一边学习管理国家的本事,实习期暂定七年,实习期间,图书任他们阅览,还可以随时去学宫找老师求教……不如这样,为了方便学生回校求教,我决定领地内的官员每八日放假两天,进行休沐,也便于学生返回学校。”   齐策与师偃都竖起大拇指,夸奖的话就一个字:“善!”   稍停,齐策又问:“主,国都里来信让你尽快赴任,这可如何应付?”   赵武摇头:“国都里争权夺利,要处处小心,哪有待在赵城快乐。虽然,国君出战在外,国都现在管事的是我的岳父,但在赵城——我的地盘我作主。”   师偃立刻附和:“对了,别去管国都的事,我们现在手头有三千甲士,这是一股谁也不可小觑的力量,只要把我们的士兵操练好了,任随当执政,谁都不能忽视我们。   这眼看年底了,郑国反复不定,朝晋暮楚,我看这仗还要打。如今,各个家族都没有了余力,诸侯小国也不胜其烦,遍观天下,只有我赵氏还有点力量,但我们扩张过速,根基不稳,虽然现在韩厥当政,其后估计是荀罂,有这两人在,我们不吃亏,但后面就难说了,咱晋国公卿争斗,稍一疏忽,失败者连家族都保不住,咱现在不趁着执政是自己人,做好防御准备,今后,恐怕哭都来不及了。”   师偃话音才落,屏风后面闪出一直窃听的智娇娇,她抱着孩子拜倒在地:“为妾者不知天高地厚,不知赵氏危机,只知在国都游玩,今日听了老师的话,才知道错处,望夫主原谅。”   一贯伶牙俐齿,寸步不让的智娇娇,终于服软了。   智娇娇话音刚落,单婉清晃出屏风,居高临下看着智娇娇。   单婉清是王族之女,自觉地比智娇娇这个封君所属封臣显贵,这次智娇娇回家,她便在旁直着身子,语气飘飘扇风:“夫人,这几天家臣都在议论,说你自己去国都找父亲还则罢了,但不应该把少主赵成抱走。赵城是主的封地,主与赵成两人,必须有一人始终留在赵城。   这一年,主上出战、巡行各地,少主却在国都。须知:国都虽好,不是我家……这次,齐策等人也做得不好,怎能陪你待在国都呢?即便他们不放心少主,夫主都回家多日了,他们怎不带着少主回来?”   智娇娇眉毛竖了起来,身子晃了晃想回嘴,身旁的齐策赶紧过来请罪:“少主年幼,尚离不开母亲……这次是我等冒失了,请主上责罚。”   旁边一片请罪的声音,智娇娇咽了口气,低下头来。   赵武难得看到智娇娇服软,本想顺嘴责骂几句,但单姑娘一闹,这时就变成了内宅争宠,都是自己的女人,怎么闹丢的都是自己的面子,所以含糊其辞的轻轻说了句:“国都虽好,不是我家,我家是这里,赵城才是我的根——这次你知道错就好,赶紧回去照看孩子……婉清,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你也下去。”   稍停,赵武转向单婉清智娇娇,严厉地说:“家族的事情属于男人,以后我跟家臣商议,不许你们在旁偷听。”   智娇娇的眉毛都快飞起来了,她喘着粗气跳了起来,但或许是她全身在不自觉的用力,怀中的孩子突然哭了起来,智娇娇一慌,连忙低头哄孩子。   看到孩子,突然间,智娇娇想通了,她眉开眼笑了抱着孩子横了单婉清一眼,昂着头走回后院。   单婉清无视赵武刚才的话,她上前撒娇地摇晃着赵武的肩膀:“你答应我的,陪我出去打猎,这都快正午了,再不出发,野兽都要回家了,快走快走。”   赵武阴着脸不说话,齐策自觉愧疚,想赶紧替赵武做点什么,于是,他插嘴:“我等刚从过都回来,许多琐事要与主上说说,这些事恐怕单夫人不喜欢听,不如且回避,等我们谈论完毕,主上再去游耍……”   单婉清想了想,咬着嘴唇说:“后院里多了几个我不想见的人……罢了,我去书院找叶公,让他替我画几幅装饰图。”   大厅里再无其他人,齐策不等赵武再度斥责,没话找话低问:“其实,鸡陂里母鸡多了,反而更献媚于雄鸡……家中这幅情况,我看不是女人多了的原因,主上……咳咳,这段时间,家中还有什么变化?”   厅内有人回答:“前不久,铸剑师熏终于制作出了夹钢剑,这种新剑锋利程度没说的,可惜就是产量少。”   齐策再问:“以我赵氏的能力,有力量让那三千甲士全部换装吗?”   师偃回答:“恐怕不能……主上猜测,无论郑国如何反复,他总会安静一两年吧,也就是说,我们有一两年的时间发展。”   齐策摇头:“国君马上会在盟会之后返回国内,那时候,主上无论如何要回到京城,京城事务庞杂,恐怕住上没机会在处理领地的事,我们只有一两个月的时间进行筹划和预备,筹划好之后,一切靠我们这些家臣来执行,主上今后的精力肯定再国都。”   赵武沉默的点点头。   师偃建议:“我们马上召集大家臣会议——主上前不久才宴请了各处功臣,他们都没有走远,召集他们回来,先让他们谈一谈需要解决的问题,然后我们制定出方法……”   师偃所说的大家臣会议是城邦文明特有的一种议政方式。奇怪的是,在远古时代,所有的民族无论相隔多远,都不约而同的采用了这种议政方式,希腊、罗马把有资格参加大家臣会议的人称之为议员,中国古代称之为“老”,而召集开会的地点,也无一例外的在一根图腾柱下——现代中国把这根图腾柱称之为“华表”。   齐策与师偃都是行动派,春秋人实在,决定了的事务立刻执行,无数单骑被派了出去,刚刚离开赵城的那些里长(良人)被重新召集回来,讨论赵氏新的施政方针。   所有被召集回来的里长都被告知,国内可能有一两年的安静时光,过了这段时间,恐怕大战又起——对于这个说法,大多数里长都表示可以理解。超级大国之间的争霸战,不是一两百年能决定胜负的,从晋文公开始,晋楚争霸已经打了一百多年,再打一百年也是可能的。   理解归理解,但大多数春秋人还是缺乏远见,他们恐怕无法相信晋楚争霸不久就会结束,随着对外争霸战的结束,晋国的公卿将屠刀转向国内。所以,大多数里长提的都是眼前那点鸡毛蒜皮的事,对赵武宏伟的修路计划不以为然,还纷纷抱怨民力疲惫,既然对外战争即将平息,就该让庶民们喘一口气。   最终,在外玩耍的赵武,看到那些长老们显然很享受自己提供的饮食,似乎巴不得这场讨论永远没有终止。讨论如此之久,一点屁主意没想出来,他怒了,终止游玩,赤膊上阵:“各位家老也没有想到周天王的事例——想当年周天王分封功臣,他给自己留下了最肥沃的土地,将各位功臣分封到国境四周,替他守卫边境。但为什么周天王现在最穷,原先被他分封到偏僻四野的诸侯,现在一个个比周天王还富裕?”   这是中国式封建的典型特征。   在世界各国的文明当中,“侯”都有相同的意思,那就是边疆总督。周天王分封诸侯,他封的是一群边疆守卫者,在当时的生产力下,周天王本以为留给自己的土地可以让子孙后代发展一百年,没想到的是,周王朝存在了不止一百年,成周的四周都被分封小国包围了。   周边的小国可以无限向外扩张,成周的四边,全是他分封的领主,结果,当原先的荒野被各小国开发出来后,封臣的领土远远超过了成周,昔日的王,便不得不忍受封臣的侮辱。   但这种分封制不是毫无益处的,周王朝的存在时间是中国王朝之冠;明王朝把偏远而难以管理的云南分封给沐家,结果,有赖于封建制形成的超稳定社会,明王朝灭亡了,他的封臣沐家依然存在。   赵武说这话的意思,不是讥笑周天王的眼光格局小。在当时的生产力情况下,周天王留给自己的土地足够空旷了,但他没有想到的是,给自己留下发展的余地,以及控制住下面封臣的扩张,或者说,他没有掌握封臣扩张的主导权。   “我们家族扩张的足够快了,远处的偏远地区不便管理,很多人建议按照以往的规矩将那些偏远地区分封给功臣,我却迟迟没有行动,今日借这个机会,我可以告诉大家,分封会有的,但我希望诸位家老制定一个策略,一个能上能下的规则,规定什么时候功臣应该受到怎样的奖赏,什么时候他应该受到惩罚,包括被剥夺封地与爵位。   还有,我不反对家臣对外征战,以扩大自己的领地,但他既然是我的家臣,主权在我,对外宣战的权利属于我。我不能允许家臣们背靠家族的支持,取得对外扩张的胜利,回头却把家族遗忘,有事喊家族帮忙,无事把家族扔到墙角,没准还要吐上几口吐沫,这样的人——我需要一个规则,对他们做出约束,作出惩罚。”   目前,春秋的封建制,类似于中国股市一样,是一种瘸腿的半拉子制度,在中国股市,你想玩股票,就必须先去做“多头”,只有买了股票在手,才允许你玩——无论这股票多么垃圾。   中国是封建也是这样,能上不能下。制度当中,对上位者的惩罚,总是羞答答的,遮遮掩掩的,不肯明示。结果,到了该执行的时候,因为制度不明,整个阶层都觉得受到了不公正的冒犯,所以历代削藩,都会引起内战。   赵武要求的就是,建立一条完善的制度,在许多人刚拿到爵位的时候,就告知他的权利与义务,告诉他什么时候可能丢失爵位,这才是完整的封建制。   现在是最适合变革的时候:国内卿大夫都在出战,本来该处理国务的赵武待在家中无人注意。过了这段时间,赵武想给家族内部建立一个优秀的竞争机制,恐怕都难以实现…… 第九十章 红包照拿,要粮没有   目前,赵氏已经逐渐摆脱奴隶制,连耕作都采用了租庸制——这种租庸制,如果用现代语言解释,就是承包。自由民承包田地,按规定缴纳部分收益作为承包金,剩下的部分则权归自己享用。   租庸制是在赵氏劳动力缺乏的情况下推出的,当时赵氏是边缘化的小贵族,但封建承包制已经推出就像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重新出现在中国一样,显示出强大的威力,将奴隶式公社耕作摧毁的一干二尽,在座的都是享受变革好处的人。赵武要求的是:大家坐下来商讨出一个新规则,以维护自己获得的好处……   就这样,当晋国所有人注意力都被对外战争吸引的时候,赵氏悄悄地完善着自己的竞争机制——这场讨论终究会旷日持久,讨论还在持续,鸡泽盟会已经结束。   因为盟会上齐国的态度很暧昧,为了替自己的忠心小弟鲁国撑腰,晋悼公在鸡泽盟会结束后,没有放其他的诸侯小国回家,他带领联军浩浩荡荡北上,要求齐国再度与他盟誓。   齐国屈服了,晋国与齐国单独盟誓的地点很有意思,叫做“耏外”。这个地方在耏水边,齐国都城临淄附近——史载:6月己未,齐世子光与晋、宋、卫、鲁、郑、莒、邾的国君以及周天王的代表单顷公同盟于鸡泽。   “有意思,这个地点太有意思了,我不在国君身边,还有人能想出这么阴损的主意,佩服啊,简直有和他烧黄纸的冲动”,赵武捧着国都传来的消息,无乱发着感慨。   这年头还有烧黄纸的风俗,如果没有赵武,这年头连纸都没有出现。   “端庄点,主上,你在军阵中向来以勇猛过人著称,在国政上,是个对罪犯严厉,对奴隶宽厚,对国人(自由民)仁义的官员,国君对你的印象是敦厚而宽仁,主上怎么能说这样不严肃的话呢?”师修轻声提醒。   赵武忍不住乱说,是因为那主意确实阴损到了极点:晋悼公带领联军直逼到齐国国都之下,他说他是为了结盟而来,齐国要不要出手抵抗——想必这个问题已经让齐国国君愁白了头发。   不抵抗吧,联军长驱直入,目标直指国都,摆明了话不投机就动手的打算。如果进行抵抗……那可是除了楚国、齐国之外全世界国家的联军了。一旦动手了,刚刚压服了楚国的霸主哪里会客气,他们不攻下国都绝不会停手……   那段日子,对齐君来说,想必就两字:煎熬!   晋悼公还是个孩子,齐灵公是个长不大的老小孩,两个孩子凑到一块,拿各国联军数十万兵马赌气,这场面不是很有意思吗?   赵武心里乐,他知道晋悼公想用这种极端的凌辱,让齐灵公想起反抗就心肝发颤,但赵武知道一点心理学知识,那位四十多岁的齐灵公现在还处于中年逆反期,对于他四十多岁的老青春来说,极端的凌辱反而让这个心里极度不自信的老头产生了刻骨的怨毒。预计,齐灵公会像一个充满报复心理的毒蛇一样,会阴冷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晋国。   不过这些跟赵武又有什么关系?   国君是在六月与齐国进行单独盟会的,消息传递到赵武这里,已经是十月了,据说国君带领的军队已经进入王野(周王的田野),而赵武这方面,家老的讨论依旧没有结束,他也依旧没有去国都上任。   几天前,分配给赵武的郑国“征税”,送到了赵城,国都里的荀罂(智罂)听说赵武狠狠冷落了女儿几天,只顾陪着新娶得侧妻单氏四处游玩,后来在家臣的劝解下才与娇娇重归于好,他欣喜万分,也就不计较赵武不来上任的事,将赵氏该得的征税直接发送到赵城,送到赵武手上。   赵武收了副元帅的红包,依旧没有上任的意思,如今的他建筑癖再次爆发,嫌自己的宅院过于狭小,当初在修建的时候,赵城的人力物力缺乏,故此,庄园的格局过小,所以打算进行扩建。   他新设计的庄园模样,也未做大的改变,只是在原来“中”字型庄园外,加了一层圆形墙楼,这层墙楼刚好用来驻扎守卫武士。对此,家臣们也毫无异议。   随后,赵武的庄园就成了城中之城,官员们也将搬出西院,去墙楼办公,如此一来,单氏与智氏也可以分处不同的院落,省的一见面就斗得不可开交。   赵氏现在人力物力财力都不成为问题,剩下的就是对新建筑技巧的掌握。不过,对于新建筑里的柱子,赵武却和师偃等人争执起来。   “太奢侈了,我赵氏虽然富裕,但还没有富裕到用青铜做柱子的地步,如今国内还在打仗,各个家族都已经没有余力征兵了,我们新建的房屋、柱子都用青铜为材料——你不怕招人惦记吗?”说这话的不是师偃,居然是赵武。   “有这先例”,齐策在一旁解释:“我恍惚听说过:房屋用青铜为柱,万一家族遭到围攻,弹尽粮绝之际,可以拆了柱子制造兵器与箭头……”   “真有这事?……好吧,既然你们都不怕奢华,我有什么可怕的?”赵武笑着回答:“讲奢侈,我最喜欢。”   其实,真实的历史上,受到围攻后拆了青铜柱子做箭头的家族,正是赵氏家族,那件事应该发生在赵武的孙子辈上。战争的最终结果是,赵氏背地联合韩氏与魏氏,灭了智氏,而后三家分晋,由此战国时代开始。   这也说明,在本来的时空里,原版赵武就是一个骨灰级乌龟流大师,他的乌龟流技术至今无人超越。   赵武新版的圆形墙楼使用了多种技术,楼高三层,在不同的方向留下六个大门,但大门方向的楼并不是断裂的,墙楼的第三层始终连接在一起,在大门附近形成了跨街楼。而在楼门口附近,赵武充分发扬了现代乌龟流的特长,陷阱、射击孔、翻板、淋滚油的,倒开水的,扔石头的,各种阴险的设备样样俱全,让一群春秋人看得心里直发毛。   赵武的新设计得到了单婉清的大力支持,新楼建成后,她将拥有一座独立的院落,因此,她立马要求父亲从周王氏找来王室专属建筑师,这些建筑师十多年没有建筑新房子了,如今数代相传的手艺终于能用上,立刻热情高涨。   次年三月,赵武的新屋开始动工,这时候,他已经一年不去上班,只顾打点自家庭院……不过由此一来,自家的院子变成了大工地,已经无法居住,赵武搬到了奴隶的隶舍暂居,每天跑到城头,远远的监督着工程进度。   看到自己的小屋一砖一瓦的建成,赵武心中充满了成就感,但就在这得意的时候,齐策领着众家臣上了城楼,低声汇报:“主上,国君出巡赵城,刚才已经到了香町。”   师修一直陪着赵武,他插话说:“也该到了,国君正月里回的国,如今太庙祭奠完了、赏赐功臣完了,诸事都已了结,司徒依旧不去上任——他也该来催促了。”   赵武转身问:“老师,我们是否该出迎。”   师修回答:“当然,礼节上就该出迎。”   国君徜徉在香町,如今的香町除了香料贸易外,又增加了鲜花贸易,因赵武的缘故,列国贸易商不停的带来各地的植物物种,在赵城装入花盆,培育出植株进行贸易。如今各地的贵族以养成一个习惯:用鲜花装扮自己的花园。   与此同时,香町也冒出各种伪香料,山寨香料。春秋人什么都敢尝试,赵武开创了香料贸易后,现在,凡是有香味的东西,春秋人都敢吃,都敢买。   国君走在按现代化观念设计的香料市场上,路边的两排房子冒出阵阵香味,那些香味千奇百怪,与此同时,各色的鲜花也姹紫嫣红,令人目不暇接。   古代中国迷信香气通窍,有些香料即使不能当做食物,也可以当做药材,国君手上捧着一束鲜花,一边嗅着通窍的香气,远远看着赵武带着家臣迎来,看着管理市场的小吏神色慌张的迎接他们的家主,他笑了:“早听说小武的赵城建设的别具匠心,一直想来游玩,可惜总没有空闲,如今总算有一两天闲空了,武子,陪我四处转转。”   走了几步,国君又补充说:“此间如此鲜花繁盛,难怪武子不愿去国都上任,可是,武哥,你还是要去国都啊,楚国的兵马如今还没有从陈国撤退,我们又要出兵了。”   出兵不怕,自从荀罂献计“三军疲楚”之后,晋国不愿再跟楚国正面冲突,一般会等到楚国撤退后,在摆出进攻驾势,等楚人一出兵,立马撒丫子走人,所以每次出兵,都是一次武装大游行,没有危险,只有疲劳。   所以赵武的回答不慌不忙:“自从去年底开始,我已经把家族的武士抽调出来,形成专门的职业士兵,我的士兵人数虽少,只有三千人,但却可以随时出兵。”   晋悼公将鲜花凑到鼻子上嗅了嗅,叹了口气:“总是不得安生——陈国的国君去世了,为了坚定陈国的信念,我们必须出兵援助,这次魏氏出不了多少兵,所以新军还是不能满员。我知道你跟下军将栾黡不和,我会让你跟随上军出战。”   赵武陪着晋悼公走了几步,用朋友间谈话的口气问:“事成之后,还要举行盟会吗?”   赵武这么问,是因为悼公这个小孩就像卡斯特罗喜欢游行一样,喜欢上了盟会这个娱乐项目,去年一年他举行了三次盟会,前年两次,再前年……虽然悼公在举办盟会的数量上,比不上卡斯特罗一年一百一十次的平均数,但毕竟一年只有三百六十五天,毕竟这是交通不发达的春秋,毕竟,盟会的事情是几个国家之间的事情。你想举行,还得等人家同意,不像游行,只要动了心思,举个小旗在自家厨房里转一圈,也算。   悼公郑重点头:“这才是三月,今年还有时间,楚国退兵后,我打算召集郑国与陈国,再度盟誓,重申保卫他们的决心。”   对于古人的娱乐观,赵武没法评价,他顺手一指不远处:“我们已经到了香町的边缘,顺着这条路向前走是甜町,那里出售蜂蜜——听说楚国有一种植物叫做甘蔗,不飞蜜蜂也能淌密,我让人打听了一下,说是那种植物在我们这里种不活。”   悼公点点头:“昔日,婴齐曾说: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果然啊。”   赵武摇头:“婴齐错了,橘跟枳完全是两个不同的物种,橘生淮北变不成枳,只不过植物有其生长的条件,比如气温、雨水……算了,这些东西属于司农官管的,君上只要知道如何管理司农官就行。”   悼公笑了:“国都人人都在议论,说如今人人吃不饱饭,唯有赵氏在大兴土木,原来赵氏对农事深有研究。如今司农官是魏绛,我是不是要把你们两个调换一下?”   赵武有个疑问:“按说历次交战,我们出动的总是半个国家的武力,每次战争我们都能收获一大笔征税,为什么我们各家族反而穷的揭不开锅——不是有虎牢城吗,有钱还怕买不到粮食?”   悼公叹息:“有钱真买不到粮食——我们收获了一堆珠宝,金银珠玉饥不能食、渴不能饮、寒不能当衣,列国的青壮都在打仗,哪里有多余的粮食出售……魏绛最近建议我实施战时经济,责令各家族拿出多余的粮食赈济国人,借奢侈,不铺张,婚丧大事一切从简,元帅也建议我照此执行,不知道小武有什么想法?”   就知道悼公不会简单来游玩,赵武耸耸肩:“我没想法,我就一个意愿:谁家的孩子谁照顾。我没义务照顾别人的孩子。”   悼公轻轻摇头:“小武现在长大了,说话也不一样了,过去我要这么说,你肯定会同意,现在你居然拒绝了——不能啊,小武,如今各家族里,能拿出多余粮食的没有几家,我没有在国都直接下令执行战时经济,反而前来见你,求的是你心甘情愿,你也该体谅我这个国君的难处。”   赵武反问:“君上,平心而论,栾氏范氏家族的领地,与我赵氏相比,谁更肥沃?”   国君笑了:“你还没有说智氏、中行氏、荀氏,还有韩氏和魏氏。”   “诸家族领地中,属我赵氏的领地最边荒,论人力,也属我赵氏最空乏,但现在我有粮食,那是我经营得好,不能因为我善于经营就要受到惩罚,这不是公正。不能因为别人不会经营,就可以坐在那里等我替他种粮——这是欺负我赵氏弱小吗?”   赵武这么一说,把事情拔高到公正的角度,向来注重公正的悼公犹豫了,如此一来,原本时空中,应该成为“中国第一例战时经济法”竟然面临夭折,不过,赵武转念一想,也不能成为大家的靶子,也得给国君一点面子。   他缓和了口气:“要不然这样,非常时期,大家都受点损失,国君拿出点钱来,按战前的粮价购买各家族多余的粮食,那些有粮食的家族也吃点亏,按平价售粮给国君,但国君也需要给点权限——比如说,允许售粮的家族指定粮食的拨付方向。   我把这一策略叫做‘对口支援’策略。实话说,君上,各家族的情况你也清楚,家族之间的仇杀与争斗,连君上也无法阻止,既然这样,我不能支援我的敌人,我如果要支援,请允许我自己挑选支援者,对口支援嘛。”   悼公大笑:“如此一来,有些家族无人肯支援,又怎么办?”   赵武笑着答:“所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不正是说的这个吗?一个家族混到连个危难之中救急的朋友都没有,活该他灭亡,我岂敢逆天行事?”   晋悼公犹豫了一下,摇头说:“即然这样,还不如不搞战时经济——晋国百年争霸的历程告诉我们,每当晋国公卿团结一致的时候,我们总能轻易的取得霸权;一旦我们开始内部的仇杀与争权夺力,我们失去的不仅仅是霸权。   魏绛要求的是,上下一心,向列国诸侯展示我们的团结,你却要求各自的私利,如此一来,晋国不是又要乱了吗?好在现在各国还可以支撑,目前还不到最紧要的关头,我们先把这个战时经济计划放一放……寡人来这里,是想轻松一下,赵城还在打球吗?寡人也去观赏一下。”   赵武单手一引,邀请悼公入城,心中还是不甘心:“无论多么紧急的时刻,我都不甘心拿出粮食来致支持我的仇人……虽然,我跟他们的仇恨还没有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但是权利和义务应该是相当的。   我只拿了郑国三成征税,我会按这个数跟人比较比较,如果有人拿的征税比例比我高,国家危难之际却出的粮食比我少——我认为这不是公正的,强行这么推行依旧是在国内埋下怨恨……算了,你知道我的,虽然我有抱怨,但如果是正式发布的命令,我会遵照执行的,绝不会打一点折扣的,所以你不用担心我。”   悼公点点头:“对这一点我还是放心的,想当年先君(厉公)在的时候,你赵氏刚刚重立,第一次参战时,功劳没有你的,断后是你的事情,诸卿还让你从年头打到年尾,你虽然一肚子不满,但安排给你的任务却能完美完成。   战时经济这件事,其实反对的人还很多,我心里还拿不定主意,你这次去虎牢,看看市场上有没有粮食出售,最好能想一个办法,鼓励虎牢对外售粮。虎牢变成一个粮食市场,对我晋国最有利。而我们是霸主,手头有的是各国进贡来的宝贝,只要市场上有粮食出售,无论什么价格,我们买。”   赵武领着悼公边走边沉吟的说:“说到粮食,不久前秦国赢氏曾找我来认宗,他曾谈到,秦国最近大丰收,或许我可以从秦国采购一批粮食来……”   秦国与晋国是敌对国,赵武坦然的在悼公面前谈论他与敌对国的交往,是因为在春秋末期,国家的概念逐渐兴起,这年头,一个人出生某个宗姓,却替另一个国家效命,不会有人指责对方“数典忘祖”,因为数典忘祖是氏族社会的产物,春秋人用这个词指责别人,会觉得自己老土冒,没有国家意识——毕竟,这已经是封建社会了。   这也是春秋战国时代,列国客卿纵横穿梭,游说列国寻求出仕的原因。   悼公也是春秋人,赵氏与秦国赢氏关系密切,这并不是秘密。其实,除了赵武之外,赵盾的子孙还有一支自那场劫难后存活下来,他们是当时厉公的驸马、赵穿之子赵旃后代。赵穿很早已经离开赵家本部自立门户,因而在那场灾难中,这个小家族没受到半点牵连。   不过,对于这一支赵姓旁枝,赢氏向来看不上眼,连师偃等人赵氏老臣都不鼓励赵武与赵旃交往,所以事变之后,秦国赢氏与晋国断了沟通,现在秦国承认了赵武,悼公也很高兴:“秦国历来出名医,传说这些医术都是秦国从更西的地方学来的,扁鹊、秦越人都是赫赫大名。   武哥沟通了秦国,粮食只能算是顺手的事情,秦国愿意卖,我们出钱,不愿意,我们也不要勉强,但良医是我们最迫切需要的,先君(厉公)去世后,秦国的医生回家了,现在,秦武哥致意秦君,希望他再给寡人派一批医生来……”   悼公不愿意从秦国买粮,是因为晋秦两国在粮食问题上发生过一场大的阴谋战,那个“把蒸熟的稻种出售给敌国”的故事,就发生在秦晋之间。   赵武也不多解释,他是个懒人,自己来粮食足够吃,国君又不愿朝这方面努力,他自然不愿多麻烦自己,遂领着国君一路进城,只聊一些嬉戏游玩的事情,再也不肯谈半句国事。   如此,国君与弟弟杨干在赵城玩了十多天,十多天后,元帅府下达了出兵令,并派韩起亲自将出兵令送到赵城,国君犹自恋恋不舍:“武哥,你这儿玩的花样真多,要不,你先走,我继续在这里玩几天。”   “我听说,前线的战斗很激烈……”赵武歪着头回答。 第九十一章 一对翁婿,两个乌龟流   悼公顺嘴说:“是啊,今年轮到你家军队出战了!”   赵武马上笑咪咪说:“不好,我家夫人可是副元帅的女儿,侧妻是王卿单公的女儿,我走了,国君留在我家,恐怕那两个人要来驱赶国君。”   悼公大笑:“武哥说话总是那么直率——要不,我在赵城修建一座宅院,以后好常来找武哥玩。”   赵武刚才拒绝了悼公,师偃也就理直气壮了:“不好,赵城是我赵氏的领地,国君在这里建房子,那座房子算谁的?”   悼公尴尬的一笑,韩起在一旁打圆场:“自然还算赵氏的,算赵氏的别院吧,将来谁都可以住一住——以后我来玩,也有地方住。不过,既然房子主要招待君上,那么建造房子的花费,似乎该由君上出……嘿嘿。”   悼公无奈,勉强点头。   ……   送走悼公,赵武转向韩起,后者正在等待赵氏集结军队,并将随着军队一起行动——如今的情形跟鄢陵之战刚好颠倒了,现在赵武是主将,韩起反而成了军尉。   “魏氏能出多少人?”   韩起回答:“我来的赵城时候问过魏绛,他请我向你致意,并请你多担待点,魏氏因为粮食困难,最多能出一千五百名正卒,再多,他们负担不起了。”   “好吧,就算他出正卒一千五——羡余(辅助兵)能出多少?”   “四千五。”   “滑头,魏家子弟个个都是滑头。”赵武评价说。   在赵武心中也有一个自家的出兵数目:他只会拿出那三千甲士。不过,由于赵武拿出的都是职业兵,后勤工作不免大了些,为此,他需要带上至少一万五千人的后勤部队。   这个数目是赵武的心中盘算,他没对谁说出去。但魏绛提出的出兵数目,正卒恰好是赵氏兵力的一半,辅助兵是赵氏数目的三分之一。这样一来,无论是在战斗上,还是后勤补给上,赵氏都休想占魏氏半点便宜——魏绛这厮,一定揣摩透了赵武的心理。这才能准确地将出兵数目恰好控制在这个比列。   当然,以魏绛的性格,为了国家,他不会拖赵氏的后腿;他既不会占赵氏的便宜,也不会让别人占到自己的便宜。   这就是魏氏的家风。   魏氏跟赵氏不同,赵氏是职业兵,召之即来,集结军队速度很快。魏氏则需要在自家领地一个个“里”的召集武士,双方正式约定汇合的地点是在通城。在魏氏手忙脚乱的发放征召通知的时候,赵武悠闲地带着部队,慢慢北上,路上还有闲情视察各地的春耕情况,以及筑路队的进展。   三月底,赵氏与魏氏的军队在通城合流了,如此,新军算是整装完毕——虽然新军整装完毕,但依旧是半支军队。不过,新军的主将、副将却没有半支军队的觉悟……赵武与魏绛站在通城校场,魏绛满意的看着自己的队伍,频频点头:“咱这支队伍拉出去,即使跟楚国半个国家的军队打一场,虽然不能保证胜利,但总不至于落荒而逃吧。”   魏绛说这话,是因为魏家知道赵武的习惯,他们拉出来的军队也都是甲士。魏氏本来就以制作盔甲著名,这个家族拥有的甲士数量比国君还多。现在他们拼尽余力,也是凑出了一千五百重装甲士,不过他们甲士的铠甲质量明显比不上赵氏。   然而这也足够了,晋国是霸主国,数百年积累下,前任国君晋厉公去世的时候,手头只有八百甲士,所以,新军总数达四千五百人的纯甲士部队,是一股足以屠灭小国的力量。   韩起在旁边点头赞同。魏绛看了看赵氏的军队,又哀叹:“落伍了,落伍了。原先我魏氏的甲士称雄列国,但如今,我们在本国都比上赵氏了。小武,知道我为什么选择在通城汇合吗?”   赵武人面前只会装憨厚:“嗯,只有这里你我两家的领地相临,不是这里,还会是哪里?”   魏绛摇头:“这还不是主要原因——想当初鄢陵大战,只有士燮看到了晋国政治上的忧患,果然,其后不久,国君被杀了。晋国动荡。冲入楚营时我们其他人只顾庆祝,谁也没发现,我们当中还有一人也是清醒的,就是你!你小武在别人狂吃楚国稻米的时候,悄悄地给自己留下了稻种。   后来我们寡君被杀,国内乱成一团,各家族人人自危,你小武却在悄悄的种大米。如今效果呈现了,大家都在饿肚子,只有你家武士,肚子里塞饱了鸡鸭与大米。一点未曾挨饿——士燮得智慧人人都知道,在我看来,你的聪明不下于士燮。你俩的区别在于:士燮把话说出来了,你只做不说。”   在封建时代,每个人的领域划分的很明确。魏绛张口评论赵武的财产问题,这是越界行为,很不恭敬。但魏绛向来有智者之名,他这么说,肯定是因为逼急了。   韩起插话缓和气氛:“你魏家在通城与赵氏毗邻而居,我听说你这是向国君特地要求的,是不是想学赵氏的种稻技术,想学就说嘛,以小武跟魏家盟友的关系,怎会不告诉你。”   魏绛不客气:“我也在琢磨,按说我魏家与赵氏、韩氏关系也不错,怎么赵氏支援韩氏,怎么不想着顺便支援一下我魏家——起子,这次你去赵城送动员令,我听说韩氏的武士从赵城拉走了数万鸡鸭,还运走上千石粮食。   韩氏有存活赵氏之恩,我魏氏不敢跟韩氏比,但赵氏刚刚复立的时候,我魏氏也支援过奴仆与农夫,还有大量武士,所以我不要求别的,请赵氏传授我们种植稻米的技术,以及建设鸡陂鸭城的技术,以后我们自己动手,养活自己。”   赵武没提魏氏当初那些所谓得“支援赵氏”的物资是他用东西等价交换而来的——魏家虽然是贵族,但这个家族向来有颠倒黑白、强词夺理的传统,“春秋第一辩手”就在魏家,跟这样的人讲理是自找蹂躏。   “我赵城有一座学宫,这些技术都在学宫里公开教授,绛,我可没有特意对魏家隐瞒什么。”   魏绛嘲讽:“我要是把人送到你的学宫里,那还算我魏家的人吗?我听说你的学宫今年设定了新制度,你叫做‘实习’……得了吧,别人看不出这里面的圈套,我怎会看不出来呢?白给你家干七年,七年里头步步升迁。等七年后,赵家的事情干熟了,官也足够大了,谁还在想回到原来家族?”   春秋人不傻。   赵武继续装傻:“我原来只是想,学宫里的人享受我家的优待,吃了我家的饭,总得干点活吧。再说,书本上学的东西,不亲手实习一下,又怎么知道是否学会了?魏兄这次倒是提醒了我……我今后一定努力,让他们都留下来。”   魏绛沉吟:“你说的也对。我听说那些学子都在你家有免费的午餐吃,你花了大价钱,确实不能让他们一点事不干。啥事不干只清谈,那就成了齐人的稷下学宫……这样吧,我魏氏委托你培养的人,我们付钱,他们实习只能去我魏氏的领地,怎么样?”   赵武点头许可:“那你可占了大便宜,齐策正在运作请稷下学宫的人来讲学,我家单氏也打算请王氏典藏官员老聃过来讲授王室学问,另外,我已经联络好了秦国,明年他们也将派学者来赵城学宫交流。魏氏现在派人进去学习,不仅能学到赵氏的技术,还能学到更多,学到整个天下的知识。”   魏绛点头:“那就拜托了!”   在魏绛跟赵武讨价还价当中,韩起一直没有插嘴,因为韩氏跟赵氏亲密的恨不得“共产”,魏氏的担忧对于韩氏来说完全不存在。耐心的等着赵武与魏绛做好了交易,韩起这才催促:“大军动身吧,我们有很长的路要走。”   大军稍作停留,一路南下,在国都里汇合了出战的上军后,新军又从国家武库里领取了部分军械、军旗、军鼓,再从军官学校里领取了足够的士官生,新军归并到出战序列,再度南行。   晋国的政治格局现在几乎固定,如无意外,对外征战由荀罂负责,韩厥留驻国内,主持国内政务。毕竟韩厥七十多岁了,已经不适合频频出战了。   荀罂是自己人,赵武的岳父,所以荀罂没有呆在自家的队伍里,而是跟着新军前行。他望着新军的队列,非常满意:“过去人常说,魏氏的甲士很厉害,各个粗壮高大,铠甲坚固,武器锋利,如今,两只甲士队伍放在一起比比,显然,魏氏让你比下去了……怎么,赵氏一贯以战马数量多著称,你这次怎么只带了一千多匹战马,刚刚够拉动战车的。”   赵武憨憨的笑着:“这次岳父领军,那我就不客气了。战马这个东西实在消耗过多,我测算了一下,一匹战马每天吃的草料,至少需要一名士兵专门负责,此外,为战马准备鞍具,洗刷战马等等,也至少需要两到三名士兵,核算下来,一名骑兵至少需要三匹备马,需要十人左右伺候,咱这是武装游行,是去恐吓楚国,没必要做的那么投入吧。所以我只准备了一百辆战车,一千五百匹战马,如果需要战车露面,那我就上战车,否则,我就拿出五百骑兵,再多,我也负担不起了。”   荀罂答:“楚国人气势汹汹,至今未撤离陈国。陈国的国君去世后,我听说楚国不愿趁着对方国丧继续攻打,向陈国提出停战请求,但陈国却拒绝了,鲁国的贤人臧武仲听到后表示:‘陈国要亡国了,敌国尊重他们,他们却表现出自己不值得尊重,这样的国家怎么会不灭亡呢?’”   赵武是现代人,他看人看物没有春秋人那么样坦荡,他评价说:“楚国出现了明智的人啊,确定楚国这一主张的人,今后必将是晋国的灾难。”   荀罂附和:“楚国有贤人啊,做事如此坦荡,堂堂正正的让人生不出抗拒心理,怎么会不成为我们的大敌。”   赵武心理阴暗的分析:“从出国停战的要求看,楚国可能支持不下去了,他们军队非常疲惫,刚好有陈国国丧的消息,他们便趁机提出了停战请求——能把自己的困境掩饰住,还能顺便表现出自己的正义,这就是所谓‘贤人’的智慧吗?   要知道楚人是向来不讲究礼法的,他们敢问周王室鼎的轻重,对我晋国派去的外交史者,他们非常不遵守礼节的演奏音乐,我不相信他们遇到了陈国国丧,突然间懂得了周礼。”   荀罂感兴趣的问:“那么陈国又为什么拒绝他们的停战要求?”   “陈国人看穿了这一点,他们受楚国欺压很久了,他们知道楚国的狡猾,相信晋国的信誉,知道我们一定会出兵救援,所以他们不肯屈服,他们怀着对出人的憎恨,不肯让楚人占了便宜还卖乖,所以他们拒绝停战。”   荀罂听了一会,评价:“小武,你可能是自小让家臣养大,心中的仇恨过多,所以本来一件堂皇的事情,让你一说,充满了阴谋和手段。”   赵武轻笑:“难道不是如此,做一个平民百姓,我宁愿真诚一点,因为这样会活得轻松。但作为将领——战争已经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为将者不能太憨厚。”   正说着,韩起从前方赶来,满脸震惊的说:“刚才大军通过王野,我去打听了一下,有楚军的最新动态,楚军在南方战败了,这次,养由基真的死了。”   赵武还没反应过来,旁边的潘党身体一个趔趄,急问:“是病死的吗?”   韩起满脸的难以置信:“阵亡——万箭穿心而死!”   “竟然有人能射死养由基,谁——不,‘谁们’干的?”赵武兴奋的打哆嗦,因为这一刻,潘党真的升级了,他进化成了“天下第一”大boss。   “胡扯——养由基怎么可能被射死,他可以被剑刺死,可以被戈砍死,可以跌下战车摔死,甚至有可能喝凉水噎死,但绝不可能被射死,天下间能伤害养由基的箭还没有造出来呢!”潘党大喊。   韩起回答:“消息确实了,养由基确实是被射死的:吴军对养由基很头疼,他们制作了几辆铁甲车,战车上覆盖铁叶,引诱养由基孤身追击——你们也知道,面对千军万马,养由基一直是一人打对方全体。他果然追了,据说杀的吴人尸横遍野,最后吴人推出了铁甲车,从车里向养由基射箭……就这样,养由基被万箭穿心而死,楚国南方军团全军覆灭。”   潘党不自觉的喃喃:“昔日,君上曾提醒我们:善泳者溺于水,善射者死于箭,果然如此啊。主上,请允许我,替养由基做军中之祭。”   潘党这话里透露的信息过多,荀罂深深地看了一眼潘党,又转头打量了一下赵武,但他什么都没问,马上附和:“养由基是天下第一猛将,虽然他杀了我们晋国无数将领,也包括我晋国第一猛将魏锜,但这样的猛将死于战阵,怎么不是天下之悲。传令大军停止前进,我们就地做祭奠。”   韩起又问:“要不要通知周王?”   荀罂轻轻摇头:“养由基一个楚君家臣,让周王派人参加祭奠,那是对周王的侮辱,我们不能这样做啊……去通知王室,就说我们大军停留于王野,没有别的意思,只为祭奠天下第一猛将养由基,祭奠完成后我们立即开拔,绝不敢多停留。”   稍后,晋国大军在王野停留三日,完成了全套的祭奠仪式。在此期间,周王获得消息,但他自持身份,终究还是没有在祭奠礼上露面,导致这场祭奠规格不高。   然而,晋国将士听到敌方的猛将去世,肯停下脚步隆重举行祭奠,引得联军一片赞赏。晋国的忠诚盟友、附属国国君曹伯对鲁国大臣季武子说:“晋国下一代人成长起来了,按赵武子这气度,我们今后的日子一定好过。”   曹伯的想法毕竟简单了点。   作为晋国最悠久的跟班小弟、三流小国曹国想的只是自己日子好过,鲁国大臣则不一样,季武子回答:“今后,战争会越发激烈了:楚国也出了贤人,知道大军进退的道理,现在晋国的智氏夫婿也不简单。今后的战争,将掌握在两个深通兵法的对手之间。如果这两个人强弱分明还好说,怕的就是这两人势均力敌,那么,或许三年能结束的战争,七年也许分不出胜负来,那才是真正可怕的。”   曹伯明悟地看了一眼季武子,补充说:“哦,你们鲁国还指望晋国从南方腾出手来,帮助你们对付北方的齐国,如果这场战争拖得太久,你们鲁国要遭殃了。”   卫国派来了军队由坚定地亲晋派、执政孙林父带领,他在一边听了两国联军主帅的话,也表态:“其实你们两人说的都对,赵武子性格憨厚,从不忍心过度逼迫别人,如果晋国方面的战争由他控制,我们列国的日子只会更好。   其实,晋国不止一个将领,他们是霸主国,名将辈出。比如赵武子,打仗善守,栾黡打仗善攻、魏绛攻守均衡……等晋国打服了楚国,军力就不至于被牵制于南方。那时,万一北方有事,你们可以求晋国派出别的将领——如果赵武子主持南方战事,晋国只需很少的兵力就能守住南方阵线,对此,你们难道还有什么忧虑?”   孙林父的话充满暗示,另两国援军主帅听了若有所思……   此时,大军已经走出周王室的领地,进入郑国国境,荀罂(智罂)的副元帅麾节从后军移向前军,紧接着,命令传来,命令联军止步,让开大道,让晋国上军超前做前卫,以晋国新军为中军,联军则成为殿后部队。   曹伯笑着对其余两位联军主帅说:“怎么样,我没说错吧,如果是别的人统领大军,一定让我们联军做先驱,唯有智氏夫婿领军,才会让我们躲在晋国大军后面。”   孙林父微笑不语,季武子讪笑:“新军里有以攻击力著称的魏氏甲士,另外,所谓赵氏善守,我看也不见得。赵氏甲士的攻击力非常强嘛,而智氏武士则善于攀爬与攻城。如今已进入敌境,我们有赵氏魏氏两支军队在,副元帅是害怕我们受到攻击后,将惊恐传递到其余晋国军队,乱了军伍,所以,他们当然要以晋军为前锋。”   季武子没有明说的是,荀罂与赵武都是出于苦难之人。他们一个做俘虏多年;一个家族被毁,躲入深山中成长。相同的经历造成两人同样的谨慎性格——按现在的话说是:一对翁婿,两个乌龟流。   不过,列国诸侯很满意追随这样的武将出战,荀罂的命令立刻得到贯彻,联军在行进中完成变阵,行军队列顿时化成一个大刺猬,滚动着向郑国进内挺进……   现在郑国反复未定,然而借他们个胆子,他们也不敢袭击晋国军队,但荀罂与赵武却不约而同的摆出了如临大敌的姿态,前锋前进的很谨慎,中军派出骑兵,四处滚动式搜索,快速而又谨慎的向虎牢城挺进,不数日,大军安全的进入虎牢城。   虎牢城现在戎守的部队是下军一个旅,外加宋国的少许军队,晋军新的队伍到了,栾氏家将当即办了交接,一刻没有停留的带领军队出城,弄得荀罂很纳闷:“我听说虎牢城的收益不错,列国商人有很多已经把家小迁居在此,怎么这些人归心似箭。”   赵武哼了一声,指点着城内说:“当时筑城的时候,因为材料不够,我除了把重要的关卡用石料修建,其余的地方都砌的是土墙……你现在看看城里,不说商人冷冷清清,那些土房子经过一年的风雨,哪里能住人——整整一年,栾家的小子只管收税,丝毫没有修缮房屋。”   荀罂摇了摇头,轻叹:“收税是国君交给栾黡的任务,但整修房子——你让栾黡从哪里出这笔钱?算了,你也不用可惜了,我这次出兵的时候,国君要求我顺路攻击许国,鸡泽盟会上,许国没有到场,这就是不恭敬。许国是小国,油水丰厚,你带新军走一趟,我和联军在此休整,等你有了消息,我们再一起南下。” 第九十二章 兵临城下   许国在郑国稍南,位于从郑国前往陈国的路上。他们就是那个受郑国逼迫,不断迁移都城的可怜小国,不久前因为郑国投靠楚国阵营,为免郑国攻击,他们向楚国请求搬迁,腾出自己的国土让楚国贿赂郑国……   荀罂这么做。等于要求赵武作为军队的前锋提前南下,并沿途扫清联军前进路上的障碍。   许国说起来很有名,他是炎帝后裔伯夷之后——伯夷叔齐嘛,传说中不做官逃入深山中的那俩贤人……真实的历史是:伯夷的后代是许国国君,子爵。现在的许国,位于当今河南许昌一带。   赵武跺脚:“麻雀虽小也有骨头,许国可是一个国家啊,我们新军只有半个军,去攻打许国一个国家……你这不是为难我吗?”   荀罂笑了:“我料许国不敢动手!我们是霸主,哪怕我们只派出一个使节去,许国国君也要老老实实,俯首听命,现在我们派半支军队去那里,我还嫌去的人多了。   不过,既然出动了军队,不能不打,你去随便找一小城,拿下它……我听说你缺奴隶修路,那小城里的居民全归你。这样的好事,一般人我不告诉他。”   赵武一听,立刻坐不住了:“早说嘛……我的士兵还能赶路,如今天色还早,我现在就动身。”   荀罂劝说:“你的士兵还能赶路,魏家的士兵恐怕走不动了。”   赵武大包大揽:“没关系,许国,我赵氏包打了——你刚才说许国不敢动手,你确定吗?”   荀罂大笑:“分肉吃的事情,你可不能独吞——你可以先走,我让魏氏的军队稍作休整,跟上你们的脚步。”   由副元帅、第二执政下令,自然比赵武出面要好。赵家的军队全部换成了骑兵狂奔而出,随后,一万五千名辅助兵也推着小车,浩浩荡荡的尾随。魏家士兵正在愕然,荀罂解释的命令到了。   有肉吃,哪怕再没有力气,人体内也留着点吃奶的力气,魏家士兵坐不住了,立刻开拔,等他们跑出虎牢城,赵氏的军队早跑的没影了。   魏绛的儿子魏舒赞叹:“早听说赵氏的士兵动如脱兔,郑国曾集结全国的军队追赶他们,追之不成还被赵武反咬一口,今日一看,说他们动如脱兔,已经是怠慢了,他们简直象风,只一眨眼功夫,能跑的连影子都找不见了。”   魏绛回答:“风刮过地面,总是会留下痕迹,三千兵马、一万五千羡余出动,他们的脚印就是路标——不用搜索了,武子很谨慎,他走过的路,一天之内决不会受到攻击,我们跟着痕迹追。哈哈,赵武子虽然待人宽厚,但他可不是一个大方的人,我们的军队赶到晚了,他是不会给我们留一点剩汤点。”   魏舒马上喝斥手下:“听到了吗,你们还等什么?拿出吃奶的力气,快追!”   魏家士兵紧跟慢跟。在地平线末端,他们终于发现赵氏士兵的踪迹,但战斗已经没他们份了,只见一名赵氏武士头目得意洋洋的站在一处村寨头,目睹着赵氏辅助兵驱赶许国的百姓,村寨头上留下的痕迹表明,这里发生的战斗并不剧烈,甚至有可能当地人还没来得及抵抗,就被赵武破城而入。   魏绛没有说话,他仔细打量着战斗的痕迹,希望能从中找到点什么,魏舒则转向那名赵氏小头领,问:“你们家主呐?”   武士首领躬声回答:“家主已经赶往了许国国都,这里只留下部分人手。家主下令,为了惩罚许国的不恭,我们要拆毁这座小城,把所有的人都变为奴隶,带回晋国。”   春秋时生产力低下,野生动物繁育的比人的数量多,加上这时代又处于封建时代,为了抵御野兽,或者为了划分自己的领地,所有的人类聚集点,都用围墙圈起来。这时代,大一点的城市被称为“国”,次一级的被称为“城”,类似现代小村落的聚集点,则被称为“邦”。   眼前这座聚集点不能称为城,顶多是个“邦”,它外围扎着一层木栅栏,唯有大门处修起了几个土垒。目前这个小邦的寨墙完好,木栅栏上插着几根寥寥无几的箭,四周没有血迹,似乎赵兵射了一轮箭就借助马的速度冲入小邦,小邦里的人畏于赵兵的强大,也没有做剧烈的抵抗。   魏舒还想说什么,魏绛把该看得都看了,明白了,他下令:“我们走,继续追。”   刚才经过一路急赶,魏兵已疲惫不堪,原来以为还能在小寨中歇息,但家主下令他们只能满怀着失望,拖动虚弱的双腿继续前进……魏舒看着行动迟缓的魏兵,疑惑的问父亲:“赵兵是怎么做到的?我是说,我们魏家的士兵向来以坚韧著称,但现在,连我们最强壮的士兵都走不动了。赵兵怎么能做到在一场战斗结束后,继续前进,还一路跑在我们前面——再小的战斗也是战斗啊。”   魏绛答:“我听说赵城士兵每天都在长跑,预备役则每天通过比赛来锻炼身体。我们魏家以甲士著称,但这些人毕竟不是职业兵,而赵城的士兵……我听说他们都分得了土地,蓄养了奴隶替他们种地,他们不纳税,只履行军赋,所以天天在锻炼身体,所以他们比我们最强壮的士兵还能跑。”   魏舒再问:“也许赵氏新军有什么秘法?这次出战,我们魏氏的军队一直在左矩(左方阵)单独列阵,下次行军我们应该跟赵氏的人搅在一起,我要亲眼看看赵氏军队是怎么走路的。”   晋国军队军纪森严,行军的时候,连国君的弟弟战车乱行都要受到处罚,倡议这个处罚的正是魏绛,所以,魏氏与赵氏虽然同在新军,又一同穿越晋国来到郑国,但魏绛始终没有走入赵氏的队列,所以,他到现在还不了解赵氏的行军方式,也可以理解。   赵氏士兵行动的速度果然很快,魏氏急赶慢赶,路上接连见到三座被赵兵攻陷的小邦,却依然没有赶上赵兵的脚步,等暮色苍茫,他们终于在前方看到了赵武的军旗,这已经是赵武攻陷的第五座小邦了。   小邦内飘出饭菜的香味,春秋人一天吃两顿饭,日落的时候,刚好是晚饭时间,奔跑了一天的魏兵又累又饿,魏绛挥手:“进城去,我们一路替他守卫后翼,论理他也该赏我们一顿饭。”   魏绛说的怒气冲冲,确实,赵武一路上连拔五寨,每个小邦都象洒水一样留下一些辅助兵,负责和谐的使用暴力拆迁,魏兵没有参与战利品的瓜分,一路紧追当中,无形中保护了赵武的后路。   对于这一点,赵武也很清楚——他有骑兵来回通消息,此刻一见到魏绛,他立刻热情寒暄:“我的士兵已经把饭菜准备好了,魏家的人先吃,这座小邦里的东西,魏家人先拿。”   魏绛哼了一声,接过赵武递上的一罐水,猛喝几口,问:“许国国都还有多远?”   赵武答:“二十里以外就是。”   春秋制度:三里为城,七里为郭。也就是说,方圆三里的地方被称为城市,相当于现代一个体育馆那么大小。三里之外,七里之内被称为城郭,东郭离就是居住在东郭的自由民。   赵武说“距离国都还有二十里”,意味着只要再走十三里,就进入了许国国都势力范围。   魏绛又问:“沿途打的都是小邦,恐怕震慑不了许国……”   赵武顺水推舟:“那我们就扫荡许国的四郭——许国国都四个门,我们一人负责堵两个门,谁的谁负责,城门附近的城郭由他负责扫荡。”   魏绛一皱眉头:“我魏氏只有一千五百人,加上你的兵力也不多,我们要堵住四个门,恐怕不容易,我有一个计策,但至少需要休整一天,让战马恢复了力气才行。”   赵武回答:“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打算在此休整一天,然后把辅助兵都武装起来,让他们手持兵器虚张声势,去堵住四个城门,而我们的主力全部套上战车,集结在一起作为机动力量,随时打击敢于出城作战的许国军队。”   魏绛点头:“我正是如此打算。”   赵武摇头:“我们这次来的突然,打了许国人一个措手不及,我们不能丢失速度这个优势。魏军佐提的主意很妙,但这个主意却是基于战车与步兵的速度,军佐没有体会到骑兵的速度,感受不到骑兵队快捷……”   赵武用手一划拉:“三里方圆的城墙,对于骑兵来说,只是几个呼吸的距离——我用你的计策前半段,用辅助兵堵城门,而后,用骑兵冲击出城的士兵,我正是要他们出城作战,我要许国的国君在城墙上眼看着我砍杀他们的勇士。”   做霸主是什么意思,就是做黑社会老大,要让小弟乖乖交纳保护费、服从命令听指挥——所以,霸主光有仁慈是不够的,还要让小弟害怕——魏绛的兄长、中国第一雄辩家魏相说过:霸主是让人怕的,霸主是孤军奋战的,所以他们才是霸主。   国都的城郭居住的都是什么人,基本上都是些王公贵族,出手劫掠他们,即便是按照春秋礼仪的抢劫,只拿走财产不伤害生命,那也会引的许国国都在城里坐不住,他们是毕竟会出兵的,赵武想做的就是:在野地里依靠骑兵优势,一战瓦解许国最后的抵抗,他、让他们今后再也生不出反抗之心。   晋国军规森严,赵武作为军中主将决定了的事,魏绛虽然年纪大一点,但作为副将,他只能服从,而且按他的性格,还会执行的很完美。   这一天夜里,新军睡的很安稳,初次上阵的魏舒刚开始难以入眠,魏绛提醒:“放心,你也要多想想小武的性格,这人谨慎的出奇,以前他跟荀罂被人偷袭过一次,这天下间还有人能偷袭的了他第二次。”   魏舒一琢磨,这话也对,听着赵武屋内传来的微微鼾声,魏舒安然入眠。   赵武房里发出的鼾声不是赵武本人发出的,他来自潘党。自从得到养由基阵亡的消息,潘党一直显得心事重重,他失眠了,但奇怪的是,到了临战时刻,他烦躁的心情顿时平静下来,入睡得很快。   赵武屋内除了潘党,还有来自英国的剑术大师英触,谨慎小心的赵武,把这两人安排在自己房子里,这样,一旦有事情发生,远攻有潘党,近战有英触,至于他,就可以安安稳稳的躲在后面,专门负责夸奖自己手下大将的勇猛。   这次出门,赵武随身带的人都是猛将型人才,因为家里安排的内政计划过于庞大复杂,所以擅长内政的齐策、师偃、师修等人都留在国内,连负责后勤补给的东郭离他也没有带上,只安排了几个赵城学宫的实习生负责后勤。   除此之外,除了武清、武连留守甲氏外,武鲋惯例留守赵城,其余的人都出来了,神箭手卫敏负责先锋(先驱),林虎作为殿后(后劲),铸剑师熏负责统领辅助兵,赵武的御戎依旧是潘党,车右便成了剑术师英触……如此一来,在大规模战斗,赵武便可以用猛将的姿态,摆出一个吓死人不偿命的狂攻阵型。   开玩笑,“天下第一”现在给他赶马车,轮也轮到他赵武在这个世界“勇猛”了。   许国人首先尝到了“赵式勇猛”,清晨,晋国新军埋锅造饭,熏将武器发给了辅助兵——你还别说,赵氏的辅助兵武装起来,比正规军还象正规军。   别的家族没有那么多预备武器,赵氏别的不多,劣质武器一大把,这些劣质的铁剑,虽然赵武看不上眼,但擦干净了,闪闪亮亮的,很唬人。而许多国家,正规军还装备不上这样锋利的铁武器。   这年头,对士兵的防护简单,有一身木甲已经很奢侈了,但因为棒球运动的普及,赵城的百姓谁家里不藏有几副柳条编制的防护甲,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所以,一旦上了战场,赵氏辅助兵把自家的收藏都拿了出来,立刻化身为重装甲士。   国家武库配发的铠甲不见得合身,士兵们自己的收藏都是量身定做的,结果他们比正规军还要整齐,一看就是征战多年,沙场余生的老兵——要不然,他们的铠甲不会这么合身。   如此一来,只装备刀剑的魏家辅助兵就像一群真正的业余士兵。但没办法,这并不是赵氏对他们的差别待遇,赵氏没义务给其他人发铠甲。魏家的人也看到了,所有的铠甲都是从士兵自己的包裹里取出来的,不是国家武库的配给,所以魏家士兵只能满腹委屈的,用哀怨的目光望着自家的家主。   “赵武子是怎么做到的?”魏舒最张得太久,下巴都酸了,他疑惑的问自己父亲:“这才几年……想当年,赵武子加冠的时候,他连武士和农夫都是我们支援的……刚才,我还看到几名魏家的武士,那几个小子现在眼睛都扬到天上去了,见了原来的家主也不打招呼。   那几个小子且不说了,他们原来是魏家正卒,现在成了小头目,自然应该配上最好的铠甲与武器,可我还碰见几个魏家的农夫,其中一个老头,五十多岁了,也打不了几年仗了,可就连这老匹夫也穿了一身木甲,胸前还有一个青铜护心镜……他还带着头盔呐。”   春秋战国时代,头盔可是稀罕玩意。现代挖掘的秦兵马俑中,那么多秦军士兵,竟没有一例戴头盔的。所以魏舒对一个老头戴上头盔感到非常不满。   魏绛穿着魏锜留下的铠甲,这套赵武赠送的铠甲,已经成了为家的传家宝,只供魏氏家主出战的时候穿戴——这套铠甲是有头盔的。听了魏舒的话,魏绛摸了摸自己的头盔,怂恿说:“你去找赵武,就穿戴你如今身上这套木甲,他要装糊涂,你就直接跟他嚷,要出战了,你还没有合适的铠甲——问他借,我魏家人借东西,向来就是‘老虎借猪’。”   此时,赵氏武士首领卫敏领着晋军的先驱已经开拔。林虎正暴跳着,为失去先锋的位置感到不满,魏舒衣衫单薄,手里拿了一柄擦不亮的青铜剑跑了过来,殷勤的询问赵武:“军将,我们左矩该如何行动,还请指示。”   赵武纳闷:“昨天晚上不是说的很好嘛,我们谁拉的屎谁负责,我赵兵作为机动力量,驰援四个门,怎么,魏家的子弟连抢劫都不会了?”   赵武调侃完,催动自己的战马准备出动,魏舒急忙拉住赵武的鞅(马缰绳),急切的大喊:“军将,我们就要出战了,我就这样出战吗?”   赵武笑了:“你父亲让你来的?魏家子,可不憨厚呀。”   赵武在马上一挥马鞭,指点着熏,吩咐:“给他弄一份铠甲武器,好好地装扮起来,魏家的人对我赵氏有恩,库房里的东西任他挑选,不要怠慢。”   魏舒兴奋的跳了个蹦子,生怕赵武反悔,急忙拉着铸剑师熏前去选择铠甲武器——铸剑师熏来自吴国,他现在负责赵氏的营造工作,类似“侯奄”的职务。人们通常用他出生的国家来标注他,称他为吴熏。就像对卫敏、英触的称呼一样。   魏舒穿好铠甲,选了一柄装饰华丽的剑——他知道赵氏以擅长铸造铁器著称,所以他没有选择青铜剑,而是选择了一柄金柄兽首刀,那刀柄的形状像鸟头,剑刃是曲刃……这其实是一柄马刀,但这时代,“刀”这个词还没有出现。   魏舒披挂整齐,兴奋的冲到小邦的中心广场,打算寻找父亲炫耀,却发现赵武还没有动身,他正在战马上弓着身子,聆听军中斥候的汇报,满脸都是纳闷与不解。   收了人家好东西,魏舒有点脚软嘴软,看到赵武在那里犯疑惑,他凑上前去问:“军将,有什么不解之处,说了给我这个小(军)尉听听。”   赵武冲魏舒抬起头来,困惑的问:“都说许国是小国,怎么根据斥候传来的消息,许国的国都大的超出了预料。”   魏舒也觉得不可想象:“不可能啊,许国是小国,他们没有过多的人力修造大城,再说,这几年也没听说许国大兴土木了……军将,斥候是怎么报告的?”   赵武看了一眼那位斥候,顺嘴说:“据斥候报告,他们奔驰了不久就遇到了许国的城墙——这距离不对,那个地方原本是我准备埋伏伏击军队的地方,现在那里是城墙。”   那位斥候满腹委屈,魏舒难以置信,又亲自询问了一下斥候,问完,他努力憋住笑,向赵武解释:“军将,没错,那里是许国国都。”   赵武明白了,他镇定自若的点点头:“斥候说绕城一周大约需半个时辰的时间,看来许国国君最近偷偷筑城了,他们的国都大的超出我们的预料——人都说三里为城,七里为郭,许国的国都居然超过了七里方圆。”   左右都在憋住笑,魏舒嘴角抑制不住的笑容,她剧烈的喘着气,断断续续的解释:“军将所说的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如今谁还遵守这个——从几十年前开始,各国都开始在郭外再修一道墙,形成数道防卫墙。斥候看到的那堵墙,不是‘城墙’,是‘郭墙’。”   赵武哦了一声:“可是,你说的那座‘郭墙’之外,为什么还有零零散散的居民点,形似又一个城郭。”   魏舒弯下腰,冲着地面浑身抖动半天,这才直起身,忍住笑继续解释:“军将,我们可是霸主国啊,你难道没有去过我们的国都,看看我晋国的国都是什么样子?相比我晋国,许国的国都还算大吗……我听说赵城正在将城下七町连接起来,再筑一层町墙,这难道不是‘郭外加町’吗?” 第九十三章 小国寡民的挣扎   赵武被魏绛问的有点不好意思:“我加冠那会儿去过国都,以后又去过几次,但赵氏这个情况你也知道,我进进出出新田城,家臣们总是把我围得密不透风,他们选最短的路,走最直接的路线,从不在城里多停留一刻,弄得我对新田城没有整体概念。”   不等魏舒回答,赵武回身训斥家臣:“一个个都不懂事,怎么不主动跟我解释一下……如果齐策与师偃在就好了。”   这声训斥终于让哄笑爆发出来,赵武一指魏舒,下令:“军情紧急,我身边都是些粗人,你留在我身边给我出主意,让我们出发吧。”   赵武一催战马,冲了出去,魏舒在他身后晃着一身华丽的装备,哀怨声声:“我的战车呢,怎么队伍里没有一辆战车,我可是车兵啊。”   没有人理会魏舒,吴熏牵过一匹战马,催促魏舒上马跟上队伍,魏舒本想在嚷嚷几句,一见战马,乐了:“这就是伯乐夸奖过的千里马吗?果然高大雄峻……行,没问题!只是战后,这马不用归还吧?”   吴熏摆了摆手,催促魏舒上马。魏舒也不客气,在士兵的搀扶下,笨拙的爬上马背,去追赶队伍。   许国国都之外,哭声惊天动地。   赵武再考虑要不要一一剖解对方言词中的荒诞,可转念一想:自己就是一个憨厚人,一直以来,自己的形象就是憨厚,何必要在兵临城下的时候咄咄逼人呢?   对,憨厚!   赵武憨厚的笑了,他仿照过去答问的模式,笨嘴拙舌的回答:“鸡泽盟会上,列国国君都到了,唯独许国的国都与大臣没有来,寡君(我国国君)想念许君,列国诸侯也担忧许君的健康问题,因此打算来问候。   因为担心大军一起来许国国都,会让许国的百姓惊恐。所以,列国诸侯驻军在虎牢,派小将做前锋前来问候。小将年纪小,但不敢推脱寡君与列国诸侯的托付,先驱来到许国,因为担心后面的军队无法住宿,所以,向许过国人借房子一用,为此惊扰了许国君臣,还请多多体谅。”   许国大臣说话不软不硬,明明是恳求赵武约束军队、停止洗劫、放开城门,让城中人自由出入,但他却说成许国的使节要来阅兵,这样一来,既给了晋国人台阶下,又避免了过度指责赵城的霸主的恼羞成怒。   赵武的回答寸步不让,他回避了洗劫行为,态度坚决的告诉对方:晋军现在的行动是对对方的惩罚,所以不能终止——国君与列国诸侯都在看着,许国胆敢不响应老大的召集令,老大如果不意思意思,今后怎么管理其他小弟。   然后,赵武又色厉内荏的宣布:别看我人少,我们的大军还在后面,虽然在驻扎在虎牢城,离得有点远,但敢惹我们的大军,考虑一下后果吧。   许国大臣没有说动赵武,回到城中,他立刻怂恿国君出战:“没错,晋国派来的先驱军是精锐,魏氏的甲士与赵氏的车马兵,都是晋国数一数二的精锐士卒,但正因为这样,我才建议出战。   我在赵氏的营地看了,赵氏车马虽然锋锐,但他们来的轻佻,为了赶路,他们丢下了战车,全部单骑走马而来,我在他们营地没有看到一辆战车,连主将赵武都骑在马上。   魏兵的情况也一样,他们为了赶路,全部轻装前进,我注意观察了一下,魏兵手里连长戈都少有,只拿着短剑、小圆盾——没错,城底下,全是精锐甲士,晋国为了惩罚我们,吧最强大的军队派了出来,但现在,这支最强大的队伍却处于最虚弱的时候。   我刚才在赵兵营地的时候,赵军将领年轻幼稚,竟然随口说出,晋国随后的联军都在虎牢修整。没错,虎牢离这并不远,战车行驶也就三五天的时间,但晋军大部队留在虎牢,这说明他们的主要目标并不是我们,而是南方的楚国。   仅仅是为了震慑我们,晋国派出了最精锐的兵马,希望我们许国看到这支兵马就屈服,从而达到不战而胜的结果,如果我们在这支精锐部队最虚弱的时候给予他们痛击,哪怕不能全歼他们,仅仅给予他们重伤,诸位,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许国君臣议论纷纷,那位大臣深吸一口气,睿智的解释:“晋国的目标在南方,他们的最精锐的部队受损伤了,南方战略还能实行吗?为了不过分影响他们的南方战略,只要我们许国在事后稍稍服软,就能获得一个体面的盟约——不缴纳征税的、不是‘城下之盟’的平等盟约。”   “战!”许国大司马狂热的站了起来:“我原先担心赵武好歹是独抗郑国大军,击杀了天下第二潘党的绝世名将,现在既然赵兵轻佻,小看我许国,就让我大司马来给他一个教训——深刻的教训。”   赵氏士兵有过几次洗劫城市的经历,如今干起这活,越发专业化,系统化。他们分工协作,先派兵把住街口街尾,而后挨家挨户的入门搜索。如果这户主人是贵族,赵氏士兵会礼貌的请对方待在家中不出门,而后彬彬有礼的将他们的奴仆从屋里驱赶出来,把有一技之长的挑出来带走,再顺手拿点纪念品,最后礼貌告辞。   如果该户的主人是平民或者商人,那就不用说了,他们的遭遇可想而知,赵氏士兵会拿走屋里每一根针,绑走所有的会走动的动物,只留下一间空空荡荡的房屋,那屋子干净的仿佛大水洗过。   第一天,许国国君忍住了,他们的军队没有出城,仅仅派出使节出来交涉,为了防止许国人看出军队的虚实,赵武在城下稍稍远离弓箭射程的地方,迎接了许国使节。   没有几位老师在身边提醒春秋礼节,赵武在迎接许国使节的时候显得有点木讷,但好在他还是个娃娃,许国使节原谅他了,他直着身子,有礼有节的责问说:“鸡泽之盟,寡君因身体欠佳,迟迟不能上路,等身体好了,听说盟会结束了,贵国国君去了齐国,道路漫漫追赶不及。   此事过后,寡君很是惶恐,但有臣子劝说道:‘晋国以诚信号召诸侯,以仁义处置诸侯之间事务,只要我们派遣一个使者,向上国君臣解释清楚,晋国一定会原谅我们的行为。所以,我们边鄙小国没有整修兵戈,做出防御之态,反而准备礼物,指派使者,准备前去上国‘听成(指听取工作安排)’,没想到,我们的使者还没有上路,贵国的大军来了。   来的好啊,我国使者正愁路上盗匪横行,我许国是小国,又派不出足够的兵力护送,上国的军队来了,刚好护送我们的使节前去上国,请赵军将整理队伍(指要求赵武停止洗劫),我使节即刻出城‘肄兵’(‘肄兵’不是要求约期战斗,而是按外交规则巡视军队,举行类似阅兵礼的活动)。”   春秋人个个能言善辩,难怪稍后的时代属于纵横家。不过,在现代人看来,春秋人,比如许国大臣讲的这番话虽然理由充足,慷慨激昂,但却逻辑混乱,毫无常识。   许国国君为什么早不病晚不病,开盟会的时候他病了;他的病早不好晚不好,盟会结束了,他的病好了;许国派出解释的使节,早一天没有准备好,晚一天没有准备好,偏偏在晋国大军兵临城下的时候,他准备出门上路了。   许国国君病了不能参加盟会,按规矩他可以派一名重要大臣前往盟会盟誓,但许国没有一位大臣到场,莫非国王病了,全许国的大臣也病了,而且都病的不轻。   主意已定的许国君臣彻夜准备——春秋时代没有路灯,人要在夜里干点活,需要点亮许多火把。这夜,许国的国都火光震天,活像一座燃烧的城市,赵武看着满城的火光,自言自语:“看样子,许国的军队要打反击了,他们打算清晨的时候,打开城门出击,以便打我们个措手不及,至于具体从那个城门出击,看他们的火把向那个城门移动就明白了。”   魏舒打了个哈欠,不满意的嘟囔:“军将果然是山里长大的,一般人到了夜色朦胧就瞌睡起来,军将夜里反而特别精神。”   赵武回头看了看:“士兵都已经睡了,我们没有打搅他们吧,明天还有一场漫长的战斗,我对胜利毫不怀疑,但我期望能获得更多,作为他们头目,我必须努力啊。”   魏舒又打个哈欠,赵武指了指城中最高的那座建筑,又问:“那处建筑灯火彻夜不息,很显眼,是他们的防御中心吗?”   旁边护卫的潘党哧的一声笑出来,魏舒无奈的反问:“军将没有去过国君的宫殿吗?”   赵武老实的回答:“去过,加冠的时候,我去见过母亲赵庄姬。”   魏舒笑了:“那么,军将去的是后宫吧,难怪不知道……不过,我晋国的国君宫殿并不能代表什么,昔日文公登位的时候,已经老了,不耐烦爬上爬下,所以,文公修的宫殿都不在高台之上,以后接替的国君不敢违背,所以我晋国宫城没有高台——但列国就不一样了。   按照礼制,列国国君的居所都修在高台之上,台子高多少都有规定,越是爵位高的国君,修筑的台子越高。每层土台之上,修建一些木制的屋子,其中心再筑一层土台,其上再修土台,层层叠叠,巍峨耸立,令人仰视……”   赵武哦了一声:“我明白了。”   他没有继续解释自己明白了什么,魏舒没问,他长长松了一口气,依靠在战马身上打盹。   赵武明白了春秋建筑格局,他早觉得这种建筑格局似曾相识,刚才魏舒一解释,他想起了日本游戏中的“天守阁”——原来小日本所仿造的汉唐建筑格局,其实就是中国春秋时代遗留下来的建筑风格。   比如:国君所住的院落修造起高高的台阁,就是国君居住的卧室,日本人称之为“天守阁”。天守阁下,每节土台上修建了木屋,使整个建筑群落像一座巨大的蜂巢,或者一座建筑山。这座建筑山所在的院落就是城市的“一之丸”,而“城墙”围成的区域就是“二之丸”,“郭墙”围成的位置就是“三之丸”,如果像赵城那样再加上“町墙”,那就是“四之丸”了。   赵武并不知道,他所猜测的春秋建筑格局恰好与真实的历史相符。   春秋时代留下的建筑遗址很少,仅就少量挖掘的遗址看,中国早期的建筑格局,都是台榭式建筑,以阶梯形夯土平台为核心,倚台逐层搭建木构房屋。藉助土台的层次,以聚合在一起的单层房屋形成类似多层大型建筑的外观,最终形成一座山型的、蜂巢状聚集群落,以满足居住和防卫要求。   这也就是春秋文献记载“高台榭,美宫室”等等,而《管子·乘马》主张,“凡立国都,非于大山之下,必于广川之上”,也说明当时的中国,已经有了城市选址与城市环境规划意识。   春秋时代的台榭建筑有多大?   赵武面前的许国还不算什么,现代考古发现,楚灵王所筑“章华台”建筑群遗址,南北长一公里,东西长20公里——形状非常像苏美尔式“聚落山”,或者像埃及金字塔式建筑的变种……   至于春秋时的城市——齐都临淄是春秋有名的大都市,据考古挖掘,其城墙周围50里,有13座城门;吴王阖闾营造的姑苏城,大城周长42里30步,小城8里260步,开水陆各八门;   东周洛邑古城,城墙周长12公里,比汉代洛阳城还要大。另外,较小的封君如薛国都城,东西长2.8公里,南北长3.6公里;滕国,内城台榭,东西长900米,南北长600米,外城东西长约1.5公里,南北长约1公里……   在一大堆春秋建筑中,晋国国都新田城是个特例,这个老牌霸主国不太注重城市防御,当然了,一般来说,只有它打别人,没有别人打它的份,所以它的国都甚至不如下面领主的封城巍峨。   ……   这些都是题外话了,赵武现在的精力不在春秋建筑上,迫在眉睫的战争让他没别的心思。等他观看了一阵许国国都的灯火,欣赏了一阵子许国宫城山那层层叠叠、寥若星河的灯火,赵武发觉身边的几名武士掩饰不住浓浓的睡意,考虑到明天还要战斗,他调转马头回去了。   有天守阁存在是个麻烦,赵武这里的兵力调动,站在天守阁上都能看清楚,好在这时代传递消息不方便,不然的话,城里的指挥坐在天守阁上就能调动预备队反扑,那就令人头疼了。当夜,赵武数次起身,眺望许国国都内的灯火,心中颇有点辗转难眠,等他不知什么时候蒙蒙浓浓睡去,感觉没睡一会儿,就被潘党推醒。   潘党脸上满是笑意:“不用着急,我们还有时间——许国人没有拐弯,直冲着我们来了,看来他们是想活捉你。”   赵武反问:“儿郎们损失大么?”   潘党回答:“许军突然冲出城门,当时,我们的辅兵都睡在屋里,许军不好下战车,只能一直不停的往前冲,刚才我们用军号联系了辅兵,那些辅兵已经以‘两(一辆战车的战斗组,共二十五人)’为单位,依托房屋进行反击——我们士兵手中弓弩数量足够了,可以坚持下去。许军陷入了街巷,已在我们包围中。”   等赵武披挂好了盔甲,魏兵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魏绛乘坐着从许国城郊临时找到的战车,大声问:“听说前方陷入苦战。”   魏绛一脸担忧,他身边的儿子魏舒嘴角上全是笑意,因为,许国军人攻击的是赵武的阵地,魏家的辅助兵没有受到牵扯。这大约是赵武昨天与许国大臣谈判,暴露了自己的位置,许国人打着擒贼擒王的主意,直奔赵武扑来。   赵武拱手在马上行了个礼:“打战车战,魏家的武士在行,请魏家武士上前挡住许国战车的锋锐,剩下的交给我。”   魏绛躬身:“诺!”   魏家武士喘息稍定,在魏舒的指挥下,排成五十个“彻行”,挺着长戈开出营地。他们的队列单薄,阵型纵深不厚,面对许国倾国之力,他们神态轻松,义无反顾。这或许是霸主国士兵所拥有的骄傲。   与摆出堂堂正正之势,正面抗击许国军队的魏家武士不同,赵家士兵显得很猥琐,在魏家武士迎击的时候,赵家武士骑着马,悄悄的从侧门溜出去,行踪鬼祟的像个小偷。   魏家武士迎击了,许国军人在将领的反复催促下,终于不顾身边左右不停的骚扰,冲出了街巷,冲着不远处正面迎击的魏兵冲过去。   魏兵人少,正卒已经全部上阵,排在魏绛左右的只是由预备役组成的辅助兵,他们的队列有点乱,失去了向往晋军那种“好整以暇”的风格,这正好,迎面扑来的许军看到魏兵阵型不整,勇气陡生,他们吼叫着,勇猛的奔跑起来,无形中,他们的队伍更混乱了。   魏绛用军鼓声指挥,头彻的士兵听到鼓声,放平了长戈,开始小跑起来,在长戈兵的身后,一些腰配短剑的弩兵,用手中的弩弓点杀着驾驶战车的御戎,一辆许国战车运气好,冲过了弓弩的拦截,迎面看到的是无数长戈。   魏兵一声呐喊,站成马步,用长戈的横枝狠狠的挡住马车,轰隆一声,战车的冲击渐缓,无数长戈的戈杆断裂,但刹那间,又有无数长戈横砍在战车的车辕上,紧接着,无数长戈刺了过来,又有无数长戈横着勾过来,把车上的人刺落、勾落车下。   那些离开战车的武士不再是长戈兵的目标,他们挥动着长戈又扑向了其他的战车,滚落车下的武士刚刚喘一口气,却见刚才用弓弩射击的人,因为到了短兵相接的时候,他们都扔掉了弩弓,拔出腰上的短剑,冲他们扑了过来……   战车兵是不适合搏斗的,他们因为是站在战车上战斗,无需移动,所以穿的铠甲很厚重,跌倒在地,很难爬起来,即使爬起来,也难以跟浑身轻甲,以擅长搏斗而著称列国的魏家武士较量,乖巧一点的立刻躺在地上大叫投降,脑子笨一点的——他们的脑袋眨眼就成为别人的功劳。   许国的军队还在源源不断涌出,在许国军鼓的催逼下,许国军人攻势如潮,仗着人多势众,团团包围了魏家兵——魏家兵还在坚持,坚韧的魏家兵面对二十倍的敌军,杀的畅快淋漓,简直像一座精巧的杀人机器。   魏绛心疼的脸直抽搐,他心里焦急的嘀咕:“不能啊,俺魏家跟赵家没有仇,他赵兵向来以行动迅速著称,怎么眼看着我苦战,还不出现。”   正嘀咕着,突然间,仿佛一道闪电击中了许国的军队,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军鼓声嘎然而止,许国军人的动作凝固在半空中,他们不约而同的扭头回看,看向国都的方向。   万籁俱静中,晋军的军鼓声隐隐响起,这鼓声并不大,但传来的方向不对,它们来自许国军队后方,刚才许国军人过于投入,没有听到背后传来的鼓声。   然而这不是最糟糕的,许国军人正在犹豫着是不是要继续进攻,一辆许国战车冲出了街巷,车上一名盔歪甲斜的许国将领大呼:“晋军进城了,晋军攻入王都。”   紧接着,一声异常嘹亮的军号声从许军背后响起,魏兵发出一声欢呼:“援兵来了,我们的援兵来了。”   春秋时用金鼓指挥军队,但赵氏士兵都是骑兵,骑兵的活动范围大,赵武担心军鼓携带不便,声音无法传递到足够远的距离,所以叫人特地研制出军号,他研制出的军号,五音不全,根本奏不出一首完整的曲子,但赵武只要求它声音足够凄厉就行,如何细化它的音质,那是后人的事情,他不管。   这种军号是赵兵所独有的,隐隐的军鼓声,再加上特有的军号,告诉正在苦战的魏兵,来得是他们的援兵,不是许国人。   许国将领大声驳斥:“胡说,晋军怎么可能进城呢?我们正在与他们战斗。” 第九十四章 强按牛头去喝水   刚才冲出来报信的那名许国将领回头看了一下,一指远处的城墙:“军将,你看,你看呐。”   这是许国国都外,许国把郭墙串起来后,当地百姓又自发的在城郭外形成一个“郭外郭”。按照一般惯例,城墙下面是不允许直接修房子的,房子要建在距离城墙五百米以外的地方,以便城上拥有足够的防御纵深。   郭墙修得并不高,也就比居民的房子略高一点,在小巷内,居民的屋檐挡住了视线,即使回头望也看不到城墙。现在由于跟魏兵厮杀良久,许国军队逐步推进,已经出了房屋群,勉强可以望见城头上的动静——城头上,像蚂蚁一样小的人影晃动着,不停的有小黑点缀下城墙,此时,一面晋军的旗帜正在冉冉升起,原先那地方挂的许国军旗已经不见了。   更加悲哀的是,许国军队的背后又传来两声短促的军号声,紧接着,一群重甲步兵缓缓的涌了出来,他们带着晋国人那种常有的傲慢,不慌不忙……对了,他们自己称之为“好整以暇”……地缓缓涌出、推进。   许军面对的魏兵发出一声狂喝,他们勇气倍生,更勇猛的扑向许兵——他们嘶叫着、呐喊地扑上来,打落许兵的武器、扼住了许兵的喉咙,将许兵纷纷摔倒在地……   不知是哪位许兵首先放弃了手中的长戈,第一声长戈坠地的声音非常孤独,也非常刺耳,但紧接着,相同的声音响成了一片,弃械后的许兵跪倒在地,黑压压一片,全是低下去的头颅。   魏绛有点不满意,他望向许兵背后的赵兵,他们依旧用晋军那种傲慢的速度推进着,魏绛低声嘟囔:“来得太慢,以赵兵平常的速度,他们不该来的这么慢……啊,好小子,居然把我魏绛也耍了,我在这苦战,他依靠骑兵的速度去夺城门!嘿嘿嘿,小武啊,即使你夺下许国城门,能守得住吗?”   魏绛的猜测不错,赵武正是利用郭外民居的掩护,在双方陷入鏖战时自家偷偷摸摸靠近城门,而后轻骑突出,不理会正在四处清剿的许兵,直扑城门口……夺下城门后,他匆匆布置,派魏舒去召集整理附近的赵氏辅助兵,自己带着骑兵又直扑第二道城门——这第二道城门,也就是原本的许国“城墙城门”。   骑兵的速度快,赵武攻破这道城门后,立即安排人手去调集步兵来守卫,自己马不停蹄的扑向了宫城——可惜他动作再快,也不及天守阁的人动作快,天守阁的人看到赵兵入城,赶紧派遣人手去关闭城墙城门,但可惜的是,那人才走到宫城大门,赵兵扑到了——许国国君只来得及关闭自己的宫城。   许国国君的宫城,果然跟预先猜测的一样,是建筑在层层土台上的蜂巢式建筑,一条陡峭的楼梯通向土台最顶端,这楼梯也是每层土垒上的公共楼梯,赵武扑得快,许兵只来得及在楼梯上设置防御,许国国君的甲士匆匆沿台阶展开,他们手持弓箭,神色坚定、表现出誓死抵抗的决心。   赵武回身看了看许国宫城大门——低矮的许国宫城城墙没能阻挡他片刻、如今靠近宫城正门处的箭斗已被赵兵夺下,上面人头涌涌,全是紧张的赵氏武士,赵武命令自家武士停在许兵射程之外,他边望着台阶上的许国军人狞笑,边头也不回的吩咐自己的传令兵:“赶紧通知魏兵入城,把俘虏交给辅助兵,立即给我押送前往虎牢——徐国军人打仗不行,可也全是青壮,真是好劳动力啊。   命令其余的辅兵立即进城维持秩序……许国国都里的人太多,恐怕看管不过来,命令:把他们全部赶出城外,让许人在城外自生自灭。我们士兵进城之后,要立即关闭城门——这里是许国国都,城里有水有粮食,许国整个王室都堵在宫城里,我们不怕被人围困。”   这,其实是孙子兵法中“反客为主”的计策。   城外,魏绛见到来增援的儿子魏舒,劈头就问:“你带来了多少人?”   魏舒回答:“小武子很慷慨,他手中有一万五千辅兵,当即给了我一万人……因临时召集不便,只有两千余人随赵武子进城,他已经下令,其余辅兵陆续入城……”   魏绛轻轻点头,又问:“他还有什么命令?”   魏舒看着满地跪倒的许国军人,轻轻摇摇头:“父亲还是先进城吧!是‘新军’攻陷了许国国都,这个功劳不能由赵兵独家占领,父亲,城外交给我。”   魏绛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士兵,叹气:“即使我进了城,又能怎样?我魏氏出战的正卒是一千五百人,另外加上四千辅兵,如今这一仗,我魏氏伤亡千余人,哪还有气力与赵氏争长短?”   魏舒不管魏绛的抱怨,他直接下令:“魏家士兵,能走动的都站起来,跟随宗主入城。”   顽强的魏家士兵奋力站了起来,摇摇晃晃的排成了队列,魏绛目光一闪,命令魏舒:“把你手上的军队给我五千,这里毕竟是许国国都,人手少了恐怕看管不过来……”   魏绛引兵入城,迎面正遇到城里的居民大规模出逃,这些人都空着双手,神色惊恐而慌乱。   魏绛也是晋国有名的聪明人,他稍一沉吟,已经想通了其中的道理:“不要拦截,让他们自己去——我军速度太快,来不及有效控制四门,我猜想,其余的国门一定也挤满了人,我们即使堵住这里,也堵不住别处,还是放他们逃生去吧。只要他们把城里的粮食留下来,任他们逃走。”   郭门口,魏绛询问了把守“郭门”的吴熏,得知他的猜错一点没错,突击的赵兵兵力少,只勉强包围了宫城,还无力发动攻击。目前,其余的三座城门还在许兵手里,只是,许国的国君与大臣都被赵武堵在宫城里,许国的指挥体系已经混乱,许国所有人都无心抵抗……   作为新军副将,魏绛只得帮赵武擦屁股,他分派人手去占领其余的郭门,而后下达了与赵武相同的命令:“尽量驱赶许国人出城,准许他们带上随身的财物,但一粒粮食都不许带走……另外,许国的公子都不要放走,准许他们留下伺候的仆人,但公子本人必须到我军中听命。”   在郭门待了一会儿,魏绛得到晋军已经控制四门的报告,询问赵兵的动静,得知赵武还没有展开攻击宫城的行动,他不满意的站起身来,摇着头说:“你们宗主过于小心。”   “宗主”这个词是称呼大家族首脑的,赵武以前是孤独一枝,所以家臣们用“家主”称呼他,如今他获得秦国赢氏宗姓的认可,便可以按通常大贵族的模式,要求手下称呼自己为“宗主”——只不过,赵武对这些称呼变化向来意识模糊,他没有刻意追求,所以家臣们怎样称呼的都有。   魏绛继续说:“我知道武士昆(潘党)的勇猛,即使是国君,有这样一位勇将陪在身边足够了,可你家宗主还要叫上林虎、卫敏、英触,结果,把守后路这么重要的事情,让你一个人来担当。”   魏绛这句话是歧视,他知道吴熏原来的身份。像吴熏这样的铸剑师,在魏家最多是个客卿的身份,弄不好还是个奴隶。在魏绛看来,身为铸剑师,就应该好好干铸剑这份有前途的奴隶本职,干嘛非要拿起刀剑来上阵当武士。“武士”这职业是铸剑师应付的了的吗?再说,武士昆是谁,别当我不知道,即使是楚国的君王,有这样一位人保护,也感到非常满意,但赵武还要拉上几个陪伴……这未免太谨慎了吧。   魏绛这话说得实在,但吴熏不满意了——怎么说话呢你?铸剑师惹谁了:“我家家臣分工明确:临机策划有齐策与两位老师;产业经营运作有东郭离;训练士卒有师修;……我这个小臣,最没有才能,被托付给了军械补给的任务,下臣不才,自就任以来,恭恭敬敬,到没有误了家主的事情。”   魏绛知道自己的话伤了别人的自尊,他哈哈一笑,不置可否的起身:“武子那里四员大将在身边,却迟迟不发动攻击,我去看一看。”   魏绛赶到的时候,赵兵似乎沉迷于箭术表演,只见一个“彻行”的弓兵在盾牌的掩护下,逼近许兵射程内,快如闪电的射出三枝箭,而后又在盾牌的掩护下,如潮水般撤退;紧接着,另一个“彻行”的弓兵向前涌进,照旧射击、退却……许国宫城前场地并不大,赵兵像是表演般,一个个攻击彻行如潮水般拍击许国宫城,不求杀敌,只求骚扰。   魏绛站着看了一会儿,便看出来赵武的心思根本不在攻城上,他像搬弄玩具似得,不停调遣攻击彻行前进后退,却只对队列的整齐与否、前进节拍是否正确等细节感兴趣,嘴里不停喝斥:“走错了,你,慢了一拍……你,笨的,应该先抬左脚……”   台阶上,被射下来的许兵向成熟的果子一样,不停的滚落,赵兵却没有享受自己胜利果实的兴致,他们纯粹在表演,或者在操练队列。   魏绛走到赵武身边,感慨说:“都说赵军将心思灵巧,你们跟韩兵才合作了几次,就已经将韩兵善射的名字抢了过来——我看这种急如暴雨的射击手法,即使韩兵也不会。”   这种射击手法韩兵确实不会。因为这技巧的灵感来自赵武。   赵武曾经在一副摄影作品中,看到一个老人左手抓着三支箭,右手拉开弓弦,弦上还搭着一支箭——他对这个姿势感到很好奇,便找“狗狗”搜问了一下,据说:这种姿势是一种连射法,是宋末蒙古人发明的。   用这种姿势射箭,每个指头缝里夹着一支箭,弦上的箭射完,持弓的手只需用大拇指一拨拉,箭杆顿时呈水平状态,右手便可以直接抓住箭杆尾端,在一个呼吸的时间内,将第二支、第三支箭射出去——武侠小说中,把这个技巧称之为“连环箭”、“闪电三击”,“三连射”   赵武只记住“三连射”的大概姿势,但他身边有潘党,这种连射法让箭术大师一整理,立刻成为了赵氏必杀秘籍……如今赵兵操练的就是“赵氏三连射”。   实战操练。   赵武憨厚的笑着,拿过一张弓,向魏绛解释:“这种方法我们也是初次使用,儿郎们正好借这个机会,操练一下……你瞧,这手法射出的箭,虽然密如暴雨,但也就是能唬唬人而已。”   魏绛接过弓,一指台阶上不停滚落的许兵,说:“怎么会?我看你不停的把人射落下来。”   赵武答:“但更多现象的是:身上插满箭,还活蹦乱跳的许国勇士。”   魏绛马上低头观察赵武递上来的弓,一看他就明白了,这种弓比较短小,似乎是骑兵用的弓。   “这是骑弓,这种射箭手法不能使用步兵大弓,因为步兵大弓的箭杆粗大,单靠指缝的力量夹不住;而且为了快速射击,弓也不能拉满,所以,这种射击手法射出的箭,伤害力并不大。”   弓箭到底用多大威力,虽然有人说,弓箭仰射能达到半公里。可是,“六四”手枪也可以仰射,测算其最远射击距离毫无意义,因为武器追求的是伤害力——六四手枪能造成“有效伤害”的“有效射程”是二十五米。弓箭如果有效射程能够超越手枪,那人类就没必要发明手枪了。   所以,赵武来到这个冷兵器时代,才发现影视作品害死人。在许多影视作品中弓箭威力巨大,但现实中,大多数普通士兵射出的箭,只需一层薄薄的软甲就能挡住。而自从上战场以来,他的防御目标一直就是像养由基、潘党这样能射穿七层甲的非人类变态。所以自然看不上这种骑弓射出来的小箭。   对于赵武这种追求完美的表现,魏绛不以为然:“人世间,像养由基、潘党这样的变态毕竟少数。这骑弓虽然软,但给敌人造成的伤害也不小……咦,我本来就奇怪你为什么不带战车,原来你家的骑兵能在马上射击,这可是好东西。”   魏绛说完,顺手把那张骑弓递给——自己的儿子。魏舒赶紧郑重收藏起来。与此同时,魏绛说着闲话,引开赵武的注意力:“这座宫城久攻不下,军将有什么办法?”   赵武眼睛盯着那张弓,看到自己来不及反对,魏舒已经让人收藏起来,他心不在焉的回答:“奇怪了,我听人介绍说,这许国是‘肉袒之国’,肉袒服罪就是许国国君发明的,怎么这次他抵抗如此坚决?   不过没关系,许国宫城兵力少,不可能处处防卫。这座宫城虽然用围墙环绕起来,但人造的围墙,人就能拆毁它,我就等你来干这件事。我的兵在正门与许兵相持很久了,你的兵刚来,随便到附近拆毁一栋房子,把房梁拿来当撞木,看哪段墙不顺眼,你就撞毁它。拆了木屋的板材,我们做梯子……”   所谓“肉袒之国”是赵武发明的称谓,他说的是许国国君曾两次光着身子,背负荆条向楚国国君“负荆请罪”——这负荆请罪的手法,原创就是许国国君,后来廉颇在戏剧《将相和》中,毫无创造力的“山寨”了许国国君的做法。   其实,“负荆请罪”到了春秋末已经不管用了。在战国的廉颇时代还用这招,铁定落伍。   比如许国国君,前两次在遭受楚国攻打时用了这招,第三次还用,就落伍了——楚王不吃他那套,许国国君只好改了。他的新创意是搬迁,为了躲避周围国家的吞并,他不停搬迁自己的国都。现在的国都叶(今河南叶县西南)是他们两年前搬来的。   据说,最后一任许国国君称之为许元公,死于公元前482年,也就是数十年后。但那时的许国徒有虚名,因为他们每三年一搬迁,颠沛流离,结果许国最后建国何处,整个春秋都无人知道,史书上也没有记载。   魏绛先是赞叹赵武一句:“高妙,这计策匪夷所思……我的兵伤亡很重,而许国并不是我们的主要目标,我们没时间把兵力消耗在这里。至于这个‘肉袒之国’为什么强硬起来,我们无需关切,我们的霸权不是靠怜悯与仁慈建立的——我们的任务是惩罚!许国本没有实力,却偏偏要显示自己的倔强,那么好吧,我们就让他尽快看清自己的实力。”   魏绛说赵武的计策匪夷所思,是因为他被思维定势局限住了,在他的习惯中,走路要走大门,不能翻墙,所以面对宫城的围墙,他有点束手无策,但他没想到,只要把墙砸出一个豁口来,整堵墙处处是大门。   赵武苦笑一声:“攻击前我曾经劝降许君,但我的声誉似乎不太好,许国人坚持不投降——你先把围墙拆了,做出建造木梯,准备攀爬土台的姿态,我这里做出纵火的姿态,然后,由你出面劝降。”   魏绛深深的看了赵武一眼,转身离去……   魏绛的声誉似乎比赵武高出不止一点,等魏兵撞破院墙,攻击到宫城台阶之下时,原本面对赵兵誓死不降的许国君臣,一见魏绛的旗帜,爽爽快快,毫无犹豫的投降了——他们表现的如此痛快,让赵武满腹充满委屈。   “人品问题啊!看来我在郑国烧杀劫掠,弄得人人都不相信我憨厚了……什么世道。”赵武低声抱怨。   此时,许国大臣正在郑重的请魏绛登台——那些大臣连正眼都不瞧台下打着主将旗的赵武,连魏绛那厮也不看赵武,他神情严肃的整理着冠带,而后,伸开双手,让双臂呈水平,再双臂抱拢,行了个春秋标准拜见礼,嘴里唱礼道:“晋国正卿、新军佐、领司农事、中尉(国君高参)魏绛拜见许君,请求登台接见。”   旁边的许国行人(外交官)用不紧不慢的嗓音喊道:“寡君答礼——晋国是上国,晋侯是诸侯之伯。上国正卿来此,请恕寡君身体欠佳,不能降阶亲迎,请上国正卿依次登台。”   魏绛再拜:“外臣受寡君托付而来,身负寡君使命,请许君降阶迎候。”   魏绛坚持不肯先登台,非要让许国国君到台阶下面来迎接自己——春秋时,国家外交争的就是这个,这叫:恰当的外交礼仪、合适的外交规则。而现代人把它称之为“面子”。   许国国君不参加盟会,你说是逆反心理也罢,是不堪忍受霸主的贪婪所求也罢,但无论如何,身在这个讲究规则的社会里,你就必须遵守这个社会的规则。你不想向老大交保护费,也好!且去悄悄经营自己的势力,等自己做老大后,不但不用交保护费,别人还给你交。   但如果你本身没实力做老大,又无心埋头发展经营自己的产业,还要动不动犯拧,跟老大找别扭,按现代的话说,这叫“犯贱”,这叫“找抽”。   晋国军队是来问罪的,目前已经不是“兵临城下”了,是堵在家门口抓人的问题,许国国君还要自持国君的身份,要求晋国八正卿之一、胜利的晋军副将自家个登台求见——这不是“找抽”,什么是“找抽”?   许国大臣脸色不好看,还想僵持几句,身后,不甘心被冷落的赵武丢弃了憨厚的面具,阴阴的补充了一句:“要不然,我们打上去,反正也不差那功夫了……或者,我们不上去,射火箭上去,焚之!”   赵武之所以有这个灵感,是看到许国的宫城山,想起了阿房宫,想必阿房宫也是类似的建筑,它依山而建,层层叠叠,宏伟壮观……但台子上都是木质建筑,一个火把丢上去,宫城山就成了一座大烽火台,燃烧起来,那场景一定很漂亮。   许国大臣打了个哆嗦,决定不在僵持……于是,巍峨的台榭顶端传来一声咳嗽,许国国君在侍从的搀扶下,迈下了陡峭的楼梯——许国屈服了。 第九十五章 得陇望蜀   许国突然地屈服超出了智罂的计划,按他原来计划,赵武带着新军去许国巡游一趟,拿回一点征税来犒劳联军,也多少能补偿一下联军的庞大支出。   但他没想到,赵武被放出去后,先是送来络绎不绝的被俘许国百姓,接着,俘虏的级别越来越高,来头越来越大。最终,赵武派人押着许国国君与许国执政返回虎牢城,随他们而来的还有两万被携裹而来的许国军队,他们已经被赵武直接编入了新军序列,名义上是参加联军协同作战。   对于自己女婿的贪婪,智罂已经无话可说了,反正这样的人他见多了,自家的女儿就是这类型的人,所以,智罂干脆装糊涂,等许军稍事休整后,他命令许军作为后劲(殿后军),自己带领大军提前出发,前往陈国。   行军路上,各类军情接踵而来:楚国听说晋国的军队正在赶来,他们也不愿跟晋国军队正面抗击,硬碰硬打一仗,所以他们留下了大将彭名继续攻打陈国,楚军主力则调转屁股,向着自己国内飞奔……当然,虽然彭名带领的军队过于薄弱,但楚国也有自己的小弟,楚君临撤退前向自己的小弟顿国下达命令:“你冲锋,我撤退。”   顿国是个小国,不敢不服从老大的指示,勉强凑出了两百两战车、约一万士卒攻打陈国,并扫荡陈国西部边境,摧毁了数个小邦……正得意样样呐,却听到自己老大的对头、另一位超级老大——晋国的人手已抵达陈国境内,顿国人立刻转向,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眨眼间缩回国内。   晋国兵马出战时得到的命令是:帮助陈国戎守。所以晋国大军在许国境内接了赵武后继续南下,直到陈国国都郊外才驻扎下来……有赵武这位筑城能手在,副元帅荀罂(智罂)一点都不担心,大军刚刚站稳,他就下令把赵武喊道军帐中——军议。   军议的主题是:赵武在许国到底捞了多少好处,又该分给其余三国联军多少。   “我知道武子捞够了。我不看武子的表情,我看魏绛的神态,魏军佐是个憨厚人,据说魏氏受了很大的损失,却他每天笑得像鲜花一样,我就知道魏氏这次捞够本了”,说这话的是卫国执政孙林父,他是晋国的老朋友——不是现代意义上的那种“花你钱,笑你憨,背后骂你人太贱”的“老朋友”,而是那种“打驾我先上,断后我包揽,老大管收钱,小弟没意见”的霸主铁杆盟友。   跟赵武人太熟,孙林父说话没有顾忌,尤其在老好人的荀罂面前:“咱们顺路攻打许国,不就是因为随身携带的辎重不够,所以要取许国的粮食来让大军就食,如今赵武子一口把好处都吞了,我们三国联军只好跟着散步啊?”   荀罂和善,看到孙林父说话,其余两国统帅虽然不敢出声,但都在频频点头,为了保持军队的和睦,他开口问赵武:“许国除了提供两万军队,还提供了什么?”   荀罂用“提供”这个词,仿佛许国人纯属自愿地参加了对抗霸权主义的邪恶大国楚国的事业。幸好,在座的人当中并没有许国人参与,大家已经把许国人的感受自动“代表”了。   赵武很老实,他老实的回答:“许国国君‘愿意’亲自去我国的国都‘听成(听取工作安排)’,许国执政也‘愿意’随行,目前许国国内由公子成处理政务,他们的‘代执政’是魏军佐选的,我不认识,具体情况你问他。”   魏绛苦笑,上前解释他的安排。   赵武这一趟等于俘虏了许国国君与执政,并把二者押送到晋国国都,听候处置。如此一来,许国处于没有政府首脑的状态,为了保证晋国的利益,魏绛有扶持了一名叫做“成”的公子,暂时代理国君的位子,至于这位公子成能否转正,完全看晋国对现任许君的处理了。   魏绛解释完,赵武作为军中主将,继续补充:“此战出战的是新军,战后缴获嘛,我们新军取走一半,其余的战利品留在虎牢,正在陆续转运到此。   缴获的粮草就不说了——哦,错了,是许国‘贡献’的粮草——咱就不具体说数目了,不过,加上陈国奉献的一部分粮草,我大军能够吃到明年开春,所以诸位无需为粮草担心——此地气候温暖,我的家臣东郭离随后将送来一批鸡种、鸭种和猪苗,今后大军的肉食供应,我赵军全包了。”   赵武如此慷慨,当然是想让三国联军在战利品分配问题上不要跟他争抢,至少不要跟他斤斤计较、稍停,他轻描淡写地补充说:“许国‘贡献’的工匠七千名,我们新军已经按照魏赵两家出兵比例分光了。除此之外,许国还‘贡献’了辅助兵约三万,正卒两万,以及少许女人,少许家眷。   俘虏里的青壮,我们已经挑走了三千名——外加这些人的家眷。剩下的,即将赶来与我们会合。我先说明一点:那两万许国正卒,按我们晋国的标准并不算合格士兵,我的军官正在对他们进行训练,还给他们重新配发了武器铠甲。   许国总共就贡献就这么多,谁要把许国的正卒拿走,那么我给许兵配发的武器铠甲必须收走,此后这些人的粮草,我也不负责供应了,谁家的士兵谁供养,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赵武这么说,等于已经把许国大搬家了。孙林父对许国的遭遇吃了一惊,鲁国的季武子经常受到齐国如此对待,有点不忍心。曹国也是小国,但因为紧跟晋国,没受过什么苦,仗势欺人的是干过不少,所以对此没感觉,曹国国君反而嬉笑着问:“两万许国正卒,你也不打算归还了……嗯,你确实像娇娇的丈夫!”   荀罂听了这话,内心充满自责——多好的孩子,当初加冠的时候来国都,是个多么腼腆而文秀的孩子。现如今,他都让娇娇教成什么样子了,我的错啊。   荀罂用充满内疚感的目光望向赵武,正打算说几句,上军佐士匄笑着插嘴:“这点汤汤水水已经差不多了,许国能有多少人?这下子,许国算是打残了。武子,你既然已经进入许国国都,何必要留下一个没用的公子,残废的许国早晚是别人嘴里的肉,与其便宜别人,不如用来犒赏盟友。”   士匄比赵武还贪婪,与士匄相比,赵武确实仁厚。   荀罂这次领着上军出战,上军将是荀偃,也就是中行偃。中行氏与智氏都出自荀氏,中行偃是荀罂的侄儿,自然放心把家族武装交给叔叔。此时,中行偃留在国内帮韩厥处理政务,上军职位最高的军官就成了上军副将、上军佐士匄。   荀罂作为联军统帅,事务庞杂,于是,整个上军的任务压在士匄一人身上,士匄所在的范氏家族,武装力量被叔叔士鲂分去一半,士鲂现在担任下军佐,于是,人手缺乏的士匄就忙得不可开交,一路上没跟赵武见过几次面。现在大军驻扎下来,士匄也逐渐熟悉了手头工作,身影开始出现在各种军事会议上。   士匄刚才说的是:许国是个小国,赵武这一下子等于夺去了许国三分之一到四分之一的力量,可这点汤汤水水,四个国家一分,就不免狼多肉少。既然这样,当初就不应该留下那个公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他也捆往晋国国都新田城。   反正经过这一劫,许国已经没什么抵抗力量了,这样的国家,早晚要被别人灭了,国土人口并入他国——别人动手,不如我们自家动手,这才是“霸主威严”。   士匄说这话毫不顾忌身边其他诸侯小国的感觉,他生在霸主国,从小感受到霸主那种咄咄逼人的氛围,虽然他也是聪明人,但习惯成自然了,做事只考虑自家国家的利益,从不在乎别人的感受。   荀罂在一旁和缓气氛:“许国虽小,可终究是周天王分封的小国……武子的处理是正确的,处罚许国国君的罪行,把许国的国政指定给贤明而有能力的公子,这是我晋国一贯以来处理事情的手法。   许国位于我们来陈国戎守的半路上,这样一个国家掌握在有敌意的国君手里,那么,每一次我们南下来陈国戎守,都要克服这个障碍。因此,武子削弱敌国的抵抗力,也是合适的举措……至于许国今后怎么样,那是老天来安排,如果许国上下励精图治,或许能够重新恢复元气;如果许国昏聩,那是老天要处罚他们,我们不能代天行事。”   荀罂的意思是:许国离我们太远,我们夺下来分给别人,属于出力不讨好,自己一无所获不说,反而让别人壮大。最好的办法是,把许国剥光了,放在那里让人抢,而晋国作为霸主充当公证人,两边讨好。   士匄听懂了荀罂话中的意思,荀罂话中充满了对许国的无奈,却又默许、怂恿别人对许国的争抢,并表明晋国对这种争抢袖手旁观的态度。   话说到这,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士匄点头:“那么武子交上来的战利品,究竟该如何分配。”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士匄说“武子交上来的”的战利品,等于答应了赵武的条件,默许赵氏对两万许国正卒的吞并,那么赵武还有什么话可说,他对战利品具体如何分配再无兴趣,转而问:“副帅,我军应该如何驻扎,还请副帅作出安排。”   荀罂一听,感觉赵武话里有话,他忙问:“你有什么意见?”   赵武懒洋洋的回答:“陈国离我们太远,今后这种戎守工作,恐怕会没完没了,所以建立一座临时的军营恐怕不行,我建议:我们建一座永久性军营。”   荀罂笑了:“我这次带你出战,就是仰仗你的筑城手段——永久性军营,这想法不错,你还有什么设想,继续说。”   赵武继续懒懒的说:“陈国太小,这样一个小国,要应付我们十数万大军的补给,恐怕会很吃力。同时,为了加大防御纵深,我建议我们的临时军营,应该离陈国国都稍远一点。   此外,为了减轻陈国的供应负担——这么小的国家,频繁面临楚国的骚扰,我猜想,即使他们想负担我们的大军,恐怕也没有这个能力。与其等陈国承受不住而怨恨我们,不如我们主动一点,干脆把那做永久性军营修筑成一座小城,城郭附近找一些农民帮我们种上粮食,今后,我们自己用产出负担自己。   这样一来,陈国的负担减轻了,附近的小国听到消息,都会夸奖陈国投靠了一个好老大,并逐渐对楚国离心离德,而我们后续的军队来了,也有好的地方安置,避免他们因为驻守环境恶劣而产生思乡之情……”   赵武在这里谈到军队数量的时候,无意中采用了后世的手法,把辅助兵数目也算进军队总数中,对于他这个小纰漏,荀罂没有刻意纠正,他追问说:“照这么看来,你对筑城的地点早有考虑,那么人呢?你刚才说要在城郭找农夫种地,南方小国本来就人口少,从我们自己国家里迁移农夫——这样的事情,也不会是你的想法,因为即便你肯贡献赵氏的农夫,我们君上也不会肯的。   那么农夫呢,我们的农夫从哪里来?”   赵武嘴唇浮起一丝微笑,士匄眼睛一闪,立刻抢先说:“顿国!”   荀罂大笑:“不错,当然是顿国!这个小国,刚刚骚扰了陈国,掳走了陈国宝贵的农夫,陈国一定想报复,至少,也想重新夺回自己的农夫。如今我们联军到了,陈国人自然会不依不饶要求我们帮助惩罚顿国。   惩罚顿国,我们必然会胜利,因为我们当中有一位筑城大师,他擅长筑城,自然也擅长攻城,许国国都一鼓而下,顿国比许国还小,我们怕什么?”   陈国位置距离上次大战的鄢陵不远,大约在今日的淮阳附近。而顿国与陈国隔水相望,大约在今日的周口市,他们隔得那条江水就是颖水,颖水与汝水、濮水一起在南方的下游汇入淮河。   众人皆大笑,荀罂大手一挥:“有了顿国,许国俘虏就不着急分配,许国不是一直想搬迁吗?这次我们就帮陈国搬个彻底,让他彻底离开敌人的视线——顿国虽然小,可是,我们取得是顿国全国,连骨头带肉的汤水,怎么也比许国的残汤要好喝……不过,关于许国的处置,需要我们国君的许可。各国先把自己的辅助兵交给赵武,让他统一协调筑城”   各国君主非常爽快的交出自己手中的辅助兵——他们如此爽快是出于春秋时代辅助兵与战国时代辅助兵的区别,春秋时代的辅助兵,他们来到战场是服的军役:赋。所以他们需要自带粮食与武器,期间,他们即使饿死了也没人在意,因为他们不算正式编制。与之相反,正卒是受国家武库供养的,或接受贵族的家族供养。   赵武一向把自家士兵照顾得好,无论辅兵与正卒,都接受统一供应,这一点在各国声名卓著。列国君主痛快地交出自家辅兵,是打着抛弃负担,让赵武照顾的主意……   剩下的会议议程在赵武的昏昏欲睡中进行着,各国联军统帅争着表白自己的功劳,力图在将来分肉吃的时候,能享受一点实质性东西,当然,他们也对许国剩下的俘虏进行了纸面上的划分。   商议已定,荀罂站起身来:“我去见陈国国君,三国联军中,除了曹伯之外,请在留下一位呆在军中主持。我不在,晋军由士匄统领,武子负责筑城事宜,魏绛随我同去见陈国国君。”   孙林父跳起来:“去见陈国国君,不过是商议报复顿国,以及对顿国国君的处置,这都不算啥大事,不如我留下来,正好与武子好好谈谈。”   赵武迷迷糊糊的点头,等大家走后,孙林父凑近赵武问:“武子,陈国可不比虎牢,在这里建一座城池,做不成商业大市,你怎么会想在这里筑城呢?此地已经超出了我们的控制范围,即使这个城市建好了,终究是别人的。”   赵武有气无力的回答:“楚国也有好东西,我听说,楚国有‘郢爰’,是黄金做成的,还有一种不飞蜜蜂就淌蜜的植物,叫做甘蔗,我对楚国这两样东西比较感兴趣,另外,我还对一项技术感兴趣:驾船术和造船术。”   紧接着,赵武满脸正义感,满脸仁厚的说:“我们晋国是霸主,我们的文明是强势文明,我们有很多技术长项,陈国人投靠我们,我们就要让他们感受到强势文明的关怀。   我们要让南方蛮人知道:霸主来这儿帮助陈国人戎守,是来建设的,我们帮助他们建设一座小城,在建设过程中,手把手的教会他们一些先进技术,顺便也从他们那里学一点什么,让他们不要对自己的文明悲观失望……这难道不是很仁义的事情吗?”   孙林父满脸不屑:“得了吧,附近除了我没有别人,你就不用装作悲天悯人,也不用假作宽厚仁德,说说你的打算?”   “陈国在颖水之侧,颖水与汝水、濮水一起在南方的下游汇入淮河,淮河通向大海——只要学会了操船驾船技术,那条河水就是我们通衢大路。   陈国附近小河林立,会驾船的人比比皆是,而我手中握有专业的工具书籍:《百器谱》。我准备把新筑的城市放在颖水边上,这样,无论是开垦田地还是修造码头都很方便,等到城筑好了,我准备越江袭击顿国,把他们会驾船的人全部掳回国内。   你知道,我们晋国不缺乏会种地的农夫,以及会战斗的武士,但我们缺乏驾船操船的人。我自己有一块领地在甲氏,境内有一条黄河。甲氏的开发一直受到那里密布的河道水汊影响,如果我有了一批船夫、渔民,那么甲氏的开发,一定能快速起来。”   孙林父目光闪了闪:“你能从这里面收获渔夫、造船匠,我能收获什么?”   赵武回答:“从楚国运来的货物,我分你一半市场份额。”   孙林父摇头:“没兴趣,从我卫国运送货物来这里,先要经过宋国,以及摇摆不定的郑国,敌友难分的许国,才能抵达陈国,运回去的货物也一样。您们是霸主国,来往的商队没人敢打主意,我们卫国就不一样了,所以我对这样边远的市场没有兴趣,除非你把造船匠分我三成。”   赵武叹了一口气:“诚实不应该受惩罚!我诚实的向你坦白自己的目的,你却要割去我嘴边的一块肥肉。你这样做,是很不厚道的,虽然你是卫国执政,但你刚才也说了:如今这四周没人——哼哼,四周没人的时候,别拿我不当流氓。”   孙林父一笑:“我拿自己的那份俘虏跟你换——我们军队回国的时候,你跟我在成周的王野里交换。我领地戚也靠近黄河,有了这批渔夫存在,我可以和甲氏建立直接的沟通,而我国国君如果为难我,我立刻可以驾船渡河到你的领地。”   赵武马上问:“怎么,你们的国君还耍小孩子脾气。”   孙林父叹了一口气:“这年头,谁活得都不容易啊。”   这个世界奇妙就奇妙在这里,晋悼公这个小孩登位以后,似乎神灵的爱宠都集其一身,同时代,所有的国君都无一例外的都显出自己的小孩脾气,他们死后谥号都很难听,但同样是小孩,悼公却一点没有孩子气,老成的如同成年人。所以,卫国的现任君主卫献公的脾气,绝不是特殊个例。   也许是觉得赵武年纪小,孙林父没有在赵武面前过多抱怨,赵武同情的看向孙林父,回答:“既然这样,等我们回去后,你我各自在黄河边上建立一个小的集镇,这样,今后不但是一条逃脱路线,还是一条贸易商路呐。”   孙林父咬牙说:“就这样,有了这条航路,今后,我的领地跟晋国联系更紧密,万一寡君那小子扶不起来,我带着我的领地投奔晋国,让那小子什么都得不到。” 第九十六章 许国人扬的战争   面对晋国的时候,孙林父是谦恭的,但通常谦恭过度的人必然会在别处发泄他们受损的自尊。   曾经,孙林父在面对鲁国国君的时候,非常自然的越过鲁国国君的身体,大摇大摆在一国之君前面走路。作为一个国家执政,他不可能不知道应有的尊卑礼节,所以事后,满腹不乐意的鲁国人把这事记录在《春秋》上,书中他们还顺嘴同情了一下卫献公,认为孙林父对国君的蔑视,纯属发自内心,在这样的臣子头上工作,卫献公一定很不容易。   赵武隐约听说过孙林父在卫国的跋扈,但另一方面,赵武也可以理解孙林父——面对君权至高无上的体制,孙林父的跋扈未尝不是虚张声势,他用这种嚣张行为吓唬卫国国君,让这位总想闹别扭的孩子气君主听话点……   总之,卫国执政与君主之间的狗屁事,是件一个巴掌拍不响的事情。而站在晋国的立场上,赵武的倾向性可想而知,他思索了一下,建议:“那么,你我应该联手培养一批水兵……我听说黄河通向大海,海口处经常见到山一样的大鱼,故老相传那种鱼是一种叫做‘鹏’的大鸟变化而成,当它变化成了鱼,叫做‘鲲’,传说‘鲲’修炼若干年,又能长出翅膀,扶摇直上九天。   我对这种大鱼很感兴趣,听说它有几百头牛那么大的体积,想必身上的肉,也能有几百头牛身上的肉一样多。你想想啊,几百头牛那么大,如果养大它,需要多大的草场?如果这些草场里种上庄稼,又能产出多少粮食?如今我们不用养牛了,也不用圈起那么大的草场,只要学会了操船技术,到海里捕回一条鱼来,就是几百头牛的肉,足够几万士兵吃一天,这不是美事吗?”   孙林父盯着赵武看了半天,看的赵武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他才说:“你的胆子真大,大的超出了我的最高想象。人都传说你是个绝顶食客,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鲲鹏之说我早听说过,却没有想到,神鱼身上的肉你也想尝尝味道,你说说,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吃的?”   赵武没有不好意思的感觉,脸不红心不跳的补充:“海边除了取之不竭的食物,还有取之不竭的食盐——盐铁之利,丰厚的让人难以舍弃,齐国当初就是这样称霸的。如果我在大河(指黄河)入海口筑城,可以顺路饮用河水。那海边不愁食物,我又有建筑石屋的手法,不怕海边飓风。如此一来……”   孙林父点头:“得了,你不用说了。你刚起家的时候,就是你我结成商业伙伴,今后你要去海边,怎么能少了我这个最初伙伴。我随你走,盐利分我一半,如何?”   这两个表面“憨厚仁义”的官员,接下来讨论的是分赃比例……等他们达成了分赃计划后,接下来的行动中,孙林父成了赵武最坚定的支持者,他穿梭各国联军军营,游说各国交出自己的辅助兵由赵武统一指挥……   稍后,赵武新军所部拔营向前,来到了颖水边,在选定的位置上停留下来。   此时,新军副将魏绛随荀罂走了,魏家兵由魏舒统领,魏舒看着赵武选定的位置,摇头:“这地方选得不好……我刚听当地的渔夫说,离此上下十里的地方,各有一个水势平缓的简易码头,当地居民百姓平常都在那里过江。上次顿国来的兵马也是从这两处分别渡江的,我们为什么不选择其中一处渡口,在那里建筑城池,也好就近防范顿国人。”   春秋人不是不聪明,只不过他们习惯了单线思维,形成固定思路而已。   赵武笑着诱导:“你在想想,我为什么选此地筑城?”   魏舒首先的考虑充满了正义感:“我们单独筑造城池,理由是不打算过度麻烦陈国人。你不选两个现成的渡口筑城,可以让陈国的渡口继续正常使用,达到了不麻烦陈国人的目的,是不是这样?”   赵武笑了:“你这说法应该出自士匄之嘴,唯有那小子才能说出如此冠冕堂皇的卑鄙……你试着从我们的角度考虑,我们选择这个地方筑城,有什么好处?”   “不惊动顿国人!”魏舒马上回答:“我们有偷袭顿国的打算,在其中一个渡口筑城,顿国人不免提高警惕,加强防备,那么我们攻击的突然性就没有了,而像现在这样,选择在两个渡口之间筑城,既可以防范顿国人的袭击,截断顿国人的进军路线,还能摆出一副固守的模样,以不思进取的态度迷惑顿国人。”   原来我这么高明——赵武竭力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心里直惊讶,脸上隐藏不住得意地笑。   他原来选择在两个渡口之间筑城,首先是想着将来扩张城市规模,恰好将两个码头容纳进去,这样,城市的格局就大了。其次,现在的选择,一方面是出于霸主国的霸气,使他不担心受到顿国人的前后夹击;另一方面则纯属乌龟流的潜意识:离上下两个码头都足够远,敌人来了就有了足够的预警时间。   最后,两个码头的距离还处于可以忍受范围,便于在筑城的时候利用两个码头输送物资……   魏舒得到赵武的赞许,也将手里的权力稍稍放松——等五天后,荀罂从陈国国都回来,新军已经开始带领联军辅助兵在河边挖壕沟取土、砍伐树木制作砖窑,烧砖砌墙,其中,也包括魏家士兵。   “陈国支援了三万人”,荀罂在河堤上向赵武介绍:“这里面男男女女老少都有。没办法,陈国是个小国,面对楚国的攻击坚持了一年,又受到顿国的袭击。如今,陈国国君的意思是:要报复顿国!时间大约在夏粮收割之后,大约是冬季了。现在是夏末,我要求你在冬季来临之前,全力把这个小城筑好,同时,还要渡河去对岸侦测一下顿国的情况。”   赵武散漫的回答:“顿国的情况不用侦查——我这里筑城要烧砖,需要大量的柴草,还有相关人力物力,如今,对岸的顿国渔夫天天来我这里交易,顿国的情况……你要问顿国国君穿内裤了没有,渔夫可能不知道,但顿国军队的动态,我这里了如指掌。”   荀罂吃了一惊:“你跟顿国渔夫交易——你拿什么跟他们交易?”   “铁器,或者少量深加工的农业物资”,赵武回答。   春秋时,民间交易都是以物易物。只有国与国之间的大宗交易,才能用到铜钱。那时的铜钱体积笨重,价值也很高。   “顿国农夫给我送来活鱼、活鸭、以及上好的木材、铜铁矿石等,我随军的工匠加工一下,将活鱼变成鱼干、鱼脯,将木材做城各种木器,比如木碗、木勺、木凳、木床,再拿这些东西跟人交换,总能获得几倍的物资。   目前,交易的盈利所获我抽取一成,剩下的跟相关人员对半分,一部分当做筑城物资,一部分归匠师自己,对这种分配份额,大家都很满意。”   经营之道,赵武在晋国自谦老二,没人敢自称第一。   荀罂被赵武所说的弯弯绕迷惑住了,他无心去了解详细,只是赶紧把话题调到自己擅长的:“陈国对我们的仁慈非常感激,我已经许诺:这座新城筑城之后,我们的联军自种自收,不敢过于麻烦陈国。等陈国的局势稳定了,我们还会自动撤离这座城池,并将城市完整地移交陈国,那些愿意留下来的农夫,也将随城市一起转交。   陈国上下对我们表达的好意非常感激,陈国君臣发誓,愿誓死追随我晋国。既然这样,那些陈国百姓就不要过分劳累了,我们要不断向陈国百姓,表达我们的真诚善意——你明白吗?”   赵武应诺:“咱人数足够了!放心,我有办法让陈国人免费劳动,还能让他们心怀感激——咱教给他们的是手艺,历来,学手艺的人替师傅免费劳动,那不是天经地义?哼哼,一般人想找这种无偿劳动的机会,咱这师傅还不一定要他们呢?”   赵武没说的是:他是打算在此处开培训学校,培训数万当地百姓,但事后,这些徒弟跟不跟师傅走……再议!   稍后,总数十万多人的辅助兵,在赵武的指挥下,甩开膀子大干起来——既然这座城市最后终将移交陈国,赵武干起来不免偷工减料。比如南方潮湿,燃料主要是木柴,导致窑温老是升不上去。赵武干脆打马虎眼,用没有烧透的砖开始砌墙,那种砖,砖心部位还是泥土,根本没有烧成陶,但他只要数量,不追求质量。   用这种砖,十万多辅助兵花了三个月的功夫,砌起了大约十米高的砖墙。由于这种砖质量不佳,赵武就用数量拼,出于乌龟流的自觉,他砌出来的砖墙厚度有一丈。   春秋时的一丈,大约相当于现在的两米半,足够一个人横的躺在墙上。   这堵砖墙没有采用传统的“横平竖直、方方正正”方式修筑。砌好后,城市也不是一座方城,建成的城墙歪七扭八,而每一堵城门前,赵武更都留下了一个凹口——瓮城,使得城墙显得更七扭八歪。   这堵城墙修好后,准备了三个月的木匠们,立刻那早已做好的房梁门柱竖起,依托城墙修建了上下三层的台阁,这座台阁就是联军的兵营。背后就是他们要防守的城墙。   环绕城墙一周的联军兵营,房间修得实在太多,即使联军所有人住进去,任有大量的空余——于是,联军全部入住不说,每三两人就是一间房,军官的房间更大,连辅兵都住的很宽敞。是联军上下齐满意。   这座建筑群落,由于主要建筑群都拥挤到城墙边上。城市中心的位置反而空余下来,赵武在城中心堆了三层土台,土台最高处的天守阁,就是联军指挥部。而土台第二层,恰好跟四处城楼齐平。赵武拉了几道铜索,贯穿四处城楼与土台。这样,联军的指挥命令,可以绑在铜索上,快速传递到四个门楼。   这一装置,类似中世纪英国会计师事务所里的“消息索”,但可惜,它似乎太超越时代,荀罂看了后,直责备赵武拉的铜索太细——他把铜索当成临时增兵与撤退的索道,埋怨太细的铜索一次运送不了多少兵力,压根没想把这东西可以用来传递消息。   城中心的土台二层,赵武修了一排阁楼,装饰稍稍华丽一点,当做联军贵族的卧室,最下一层土台边上,则修建了医护所、占卜所、贵族食堂等等。   这座粗制滥造、偷工减料制作出来的城市,虽然简陋,但还是处处体现了晋国人好整以暇的处世态度,也体现了赵氏那种喜欢凡事按部就班的细心,比如沿着城墙、阁楼每隔一段距离分布的水井水池,可以在战争期间打水灭火,也可以让士兵解决饮水问题……以及城中心,台榭底下的四座大型操场、棒球场。   沉迷于建设游戏的赵武一门心思想把这座城市建筑好,在数万人手的一起努力下,小城一点一点,逐渐成形。在此期间,参与筑城的数万联军士兵,以及陈国百姓也在逐渐接受晋国的强势文化,以及强势技术……   ……   扬是一名许国国人,所谓“国人”也就是“享受国民待遇”的普通纳税人。这段时间,他一直懵懵懂懂,感觉一切像一场梦。   说起来,扬也算一名公孙——若干年前,他的祖先也算是许国国君的宗支。当然,这里所说的“若干年前”,至少是一百年前、经历十代人以上。   若干年前,扬的家族也享受国君的供养,那段日子现在常常在家族老人的嘴里,被描绘的无限美好,令人恋恋不舍。可是,现实的生活是:扬的家族在许多代之前,已经沦为平民,不再有一点特权,当然也不受国君的供养。   扬的父亲死于饥饿,那段记忆在扬的脑海里并不清晰,他只是记得仿佛是一场战争,国都受到围困,在那场战争中,许多人饿死,其中也包括扬的父亲。   扬没有兄弟,父亲去世后,母亲靠给别人洗衣、舂做,养活了扬。扬长大后,便走上了没落公孙经常走向的事业——靠混迹国都街市上打架、以收保护费为生。   这种活也不是人人都能干的。一般做这种职业,需要有一把好剑、识几个字、记性好、有眼色,知道什么人该惹,什么人惹不得。因为是公孙后代,扬家里有几份竹简——那是他们的传家宝,还有一把父亲留下的青铜剑,于是,扬当上了后世被称为“游侠儿”的市井无赖。   对于一个没落公孙来说,这份职业没什么丢人的——著名刺客荆轲、秦舞阳在刺杀秦王前,做的也是类似敲诈、勒索、收保护费的工作。   总的来说,这份职业的收入还不错,毕竟,这是春秋末期,灭亡的国家还不像战国时代那样多,公子王孙也没有繁育到战国时代那么庞大,所以竞争这个无赖岗位的流浪武士还很少。依靠街市老板施舍的残羹冷炙,扬的日子过得还算滋润,至少能让母亲吃饱,如果换季的时候,能勒索到一些布匹,还能让母亲做身新衣服。   那天,扬正向往常一样巡视他的“领地”——这里所谓“他的领地”,不过是由他负责收保护费的街道而已,但扬依然像个领主一样骄傲,他顾盼自雄,幸福的接受店铺老板的恭维……猛然之间,变天了,世界变得不“和谐”了。   当时,街道边全是东跑乱窜的国人,老板们慌慌张张的关闭店铺。扬不知所以然,他顺手抓住一名路过的国人,凶恶的瞪起眼睛问:“我站在这里,你怎么不行礼,贱民……算了,我不跟你计较,发生了什么事,如此慌张干什么?”   那名国人只说了四个字,顿时勾起了扬的童年回忆。   他说的是:“晋军来了。”   扬想到的是上一次围城的苦难,以及父亲在饥饿中死亡的煎熬。   扬手中那人直蹦,等扬好不容易从回忆中清醒,此时,扬没有发现自己的脸色变的苍白,声音结结巴巴,他问:“晋军,在哪里?”   他手中那人蹦跳着想挣脱,急促的回答:“晋军先驱已经抵达离城二十里的一处小邦,听说这次来的是晋国最凶恶的两位领主,赵氏和魏氏……你快放手,晋军近日在附近小邦驻扎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围城,现在城门还没有关闭,我得赶紧回家收拾一下,逃出城外……”   可是,许国国君比国人想象的还要胆小,那人正说到这儿,街尾已传来一声喊叫,声音透着绝望:“封闭城门了,封城了。”   这下子,谁都走不了。   扬的家庭并没有积蓄,他们过着有一天算一天的日子。等扬失魂落魄的返回自己家中,看着母亲哀莫大于心死的面容,心中充满了无力感——像他们这样的家庭,在持久的围城战中,将是首先饿死的对象。   在围城战中,扬这样的青年人也许能活下来,因为军队会征召一部分青少年参加守城。这些人虽然没有薪水,但好歹有一口饭,所以,扬没准能在漫长的守城战中幸存,但扬的母亲就要自生自灭了——当初,扬的父亲省下自己的口粮,养活了老婆孩子,自己却被饿死了,因此,扬的母亲能否活下去,全看孩子的孝心。   谁不想活着?   看到母亲那期待的目光,扬紧了紧身上的剑,回答:“我现在就去找大司空报名……我好歹是公孙之后,身上还有剑,抢先报名参加守城,没准能混个小头目,这样就会给母亲多留下一点粮食。”   说完,扬不忍心看目前绝望的眼神,他匆匆逃出家门。   事情的发展跟杨料想一样。   许国是个小国,平常养不起太多的军队,轮到守城战了,便临时征发大量的人手,扬因为身上有剑,认识几个字,身体素质还不错,也懂一点剑术,竟被编入了正卒,成为一名小伍长。   军队编制完成以后,军官过来讲了一通话,但此时的扬脑袋昏沉沉的,两耳嗡嗡直响,总是不自觉的陷入对父亲的回忆中,军官说了什么他没有听清,只是机械的随着队伍走来走去……这种行军闹腾了彻夜,天亮时刻,扬跟着队伍走出了城。   在时不时呼啸而过的箭雨当中,扬艰难的漫过一具具倒地尸体,冲出了街巷。他发现自己奇迹般没有丝毫损伤,然而,他们正面迎上了以凶悍闻名列国的魏氏甲士……   再以后的经历中,扬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了,他只是记得自己遵从军令,机械的挥动着戈杆,机械的迈动着脚步,机械的前进着……迎面而来的魏兵,果然不负凶悍之名,许国冲击的战车都被他们打翻在地;车上的武士被他们切瓜砍菜一样屠杀者,他们寸步不让的粉碎了所有的战车,然后开始缓缓后退。   那是一种非常有节奏的退却。   面对魏兵的退却,扬周围有不少冒失鬼冲动冒进,但他们马上被魏兵分割开来,乱刃分尸。好在那时的扬,身体僵硬,像一个机械的木偶一样,只知道听从军令行动,结果是:扬自己没有犯下致命错误。   而后,不知怎么的,扬发现自己投降了!当时,他坐在地上,空着双手,左右全是他的同伴,军官们则垂着头,跪在投向士兵前面,神情沮丧。   倾听身边同伴的低声交谈后,扬才知道,当他们与魏家士兵交战的时候,晋军的另一位领主趁机攻打城门,当时,城中正源源不断的向外面调遣军队,晋军的突击速度太快,以至于呆在城门口指挥的军司马来不及关闭城门就阵亡,随后,晋军连续攻破两道城门,包围了国君居住的宫城。   一获得国都被攻破的消息,出战城外的许国将领立刻下令投降,残余的两万许兵丢下了武器,脱下了铠甲,被晋国甲士押送到这里——这是扬清醒后所弄清的一切。   傍晚时分,后续的消息传来:国君投降了,他同执政愿意一起去晋国都城请罪,新任的代理执政,立刻宣布参与:许国将参与由霸主晋国主持的维和行动,被俘的两万许兵作为许国出动兵力,加入到晋国新军的战斗序列。   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又是新的一天,新的开始。 第九十七章 扬眼中的“大国军人”   就这么一华丽地转身,许国成为了晋国的盟军,这个消息让被俘的许国士兵大大松了一口气。此时,扬的神志也略为清晰,虽然他在野地里跪了一夜,身体极为疲惫,但思维却活跃起来,心里正琢磨如何跟家中的母亲联系上。   果然,晋军对许军的态度好了一点,天亮时分,被俘的许兵被容许站起来,虽然还被禁止随意走动,但晋人却不禁止交头接耳……随后,许国的军官被挑选出来,前去晋国的军营接受命令;稍后,返回的许国军官带来了晋国的伙夫,后者抬着浓浓的热汤,飘荡出浓浓的香气,让饥肠辘辘的许国士兵忍不住喉头蠕动,只咽吐沫。   早听说晋国军队规矩大,这天早晨扬算是领教了——见到汤锅端过来,许国的士兵顿时骚动起来,他们三五成群扑向了汤锅,以为,晋国人也是按照许国规矩发放士兵的食物:即“谁先抢到是谁的”。   没想到,那群晋国人杀人不眨眼,他们毫不犹豫的砍到了最先扑来的许国士兵,然后用皮鞭抽的后续士兵满地打滚。   等许国人平静下来后,许国的军官被要求上前领出自己的士兵,而后排队领取自己的食物,如有搅乱队列者(乱行),晋国人一律以军法斩杀——这群晋国人,连吃饭都要排队。   扬的顶头上司还在,他上前认领了扬所在的“卒”。但许多失去军官的士兵则被抛弃在原地,他们眼巴巴的看着同伴上前领取食物,而后,晋国人来了,他们严厉地声称,按照晋军军法,丧失军官的“卒”、“旅”,所属士兵要被抽签斩杀(据《司马法》记载),但此前许人不归晋军官,他们暂且绕过许人一次……随后,晋人随意的在剩下的士兵里指定几名军官。   于是,所有许国人都开始排队就餐。   轮到扬了,扬像梦游一样迈动着脚步,快走到汤锅前的时候,不知什么人往他怀中塞了一节竹筒、一个木碗、一个木盘,扬昏昏糊糊的走到晋国伙夫面前,只见那伙夫瞪着眼睛,冲他嚷:“端起来,怎么不端起来?”   扬还在发呆,晋国伙夫旁边一名晋国士兵,手脚麻利的抓起他的双手,让他的双手平托,把不怎么回事出现在他手中的木盘托起,又快手快脚的拧开竹筒的盖子,将木碗、竹筒摆放在盘子上,吆喝:“记着,以后这就是你吃饭的家伙,打饭之前,自己将竹筒的盖子拧开,在盘子上,一一摆好。”   扬答应着,发觉他身边有人听了这话,已经手脚麻利的按照晋国伙夫的要求,整理自己的托盘。但还是有些人,想自己刚才一样,沉浸在梦游状态中。对晋人的要求一无所知。   接下来,扬觉得双手一沉,他赶紧望向手中的托盘,一只铜勺正在离开他的腕,碗里多了一坨稠糊糊的菜粥,只听那伙夫大喊:“下一个。”   身后的人一推,扬顺势挪动脚步离开了饭桶,他边走边悄悄观察周围情况。发觉晋军的伙食供应似乎是以“卒”为单位,每个卒面前都排着三个大桶,每个桶边都站着一名伙夫负责打饭,所有桶前,还有一个晋国闲人,负责指点士兵遵循打饭的规则。   经过第一个桶的时候,士兵的碗里会多一坨稠粥,第二个桶后的伙夫则往士兵的竹筒里灌一勺热汤,第三个伙夫会往士兵的托盘上放两个热饼……   晋国人规矩严,打上饭的士兵都回到自己的队列,蹲在地上保持队形,继续就餐。扬端着食物,回到自己的队列里,只听士兵悄悄议论:“是肉汤,竟然是肉汤。”   扬赶紧喝了一口汤,发觉滋味果然鲜美,他有点感动,才脱离俘虏地位就能吃上肉汤,果然像传说中一样,晋国这个老牌霸主国做事很仁义。恍惚中,他想起不久前听说的一个故事,据说在齐鲁交战中,鲁国的贤人曹刿曾愤懑的说:“肉食者鄙。”   这句话中充满了酸溜溜的味道,连曹刿这样生活优裕的人都为产不能吃上肉而充满怨气,这晋国人居然给刚才的俘虏、几秒钟前才变成友军的许国人分肉汤,这未免太离谱了吧。   身边继续传来低低的耳语:“呲——我们这吃的还算好吗?你看看那些军官吃的,他们盘子里还有一条鸡腿呢。”   扬赶紧抬头张望,发觉他们所在“卒”的军官,也回到了士兵群中,同样蹲在那里,端着盘子吃饭,果不其然,军官的盘子里多了一条鸡腿……等等——军官不止多吃了一条鸡腿,他们还多了一双筷子:一双闪着金属光泽、青亮亮的金属筷子(食箸)。   晋军虽然发给许军士兵盘子、碗与竹筒,但似乎忘了给大家发筷子,很多士兵只好用手抓,唯有军官,却获得了全套的餐具。他们手中的盘子碗,明显比士兵们高档。居然全是用金属做的,只是那种金属材质模糊。扬的见识略高一点,他只能肯定:那些餐具的材质不是青铜,但也不是恶金(铁)。   军官发觉士兵望向他的目光充满委屈,他停止咀嚼,努力做着缓和工作:“你们看我吃得好——狗!刚才我去见晋国人,他们已经说了,给予我们的是辅助兵待遇——辅助兵待遇,与正卒相差一级,我这名军官最多跟晋国普通正卒待遇一样。我可是贵族啊,竟让我跟羡余(辅助兵)一样待遇,晋国真是瞧不起人。”   士兵的脸色稍微平和了一点,那军官又抱怨:“论起来,那些长官死了的卒真是幸运,一个普通小卒,随便被晋人一指就成了军官,和我等‘公孙’享受一样待遇,真是气死人。”   看到士兵眼中露出羡慕的神情,那军官抓紧吃了两口,马上说:“咱们既然是友军了,晋军许诺照顾我们家人——昨晚城内厮杀,城中百姓多有逃出城外的,向我们这个方向逃跑的百姓被晋军拦截了,所以我们不知情。据晋军说,城里的百姓已经完全逃散,只剩下几位公子及其家人。   等会儿晋军会来几名书记官,登记士兵的家属。你们谁家里还有亲人,赶紧告诉书记官,书记官会派人出去查找……不过晋人也说了,这是乱世,这是战争,能找得到亲人,是各位的幸运;找不到亲人也没有办法,不要怨天尤人。”   听到军官交代,许国士兵顿时想起了城中的家人。心中挂念家人的安危,许国士兵匆匆结束了就食。不一会儿,晋国书记官果然来了,他们拿着一种很奇怪的叫做纸的东西,用铅条在上面记录着每个士兵的家庭住址——春秋时代就这样,大多数人没有名字。想寻找士兵的家眷,也许只能向难民嚷嚷:“某街、某巷、某男的家眷在哪里?”   扬是幸运的,晋国士兵驱赶城里人的时候,他母亲因为胆小,躲在家中不肯出来,晋人看她是个孤身女子,也没有过分逼迫。结果,扬回城后顺利的找回了自己的亲人。而有些士兵则遭遇不幸,家人走失。其后,他们的家眷或许是因为胆小,躲在野地里没敢回答晋人的呼喊,结果,直到开拔后,许多许国士兵还没有找见失散的家人。   也有一些士兵的遭遇令人哭笑不得:他们陡然之间冒出了自认是亲戚的国人,这当中如果真有他们的亲戚在还好说,但如果自己真正的亲人没找见,反而多了一堆从来没见过,也没有听说过的陌生人,哭着喊着要认亲,那就让人哭笑不得了。   好在这样的混乱没有持续多久。接下来几天,许国军人开始整编,扬幸运的被挑选进入许国正卒行列。他因为获得了一个好待遇:因为晋人要顺便征发辅助兵,这些辅助兵将跟随晋国大军行动,虽然不发报酬但吃饱饭没问题。所以被挑选上、成为正卒的许国人,被允许推荐自己一到两位亲戚,列入晋国征发范围。   扬忐忑的将自己母亲报上去,没想到晋人并不在意她是妇女,随即签发了征发令,自己的母亲得以进入晋军帮厨……   母亲安置好了,扬对晋国人那森严的军纪与重重的规矩,也不再有抵触心理,他严格按照晋国军官的要求,吃饭排队、走路排队,连上厕所都要排队,还要定点——敢随意大小便的许国军人,都叫皮鞭抽的第二天起不了床。   如果说排队是晋军一个特色,那么晋军对洗浴的要求就让人难以理解了,扬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就餐的经历,那时晋军似乎没有过多要求,但之后晋军的要求逐渐严苛起来,他们不仅要求饭前洗手、把自己的盘子碗洗干净,还要求托盘上的竹筒与碗摆放整齐,每次吃完饭后,还要求士兵立即把餐具洗刷干净,收藏起来……   顺便说一句,晋国人似乎对装备的追求近乎偏执,在第一次吃饭时,发给了许国俘虏一套餐具,其后就是不断的发放东西,一会儿是发放一套行军背囊,一会儿又给他们发放军毯,然后是鞋子、军装、毛巾……当然,军装鞋子只有正卒才能获得。   但是,士兵的筷子始终未发放,似乎晋人不太在意这些小玩意,令人牙痒痒的是:军官们却拿的金属筷子在人眼前晃来晃去,实在让人羡慕。   饭前洗手,大多数士兵可以理解,毕竟当时的贵族也有这个讲究。然而,要求士兵们每隔几日,必须洗澡,这就让人难以接受了,因为烧洗澡水需要很大的容器,要消耗很多的燃料……所以,当时的春秋平民,终身只在家中洗两次澡,出生一次,死亡一次。其余的,只有夏天跳在河里方便了。   然而晋军似乎不怕麻烦。与此同时,在晋军的教导下,许国原来的军官也越来越凶残,他们每天会拿着皮鞭把士兵从帐篷里抽出来,要求士兵出来跑步、做早操。每隔几日回抽打着士兵列队去洗澡,晋军给许军准备的洗澡水居然是温的,他们从一个巨大的竹管里喷下来,每个士兵被容许在竹管下呆数个呼吸的时间,在此期间,士兵必须迅速的用毛巾揉搓全身,快速的冲洗……   逐渐的,扬适应了晋军的规则,而后他们结束休整,陷入漫长的行军当中。大家不停的走,从早晨走到晚上,等到终于不用走路了,扬被告知,他来到南方的陈国。   在陈国驻扎的日子里,扬一直感激自己的幸运,他确实是幸运的,因为识字和懂剑术,身体条件还不错,所以被选为许国正卒,晋人所说的正卒其实是职业兵。日常知识训练,不用参加没日没夜的筑城活动。另外,在每日训练结束后,他还能见到在伙房帮厨的母亲。   母亲这段日子营养跟上了,脸色红润起来,竟然恢复了几分当年的风韵——据母亲说,晋国辅助兵中有一名五十多岁的老卒看上了她,这几天正在向她献殷勤。而那名老卒表示,他是赵氏老兵,这次服役大约是他最后一次出战,多年的军事生涯后,在慷慨的领主赏赐下,他在甲氏拥有约三千亩的土地,土地的边缘是一块湖泊——湖泊原本属于领主的专利。   老兵征战一生,以前曾有过孩子,但后来,在“下宫之乱”的赵氏守城战中,老兵的孩子阵亡,妻子伤心而死。现在老兵空有三千亩土地,约六十名奴隶,却没有人继承家业。听说眼前这妇人有扬这么个儿子,还在许国正卒的战斗序列,他高兴自己能有一个成年孩子来继承家业,因此向扬的母亲表示:只要她嫁过去,他保证把扬当自己的儿子看待。   这位晋国老卒还炫耀说:他是赵氏老人,儿子在保卫赵城中阵亡,像他这样的人,有资格拦住领主的马车,找领主直接对话。只要扬的母亲嫁过去,那么扬就算是赵氏自己人了,他会出面找领主,把扬从许兵的队列中调出来,并入赵兵的行列——为了显示这个条件的优惠,这老兵还偷偷告诉扬的母亲,别看许国正卒的待遇好,可细算起来,还不如赵氏辅助兵的待遇呢。   出于对父亲的怀念,扬当即对母亲作出了否定回答——虽然母亲的话中隐藏着恳求的语气。   然而,私下里扬也不禁猜想:我们现在都每天能喝一顿肉汤,每次月圆都能吃一次肥肉,这样的待遇,竟然还不如赵氏辅助兵,那么赵氏正卒的待遇又该好到哪里去?难道像贵族一样,每天能喝到酒,能听到歌舞?   渐渐地,扬开始关心起周围来。随着周围的城市逐渐成形,扬接触到的士兵不再限于晋国的新军,其他国家的联军士兵与晋国的上军也开始与许国人接触。扬感觉到:晋国上军似乎与新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同样举止刻板而严谨,但他们的训练强度却远远不如新军,比如他们早晨不跑操,只偶尔进行队列训练……而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上军的装备与伙食,也不如新军。   对于这点差异,扬不敢找晋军打探,他寻找其他的联军士兵,比如,长期跟晋军并肩作战的卫国军队。   卫兵听说扬现在正在跟随新军一同训练时,脸上露出同情的笑容,问:“兄弟,吃苦了吧?晋国四军中,数魏氏的军队与赵氏的军队训练最严苛。而这两支军队当中,又数赵氏的训练任务最沉重,他们每天早晨要绕城跑步,号角吹得震天响,皮鞭抽得让我们都睡不成懒觉……啥,你就在赵军啊,嗯,你的运气可真够差的……   不过,赵军的伙食不错,听说他们的正卒每天有一斤肉配给,人吃肉都吃得腻了,见了肉都想扔……他奶奶的!我还听说,赵兵的装备最好,因为赵氏一贯穷,领民人口在几大家族中最少,所以赵氏把武士看的像自己的眼珠子一样,砸锅卖铁也要给士兵装上乌龟壳,所以历次战斗赵兵伤亡最轻,这一点可是闻名列国的。   你待在赵兵里,至少不用担心自己的性命了。赵家宗主绝不会让自己的士兵白白送命……哈哈,你们不是每天都在练跑步么?人都说这练得是逃命的本领。赵氏能跑,有一个笑话说赵兵的速度,说:当你追赶赵兵的时候,先是觉得剑能砍上对方。可当你抽出剑来的时候,你会发现,你们之间的距离必须用弓箭才能够得上……但等你准备好弓箭的时候,地平线上已经看不见赵兵的背影了。”   卫国士兵说的话虽然刻薄,但扬从卫国士兵的嘴里,听到了几个信息:装备好,训练苦,吃得好,善逃跑。   可这些还不能打动扬的心。   随后,晋国的后勤部队到了,部分后勤兵替换了服役期满的辅助兵,原本那名追求扬母亲的赵氏老兵也在其中。但是,这名老兵临走前发觉扬拒绝的态度不再那么坚定,他乐颠颠地去领主帐篷里转了一圈,又留了下来,看来,他打算继续努力,完成传递家业的愿望。   随后,各国辅助兵的任务繁重起来,城外划分了各国负责的领地,辅助兵负责在这里开垦农田,播种粮食——听那位老兵说,这项任务已经不再由赵氏宗主负责,赵氏宗主已经将后勤工作移交另一位晋国将领,自己转而负责军事上的新任务。   扬对于晋人的工作交接没有太多的感觉,如果不是老兵告诉他真相,他完全感受不到其中的差异。稍后,扬心里直感慨:晋国的人才真多啊,那位总是笑眯眯的赵氏领主,能轻易攻破了许国国都。在扬看来,此人的本事至少比自己的国君大,但晋军似乎随便找一个人来接替他,成绩都没什么两样。   多年之后,扬才知道,接替赵武的可不是随便人,那是晋国的“第二才子”士匄。   扬感觉不到变化,是因为他依旧在新军里——他们这支许国军队命运已经决定,将由赵武完整吞下。   所以,赵武已经慢慢的提高他们的待遇——晋国新来的补给部队中,有七成的人员是东郭离带领的赵氏羡余(补充兵),他们带来了充足的补给物资,不久,许兵也获得了新的铠甲与武器。当然,许兵获得铠甲与武器都是便宜货,比如铠甲只是木甲。   新的铠甲武器拿到手,让扬感觉到一丝大战来临的气氛,他心中正在忐忑间,那位追求母亲的赵氏老兵直入许国营中,递上相应军符,要求带走扬。   扬心中满腹不满,但他不敢对一个晋人发脾气,只好闷闷不乐的随着老兵穿越大营,来到城中的高台前,来到赵氏宗主的府邸门口,求见赵氏宗主。   赵氏宗主住在城中心高台的第一层,这个位置也显示了赵氏在整个联军中的位置。高台第二层是三国联军统帅和全军副帅士匄居住的地方。再往上,高台最高一层,居住着联军统帅荀罂和他的幕僚班子……以及随军的占卜师。   似乎谁都不愿意居住在最下层,连魏绛都不太乐意来这一层办公,于是整个土筑高台的底层,就由赵武和他的幕僚占据了绝大部分空间,此处来来往往的人,基本是赵氏的武士。   一名走过扬身边的赵氏高级武士,看到扬身边的那个老头,两者似乎认识,那名高级武士打招呼:“河老,等着求见呐?”   说罢,他打量着河老身边的扬:“儿子找见了?不错,不错,身体还算不错。不过,大概是从小没有吃好,瘦得跟豆芽菜似地,想当内宅武士,恐怕这辈子没希望了。”   “河老”就是扬身边的那位老兵,扬到今天才知道,这位老人名叫“河”。   河老笑着,指一指屋里头:“家主正在议事,我自家那点小事,不敢打搅家主,还是等一会儿。”   那武士点点头,随即迈步走进屋里。此时,屋里正传来一位中年大叔的声音——扬并不知道,这个声音属于联军统帅荀罂:“……必须在十日内动手。刚才传来消息:我们走后,鲁国国君(鲁襄公)到新田城‘听成(听候霸主布置工作)’,他借机请求我晋国同意把鄫国作为自己的属国。   一开始我们国君不同意,但鲁国正卿孟献子强烈要求,寡君也就同意了——鲁国人可能是认为到自己侍奉晋国有功,希望获得奖励。说实话,他们也应该获得一些奖励。   你们知道,宗主国对属国有保护的义务,一旦鄫国归属鲁国,我们晋国就不再承担庇护义务。但鲁国有能力保护鄫国嘛?果然,这个答案来得太快——” 第九十八章 谁敢杀我?   稍作停顿后,荀罂继续说:“最近传来消息:齐国听说鲁国居然想在山东半岛与自己争夺势力范围,没等鲁国国君回国,立刻派遣自己的附属国、忠心马仔邾国、莒国讨伐鄫国。鲁国臧孙纥(臧武仲)率领鲁军救鄫,并企图侵邾,但立刻被齐军打败,所属部队伤亡惨重。   鲁国国君认为,这次失败是由于鲁军主力随我们南下戎守陈国的原因,他向我们国君请求支援,如果我国无法支援鲁国,那么按照规则,鲁国军队有权从我们这里撤出。   我们确实派不出援兵!也就是说,鲁国的军队很快就要撤离——我得到的消息是从国都直接传达的,鲁国军队得到消息应该在十五天之后了。但我把这个消息已经通知了鲁国的季武子,他同意,在接到撤军命令之前,继续配合我们行动。”   赵武的话在屋里响起:“也就是说,我们只有十五天时间……陈国的军队已经拉上去两个月了,顿国的军队采用龟缩防御战略,完全不出战,而楚国攻击陈国的军队,则由大将彭名率领,撤到顿国国都附近,也在坚持龟缩政策。   楚国与顿国防守的密不透风,这两者相距太近,导致我们无法毫无顾忌的攻击其中一方;陈国军队在前线不敢乱动,而楚国军队畏惧我们的大军,到也不敢轻易出营攻击陈国——大家都在静坐,这是个长久相持的僵局。我本来打算再等一等,既然副元帅有令,那么我们的问题不是‘什么时候打’——各位,我们该考虑一下:怎么打?”   屋里讨论声四起,过了一会儿,晋国副元帅的仪仗从屋里走了出来,路过老兵河老的时候,副元帅看了河一眼,脚下没有停留,一路昂然而去。   稍停,屋里的讨论平静下来,赵武声音清晰的命令:“传河老进来。”   河老迈步向屋里走,走了几步,发觉扬人留在原地,他回身轻轻拽了一下扬的袖子,拉着不情愿的扬,走进屋里。   刚才跟河老打招呼的那名武士,正站在赵武的身边,似乎是这名武士趁空把河老到来的消息通报给家主。   赵武上下打量着扬,嘴里发出与那名武士相同的感慨:“果然是从小营养不良,即使吃了几个月饱饭,素质还是不行,唉,先天不足,后天是补不回来的。”   屋里的武士纷纷点头,河老上前跪倒在地,又拉着扬跪倒,赵武装模作样询问河老:“这就是你挑的儿子?”   河老连忙点头。   赵武打量着扬,突然说出一句,让扬泪流满面的话——他说:“人小的时候,都喜欢崇拜自己的父亲,你的父亲用自己省下口粮养活了你们母女,自己却饥饿而死,这样的父亲确实值得怀念。”   二十出头的扬,跪在地上号啕大哭,这一刻,他感觉到那个年龄与自己相近的家主,话语好温暖。   赵武耐心等扬哭累了,声音低沉下去,他又用怜悯的口气说:“我们晋国人规矩大,河老在服役期结束后请求继续服役,这在以前没有先例。所以河老找到我,把原因都说了。他愿意超期服役留下来,只想就近照顾你们母子。我同情你的遭遇,敬佩你的坚持,但我更怜悯你——身为小国寡民中的一员,活下去,不容易啊。”   赵武的话,引得扬阵阵心酸,在泪眼朦胧中,扬发现河老紧张的望着自己的家主,望着自己。   赵武继续说:“这是个乱世!在这个乱世里,想保全祖宗的祭祀不绝,其实还有更好的方法。比如到晋国去,娶妻生子,最好能生下两个以上的儿子,让其中一个孩子继承你过去的家名。这样一来,什么都保全了——如果你对此没有异议,今天我在这里,以赵氏宗主的名义作见证,以家中诸将作为观礼人,你当场认下自己的父亲。”   扬不知不觉的点头,鬼使神差的拜倒在眉开眼笑的河老脚下,口称“父亲”——多年以后,扬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只记得家主说的话很温暖,让卑微的他没有抗拒心理。但他很奇怪,当时自己听了家主的话,明明对亲身父亲的怀念更加浓烈,却毫不犹豫的听从家主的话,把别人称作父亲……   仪式过后,河老拉着扬站起身来,赵武看着河老,问:“按我们晋国的规矩:家中独子无需承担兵役。既然他成了你的独子,从这一刻起他解除兵役任务,至于你……你和你妻子都在军中,按规定:两人役,留一人。你和你妻子当中,可以留下一个继续服役,你选择吧。”   河老那佝偻的身体,挺直了,大声回答:“我虽然老了,可还是赵氏的武士!赵家的人从不躲在女人身后,当然是我留下了。”   赵武点头:“那么从今天起,你的妻子和孩子解除服役,这一命令即可生效……不过,河老,我建议你:先不着急把妻子与孩子送回国内,从这儿回国,路途遥遥不说,路上盗匪横生,单身上路极不安全。而我们晋军马上有一支军队要撤回国内,我赵氏也有一批辎重兵随他们一同撤走。   所以,你妻子孩子可以先住你那儿,没有服役任务了就当自己是南下旅游,四处看看风景,散散心,等到大军开拔的时候,我会通知你的。”   赵武如此亲切,感动的河老一拉扬,重新跪下感激家主……   等出了赵武的屋子,河老依旧激动的控制不住自己,他紧紧拉着扬的手不放,一路都在唠叨:家主待我们真好,眼看就要有大的军事行动,家主事务繁忙,还耐心的听你哭了那么久,等你哭听了才跟你讲道理……孩子啊,这份恩情一定要记住,我们生是赵家的人,死是赵家的鬼……   扬跟着河老走了几步,发觉河老走的方向不对,他奋力挣脱河老的手,问:“父……父亲,我们是在出城吗?我军营里还有一些东西……母亲那边……”   河老摆摆手:“你军营那点破东西,不值得专门跑一趟,不如把那些财务分给同伴,还讨个好。万一有什么割舍不下的私人物品,我回头通知赵氏宗室里的人,他们会替你拿回来的。至于你母亲,今早我已经把她接过去了,我征得她的同意才去接你的。孩子,快走,去见你母亲……咱们这一家,可算全了。”   扬跟着河老出了城,直往水边走。河老的住所在水边,几乎是一座小城,只是墙壁低矮,只到人的胸部,透过矮墙,可以看到里面有许多忙碌的人,他们当中,也有扬的熟人,那是许国国都的几位街坊。   一名赵氏军官,手里拿着一个小册子,迎面从院子里走出来,见到河老,他扬了扬手里的册子,问:“河老,明天该缴纳的鸡只数量已经清点完毕,你赶快让人屠宰了,傍晚时分送到军营。”   河老眉开眼笑的拉过那名军官,介绍:“棉,快来见见我的儿子……我老了,今后你免不了要跟他打交道。他叫扬,是个识字的。”   那军官冲扬拱了拱手,嘴里说:“河老,我回头跟你说,上面有命令,要在最近几天宰杀三倍以上的禽肉,军情紧张,我现在要去其他地方通知了。”   河老还想卖弄一下自己的便宜儿子,不巧,一只小船靠上附近的简易码头,船夫站在船上吆喝打断了老武士的炫耀:“河老,河草送来了,今天收不收?”   河老赶紧放了军官,回身对船夫吆喝:“你这家伙的水草总是湿漉漉的,我的鸡吃了老是拉稀屎,还要雇人晒干才行,你的水草我可以收,但重量要打六折。”   船夫讪笑:“河老,不要太过分,你得鸡陂打六折收水草,旁边的鸭城才打七折,人家还不嫌水草水多,你这儿不要,我送鸭城去。”   河老大怒:“你这厮偷奸耍滑,等我们大军灭了顿国,我一定把你买来当奴隶,好好调教你。”   那名顿国船夫大笑:“好啊,等你们大军出发了再说这话,就你们这样的公子兵,吃的比我们国内的公子还好,娇生惯养的,能打仗吗?”   河老轻笑:“我晋国横扫天下、称霸列国的时候,你的爷爷还没有生下来。我们是否能打仗,不许你南蛮小国鉴定……算了,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来人,去告诉旁边鸭城的‘栗’,说他太不地道了,这么水渍渍的草,也要打七折,他要是脑袋肿了,我去帮他敲敲……”   船上的渔夫立刻服软:“好了好了,河老,按你说的,六折。”   河老一摆手,鸡陂里跑出一个人上前招呼船夫,河老便向鸡陂里走,低声嘟囔:“想来骗我,还嫩了点。”   走近鸡陂,里面的役夫与许国、陈国学徒一起冲河老拱手行礼,河老重新恢复了兴奋劲,招呼大家说:“大家快来见见我儿子,这是我儿子扬。”   人群里,几个声音窃窃私语:“这不是国都里收人保护费的扬吗?他什么时候成了晋国人?”   说话的几人是扬在许国的几个旧日街坊。   对于这话,河老与扬不约而同的自动忽略。   河老仰头看看天色,马上拉起扬的手:“天色还早,离吃饭还有一阵子,我们不急着去见你母亲,先看看我的产业——这今后也是你的产业。”   一群许国、陈国学徒工簇拥着两人向鸡舍里走,河老边走边介绍:“这鸡陂技术可是我赵氏的强项,如今,晋国九成的鸡鸭肉食,都由我赵氏供应,咱们家因为这些技术,当初虽然家族弱小,但在各大家族游刃有余——其他人按饿的时候,咱家人吃肉都吃腻了,这也算一种富足吧。”   河老这里说着“咱家”,指的是整个赵氏家族。   河老继续唠叨:“当年,家主上位后裁减老弱,我老了,便退下来,由家主亲自教授糊口的手艺,这鸡陂技术在我晋国也是各家族垂涎的,想当年我为了学这门手艺,吃了多少苦,但现在,家主却要无偿的交给许国人与陈国人……”   说到这里,老头突然止步,转过身来,冲那些雇工喊:“听着,我有儿子了,今后,我也要扩大家业,您这些雇员,学了这门手艺,如果要回自己的国家发展,我也不挡着你们,可要是愿意继续接受我的雇佣——我们家主说了,我晋国大军,将一路保护你们回去接家眷,并把你们一路护送回晋国。”   河老一路唠叨着,领着扬边走边介绍养鸡场的各种工序及规则要求。作为一个现代人,当然能够明白其中的消毒要求,但扬作为一个许国人身临其境,禁不住感慨:晋国人规矩真多,连养鸡都适用军法,规矩重重。   参观完鸡舍,河老得意的介绍:“所谓陂,指的就是水洼旁边的湿地。鸡陂,顾名思义,就是建立在水边的养鸡场。为什么要把养鸡场建立在水边?因为这样一来,鸡场好清洗,养出来的鸡干净——以上这些话不是我说的,是家主说的。   家主还说,鸡场里每一条规定都有意义,都有其非执行不可的原因,只是这原因嘛,我暂时还不能告诉你们。你们才干了多久,这些规定有几十条,先把它记住了再说,等你们回到晋国,成了我赵氏的部员,我自然会慢慢跟你们解释……”   河老正得意洋洋的宣传着,门外传来一阵阵喧哗,刚才在门外收水草的那位雇员跑了进来,慌张的汇报:“上军包围了我们鸡陂,是范军佐的范家兵(士匄封地为范)。”   “取我的戈来”,河老挺直了身子,向身边的雇员说:“瞧见了吧,我们家主对你们的恩惠多大,即便是在我晋国,也还有人想偷窃我们的技术,这些人就是来偷技术的——孩子,拔出你的剑来,跟我走。”   扬嚅嗫的提醒:“外面是晋国副统帅的军队。”   河老的回答斩钉截铁:“现在,你就是晋人。”   包围鸡陂的军官没有进门,他站在门口,展开一份文告,高声宣布:“上军佐范匄从即日起接管后勤,范军佐宣布:鸡陂、鸭城、猪寮重地,与我军食物安全供应密切相关,从即日起,我军将对这些重点地区加强保卫,并派出军官四时巡视——鸡陂主管服的是‘军赋’,从即日起,直接受范军佐管理。”   河老一手持戈,一手伸出,说:“拿来!”   范氏军官反问:“拿来什么?”   河老大声回答:“我身为赵氏的人,你要想进我赵氏鸡陂,就拿来我赵氏家主的命令。”   范氏军官驳斥:“胡说,范军佐统领全军后勤,赵氏宗主也得听命行事,你这老头,不过是赵氏的一个纳赋人,也敢要范军佐听你话吗?”   河老的胸膛挺得越发直了。这一刻,原先那个佝偻老头,身上居然散发出令人不敢正视的神采,他横戈回答:“昔日,国君想要进入赵城,没有得到赵氏宗主的许可,我‘河’奉命持戈拦阻,为此,我为赵氏奉献一个儿子。今日,范军佐想在未得赵氏宗主许可的情况下,踏入我赵氏的地盘——请从我父子的尸体上迈过去。”   河所说的父子,指的是他与身边的扬。扬有点胆怯,他握剑手有点颤抖。   对面范氏军官厉声大喝:“咄,你这老头,想抗命吗?”   老头意气奋发,持戈大喊:“昔日,戎人来攻打赵氏农夫,家主与群臣立誓。誓词说:苍穹之下,敢使我赵氏流一滴血者,我赵氏将使他流尽血。   誓词刚刚落地,大戎小戎国君的头被我们割下,土地被我们占领,残余分子被我们追杀千里。我是赵人,今日我倒要看看,谁敢杀我?”   老头孤身一人面对整个范家军,气势汹汹、咄咄逼人。在他身后,许国、陈国雇员已被这场冲突吓的跪倒在地,并让开了大门口。唯独老人还堵在大门。   扬本来先天面对霸主晋人有点胆怯,这一刻,听了老人的话,他勇气陡生,横剑窜到老头身边,两腿虽然发软,但他也竭力直起腰。   扬的母亲慌慌张张的从边跑来,她穿了一件新衣,身上还寄了一个围裙,似乎刚才在厨房忙碌,看到老头充满男人气概的横戈堵住大门,儿子拿着出鞘的剑,站在老头身边,她犹豫着,想伸手拉一把老头与儿子。   老头依旧在气焰嚣张的大喊:“谁敢杀我?”   范氏军官还在犹豫,来之前他也获得了严厉警告,禁止与赵氏正面冲突,故此老头的咄咄逼人,虽然让他非常看不惯,但他还在犹豫……   一辆兵车慌慌张张的从城中驶出来,车上的人一边跑,一边大声喊:“副元帅有令:撤。”   晋军真是令行禁止,副元帅荀罂一个字的命令,没有任何解释,那名军官毫不犹豫的一转身,一挥手,范家军井然有序的撤退了。   河老将戈重重的顿在地上,大声教育扬:“儿子,你看到了吗?我们是赵家的人,头顶着赵家的天,脚踩着赵家的地,家主就是为我们遮风挡雨的伞——除此之外,都是个屁。国君算个屁,元帅也算个屁,家主不点头,你就有权挥舞战戈,杀他个落花流水。即使阵亡了,家主自然会替你照顾子女,会找人替你承继家业。   但你要是不抵抗,让人侮辱了赵家,从此你将不被赵家承认,要被赶出家庭,流窜于荒野,成为孤魂野鬼,死后也没有人祭祀——所有我赵人从不怕与人并命,没有家主的许可即使是国君来了,也拼他娘的你死我活。”   老头的说法并没让扬震惊,因为他说的是正常的“封建”。封建体制下正该如此。   而扬感到惊诧的是,老头对付的是晋人,是霸主国的显赫正卿。这事实让扬有点头晕——貌似面对霸主国的时候,许国国君不惜把所有规则打破,也要维护晋人的利益。   扬的母亲上前,温柔得拽平老头身上的衣服,扬满头大汗,心情却畅快无比,他说:“这一刻,我平生从没有感觉到如现在一样畅快……做一个晋人,做一个赵人,如此甘美。”   老头平静的将戈交给旁边的雇员,霸气十足的吩咐:“儿子,带两个人去旁边的鸭城看看,问问他们要不要支援,如果他们也没事了,就拜托他们去通知家主一声,我这里人手少,陈国人、许国人都废物,不顶用。”   扬领上两个带路的许国雇员,往鸭城赶路,走到半路,遇到鸭城派来支援的人手,相互询问后,他赶紧带着鸭城的人返回,向父亲汇报:“父亲,鸭城那里的范家军也撤了,鸭城人多,已经通知了家主,听说家主目前已经出战了,新军先驱在不久前已出城。”   此刻,扬说起父亲与“家主”这个词来,自然而然,毫无心理障碍的脱口而出。   河老哦了一声:“难怪范氏有如此大的胆子,原来家主出战了,赵氏在城中留下谁主持日常事务?”   鸭城的人拱手回答:“听说家主只带了正卒轻装渡河,听说他们将先在河对岸扫荡出一片空地,隔绝战场信息,然后才调辅兵上去修筑临时营地,我们赵氏的辅兵还没有动,城内主持的是英触与吴熏,他们已经找副元帅投诉,副元帅正在安抚他们。而范氏坚持说,他没有恶意,只是大战在即,为防止流窜溃兵骚扰,想加强保卫而已。”   春秋时代,贵族之间对自家的生产秘密都极为看重,真实的历史上,韩氏擅长培养弓兵,虽然跟赵氏关系密切,但他们依旧把秘密带入了战果。同样,赵氏也把骑兵技术、魏氏也把甲士培养技术各自带入战国。而目前,赵氏所擅长的除了骑兵技术外,还有他们的战车技术,铁制武器制作技术……以及鸡陂、鸭城、猪寮等生产技术。   这些先进技术都是各家族垂涎的对象,赵武也严格按照这时的规矩走,没有“为国为民”把这些技术“无私奉献”出去,普及全国的意思。作为他的盟友,韩氏获得了一些皮毛,范氏沾不上边,干脆赤膊上阵,准备抢夺了。但他低估了赵氏辅助兵的抵抗意识,延误了战机,使得荀罂获得消息,及时介入阻止事态扩大…… 第九十九章 咱们拼命了   范氏的试探失败,河老不再跟范氏在细节上纠结,他嘟囔:“家主总是这么小心,咱们的辅兵也不是不能战斗,他还是每次都确定自身安全了,才让辅兵上去……”   鸭城的人笑了,指一指扬说:“河老,你有儿子,大战在即,为了不让儿子上战场,你都闹到家主那里了,别的辅兵也是赵人生养的,他们也有父母啊。”   河老也笑了,回身招呼自己的孩子:“孩子,我们回去吃饭,今天的饭,可丰富了,咱是养鸡的,鸡肉随便吃,今天早上我还买了一条鱼,屋中还藏了一些酒,咱们父子,好好喝一顿……刚才的事情,既然家主不在,我们就等家主回来做决定。”   突然间,一名陈国雇员插嘴:“刚才老爷说鸡陂还需要雇员,不知道我可不可以?”   河老一回身,刚要回答对方的话,鸭城的人看到这里已经没事了,连忙拱手告辞。河老忙着送别鸭城的人,等鸭城的人走远,河老回身问刚才说话的人:“你是陈国人啊?家主吩咐:非万不得已,不要雇用陈国人回国,我们是来陈国帮忙的,不能做出削弱陈国的举动啊。”   那名陈国人拱手:“小国寡民,身处在大国交锋的前线,早晨晚上都惊恐不安。刚才看到老爷的举动,才知道人原来有另一种活法,才知道身为霸主国一个普通百姓,竟然如此甘美……如果老爷不嫌弃,我愿意带着全家老小前来投奔,哪怕不给我薪水,只要老爷赏我全家一口饭吃就行。”   河老犹豫了一下,摇头:“陈国人不行,除非有很特别的技艺特长……你不行,不算有特长,家主面前我开不了口。”   那名陈国人噗通跪下,连声哀求……   此时,颖水南岸,赵武看着身边渡河的士兵,频频摇头:“大军渡河速度太慢,枉费我们准备了三个月,竟然还是这么慢的龟速度。”   潘党在旁边解释:“够快了,当年楚军渡河,前后花了一个月。而你在半天的时光渡过去两千人,这速度已经够骇人听闻的,楚国人知道,该羡慕死了。”   赵武叹息:“生产力水平啊……三个月的时间,才造了的三十多条船,摆渡一趟只能运一千人,半天功夫只摆渡了两趟。”   卫敏劝说:“我们跟楚国人不一样,我们的军械比较复杂,还有战马随行,楚国人军械简单,全军组练(铁叶甲)人数不过三百多人,我们则是人人披甲,人均两种以上的武器……更何况,我们选取的渡河地点优势河面最宽阔的地方。颖水滔滔,渡河本来就难,主上又想不引起顿国人注意,诸多限制下,这速度已经不错了。”   赵武沉吟:“楚军当初是怎么过河的?他们每年都来出征,一定拥有大量的船只,这些船一定隐藏在什么地方——他们不可能把船装入口袋里打包带走,所以……”   潘党截断赵武话:“我知道船藏在哪儿……”   潘党深吸一口气,慢慢的说:“历来,我们楚军北上都是从顿国出发的,而后在陈国重新集结。过去,船只停留在江面上,随时接应河对岸的人。现在船不见了,我想是因为楚国失去了陈国,怕这些船只被陈国人夺走。然而,顿国附近能登岸的地方只有一个,那里有大片的浅滩,部队可以登上浅滩,而后涉水上船——唯有那里,能同时停放大量的战船。”   赵武同情的点点头,他摆手招呼随从递上几副铜面具,自己挑了一副山鬼面具戴在脸上,潘党也顺势拿起一副“河伯”面具戴上——他是楚人,是楚国人人尊敬的大英雄,楚军当中有很多人认识他,现在,他要面对楚军的下手,自然心中不忍心,要把自己隐藏在面具之下。   面具戴上,在面具的遮盖下,潘党似乎轻松了很多——这不奇怪,很多经历了化装舞会的人都有这种感觉:面具之后的自己,似乎可以稍稍放纵一下。   潘党现在就有一点自暴自弃的放纵:“因为楚国丢失了陈国,我们的大军驻扎在河对岸,楚国人又不想跟我们正面冲突,所以他们把船全部收拢了,停放在那个渡口。   其实那个渡口并不是附近最好的渡口,那段江面比较宽阔,摆渡起来有点困难,但好在那里水流平缓,可以同时容纳大量的人登船。所以,楚军大将彭名的营寨就在那里。当然,楚军虽然常来常往,经常驻扎在那里,但他们没有像我们一样,修建一座永久性城市,他们的营寨虽然屡经加固,但依然很简陋。”   赵武已经明白潘党的意思,他摆了摆手,下令:“这波船回去,告诉他们,停止运送辅兵,把那些船夫都运过来,全部。”   卫敏插嘴补充:“首先要把战狗队运过来,今晚我们要在这里扎营了,士兵们很疲乏,没有狗帮助守夜,恐怕有危险。”   赵武点头,在自己的命令中又加了一条,而后,他站在河南岸,耐心的等待、直到船队输送完军队。   赵武是个现代人,他知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的道理,但遗憾的是,中国南方当时开发并不完善,大河南岸除了一条简陋的小路通向顿国,其余地方都是茂密的森林。缓慢的移动速度,恶劣的路况,使得侦查敌情成了奢侈——侦察兵来回一趟需要一日夜,等侦察兵送来消息,那消息已经过时了。   另外,那条通向顿国的乡间小路是附近唯一的通道,如果晋国的侦查兵出现在那里,等于通知楚人与顿国人:袭击马上开始。所以,为了保持袭击的突然性,赵武只得放弃了战前的大规模侦查。   赵武也曾想到收买顿国的渔夫,但稍加尝试后,赵武放弃了这个努力。现在是封建社会,封建社会的属民对于封君的忠诚,构成了封建社会的超级稳定性,更况且,在这种体制下,一个下层社会的小百姓,能知道什么国君的军事秘密?   因为这种种因素,赵武的军队已经拉上了前线,但他对敌人的情况一无所知——正是为了打破这种一无所知的状况,赵武才把骑兵提前拉上了对岸,他准备仗着骑兵的机动性,将对岸的情况侦查清楚。   幸好,现在有了潘党。他来过这里,并在此地驻扎过。   又花了两天时间,赵武把附近二十里的敌情摸清楚了:楚军与楚国的船队果然在潘党所指出的地方,然而,楚国这群南方人显然不如晋国人耐冻。晋国人来到陈国,只觉得陈国温暖,而楚国人北上到了陈国后,只感觉陈国要比他们的家乡寒冷,所以,大部分楚军都窝在自己的营帐里猫冬,很少有人出营在四处乱逛,甚至连晋军摸到了身边,他们还感觉迟钝。   这两天,赵兵前后射杀了三十多位偶尔出营的楚兵,随后,楚国人组织了个搜索小分队出来寻找,在潘党的指引下,赵武小心地躲开了这只搜索队,等楚国搜索队回去后,楚人当天稍稍加强了戒备。为此,赵武又很耐心的等了两天,等到魏兵也完成了渡河,楚军营寨的戒备变得“对内不对外”——或许,他们认为那些失踪的人是逃兵,不耐北方的寒冷而私自逃回了家。   楚军并不知道,这是他们的敌人已经站在大门口了。在楚军营寨外的一片疏林里,赵武笑眯眯地打量着坡下的楚营:“我就知道,浪漫多情的楚人做事最不习惯坚持,这不,连续两天没有受到骚扰,他们马上放松了戒备……好得很,今天是第五天,攻击就定在今天,我们有两天的时间战斗,剩下九天用来收拾残局,然后……”   然后就是鲁国军队撤退的时间了,鲁国军队撤退后,赵武的戎守期还有三个月。   赵武走到魏绛面前,平静的说:“这次,我赵兵打头阵。”   魏绛轻轻摇摇头:“我知道你怕我抱怨,但大家都是为了国家大事,我岂能抱怨——我刚才看了,你的士兵,手中的武器都是长剑与盾牌,这样的武器可攻不破营寨。所以,这活儿应该由我们来。鄢陵之战的时候,我魏家兵首先退出战斗,受到了国君的暗自埋怨,今天遭遇的又是楚军,为了家族的荣誉,你不能跟我争。”   赵武顺势回答:“既然这样,我做第二梯队,一定会配合好你的。”   魏绛郑重点头:“我听赵兵私下议论说,跟韩兵一起战斗是他们最放心的。此战过后,我要赵兵知道,我魏兵也值得信赖。”   赵武点点头,返身走到了许国军队面前,许国军队这次淘汰老弱,又经过了三个月训练,精选出来的四千士兵已经有了军人模样,只是,由于渡船有限,许军的战车没有送过来,所以这些许军都变成了步兵,让他们很不适应。   赵武郑重的向许国将领鞠躬:“这次战斗,我晋人冲在前面,许国人只要压住我们的后阵就行。我不要求许国人奋勇作战,只要求你们:在我们战斗还算胜利的时候,你们坚持停留在战场。等我们打胜了,你们可以加入战斗,寻求战利品。”   一名许国将领胆怯的问:“万一,晋国人打败了呢?……我听说,楚国留守的是大将彭名,楚军营寨里有五万军队,可你们的兵力只有四千五。四千五百人去攻打五万人固守营寨,我担心……”   赵武打断对方的话:“不用担心,我晋国人不是没有被打败过,但最近一百年,我们只被打败过两次,这次绝不会是第三次!当然,如果我们战败了,你们就逃命去吧,我预先跟副帅商议过,即使你们逃回大营,副元帅也不会责怪你们。”   说完,赵武又回到魏绛面前,再度叮嘱:“当日,(鄢陵大战的时候)魏锜敢带领魏家兵扑向整个楚军,如今,魏家兵是不比当年了,但对面的楚军也不是楚国全部的兵力,我希望魏家兵不要让魏锜蒙羞。”   魏绛郑重点头,魏舒年轻气盛,他跳了起来,对着魏家兵将喊:“听到了吗,赵军将怀疑你们的勇气是否如往日一样,怀疑你们的勇敢是否随岁月的流逝而削弱——为了家族的荣誉,为了武士的名声,今日,让我们奋勇向前。”   赵武回到了自家兵将面前,神态依旧不急不躁:“听到了吗,魏家的人要拼命了!告诉我,是谁在鄢陵之战中,独自追击整个楚军?”   赵家兵一挺胸膛,大吼:“我们!”   “告诉我,是谁在鄢陵之战后,独自留守大营,对抗整个郑国的军队?”   “我们!”   “告诉我,当初我们弱小的时候,即使面对整个楚军,整个郑军,我们没有恐惧,今日,对面营帐里只剩下一群冻得伸不开手脚的楚国残余,我们会害怕吗?”   “不怕!我们不怕!”   “去吧——用你们手中的武器,让敌人颤抖,让敌人恐惧,我毕竟取得胜利,我坚信这点。”   听了赵武鼓动士兵,正在作战前祈祷的魏绛叮嘱自己的儿子:“赵武子拼命了,一贯不舍得消耗士卒的赵武子,这次要拼死一搏了,孩子,这次不管你受了多重的伤,也不许停留,只要能爬,你就给我向前爬。”   魏舒点头,回答:“我跟卫敏交情好,几日前卫敏告诉我,说本军营寨里传出消息,范匄想进入赵武子的鸡陂鸭城——赵武子当夜的祈祷词是:‘神啊,求您把这苦杯移开。’据说这句祷词,让倾听的赵氏兵将齐齐落泪。   卫敏解释说:赵氏刚刚重新建立,虽然有元帅与副元帅的保护,但终究根基薄弱。所以他们一离开大营,背后就有人使手脚,以此推想,留在国内的赵氏家人,日子过得还不知道有多苦。   赵氏将领认为,这苦难的根源就是战争,他们来到远离国内的陈国戎守,使赵氏没有时间进行发展,如果赵氏能获得两三年和平时期,等那两三年过后,他们就不怕任何人的挑战了。”   魏绛恍然——我说这次出兵,赵氏的智囊人物怎么一个都没有出现?赵武子身边只带了一群冲锋陷阵的猛汉,原来他们国内的形势更加严峻……我明白了:武子想一战解决陈国问题,让我晋国的兵力不再每年为陈国纠结。但他似乎忘了,他忘了鲁国为什么要撤兵。   所以他即使解决了陈国问题,我晋国的兵马依旧不得安宁,马上,我们将面临齐国的挑战了。   稍停,魏绛再次下令:“那就拼了吧!赵军将要拼命,魏军佐怎能不奉陪。”   赵兵的战前祈祷较长,首先结束祈祷的魏兵整理好队伍,慢步走出了他们藏身的森林。   春秋人讲究每做一件事都要占卜祈祷,这是当时的风俗习惯。讲究规则的晋国人,对这一规定执行得很严格。占卜祈祷时,弄得动静很大,即使楚国人以前不知道晋国人的存在,但那典型晋国人的祈祷方式一经举行,楚国人马上明白了:晋军来了。   当时的通讯状况并不好,楚军将领急忙调兵遣将,布置防御,军官们挨个帐篷把士兵们赶了出来,刚刚整理好队伍,魏兵一手举着大盾,一手挺着长戈,用晋军特有的那种傲慢且不慌不忙的态度,整齐的向楚军营帐推进。   “是魏兵!”认出晋军来历的楚军齐声喧哗。   想当年,魏锜率领魏家兵冲阵,虽然那一仗导致魏家兵伤亡惨重,一蹶不振,并使魏锜阵亡于养由基之手,但能跟“天下第一”平等交手的人,即使他败亡,也赢得了楚军的尊重。   认出魏家兵身份的楚军一阵慌乱,防御的布置工作因士兵的不听指挥,变得更愈发混乱,正在此时,结束战前祈祷的赵兵走出了丛林。   “嘶——”楚军齐齐抽了口冷气。   论起赵武的名声来,他在楚国的名声比魏锜还响亮,因为这个人曾孤军追击楚王,传言他在路上潘党的拦截,轻松的击杀了潘党,并冲到了楚王的车架面前,然后出于对王权的尊重,他彬彬有礼告退。   潘党是谁?那时与养由基并列的天下第二,这人冲到楚王车架前的时候,养由基也在旁边,却没动手。那时的赵武,不过是刚刚加冠,初次上阵就表现的如此耀眼,虽然他击杀潘党的武器很神秘,但那件武器既然能杀潘党,也能杀其他人。   营寨里的楚军摸不清晋军的虚实,见到首先出现的是魏家兵与赵家兵,一名军官慌张的回去向大将彭名汇报:“将军,晋军来了,看来他们要拼命了,前茅就摆出了魏家兵与赵家兵。”   彭名也慌张,他恼怒的跺脚:“不宣而战,太不仁义了,晋军居然不宣而战了。”   那名通报的楚国军官也很愤怒:“是呀,晋国这次做得太不地道了,怎么不通知我们一声就来偷袭呢?什么时候,晋国人打仗也像吴国人一样卑鄙无耻了?”   彭名正在与楚将忘情讨论晋国人不宣而战的事情,又一名楚国军官赶来汇报:“许国军队出现了,丛林里出来的赵兵,后面跟的是许国人,另外,森林里还有不少旗帜,我们寨墙边的士兵都很恐慌。”   彭名想明白了:“连弱小的许国人都出现了,看来晋国人这次不止调动了自己的兵力,列国军队可能都在,我们……”   彭名想说:我们一只残军,跟全世界的联军打,肯定打不过,不如撤退吧。   但彭名说不出这话来,他在等部下表态。   按照楚国的规矩,败军之帅要自杀谢罪,如果撤军的命令由他下达,回去他也活不了。但如果由部下提议,他为了保存实力全军撤退,以此回避晋军的锋芒,事后也就有了替罪羊。   这年头,谁都不是傻子。   正在大将彭名与部下大眼瞪小眼的时候,又一名楚国军官冲了过来,急嚷:“魏兵已经进入了射程,我们的弓箭兵怎么还没有上来,大人,快增兵啊。”   春秋时的营寨简单,最奢华的临时营地,也就拥有一道简易的土垒。由于南方雨水冲刷的厉害,楚军扎的这座营寨,连土垒都没有,仅仅是简单的一排稀疏木桩。好笑的是,由于春秋时气候非常适宜作物生长,许多木桩上都发出了新芽,或者长满了蘑菇与野草。   稀疏的木桩后,站着更稀稀落落的楚兵,射出更稀稀落落的几支箭……大多数魏兵对此不屑一顾,他们仅仅用低头的动作来躲避箭支,与此同时,楚兵的箭叮叮当当落在魏兵铠甲上,造成的损伤可以忽略不计。   赵武向来不肯亏待与他并肩作战的战友,他一直认为,炮灰越强大,自己越省心。昔日,韩兵与他并肩作战,事后,完成了铠甲武器的升级换代,魏兵也是这样。但相比韩兵的白拿方式,魏兵这次铠甲武器的升级是付了费的。   此前,魏氏与赵氏共同劫掠了许国国都,事后,因为魏兵承受了很大的伤亡,赵武按惯例让他们先挑选战利品。魏绛便在事后用许国的战利品,跟赵武交换部分赵氏防护装备……这也就是魏绛打完许国后,一直眉开眼笑的原因。   单靠魏家自己,想要完成原始积累,让魏家的铠甲武器升级换代,先不说魏家要为此进行多少代的技术积累,就是他有这个心,那也要魏家几代人的不懈努力地——攒钱。而这次,用许国人的东西(缴获物),换回了魏氏武器的升级换代,他魏绛能不眉开眼笑吗?   目前,冲锋的魏氏士兵,手里拿的盾牌就是升级换代产品。   往常,魏氏武士用的盾牌都是用厚木板拼的,由于当时没有钉子,这些木盾都是用整块木板,或者用不同木板通过榫卯结构拼接起来——前者凹凸不平,重心不稳;后者并不坚固,受到撞击会粉碎,而这两者相同的缺点都是过于笨重。   而现在魏氏手里拿的盾牌,是用整块青铜敲出来的薄板,它们上方下尖,形状像一个楔子,盾牌里侧还垫了一层牛皮,然后用十字铁条固定,这些铁条固定了盾牌的形状,也强化了盾牌的防御能力。   这盾牌一人多高,正好完整的挡住士兵的全身。而青铜板虽然很薄很软,迎风抖一抖,整个盾牌如波涛般晃荡,但这样的盾牌,防御能力确实变态……   当初收到盾牌的时候,魏绛以为赵武在糊弄他们,去找他理论,结果赵武说了一大通理论,什么“上善若水”,“以柔克刚”,“动能缓冲”……魏绛被赵武糊弄的眼晕,回来后一测试,发觉这盾牌果然如赵武所言。   事后,魏家人彻底服气了,赵武不愧是百器谱的著作人,今后赵武子说啥,魏家人都信。   此刻,零星的剑杆撞在盾牌上,大多数盾牌,只是微微变形,稍稍回弹一下,剑杆就顺着盾面滑落,偶尔有一两只剑来势凶猛,扎在盾牌上,但只留下一个浅浅的坑,马上被后面的皮革挡住,并随着魏兵的走动,从盾面脱落下来。   近了,透过稀疏的栅栏,可以看见后面楚军慌张的面容,此时,魏家兵军中鼓号一变,两长卒长大喊:“弃盾。”   装饰华丽的、性能优良的盾牌,被毫不吝惜的丢在地上。魏家兵双手持戈,从木栅栏的间隙中向前突刺,第一彻突刺完毕,第二彻接着上前。连续三彻突刺逼开了栅栏后的楚兵,魏兵第四彻跟上,他们轮开了戈,用横枝钩住了栅栏的顶端,生拉硬拽下,楚军营寨外围的木柱被拉的倾斜了……   这时,魏舒大喊:“来不及了,赵兵已经上来了,传令击鼓,命令全队卧倒。”   栅栏后,一队队楚国弓兵正慌慌张张的跑来,正在拉扯木桩的魏兵听到鼓声变化,立刻身子向前一扑,扑到在戈杆上。稍后,已经冲到栅栏边的另一彻魏兵顺势蹲下身子,扔掉了手中的战戈。   两排魏兵一趴下去,他们身后的人显露出来,那是手持战刀的赵兵,他们跃到半空,脚一踩蹲下的魏兵的膝盖,再度跳起来,这次他们跳上了趴在戈杆上的魏兵肩头……借助魏兵形成的人梯,他们跳进了楚军的营寨。   近身肉搏开始了,赵兵在营寨里搏杀起来。栅栏边,手持长戈的魏兵开始在不受干扰的情况下,清理营寨的栅栏。   更多的缺口被打开了,更多的晋军涌了进去。   近身战,晋军天下无敌。   这是因为晋军的组织性强,总是以团队欺负个人,此刻,冲入营寨的晋军有组织的将楚军分割开来,而后,纯粹依仗人多欺负人少,围着那些被单独分割出来的楚军猛士一通狂殴,将其剁成肉泥,与之相对应的是,楚军的抵抗显然缺乏组织性,他们总是人单势孤的绝望抗争,并最终证明这种抗争是多么徒劳…… 第一百章 顺手牵羊   营寨里战斗还在继续,许军胆战心惊的挪动脚步,接近栅栏缺口。   几名徐军士兵颤颤抖抖的通过豁口向里眺望,恰好看到一小队晋军正在围杀一队楚军。   那队楚军当中有一名高级将领存在,他愤怒的吼叫着,指点着身边几名侍卫,高声命令他们如何布置防御,但他话音才落,两柄戈杆伸了过来,向他所指点的那两人身边刺去。那两人观察到魏兵突刺的方位离他们身体还有一段距离,便把注意力移到了自己砍来的两柄戈上。   那两人才挡住魏兵迎头的横砍,突然感到腿上一痛,紧接着天旋地转——原来,两柄向他们身边突刺的戈杆,在刺到方位之后横的一拖,用戈的横枝勾住了他们的脚。   那名楚军将领咆哮着,想上前拦阻,猛然间,一名赵兵挥舞着明显比楚军青铜剑长大的武器,凶猛的当头砍来,楚将挥剑一迎,当啷一声,青铜剑断折,对方的武器继续扑面而来。   楚将尽力后仰,躲避对方的剑,因为用力过猛,他失去平衡跌倒在地,然后,他看见无数的戈杆像一片乌云冲他落霞……   许国将领向身边的同僚递了个询问的眼色:“看情形,我们该上了。”   旁边那名许国将领随口答应:“看来是该上了,晋人的胜利已经毫无异议,按楚人的性格,他们遇到这等逆境,也该逃跑了——我们上,去打败楚国。”   旋即,那名许国将领对自己的话吓了一跳:“打败楚国,咱许国也有机会打败霸主。”   几名许国将领被这句话激动地浑身发抖,为首的将领知道的事情多一点,他回答:“咱许国——今后咱还能做许国人吗……唉,下令冲锋吧。”   许国军队加入了,楚人的恐慌愈发厉害,这时,彭名还在大帐里跟军官们相互瞪眼,有士卒来汇报:“许国人攻入了寨墙;森林里还不断涌出晋国甲士,大约是晋国的右军增援了。赵国兵将已经攻击到离此不远的地方,彭大人,请赶快下达指示。”   这时,彭名盼望那个的人终于出现了,他大声汇报:“大将,我们没有退路了,卑职奉命去南路查探,发现回国的道路上有赵氏单骑。”   彭名站起身来,叹气:“赵氏单骑昔日曾追击王上——本将没有使赵氏单骑回避的本事,现在唯一之策就是退往顿国。顿国那方面虽然有陈国军队在,但他们绝不敢拦截我们。退往顿国后,借助坚城守卫,我们既可以保全实力,也不算‘遇敌退却’。”   此时,帐外传来赵武嚣张至极的大喊:“彭名哪儿?快给我找彭名,兔崽子们,眼睛尖一点,我要活捉他,谁给我射死了彭名,小心我揍他。”   旁边响起魏舒那尽量憋住笑的声音,他劝解:“军将,这里是楚国中军,彭名一定在附近,你这么大声嚷嚷,他还不闻风逃窜。”   彭名确实闻风逃窜了,赵武嚣张的话音才落,被提醒的彭名一猫腰窜入帐后。其余的楚军高级将领连片刻犹豫都没有,立刻尾随。而赵氏武士看到楚国大股高级军官窜出营帐,向营寨后方逃窜,正打算追赶,赵武突然摸摸脑袋,想起来了:“我们这次突击,好像没有向对方打招呼。”   在春秋时代,不宣而战是很没有品味的事情。魏舒惊愕地瞪大了眼睛,问:“我以为你已经通知了对方。”   赵武嘿嘿笑着,回答:“我们两国一直就处于战争状态——谁说我们停战了?我们一直在交战,所以无需每次通知对方‘开战’,多少年前我们已经宣战过了,不是吗?”   说话这功夫,彭名已经逃远了。   赵武摸摸脑门,不好意思的说:“虽然如此,但终归见了楚国的人有点不好意思……来人,对这群楚国大将不要过分逼迫,只要驱赶他们进入顿国,那就行了。”   如果只是这么说,那赵武确实是一片善心,证明他确实是一个厚道人。但赵武又画蛇添足的补充了一句:“派遣骑兵追击他们,并命令骑兵压住脚步,掌握好时机。”   魏舒听了这话,立刻明白:“你要重演攻破许国那一仗——借楚军入城之际夺取顿国国门?”   “怎么不可以?”赵武笑嘻嘻的说。在没有广播电视的时代,一招鲜吃遍天下是完全可能的事,因为信息传递并没有那么快:“虽然我们用这方法攻破了许国,又把数万许国俘虏带到前线,但我们为什么就不能故技重施?知道许国国都沦陷真相的有几个人?不过是当时在城门的那几个人。   那些人当中,许国贵族已经被我们全部送回国内处置,许国小兵看到了整个过程,但以他的语言能力,能把过程完整叙述出来吗?即使他们做到了这点,有哪个贵族愿意倾听一名小兵的言论,徐国失陷的真相又怎能传到顿国人的耳朵中?”   魏绛马上点醒儿子魏舒:“口口相传的事情,传到最后总会变了样。顿国与楚国兵将不可能亲自来前线倾听小兵的谈论,即使他们能听到人人口口传说的内容,也会与真实的情况相距太远——我们干……可惜我军没有战车。”   赵武指点:“我们没有战车,但楚军有。”   魏舒在一旁立刻插嘴,显示他也是一个聪明人:“楚军逃得快,他们丢弃了大部分装备,其中也包括战车,我们可以驾上楚国的战车追击楚人。”   卫敏提出异议:“只是楚国人的战车跟我们赵氏战车相差太远,比如楚国的战车,驾车的还有牛,移动速度缓慢,用于追击吗,恐怕……”   其实,按照春秋的惯例,驾驶战车的本来就是牛。按规定,每辆战车需要四头牛,两匹马驾驶之所以,要动用四头牛,是因为当时的战车没有轴承系统,仅凭战马的力量,拉不动沉重的战车与车上重甲装备的三名武士,所以必须动用牛。   用牛拉车就牵扯到一个问题,车速缓慢。   “车速慢不怕,我们是驱赶楚军,并不是直接追杀,所以我们的战车,作用是搭载步兵,让士兵在追击战中保持体力”,赵武回头问魏绛:“魏兵尚能战否?”   赵武这句话是仿照“廉颇尚能饭否”的语句,魏绛回答也跟廉颇式回答一样,他跳下战车,舞动一下战戈,大气不喘的简洁回答:“能战!”   魏兵素来坚韧,他们编入新军后,跟着赵兵一起加大了训练强度,在持久能力上跟赵兵不相上下,所以赵武对魏绛的回答并不感到意外:“我们还等什么,命令许国军队接管楚军营寨,命令船夫立刻搜罗楚军战船,并驾船去对岸接过联军——告诉对岸联军六个字:钱多、人傻、速来!   ……至于我们,立刻给楚国战车套上牛马,全军追击楚军。”   彭名在奋力逃窜,逃出营寨的时候,晋人追得太紧,彭名来不及去寻找自己的御戎,并架上自己的战车,他甚至连多余的武器都没有拿,只在手里提着一柄短剑。   彭名出了营寨,跑了很久,才有几名楚人驾着战车追上了,这几名楚人处在营寨的偏远处,没有遇到晋人的正面攻击,所以还有机会召集自己的人手,驾上战车。   这几辆战车就成了楚人仅有的战车——春秋时衡量兵力是由战车数量决定的,所以楚人现在的兵力是:车四乘。   彭名坐在战车上,刚刚喘了几口气,就有楚兵大喊:“晋人追来了。”   彭名听到声音,回头眺望,只见远处烟尘大起,烟尘前方是整齐排列的数百辆兵车,但奇怪的是,兵车与兵车之间并没有随行的步兵,然而,因为晋军规矩大,即使没有步兵存在,那些兵车两两之间的距离,依旧按照标准排列,这样一来,晋军两个兵车之间的空隙就显得很大。   晋军的兵车扬起的烟尘格外大,使得兵车后方烟雾弥天,看不清有多少人隐藏在那飞扬的尘土中。彭名观察片刻,说话有点结巴:“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他们是怎么把如此数量的兵车在我们眼皮底下运过江来?”   一名楚国弓兵将领眼神好,他眺望半天,满脸古怪的回答:“似乎是我们的战车,只是打着晋人的旗帜而已,奇怪?”   彭名明白了:“这么说,追击我们的不是晋人的右路军,依旧是他们的前茅军。他们这是俘虏了我们的战车,并用它们来追击我们……那么,来的还是赵兵与魏兵——你说他们也不嫌累呐?我们光走路都累成这样,他们从早晨战斗到现在,就不想着歇一歇脚?!”   晋军不嫌累。   楚军这座大寨,总共拥有兵力“五百乘”。加上一些备用战车,总的战车数量达到了六百余辆。赵武与魏绛挑选其中性能最好的战车,有特意留下部分战马,让部分人变成骑兵追击。最终,追击兵力是:车五百乘。   只不过,对于晋人与楚人的兵力描述都稍稍有点差异,晋人是有兵车没有协同作战的步兵,楚人是协同作战的步兵数量太多,但只有四辆兵车,而逃出营寨的楚军还有四万士兵。   士兵!——彭名望着身边的士兵苦笑:“这些人还能叫做士兵吗?大多数人逃出的时候,连鞋都没有穿。更不要说还记得拿上武器。没有武器的士兵,还叫士兵吗?”   彭名有点失魂,旁边的武将建议:“大将,我们赶快整理队伍吧,万一晋人追上来,我们也好组织抵抗。” 八!零!电 !子! 书 !w!w !w!!t !x !t ! 0! 2! . !c!o!m   彭名翻了个白眼:“抵抗?”   他指指身边与他同样失魂落魄的楚国士兵,责问:“指望这么一群被吓破了胆、手中没有武器的人抵抗?”   稍停,彭名心灰意冷的说:“通知士兵不用拼命奔跑——武子是个守礼的人,昔日他见到王上,能遵循礼节主动后撤,今天他不宣而战,偷袭了我们的营寨,一定不好意思继续煎迫。他这是在驱赶我们啊,他想要我们远离自己的营寨,只要我们方向明确,直奔顿国,他一定不会过度追杀。   通知下面人,要保持我楚军的仪态,要不慌不乱缓缓而行……”   那名楚军弓兵将领身体动了一下,又停下身子,小心提醒:“昔日,武子追击我王,养由基大人曾提醒说:武子诡而不正。后来,武子的战绩连续传来,养由基大人评价说:武子战斗的方式酷似吴国人,凶狠而无所不用其极。”   彭名不以为然:“这里毕竟是中原,还是遵守礼仪的,我听说武子攻破许国国都,包围许国王城,却不让士兵踏入许国国君的地盘,他与许国国君的致辞文雅而有礼貌。这样的人,做事总要顾点面子。”   这会儿轮到楚军将领翻白眼了,他们心说:“这里是中原,武子做事要顾面子,难道武子以前与人交战不是在中原?他的过往战例,不是在中原打的?他遵守礼节——你忘了,今早是谁不宣而战把我们赶出营寨的?”   然而,楚军将领虽然在肚子里质疑,他们都没有把这话说出来,因为他们心中也怀着同样的愿望:希望赵武能讲礼貌一点,再讲礼貌一点。   赵武果然是君子啊!   此后的事件发展,正在朝彭名预测的方向快步前进——楚军的速度缓了下来,各级军官开始整理队伍,后面追击的晋军也如斯响应,他们默契的放慢了战车的行驶速度,始终与楚军保持一箭之地,缓缓尾随。   浪漫多情的楚军看到晋军如此配合,他们来了精神。这支丢失了营寨,丢弃了大部分军械武器的楚国军队,居然在追击之下开始慢条斯理地整理队列,然后,他们在晋人的目瞪口呆中,排出了不亚于晋人的整齐阵型,雄壮的空着双手、丢盔卸甲的满怀凌云壮志,雄赳赳一溃千里,冲顿国国都——“转进”。   战车上,赵武与魏绛都是满脸愕然。   这次追击出来的匆忙,新军没有带军鼓指挥行军步伐,众人互相约定战车排成一字横排,以赵武与魏绛的马头为准,队列不可超越(超乘),而所谓的以“马头”为准,就是那句著名的成语:唯马首是瞻。   在这种情况下,向来以队列整齐文明各国的晋军,在这次行军队列比赛中,完败给了向来浪漫而不遵守纪律的楚军。   这让楚军更加趾高气昂,让晋国新军更加愕然。   新军兵力少,赵武这次没有摆出传统的“五阵”,只摆出一个“三阵”来——这个三阵后来叫做“三才阵”。   三阵当中,赵武自己统领中军,潘党是副手,彻头彻尾都是赵氏武士;魏兵担当左矩;而右矩统领是卫敏,副手是英触,彻头是林虎,彻尾稍不知名。   为了便于跟魏家兵协调,赵武的兵车在自己的阵型里居左,魏绛在兵车在他的阵型里居右——于是,两人的战车刚好并排处于全军中线、稍稍偏左的位置,接近并排行驶。   两人的战车虽然几乎并排行驶,但仍然相距五六十米的模样,原本这个空隙是由随车步兵占据的,现在则空空荡荡,以至于赵武不得不扯着嗓子与魏绛谈悄悄话:“楚军这是疯了,居然在行进中整理起队列,如果我们趁他刚开始的混乱,给他狠狠一击,那又如何?”   魏绛也用同样的嗓子回答:“那你就要丢失顿国了。”   赵武点头:“没错,咱就要那君子风度维持到顿国城下,在此之前,我们一定要善良,要让这支楚军安全的抵达顿国城门。”   在那之后呢?赵武没说,他用实际行动回答。   楚军距离顿国也就是半天的路程——陈国与顿国之间也就一百公里的距离。   走了半日,眼看就要日落了,有左翼的楚兵来汇报:在他们行军队列的南方,原先布置在那里、准备拦截楚人归国之路的赵兵单骑靠了上来,不过,他们似乎很爱惜马力,没有摆出冲锋姿态,很多骑兵反而下了马,用手牵着马慢慢靠近楚兵。   “武子这是怕我逃啊”,彭名把弄着手中的青铜剑,轻松的说:“他这是不了解我们楚国,本将奉命讨伐陈国,打不打是我的问题,但要撤回国,那就是‘败军之将’……我们楚国也是有法律的。”   眼看陈国都城在望,地平线上已经隐隐看到顿国城墙的轮廓,楚将们都觉得愿望已经实现,符合的轻松笑起来。   彭名下令:“命令士兵走的精神一点,让顿国人看看,我们可不是被打败了逃回来的……嗯,我们是听说陈国攻打顿国,特地来帮顿国来守城的。”   顿国城墙上,顿国国君目瞪口呆的望着城墙外的原野,他是接到大军逼近的消息,慌张的上城观察敌情的,原本他已经发出指令,动员百姓上城墙防守,等看到来者是友军,他稍稍放松了紧张心情,但紧接着,晋国人出现了,排列着整齐的战车队,战车后面烟尘弥天。   直到此时,顿国国君才发现:雄赳赳气昂昂、排列着整齐的队伍、迈着大步前进的楚军前方只有孤零零的四辆兵车,许多楚兵虽然头昂的高高的,但他们双脚没穿鞋子,空着双手,手中没有任何武器。   就在这些人身后,整齐排列的整整五百两兵车,但兵车上的士兵似乎没有楚兵那么严肃,他们都相互扯着嗓子,与邻近兵车上的武士交谈着。   烟尘弥天,原本晋国新军那身整齐的铠甲,会让顿国君臣多少感觉到一点威武,但现在,那身漂亮的铠甲上蒙上一层厚厚灰尘,以及血迹与汗渍,反而显得有点破旧。   两军这种状况颇令顿国君臣纳闷:“瞧这情形,晋国人仿佛跟楚国人打了一仗,究竟谁是胜利者?论精神面貌,似乎楚国人胜了,所以才显得趾高气昂,而晋国人却显得神态散漫……   但这不对啊!明明晋国人才是追击者啊;明明追击的晋国人有五百辆战车,而楚国人才有四辆车;明明楚国人已经丢盔卸甲,怎么追击者反而比被追击者还情绪低落?   谁能告诉我,这是个什么世界?”   顿国执政勉强解释:“楚国人虽败,但兵力还在。君上你瞧,楚军的大部分兵力,都还保持完整,这个……队列还算雄壮。而追击的晋国人,虽然兵车数量多,但是没有步兵跟随,而且人数少。   这种状况或许表明:第一,晋军在刚才的战斗中伤亡惨重,楚军再给予了晋人很大的杀伤后主动撤退,所以楚军虽败犹荣,晋人虽然胜利,但却损失惨重。晋人不甘心,只好用武士与兵车轻身追击,但可惜,因为兵车没有步兵配合,所以晋人只能一路尾随,不敢发起冲击。   如果以上猜测不对,那么就是第二种:晋人发起攻击,却没有什么收获,他们的步兵渡河困难,楚军再利用撤退引诱晋人的前茅远离大部队,远离河岸,并在持续的反击中,让晋人吃了很大的亏,晋人现在有苦说不出,所以晋人沮丧,楚人高兴。”   顿国国君表示赞同:“无论何种情况,都说明楚国人没有吃亏——至少没有吃太大的亏,而晋国人损失了所有的步兵,或者他们主动丢下了所有的步兵……开不开城门呐?”   顿国国君最后一问,是因为战场又起了变化,随着晋军的号令,战车上的晋国人,都取出了弓箭,在统一的号令下,向楚人射箭了。   这是在整个追击战中,晋人发起的首轮攻击,唯一遗憾的是,由于晋军与楚军相距太远,这轮箭都远远落在楚军后面。   接着,号角声持续响起,晋人加快了脚步,战车上的御戎挥动马鞭,驱赶战车凑近楚军,期望达到射程之内。   战车上,彭名笑了,问:“左翼情况如何?”   楚国军官回答:“左翼赵兵的单骑又重新上马了,他们也开始整理弓箭,似乎打算凑近了射击。”   彭名轻松的笑着:“武子这是担心我在城外过夜,使他不能安心接受我营寨里的物资,所以想驱赶我入城啊——传令:通知顿国国君,打开城门,迎接我楚国大军入城。”   接下来,彭名遭遇的一切可谓不堪回首:楚国的军队前锋刚刚进入城门,侧翼的赵氏骑兵突然发动,他们不跟楚兵纠缠,只是一股劲的操纵战马,用最粗俗的野蛮撞击手法,撞开沿途的楚国士兵,而后——堵住顿国的城门大打出手。   顿国人想紧急关闭城门,可是城门洞里塞满了拥挤的楚国士兵…… 第一百零一章 都是被逼的   等顿国国君找到楚将彭名,双方联手冲散溃兵逃入宫城,晋军已经全军入城,连一向谨慎、强调安全第一的乌龟流大师赵武都驾着战车,横冲直撞的冲开缺少防御的楚军,进入了城中,那么——   顿国陷落。   顿国不像许国,在许国时,赵武身边没有友军。而顿国周围却有一支陈国军队,此前,他们正在围攻顿国国都。   等晋国新军士兵入城之后,陈国军队毫无异议地入城了。有了他们的帮助,赵兵已经无需战斗,只管抓俘虏与四处搜刮而已。紧接着,河对岸的各国联军也赶来分肉吃……   两天后,整个顿国都被肢解,联军们各自划分地盘,大肆搜刮自己的地盘上的人口,以及抄家。好笑的是,此时,顿国的宫城依旧没有陷落,只是它的存在已经毫无意义,联军已经把它围得密不透风,而建筑在高台上的宫城就是这点不好,一旦被包围,立刻断水——他们已断水两日了。   荀罂始终没赶到前线来,他带领着中行氏私兵坐阵原先的晋国军营,协调组织各方。唯有贪心的士匄亲自率领范家领主武装,作为晋军的增援部队赶到,他与联军将领站在宫城前,回首顿国国门,感慨:“从今往后,还有哪个国家敢为退入城中的兵马打开国门。”   赵武从来是在人面前装憨厚,对此,他不吭一声。与赵武共同立下攻陷顿国功劳的魏绛开口解释:“那得要看情形了,这次我们虽然是故技重施,但作为顿国来说,他们不得不打开城门,因为城外的军队是他们宗主国的军队,身为一个藩属国,顿国国君不能眼看着宗主国的军队在城下被我们屠戮,所以即使他在遇到这种情况也只能打开国门,否则,他要承受宗主国的怒火。后者,可不是顿国能负担起的……”   士匄大笑:“没错,即使顿国明知开城门是上当受骗,他依旧要打开国门放楚兵进入。否则,他在宗主国的愤怒下,依旧是亡国——小国寡民,他们的国运,能自己选择的时候并不多。”   士匄接着一转身,冲陈国将领骄傲地说:“这次,我晋国人只是来帮陈国助战得,所以俘虏的顿国国君,我们就不往国内送了,全交给陈国君臣处理——攻击宫城,以陈国为先驱,陈国需要我们帮忙吗?”   魏绛上前捅了捅士匄,他的意思是说:顿国与陈国毗邻而居,两国虽然打来打去,但都是都是迫于楚国的命令,被逼的。谁知道这两国君臣私下里还有什么牵扯,如今我们把顿国君臣交给陈国处理,万一陈国又把顿国君主放了,那就不符合我们的战略目标了。   范匄眼珠一转,转向赵武,问:“武子有什么主意?”   赵武面无表情的回答:“武只知道遵守命令,完美的完成任务……剩下的事,上军佐有什么打算,尽管去做,我全力支持。”   士匄意气奋发,没有考虑赵武话中的陷阱,直接冲陈国下令——也是提醒:“灭了人的国家,不能绝了人家对祖宗的祭祀,请陈君务必遵守这点。”   士匄这句话等于限定了陈国君臣对顿国的处置方法:我们已经把顿国瓜分了,这分赃的事情陈国也有份。在我们的帮助下,你们不仅重新找回了本国原来的农夫,还获得了巨额的补偿。那么,为了壮大自己,彻底消灭近在跟前的捣乱分子——请不要让顿国复国,这是我们晋军的愿望,也是联军全体的愿望……嗯,为此,你随便给顿国国君划一个村子吧,让他呆在那里祭祀自己的祖先,顺便养老得了。   陈军统帅连声答应着……赵武在背后看着士匄顾盼飞扬的背影,心中在冷笑。   春秋人最讲究什么,名声。赵武在这场战争中,首先是不宣而战,接着反复使用偷袭、驱赶、袭扰、再偷袭的战术,在讲究堂堂正正战斗的春秋来说,这样一连串胜利,反而把自己的名声搞臭了。   刚才赵武说,自己习惯奉令行事——一向聪明的士匄被胜利的喜悦以及征服者的荣耀冲昏了头脑,他全盘接受了赵武的谦让,把收拾残局的任务包揽起来,这也等于承认:刚才赵武的战斗方式,出自于晋军高层的筹划,赵武只是奉令行事。为此,那一连串恶名,跟赵武无关,他是“被逼的”。   魏绛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他不吭气,也在那里装含蓄。魏舒年轻,他不解的凑近赵武身边,指了指正趾高气昂,将联军统帅指挥的团团转的士匄,悄声问:“武子,顿国之富裕全在宫城,我们好不容易打下了顿国王都,怎么拱手把宫城相让?最先攻入顿国国都的不是我们吗?为什么我们要让出攻陷宫城的荣誉?”   魏绛一拉儿子,轻声点醒:“楚军整个大寨的东西都归了咱们,咱们还没有吃饱吗?那里的物资可是为了抗衡我们晋国而储备的……再说,我们先入顿国国都,陈国人已经默许我们搜刮了无数天,如今,我们的战车上还有空隙吗?”   魏舒听后,默然直起身子。   赵武在范匄身后,轻声补充:“春秋时代最缺什么:人才!管子说:国家的财富在于人才而不是钱财;国家的险峻在于人心而不在于坚固的城堡……顿国那座宫城里,也许藏有耀眼的珠宝玉器,可那些都不是宝贝,那里面的人只是些接受百姓供养,只知道消耗粮食的废物而已。真正创造财富的是顿国的技术工匠,但这些人并不居住在宫城之内。”   魏绛拉着魏舒退后一步,低声教诲儿子:“你听听,武子掌管赵氏才就年,赵氏现在兴旺成这个样子,这就是原因啊——武子知道什么该争,什么该让!这次,赵武子为什么不争?   顿国那些摆在明处的财宝,耀花了人的眼,也弄花了人的心。这些财宝都是大家争夺的对象,独吞那些东西只会惹人嫉恨,并成为大家眼中的下一个目标。而别人的东西,抢来的钱财,终究要花光吃尽,唯有能工巧匠才是家族的真正宝贝,他们不断制作出来的东西,会为家族不断创造财富,并且,每赚来一分财富是属于家族,谁都无法伸手。”   魏舒郑重向赵武拱手:“舒今日受教了!”   魏绛没有谈赵武刚才的行为所隐藏的政治手腕——那些话应该在私下传授,不适合在公共场所说出来。而他当面说出来的这番话,即使被别人偷听了片言只语,也只会觉得言词正大光明,句句都说的是为人处事的真理。   旁边一名陈国将领听了这话,露出深思的表情,许久,他感慨说:“晋国的人才怎么那么多啊?这次来了四位晋国将领,老的且不说了,中年的范军佐(士匄)、魏军佐都是智者,年轻的两个卿大夫也个个不凡……晋国啊,百年之内不可战胜啊。”   陈国官员感慨的是:晋国已经形成明显的政治梯队,老一层人离开后,有中年人士匄与魏绛接班,然后轮到赵武魏舒这群少年人结伴。从目前看,这个接班梯队里没有出现傻子,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至少在百年之内,晋国的政治格局将保持良性循环,所以他们是不可战胜的……   史载:【冬,智罂援陈。赵武子率领新军攻破顿国。随后,范匄增兵,指挥陈国军队攻陷顿国宫城,俘虏顿国国君与楚国大将彭名。此外,四万多楚军俘虏被赵武与魏绛瓜分。这群楚囚随后被押解回晋国,安置在通城一带,赵魏领地相接的地盘上,形成了一个特殊的“楚人区”,里面完全是楚国式的建筑,通行的也是楚语……】   除了收获这群楚囚外,赵魏两族还俘获了几乎所有的顿国工匠,只给别人留下一点残汤剩羹。而后这两家族不管战争后续情况,直接满载返回颖水北岸的晋军营寨。并按照列国预先的约定,分配俘虏的顿国农夫在晋国“军城”附近耕作播种——此时,时间已经到了第二年春。   陈国国君听到前线胜利的消息,也赶到了晋国这座军事堡垒。在荀罂的陪同下,他边观赏晋人的建筑艺术,嘴里边发出啧啧感叹:“晋国不愧是上国啊,这座仓促修建的城市,居然比寡人的居城还要漂亮——整齐!寡人听说晋人向来以军列整齐著称,没想到连建筑房屋,也如此追求整齐对称。”   走了几步,陈君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我听说晋国的大军撤走之后,这座城市将交给寡人,此外,城市周围还要按照你们的计划,安置农夫耕作,听说你们还要修建工匠作坊,以补充晋军军队军械、物资。寡人可不可以……”   稍停,陈君鼓足勇气问:“寡人可不可以在晋军走后、在这座城市归寡人的时候,把居城迁移到这里。”   荀罂淡淡的笑着,回答:“那时,这座城市已经是陈君的了,陈君想怎么安排,那是陈君自己的事。”   跟随陈君来的还有一名鲁国大夫。他是来传达鲁国撤军令的。看到陈君欣喜的表情,他好心提醒:“陈伯,这座城市只适合晋军驻扎,却不适合让陈君当做居城,因为它凸出到了河边,万一敌军入境,首先遭到攻击的就是这座城市。如果陈君真把它当做居城,恐怕旦夕惊恐,夜不能寐。”   陈君无所谓:“我不是还有晋国国君能仰仗吗?再说,这座城市那么坚固,而且周围的城郭还出自晋人的筹划,我还有什么担心的……荀卿,这座城市还没有命名吧。”   荀罂点头:“这座城市出自我国正卿赵武之手,因为被当做军事基地,所以将士们喜欢把它叫做‘军城’,这个名字,也不算正式名称。”   陈君赶紧表态:“既然是晋国正卿赵武子修建,又被当做军事堡垒,那么这座城市不如干脆命名为‘武’,叫做‘武昌’城,如何?”   于是,“武昌城”这名字,就这样穿越时空来到了春秋,只是它与原来的位置相差了很多。   不过可以想象到,武昌城将来注定是一座名城。   建造这座城市的时候,赵武已经积累了亲手铸造两座城市的经验,使得新城市布局极为合理:中央的大土台上,巍峨耸立着三层台榭,这层台榭虽然是临时建筑,但因为赵武自己也居住在上面,本着安全第一的原则,为了防止南方充沛的雨水冲垮三层高台,赵武在每层台阶边上都用巨大的条石镶嵌,以固定泥土。条石构成的框内,所有地面上都撒播草籽种上草坪,防止雨水冲刷泥土。更使高台具备了一种不同于春秋的美感。   土台旁边的四座大操场也被赵武弄得各有特色,赵武把他从淮南收集的物种都种了上去,所以这四座操场不是用栅栏隔开的,纯用鲜花与各种特色植物划分界限,如果它转为民用,只要稍加改造,就能成为四座特色各异的花园……   至于城外,赵武借鉴了某些现代城市管理的经验,把城外按不同的区域划分功能片区。比如绕城一圈,在大约两里宽的一条功能带上,赵武按区域分为织造房(做服装的)、木器房(做家具的)、铁器房、占卜房(医护所)等四大功能区。这四大功能区正对四座城门,每两个相邻区域中,嵌着一小块生活区,主要供应士兵生活必需品与副食品——这片区域只要稍加改造,把匠师驱赶出去,就能成为陈国公族专属的高尚住宅区。如果在外面再砌上一堵隔离墙,那就更完美了。   在这条“环城功能带”外侧,则是供应一个城市的各种农业设施,种田的,搞养殖的,饲养战马的,等等都有。可以说:这座城市是一座自给自足的城市,遇到敌人围攻,它可以迅速将重要物资撤入城内,甚至可以把城外附属的农夫也撤入城中,然后利用自己的战争储备与敌人相持。   它更是一座围不住的城市,因为它城墙一面面临颖水,只要有强大的船队存在,就能源源不断的获得援兵与物资……陈君生长在南方,自然知道水路的重要性,他已经看出这座城市的价值,所以打算等晋军走后,将自己的居城搬迁到此处,即使有点危险,也不怕——面对超级大国楚国,即使陈君躲在大后方,难道就安全了?   面对这座城市,陈君只剩下不断地感慨:“晋人对待我不薄啊,寡人自从跟了晋国老大混,晋国人不仅千里迢迢派来军队,帮助寡人戎守,还筑造一座坚固的堡垒城市增添寡人的力量,不仅如此,晋国人还教导我们各项先进的农耕、建筑技术。相比楚人对我们不停的压榨,如今连田野里的农夫都知道,晋国人比楚人好。”   陈君的感慨似乎没有引起陈国大臣的共鸣,陈国几名随行大臣相互递着眼色,嘴角微微上翘,这一刻,也不知道他们是在不屑陈君对晋国的愚忠,还是不屑晋国人的徒劳努力。   这时,士匄还在顿国进行最后的“和谐拆迁”工作——所谓“和谐拆迁”,就是用暴力砸开顿国国民的大门,把房子里原来的主人捆绑起来扔出屋外,然后把房子里的东西全部搬到街道上,将房屋推平。此后,房屋的主人还不准有意见,必须大力讴歌晋军,以此创造一个和谐社会。否则,就是破坏和谐。   顿国的“和谐拆迁”进行得很顺利,不久,顿国的城墙已经拆除,房屋基本夷平。士匄(范匄)满意的看着工程进度,顺手从旁边人那里接过最新的军情通报,漫不经心的展读:“噢,楚国的溃兵逃回了国内……武子这事做的不精细,明明他堵住了楚军的退路,怎么还让少量楚国溃兵逃回国呢?”   孙林父闲闲的提醒:“南方的小路盘根错结、曲折多变,武子的新军只有四千五百人。我听说他在屡次战斗中,已经把辅兵都驱赶上阵了,即便是这样,堵住南方退路的兵力也只有五百单骑而已。而楚军有五万人,南下的道路有千百条,他最终能堵住四万多俘虏,效果已经不错了,范军佐何必苛求?”   范匄笑了一下:“是我多事了,楚军战败的消息迟早要传回他们国内的,我们确实做不到一手遮天。情报说:楚国国内已获悉楚军战败的消息,楚王追究陈国叛离、顿国灭亡的责任,杀令尹(楚国执政)子辛,并决心准备伐陈……”   停了一下,士匄感慨:“我们要失去陈国了——楚王新任令尹子囊是位贤臣,楚国人惩罚不忠心的子辛而任命子囊,必定会改变以往的做法,更加迅速地攻打陈国。陈国靠近楚国,人民日夜惊惧危急,能不归附楚国吗?所以,保护陈国超出了我们的能力,不是我们能轻易做到的,放弃它,反而好点。”   鲁军这时还没有撤退,鲁军统帅季武子在一旁不解地询问:“我们为陈国做了如此多好事,难道他们还不感激我们吗?为什么范军佐说我们要失去陈国。”   士匄叹着气解释:“国与国之间的关系,不光有德行就够了——我们为陈国做得再多,也比不上生死存亡的危机。我们晋国自身也有自己的国事啊,身为霸主,我们不可能像一个跟班小弟一样,随时听候陈国的召唤。比如,鲁国的忠心远胜于陈国,如今鲁国正在遭难,我们晋国必须履行帮助老盟友的义务。   晋国距离陈国实在太远,我们的援兵召集起来需要三个月;从晋国走到陈国来,又需要三个月时间。今后万一陈国有事,我们一定来不及救援的。但楚国离陈国太近,他们的军队随时可以到。陈国时刻体会到迫在眉睫的亡国危机,与我们晋国远在天边的、莫齿难忘的恩情相比,你猜陈国人会选哪一个?”   一旁的曹伯插嘴:“没错,当陈国人两相比较的时候,他们一般会把我们的恩情藏在心中,时刻想着报答,而后,收拾好行李,去投靠楚国。”   士匄冷笑一声:“能时刻想着报答恩情,这已经算好人了。我就怕他们为了撇清楚国对他们忠心的怀疑,反而变本加厉的攻打我们这个旧恩人。”   鲁国季武子、卫国孙林父一起表示不以为然:“范军佐把人心想象的过于险恶,陈国人迫于形势投靠了楚国,这我可以理解,想必晋国也可以理解,但如果陈国起兵攻打我们,那就不是可以原谅的了——我们好歹也是霸主集团,陈国人有这个胆量吗?”   士匄笑了:“你们不能理解我的意思,赵武子一定可以理解我的。好笑他一番操劳,想把对楚国的争斗战线推进到陈国,借此稳定陈国后方的许国和郑国,可是他再怎么努力,终究是徒劳。”   孙林父迟疑地问:“所以……”   士匄马上接过来话题:“所以,我们不能给陈国留下太多的东西,留的东西再多也是徒劳,最后都属于楚国了。”   士匄说完,立刻跑去重新布置工作,孙林父留在原地沉思,季武子沉吟着问他:“范匄刚才说的话,是出于他的智慧,还是出于贪婪?”   如果是出于智慧,则意味着在与楚国的争斗中,晋国又失了一分,南北争霸的战线重新推进到了郑国,那么与郑国相邻的魏国与鲁国,处境就越发艰难了。   曹伯是晋国的老牌跟班小弟了,他生性散漫,随口回答:“或许二者都有吧……霸主的事情,不是我们小国可以考虑的,再说晋国不是答应援助鲁国了吗?这样的话,晋国为了援助鲁国,甚至不惜丢失陈国,你们鲁国对此,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季武子还想说点什么,范匄(士匄)已经转身回来,他将一份军报塞到季武子手里,说:“刚才来了两份军报。这一份是送给你的,我一时忙,忘了给你……似乎是你们鲁国的撤军令来了。”   季武子接过军报,也不打开,转而问范匄:“我们什么时候撤军?” 第一百零二章 韩氏的退意   范匄随口回答鲁军的提问:“这里只剩下一点点扫尾工作,也不差鲁国那点人手,你们现在就可以动身去河边,估计等你们渡完河,我们这里也要完工了。”   季武子躬身施礼:“既然这样,我们鲁军先撤了。”   范匄冲另两位联军统帅鞠躬:“接下来,撤兵的秩序怎么安排,两位有什么意见?”   晋国带领联军出击的时候,从来就是打仗自己先上,撤退时绝对自己断后。这不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勇猛,而是不放心联军的战斗力,不肯把自己的安危寄托在别人身上。所以范匄所谓“讨论撤军秩序”,可以自动忽略掉晋国人,讨论其余的撤退秩序——他们毕竟是断后的。   孙林父想了想,回答:“寡君(卫献公)的心态不稳,我常年出战在外,如今,卫国的戎守期也快到了,我跟在鲁军后面,先撤吧。”   曹伯没有争抢,随意的回答:“既然这样,我曹伯的军队与许国一起,留在最后陪伴晋军。”   撤军工作以晋人那种刻板而有序的节奏进行着——三日后,联军撤离顿国,他们身后只留下了一片废墟。   范匄回到军营,发觉赵武正在城中无所事事的闲逛,他赶紧招呼住赵武,并郑重行礼:“我本来不该在这时候才向你解释的,但此前我们正处在战争中,不能让列国的军队知道晋军将领之间起了芥蒂,所以,在顿国时我见了你,什么也没解释。   如今大战结束,我特地向你道歉:我阿匄做事考虑不周,原本想保卫你的鸡陂鸭城,增强联军食品供应安全,没想到却触犯了你的权益,我向你道歉。”   范匄的道歉是真诚的,如果他最后那就话不是说“触犯了你的权益”,而是说“引起了你的误会”,那就是倒打一耙,把屎盆子重新扣到了赵武的头上。等于在隐晦的说,冲突原因是赵武的小心眼,而他大公无私……   聪明人之间无需过多解释,赵武拱手表明态度:“君权神圣,领权神圣——这是春秋的两大法则。我的领民在维护我的领权过程中,态度过于激烈了点,但这符合春秋规则。对此,希望你能够理解。   你的道歉我接受了,我赵武只是一个小家族,一个小势力,赵氏最珍贵的东西就是自己的领权。范军佐,往常我跟你的关系不算太差,我希望今后不要再发生类似的事件。”   范匄哈哈一笑,转移话题:“楚国换令尹的事,你知道了?”   赵武点头,范匄马上补充:“看来,不会有人替换我们戎守陈国了。国中的兵力要震慑齐国,元帅不会轻易把军队派出来。”   赵武点头附和:“也就是说,我们终将失去陈国了——鲁军已经开拔,卫国军队马上要走,曹国军队不值得一提,我们有没有后续援兵,本军的戎守期只剩下两个月,而士兵们还要花三个月的时间走回去。这样,前后有五个月时间让陈国处于兵力真空,足够新任楚国令尹子囊组织兵力进攻——最终的结果是:我们的军队刚刚抵达国内,楚军就到达了陈国。”   范匄叹气:“虽然这样,但我晋国人做事从来是善始善终,明知道陈国可能背叛,我们也必须把这座军城经营好。”   范匄的话既是提醒也是命令,他是看到赵武无所事事的闲逛,以为赵武对经营这座城市已经心灰意冷,所以故意消极怠工,这可不符合晋国人一贯的处事态度,所以他好意提醒。   赵武懒懒的回答:“既然我们只有两个月的戎守期了,那么只来得及把稻种播下去,收获的事不归晋国人管了,我的活儿等于减轻了一半……再说,你不是在负责后勤吗,似乎你的工作并没有交接。”   范匄一想,也对啊,赵武这段时间负责进攻顿国,如今大战结束了,新工作又没有交接,他自然无所事事的乱逛了——“顿国虽然小,但我听说顿国的歌舞很不错,顿国女人嗓音像黄莺一样婉转,你当先入城,没有给自己挑几个顿国美女吗?”   士匄的意思是:“大战胜利了,你不在自己的屋里搂着美女彻夜狂欢,以庆祝自己的胜利,怎么在这里闲得乱逛?”   别提这个,一提这个,赵武就来气:“顿国出色的美女、出色的歌姬一定在宫城,我至今还没见到一位宫城里的女人呢——我说上军佐,我把顿国最肥的肉留给你,至今为止,你给我送过什么礼物?”   士匄笑着反问:“我不给你送美女,难道你就毫无收获,我不信!”   赵武悻悻的回答:“统帅可是我岳父。”   范匄大笑:“我就知道是这样——没关系,我听说,你喜欢收集‘郢爰楚国金币)’,我在顿国王宫里找到很多这玩意,这东西对我没用,我送你一半,换你的马鞍技术。”   赵武反唇相讥:“范匄,你真贪婪——我攻破了顿国国都,包围了宫城,整整三天没有发动攻击,就是为了把这荣誉留给你,这荣誉价值多少且不说,如果在此之前我攻破宫城,宫城里的东西都是我的,包括你现在打算送给我的东西。   你拿原本属于我的东西送给我,不提我特地留给你的荣誉,还好意思张口问我要马鞍技术……得了,范匄范军佐,今后你出门,千万别说你认识我。”   范匄讪笑:“你说的似乎蛮有道理,行,郢爰送给你一半,宫城其余缴获,我再分你三成,可马鞍技术你要给我,这玩意实在太好,有了这东西,就可以骑在马上射箭。你不是凭借这技术连续突击,攻破了许国与顿国吗?咱都是晋国人,把这技术给我总好过留给陈国人。”   赵武摸着下巴沉思:“这样啊,那么今后我赵氏能否涉足制陶业。”   范匄狠狠的瞪了赵武一眼:“你还好意思问这句话?你说这句话让我发觉:你比我还无耻——我范家把持制陶业多年,从没有人敢冒犯,但你以瓷器为契机进入制陶业……你说,你家如今做的陶瓷还少吗?”   赵武脸不红心不跳:“以前我家出产的都是实验品,是小批量的、都偷偷摸摸的向外销售。如果能获得范家的许可,那不是更好吗。”   范匄不想答应,但转念一想:人世间的一切,从来都靠实力说话,范家有比赵家更多的人口,如果范家获得骑兵技术,会从实力上大大压倒赵家,有了实力做后盾,还怕赵武过于嚣张吗?   “换了!”范匄狠狠的答应着,怕赵武提出其他条件,他一甩袖子,登上高台,去向统帅汇报。   其实,范匄并不知道,骑兵拥有的马鞍并不算什么。真正值钱的是战术思想,而骑兵战术思想,貌似到现在,赵武还没有拿出来大规模使用——兵车时代,想改变传统的兵车思维,很难!   剩下的日子在赵武懒洋洋中度过,他的情绪感染了部下的士兵,士兵们也呈现出一副懒懒的神态,有一天算一天,等待着戎期的结束。   士兵们感觉到这段战后的平静非常难得,但那些被俘的顿国百姓却感受不到,他们手忙脚乱的在许国士兵的监督下,搭建着自己的房屋,等顿国奴隶的住处建好了,他们又被驱赶着整理耕,播种,整修水利……   此后,武昌城里时时传来士兵游戏的声音,军国主义国家晋国非常喜欢类似橄榄球与棒球的血腥团队竞赛,棒球运动还好说,赵城发展多年,游戏规则与防护设备都很完善了。与之相比,橄榄球这种可以搂,可以抱,可以摔,可以压,可以野蛮冲撞的粗野运动,虽然有规则,但精力无处发泄的晋国士兵却并不严格遵守。   这几日,城中正在进行大联赛,听说,连各国辅兵都组队参加了,他们狂热的喊叫声,让田野劳作的顿国俘虏心神不定。   “真粗野”,一名顿国农夫感慨:“我那天进城送菜,看到比赛不一会儿,就有几个人血流满面的被抬下去,旁边的人还一个劲的冲着他们欢呼……这群北方人可真粗野。”   另一名顿国农夫帮腔:“就是!这群人似乎从不怕受伤,只隔了几天,我就看到,那些受伤的球员又出现了,他们胸前多了几块铁牌,说是奖赏他们英勇受伤的勋章,那几个人胸上挂着小铁牌,站在城门口晒太阳,鼻孔扬到天上去了……我就想不通,游戏中受伤有啥骄傲的?”   也有顿国农夫感慨:“这才叫生活:一往无前的战斗,舍生忘死的玩耍,吃得好、穿得好……我还听说,他们的武士不交税。”   “啐,天下的武士老爷哪个交税?他们交的是赋!”   在这种懒洋洋的气氛中,三月份到了,曹国军队首先开拔,随后,晋国与许国军队向陈国移交武昌城的房屋后,也开始逐次开拔。   晋军来的时候,赵武的新军是先驱,退走的时候,由于赵武的行李太多,他成了全军后卫——他的岳父荀罂实在对此毫无办法,虽然先期回国的鲁军、卫军替赵武稍走了数万楚囚,以及许国顿国的技术工人,但那些编入军中的青壮年俘虏,以及赵武在两国搜刮的财物依旧装满了数千辆大车。   虽然赵氏所有的战车都装满了,依旧有许多缴获物没有装完,并不得不丢弃。而赵武预先分给士兵的财务,更是让每个赵兵行李沉重——他们简直已无法战斗了。   不过,即使这样,荀罂还是很放心的把后卫任务交给赵武。因为哪怕晋军不能战斗了,他们依旧是“霸主国不能战斗的部队”,沿途的盗匪根本不敢招惹,而沿途国家的正规军……自陈国向北,沿途所有的国家都是晋国的小弟。再说,有许国、顿国被灭的例子在前,谁还敢招惹晋军。   大军进入成周王野,赵武在自己的庄园“原”,招待了晋国将领与曹国国君——曹国国君要在王野与晋军分手,他将带领军队直接回国……当然,也带着自己的战利品。   “这趟出征,收益还可以”,曹伯喝醉了,禁不住将心里话说出来。   当然,曹伯并不是说“这场战争因为有收益,而显得不像一场春秋战争”。   其实春秋时代,各国打仗都讲究收益,战争就是对外掠夺的手段,区别就在于收益的大小而已。后世,孔夫子评论这种讲究收益的战争为:“春秋无义战。”他的意思是说,发动战争的目的不应该是对外掠夺使自己的国民富裕,应该为了寻求正义而战。   曹伯以前也跟随晋军频频出战,但过去他经历的战争,要么是硬碰硬的正面交火,要么是一场惩罚战争。前者即使胜利也损失惨重;后者,胜利了,晋军独享战争收益——征税,参战小国只能得到一些残羹冷炙。哪能像这次战斗一样,小国参战军队在战争中不过扮演了一个跑龙套的角色,薪酬却高的令人不可思议。   曹伯趁醉举起酒杯,为赵武祝寿:“此杯祝武子寿运绵绵,我曹伯衷心希望武子有一天也能做上执政,那么,今后跟你出战,我曹国简直太开心了。”   曹伯这句祝祷词让晋国的将领脸色一变——晋国是霸主国,霸主国的内政什么时候允许小国拥有发言权了?   现任元帅韩厥是老了,这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已经精力不济,但晋国君臣已安排好了接班人,这位接班人今天在场,正是现在的联军统帅荀罂——按照晋国惯例,他将在韩厥之后,顺位接班。   曹伯期望的赵武,现在只是新军将,在晋国八正卿中排名倒数第二,他祝祷赵武当执政,这话太不礼貌了,等于咒其他人快死,腾开位子让赵武尽快接班。   真实的历史上,赵武是早死的,他年仅五十岁,壮年而逝……   赵武端起杯子,平淡的回答曹伯的祝词:“曹伯醉了。”   ……   随后的宴席气氛沉闷。不久,曹国军队如期开拔。而晋国军队还要在当地停留几天——这也是惯例,因为当初晋文公打着“尊王”的旗号称霸,所以晋军每次出战归来都要向周王室请示汇报,并获得周王室的批准。当然,这种请示是象征性的,周王室从来没有驳回晋国的请求。   这次晋军南下,是抗击意图“问鼎”的楚国的,自然赢得了周王室的支持,那么按照惯例,晋军回来以后,要向周王室报捷,并献上部分战利品。   往常这种事都是由韩氏出面的,这个家族跟周王室关系最好。不巧,这次韩氏不在军中,原本该由赵氏出面……然而,赵武却不想出使成周,不为其它,只因为他不太精通春秋礼节,跟王室打交道,心中没底。   贵族是要从小培养的,春秋贵族身上那种贵族味是渗透到骨子里的,他们的举止都经过了十多年的训练,完全发自内心,出乎自然,赵武这个半路出家的人,再努力也学不出那贵族味道。对此,平常他总是隐约强调:他的童年是在荒山中度过的,幼年时的主要经历用于躲避仇家的追杀,所以,他在礼节上的缺少学习。   这次,赵武也以“怕礼节有误”的借口,推脱了这件差事。   他推让这差事,别人却为此陷入争抢,因为拜见周王室的事件是要记录在史书上的,无论谁担当这个工作,则意味着其家族能够青史留名。故此,范匄想出面争抢,但随后,因为其家族不如魏氏家族与成周关系密切,这活儿被魏绛夺到手。   稍后,魏绛代表晋军出使,晋军大部队开始在王野修整,悠闲地赵武在自家庄园接见了他的另一名岳父,周王的卿,单定公。   单定公一见赵武就抱怨:“小武,自从你娶了我家女儿,你说你在平常的日子里,有多少时间陪伴她?”   停了一下,单定公把身子凑近赵武,小心的问:“我家女儿平常最受宠爱,你把他扔在家里,你说,凭她的性格,斗得过你家娇娇吗?”   赵武考虑了一会儿,慢慢摇头:“斗不过?”   接着,赵武又问:“单公的意思呢?”   单公一指赵武的庄园,回答:“我听说你善于铸造城市,我家婉清跟娇娇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每日难免你争我吵,不如你另外筑一座城市让我的女儿居住。”   单公说让赵武另外筑城,手里却指着赵武这座庄园,赵武明白他的意思——随着虎牢城越来越繁荣,越来越成为中原地区大型物流中心,周王室也有点动心了,他们想到了曾经赏赐给赵盾的这座庄园:“原”。   周王室的土地现在越来越少,王室的生活也越来越仰仗别人的施舍,因此,“原”这座庄园就显得格外扎眼,它孤零零的处身于成周地盘,成为晋国商品南运的仓储基地,它的收益却让周王室看在眼中一点沾不上便宜,这怎能不让周王室心如猫抓。   好在周王室有一个卿,是赵武的岳父。   娇娇的强悍闻名列国,单定公便出面劝说赵武容许自己的女儿别居,站在他的角度上来说,“原”这个庄园最合适,如此一来,单姑娘离父母近了,而庄园的主人换成了单婉清,单公就可以借机插手了。   不过,嫁出去的女儿,除非是被丈夫赶出家门,才能回父母家,单公即使渴望分享庄园的利润,他也不能开口说:你把我女儿赶出家门吧。所以,他只能隐晦暗示。   “好主意”,赵武考虑了一会儿,眼睛慢慢的亮起:“你这个主意好啊——我打算在甲氏给婉清铸造一座城市,干脆那座城市就叫‘留’……”   单公嘴里有点发苦,他想的是“原”,赵武却想到了“留”。   赵武不仅想到“留”,他想到的是:甲氏的开发如果不依托一座大城市的话,开发的效率总是无法提高,但如果私自在甲氏筑城,恐怕会触犯国君的忌讳……如果这提议由单公亲自提出,那意义就不同了。王的卿,地位等同于国君,他为了女儿的幸福,出于舔犊之心提出请求,赵武按这个意思回转而向国君提出筑城申请,国君能不答应吗?   这次赵武俘虏了大量的顿国、许国农夫,全部运回赵城太扎眼,还容易引起赵城居民的新旧冲突,但如果把他们全部安置在甲氏,那情况就不同了。   “我决定了:在甲氏为单姑娘筑城,单姑娘以后如果生下的孩子,那座城市就是她孩子的居城”,赵武兴奋的站起身来,来回踱着步。   此时,赵武身边多数是武将,不太关心内政方面的事情,唯有东郭离来往虎牢城转运物资,正好在场。他听了赵武的话,勉强尽一个文臣的职责,劝解说:“主,赵氏如今的精力主要在霍城以北,通城以南,突然转向开发甲氏,恐怕我们没有精力。”   赵武兴奋的说:“你不懂!霍城以北只是我们的养马基地,那片土地通向内陆草原,再怎么发展也没有大出息,唯有向东,向甲氏方向发展才是我赵氏的出路。如今甲氏各家族的势力都很弱小,正适合我们大展拳脚。”   赵武产生向甲氏发展,是源于他对历史的认知:战国末期,在秦国不断的逼迫下,赵国的重心不断东移,所以,东移是发展方向,现在经营好甲氏,等于让赵人有了深厚的战略纵深。   这时代,迁移居城是很常见的事情,如果,甲氏经营好了,赵武准备把居城迁往该地,借此回避国内残酷的家族争夺战,安心发展自己的领地……当然,这都是以后的事情,现在没必要解释。   单公听出了赵武话中迁移居城的意思,心里稍微平衡了一点,虽然王室的使命没有完成,但试探目的达到了,女儿也有了一个好安排,他稍微谦虚几句,起身告辞。   周王室毕竟不敢过分触怒霸主国,赵武显示出不肯让别人插手的态度后,周王室只好放开了手……数日后,魏绛完成出事任务返回,晋军继续开拔,国家武装通过棘门之后,魏氏私兵转身南下,返回自己的领地。中行氏与范氏的军队进入国都。   当赵武准备带领自家军队返回领地,王都里连续出来数人召唤:“君上有请。”   赵武摇了摇头,继续维持他的步伐。稍后,另一人报告:“元帅有请。”   韩厥的邀请不能不接受,赵武把抬起的脚又收了回来,吩咐:“卫敏、林虎,你们二人与吴熏一起把军队带回赵城——主要是带回许国军队,咱们自己的军队直接解散了,让他们各自回家。昆、英触,你们两人陪我去见元帅。”   元帅府,韩厥降阶迎接了赵武:“小武,做得很好!我说你做得好,不是夸奖你接连攻破两国,是说你在陈国筑城,安置两国战俘耕作,并使我联军自给自足的事情。”   韩厥身旁的韩无忌与韩起都在向赵武打招呼,韩厥拉住赵武的手,继续说:“我晋国缺冲锋陷阵的猛士吗?我们从来不缺!但我们缺少治国的能臣啊!   你在前线,能够敏锐的看到把战线推进到陈国的好处,并开始帮助陈国增长实力,这就很不错,我晋国就缺你这样的、能把事情做得井井有条的内政大臣……怎么,武子这会儿还不打算赴任吗?我听说你的大军通过了棘门,立刻准备回家,如果不是我手脚快,还抓不住你呢。”   赵武笑了,他回避了韩厥的问题,反问:“韩伯找我来,就是为了夸奖我吗?”   韩厥摆手:“我找你来是做见证的,我打算今日确定韩氏宗主的继承人,武子来给我做个见证。”   赵武吃了一惊,他反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我么?我只是个小人物啊!”   赵武的目光转过去,发觉韩无忌与韩起都显得很吃惊,似乎他们也没有料到韩厥又这个大动作。   韩厥大笑:“小人物?!小武,你太小看自己了……不过,我还约了荀偃(中行偃)。嗯,荀罂刚刚回来,我就不约他了,回头你通知他一声也行。”   赵武沉吟:“韩伯的意思是……?”   韩厥回答:“我家无忌担任公族大夫以来,连君上都夸奖说:无忌镇静……我准备立无忌为韩氏家族继承人。”   韩无忌刚要说话,韩厥竖起一个指头:“谁都不要说话,下面你们每个人说的话都必须在卿大夫面前,让他们作见证——走,我们去屋里举行仪式,荀偃都等急了吧。”   众人翻身进屋,站在大堂内,当着见证的荀偃与赵武,韩无忌正式表示拒绝,他说:“《诗》曰:‘岂不夙夜,谓行多露(岂是不想走夜路,只是害怕露水多)。’又曰:‘弗躬弗亲,庶民弗信(办事不能躬亲,百姓不会信任)。’   我无忌虽然不才,让贤还是做得到的。父亲,请您立阿起为继承人吧……”   韩无忌侃侃而言,赵武慢慢地明白了,他顿时出了一身汗——元帅韩厥这是在安排退路啊!   他打算退位了! 第一百零三章 霸主的面子问题   赵武还在沉思,只听下面的韩无忌继续说:“阿起与贤士田苏交游,田苏称赞他好仁。《诗》曰:‘靖共尔位,好是正直。神之听之,介尔景福(谨慎忠诚于本职,亲近正人与贤人;神明听到这一切,赐你洪福奔前程)。’   体恤民众为‘德’;端正自身为‘正’;纠正他人为‘直’。把德、正、直三者相结合,就是‘仁’。按照这个标准做人做事,神明就会感觉到,并赐福于他——神帮助人,只帮助那些自助的人。韩起就是这么做的,我韩氏立他为嗣,才是最好的决定?”   韩无忌说话的态度让赵武有点好笑,他满口《诗》曰《诗》曰的,简直就是后来儒生满口“子曰”的翻版——嗯,那些儒生是不是继承了春秋人这种说话习惯?那么,在现代某些人处处口称“砖家、叫兽”如何说,可能也是这种“子曰”习惯的延续……   但似乎,从心理学上来说,处处引用别人的话来证明自己的正确,是一种极度不自信的表现……不过,这确实是春秋贵族的经典说话方式。在比较正式的、讲究礼节的场合,有身份的人都喜欢如此交谈——这也是此前赵武不愿去见周王室的原因,他肚子里的墨水有限啊。   韩无忌的话似乎打动了韩厥……也许韩厥原本就没有立韩无忌为继承人的打算,他只是想对韩无忌进行一番试探而已。这会儿,试探结束,韩厥沉思片刻,用决断的口气说:“无忌刚才说的有道理啊……既然这样,阿起,你上前来,从今往后,你就是家族的继承人了。”   韩起上前,向神灵与列祖列宗进香、祷告……家族继承仪式是很繁琐的,每半天功夫,不可能把仪式进行完毕。趁这闲工夫,赵武打量着旁边的荀偃,思索:“韩伯是个老狐狸,他这是打算抽身而退了,所以抢先确立继承人,乘着自己还能动,躲在后面扶持后者一段,以求韩起能躲过卿位变化后引来的争斗。   说实话,韩起性格太绵软,个人才能似乎也有点欠缺。韩伯现在出手,拉上我与荀偃作见证,是要求我们扶持他一段啊……你别说,现在恰好是韩伯功成身退的最好时机:楚国换了令尹;在南方他们刚阵亡了大将养由基;在北方,他们的大将彭名被俘。今后一段时间,缺少优秀将领的楚国人暂时无法战斗了,即使他们还勉强发动,攻击不会过于激烈——因为他们不敢把宝贵的战争物资,一次性压在一个无名之辈身上。没有足够的物资支撑,哪怕孙武出现,也只能维持战线而已。   与此同时,我们晋国重新确立了霸业。楚国人要想把战线重新向北推进到郑国……哪怕我们什么都不做,楚国人至少也要花一两年时间。而这段平静期,正适合我们调整政局。韩伯这老狐狸做的事,从不做无用功,他邀请荀偃见证,不是毫无原因的。看来,荀罂的接班人一定是荀偃……只是,他为什么邀请我呢?难道说……”   一个念头陡然出现在赵武脑海中:“难道说,我将来也有资格做执政……执政!”   最后两个字,不停地在赵武脑海中轰响,赵武的脸色变了。座上荀偃原本波澜不惊的脸,肌肉跳了一下,提醒:“小武,你的孩子长得很壮实,前几天我去赵城看了,他们都会说话了。”   荀偃这是借赵武的家事来分散赵武的紧张情绪。   春秋人个个都不傻,荀偃平常给人的印象是:前任元帅栾书的一条狗。而且是咬人不叫的狗。   他平常沉默寡言,遇事心狠手辣,脾气发作起来,连前任国君都敢杀,可谓是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粗鲁人。但从他的这句话可以看出,这个粗人心思非常绵密。   赵武笑了笑,也赶紧把话题转移到家事上:“我家的孩子还小,还没有到确定继承人的时间……不过,这次回来,我打算亲自抓一抓孩子的教育。”   荀偃依旧面无表情的回答:“师修、师偃把你教育的很好呀,我希望你今年来京城就职吧。孩子的事情,先交给两位老师教导,等以后长大点,也如今日这样扶持一番,就行了……”   正说着,冗长的仪式终于结束。韩厥随后大撒请帖,宴请所有在国都的公卿,正式宣布“韩氏当家宗主传续”。宫城里的悼公听到消息,立刻派人祝贺,并认为无忌有德,知道谦让,特命其为公族大夫之长——这一任命意味着韩无忌从今往后不能叫做韩无忌,该叫他“公族无忌”。   真实的历史上,韩无忌就是用这个名字入葬的。   宫中的人传完了命令。转身望向赵武:“赵军将,寡君前面多次召唤总是请不来赵军将,这次寡君知道赵军将必出现在元帅府,寡君吩咐,若赵军将没有什么别的事,不如前来宫城走一趟,寡君想见见赵军将。”   韩厥劝解:“小武去吧——君上马上就要动身去会盟诸侯,这几天你多陪陪君上。”   赵武点头,跟着宫城派来的阍人(宫城门卫),走入宫城。   此时,悼公正挥舞着棒子练习击打棒球,他身边站着他的弟弟杨干。   自从魏绛扫了杨干的面子后,国君扩大公族势力的努力遭到卿大夫的抵制,国君随即也明白过来,他解除了杨干一切职务,如今的杨干只能做“专业陪玩”,陪国君玩耍就是他生活的全部。百无聊赖的杨干气色并不好,见到赵武进来,他阴阳怪气的说:“武子,请你来可比请元帅还难,如今的你啊,不比往日了。”   赵武懒得理会杨干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他默默的向国君行礼。悼公随即制止了杨干的乱说,他扔下棒球棍,叹息说:“武子不是一个善于巴结的人,他要是热心权势,也不会迟迟不来国都赴任。”   说完,悼公继续感慨:“寡君登位以来,八年之内九合诸侯,却再不能随心所欲的找昔日朋友共同玩耍。回想起来,还是在周王室的那段日子最快乐,至少,那时有朋友陪我一起说话、玩耍,如今,过去的朋友当中,只有单姑娘还能偶尔进宫城,找我来说说。”   这里的“八年”和“九合”都是泛指,意思是:几年之内,我屡次会盟诸侯,人世间的权势达到了顶点……   赵武接过话题,询问:“我这一年出战在外,忘了多陪陪单姑娘,她最近情绪好吗?”   悼公从小在周王室长大,单婉清也是,在这点上,两人有共同的经历,共同的语言……   悼公摇头:“不好,她本以为能跟你长相厮守,却不知道,自从出嫁以来,与你聚少离多……我听说了,这次你居然连续攻破了许国与顿国。你俘虏的许国国君已经押回来了,我打算带着他去会盟。可惜,你们把顿国国君交给了……”   赵武打断了悼公的话,重复刚才的话题:“我在路上遇到了单公,他也说女儿不快乐,求我给女儿另外建筑一座城市居住,以便跟娇娇不再争吵——我请求国君许可我在甲氏筑城。”   悼公不以为然的摆摆手:“我许可了!不过,甲氏那么荒芜,你把单姑娘安置在那里不好。今后,寡人岂不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见了?”   赵武再次行礼:“臣准备回家安置一下,马上来王都赴任。”   悼公笑了:“武哥肯来陪我,实在太好了……你在王都还没有房子吧,匠丽氏前不久献给我一座房子,你就住那怎么样?那里离宫城近,寡人也好顺便去你那里玩耍。”   匠丽氏以前也送给赵武一个院子。他献给悼公的那座房子赵武知道——就是前任国君厉公去玩耍,并被栾书与荀偃攻击,并最终在那座院子里被杀害。   那座院子是仿建最初的赵氏园林,但建筑的更加华丽,要不然也不会引来厉公玩耍,并因此丢了性命。但春秋人较为迷信,匠丽氏因为一座院子里死了位国君,认为房子的风水不好,是座凶宅,所以将附近的院子半卖半送,给了春秋最不迷信的赵武。而厉公送命的那座院子,匠丽氏急着脱手,却连赵武都不肯接手。无奈之下,匠丽氏干脆把它献给了国君。   悼公对这座房子也犯忌讳,顺手转赐了很多人,大家都不愿意要,这次他真没想到赵武会接受,而且表情欣喜:“太好了,那栋房子完全是仿照我的赵院建筑,但匠丽氏财力雄厚,建造的规模比我家院子还大,里面的装潢比我家房子还要奢华。   比如,院里全是砖瓦石梁建筑,牢固的很,还有几座大花园……这下我可省了大钱。我把那座院子修缮一下,君上今后来玩耍,也便有了临时歇脚的地方……”   杨干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憋了回去,赵武知道他想说什么,心中暗笑:“风水——狗屎,死了一任国君算什么?美国白宫里还死了几任总统呐,人还不照样是天下霸主,无数人打破头竞争住进去,而一旦竞选成功入住‘白屋(字面翻译,官方正式翻译为‘白宫’)’,就成了天下最有权势的人?   美国人不信风水,不见得因此落后;法国、英国人也不信风水,白金汉宫、卢浮宫死了多少国王,他们因此落后了吗?哼哼,匠丽氏的那座院子,简直是拎包入住的豪宅啊。我当初拒绝,是因为那院子太引人注意,栾书荀偃不见得喜欢别人接受他俩实施弑君行动的园林,但现在,国君赐给的,还有什么比这更牛叉的,不花我一个钱,拎包入住吧!”   赵武再次郑重感谢国君的赏赐:“我今晚就住韩厥家,明天让人收拾一下那座,立刻搬进去……”   悼公打断赵武的话:“武哥何必住在韩厥那儿?难道我的宫城就住不下吗?……你没带多少侍卫?哼,谁敢到我的宫城行刺你赵武子……来来来,你刚从战场回国,我又马上要出去会盟,不如我们今夜抵足而谈,好好聊一聊天下局势。   诗曰: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扬扬,可以乐饥(陈国城门的下方,无论游玩休息很理想;泌丘泉水淌啊淌,清流甘甜的可充饥肠)——陈国的城门叫做‘衡门’吧,附近的泌丘泉水有多美。武哥你的词汇多,给我描述一下,衡门美么?泌丘泉水有多清亮?”   所谓“好好聊一聊天下局势”,那是说给史官听的,悼公跟赵武真正聊的是歌舞与玩耍。   这时代娱乐项目匮乏,身为国君,哪怕是天下霸主国的国君,除了看一看美女跳舞,也没啥娱乐项目,就这样还要受到史官谴责——天刚入暮,盲人乐师师旷进来劝悼公:“古人说,夜晚不能奏乐,怕养成骄奢淫靡之心。君上的宏图刚刚开始,年轻人啊,可不能养成夜晚宴游的习惯。”   古人所说的夜中宴游,指的是类似泡吧,k歌,上夜总会,聚餐畅饮,等等行径。   悼公神色尴尬,师旷又转向赵武——因为他曾经教过赵武弹琴,便对赵武摆出训斥弟子的模样,大声说:“武子征伐在外,今日刚刚回家,就诱惑国君淫乐,这是臣子应当做的吗?”   这话说得太重了,赵武可不敢承担这个名声,他立刻避席,恭恭敬敬的说:“老师说哪里话,国君只是犒赏我在外征战,顺便咨询一下前线的情况,臣怎敢诱惑国君。”   赵武这里说话恭敬,他偷眼看看国君,发觉国君冷汗直冒——这位二十出头就成为天下霸主,被人当作“苍穹之下最有权势的人”,如今居然被一个盲人乐师训斥的满头冷汗。如果那些用MBA知识保养百余二奶的小局长小处长在此,他们会是什么反应?   估计,不用那些小局长小处长做出反应,“砖家、叫兽”会跳出来,用科学道理教育师旷。   师旷一挥手,毫不客气地下令:“夜深了,音乐收起来,歌舞停止。阍人,君上要休息了,传令宫城守卫闭门。武子要跟君上谈论前线事宜,今夜就宿在宫城。”   “是是是”,悼公站起身,恭敬地连声答应,顺便偷偷看一眼躲在殿角、奋笔疾书的史官。   其实,夜里不准奏乐、宴游,没那么多政治因素在里面——纯粹是生产力决定生活方式。古代的生产力水平低下,宝贵的蜡要用来做铸造器皿的模具,比如鼎啊编钟一类的,甚至制作兵器。而国君一次性燃烧太多的蜡烛,夜夜如此的话,国家制造业就要歇菜,没有蜡做不成模具,没有模具……   音乐随即撤走,满堂的烛火也熄灭,桌案上只剩下一盏昏暗的灯,里面点着不值钱的牛油猪油,照着面面相觑的一队对霸主国小君臣。君,年纪不大;臣,也就是二十出头。这么小的年纪,在别的国家,还是玩耍的年龄。   幸好,歌舞撤走了,还有小酒可以喝,两人间的游戏唯有棋而已。不喜欢下棋的国君与同样不喜欢下棋的赵武,只能摆开了棋盘,装模作样的下起了围棋,而杨干则“专业旁观”。   三人心思都不在棋上,天南海北的聊着天,许久才下一个子。   赵武与国君之间谈笑的都是春秋那点事,言谈中赵武尽量不触及各家族政治,但他也不愿意谈论一些风花雪夜的扯淡,免得被史官记录下来,落下一个“佞臣”的名声,结果,他只好谈建筑装修,谈论各地的风土人情。   对于悼公这个娃娃来说,南征北战过的兄长赵武简直就是自己的偶像。悼公小时候生活在周王室,谨小慎微,不敢迈出周室半步,长大了当国君,唯一的乐趣就是找赵武玩玩球。除此之外,只剩下盟会诸侯的时候,可以顺便旅游一下。对外面的世界,他很向往,而赵武这个走遍了大半个中国的兄长,更让他既羡慕又嫉妒。   现代人的词汇量丰富,旅游杂志看多了,赵武描绘起外面的景致,一点一滴细节都生动鲜活,悼公听的有趣,不停的催促赵武再说一点,再说一点……结果,俩人不知不觉到了天亮。   天亮,史官再度前来催促悼公就寝——对于春秋人来说,世界的一点一滴都是知识。赵武讲的那些内容,涉及到天下山川走势,对于一名君主来说,这就是军事,所以,史官没有责备赵武,反而浓墨重彩的记录下悼公的好学……   史官的劝解悼公不能不听,他意犹未尽的站起身来,相约:“武子,今后你住在国都里,可要常常来见寡人啊……对了,你入宫的时候,也要带上单姑娘,寡人自从登位以来,周王室的口音许久不曾听到了,也就单姑娘来了,能让我想起小时候。”   赵武拱手:“臣这几年经常在外,没有好好陪伴妻儿,这次回来,臣打算与她们多多相聚。等君上盟会诸侯回来,臣大概已经把住所收拾好了,正好请国君去玩耍。”   悼公长叹:“是该好好陪陪妻儿了,这次许国屈服,顿国受到惩罚,陈国战线稳定下来——我们至少有两年的修养生机的时间,你我都该好好陪伴一下妻儿……”   赵武扭捏了一下,马上建议:“关于许国,臣还有个建议:许国人常常搬迁,就是为了躲避大国的煎迫。其实,我认为许国人处境如此悲惨,也是他们不会治国。我建议一劳永逸解决许国。他们不是想搬家吗,我们给他们搬!我家族在甲氏,刚好附近有大片未开发的土地。而甲氏对面是黄河,左右都是我们的盟国,许国人搬迁到哪里,至少百年内不用担心大国的欺负。君上跟他们说说搬入甲氏的好处,想必许国人一定乐意。   另外,咱晋国向来照顾盟友。对陈国人如此,对许国也一样。许国只要肯搬迁,咱买一送一,送给他们一个执政,帮助许国人治理国家——我看,许国就在我甲氏边上,今后他们就是我晋国附庸。所以许国执政不能叫执政,叫做‘相’吧。这位‘相’也无需天天去许国上岗。他许国一个芝麻大的小国,能有多少事?我们顺便派出一个卿,兼任‘许国相’好了。君上若没有合适的人选,臣自荐做许国相。刚好,他们就在我甲氏边上,搂草打兔子,顺带就把他们的事处理了……”   悼公止步,深深看了赵武一眼,若有所思地回答:“这个建议很好,寡人需要跟元帅商议一下。不过,这不是多大的事,许国,小国而已。寡人先许了武子一个执政的位置——许国相,归你了!”   因为这是有史官在场的君臣答问,所以,君臣两人彼此称呼都很正式……赵武现在该辞别了,他拱了拱手,正打算说话,看到阍人勃缇慌慌张张的跑进来,见到赵武仿佛见到救星:“军将、司徒,快管管你家娇娇吧,她正带人堵住宫门口大骂,卫士们不敢还嘴,被她打得落花流水……”   赵武诧异:“我家娇娇还有这本事?”   悼公、史官都憋住笑。而后,赵武在勃缇的引领下来到宫门口。此刻,守候宫门的除了宫中卫士,还有潘党与英触。这两人正抱着胳膊,懒洋洋的望着天——春秋时代,男尊女卑很严重,娇娇虽然是正妻,但她无权责罚家族的正式家臣,所以那场谩骂没有波及到两位家臣,受侮辱与受迫害的是国君的卫士。   赵武冲潘党与英触抱怨:“娇娇在外面吵得这么厉害,你们两个也不上去劝一下。”   英触神色稍有点尴尬,潘党一脸无所谓,他一指宫门外,对赵武说:“那么,你去劝!”   “看我的”,赵武捋起了袖子,怒气冲冲踏出宫门。   这一脚才踏出宫门,赵武有点后悔。扭头回身,发觉英触与潘党并没有跟出来。他有点不乐意了——好歹我也是晋国将来的元帅,许国即将上任的国相,怎么出门连科长待遇都享受不到?现代,科长出巡,周围都一堆抢着打伞的人啊。   嗯嗯,娇娇似乎不好劝啊,宫城虎士旅贲,怎么个个老实的像过街鼠?! 第一百零四章 葬礼上的刺杀   抬头向门外一看,赵武明白了。   宫门外,足足摆开了五大家族的力量:晋国有八大正卿,门外站的武士包含四位正卿的家族武士。除了三荀的家族武士外,连赵氏留守的武士也在其中,武士头领武鲋正在人丛中冲赵武讪笑。   其中,居然还有韩氏武士,一向老狐狸的韩伯居然也派出了队伍——瞧,一名韩氏武士头领,也在娇娇背后露出狼狈的傻笑。   四大正卿,五个家族联手。这是一股足以罢黜国君的力量,当初厉公被杀,也不过是动用了栾书荀偃两个家族的力量而已。   现在堵门的是五个家族。   这股力量谁敢拦阻?   智姬见到赵武出现,立刻指着赵武鼻子责问:“主,我家兄弟病的垂死,我父亲到处找你,你出征在外一年之久,回到国内,不晓得赶紧回家,却四处喝酒寻乐,这种态度,是作为家主该有的态度吗?”   赵武脑袋里正在想措辞,身后传来悼公的话:“这都是寡人的错,寡人马上要去盟会诸侯了,想知道南方的形势,所以找司徒赵军将多聊了一会儿,一时忘形,耽误了军将回家,请赵智姬原谅。”   智姬不客气:“询问南方军情,君上自可以找军队统帅说话——即使我父亲忙不过来,还有副统帅范匄,我(夫)主只是一个小军将,哪里了解太多军情?”   悼公笑着回答:“小军将?!这样的小军将替我晋国接连攻破两国,俘虏两位国君,这样的人物若是个小人物……我晋国人才何其多也。”   智姬的意思是:我老公只是排名倒数第二的小人物,找谁你也不应该找他……他不管事啊!   悼公的回答是:他可是我军的大功臣,我不找他了解情况,又能找谁?   智姬的责问咄咄逼人,悼公的回答看似软弱,但绵里藏针。智姬还想反唇相讥,赵武插话了,他一指武鲋,沉着脸责问:“家族调兵可不是一件小事,你出来之前,得到过谁的命令?”   武鲋上前行礼,解释:“主,夫人领着少主(人)去找师修、师偃,两位老师不得已,发布了调兵的命令。”   依照春秋体制,赵武不在,他的长子赵成确实有临时指挥家族武装的权力。智姬拉着赵成去找两位老师说话,两位老师看在赵成的面子上,发布了调兵命令——从礼制上说,他们确实无可责备。   三荀堵门的事情就不问了,那是别人的家务事。现任武宫统领(军校校长)、宫城甲士统领(大内侍卫总管)赵武接着转向韩氏,没等他开口,韩氏武士首领上前鞠躬,解释:“昨夜,我们正在宴请宾客,赵智姬找上门来讨要赵军将,阿起(韩起)宗主被纠缠不过,只好派出我等伺候。”   韩氏武士首领所称的“赵智姬”,不是一种不恭敬的态度。正如现代人彼此称呼中,以称呼对方官衔与荣誉称号为尊称一样,“赵”与“智”都是赵智姬的荣誉称号,前者说她嫁给了有封地的丈夫,后者说她出生于有封地的家族。这种称呼法,正如在正式的称呼中,“韩起”与“范匄”都是尊称一样。而阿起、阿匄等称呼……其实,古人没有这种称呼法,春秋人发音都是单音节的“起”与“匄”,这是一种表示亲热的称呼,只是为了便于现代人理解,本文在前面增加了“阿”字。   赵武这一打岔,智姬把目标转向赵武,但她一张嘴,说出的话却让那些以为娇娇会大发雷霆的武士们跌倒:“主,你怎么两眼乌青?……谁打你了,谁敢打你?五家武士都在这里,谁欺负了我主,看我不撕了他?”   赵武低声呵斥:“别闹!这两个眼睛不是被人打的,是黑眼圈,没睡好觉的人都这样……”   没等赵武把话说完,娇娇又跳上前来,心疼的说:“怎么会,没睡好觉?……嗯,你在外打了一年仗,一定操心劳力的睡不好……没见过这么不心疼人的国君!”   娇娇说完,拉着赵武往家里跑,武鲋楞了一下,赶紧追逐家主而去,中行氏家里(荀偃)的家将比较呆,傻傻发问:“正主都走了,一声招呼都不打,我们该怎么办呢?”   智氏家将明智,回答:“咱们的娇娇走了,我们自然解散,回家了……快走。”   中行氏家将挠了挠头,低声嘟囔:“还以为又要杀国君了呢!”   韩氏家将低声斥责:“蠢才,还不快滚。”   等众人走完,潘党与英触也姗姗走出宫门,韩氏家将忙拉着这两位向国君赔礼,国君大度的摆摆手:“家务事,只是略微闹得大了点,回去告诉执政(韩厥),我不介意。”   等人都走完,国君转向勃缇:“武子说人睡眠不足都会有黑眼圈,你瞧瞧,我有吗?”   勃缇点头,悼公抱怨:“赵智姬只看到她夫主的黑眼圈,就埋怨寡人,难道她没有看到,寡人也有两个黑眼圈吗?”   勃缇恭敬地回答:“赵智姬向来目中无他人,唯有她夫主。”   悼公笑了一下,一边摇头向宫内走,一边笑着说:“寡人还有十几天的时间才动身,本来想再找武哥玩耍几天,这下子,寡人都不敢去他家找他了……   你记着,三两日后,武哥不来找我,你就去找他,就说许国国君要随寡人动身,但许国的军队都在他手里……一国国君去盟誓,身边连个卫兵都没有,总是不太好看,让武子多少吐出来百十辆兵车,陪伴许国国君左右,如此,礼仪也全了,列国诸侯的面子也有了。”   勃缇答应下来,领着国君向宫里走。   一场逼宫闹剧眨眼间落下帷幕,被堵的霸主居然不敢发脾气——他当然不敢发脾气了。因为封建社会,人人都有权利。霸主有权利,他下面的小领主也有自己的权利。赵武履行了参战义务,但穿过棘门后,他的战争义务解除了,悼公拉住他私聊,人夫人打上门来,霸主唯有忍气吞声道歉。   也唯有在奴隶社会,小科长的威风要远远超过霸主,因为在奴隶社会,奴隶们没有权力,他们所有的权利都被人“代表”了,“代表”他们的小科长自然视属下如奴仆,无须顾及他们的面子……   赵智姬拉着赵武如同牵自己的宠物,她一路向智氏府邸走。理亏的赵武正琢磨如何哄一哄教教,智府已经到了。   智罂(荀罂)府上人头涌涌,晋国各大家族都知道副元帅的孩子重病,一般来说,家族继承人生病了,晋国的卿位继承顺序要随之受影响。各大家族不敢怠慢,一起赶来智府问候。   智娇娇没有拉着赵武往人堆里凑,她一路埋怨不停,领着赵武来到后院。   后院内静悄悄的,屋中没有点灯——春秋时代没有玻璃,大多数房屋窗户狭小,白天屋里不点灯便一片昏暗,智罂正坐在昏黑的大厅里垂泪,见赵武进来,他有气无力的问:“娇娇没有给你人麻烦吧?”   赵武憨憨一笑,走过去与荀罂相对而坐。智娇娇还在唠叨,荀罂指使:“去,看看你弟弟吧,唉,如今见一面少一面了。”   娇娇听了这话,立刻垂泪不语。想了想,她依照父亲的吩咐,转身奔向弟弟智朔的屋子。   等她走后,智罂感慨道:“娇娇能嫁给你,真是嫁对了。这几年我仔细观察了,你的性格虽然看起来绵软,但实际上,你的骨头比谁都要硬。前任国君屡次屈辱你,貌似你从不反抗,也不见得你抱怨,但你却敢对国君的宠臣拔剑——在你以前,即使以三郤的狂傲,也不敢与国君正面冲突。   你就是这样一个人,外柔内刚。遇事从不自己出头争夺,但只要理由站得住脚,谁都不能改变你的主意。即使面对国君也不能让你屈服——娇娇正适合找你这样的丈夫,她的性子太急,过于追求完美,可人世间哪有这么多完美的事情?   如果她嫁给别人,我担心她的脾气会给家族惹祸。但嫁给你正好,多年来,娇娇吵闹不停,你从不跟她正面相持,但我也从未见过你为了娇娇改变主意,这样的人,才是大丈夫啊……”   赵武很感动:“岳父,你才出征回来,唯一的独子患了重病,如今我坐在你面前,你不跟我谈孩子的病,却极力想缓和我与娇娇的关系,你这样的人,才算是‘傲视大丈夫’……得了,我们没必要坐在这里相互吹捧,我跟娇娇之间根本没事,还是谈谈智朔的事情吧。智兄弟的病怎么样?”   智罂仰天长叹:“人终归有一死,有些事情恐怕无力回天,我不能为了垂死的人,耽误了活着人的大事。”   智罂这一理念,在春秋这个时代,可谓特立独行。   他是智者。   一念之间,智罂奠定了智氏家族百年基业。   智氏一家都是智者——不一会儿,智姬搀着智朔走到父亲的屋子,随行的还有一位乳母,她领着一个两岁婴儿,那婴儿蹦蹦跳跳,两个眼睛很有神。   智朔指着那位婴儿,简短而清晰的下令:“盈,跪下!”   智罂没有说话,他坐在一边,见证这场拜见。   小孩才两岁,却没有两岁婴儿常见的好动性,听到父亲的命令,他郑重跪下,向赵武磕头。   智朔指着孩子,说:“武,这是我的儿子智盈。你也有儿子,年龄大约与他相仿。这场病,看来我是撑不过去了,今日智盈大礼拜见你,请你看在我的面子上,把这个孩子当做你的孩子照料——我父亲老了,恐怕看不到这个孩子长大了。”   智盈出现的时候,赵武被这个孩子的聪明吓了一跳,他盯着这个孩子,心里在想:“难道这位就是最后坐上执政的位子,率领其他家族围攻赵氏,并最终导致三家分晋,春秋终结的罪魁吗?……   不对,按年龄测算,三家分晋的应该是他的儿子。嗯,昔日,赵氏家族扶持了郤氏,并最终导致自己家族濒临绝灭——这一刻,我是不是要扶持一位昔日的敌人呢?”   时间容不得赵武犹豫,在此情形下他也不能展现半点犹豫。   于是,赵武一咬牙,盘算道:“家族之间的争斗,从来没有永久的盟友。我现在对智氏的态度并不重要,实力才是最重要的。儿孙自有儿孙福,如果我的儿孙在我刻意教导下,依旧保持不了震慑其他家族的实力,那么,即使智氏不动手吞并赵氏,也会有其他的家族贪心动手,甚至连如今与我们最亲密的韩氏,也会想入非非……”   赵武伸出手,爽快的回答:“朔,请放心,我一定待他如自己的孩子。”   智娇马上插话:“弟弟,外面风大,你还有什么交代的,没有我们就回去。”   智朔让智姬扶着自己的身体,郑重向赵武行礼,赵武坦然接受对方的礼……   三日后,智朔病逝。   在智家忙碌丧礼的时候,国君带着晋国中军与下军……以及许国的军队,动身前往戚。这次盟会,本来轮到韩厥带兵出征了,但韩厥已经年老体衰,萌生退意,他登门恳求荀罂替代自己,一贯好商量的荀罂,看到智朔的葬礼由赵武安排的仅仅有条,便以国事为重,带着丧子的悲伤领军出战。   这次盟会,因为牵扯到继续救援陈国。所以,晋国中军、下军集体出动。加上荀罂,八正卿里走了五位,国中只剩下了韩厥、魏绛、赵武。此时,公族大夫荀家代荀氏出面,接管了安葬智朔的任务,因为智朔是壮年而逝,不算是寿终正寝,所以,葬礼不能采用全套的贵族葬礼,荀家便按照相应的礼节,简陋的埋葬了智朔。   面对智朔的坟墓,智娇叹了口气:“父亲不在这儿正好,看到弟弟如此草率下葬,恐怕他也不忍心。”   赵武点头:“这时代就是这个规矩,我们有什么办法!”   智娇流泪:“我不是指责这个规矩,只是看到弟弟这么寒酸躺在那里,忍不住要悲伤。”   赵武劝解:“我们还是回去吧。”   智娇哭泣:“弟弟把孩子交给我们,我不忍有片刻与其分离,但荀家接走孩子也符合规矩(荀氏与智氏同出一宗)。赵城距国都遥远,以后我回来看一趟孩子……”   赵武打断智娇娇的话:“这次,我们不用回赵城,国君已经把匠丽氏的院子赏赐给我了,我们住在那儿。”   智娇厉声喝道:“那个死鬼的房子——我听说那屋子,台阶上染着前任国君的血,都还没有清洗,君上把这栋房子赏赐给你,他想做什么?”   赵武一声冷哼:“那个死鬼,活着时候我都不怕,还怕他的鬼魂!”   智娇马上笑了:“没错,先国君活着的时候,我常常恨不得揍他一顿。可臣女殴君上,不合规矩。现在他死了,殴打他的鬼魂不算罪行……你这么一说,我到盼着他的鬼魂出现。”   赵武搀着智娇娇的手上马车,智娇一只脚踏在车上,又想起一件事:“我听说,前几天国君来讨要许国的兵马,说是许国国君没有兵马护卫,面子上不好看——他许国国君的面子好不好看,关我们赵家什么事?你干嘛要把那些许国兵士还给那位许国倒霉蛋(指许国国君)。我们当初把那些许国士兵的家眷接回来,费了多大的劲……你呀,总是心太软。”   赵武继续憨笑:“咱家的名声可不值这个价!连国君都说了,我们扣留许国的军队,让许君很没面子,所以,这次如果不给他面子;盟会之上,我赵氏会很没面子。”   智娇娇一边上车一边唠叨:“那也不应该还给他二百辆兵车……二百辆啊,全是我赵家新式武器装备起来的,鲁国国君能不凑齐这么多的赵氏装备,还很难说。”   赵武回答:“我给他的是周制下的标准战车,也就是一辆战车配备二十五名随车步兵。现在,列国一辆普通战车,都配备七十五名随车士兵了,咱给许君的二百辆兵车,看着数目多,其实,总兵力还不如人家七十辆兵车呐。   何况,这兵力也不能再减少了,一个国君参加盟会,不足一百辆兵车的兵力随身护卫,像什么话?‘人数不够装备凑’,我不舍得给许君太多的人,只能在装备上进行升级——那些人的家眷都在我手里,还发愁他们不回来吗?所以,装备这些许军,等于给我们自己的军队升级装备,我们不吃亏啊,吃亏的只有那位许国倒霉蛋。”   娇娇驳斥:“你真不是春秋人——军队能随意行动吗?即使他们的家人在你手里,许国国君让他们开拔到原来的许国地盘,难道他们会抗拒命令?”   “没事”,赵武笑得很憨厚:“总共才一千套服装与军器,管什么事?一千人丢到战场上,连个水泡都不会冒起。现在的战争越打越大,哪场战争不是十万人级别?一千人起不了什么大作用——嘿嘿,说到出兵,我还是许国国相呐,许君调兵遣将,没有我在文书上附署,他调不走一个兵。”   智娇娇坐定,马上又说:“这次你拉回来了这么多人,我们是不是也该将领主武装扩大一下——比如,扩充到七千人如何?”   赵武爬上车,摇头:“这几年不会有较大规模的战斗,武士人数不要扩大了。让那些青壮年都去耕作与劳动,趁着这机会,我们该好好发展一下。”   智姬在车上笑,她的笑容很冷:“我听说你打算给家里那位狐狸精筑一座城,我还听说,国君已经许可你在甲氏筑城了。”   赵武懒洋洋的回答:“无论城市归谁,终归是我赵氏的城市。”   智娇继续冷笑:“这座城市你准备叫什么?叫‘单城’,还是叫‘婉清城’。”   “就叫邯郸!”赵武回答。   “这个名字好!”智娇娇马上赞同。   邯郸在古代意思是“甘山旁边名叫单的城市”——古代作为城郭的字词,要特意加上个“邑”字旁注明,于是“甘”就变成了“邯”,“单”变成“郸”。   其实,真实的历史上“邯郸”最早先的写法是“甘丹”,而“甘丹”演化成“甘单”是秦国对同音字“丹”的误读——现代出土的赵国刀币中“邯丹阝”十分多见,而《侯马盟书》曾记载邯郸地名有多处,写法也是“邯丹阝”二字。但出土于湖北云梦的《睡虎地秦墓竹简》中对“邯丹”的记载称“邯单阝”——这份竹简属于秦昭王时期(公元前306-250年)。   这说明,邯郸原本名为甘丹,秦国最终统一了天下,错误的读法成为唯一正确,“甘丹”也就成了“甘单”,并最终演化成了“邯郸”。   在古代,甘字意为大山,也有丰盛的意思。“甘丹”的原意是说:家族兴旺如山,红红火火。或者意思是:丰盛永无尽头。   不过,也有说法认为,“甘丹”的原意是:甘山底下的红色城市(邯郸西北30里的明山即古代的邯山,隋代将此山称之为“朱衣山”,是因为该山因富含铁矿石,山体呈红色。然而到了现代,铁矿采掘殆尽,该山已经不发红了)。   墓地周围,祭奠的卿大夫逐渐散去,赵武一只脚已踏上战车,潘党抢先伸手来扶,英触被潘党抢了先,他的手松开了宝剑,琢磨着自己是否也要上前搭把手。   正在此时,智朔墓地附近传来一声大吼:“逆贼,欺负我顿国无人吗?”   随着这句怒吼,一个黑乎乎的大铁锥迎面而来,紧随着扑出来几个人影,他们挥舞着长短兵器,冲赵武杀来。   此时,潘党的手正在赵武的手里,英触的双手已经离开了腰中的宝剑。   智朔安葬的不是家族墓地,他的墓在一处山脚下,坡顶才是智氏的家族墓地。   春秋时代林木茂密,那群人是从附近的林子里扑出来的。   这个时候,智家的家将已经随智罂出征,中行氏的私兵在荀偃完成祭奠后,保护荀偃离开。而赵氏家将刚刚解散不久,大都回家探亲,唯有五十多名卫士在赵武身边,他们大都忙着登车与上马…… 第一百零五章 后果很严重   时间紧迫,英触来不及拔剑,他猛地一拉腰间,扯断剑袢,将宝剑连鞘挥出——铛的一声,剑柄砸在扑来的大铁锥上,一股巨大的力量让英触的宝剑几乎脱手。   危急之间,英触只来得及把宝剑斜斜竖起,期望能以撞击改变大铁锥的飞行方向。   刹那间,英触手中的剑脱手。但大铁锥砸飞英触的剑后,飞行方向略有改变。此时,潘党有时间作出反应了,他手上加了一把力气,揪住赵武的衣领奋力一甩,那后者扔上了战车,而后他自己回身抄起车上的大盾,并闪电般将大盾立起来,以盾牌的尖端斜斜迎向大铁锥。   不愧是绝代名将,在这眨眼的功夫,英触只完成一个动作,潘党完成了连续数个动作,而且准确判断出大铁锥来势过猛,硬顶硬抗自己可能受伤,所以他用盾牌的尖端迎接大铁锥,期望像英触一样,通过盾牌的斜面改变铁锥飞行方向。   “轰”得一声,铁锥与盾牌发出撞击声。   撞击声中,已经跳上战车的赵武,借助潘党的推力,窜上了战车的另一侧,抽出了战车上的长戈。   轰响声中,潘党弃盾,反身去拿他的弓箭,大铁锥已经被他挑的改变方向,垂直往高空飞去——此时,扑来的几个刺客,已经摆脱了赵氏私兵的拦截,只差几步就要扑到战车上。   此时,英触已经从战车上抽出另一柄宝剑,那剑已经出鞘半截。   此时,潘党的手已经摸到了战车上的弓袋。   赵武动了,他的战戈一挥,戈上的横枝搭在了半空中的铁锥上,随后,他的戈继续挥动,像甩一块抹布一样,勾着铁锥向冲来的人甩去。   经过英触与潘党的拦截,铁锥的飞行速度已经慢了,赵武再度使力让它们改变方向,这又带来大铁锥的刹那停顿,短暂的停顿令冲上来的刺客有了准备,为首刺客停下脚步,准备迎接扑面而来的铁锥,但他才摆出拦阻动作来,铁锥呼的一声,擦着他耳尖飞过——紧接着,他听到身后一片惨叫。   形势太紧张了,为首的刺客来不及回头看,他重新鼓舞勇气,向赵武扑去……此时,潘党抽出了弓箭,英触拔出了战刀,赵武持戈在手。   潘党手上有了弓箭,他就是“天下第二”,而对面那人绝不是“天下第一”。   在潘党急如暴风的弓箭打击下,赵武的力大无穷与英触的剑术高明都可以忽略不计,只一眨眼的时间,赵武对面没有站立的人……当然,也没有死亡的人,他们都被潘党射穿了大腿,躺倒在地上。   潘党之所以不杀,不是因为他慈悲,这些人居然敢在他的保护下,悍然攻击被他保护的人,这让潘党很有点抓狂。当第一支箭离弦射出的时候,潘党恨不得把这些人全部杀死,但他猛然想到,赵武明明有机会把大铁锥甩到当先那名刺客的脸上,但他却把大铁锥甩向那人身后……   领悟了赵武留活口的意图,潘党射出的箭压低了几寸,箭头不是奔向那些人的咽喉,而是射到了对方的大腿上。   赵武将手中的戈插回战车,他动作缓慢,将这个小事做得很细心。躲在车后的智姬发现,赵武做这些事的时候,手一直在抖,但从表面上,赵武遭遇这么大的事,神情镇定的可怕。   智姬从战车后伸出后,把手按在赵武颤抖的手上,柔声安慰:“主,不要因怒伤身,因怒失神——这是春秋,春秋里这样的事常有,唉,列国余孽总是这样不识时务。”   是呀,这样的事常有。   春秋之末,正是刺客兴起的时候,这股风暴将愈演愈烈,最终,连一国的国君也要受到刺客袖中刀剑的威胁。   赵武的手在抖,他不是愤怒——奇怪的是,也不是恐慌。   那感觉,仿佛是初次参战后的心情:当他初次参加大战后,虽然心情非常平静,没有恐慌、没有激动,或许感到一点安宁,以及完成任务的轻松……然而,肌肉始终处于兴奋中,它们不停的跳动,久久难以平静下来。   春秋时的战车就是一座移动武库,上面载满了备用武器,特别注重安全的赵武,他战车上的武器比发到武士手里的武器还要优良。英触自身携带的宝剑已经砸得变形,他看了看从战车上获得的备有剑,都没舍得把剑重新插回战车。乘着赵武插回长戈的功夫,他在赵武背后,顺手把剑鞘从车上抽出,而后,若无其事第插在自己的腰上。   躺倒在地下的刺客,大都在呻吟惨叫,唯有几个人还有力气谩骂,可惜他们词汇量贫乏,翻来覆去就是那句“你欺负我们顿国没人吗?”   “顿国确实无人!”赵武插回了长戈,他从车上抽出一柄短剑,提在手上悠闲地驳斥说:“一群楚奴而已,哪里有人?”   赵武的意思是说:顿国不过是楚国的跟班,全国都是楚国的奴隶,连你们国君都是奴隶,哪里有“人”的存在——在这里,赵武所说的“人”,指的是“国人”,意思是“有国民待遇的自由民”。   潘党提着弓走上前来,低声说:“为首的那人我见过,当初我在楚国时那人接待过楚军,他似乎是顿国一名公子,但其余的人……就很难说了。”   赵武马上低声问:“他能认出你来吗?”   潘党摇头:“我的口音与打扮改变了很多,这几年我特意留了胡子,修饰了眉毛,平常出入都戴面具,这时候虽然没戴上面具,但因为我的箭法让他们见识到了,所以我没戴面具反而最安全。”   赵武点点头:“没错,见到如此惊天动地的射术,你如果戴上面具他们反而要疑心,现在没有面具,他们仔细一看,觉得顶多是与潘党相似而已,反而不会疑心……你跟被俘的楚国大将彭名见过面吗?”   潘党轻声回答:“见过一面,他被俘后,我特地安排人演了一出戏——那时出现在他面前的我,完全是赵人打扮,说的地道的赵语。我同时安排了林虎在场,他的身材跟我有七成相似……我现在相信,他当时根本分辨不出哪个是林虎,哪个是武士昆。”   马车上的智姬瞪大了眼睛:“你们说的什么——昆,你究竟是谁?”   赵武斩钉截铁:“男人事情,女孩子家少问。该你知道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   智姬眼珠转了转,回答:“也好,我不问了——可是地下躺的人怎么办,再不询问口供,他们要流血而死。”   赵武摆摆手:“一群楚奴而已,死了就死了,我只关心隐藏在他们身后的人。”   智姬眼珠转动:“不如不追查——把他们个个斩首,我们尽快回城。”   英触喝彩:“好主意!主,我们人数太少,对面丛林茂密,我们应该尽快回城通知少司寇(警察总监),让他来调兵搜山。”   赵武稍稍思索了一下,冲潘党摆摆手。潘党随意地举起弓,噼里啪啦一阵弓弦响,大地一片寂静。   战车催动,刚才疏忽职守的赵氏武士,现在满怀着羞愧与懊恼,瞪大警惕的眼睛,小心翼翼的继续护送赵武回城。   战车上,瞪大眼睛的智姬望着骑马奔驰在车测的潘党,细声细气的说:“我本以为林虎是家中第一武士,这个人(指潘党),夫主常带在身边,外人都很少知道此人在家族中的存在,没想到,他那迅如雷火的箭术……回想起来,真是可怕。”   潘党依旧保持那种酷酷的表情,对于女主人的夸奖,他保持高贵的沉默。   智姬回头看看英触,回答:“英触的剑术也不错!过去,我知道齐策的剑术已非常了得,但他因为力量不如林虎,所以,拼斗起来老是落下风。这个人(英触)的剑术要超越齐策,力气似乎也不小,居然能挑飞大铁锥。”   英触露齿一笑,在马上向女主人施礼:“夫人,剑术高明,有时候也没有用。人常说‘一力降十会’,我对上主君的时候,就仿佛齐策对上林虎,只会被主的野蛮巨力压着打。”   智姬哦了一声,想说点什么,但开口之后,说出来的意思明显不是她原来想说的话:“耽误了这么久,齐策也该回来了吧,我听说他三天前已经动身了。”   齐策果然已经抵达国都,他站在赵氏府邸门口迎接赵武,漫不经心的说:“主上,策来晚了,因为领地里要统计夏收结果,我动身晚了点,此外,我们沿途护送着年幼的少主,走得慢了点。”   赵武跳下车,问:“夏收情况如何?”   齐策随意的回答:“再好的夏收,也喂不饱迅速增加的嘴——我们才有一点积蓄,主上又运回来大批的人手,这可不行,主上也该让臣下们喘口气啊。”   人口急剧扩张,那是家族兴旺的表现。齐策刚才的话不是抱怨,是炫耀——你看,任家族扩张在厉害,我也能轻轻松松应付家族的千头万绪。   回到院中,齐策边走边欣赏着院子里的风景。   夏天正是百花盛开的时候,也是院子里风景最美的时候,齐策一路走一路赞赏:“匠丽氏这座院子真不错啊,国君怎么舍得把它转手……对了,匠丽氏交出房子的时候,国君是否在院子里做了驱鬼的仪式。”   赵武回答:“院子虽好,但总免不了一股暴发户的气息。匠丽氏身份卑微,他建造的这座院子,处处是炫耀至极的奢华。比如房子里面的墙毯与壁画,匠丽氏恨不得把世界上所有的颜色都堆砌出来,结果,除了让人眼花缭乱外,整个房子极其没有品位。   其实,外面有这么大的花园,屋子里面还要什么颜色,黑白两色就行了,颜色简单反而会让房子显得素养、简单、整齐——这叫简约美……   嗯嗯,齐策,我们似乎不是来聊房子的吧……匠丽氏是否举行过驱邪仪式,我不清楚,既然你来了,你安排一次驱鬼仪式吧。我其实对鬼神之说并不在意,但既然现在风尚是如此,我随大流吧。”   齐策露齿笑了笑,回答:“那我就安排了,主,师修、师偃还留在领地里,教导二主子(赵午)。所以驱鬼这事,也只有我来干了。我刚才听武士们说,主上刚才遭到了一次刺杀……”   听完赵武的情况介绍,齐策一边派人去通报少司寇,一边沉思:“这场刺杀,不像是顿国人干的,至少,顿国人单独干不成。顿国以前经历过一次亡国,大约在晋文公时代,顿国被陈国所灭,后来因为陈国投靠我晋国,楚国想把前线推进到陈国边缘,所以,重新扶持了顿国,并压迫陈国承认顿国的复国。   自从那次顿国复国后,新的顿国已经彻底没有了自主权——主上刚才说的不错,他们就是一群楚国的奴隶而已。只是因为陈国后来又投奔楚国正营,两国彼此相邻,又是同一阵营,所以彼此的仇恨小了一点,两国公卿之间甚至已经开始通婚……   但即使如此,我认为陈国也不愿意看到顿国重新复国。毕竟,吞并了顿国的陈国已经能够成为中等国家,甚至有可能与郑国人较量一番。在这种情况下,哪怕陈国重新投向楚国阵营,也绝不会容许顿国复国。顿国已经亡了,彻彻底底。谁会扶持一个亡国之君,让他来惹怒晋国正卿?”   智姬插嘴:“顿国灭亡,独独那位此刻公子漏了,很可能,夫主攻破顿国国都时,那位公子正在出使他国,所以躲过了被俘的命运,但他怎么会出现在晋国的国都?又怎么会出现在我弟弟的葬礼上?   要知道,夫主平常深居简出,因为不善于与公卿交往,所以,平常外人根本找不到刺杀机会,唯有那场葬礼,我家夫主是必定参加的。所以,唯有这个机会,才是刺杀的最好良机。   夫主参加我弟弟的葬礼,虽然是晋人皆知的事情,但少司寇那套巡查预警制度,是我家夫主建立的,能躲过少司寇的耳目,把这么多手持武器的人埋藏在墓地附近的树林里,仅凭亡国的顿国,他们的力量做不到。”   齐策拍手:“主上当机立断,把那些刺客全部斩杀了。这实在高明,我们可以通过此举向别人表示:刺杀事件到此为止,我赵氏不想追查。然而,少司寇体系是我们建立的,敌人留下这么多破绽,我们要想查,无需刺客开口,他们的尸体自然会说话……只是,主上想查吗?”   赵武想了想:“人在春秋,我希望尽量活得简单一点,所以我不想陷入太多的纠葛中……你去查吧,不要惊动他们,我只想知道,是谁对我起了杀心。”   齐策沉吟:“主上的遇刺,对很多家族有好处,首先是晋国腾出了一个卿位,其次就是——我们家族正在进行的那些变革,太令人垂暇了。少主年幼,即使他们得不到我们的封地,借扶持少主的理由,他们也能从我们身上获得很多好处,比如从我们那里获得新工具与新武器的制作方法。”   智姬一拍桌子:“怎么说话呢?齐策,照你这么一说,连我们智家也有嫌疑了?”   齐策微笑不语。   其实,这场刺杀事件,三荀家族很有嫌疑,而且嫌疑最大,毕竟那些匪徒出现在智朔墓地附近,事发前,三荀的武士又恰好都撤走了,这就是可疑之处。   赵武傻傻一笑:“刚才我说了,男人的事情你最好少参与。不如回房休息一下,看看孩子。”   智姬乖乖地站起身,嘴硬的补充:“懒得理你……我去看孩子了。”   此前,智姬擅自调动家族武装堵住国君宫门,那事情还没有处理。赵武自然不愿再让她插手家族军事方面,趁着智姬走开,赵武强调:“我们现在的主要精力应该放在家族建设上——刺杀这事要去查,但无需牵扯过多的精力。咱慢慢查,他们总会自己跳出来。”   齐策点头:“君上去参加盟会了,现在国中留守的武装力量,我们占优势。今年各家族出战在外,我们有了整整一年的发展时间……主上请放心,我知道轻重缓急。”   赵武一摆手:“好吧,今后我主外,你主内。家族发展的事情,都交给你了,我先要整理这座院子……你说这是人住的地方吗?匠丽氏那厮,把这里弄得处处花里胡哨,瞧着眼晕……”   齐策苦着脸不说话,赵武又解释:“政务上的事情,你可以放心。目前国君不在国内,元帅想退下来,正忙着巩固韩起的地位。天下间,除了这两人外,没有人敢逼我。所以,现在不是接管司徒职位的好时机,等国君回来,再说吧。”   赵武把住处移到了国都,这意味着赵氏权力的中心也转移到了国都。相比那些扎根国都新田城上百年的家族,已经在政治上被边缘化多年的小家族赵氏,需要做的准备很多。而乌龟流大师赵武秉承千年老乌龟的战术,不做好万全的准备,不被人再三催促,他是不肯挪窝的。   此时,国君正带领大军前往戚,荀罂接受国君的命令,正在责问鲁军的统帅臧武仲。   说是代替国君责问,但实际上,这是一种外交语,在晋国,国君在军事上没有发言权,只有同意的权利……当然,即使他不同意,自会有人“代表”国君说:国君赞同了。   荀罂表情严肃,代表国君问话:“以前,鄫国是我们晋国的属国,可鲁国说想把鄫国纳于自己的保护之下,成为自己的藩属国。对此,我们很不愿意,但鲁国再三请求,考虑到鲁国一向对我晋国做的贡献,我们最终同意了。   当初,我们岂是不愿意放弃鄫国的利益啊!鄫国能有多少利益?值得我们让忠实盟友鲁国的不悦?实在是鲁国没有力量保护鄫国——从来,权利与义务是相等的。过去我们享受鄫国的利益,但同时,我们还承担着:面对强大的齐国,保护鄫国安全的义务。   鄫国也曾经是我们的盟友啊,我们把它交给了鲁国,但现在,看一看你们对它做了什么?你们享受鄫国缴纳的征税,却无力承担保护鄫国的义务,有你们这样当老大的吗?”   臧武仲无话可说。荀罂继续斥责:“如今,诸侯又该盟会了,你们说鄫国不是你们的属国了,它现在是个独立国家了,鄫国国君也要列席会议——拿钱的时候,你们伸手;出了事情,却不肯承担责任,自己跑路。你们这样做,对得起鄫国国君与百姓吗?”   臧武仲嚅嗫:“我们不是没有为鄫国流过血,可惜我们实在无能为力。”   荀罂最近脾气有点不好,他断然的回答:“鄫国国君可以参加盟会,但我们不会承认鄫国重新归属我晋国,因为今年鄫国的征税是你们鲁国收取的,所以你们必须把保护义务承担到年底——会上我们会申斥齐国,禁止他向鄫国伸手。不过,你们自己要做好准备,鄫国实在太弱小了,齐国派一个属国,都能把它灭了。”   荀罂说罢,催促战车掉转方向加快速度,迅速脱离了鲁国的队列。臧武仲在他身后,悄声吩咐从人:“快去通知国君,晋国发怒了,后果很严重。让国君赶快去赔罪,态度尽量谦恭——一定要竭尽所能的谦恭。”   荀罂追上国君的战车,国君正在与杨干谈笑,听到车轮声,悼公回头问:“参加会议的各国国君都到了吗?”   荀罂回答:“我刚才责备了鲁国,我考虑,如有可能,让鲁国的军队先回去,却要把齐国的军队留下……目前,参加会议的宋公、卫侯、郑伯、曹伯都已经来了,齐世子光也将抵达,鲁国来的是臧武仲。   鲁国人真傻,军队主力应该留在国内,国君单身出来盟会就行——难道齐国胆敢袭击参加我晋国盟会的国君吗?可气的是:鲁国却凡事逆着来,国君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来参加盟会,国内兵力空虚。弄得我们一边举行盟会,一边还要担忧鲁国……” 第一百零六章 天下间没有愚民   悼公稍稍考虑了一下,同意荀罂的主意:“那就让鲁国军队先回去,只留下鲁国国君前来‘听成(接受问责)’。这样,鲁国国内有了兵力防守,不怕齐国在背后捣乱了……”   荀罂点头:“我已经以君上的名义,向鲁军下达回军命令了。”   “那就好!”悼公心情很愉快:“这野外的风景真不错,寡人九合诸侯,以前从来没有带上武子,下次让武子也轮上一次,让武子看一看天下诸侯向我晋人盟誓的场面。”   荀罂回答:“我晋国只要霸业长久,总会轮到武子主持盟会的。”   悼公大笑——赵武现在才20出头,晋国是老人政治,等轮到赵武主持盟会,则意味着晋国的霸业能持续三五十年,或许能持续悼公一生。这样的祝祷,让悼公怎能不开心。   晋国君臣兴高采烈,军队也感染了喜悦的心情,悠悠闲闲用看风景的心情缓缓行军,等到了戚这个地方。   戚这个地方是孙林父的封地。列国诸侯早已等候多时了,鲁国国君也特地赶来听候处分,不想,本次盟会主要宾客——吴国人却没来。考虑到吴国人向来主意变得快,悼公稍稍犹豫了一下,马上想到与吴国结盟后,便能在南方牵制楚国……他决定再等等。   于是,会议直接跳入第二个议程:如何帮助陈国戎守以抵御楚国。   随着晋国霸业持续,霸主的威严越来越不容冒犯。各国君主答应的很爽快,同意交出军队指挥权组成联军南下,帮助陈国戎守以抵御楚国——此时,楚国新令尹子囊已经组织好了军队,开始北上,准备攻击陈国。   新官上任的子囊意气奋发,听到晋国联军即将拿下救援的消息,他回顾左右,笑着说:“晋国人不应该把它最能打的队伍,都放到一支军队里。这样的话,一旦那支最能打的军队撤退,晋国的攻击力顿时下降一多半……我听说,赵氏的军队与魏氏的军队已经回国,而晋国新的援军迟迟没来,如今陈国只剩下本国的军队。   如果晋国援军里有赵武子在,我子囊需要考虑一下怎么打。毕竟赵武子是曾经冲击到大王车驾前,并从养由基眼皮底下全身而退的当世名将,但现在晋国人还没有来,即使来了,赵氏魏氏都不在军中,光剩下陈国军队,有什么好考虑的,且让我们去陈国收获吧。”   楚军左右高声大笑,他们就这样神态轻松地一路行军至武昌城对岸。子囊隔着宽阔的大河,边打量河对岸的那座著名的“军城”,边得意的说:“这是赵武子的手笔吧?我听说虎牢城也出自赵武子之手,不过,由于建造虎牢城的时候人手充足,赵武子把虎牢城修得更加雄伟宽大。今日就让我们拿下武昌城,改天我们再攻破了虎牢城,看赵武子还有什么脸面见我们楚国人。”   可惜,楚军得意的过早了,等他们艰难跋涉过河来到武昌城下,子囊看清了武昌城全貌,他被这座城市的建筑技巧惊呆了,吸着冷气直感慨:“武子年幼,我原先只以为一个幼年不停逃窜四方的人,能有什么学习时间,能学会什么东西?我原先以为他的赫赫名气,只是出于国君的爱护,元帅韩厥以及三荀等正卿宠溺……   如今看来,赵武子果然有真才实学啊,不愧是天下知名的筑城大师。这样雄伟的城市,怎么攻打啊?”   楚国一名将官建议:“令尹刚刚上任,不好见了武昌就转身撤军,现在我们只有把城市包围起来,采用长久的围困战术。”   子囊赞同:“我听说,赵人擅长单骑走马,当初赵武子单骑走马追逐寡君,连潘党奋力拦阻都丧了命,如果赵兵还在武昌城,我一定不敢围困这个城市,怕他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袭击……但现在,既然赵兵不在了,哪怕晋国其他人来了,我也不怕——传令围城。”   子囊有眼光,这要是赵武守城,他一定会利用城边临水的码头,源源不断的运来物资,并通过船只诡异地运兵至楚人后方,频繁骚扰楚军——要知道,赵武现在的名声里,既有“筑城大师”的称号,也有“突击大师”的称谓,他的短促突击曾使楚王回避,使郑君逃窜,使许国、顿国应声陷落。   幸好现在守城的是陈国人,面对超级大国楚国,刚刚升格为中等国家的陈国瑟瑟发抖,他们把自己的百姓都安置在城内,关上城门,打死也不出去……   直到悼公举行完戚地完盟会,楚国对陈国的围攻还在继续,悼公在半路上接到楚国出战的消息,他停了下来,重新在鄬(在今河南省鲁山县)召集各国国君集会,商量救援陈国。   这次集会,等晋国截回“戚之会”的散会人员,重新聚齐了各国诸侯,已经是十月了。   原本各国君主答应参加联军,是想着顺路捡便宜,没想到楚国的大军真来了。面对楚国的咄咄逼人,天下间除了晋国外,似乎没人敢真去惹怒楚国南蛮,于是,各国君主在“鄬之会”上吞吞吐吐,就是不肯开口承诺自己的军队何时到达。   会议开到半中央,出事故了——事主,陈国国君逃跑了。   就在陈国国君还在鄬与诸侯集会的时候,陈国执政庆虎、庆寅感到晋国的庇护已经不足以维持国家安全,便私下告知楚国人:“我们把公子黄派过去跟你们交涉,请你们扣住他。”   楚国人马上明白,在陈国内奸的帮助下,顺利扣押公子黄——公子黄对陈国君位有继承权。随后,庆虎、庆寅派人来向陈国君报信:“楚国人把公子黄抓起来了!您如果还是不肯回来,群臣不忍心国家灭亡,恐怕将有别的打算了(指让公子黄登位,成为陈国国君)。”   公子黄是陈哀公的弟弟,陈国国君自然不忍心他去做楚国俘虏,况且他更害怕国内发生政变,于是私自从鄬逃归陈国。   陈国就这样重新归附楚国。   那位逃离盟会的陈国国君死后谥号为“哀”,被称之为“陈哀公”——就从这个名字,可以看出他今后的命运不怎样。   陈国重归楚国,意味着赵武修建的武昌城也到了楚国人的手里。   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赵武正在新田城,翻看南下陈国的商队带回来的商品——他修建的陈国武昌城,原本打算把它当做伸向南方的触角,没想到陈国人叛变的如此快。好在赵武对陈国人有恩,陈国高层的变动,有人预先通知了赵氏商人,与此同时,陈国的执政也没敢为难赵氏商户,赶在楚军接管陈国之前,他们将晋国的商人礼送出境。   此时,晋国的国君也在赶回国的路上。   赵武研究着手中的物品——其实,现在的赵人都能认出这件东西是什么,它是弩,原本属于赵武的发明。   东郭离指着赵武手中的弩弓介绍:“已经查清楚了,养由基就是被弩弓射杀的。另据商人们打探的情报,吴越之地的人,在数十年前就开始使用这种武器。”   赵武摸摸脑袋:原来弩弓不是他发明的,原来,他只不过是提前数年在中原之地推行了弩弓。   赵武不知道:真实的历史上,正是养由基被杀事件,使得楚国人开始重视这件远程武器,他们当先在自己的军队里大规模装备弩弓,随后,他们在交战中把这种武器带到了中原战场——楚军主要与晋国人交战,晋国军队中最擅长射箭的是韩氏,所以,韩氏首先应用了这种武器,由此,《左传》将弩弓的发明归之于韩氏。而赵武的出现,只不过将弩弓在中原的普及提前了数年而已。   弩弓的制作并不需要科技门槛,只要这种武器一亮相,大家一看弩弓的形状,基本上都会了。   赵武手中的这张吴国弩弓与赵氏的弩弓形状并不十分吻合,赵氏的弩弓是参照了部分现代科技制作出来的,是带滑轮助力、带棘轮上弦,带枪托与瞄准设备的。   吴国的弩弓做的没有赵氏精致,但一个弩弓该具备的东西,它也都具备了。   潘党看着弩弓沉思:“一旦这种武器大规模装备部队,天下再无善射之人。”   赵武扔下那张弩弓,下令:“从明年起,全军都装备这种弩弓。我们也无需再对弩弓保密了,今后,各国军队必然会大规模装备这种东西,我们跟别人比不了数量,那就比质量吧。”   东郭离赞同:“比质量,天下诸侯再怎么努力,也比不过我们——我们已经开始研究铁臂弩、破甲箭,另外,我们的弩弓已经实现标准化、流水线作业,一定能在性能上超越其他国家的弩弓。   我听说,吴国的弩弓也存在射击慢、上弦困难,容易损坏等种种毛病,所以弩弓并不适合大规模装备部队……也许短时间内,它只是弓兵的补充——连我们赵氏都无法解决那些难题,我不信其他人能够做到。”   齐策拍着大腿,打断这些人的讨论:“弩弓问题并不重要,我们至少有两年的时间进行调整,关键是接下来的卿位调整。元帅已经打定主意,等国君一回国就正式退位。这样一来,在卿位调整中,韩起应该担当什么职位就成了问题。今日众位家臣都在,我想问的是:主上做上军佐已经三年了,这次我们是否要争一争?”   师偃转过脸去看着师修,师修还在沉吟,赵武摆手:“我们不用争,今年我们主要的精力在与扩充编制,我打算把我们那一师私兵扩充成满编师。”   齐策所说的“争一争”,意思是:按惯例,新入选的正卿都要从新军做起,比如赵武和魏绛,都是从新军将佐逐步往前顺位爬升——如果是这样,韩起也将从新军做起,赵武也就能挪挪位子。   但齐策忽略了一个问题:赵氏与魏氏的力量都是残破的,两个人的家族武装凑不起一整支整编军,而韩氏的力量正处于鼎盛时期——他们独自一家就能凑出一支整编军。   另外,在晋国八正卿中,还有荀偃与栾黡存在。尤其是栾黡,国君对于这个参与弑君的家族很反感,他不想这个家族稳步上升,以至于若干年后栾氏能重新坐上执政的位子,再度为谢国君。所以,为了打破顺位升迁的惯例,国君一定会想办法把韩起压在栾黡头上。   这个道理齐策也明白,他刚才顺嘴一说,听到赵武打算扩大自己的领主武装,显然,赵武是在做上位的准备,齐策马上补充说:“经过几次实战,我们的武器已基本定型,我建议辅兵今后只配备戟矛与弩弓,正卒除了保存和少量的战戟外,都配备新式战刀与弓箭。”   英触插嘴:“我们长期与魏家武士并肩作战,魏家武士选拔的标准令人羡慕啊!他们选拔武士的标准是:凡能身着全副甲胄,执十二石之弓,背负五十枝箭,荷戈带剑,携三日口粮,在半日内跑完百里者,即可入选为‘武卒’,一旦入选,则免除其全家的徭赋和田宅租税。   魏家武士跟我们的士兵站在一起,个头明显高出一截,体格雄壮的让人羡慕,难怪当日敢用一千五百人正面硬拼许国的军队。而我赵氏武士选拔的都是骑卒,要求身材灵巧、反应敏捷……但我认为,我们今后的选择也应该借鉴魏家,至少要选一旅精锐甲士,作为中流砥柱的防御力量——以前,我们不是曾从魏氏那里获得了部分武士吗,先从他们里面挑选,如何?”   所谓“十二石弓”指弓的拉力,春秋时一石约今三十公斤。但这个数据似乎是统计局出的数字,只过嘴瘾,与精确无关——其实,古人凡涉及到数据记录上,向来是不准确的。因为加上阻尼效应,张开“十二石弓”需要的拉力超过半吨重,即使现代奥运会大力士冠军,也拉不开“十二石弓”。   师偃摇头,笑:“魏家武士勇冠天下,在这方面我们没法超越。而要将挑选武卒的标准向魏氏靠拢,就牵扯到主上常挂到嘴边的那两个词:体制。魏家有一套完整的培养体制,能保证大多数男人成年之后,接近武卒的标准。而我们赵氏的培养体制则完全不同,我们培养的是观察力与敏捷性,所以我们无论如何努力,武卒在体格上永远赶不上魏氏。”   赵武在上面拍手:“好了,具体怎么挑选武士,补充家族兵力,那是师偃的活儿;至于军械物资方面,该东郭离考虑;家族武士享受的待遇,由师修负责策划;这一切由齐策居中调度……我们现在该考虑:陈国怎么办?”   对于这个事,家臣们早已商量一致,由齐策统一回答:“南方的商路,看来只能放弃了,毕竟楚国的力量不容忽视,我们也无法挑战。不过,这些年来,我们已经换回了足够的金银,这些贵金属,虽然数量少,但现在都是物与物交换,我看那些贵金属的数量应该足够了。”   赵武想想,记起英国中世纪据说有个全球首富,家产不过一万多英镑——也就是一万多枚金币。这个家产数量,据说相当于英国财政收入的六分之一。   也就是说,到了中世纪,全英国能有六万到七万金币,就足以应付全国的市场交易了。   赵武自嘲的笑一笑:看来,我过于用现代思维来衡量古代了。   赵武站起身:“我明天正式上任,接管司徒府,上任第一道命令就是铸造新货币,整顿市场秩序。我们晋国过去的货币体积太大,不适合交易携带,我决定铸造金、银、青铜三种新钱,以规范国内的市场交易。”   齐策虽然学了管仲的经济学,但他还是不懂这里面的道理:“主,照你这么安排,金银币的价值太大,这两种钱币显然不会出现在日常的交易中……我估计,日常交易中,铜钱都很难看到,如今大多数交易都是以物交易,我们有必要那么费力吗?”   赵武努力纠正齐策的观念:“策,金银币虽然不会出现在日常交易中,但只有三级‘贵金属等价体系’建立了,体系内的东西才可以称之为‘货币’。说的更清楚一点,就是:只有铜钱存在,单一的铜钱它不该称为‘货币’,只能是一种用于交换的‘等价物’。唯有将整个体系建立了,体系内的每一种等价物,才可以合并称之为‘货币’。   算了,这个道理我也不太懂,我只是觉得,有了三级兑换体制,大额交易与小额交易可以随时切换,便于商品流通……你听不懂不要紧,按照我的方法施行,慢慢的自会有人研究出里面的理论。”   赵武这纯粹是不负责任的做法,然而,晋国公卿是分工明确的,他负责商贸与农耕这块事务,他的决定就是最终决策。   当晋悼公进入成周的领地,晋国的新钱已经传到了成周,悼公向周王室敬献礼物,周王室回赠的赏赐居然是银币——这几枚银币拿在手里,让悼公很郁闷:“这……居然是我晋国的新钱,我可是晋国国君耶,我怎么不知道咱晋国发行了新钱?”   荀罂亲切地提醒:“看来,我家那个武子是上任了。” 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0 2 . c o m   悼公又问周王室派来联络的卿——单靖公:“我晋国除了发行这些银币,还有什么钱……原先那些青铜钱来,废除了吗?”   单公回答:“啊啊,今年我女儿给我送年礼,除了送来一堆银币外,还送了十枚金币,以及一堆新铜钱。”   悼公急忙催促:“拿来看看……我这位国君,居然要从王室见到自家的钱币。”   新铜钱还保持内方外圆的形状……错了,内方外圆的钱型是秦始皇统一六国后制定的标准,这时代,大多数钱币是铲形,偶尔也有其他形状,比如桥型、磬型……   单公拿来的铜钱都用绳子穿着,每一千枚为一串,价值一枚银币。   那些银币与金币也是圆形,形状大小活像现代的一元钢币,币有一层外圈,圈边铸造着细密的齿,币的阴阳两面都用冲压法,冲压出图案,一面刻着钱币的价值,一面刻着周天王的年号——这时代,波斯、埃及、希腊、特洛伊、罗马,使用的都是冲压钱币。而赵武这一次努力,使得晋国与世界同步了。   悼公翻来覆去的欣赏着晋国的新钱,周围的卿们对经营之道,远不如赵武精通,赵武做的这件事,他们看不出究竟来,所以大家谁都不敢乱发言……最终,还是一个信使打破了沉闷。   荀罂与信使交谈几句,过来通报:“君上,鲁国来信,齐国指使属国莒国出面,灭鄫。”   悼公把钱币扔还给了单公,漫不经心的回答:“这种金币我认识,楚国的郢爰不就是一种金币吗,不过它们是方形。此外,银币我还不太熟。我们国家有丰富的青铜资源,但我还不知道另外两种金银金属来自何方?我国铸造钱币,另外两金属全靠外国输入……我觉得这事有点危险,回头给武子说一说。   ……啊,你说什么?鄫国被齐国灭了!传信给鲁国,责备他们为什么不能庇护鄫国;在传信给齐国,要求他们必须惩罚莒国,告诉他们,这是我的意愿。”   荀罂回答:“君上的意愿,就是他们的命令。”   晋国大军稍时停留,继续前进,穿过棘门后,军队解散,国君领着魏氏继续前行,在新田城南郭,国君停下了脚步,指着一处院子问:“我记得,这里是匠丽氏的院子,怎么院墙变了,变成石头的院墙?”   荀罂在旁咳嗽了一声,从后面赶上来的荀偃提醒:“国君出发前,已把这座院子赐给了我家武子。”   国君点头:“噢,既然这房子到了武子手里,也难怪院墙会变成武子的风格——他总是喜欢深沟高垒的石头城堡。”   勃缇笑着拍马屁:“今后国君再到这里游玩,也就更安全了。”   国君催动马车,再问:“怎么府门口冷冷清清,难道武子又跑出去巡视了?”   荀偃答话:“君上且等等,我去问问。”   不一会儿,荀偃转回来汇报:“武子果然出去了,听说蒲城附近的山中发现了大银矿,武子已经宣布这座银矿是国君的‘专利’,正调动军队在四处布防。”   悼公有点哭笑不得——蒲城原来就是我哥哥的领地,我哥哥没有继承人,要不然我能登上国君的位子吗?   那里本来就是我的“专利”,何须特别申明?   不过,现在全国铜矿都在国君的手中,如果再加上一座银矿,嗯,即使国中没有金矿存在,铸币这事儿,看来最大的获益者是国君……悼公本来想赵武询问一下,这下子,他连问的兴致都没有了。   且由着司徒赵武去折腾吧。   按规矩,国君出征回来,首先要去太庙祭告祖先,然后,把出征用的弓归还太庙,下面才是自由活动时间。赵武不在,国君没法招呼上他同去太庙,便催动车马,转身离开赵武的府邸。   韩厥在太庙门口迎接悼公,悼公祭告祖先后,马上在太庙接受了韩厥的辞职,从当日起,韩起代替父亲上朝,在三军中为上军佐,当时八正人选为:   中军将:荀罃 中军佐:荀偃   上军将:士匄 上军佐:韩起   下军将:栾黡 下军佐:士鲂   新军将:赵武 新军佐:魏绛   八正卿中,韩起排名第四,起点非常高。而赵武原地踏步,继续是倒数第二正卿。   《春秋》中记录这次人员调整的经过,是根据楚国令尹子囊向国内的汇报:据称,韩起年纪少于栾黡,而栾黡、士鲂谦让,使佐上军。子囊得到这个消息,立刻发布了撤军令,他的理由是:“晋国国内卿大夫们知道彼此谦让礼敬,这说明晋国人很团结啊,团结一心的执政班子最难战胜。我们楚国这次已经得到了陈国,并把争霸战线重新向北推进千里,让争霸战场到了郑国境内——我们想得到的已经到手,还是回去等待时机吧。”   子囊这个理由,赢得了楚国上下一片赞同,大家都称赞子囊“贤”,并认为国君这次找到了一个好的执政,楚国有了希望。   与此同时,晋国这次政权过渡波澜不惊,由此可见韩厥的政治智慧。另一方面,楚国人这次也表现的可圈可点——当时晋国国内正在进行动员,楚国这一退兵,彻底打乱了晋国的计划,已经集结好得部队,不得不再度解散。这对于晋国的封建领主来说是场灾难,那些已经集结的武士,他们已算是服了当年兵役,不用再交税了。 第一百零七章 楚国人的组合拳   “这样也好”,赵武劝解懊恼的国君:“无论别人如何夸奖我们平稳过渡,但我们终究是换了一位执政,军队的指挥系统都要做相应调整,在这次集结当中,我们已经检验了调整后的新军事班子,下次,我们的集结效率会更好。”   悼公摇头叹气:“楚国换了一位能人做执政啊,我们今后的争霸战,会更加艰难。”   赵武淡然的说:“这是春秋。春秋争霸,比的就是谁比谁更能,而不是谁比谁更蠢。打败这世界最强的人,成为强中强,这不正是霸主存在的意义吗。”   悼公想了想,笑了:“这句话本来该慷慨激昂的说出来,让人听了热血沸腾,你却用最平淡的语气,轻描淡写的叙说……没有你这样的啊。”   赵武憨厚的一笑:“这世界,真理虽然激动人心,但它却总是一个简单事实。”   悼公笑着问:“既然这样,我们不谈军事上的事情,谈谈你的新货币吧。我晋国并不出产黄金,你用缴获的郢爰铸造金币,我们今后的金币从哪里来,难道全仰仗从楚国缴获吗?如果这样,那么我们就必须把战争进行到底。”   赵武回答:“也许我们无需发动战争,我们只管生产就行——晋国是强势文明,我们是天下霸主,天下间没有国家敢对我们的货物关上国门的。况且,只要我们的货物却是独特,别人无法生产,便是楚国也不能拒绝我们的行销。商人追逐利润,为了购买我们的货物,他们自然会把黄金白银运进晋国。所以,我们无须担心金银问题,只管保持货物的独特与新颖就行。”   悼公想了想,又问:“我们现在面临两面开战,楚国人已经把战线推进到了与我们相邻的郑国,齐国又在东线跟我们捣乱。我听说管仲曾利用盐与铜的价格手段,使得鲁国衰败下去,从此不能与他们相争。武子掌管金银,能不能想个办法削弱齐国。”   赵武犯难:“这事儿,真的很难。现在,商品流通并不通畅,而齐国毗邻大海,他们白白的享受上天赐给的盐金(铜)之利,我们国界却不通大海,虽然我们也有盐池与铜矿,使得齐国无法封锁我们。但齐国还有强势出口产业——纺织,我曾经想通过发展毛纺织业、棉纺织业打击齐国,但现在看来,效果不大,齐国临淄卖得麻布与锦缎,依旧热火朝天。   难啊,这是一场强者与强者之间的较量,智者与智者的交锋,彼此谁都不会犯低级错误,双方较量的是对时机的把握,以及执行的能力。在这个自给自足的时代,齐国,在管仲奠定的基础下,仅依靠我们短期的努力,尚无法战胜他们。”   悼公苦笑着递上来一份竹简:“今后,这个时机恐怕更难把握——我要求齐国惩罚莒国,你猜怎么样?齐国人出兵把莒国灭了,理由当然不是莒国触怒了我,也不是莒国奉令攻击鄫国,必须接受霸主的惩罚。他们随便找了个不相干的理由,把莒国顺手灭了,使自己的国土面积超过我晋国,哈哈,居然也成了一个超级大国。”   赵武问:“公卿们怎么说?”   “副帅说,齐晋之间必有一战,我们要做好准备!”   现在的副帅不是荀罂了,荀罂现在是元帅、第一执政、元戎。现在的副帅是荀偃,也就是中行偃。   赵武盘算:“齐国吞下超过自己一倍的国土,总要消化一段时间,这个时间的长短取决于齐国大臣的努力。齐国有贤臣,所以这个时间可能是三五年。三五年后,等齐国觉得自己实力足够了,他们终究会与我们正面冲突——我们要准备打大仗啊,这场战争,现在仅仅处于开始阶段,我还没有看到它的终点。至少一二十年内,齐晋之间看不出战争结束的迹象。”   悼公一拍大腿,说:“我们国中还要加强储备,我们要做好同时打两场仗的准备——前几年,国内连续的战争,大家都撑不住了,这一年,你负责管理农事与商事,我们总算缓过一口气来。但现在看来还不够,我们必须把储备再增加一倍……”   悼公与赵武都估计都错了,晋国不是要同时打两场仗,而是三场。   赵武下朝回家,在府中见到曾去拜访赵城的秦国公族赢颂。一见面,他开门见山:“赢武,我按照约定给你送粮食来了,你的战马准备好了吗。”   赵武一边下战车,一边热烈欢迎:“不容易啊,秦国距此千里迢迢,一斤粮食运到我这里,至少要消耗十斤……颂,战马我早准备好了,来,进屋里歇歇。”   赢颂显得漫不经心,他随意的说:“我恐怕在新田城待不了多久,寡君正在等着你的战马。”   赵武一愣,他小心的问:“你要去见我们的国君吗?”   赢武轻松地摇头:“这只是我赢氏宗族里的一次家族交易,我何必要去见你们的国君?”   不知什么时候,齐策已经站在赵武身边,他皱着眉,轻声问:“秦君如今在哪里?”   赢颂轻飘飘的回答:“寡君还在国都,但我军先驱已至武城。正在等马用?”   齐策看了看左右,府邸附近的大街上,并没有随意走动的人。他一拱手:“请,里面说话。”   众人在里面的堂屋坐下,齐策马上问:“楚国的执政子囊是什么时间与秦君联系上的?”   赢颂笑而不答,齐策也不计较,再问:“你上次来赵城,就是来侦察的?”   齐策这话的意思是说:秦国灭了西戎,国土面积增大后,似乎不甘心只在西戎关起门来做霸主。如今他想到中原来争霸了——你上次来赵城就是来窥探中原实力,所以,如今即使没有楚国的勾引,你们也会找借口参与中原争霸!   齐策与赢颂口舌上交锋,赵武思绪呼地飞开,遐想起来——秦国开始参与中原争霸了,是否意味着战国时代即将到来。   在正常的历史中:秦国对戎地的开发,奠定了其统一六国的基础;而齐国之前攻灭莱国,现在攻灭莒国,造就了齐国成为战国七雄之一的资本。而如果晋国不分裂,也许就没有其他国家觊觎争霸的份了——即使晋国一分为三后,在战国初期,由晋国分裂出来的三个国家,仅凭三分之一晋国的力量,也能把其他国家压着打,但他们的后劲却越来越乏力。   如果晋国不分裂呢?那个乱世是否会被推迟,或者干脆不再出现?   赵武胡思乱想,赢颂依旧没有正面回答齐策的话,而齐策也保持着不在意的态度,见对方不回答就跳过这个问题,继续问:“秦国的武城在哪里?我以前怎没听说过这个城市?”   赢颂回答了,毕竟他需要把战马送到武城去,所以他坦白说:“楚君约寡君明年在武城相会,楚君说的那个武城在黄河南岸(大约在今河南省南阳市北),但我们秦国人难以越过崤山,所以寡君在崤山之北筑了一座城市,也称为‘武城’。”   明白了,原来,自从赵武在陈国筑造永久性军事堡垒以后,楚国人与秦国人都把这样的军事堡垒称之为“武城”。此后,楚国人在郑国边境筑造了一座武城,与秦国国君约定在明年同时夹攻晋国,与此同行,楚国人也联络上了齐人——连早已被中原遗忘的秦国,楚国人都想到了利用,更何况东方超级大国齐国。   问清楚缘由,赵武插话了:“赢伯忽然来到我这里,请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准备一下,好履行交易。”   师偃师修赶紧上前,用家族礼节请这位秦国宗伯回府安置。让他们领着赢颂退下,赵武马上对齐策慨叹:“看来,我们要同时应付三场战争了。看来,我们原先的估计远远不够——楚国人这次动作精彩啊,西方的秦国,东方的齐国,加上自己从南面攻击……子囊的才华真令人惊讶。   这样一来,我们原先储备的战争物资,就远远不够了——无论如何都不够。啊,如果我们同时应付两场战争,我还能想想办法筹措,如今,三个超级大国同时发动,我们再努力也不行……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偏在这时候接任司徒?”   齐策微笑着驳斥:“主上担任新军将,司徒的行政职位可不是新军将应该担任的,它本该由上军将出任——唯今之计,请主上立即进宫,建议君上立即扣押许国国君,把原先许国留在南方的领土分给郑国,这样,郑国人就能为我们在南方支持一阵时间。”   赵武一边起身一边问:“我是否要把秦国的动态告诉国君?”   齐策跺脚:“主上,韩氏可曾把周王室的事情告诉给君上?范氏可曾把齐国的事情传回国内?智氏与楚国公卿交往密切,夫人智姬可曾告诉你楚国的动态?   如今这件事,是秦国赢氏寻找晋国赢氏进行的宗族交易,让我们把宗族内部的事情告诉国君,这不符合规矩。如此一来,主上今后再怎么与赢氏宗族相处?做人要讲信用,宗主失信,把家族内部的事情对外传扬,今后其他家族还敢于我们交往吗?”   赵武再问:“听你的意思,我们是要把战马交易给赢颂了?”   齐策翻了个白眼:“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战马,还是粮食?是战马对我们战斗力的增加大,还是粮食?”   赵武犹豫:“秦国大军压境,晋国终究是要迎战的?我既向国君隐瞒消息,又送给秦国人战马——万一,国君派我迎战秦军,面对被我增强战斗力的秦军,我又该怎么办?”   齐策怒不可遏:“主上,你的脑袋是一锅浆糊,为什么总是把不同的事情混在一起?不能单独分析呢?我们完成与秦人的交易,这交易是早已经约定好的,所以我们是在守信用。而不把秦军动态告诉国君,是因为:权利与义务是一对孪生子,‘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侦测秦国动态的事情本来不归我们管,这件事自然而然会有人负责。那些负责的人没有侦测到相关动态,是他们的失误,不能把责任推到不相干的我们头上。主上干嘛要替别人承担责任呢?他又不是咱爹!再说,我们没必要把双方的商业交易中获得信息,宣扬的全世界都知道。   至于我们,如果我们接到国君的命令,去迎战秦军,当然要竭尽所能,努力血战,以打败秦军、保我国土安全为最后目标,死而后已——这是我们领军作战的本分,不是吗?   这三件事各是各的,主上为什么非要把它们混为一谈?……咄,且去做当前的事情,尽量把当前的事情做得完美无瑕,人生到了这里,已经算个贤人了,还糊涂什么?”   噢,“封建思维”真让人有点不可理解——他们总是擅长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化。   好在赵武是个随和的人,他善于接受别人的意见,马上听从齐策的建议,驾驶战车一溜烟跑入宫城。   “我有个想法——许国国君还没有放回国内吧?”赵武仗着自己年轻,不顾大厅内正在开会,直接插嘴……:“楚国已经把战线推进到郑国,郑国的态度今后是争霸的关键……”   大堂内正在讨论什么事情,晋国公卿几乎都在场,现任元帅荀罂笑着插话:“瞧,我们正在讨论这事儿,武子有什么想法,听完我们说的,再给我们补充一下。”   荀偃解释:“我们准备让郑国出兵,但要求郑国首先攻击楚国——似乎有点难为他们,且让他们攻击蔡国吧。此战夺得的领土全归郑国,而我晋国加紧调整军队,随时准备出击。”   赵武建议:“许国国力弱,一旦放许国国君回南方,他们会在楚国的压力下摇摆不定,没准又重新投向楚国,变相增加楚国的力量。那位许国国君屡次搬迁自己的国都,关于此事,我以前曾向国君建议过:不如我们这次帮许国彻底搬迁,把许国迁往甲氏以东的地盘。比如邢国(今河北邢台)附近。   那地方,西边是我的领地,东边是友好的卫国,许国迁到那儿,至少可以保持百年的平安,还可以做我们东线的屏障,我相信许国国君一定愿意的。而许国搬迁后,空出的领地正好给郑国,以奖赏郑国对蔡国发动的攻击。   另外,郑国壮大了我们也不害怕,因为郑国夹在我们与楚国之间,只会陷于频繁的战争中,为此,无论郑国多么强大,它最终要投靠其中一个邻近的强大国家,不是我们,就是楚国。”   士匄拍手:“好主意,把许国迁移到我们东面去,以后我们与齐国交锋,它就是我军的踏脚石;与此同时,我们南下的道路也全部清理干净了。   陈国投靠我们,有了一座武昌城,而陈国如今的背叛,责任不在于我们,在于陈国本身。现在我们因为郑国的投靠给了它好处,我们用实际行动让天下人看看:跟我们这位老大混,有肉吃!”   士匄这一插嘴,赵武这才注意到,国君正在召开政务大会,晋国八位正卿中,似乎只有他没接到预先通知……当然,他最后还是来了,这下子,八正卿算是到齐了。   八正卿中,排名在赵武之上的人,出现在这里无可非议,但赵武名义上的副将、新军佐魏绛也在场,这就令人纳闷了——这什么会议,大家都通知到了,独独把他漏了?   私下里开小会?   想一想,赵武也觉得可以理解:魏绛现在担任的民政职务是“中尉”,这个官职不是现代意义上的中尉,它的意思是说:国君的参谋,以选任贤能,拔举官吏为职责。   因此,魏绛任何时候出现在国君身边都是合理的,他那个官职,说准确一点就是国君的小跟班。   但赵武心中还是有点不舒服,咱好歹也是政治局常委之一,政治局大会,别人都参加了,就少一个我,难道要对我“双规”?   难道是我跟秦国人私下交易的事情,让他们愤怒了?   悼公站起身来,从善如流的说:“我本想在这次会议上,把武子担任许国相的事情定下来,既然众卿都无异议,那就如此安排吧:许国国君不用回国了,就安置在邯郸城以东。通知宋国,立即动手搬迁那些依旧留在许国原址的许人。许国新地址由赵武安排。   不过,这样一来,许国新国都的建筑,还要麻烦武子一力承担,反正你手头扣了不少许国人,替许国国君效劳,也正好安慰那些许国人。”   霸主国政治局会议的正式决定,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以前赵武侵吞许国,那是私下里的悄悄行动。现在,这种侵吞代表着最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代表着……   赵武怒了,他瞪起眼睛,大声反驳国君:“污蔑,赤果果的污蔑!哪有?我手头一个许国人都没有……或许,曾经有一些许国的俘虏,以及愿意投奔赵氏的许国黎人,去我赵城玩耍嬉戏,但现在,他们都是赵人了!今后谁敢说我曾扣留许人,我跟他急。既然我不曾扣留许人,凭啥我要承担修建新许国的任务?”   赵武突然怒火勃发,在场的都是聪明人,一眨眼就明白他的意思,荀罂赶紧解释:“武子,我们正在讨论如何应对楚国与齐国的联手。考虑到你正在进行货币与商税变革,事务繁多,加上你向来不喜欢参加这类会议,所以我们没通知你列会。”   悼公也马上解释:“我们刚才还在讨论:武子把自家缴获的金银献出来,用于货币改革与新钱铸造,虽然这笔钱只是暂时借用,国家终究是要还的,但现在改革已经见到了成效,各国商人纷纷拿贵金属来购买我们的货物,光是那些贵金属折算成我们的货币,我们就平白的获得几分铸币的利息……武子这可是对国家的大功劳啊,我们在讨论如何奖赏你?”   赵武的脸色缓和下来,他做出一副憨厚样,傻傻的说:“我正在努力开发甲氏,国君要奖赏我,不如多派几个家族跟我一起去甲氏垦荒。”   这样也算奖赏?   如果赵武只要求这个,那他是真憨厚,不是假憨厚。   国君大笑着同意:“许国既然迁移到甲氏之东,我就把自己在甲氏的直属领地全部放弃,一半奖赏给你,一半分给各个家族。只是这垦荒的事情不能勉强,我可以给你分配一些小家族做附庸,其余的事情,还要靠你自己。至于许国——你是许国国相,许国的事情,你无须回报给我们,自己完全做主。”   赵武继续憨笑——这才是收获,他原先在甲氏有三千里的封地,如果国君放弃自己的直属领地,那么甲氏的万里封地全归他了。这面积已经超过了大部分中小国家的领地。如今国君再把一些小家族分配到甲氏,过不了多久,这些中小家族自然要靠拢在甲氏最大势力身边,结果,还用说吗?   至于许国嘛——众卿都对这样的小国寡民不屑一顾,但,苍蝇也是肉啊。晋国君臣挥挥手,他们没觉得,如此一来,这个小国从此成了赵氏附庸。从此,赵氏家族拥有一个国家做自己的附庸,有些事情不好以家族出面,那么……   憨厚的赵武继续用哭穷掩饰自己的得手。韩氏跟赵氏的关系密切,赵武哭穷,韩起自然而然插话:“赵氏既然要人帮忙,那还用说吗,我韩氏即使再困难,也要伸一把手啊。”   魏绛勉强说:“我魏氏现在的主要精力被开发通城拖住了,我们只能勉强出一点点力。”   智罂想了一下,说:“如今各家族的日子都难过啊,这样吧,我智氏调两千人去,你帮我管着点,五年之内,甲氏开发无论是否有收益,我都不在意。”   其他人都沉默不语,赵武看了看,觉得再无收获,他拱手告辞:“既然这样,你们继续开会,我去忙我的。”   悼公赶紧摆手:“武子,既然来了,就说说,今年的财税状况如何,我们是否有能力再次集结军队。” 第一百零八章 大家都不容易   赵武站住了,他扫了一眼在场的人,稍稍考虑了一下,不客气地说:“我建议:今年年底之前,干脆别再召集军队了。货币改革没那么快立竿见影,现在新货币才处于推广期,刚刚见成效而已。下一步,我正打算建立各地商会,把国内的收税制度也进行一些小的变革,如果给我时间把这个变革完成,从此我们就可以专心于军事了。”   悼公刚才夸奖赵武的改革立竿见影。其实,赵武心里面明白,这时代民间交易大多数还是坚持古老的以货易货,真正运用货币进行交易的商人,基本上都是贵族家臣。当然,唯有他们在进行大宗贸易。这些人从贵族手里接过货款,在市场上采购货物,而后将货物变现,盈利所得也用货币结算,以方便向贵族报账……所以,赵武进行的货币改革,并没有推行到老百姓这一层次,但因为贵族进行的都是大宗贸易,用新货币计税后税收收入明显,这才让悼公感觉到“立竿见影”。   变革是需要时间的,每一次变革都要产生社会振荡。赵武选择这个时间推行新货币,是因为晋国重新获得了霸权。在对外战争胜利的情况下,国君可以用大量的新钱赏赐功臣,由此,让国内对新钱的认识迅速普及……   但这些还不够,赵武还需要时间——晋国唯一缺少的就是时间。荀罂马上问:“你要改税收制度……你打算怎么改?”   赵武竖起指头,说出两个震撼人心的字:“承包!”   悼公问:“武子,你稍详细地解释一下。”   赵武回答:“现在国家财税困难啊,为了从每家每户那里征税,我们不得不养活大量的税吏,以便让他们走入千家万户……;为了计算老百姓应该缴纳的税额,我们又要养活大量的计算师,但现在,我们本来就税源萎缩,同时,大量的战争伤残以及纳赋武士需要养活,在这种情况下,还要养活不能战斗的收税官吏,我觉得没必要。   收税,确实需要大量的人手。目前,我们对外战争频繁,百姓都去服兵役了,结果,我们收税的主要目标变成了商人。商人手中既有足够的伙计,也有足够的计算人才……我琢磨着,干脆将收税这活儿交给商人,我们可以每年确定一个税收额,让商人们按这个额度交给我们税款,这样,我们等于提前把全年的税款拿到手了,却不用养活庞大的征税人员。”   魏绛目光一闪:“这倒是个好方法,我们可以提前拿到全年的税款,而后‘量入为出’——比如今年,预先拿到全年税款,这次的战争经费就有了。然后,我们可以根据钱的多少,筹划该怎么打当年的仗……我们可以在年初、在战争开始的时候,心中就有了经费底限。”   得了,赵武本想拖延战争,没想到他的主意听到众人耳中,反而成了战争催化剂。光是魏绛说的这一项好处,就足以让在座的晋国正卿们动心——魏绛会前曾提出“战时经济”策略,可见,为了应付连绵的战争,晋国人都打算“均贫富”了。这时,赵武瞌睡递枕头,送上了包税计划,对晋国最不伤筋动骨,似乎是令百姓痛苦最少的战时经济策略。   士匄马上插话,问:“可我还有点不解——商人们怎么会心甘情愿,承包我们的税收呢?我们可是要预收全年税款,年初的事情,谁能预测到年尾?商人怎会甘心预先垫款给我们……?”   赵武笑眯眯回答:“这其实还是一个‘经营’概念,如果按照管仲的经营学技巧,把整座城市当做一个产业经营——既然整个城市是一个产业,只要精心经营,总会有些收益。这收益或许很大,或许是亏本。但如果我们要求以去年税收额来承包城市,那么,商人们坐地投资经营一座城市,总比走南闯北投资其他产业,风险要小得多。   这其中还有一些经营手段,需要对包税商进行培训……比如对城市商业环境的投资,市场如何管理等等。而这一切,投资人是商人,经营人是商人,我们无需花一点行政费用,只管坐享收益。光是因此减少的行政费用,就值得我们去实行这个承包制。”   荀罂表态:“不错,这样一来,我们可以把民政人手减少到最少,让晋国所有的武士都参加战斗,让军事之外的资源消耗减少到最低,而我们官员也无需太操心民政,全部精力都用于对外做战……只是,我还是有点不明白,万一……你说的那叫‘包税商’是吧,万一他们要借机加重盘剥百姓,怎么办?”   赵武回答:“商人,比官吏更不敢加重盘剥百姓——他们只是收税商。商人是追求利润的,他们是我们任命的,只有收税的权力,正因为他们不是官吏,他们的作为不会引起百姓对我们政体的怨恨。而我们随时可以因为他们的违法行为,免除他们的权力,并且,免除他们无需任何行政费用。   我们只是把税收承包出去,司法权还在我们手里,税收的最终裁判权还在我们手里。也就是说:任命他们的权利在我们,撤换他们的权力也在我们。除了法律之外,我们可以明文规定:在什么情况下我们维护包税商的承包权,在什么情况下我们剥夺承包权,重新将包税权转售。一旦包税商失去承包权,预先给我们缴纳的承包款我们并不退还……   商人是追求利润的,为了避免失去包税权,他们只能在法律许可的情况下,在我们划定的框架内,精心经营城市。这样,我们不具体参与征税过程,百姓的怨恨不在于我们,而我们却能随时随地的行使对税收的监督权,撤换权……”   士匄再问:“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刚才说,只要下功夫经营城市,承包商们总会有收益,如果这收益太大了,岂不便宜了那些奸商?”   赵武回答:“谁投资谁受益——天经地义。我们已经拿了好处,总要给别人留点汤水吧?再说,我们大可每年年底,根据上年税额,重新调整下一年的承包额。或者以某个额度承包出去,却要确定一个承包期限。到了期限,再用新的承包额,重新进行招商,让商人们竞争承包……”   士匄拍拍手,叹息:“赵氏能够在短短时间内重新崛起,不是毫无原因的啊……我没问题了,其他人还有问题吗?”   魏绛笑着补充:“我原本以为自己的战时经济计划,能让国内集中所有力量赢得战争,但现在看来……武子刚才说的,其实我并没完全听懂,但我知道一件事:我晋国第一经营能手,还是赵武子。他认为此事可行,我既然不懂,那就由他折腾!”   其余正卿对魏绛这话一起点头,悼公笑着做“结案陈词”:“商税与农耕的事情,寡人都交给司徒赵武子了。看来赵武子干得很不错,今年年底,我们会拿到部分城市的全年税款,明年年初,全国税收都承包出去,我们会预先拿到全国的当年税款。如此,这场战争,我们只要坚持到年底,明年,我们就可以用两年的税款打一场大仗(其中包括部分城市当年税款,以及预先拿到的全国第二年包税款)。   武子的计划我很满意,照此实施吧。只是武子啊,你现在的精力似乎全在商业上,但寡人记得你家的垦荒工作做得不错,司徒这个职务,除了商业还有农耕,武子还要在农耕事务上多费点心——国家现在缺粮啊。”   乱了,一场讨论出兵的政治局会议,成了赵武的个人表演。如今,表演完毕的赵武准备鞠躬告退,他边撤边解释:“做什么事都要先有钱,我改革货币,改革收税制度,都是为了让国家先有充足的资金准备。然后,有多少钱办多大事——明年春耕,国家能在农业上做出多大努力,取决于诸位在战争之外,给我剩下多少资金。”   荀偃站起身来相送赵武,他偷笑着说:“小武,我们无论是决定今年出征,还是明年,都似乎轮到你家新军当先出战了——你出战前,可要把后续工作安排好啊。”   荀偃这句话,彻底打消了赵武因获得甲氏新领地而带来的欢乐,他仰脸向天,郁闷的大喊:“战争,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出了宫城,边往家中走,赵武还在琢磨赢颂的事情。说实话,他对这事总有点感觉难以接受——为什么各家族都在交通外国,大家都对这种现象习以为常。却从来不以为这种行为“卖国”?比如这次,把自家战马卖给秦军,让赵武感觉不舒服,但齐策却认为赵武的想法不可思议,这让赵武很不舒服。   仔细推究齐策的话,猛然之间,赵武想通了。   齐策的话里带着浓浓的封建意识,他的话,其实每句话背后都隐藏着三个字:所有权。   赵武是赵地的领主,他对赵地拥有完整的所有权,所以赵地与谁交易,交易的结果如何,收益如何——都与国君无关,所以他无需早请示晚汇报,无需恳求获得行使权力的许可——因为他已经是赵地的全权所有人了,他有决定权。   也正因为如此,晋国各家族与别国、哪怕是敌国做生意,也无需别人批准。而所谓的“别人”……他们对自家领地之外的领域,没有管辖权,因此无权指责干涉。   至于说到卖战马给秦国人增强了秦军的战斗力,以至于损害了……但赵氏因此获得了粮食,同样增加了赵氏的战斗力。秦国人不觉得增加赵氏战斗力是祸害了秦国,他赵武有什么担忧的?   这只是一场平等交易而已,或许,秦国人也没指望赵氏在战场上手下留情。   突然之间,习惯了“被代表”的赵武感受到了“封建”——这是一种完全的自主。   一时之间,领悟了这一切的赵武很不适应。   齐策在府门口迎上来,看到赵武的脸色,他微笑着说:“看来主上是想通了?这就好!国君怎么说?”   赵武回答:“国君把甲氏的直属领地全部放弃了,那些直属领地现在全部赏赐给赵氏跟一些小家族附庸……还有许国,许国的事情,今后全由我们做主。”   齐策大惊:“主上没有推辞?虽然甲氏现在荒凉,但只要整修堤坝,建立引水渠道,让淤田排除积水,那里就处处是良田,国君让我们独享甲氏,这不是说:今后,整修甲氏的苦活全由我们赵氏一人承担。但等到甲氏整修好了,变成了万里沃野,我们就成了各大家族的靶子,到时候,诸卿们打算瓜分我们田地,我们出来反对,不免要触犯众怒啊。以三郤之强大,尚不敢与所有家族做对,我们……”   赵武回答:“我也推辞了,当场还拉上韩氏魏氏作伴,另外,智氏也打算出两千人,与我们一起垦荒甲氏。”   齐策微微摇头:“其实,有了魏氏韩氏参与,就已经不错了,何必要智氏呐?”   “智盈还小,至少有二三十年成长期,我们就把甲氏经营成智盈的直属领地,这样,二三十年期间,我们跟智氏不会起冲突。”   齐策叹息:“我怕二三十年后,那块领地会成为我们跟智氏冲突的导火索。”   赵武淡然:“二三十年后的事情,谁能精确预测?再说,赵氏经营二三十年后,我还要担心别的家族的抢夺,那我岂不是太没出息了?……让我们且顾眼前吧,赢颂在哪里?”   齐策手一引,领着赵武进门,边走边说:“他已经在大堂等了很久,据他说,运粮的秦国人现在歇在魏家领地,但秦人入境,魏绛怎么没跟我们打声招呼?”   齐策与赵武边说边走,赵武没来得及琢磨已进了议事大堂,枯坐许久的赢颂也不问赵武跑去哪里了,他只是催促:“赢武,你的战马呢?我们那里急等马用,赶紧,我卸下粮食马上运马回去。”   赵武坐下来,招呼仆人替赢颂准备礼物,又端起一杯酒来,祝酒替赢颂洗尘:“颂,你好不容易穿过了崤山,辛苦了。秦军前线将士既然等着马用,我也不耽搁你……这样吧,我赵氏擅长单骑走马,行军速度比较快,你通知运粮的秦国民夫,从魏氏继续前行,我派人引导他们前去赵城,让他们在那里卸下粮食。或许等他们卸完粮食,我的武卒已经把战马运入你们兵营。”   赢颂欣然点头:“这样好,两不耽误……哈哈,我记得你上次跟我要医学典籍,还打听白巫的事情,白巫听说后,也想来赵地看看,可惜国君不放,白巫只好把他毕生著作让我带了过来,我就放在粮车里,希望你看后能跟他好好交流。”   说完,赢颂被酒气吸引,他低头啜了一口酒,闭着眼睛回味酒的清香,赵武趁机轻声问:“秦国已经兼并了西戎,我听说西戎人擅长养马,所以,秦国不应该缺马啊?怎么会从我赵地购买战马?”   赢颂又抿了一口酒,含着酒含糊的说:“秦地虽然不缺马,可天下的战马比不过你的战马!我听伯乐说,你家的战马可以连续奔驰数百里,这点,我们秦国的战马做不到。寡君也亲自测试了,我秦国战马要是连续奔跑数天不休息,必定跛了腿,彻底废了。”   明白了。   这是马蹄铁的功劳。   秦国人这次打的是突袭战,他们行军快速,为的是打晋国一个措手不及。这样快速的行军,没有马蹄铁的战马受不了。所以,秦军抵达后,战马损伤一定非常严重,这才派出赢颂,以宝贵的军粮换赵氏战马。   赢颂喝了几杯,齐策过来汇报:“我们已经凑齐了一千匹战马,请赢颂大人清点一下,如果确认无误,就让他们动身。”   赢颂站起身来:“我也走——我随你们送马的人一块走,顺便到魏地通知运粮的人。这些运粮的秦人先放你那儿,回头我派人来接他们。”   赵武挽留:“颂,你风尘仆仆来了,席子还没有做暖就要走,这怎么行呢?……我还没有好好招待你呢。”   赢颂表情平静的回答:“我们秦人就是辛劳命,不打败晋国,我们不会休息。战争马上就要开始,我应该是个参与者,不应该坐在新田城里等待结果。”   临走的时候,赢颂终于说了一些实话。   赵武笑了,他也不挽留赢颂,只是端起酒杯来,为赢颂送别:“任何人都可以发动战争——包括懦夫和愚蠢的人,但要结束战争,却须得到胜利者的同意。”   稍停,赵武微笑着补充说:“两百年来,我们一直是胜利者,虽然偶尔有小的失败,但我们终究是胜利者。我们做了两百年霸主,战争的结束,从来就是听凭我们的同意。”   赢颂一抱拳:“战场上见——若他日狭路相逢,但愿我能活捉你。”   赵武笑的很憨:“养由基都不敢说这个话。”   赢颂大笑:“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赵武说的是大实话,以前他身边没有潘党的时候,曾突击到楚国国君战车前。养由基都没敢动手。   当然,赵武也没敢动手,他立刻调转马头跑路了。   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他身边有了“天下第二”潘党,加上一个名射手公孙丁的徒弟卫敏,再加上剑术惊人的英触,勇力过人的林虎……嗯,再加上他自己也有一把傻力气,养由基虽猛,面对这样一群“打怪组合”,也要掂量一下。   当然,掂量的结果很可能是:“乌龟流典范”赵武依旧不敢动手,依旧调头跑路,但养由基绝对也是一头冷汗,也不敢动手。当然,养由基现在不敢动手,绝不是因为担心国君的安全而投鼠忌器。   赢颂虽然不理解赵武的狂言,但他了解赵武的性格。一向强调“安全第一”的赵武突然对春秋单挑战如此有信心……赢颂忍了忍,默不作声告辞。   随着赢颂的离去,晋国加快了战争准备。这年春末,晋国公布了相关政策,其中包括迁移许国百姓,把许国的旧领土划归郑国,等等。郑国得到这个消息惊呆了,他们马上响应晋国号召,立刻集结全国军队替晋国老大出气——郑兵随后猛烈攻击了蔡国。   二等强国郑国攻打三等国家蔡国,简直是手到擒来,由郑国的子国、子耳统帅的军队,一战擒获蔡国司马公子燮……   随着郑国的疯狂,列国诸侯都被晋国的慷慨吓呆了。如果说陈国的投靠,使他们获得一座军事堡垒,这还不算什么。毕竟当初那座军事堡垒是为了驻扎晋军而修建的。但是许国与郑国的待遇,则直让人流口水——许国只不过是畏惧楚国,没敢参加晋国召集的盟会。晋国人事后严厉的处罚了许国,但却一劳永逸的解决了许国的担忧:把他们迁移到自己身边,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   这是多么好的运气。   郑国也一样好运气。   摇摆不定的郑国将叛变变成习惯,这次他们因为投靠晋国,也受到重赏,竟然增加了一国的土地。使得郑国一日之内强大,即使面对超级大国楚国也不怯,敢去摧残楚国的小弟玩……   这简直太幸福了。   列国都羡慕郑国的运气,郑国国君自然也洋洋得意。郑国上下也都对自己轻易取得的胜利感到骄傲。唯独还没有成年的子产(子国之子)不觉得幸福,他对自己的父亲倒出了忧虑:“我们郑国是小人物啊,作为别人的打工仔,没有对内的工作业绩(指合格的完成缴纳‘征税’的任务),而只有对外打架斗殴的胜利,我认为这是郑国莫大的灾祸啊。   现在我们打了别人的小弟,如果他们老大楚国人来讨伐我们,我们能顶住吗?如果我们顶不住楚国人的攻击,归附了楚国人,我们原来的老大、晋国人肯定也来惩罚我们。晋、楚交相伐郑,未来四五年的之内,我们恐怕难得安宁了”   子产忧虑的是,晋国也有自己的麻烦,人向来都是只顾自己的。晋国在自己的麻烦没有解决之前——别人的麻烦不是他的麻烦,他会丢下自家事,特意来关照郑国吗?没有晋国老大的插手,郑国怎可能单独对付楚国?   所以,郑国现在嚣张,那是郑国的灾祸,恐怕就要大祸临头了! 第一百零九章 我等的花儿都要谢了   如果说这世界上有天才的话,子产就是。   幼年的子产便开始先露出卓越的政治天才,但他的父亲子国不以为然,怒斥儿子:“你小孩子懂什么?出兵打仗这样的国家大事,自然有卿大夫做主。你一个小孩子多嘴,会惹来杀身之祸的!”   子产沉默下来,与此同时,楚国人不愿意沉默了。   面对郑国突如其来的背叛,楚国国君出离了愤怒:郑国再次背叛我们投靠了晋国,这几年我楚国事情太多,没来得及敲打敲打郑国,它以为它是谁?居然敢冲我的小弟伸手。难道它忘了陈国的下场——我刚刚收拾了不听话的陈国,原本以为那些捣乱分子会引起警惕……好吧,你们既然质疑老大的力量,我这个老大就做给你们看看,虽然,与晋国正面打起来,我可能有点吃不消,但收拾你们这些小喽啰,我还不觉牙疼。   楚国执政、令尹子囊随即受命集结军队,猛烈还击郑国……   这年夏延伸至秋季,国际视线都被南方剧烈进行的战斗吸引。这场战斗确实令人眼花缭乱,攻防转换令人目不暇给。眨眼间,攻击方突然变成了防守方,防守方突然开始猛烈反攻。同时,南方数个大国卷入其中,以至于所有的国家只顾注视这场战斗,忘了关注晋国悄悄进行的变革。   晋国的变革刷下来大量的官吏,但正好,晋国领土正在急剧扩张,比如北方太原盆地的开发,以及东部甲氏地区的开发,都需要大量的官吏,那些被裁减下来的税吏,马上转为国家正式官员,成为了“大夫阶层”——这是他们数代梦寐以求,孜孜奋斗的终身目标。   所以,司徒府下达命令后,大多数税吏都催着包税商尽快前来交接,以便他们及早赴任。结果,整个税务改革波澜不惊的进行着,预料中的“顽固势力反抗”一点没有出现。等到这年秋末,晋国已静静完成了对商业体系的大改造,各地包税商开始招标上岗,并投资整修道路、扩建市场,改善市场经商环境……   在此期间,预料中的秦军进攻并没有出现。   冬,赵武在忐忑不安中,依旧没有等来秦国人的攻击。而与秦人相约发动南北攻击的楚军已经抵达郑国边境——让楚人也感到郁闷的是:整整一年了,协同进攻的秦国人静默无声……   记得当日,赵武的武士骑着战马赶到秦营,他们悄悄卸下马鞍、马蹄掌,便片刻不停留的返回……从那时起,赵武日日在盼秦军的进攻,他等到春天的花儿都谢了,现在已开始下雪了,秦国人还是没有动静。   “不能啊,我听说秦人都是倔脾气,认定一件事,从不肯轻易放弃,怎么,他们就这样歇菜了?”赵武纳闷问齐策:“春天他们不打,可以原谅——人刚来,还没有准备好,还没熟悉路径;夏天他们不打,可以原谅——天气热,人火气大不适合交战;秋天他们不打,不可原谅——秋高气爽,正是打架的好时机,怎么他们还不动手?”   齐策也在郁闷:“我也在纳闷:怎么秦人如此沉得住气?如果他们想等楚军到了一起去动手,如今楚军也到了,怎么他们还不动手?……要不,我们过去问问秦国人?”   赵武反问:“怎么开口?”   齐策悠然回答:“他们运送粮食的时候,派来了三千民夫,个个都是壮劳力,我看,他们没准就是秦国军中士卒改扮的,赢颂把这三千人丢我们这里不闻不问,这群混蛋个个都是大肚汉,咱不能永远白养着吧。不如我们用这借口派人去问问,他们秦人打算什么时候接回这些‘民夫’?”   师偃在一旁不满意了:“策,说话尊重一点事实——那三千赢氏秦人,咱们可没有白养,他们在甲氏帮助我们监督奴隶筑城,让城市的建筑速度加快了许多。在冬天来临之前,不仅我们邯郸的百姓住进了屋子,连搬迁的许国人也有了房子住,论起来,这些秦人可是训练有素啊。”   赵武一听这话,两眼发亮:“训练有素——这个词我爱听,策,我们手头还有多少女奴没有婚配?”   齐策为难的说:“这不好吧?这些人终究要还给秦国——这可是信誉问题。”   赵武不耐烦的说:“我是赵国赢氏宗主,秦国的事情由我来把握——这三千人都是我的同宗啊,说说看,我们还有多少女奴?”   师修回答——这事他负责:“主上把去年前年分得的征税全部购买女奴,目前,我们领地内的成年单身男子都已基本婚配,现在咱手头还剩有四千女奴,其中包括一千名顿国女奴……主上吩咐过:顿国女奴不能动。还说:顿国已经灭亡了,所以顿国女奴都是绝版的稀有品种,以后再不会出产顿国女奴了。   不过,这又快年底了,虽然我们今年没有出征,但各家老臣都巴望着领主的赏赐。计算起来,今年家族该赏赐三百户武士,这三百个女奴我们要预留——嗯,那群混蛋都指明要家主赏赐顿国女奴,肯定是谁不小心,把主上的话泄露出去。   师修老了,话说一半爱跑题,赵武摸着下巴,无视师修的跑题,说:快年底了,赶紧把多余的女奴都分下去,省的其他家族向我伸手……嗯,挑二十名最出色的顿国女奴留下,其中十名送给韩起,剩下的,我包圆了。我挑剩下的,让家族功勋武士先挑,然后是家族卿大夫,最后……给那些秦国人也配上女奴……”   齐策问:“如果我们给那些运粮的秦国人赏赐女奴,是不是也要赏赐土地,那么,我们怎么去见赢颂呐?”   “照见不误”,赵武说:“我们没有白养这些秦国人,那群秦人确实帮我们干活了——这点,你知道、我知道,但赢颂知道吗?派人去见赢颂,就说我们无力养活这么多的人,所以给他们赐土封田,希望他们能在赵城自食其力。如果赢颂还想把人领走,咱问他要伙食费——要现钱支付,我不信他赢颂随身带着足够的晋国新钱。”   赵武并不知道,他焦急等待的秦军,实际上早撤了。   当初,一千匹赵氏战马运抵秦国军营,秦国人看到赵兵灵巧的卸下马具,转身纵步如飞而走,领军统帅庶长鲍、庶长武(庶长为秦国官职)没有观察战马,反而询问赢颂:“公子颂(赢颂),晋国像这样的士兵有多少?”   赢颂回答:“我听说赵氏今年扩军了,光是赵氏名下,大约有这样的士卒七千到一万名。然而,赵氏依然不是晋国第一强兵,因为赵氏擅长的是突击,所以赵兵善于长途奔跑。   论起来,晋国第一强兵要数魏氏,我还听说魏氏今年也在扩军。他们已经把军队扩展到三千到五千名……除了魏氏之外,晋国数得着的强兵还有栾氏。栾氏以前当过元帅,当时,晋国的强兵先由着自己家族挑选。三郤覆灭后,三郤的精兵被栾氏与中行氏瓜分,而三郤的军队,在勇猛方面向来仅次于魏氏。   除了这些家族之外,范氏的势力也不错,士燮士匄两代经营,之前范武子留下的精兵如今虽然衰落,但瘦死的狗也比耗子大,所以,晋国强兵也要算范氏一份……至于其他人嘛,晋国其他中小家族公认:晋国八正卿中,韩氏的军队战斗力垫底,赵氏只不过稍稍强于韩氏。”   庶长鲍、庶长武不说话了,赢颂又慢慢的说:“我来的时候,赢武说过一句送别的话,他说:任何人都可以发动战争,但要结束战争,却须得到胜利者的同意。”   庶长鲍惊愕:“赢武子(赵武)敢如此自信?”   庶长武反问:“我们做好准备了吗?我们是否准备好了迎接晋国的怒火?”   庶长鲍在犹豫,赢颂轻松地笑着,挥挥手:“你要不能做决定,我可以替你下这个命令——虽然我们终究要与晋国一战,但现在确实不是好时机。如今晋国上下都在擦拳磨掌,准备痛击楚军。但楚国的军队外强中干,迟迟在南方徘徊,我们在晋国边境抢先动手了,那么,迎接我们的将是晋国的全面怒火。晋国是百年霸主,他们一旦全国动员,连楚人都要回避他们的锋芒,所以,这次我们不如撤退。   嗯,反正我们已经在晋国边境悄悄修建好了‘武城’,如今战马也运到了,我们可以留下少量的兵驻扎在武城,大部队则撤回国内——与晋国的争斗是一场长期战争,楚国人跟晋国争夺百余年了,依旧没有结束战争。我们想参与中原争霸,需要召集更多的部队,并约好楚国人一起进攻……”   赢颂这么说了,秦国两位统帅从善如流,庶长鲍首先说:“这场战争由我们先动手,我们将一无所获。晋国是大国,这样的大国不是一两场战争所能征服的。当我们与晋人拼的筋疲力竭的时候,现在仍未动手的楚国将收获我们的辛苦所得。所以,公子颂的建议正确啊,如今我们已经知道了晋国的虚实,晋国已不是我们正面交手能战胜的……剩下的,让君上决定吧。”   当晚,来势汹汹的秦军,静悄悄的撤军了。秦军统帅回到国内把情况一说,现任国君秦景公没有责怪他们,秦国上下通过这次出兵感受到与晋国的差距,更加得到发愤图强、励精图治……   以上,已经是过去式了。这年冬,终于耐不住的赵武派出人手前往秦国沟通。这时,在大约是十一月的光景——这个月份是赵武大致的推测。春秋时,太初历还没有实行,列国之间没有严格月份计算历法,赵武只是根据当时人的习惯,以一次月圆记一次月……于是,春秋人就有了“月份”的说法。   按照这种粗略的纪年法,大概在阴历十一月,赵武一边派出人手联络秦国,一边动手吞并秦国留下的“民夫”——那些民夫可都是壮劳力,塞给一柄武器就可直接上战场的,故此,家族功勋都对秦国“民夫”的分配垂涎三尺。部分人借助请示“年终大会安排”的理由,在赵武动手之际,纷纷来府上搭讪。   纷纷扰扰的家臣来了又去,如果说起初赵武没猜出他们的心思的话,被他们话里话外试探几次,傻子也明白了。今日,面对家族元老师修师偃的试探,赵武摸着下巴想了半天,在身边单婉清的不停催促下,赵武断然下令:“今年的‘大家臣评议会’就在邯郸开吧,听说那座城市的进度不错,这次正好顺路看看。”   “不可!”师偃立刻跳出来反对:“当时士燮说过:我晋国上下团结一心的时候,其他的国家不敢挑战我们。这个道理放在家族事务上面也是一样——当日,赵氏要是团结一心,就不会有下宫之乱了。   单姑娘跟随主上多年,到现在还没有生下一男半女,主上却已经预先给她安排居城,这不是要分裂我赵氏吗?下臣不赞成。不,下臣不同意主上把‘大家臣评议会’安排在邯郸。”   师修虽然没有直说,但他也满脸的不乐意,他站起身来,颤巍巍的鞠了一躬:“臣下也不赞成这点,恳请主上改变主意。”   赵武楼了搂单婉清,微笑着回答:“如今,邯郸城不是还没有封出去吗?它现在依旧是赵氏的领地,至于说单姑娘至今没能生个一儿半女,那不是她的责任,这几年里,你看我呆在家里的时间有几天?”   此前,正与赵武商议事情的齐策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赵武怎么把话题拐了个弯,忽悠到邯郸城的争论上。眼见得双方相持不下,齐策偷偷派人去内院通知智姬。   赵武很有耐心,他兴致勃勃分析着邯郸城的好处,单姑娘眉开眼笑。稍停,智姬一手拉着一个儿子,背后跟着小丫头,怒气冲冲的冲入大厅,大喊:“主,你让我们母女三个都去死吗?”   赵武愕然:“没那么严重吧?!……丫头,过来,父亲抱。”   小丫头将身子一扭,回答:“我不,听说父亲要把最好的土地,最雄伟的城市分给还没出世的小弟弟——父亲这是不要我们了,我也不要父亲了。”   小丫头虽然是女孩,但她是正妻智姬亲生的,这年头虽然重男轻女,但赵武对着小丫头比较偏爱,加上两个儿子已经被老师教育成春秋人,唯有女孩活泼可爱,所以赵武也喜欢跟女儿呆在一起。   原本这种场面,没有小丫头露头的份,因智姬得到齐策特别嘱咐,所以带着小丫头出现了。现在看来,小丫头的出现确实有效,两个儿子在赵武面前唯唯诺诺,唯独小丫头敢说。   齐策慢悠悠插话:“虽然邯郸城还没有封出去,但主上在邯郸城还没有建立完善的时候,就决定把家族评定大会设在那里,下面的小武士们不知道事情真相,会怎么想?而且邯郸城的建筑格局根本不是支城的建筑格局,分明是一座超越赵城的主城。下面的人见了邯郸城的雄伟,会不会以为主上有废长立幼的心思?   主上现在虽口口声声说自己没别的意思,但我怕主上百年之后,会有一些小人起了别的心思,故此,请主上慎重考虑——要么把邯郸城的建筑规格降下来,要么,把邯郸城收归家族所有。”   单婉清跳了起来:“那是我的城市——”   齐策慢悠悠的回答:“你还没有生养子嗣呢!”   赵武无力的叹了口气,齐策这一表态,等于家臣们表达了他们的最后态度。   春秋不自由啊,这个万恶的封建时代,连国君做事都要按规则来,否则,臣下不惜宰了那位不按牌理出牌的国君。   为人要厚道啊,赵武想把家臣忽悠糊涂,没想到他随口安排的一个小花招,引来这么大的风浪。   “看来是我失误了”,赵武从善如流:“我只想到甲氏土地肥沃,如果把水利设施建好了,整个甲氏的出产,甚至比郑国还要富饶。而尤其难得的是,从甲氏向外扩张,是没有限制的。甲氏北方的北燕弱小,齐国在黄河之南,甲氏之东,一直沿着黄河通向大海的土地都是无主的,我们的扩张一直可以抵达海边——渔盐的利润,足以支撑起一个国家。   我把家族评定会议安排在邯郸,是想让家族的人都把目光东移,集中在甲氏身上,而那些秦国民夫,我打算直接归家族(也就是赵武)直属,去开发甲氏。唯有这样,才能让秦国民夫与故土彻底隔绝。等他们心安定下来,将成为我们甲氏的重要武力……现在看来我的想法有点太天真,好吧,既然你们一致反对,那我决定邯郸城收归家族所有,不再转封。”   单婉清眼睛瞪得很大。胸膛急剧起伏,停了一会儿,她平静下来,淡然的说:“我岂是打算分裂赵氏?邯郸城岂是为我单氏而建,这座邯郸城,不过是夫主打着我的旗号,为了方便赵氏开发甲氏而特意修建的。我终究还是赵氏的人,赵氏要把这座城市拿走,不过是从左口袋掏到右口袋……既然你们决定了,那就这么办吧。”   单姑娘如此大方,到让智姬有点不好意思,她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齐策上前,郑重其事的跪在单婉清面前,发誓:“单姑娘如此深明大义,那是我赵氏的福气,我齐策在这里发誓,今后一定还单姑娘一座城市。   单姑娘不用着急,等你生下孩子,孩子长大还有十多年,十多年后,我赵氏的力量也不一样了,我等还会建一座更雄伟的城市,我发誓:无论单姑娘生下的是男是女,他都拥有一座城市作为自己的产业,或者作为嫁妆。”   师修师偃也赶紧过去,与齐策并排跪在一起,郑重向单姑娘誓词。   赵武看到风波过去,继续刚才的话题:“那么,家族评定会议放在邯郸,没有问题吧?”   三位赵氏上卿一起点头:“主上说的不错,甲氏的土地确实肥沃,今后我们就以许国为前驱,尽力往东扩展,直到抵达大海之滨……现在看来,我们要早准备渔夫以及舟船制作技术!”   赵武气的直翻白眼——原来他刚才说的那些话大家都赞同,除了准备把邯郸分封给单姑娘的决定。废除了这一决定,家臣们立马觉得赵武的计划完美无瑕……   就在赵武家中吵成一团的时候,郑国也吵成一团。楚军大军压境,郑国六卿立刻分成两派:子驷、子国(子产的父亲)、子耳主张归附楚国,子孔、子蟜、子展主张坚守,等待晋国援兵。   双方激烈争论后仍然莫衷一是,郑国执政子驷急了:“不要浪费口舌了,我们这样吵来吵去,什么时候是结束。就象《周诗》里说的:‘等待黄河变清,人生能寿几何?占卜次数太多,等于自织网罗’。   我认为:恭敬地准备财物,以等待大国到来,这是小国的本分。现在我们郑国国人(自由民)已经很急迫了,我们应该在南北边境预备好牺牲(祭祀的供品)和玉帛等待强者的到来,以此来庇护我们的国民。这样,入侵的敌寇不会造成祸害,民众也不至于疲乏劳困,不是很好吗?即使以后晋国人来问罪,我们还可以再服从晋国嘛。”   正卿子展立即反驳:“我们郑国是小人物,小人物活在这个世上,唯一可以仰仗的就是信用(仗莫如信),因为,作为小人物来说,没有耍赖的资格。大国凭什么看重我们,凭什么雇用我们做他们的打手,凭什么让我们给他们打工,不就是因为小人物还拥有信用吗?   如果我们有信用,大国可以放心的把事情交给我们,不会担心我们在做事的时候,趁机贪墨了他们的货款(征税),或者卷款私逃。如果我们失去了信用——小人物失去‘信用’,就只有被‘利用’的份了,今后,没有国家会再把我们当做一个忠心小弟,肯把事情托付给我们、并重用我们,提拔我们。如果他们对我们只剩下利用,过后必然是抛弃,那么,我们离饿死也就不远了。   我们与晋国已经盟誓五次,如今却要背叛,如果晋国发怒了,即使楚国能来援救我们,又有什么用呢?楚国人亲近我们并非出于善意,只是为了利用。他们要把我国当成他们的边境领土随意进出,要把我们的国土当做战场,与晋国交战。   所以我们不应该背弃盟誓抛弃信用服从楚军,而应坚守等待晋军援救。现在的晋国,国君正直英明,四军军备齐整,八卿关系和睦,一定不会抛弃郑国的。楚军远道而来,粮食即将吃完,很快一定会撤退,有什么可怕的?我们应该修缮工事以疲惫楚军,倚仗信用以等待晋国救援,这样我们才能获得信任与重用啊!”   但子驷毕竟是执政,他不肯再讨论这件事:“《诗》云:‘出主意的人太多,事情就难以办成;大庭上七嘴八舌,到最后谁都不愿负责;行路人询问行路人,难以找到正确的路。’这次大家听我的好了,出了问题,罪责我担着!”   于是,郑国再次附楚——此时,郑国向晋国报捷的使者刚刚离开新田,正是这位使节,将郑国俘虏的蔡国司马进献给晋国。   郑国人叛变了,这时的郑人还不知道秦人临时抽腿撤了,也不知道楚人因等不到秦人,已有撤退的心思。他们只想着郑国暂时解了燃眉之急。但郑国人也知道,这次背叛,算是彻底惹怒了晋国人。因为晋国人绝不会容忍楚国把郑国当做踏板进攻晋国。   郑国与晋国相邻,前一次楚国就是以郑国为踏板,直接入侵了晋国本土。故此,晋国人一定会先发制人,狠狠的报复楚国人。   为了尽量平息晋国人的怒气,郑国国君(简公)派使公子伯骈到晋国向悼公解释,说:“您曾命令敝邑(敝国):‘修整你们的战车,戒备你们的军队,去讨伐捣乱的国家。’蔡国人不服从贵国,因此敝邑的人不敢安居,全数调集部队讨伐他们,俘获他们的司马燮,并献给了贵国。   现在楚国来征讨我们,质问‘你们为什么对蔡用兵?’楚国人焚烧我们堡垒,侵凌我们的城郭。敝邑的人民,无论夫妇男女,为了相互救援,难有片刻歇息。眼看我们的社稷就要倾覆,但我们郑国却无从控诉。   我们那些死去和流亡的人,不是父兄,就是子弟,国内人人愁苦悲痛,不知道去那里寻求保护。如今我们的国人已穷困不堪了,他们不得已接受了楚国的盟约,狐(郑简公的名字)与身边的大臣看到众怒难犯不能禁止。我郑国如今的情况就是这样,不敢不来向您报告。”   这样的强词夺理自然不会被晋国人接受,郑国公子伯骈根本没有得到晋国高端的接见,执政荀罃派行人(外交官)子员回复:“您(郑简公)受到楚国的威胁,并没有派一个使者来告知寡君前去援救,就立刻顺从了楚国。可见这完全是您想这么做,你是郑国国君,郑国还有谁敢反对您?!既然你这么决定了(指背叛晋国),寡君将帅领诸侯,和您在您的都城下见面,您就等着吧。”   赶走了郑国使者,荀罂立即下达了动员令——全国动员令。   战争,再度降临晋国。 第一百一十章 七重门   此时,赵武在邯郸举行的“大家臣评议会”也进入了尾声。随着季节进入春季,各地开始布置春耕。接到全国动员令的赵武直咂嘴:“四军全出,全国动员——我们晋国人啊,在需要拼命的时候,从来就敢孤注一掷。”   前来送信的是智氏家将首领“杵”,彼此都是自己人,智氏武士杵说话嘴上就没个把门的:“元帅的意思是:把四军全部带上战场,另外齐国、鲁国、宋国、卫国也将派出联军助战……这里还有一份给许国国君的命令,元帅命令你带上许国的全部军队一起出战。我们其他的附庸小国,这次也将派兵参战——论起来,这是一场比鄢陵大战,规模更加宏大的战争。”   赵武摸摸脑袋:“国内的军队全部带走了,齐国——噢,对了,元帅肯定会把齐军主力一起捎带上,那么他们不情愿,也必须陪我们战斗——那么秦国呢?国内至少要留下一些部队防范秦国吧。”   杵回答:“去年年底,国君在蒲城检阅了由你建立的‘警察’部队,以及各地的州兵,士师(大法官)士弱夸耀说,仅凭这些武装,就能够打败二流小国的挑战……噢,对士师的说法,元帅也表示认可……”   这年头,秦国居然在晋国人的眼中成了二流小国。   赵武再问:“那么,国中由谁留守?”   “应该是士鲂,除了下军佐士鲂之外,我晋国其余七位正卿,需要全部出战。”   荀罂这是在恐吓,红果果的恐吓——楚国人刚刚获得郑国的投靠,难免想再来一次入侵晋国本土。荀罂在这事儿刚露苗头的时候,立刻发动全国力量迎击楚国的挑战,这是用实际行动让楚国明白:你敢跨过郑国做出攻击企图,我们晋国人就敢跟你拼命。   赵武还是有点担心——秦兵的凶悍,他是知道的,单靠退役老兵与伤残老兵组成的巡警队伍,迎战秦国人,恐怕……这些巡警,在现代也就是相当于城管队员的角色,这种人“内战内行”,外战嘛,说得好听一点,那叫“有心无力”。   不过,这件事由士师兼大司寇(大法官兼警察总监)士弱打了保票,他还特地推荐自家叔叔士鲂留守国内,如果赵武此时反对,没准要引发家族大战了。   “好吧,我带五千领主武装出战,在加上一百乘许国士兵”,赵武平静的回答。   赵武现在头上还有一个官衔:许国国相。   大国的卿同时担任属国国相,这是春秋之后才开始的现象,但赵武的出现却是这一现象提前开始。晋国同意把许国安置在邯郸城之东后,赵武任命自己为许国国相,这任命到没有引起许国人的反对,相反,许国人对此非常乐意。   许国人乐意,一方面是因为赵武掌管着许国重建工作——这也确实是国相的活儿。另一方面,借助赵武抱上霸主国的粗腿,这也是许国的国策……所以,许国的军队就是赵氏自家的军队,只不过打的旗号不同而已。   杵眨巴眨巴眼睛,小心地问:“许国才出这么点兵?不对,赵氏出动的领主武装才有规定的一半,许国出动的兵力才有规定的三分之一……元帅听说去年你一直在拼命扩兵?”   赵武回答:“我就出就这么多——许国的兵力要留下防卫东方,赵氏要留下部分兵力防止通城一带受戎人骚扰。”   杵叹气:“元帅本以为,这次出战,新军能够满编……”   战争打到这份上,各国都在偷偷摸摸增大军队编制,晋国将军队编制扩大到原来的三倍,这样的师称之为“满编师”或“整编师”,如果按周礼规定的标准编制的师,则称之为“标准师”。赵武答应出兵五千人,在赵氏来说:这是两个“标准师”;对晋国来说,这点兵力连一个“整编师”都凑不满。   赵武的人口总量,老是跟不上扩展速度,所以他编录的师旅都是“标准师旅”,他的附庸:许国军队,也一样是标准师编制。赵武刚才说许国出一百辆战车,等于说:许国正式士兵只出动了两千八百人——一个赵氏“标准师”。   “宗主,再添点吧,不管怎么说,这几年赵氏的日子还算过得去啊。如今,连魏氏都出动了五千人,赵氏能不能再多出点兵力……”负有催兵任务的杵继续恳求。   齐策插话:“魏氏出动五千人,但魏氏出动的士兵,不见得个个都是甲士——我赵氏出动的,都是全副武装的甲士啊。”   杵欣然回答:“哦……如果这样,想必原是能满意。”   看到再没异议,赵武回头对师偃下令:“那么颁布征召令吧,宣布家族召集五千甲士……另外,召集六倍数量的辅助兵,出动战车二百乘,备战马八千匹……传令:太原盆地戎人部落出兵一千骑,甲氏盆地狄人部落出兵一千骑,两部落需自备战马与辅兵,以及两个月粮食。但他们所需武器将由家族配给,战马饲料也由家族提供……”   杵站起身来:“赵氏能拿出五千甲士,再添加上戎狄部落两千骑,我的任务也算超额完成了。既然这样,我就先回新田城跟元帅汇报,司徒大人在邯郸也过了冬天,元帅吩咐:大军出发在即,军械粮草调动数目巨大,请司徒大人立即回司徒府,主持联军后勤事务。”   赵武应诺,三日后,他带着全家老小动身回新田。   赵武就职,也意味着晋国的战争机器全力发动了。随即,春天的大路上,国君的使者们风尘仆仆奔走在道路上,响应召集令的晋国武士与辅兵,携带自己的武器、战具,以及六个月的粮草,行色匆匆地前往乡长(民事机构称‘良人’)那里报到,而后在乡长的指挥下,以“卒”为行进单位,前往所属师旅的集结地。   刹那间,战争机器全力发动的晋国,道路上人来人往的,单个行走的武士是没有完成集结的,他们也全副武装起来,走在路上甲衣哗哗,神情凝重。而一队队整编完毕的小分队,则用晋人那种刻版的秩序,默默行进,他们整齐地迈动脚步,大地在他们脚下,向心脏跳动似的有节律呼吸着……   此刻正是春耕,军队、武士来往穿梭,路边耕作的百姓不时停下手中活儿,向路过的军人挥手致意……当然,这是赵氏领地常见的想象。在其他领主的封地,由于那些领主无法像赵氏那样以质量抵数量,他们只得尽量召集领地内的青壮,凑齐规定出兵的兵额,以至于在他们的农田里,几乎没有耕作的人,或者,耕作的都是女人、孩子。   郑国人显然没有想到晋国的反应如此大,看到晋国呼朋唤友的,把所有打手小弟召集齐了,一副决战的模样。郑国人吓坏了,没等晋国大军出发,赶紧派出求援的使者前往楚国,哭诉:“祸事了,祸事了,晋国人疯了,他们竟然全国动员了。   我们郑国可是个小人物啊!原本,晋国老大一旦发怒,随便招来个小弟都够分量,宋、鲁、卫、齐……无论那些属国那个出手,都能跟我们打个势均力敌。但这次,狠毒的晋国人,居然把所有小弟全叫上了……老大,救命啊,楚国在不出手,我们可就要‘餐具’了。”   楚国执政、令尹子囊听了郑国的哭诉,只是微微冷笑,等郑国使者嚎啕完,他上前吩咐:“来人,先安置郑国使者在客馆。贵使,出兵是一件大事,我们楚国一年出了两次兵,这次军队才回来,重新集结也需要点时间,请给我们点时间,贵使不妨在客馆耐心等候。”   郑国使者退下,楚王问:“令尹,你怎么想?”   子囊冷笑:“且让郑国使者哭去吧,他们从来就擅长背叛,也擅长哭泣,这次只不过是多哭一次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至于我们——我们如今还不能与晋国争锋。   晋君将臣子分为不同的类型而量才使用,选用人材没有不恰当的,任命官员严格依照规程。晋国的卿能让位于善人,大夫不失职守,士努力教诲百姓,百姓努力耕作。商人、工匠、皂隶各自安心本职,不想改行。   韩厥告老,荀罃因为才德出众而继任执政;士匄比荀偃年轻,而荀偃让他居于自己之上任中军佐。韩起年纪少于栾黡,而栾黡、士鲂让他在上,任上军将。魏绛功劳显赫,但因为赵武贤能而甘愿做下手。   ——国君清明、臣子忠诚,在上的谦让,在下的努力。方今的晋国是不可敌敌的,只能事俸着它以等待日后的时机。请您再考虑考虑吧!”   楚共王回答:“我已经答应秦国了,就算楚国不如晋国,我们也一定要出兵。”   子囊再劝:“大王,请你好好想想,我们楚国南方不稳,吴国人时刻骚扰在外,我们的军队一年出战两次,已经疲惫不堪,如果大王强行要求出兵,我恐怕会发生不测的灾祸。”   楚共王回答:“我们的南方有吴国捣乱,晋国边境就没有人捣乱了吗?我们的形势恶劣,难道比晋国恶劣吗?为什么晋国人敢拼,我们不敢——寡人最恨别人说我不如晋。”   楚王说完,不再听子囊的劝解,大步走入殿后。   子囊看着大殿中的楚国公卿,叹息:“这将是一场超级大碰撞啊,南方所有的国家连起手来与北方国家交手,天下所有的国家都卷入其中,我们楚国准备好了吗?”   一名楚国大夫纳闷:“这百年霸主的实力真是令人深不可测,战争已经进行了十年,楚国家家户户哪里有余粮,晋国人居然还有能力全国动员,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刚才令尹说这是一场南北方大碰撞,不对,明明秦国国君也带着西方所有的小国参战了,我们西南联手,打晋国这个老牌霸主,晋国人居然还这么气势汹汹,凭什么?”   子囊问:“我们现在可以动员出多少兵力?”   军司马回答:“竭尽所能的话,我们能动员二十万兵力,但如果真这样的话,我们要把国中的鸟雀都罗掘尽了,才能应付这些军队的粮草供应。”   “二十万太少,太少,晋国人已经拼命了,他们四军全出,加上参战小国动员的兵力,他们的兵力能达到二十万。楚国没有四十万军队去迎战,我担心打不过那些晋人。”   军司马为难:“如果动员更多的军队,加上相应的辅兵,我们楚国国中剩不下男人了——二十万,我们最多出兵二十万,再多,不用晋国人杀,我们今年自己会饿死的。”   子囊眼珠转一转:“那就二十万吧,也许兵少是件好事,王上就不会轻敌冒进。”   楚国的动员令下发了,南方各国行动起来,世界大战拉开帷幕。   是的,这是一场世界大战。因为在春秋人的眼中,世界的中心就是中国,既然这场大战把所有的国家都卷了进去,那么说它是世界大战,恰如其分。   与南方的混乱相比,晋国人的工作显得井井有条——这年春,晋国的上军首先开拔前往虎牢城,而后新军前出,抵达周王室的王野,开始作为前军枢纽,源源不断的向虎牢城运送着粮草,紧接着,下军出动了,带着庞大的后勤队伍,缓缓向南开拔。   晋军八正卿中,赵武是最忙碌的,他先是赶到国都元帅府领命,而后回自己司徒府安排了后勤保障人员,自己马不停蹄的先期赶往虎牢城,接管虎牢城防卫,并宣布征召虎牢城的木匠与铁匠从军。而后,等上军赶到后,赵武把虎牢城的防卫移交上军,马上又赶到王野,向军佐魏绛交接相应的印信,以便魏绛可以指挥动新军全军。   等新军的任务完成,赵武又马不停蹄的赶往国都,协调军粮军械的调配,等他忙完国都的事情,晋国的中军出动了,作为全军前导,赵武又要赶往新军,安排中军的食宿——从虎牢到国都,从国都到虎牢,一个春天里,赵武来回跑了三趟,累的只剩下喘气的功夫了,等她好不容易带领新军进入虎牢,又接到命令。作为全军先驱,赵武必须首发出战,直抵郑国国都之下。   “这还让不让人活了”,赵武喘着气抱怨:“我正在欣慰,今天能睡到踏踏实实的屋子里,安安稳稳的睡个混沌觉,这又让我出发——军中那么多将领,干嘛非是我?”   这次荀罂的指挥完全打破了各军的编制,配合赵氏士兵做先驱出击的是韩起的韩家兵,魏家兵反而调过去与栾家兵相互配合。韩起是这一系列命令的传令人,他笑着劝解:“小武,谁叫你擅长突击呢,当日你能突击到楚王战车前,先任元帅栾书虽然没说什么,但大家都佩服你的胆量。   这次你统筹全军后勤,你做得很好,元帅荀罂说了,我晋国历年出征,从没有像这次出征一样顺顺当当,连点小纰漏都没出。诸军上下纷纷赞扬,连国君也称赞你‘能’。所以元帅说了,这次打仗就让你负责后勤,我们突击到郑国城下,后面就没我们什么事了,只管在后面保护粮草就行,这不很好吗?”   赵武仰脸问韩起:“阿起哥,你是上军佐,知道的军情多一点,我想问问:为什么把魏氏的兵将从新军调走,我擅长突击,魏氏擅长防守,我刚刚找到与他们配合作战的技巧,元帅把魏家兵调走了,这是为什么?”   韩起敲了一下赵武:“看不起我们韩家兵吗?别忘了你初次上阵,保护你的是我。魏家兵确实凶悍,你只用来防守,糟蹋了这股精锐,再说,新军总是不满编,把两支强军放在一起,放在一支不满编的队伍里,个个都糟蹋了。   我韩氏不擅长攻击,但我们比魏氏还擅长防守;另一个好处是,我韩氏人多势众,刚好弥补你兵员的缺失——魏氏跟栾氏搭配,情况也是一样……这样一调拨开,我们晋国四支军队,哪个军都能做到攻守平衡。”   韩起一番开解,赵武不说话了,俩人将军队重新编制完成后,赵武扔掉了遮人耳目的战车,全部换装成骑兵,以三千骑兵为先导,以许国战车兵为后续,韩氏弓兵做殿后,全军扑向了郑国国都。   站在郑国国都城下,赵武颇有点还乡团的感觉——我赵武又回来了,初次参战就是在郑国打,如今一眨眼,十年过去了,孩子也有六七岁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赵武是什么年龄加冠的,程婴死得早,并没有给他交代,赵武也不好意思问师修师偃“我今年多少岁?”……貌似这样的问题,该别人来问他。   但目前,似乎大家对他的年龄都没有确切概念,有人认为他十五岁加冠,也有人认为是十八九岁,总之,是一锅糊涂账——如果按模糊计算法,赵武现在在大家眼中,也就是二十五岁到二十九岁的模样,这个年龄在春秋,确实是小孩子。   赵武正在沉思。韩起气喘喘吁吁的跑到赵武身边,问:“你没有乘机夺城吗?好像你挺擅长这套?”   韩起没有担任过正将的经历,他的官衔虽然高过赵武,但考虑到赵武有数次指挥大战的经验,韩起没有,所以韩起把指挥权交给了赵武——韩氏跟赵氏有什么客气的,赵武也就没有谦让,一手策划了这次突击。   “哪那么容易夺城啊,以前打的都是小国,乘人不备夺占城门,如今……”,赵武叹了口气:“人呐,不能坏了名声,郑国人本来早有防备,听说来的是我,个个都把钱包看得很紧,想顺手牵羊,不容易啊。”   韩起大笑,在他老爹的培养下,韩起不是一个事事争先的人,能合格的完成任务,韩起已经很满意了:“这趟任务不错,我事先就猜到,郑国人听说来的是你,绝对不会轻易出战,这不,果然一个兵力不损,我们就把郑国堵在了国门里面。   我猜郑国人也不敢偷袭,生怕被你反攻,反夺城门,我们可以安心睡觉了,在人国门之下大睡几天,等后续军队来了,我们就交差。”   赵武身边,一名许国将领气喘吁吁,但脸上有一抹得意,赵武笑问:“感觉怎么样?”   那名许国将领语气轻松地回答:“郑国曾经逼得我们许国屡次搬迁,如今我们许国也能堵在郑国人的家门口上咆哮……军将,让我们许国人上前吼几嗓子,过过嘴瘾。”   赵武笑着挥手:“去做吧,我怕你们叫的越厉害,郑国人越是不敢出门……唉,世界上最郁闷的事情就是:一个乌龟流遇到了缩头乌龟。”   得到许可的许国人笑了,许多徐国人摩拳擦掌,为了显示自己的勇猛,他们甚至脱去了铠甲,赤膊上阵(肉袒),就在郑国人射程之外做出各种鬼脸,辱骂郑国人祖宗三代,对此,郑国人保持着庄严的沉默。   许国人挑衅没有得到回应,更多的许国人加入队列中,他们干脆在两军阵前表演起打棒球游戏,兵车卸下战马,散乱的放到一边,武器丢弃一地,以显示他们对郑国人的蔑视……许国人身边,三千赵氏骑兵与一万韩氏弓兵虎视眈眈,就等郑国人出来。   郑国人打死也不出来,许国人从日出骂到日落,郑国的城墙上静悄悄,傍晚时分,有晋国商人送来郑国国都的情报,赵武一边下令许国人回营,一边随手翻阅着情报——不看则罢,才扫几眼,他立刻大叫起来。   “有没有搞错,郑国人怎么如此变态?”   韩起伸过头来,好奇地问:“有多变态?”   赵武随手把情报递给韩起:“郑国人怎么这么能折腾——他们的国都居然有七重门,七层城郭啊,这要打到什么时候?” 第一百一十一章 老牌投降国居然不投降   韩起也吃了一惊,忙说:“去年的时候,郑国国都还是五重门,今年居然扩充到了七重门——如此说来,郑国人确实变态,他们居然在一年之内增扩了两层城郭。”   赵武惊奇:“这还是二流国家吗?一个二流国家居然有七重城门……我们晋国似乎也只有两重。”   韩起不以为然:“七重郭就算是强国吗?恰恰相反——国之重,不在城池高大厚实。郑国虽有七重城门,照样是谁来了投降谁;我们晋国只有两重城门,可三百年来,没有一支军队能推进到我们国都之下。两百年来只有我们打别人的份,两百年来我们从来是在别国的领土上作战,所以我们晋国不用高垒厚土修建自己的国都,我们的武士就是我们最坚固的防御。”   韩起说的对,晋国从晋文公开始就不尚奢华,晋国也从不喜欢像各国诸侯一样建筑高台土榭——但真正的历史上,晋国还是有一座著名建筑的,它是春秋两大建筑之一,与楚国的“章华宫”齐名的“虒祁宫”。这座超豪华的高台式建筑,在赵武晚年由晋平公动工修建,最后完成于赵武的孙子赵鞅之手。   正如韩起所说的,当一个国家开始修建高垒厚墙的形象工程后,意味着这个国家由攻转守,开始衰落。“虒祁宫”与“章华台”的遭遇完全相同:这两座奢华的“形象工程”完工后,同样建造形象工程的南北两个霸主一起没了“形象”——晋国走向分裂,楚国走向没落,最后,连它们的小跟班——秦国都可以欺负曾经的霸主了。   赵武自己是不会修建高台式建筑的,因为在他看来,层层叠叠的夯土铸造平台,而后在平台上搭建建筑,平常看着威风,暴雨一来泥水四溅,用不了多久土台崩塌……有这工夫,还不如建一座楼房,既能住人,又坚固,还能当做防御堡垒,实在是居家旅行必备物品……当然,这一切,或许是一个现代蜗居宅男的终极怨念而已。   “七重门啊,一层层攻击下来,我军伤亡该有多大,我是不会干这样的傻事的……”赵武看着韩起,暗示说。   毕竟韩起的官衔高,所以赵武这就话既是提醒也是暗示。   韩起回答:“我当然也不会硬攻……我们的职责是把郑国人堵在国门之中,如今我们已经完成了任务,所以我们无需费劲攻打。”   赵武欣然点头,稍后,他又小心的问:“只凭我们一支新军,可包围不住有七层城郭的郑国国都,后续部队多会儿能上来?”   郑国国都新郑是座大城,最外层城郭周长42里另30步,最内小城周长8里另260步……如此巨城,靠赵武三个标准师的兵力是围不住的,加上韩起的三个整编弓兵师,也远远不够。   对赵武的忧虑,韩起咧嘴微笑:“武子莫急,这是一场世界大战。虽然我们晋国人向来号令森严,动员迅速,但依然用了四个月才出兵。这次我们动员全部的属国参战,国君定的开战时间在明年。就这样,元帅还一直说国君过度乐观——我们能在明年年末完成全部兵力集结,已经不错了。   再说,我们不是来屠杀的,屠杀对我们毫无收获,我们要的是征服,我们需要郑国缴纳征税,对我们的命令表示服从,所以我们无需困死郑国人。咱们不妨围三阙一,如果你觉得兵力充足,我们就包围他三面城门,留下一个城门让他们出城打柴,以及采购粮食。但如果你觉得我们兵力不充足的话,能堵住他一个城门也行。   我们要的是缴纳征税与屈服,郑国的百姓将来还是我们征税的对象,所以,我们只让他们感觉恐惧就行。”   赵武终究不是古代人,做事过于急切了。其实,古代战争似乎都是慢节奏,据说,貌似精彩的赤壁大战,前后持续了十一年。光是双方沿江对峙,就持续了三年。而这一切,在三国演义中却一笔带过……   于是,赵武的大军——不,应该是赵氏“小军”,堵在郑国国都门口,陷入了一场静坐式战争,或者也可以说是场“谩骂式战争”,许国人天天在郑国国门边上,展示自己典型春秋式骂战,而郑国人打死不出头。   黔驴技穷的晋国人继续挑衅——天天谩骂似乎过于乏味,晋人开始在郑国国门下组织各种球赛:一群人整天光着膀子在城下嬉戏,另一群人枕戈待旦、全副武装观赏着前者游戏。对此,郑国人争锋相对——郑兵坐在城头,冲嚣张地在城下打球的晋军嚣张地喝彩,并为他们每一粒进球鼓掌……   这时,战争的节奏缓慢下来,北方,晋国人忙着筹集兵力;南方,楚国人也似乎竭尽所能调兵遣将——楚王当月虽然渡过颖水,在武昌城驻扎下来,但因为兵力不足,没有立即动身前往郑国边境的“武城”。   同一时间,秦国也在紧张的调拨兵力……   赵武在郑国国都门前谩骂了三个月,玩耍了三个月,直到第二年开春,元帅荀罂才调来晋国上军替换赵武——韩起是上军佐,上军来换防,意味着他必须归建,也就是说,韩起必须继续在郑国国门前谩骂,而赵武可以撤回休整了。   此时,魏绛也归建了,重新回到新军的魏绛神态轻松:“小活儿,元帅命令我们新军继续管理全军后勤,顺便率领许国及杞、小邾两国军队,负责砍伐道路两边的栗树……你不在的时候,军队的后勤工作乱成了一团糟,公卿们一致认为:还是你来管后勤好。”   砍伐道路两边的树木,这实际上是一种文雅说法。这项命令用现代话表述,就是:“杀光,烧光,抢光。”   “早该如此了”,赵武兴高采烈:“我们给了郑国那么大的好处,一个许国的国土白白送给了郑国人。但郑国人遇到了楚国人,连坚持一下的心思都没有,立刻卖身投靠了。你瞧。现在我们晋人来了,郑国人却在我们的谩骂底下坚持了三个月,当初他们那么快投靠了楚人,怎么面对我们还敢如此坚持?难道他以为我们好欺负!?那么,咱就该给他一个深刻教训。”   稍停,赵武纳闷的看着魏绛:“元帅对你不薄啊,这样的肥差,居然特地指定你参与……”   赵武的意思是说:人韩起与他在前线“并肩作战”三个月,赵武撤下来了,韩起还没有撤,元帅反而特地安排魏绛与赵武搭档,联合做这样的美事……   魏绛笑了笑:“元帅认为,咱们以前总搭伙做这种事,已经做熟了手而已——好吧,说实话:以前我们凡有劫掠收获,都会给大家分一点汤水,所以,这种搜刮四野的事交给我俩,大家都放心。”   赵武哈哈大笑……   接下来,“砍伐栗树”的行动持续了整整一年。   这一年里,晋国楚国都在持续不断向前线增兵,也在竭尽所能的搜刮粮食。   论起来还是赵武的手脚快,开春的时候,他直接接管了郑国人的麦田,派自己的辅兵四处抓捕郑国农夫替他工作,同时也源源不断的将多余的俘虏送往虎牢城,分给其他的参战家族以及附庸属国。秋末的时分,赵武更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命令士兵只管见麦子就收割,别问那是谁家麦田……   反正,它们肯定是郑国的。   秋收结束,郑国国都新郑以北,粮食全面绝收,于是,郑国北部成了荒芜人烟的原始丛林——所有的麦种都被赵武收割,所有的农夫都被赵武卷走,这情形连悼公都看不下去了,他派人责问赵武:“寡人命令你砍伐道路两边的栗树,你怎么把道路两边的麦子也砍伐了?砍伐了郑国的麦子且不说,郑国的农夫哪去了?难道你也把他们当做栗树,收割到你的仓库里?”   悼公的责问虽然严厉,但他派来的人不对,他派来问责的是鲁国正卿季武子。   鲁国正卿对晋国正卿没有管辖权,相反,晋国正卿可以管理鲁国国君带领的军队。悼公派季武子来问责……鲁国人有个坏习惯,他们喜欢不加节选的、真实记录历史,按现在话说:真实记录,这种做法就是“妖魔化晋国”。   赵武肆无忌惮搜刮郑国农夫,一旦被鲁国原原本本的记述下这段历史,那绝对是对晋国进行了“妖魔化宣传”——在霸主的威严下,其他的小国分了好处后,都会默契的对霸主进行赞扬,并协助隐匿罪行……唯独鲁国人学不会沉默。   看到过来问责的是鲁国贤人季武子,赵武笑了:“寡君可真逗……季武子,我认为:对于背叛者无需怜悯。怜悯的目的是什么?是让他有机会再次背叛吗——不,我们无需担心过度削弱郑国,因为事实证明:我们无论给郑国多少好处,都不会让他们放弃出卖惯性。   既然这样,我们应该尽力削弱它,削弱到他们的背叛对我们无关痛痒,这样才有利于我们盟军。当然,这也有利于鲁国……”   赵武笑的很憨厚:“我听说鲁国最近与齐国交战,损失很大。如今,眼看着齐国也站在盟军的行列里,以至于鲁国无法向齐国讨伐损失,那么我建议:堤内损失堤外补。我们可以拿郑国的农夫补偿鲁国损失的人口……   季武子,我可是向着鲁国人的,这次我在鲁国南方设立了五处粮食基地,派驻专门的人手监管郑国俘虏种粮——国君派你来的意思我明白,鲁国,我们坚定的盟友,国君这是不想亏待鲁国啊。   昔日,陈国跟了我们,我们有补偿,郑国、许国也是一样,所以,寡君岂会忘记了鲁国的功劳——卫敏,领季武子大人去我们的二号基地,那里的粮食与农夫都送给鲁国。”   季武子听了赵武的话面无表情,但他毫不犹豫地、郑重的拱了拱手,等他转身告辞时,赵武低声告诫:“这事儿,千万别让齐国人知道。”   其实,赵武多心了——在真实的历史上,鲁国人也没有忠实记述他砍伐栗树的这段历史……   如今,背着齐国人得到好处的鲁国人、这个一向在诸侯眼中憨厚的鲁国,这次,他们同样选择了闷声发大财。   在无聊的静坐战中,时光缓缓的过渡到第二年春。随后,楚国首先完成了兵力总集结,但面对愤怒的晋国人,他们没胆量单独发起进攻,而派去秦国联络的使者走了一年,还没有返回楚国,故此楚国人只能继续等下去。   与此同时,晋国士兵在前线已经服役两年了——这是晋国首次跨越两个年度进行作战,原本按照服役规定,晋国的士兵应该解散了,但悼公援引了“反侵略法”,要求士兵超期服役……上次郑国卖身投靠楚国,引来了楚国人攻击晋国本土,所以,为了避免晋国本土再度遭到入侵,士兵们只能撑下去。   当年十月,又一次秋收结束,晋国人终于觉得力量积蓄的足够了,悼公召集晋国七位正卿,以及宋、卫、鲁、曹、莒、邾、滕、薛、杞、许、小邾等11国国君以及齐国的世子光,在郑国国门前举行誓师大会:“庚午日(10月11日),总攻开始。”   悼公意气奋发的宣布总攻令。与悼公的神采飞扬相反,荀罂眉头紧皱,神情不冷不热,似乎古井无波。   神情寡寡的不止是荀罂,赵武与魏绛也同样神色不豫。尤其是赵武,他与悼公年龄差不了多少,此刻年轻冲动的悼公很为自己的话语激动,同样年轻的赵武,神色却有点捉摸不定。   赵武的副将魏绛也很冷静,他平静地评价一句“终于开始了”,而后再也不说话了。   誓师现场气氛诡异,两名年轻将领情绪稳定,年老的将领却似乎向年轻人一般,把持不住的激动——荀偃一个半大老头,士匄一位中年人,居然也像小伙子一样,浑身发抖。荀偃喃喃:“超级大战啊……”   士匄的说法更加耸人听闻:“这将是一场不朽之战,天下所有的国家都参与了,我也在其中,必将名垂青史。”   盟誓高台上,说话话的悼公频频用颜色示意荀罂,荀罂被逼不过,不紧不慢的上前下令:“我命令:中军由我率领,由士匄为辅佐,齐、宋、鲁三国军队辅助,主攻郑都城东门(鄟门);   上军由中军佐荀偃统领、上军佐韩起为副将,卫、曹、邾三国军队为辅助,攻击郑国西门(师之梁);   下军将栾黡统领下军,以及滕、薛两国军队攻击北门……   新军将赵武统领新军,新军佐魏绛为辅,与许、杞、小邾三国军队一起,继续‘伐木’。”   悼公站了起来,举起一块玉玦,向诸国国君展示了一下,而后狠狠的摔在地上:“寡人决定了,不破新郑,绝不回军。”   玦,音同决,悼公摔玉玦是一种春秋礼节,表示自己的决心——血战到底的决心。   这种春秋礼节,如同英国在海战中升起圣乔治旗一样,其含义就是:死战,唯有胜利者有权离开战场。   出了大帐,晋军按照习惯开始战前祈祷,魏绛长长出了口气,问赵武:“所有的士兵,都在为终于结束持久的煎熬而高兴,论起来,你是所有人当中收获最大的,怎么我看你神色有点惶恐。”   赵武叹气:“我是在为攻城士兵惶恐啊——七重门,郑国国都有整整七重城门,这要留多少血,才能冲开他们的七重门?”   魏绛立刻沉默下来,许久,他也叹气:“秦国的动向不明,但我猜他们军队一定上来了,只是潜伏在哪里,我们还没有摸清。这场大战过后,我们马上要面临秦国的入侵……以及齐国。   这事不琢磨还好,越想我脊梁骨越发寒,我们已经在这里坚持了两年,即使我们打胜了这一仗,如果我们的伤亡过大,我们或许还有能力击退秦国人,但齐国呢,齐国人会让我们清闲吗?”   “乱了,这世界乱了,我们同时要应付三场战争,我猜这次出兵,元帅一定是反对的。打郑国人,一定要速度快,第一年我们的军队上来了,就应该动手啊。”   赵武是责怪晋国的军队在前线拖延过久,魏绛摇头:“你以为谁想拖这么久?……初次出兵的时候,元帅确实是同意的,但郑国一直没有屈服,楚国的军队就驻扎在陈国,我们不敢动手啊,因为一旦我们动手,正陷入与郑国的鏖战中,万一楚军上来了,我们怎么办?   所以我们只能等,等我们的军队足够多,多到连楚国人插手都不怕了,才能进行总攻。这样的话,就必须等到属国的军队全部到齐——也就是现在。   楚国是超级大国,打楚国我们必须做好充分准备。这场战争相持到第一年年末的时候,元帅已经后悔了,但郑国人始终未能屈服,所有我们撤不下去,只能硬顶。”   赵武悠悠的说:“这场世界大战,意味着:整个世界都在流血。”   晋军的攻击向来由右军首先发起,右军统领、中军佐荀偃是个急性子人,他当先命令上军佐韩起带领韩氏私兵靠近郑国城墙,发动第一波攻击——攻城战,确实适合由韩氏私兵首发。   韩起排出的是“五彻行”为一旌(一个攻击波次),“五彻行攻击阵列”是一种不温不火的攻击队形,这种攻击法很适合韩起的稳健性格。   随着军鼓声,右军一百辆战车为一个横排,缓缓地,不紧不慢的使出了晋军大阵。战车两边,只穿一件木质(柳条编的)胸甲的韩氏私兵手持弩弓,不慌不忙的随着战车行动。战车上,韩氏甲士奋力击鼓……   那鼓声沉闷,让人喘不过气来。   韩氏私兵都是弓兵,自从获得弩弓技术之后,韩氏已经彻底抛弃了持戈步兵,向专业弓兵发展。   因为都是弓兵,所以他们队形排的很密。出战一百辆战车,原本应该排出约两公里半的攻击宽面,但韩氏私兵排列出的阵线,不足一里宽度。   一名据说是“韩氏第一猛将”的家将头领担任韩氏阵列的“彻头”,韩起亲驾战车在阵列中押后,担当“彻尾”,他用鼓声指点着韩氏军队前进。   在韩氏弓兵两侧,荀偃所属的中行氏私兵,持着大盾及长武器缓步奔跑着——他们的职责是在必要的时候,保护脆弱的韩氏弓兵。   郑国城墙上受到晋国气势汹汹的压迫,守兵们无法忍耐,他们一边神经质的大喊着,一边胡乱的向城下放着箭。郑国人射的箭中偶尔也有弩矢,这给韩氏私兵造成了轻微的伤害,那些被射伤的韩氏私兵一声不吭的倒下,其身后彻行的韩氏私兵则沉默的补位,让韩氏阵线的推进始终保持整齐。   整齐,晋国武士特别讲究这点,他们近乎偏执的追求攻击阵线的整齐与不慌不忙。   约摸行进到郑国城上弩弓射程,韩起敲了一下兵车上的磬。   一声清越的金属声响遍全阵,韩兵止步。随即,中行氏持盾步兵快速从阵线两侧向中心合拢,等中行氏在韩兵阵线前完成盾墙组合,那些中行氏士兵拍打着盾牌回应中军鼓声,拍击盾牌的声响沉闷而节奏分明,整齐而不慌乱。   韩起将磬敲两响,韩氏私兵将领开始在阵线间隙奔跑,他们大声吆喝:“举弓,头彻行举弓。”   随着军官的号令,韩氏私兵整齐地将弩弓对准了城墙上方——在韩氏军官吆喝的当中,城墙上,郑国的弓箭一直在射,箭杆撞击到中行氏的盾牌上,一片嘈杂声。   “第一彻,射!”军官们下令。   像是丛林里惊起的麻雀,一大片小黑点飞离了韩氏阵线,嗡的一声扑向郑国城头……   没等这排箭落下,军官们再度发令:“第二彻,射!”   韩起的战车已经停住了,他站在韩氏阵线彻尾,得意的对左右说:“人都说我韩氏的兵弱——瞧瞧,在我韩氏这种连绵不绝的打击下,谁能坚守住……小武是怎么形容的?对了,这叫‘地狱般持续不断的精神压迫’,我们韩氏没有养由基,所以我们不追求养由基式的一箭必中,就要用这种持续不断的折磨,让对方精神崩溃。”   追随上军出战的卫、曹、邾三国国君目瞪口呆:“这种弩弓我们也有啊?!几年前这种弩弓还是秘密,但现在谁军队里不配上数千把弩弓,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我们有这种弩弓,却不知道把弩弓集中组织起来,集中、组织……居然如此厉害。”   卫国的执政孙林父感慨:“这也许就是楚国人不愿跟晋国人正面交锋的原因——同样的武器,到了晋国人手里,他们总能琢磨出新的用法,可以让这种武器发挥最厉害的威力……   晋国人,是一群为了战斗而生的野兽,他们整日不做别的事,只琢磨如何屠杀。”   曹伯也在感慨:“要不人家怎么成了‘老牌霸主’,咱这种‘老牌跟班国’,不能比啊。”   邾国国君在那瞎琢磨:“其实……,好像……,这种武器用于防守更厉害,如果郑国人学会了这招,他们在城墙上居高临下的集团射击,那就乱刀城下的晋人倒霉了。”   孙林父看了一眼邾国国君,提醒:“君上,我们现在还在晋国的正营里。你们邾国虽小,但只要有晋国的庇护,就不用自己琢磨如何防守。”   邾国国君一脸尴尬,忙回答:“那是那是。”   曹伯没心没肺的插话:“要琢磨,你回家去琢磨啊——这话怎能当着晋人面说呢?太伤感情了!”   韩氏私兵还在连绵不断的射击,郑国城墙上也在竭力反击,不一会儿,韩氏的弩弓出现了大量损坏,与此同时,城墙上的剑也逐渐稀落下来,估计他们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   韩起在兵车上竭力调整阵型,手上弩弓损坏的韩氏私兵立刻走出队列,将损坏的弩弓扔在地上,马上,他身后有人填补空位,他身前有人猫着腰奔跑过来,一边给他递上备用弩弓,一边捡走损坏的,送到后面去修理……   渡过了损坏高发期的韩氏私兵更换了新弩弓,继续保持高频率的射击,在韩氏弓箭兵身边,还不停的有人窜来窜去,给弓箭兵补充弓矢——与之相对应的是,城墙上郑国人的还击越来越乏力。   中军的荀偃点一点头,下令:“是时候了,命令我家私兵开始登城战。”   中军鼓准确的将命令传达到前沿,韩起接到命令,立刻将五个彻行的预备队填入了战场:“命令,诸军向前五十步,逼近郑国人城墙下,一定要压着他们抬不起头来。”   韩起下令的同时,中军动了,士匄也指挥范家兵逼近郑国东门(鄟门)。战车上的士匄频频狂呼:“动作快点,城墙上的郑国人已被右军吸引,快点,要让郑国人来不及调配援军。”   栾黡也不是一个甘于寂寞的人,听到中军发动,他振臂呐喊:“别的城门都是两个家族合力攻打,郑国北门由我栾氏独占,先元帅在天之灵看到我们,为了家族、为了祖宗,为了荣誉——栾家兵,奋勇不退!”   栾家兵齐声响应:“奋勇不退!”   晋军攻势如潮,几个城门的统领将领都是杀场老将,他们把攻击节奏掌握的恰到好处,让这场攻防战简直像一出艺术表演,一波波的攻城部队如潮水般进退自如,压的郑国人喘不过起来。   赵武的新军在后方,他的正卒已经全部换装成了骑兵装备,空下的战车扔给了魏氏与其他三个小国军队。那些人跟着赵武也鸟枪换炮了,他们用赵氏扔掉的豪华武装,把自己的士兵换成重装甲士。如今这支军队虽在后方,但众人都严阵以待,等待前方出现的召唤。   斥候流水般向赵武通报军情,不一会儿,一名斥候面带欣喜,通报:“栾军将率先拔城,攻入了外郭——我们赢了。”   魏绛击掌:“好样的,栾家兵先拔头筹,不知道下一个是谁?”   赵武摇头:“栾兵一定伤亡很大……这才是郑国第一重城门,更多的城门还在后头呢,现在就说‘胜利’,太早了。”   眨眼间,又一名传令兵传令:“寡君有令,诸军依次入城,新军立刻展开‘伐木’工作。”   赵武拍拍手:“干活了,兄弟们,把斧子拎上……今晚,一定彻夜难眠。”   郑国第一层城郭陷落,但郑国依旧没有屈服。   那些在第一道城郭战斗的郑国士兵,没有来得及撤回二重门内,他们立刻被联军包围,愤怒欲狂的荀偃首先对残余郑兵举起来刀,稍后栾黡也不约而同的开始屠杀战俘……等悼公接到消息赶来阻止,两处战场只剩下一片血泊。   “寡人失德,没能约束好士兵”,悼公跺脚哀叹——他这话是对各国国君说的。转过头来,二十出头的他语气和缓的劝解五十余岁的荀偃:“中军佐,昔日晋秦争锋,我们在崤山把所有的秦国兵都杀光了,从那以后,秦国人跟我们结下了死仇。每个秦国男婴降生,他们的母亲都要教导他们:必灭晋。   这个死仇纠缠我们两百年了,两百年来秦国人没有放弃——寡人是来征服郑国的,中军佐这么做,想让我们晋国人也被郑国人世代憎恨吗?”   荀偃脖子一梗:“将士们从早晨厮杀到现在,眼睛里只有敌人,只要有人还拿着武器,那就是敌人——晋人从不允许战场上拿着武器的敌人游荡。”   悼公叹了口气。   荀偃他都说不动,脾气更暴躁的栾黡就更不能说了,故此悼公摆了摆手放弃。   士匄伶俐,马上建议:“国君不妨祭奠一下这些郑国士兵,他们力战而死,而我们晋人向来尊重这样的勇士。”   正在这时,郑国第一重城郭内,响起惊天动地的哭喊声——这是赵武开动了“伐木”行动。   悼公不悦的皱皱眉头:“小武子一向稳重,怎么做事也这么毛躁,难道他也被鲜血刺激的失去控制?”   范匄回答:“小武子这是威慑郑国人,让郑国百姓的哭喊动摇守军的意志。内郭城墙上,必定有士兵家属居住在此,小武子驱赶他们离城,刚好可以腾出战场来,也让内郭上的郑兵心思动摇。”   这就是战争啊。   悼公叹了口气,随后按照士匄的建议,祭奠了阵亡的郑国士兵……   稍事休整,悼公问赶到祭祀现场的元帅荀罂:“郑国已经危及到了这种程度,他们害怕了吗?我们不是留下一个城门没有攻击吗,郑国的求救使者从哪里出去没有?”   荀罂回答:“我刚才问了小武,他已经把骑兵撒了出去,全力警戒南方——最新的消息是:郑国求救使者已经进了楚军营地,但楚军没有动。”   没有信用,只有利用。   郑国失去了信用,两年来,楚人根本没救援他们的心思,只想利用郑国来拖住晋军。   但现在晋军已经来了,即使郑国失去了利用价值,楚国人不为救援郑国,也该为了与晋军决战,挪动一下生了痔疮的屁股吧?   悼公想了想,不放心地问:“仅仅依靠新军来防备南方的楚国联军……我怕新军抵挡不住?”   荀罂神态轻松:“放心,小武子属乌龟的,打不过,总能逃的过去。真论起跑路的功夫,咱晋国没人能比得上他。再说,楚国人认识他,他曾冲击到楚王战车前,所以楚人看到他出现,一定会慎重地、把自己的国君保护好才敢追击武子……”   荀罂嘴唇又张了张,嘎然而止地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他咽回去的话是:如今养由基不在了,那么赵武身边人就是“天下第一”,只要赵武胆子大一点,对面整个楚军,没人能挡住赵武身边人的攻击……嗯,赵武什么时候胆子最大?   把他逼急了的时候!   当夜,晋军开始休整,等待郑国人背后的老大出现——三天后,楚国的援兵没有到,郑国还在坚持。   悼公怒了。他下令:修整战具,备足干粮,遣返老幼人员,将病人安置在虎牢,赦免罪犯,继续攻击郑国都城!   15日,联军在东汜水边(在今河南省中牟县南)集合,悼公公开检阅部队,检阅完毕的队伍按攻击序列依次入城——城头上观看的郑国人,忧心忡忡的看着联军在内城城郭下整理攻城战具。   这次,联军富裕了,他们拆了不少郑国人的房子,把泥土堆成小山,用粗大的房梁制作箭塔,以及攻城槌……联军做这一切的时候,带着晋国人那种特有的不紧不慢,让郑国人心头发慌……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一场游“戏”一场梦   当日下午,联军依旧在不慌不忙地准备着攻城器械。从联军准备的速度看,今天是不可能展开攻城行动了……当然,他们也许永远没机会继续攻击郑国国都了——经过长久的迟疑,郑国国君终于派来了使者,表示:他们愿意投降。   已经大开杀戒,并打算继续大杀四方的荀偃暴怒,他咆哮着说:“不能容忍。郑国人早干啥去了?我们推进到郑国国都之下,郑人不投降,我们围攻郑国国都一年多,郑人不投降,现在,我的士卒已经流了血,我们已经攻克了郑国外郭,他们要求投降了——郑人向来摇摆不定,今日投我们,明日投降楚人。这种投降不是我们所需要的。   我们已经坚持了三年,应当按计划继续围困郑国,等候楚国援军的到来并与之决战——只有这样,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不然,郑国还是不会真正顺服的。”   悼公把目光转向元帅荀罂,慢性子的荀罂慢悠悠回答:“可以答应郑国,而后退兵。”   众卿大哗。   荀罂慢悠悠解释:“这样一来,楚国人必然要前来讨伐投降的郑国。我们坚持了三年,其实楚国人也在硬挺,这次我们先撤,就掌握了主动权。而楚国人为了惩罚郑国,却不得不继续作战。   楚军连续出兵,必然疲惫。我们可以继续执行‘四军疲楚’计划,将我晋国四军分成三批,轮番率领诸侯的精锐部队应对楚军,如此,我方就不至于过于疲惫,而楚国人势必难以支撑。   这样做,应该比当即寻找楚军决战要更好。因为一旦决战,双方必然杀得白骨累累,即使我们胜利也是惨胜——我们晋国本来占着优势,占优势的人有权选择战斗方式,那么,我们干嘛不选择对我们最有利的方式战斗?”   稍停,荀罂转向悼公,幽幽地说:“我们争霸的路还长着呐,不能以这样惨烈的方式与楚国争胜。对于我们来说,更大的战争还在后头——‘君子劳心,小人劳力,斗智而不斗力’,这先王的训令啊。”   悼公回头看一看各国君主,发现各国君主虽然不表态,但脸上都露出期盼的神情,悼公再望一望荀罂,叹息:“我现在才知道,当初发动总攻击令的时候,小武脸上有惶恐的神情。   当初攻击在即,我本以为:以残缺的新军作为全军预备队,武子担心新军不能阻挡楚国所率南方联军的攻击,所以他才感觉惶恐不安,今日我才明白,小武当初的慌乱是为什么?”   孙林父仗着自己人头熟,用事后诸葛亮的神情插嘴:“小武的表情——嗯,当时我也注意到了,我还在想:不至于吧,武子当初凭借数百单骑,都能冲击到楚王车驾前,怎么他现在手下有几千人,反而胆怯了?这疑问我埋在心里不说出来,是因为担心——联军攻击在即,把这事说出来不吉利。如今……我算是知道了,武子是预料到联军攻城伤亡过大,战事迁延不下,楚军动态不明……所以他才感到惶恐……小武智慧啊。”   荀偃吃了一惊,忙问:“当时你也注意到了小武的神情……我怎么没注意?处处留心皆学问啊,孙卿,我不如你!”   孙林父得意地一点头,但荀罂慢悠悠打破了他的骄傲:“如果预料到了如今的局面,小武不会惶恐,他只会感到欣然——没错,我们确实付出了惨重代价,但我们付出的代价还可以承受,而郑国却已经屈服了,楚国不得不继续耗下去。我们的战争目的已经达到,就让我们快点结束这一切吧。”   孙林父噎了一下,尴尬地笑着问:“若武子不是为了今日结局而惶恐,他,他是为了什么?”   荀罂漠不关心地随口说:“这儿跟眼下的事无关。”   悼公勉强点点头,他无力的摆摆手,说:“那就见见郑国使者吧——士师(大法官士弱),准备制作盟书。”   荀罂、荀偃听了国君这个命令,一起微微摇头,他们马上把目光齐齐转向范匄,希望范匄能毛遂自荐,接过制作盟书这活儿。范匄感受到元帅、副元帅催促的目光,但他立刻把头低下,一声不吭。   士弱是个公子哥,从小接受的贵族教育,让他处理起事情来,不善于讲究方式方法,很有点蛮横霸道。与士弱相比,士匄(范匄)虽然也做事冲动,但他终究是“晋国第二才子”,由他制作这份重要的盟书,也许更合适。   然而,士弱是士师(大法官),制作盟书这个活本来就是大法官的本职工作。悼公下达的命令是合适的,作为士师家族的一员,士匄不愿抢去本家堂兄的风头,所以他回避了。   见到士匄回避,荀罂叹了口气,把手放到侄子荀偃的膝盖上,制止了荀偃的冲动——荀偃是个做事认真的人,刚才他反对接受郑国的投降,但既然国君已经做了最终决定,作为副元帅,荀偃就希望把这事做可能完善。荀偃不认为士弱合适做这事,现在士匄不出头,荀偃本打算跳出来直接点名……   诧异的望着荀罂,荀偃张了张嘴,但没等他说出话来,荀罂轻描谈写地说:“无所谓了……没人会把郑国的投降认真看待,谁写这个盟书都一样。郑国人如果尊重盟约,哪怕是一个路边小孩随手写的,也能得到郑国恪守。如果他们不尊重自己的誓言,哪怕是天神下凡书写的盟书,也没有用。”   荀偃一琢磨,乐了:没错,没人把郑国人的承诺当真,盟书怎么写,无所谓。   士弱(士庄子)制作的盟书果然盛气凌人。数日后,盟会上,士弱高声宣读誓词:“从今日盟誓之后,郑国如若不唯晋国之命是听,而存有异志,必将承受监督此盟书的神灵的诅咒。”   士弱这个盟书给中国增添了一个成语:“唯命是从。”   来会盟的郑简公率领郑国六卿公子騑(子驷)、公子发(子国)、公子嘉(子孔)、公孙辄(子耳)、公孙虿(子矫)、公孙舍之(子展)以及郑国众大夫、六卿嫡子一起参加盟誓,从场面看,郑国这次出动的人马够齐全的,他们似乎很重视此次盟誓。听到这段誓词,郑国人彼此看了看,脸上居然没有发怒的表情。   士弱等了许久,看到郑国人还没有动静,他大声斥责:“郑人,为什么还不宣誓?”   郑简公使了个眼色,郑国执政公子騑(子驷)蔫不唧唧,从怀里掏出一份竹简,回答:“我们郑国也制作了一份盟书……”   不等士弱做出反应,公子騑(子驷)快步走上前,念起了郑国制作的盟书:“上天降祸于郑国,让我们夹在两个大国中间。   大国不示德于我国,反而以战乱逼迫我国屈服,使我们的鬼神都享受不到应有的祭祀,使我们的人民享受不到土地的出产,使我们的男人和女人辛苦羸弱,而没有地方去控诉。   从今天盟誓之后,郑国如果不完全服从有礼而强大的可以庇护我们的国家,而胆敢存有异志,甘愿承受(监督)此盟书(的神灵)的诅咒。”   郑国这个盟书,使中国产生了另一个成语:“唯强是从”。   荀偃可这份可笑的盟书彻底激怒了,他咆哮着,尽量遏制住愤怒,让自己显得有礼有节斥责:“郑国,怎么如此不庄重,快快改正把你们的盟书!”   公孙舍之(子展)辩解:“我们的盟书刚才已经向神明宣读了,如果连宣读盟书都可以随意修改,那么郑国也就可以随意背叛大国了。”   悼公脸色不好,参加盟会的各国国君脸上都憋不住笑。荀偃扭头招呼卫士:“我的剑呐,我的铠甲呐——郑国人,快滚回去整理你们的铠甲,擦亮你们的武器,等着承受我们的怒火。”   郑国执政公子騑(子驷)冷笑:“有你这样的吗?这是盟誓的祭台,这里说的话是给神灵听的,你怎能在盟誓的祭台上寻找武器?神灵在天上看着,你就这样要将苦难加付给我们郑国?”   荀罂在盟誓高台上站得笔直,别人在争吵,他似乎在打瞌睡,许久,他波澜不惊的说:“别闹。”   荀偃收声,他扭头惊讶的望着荀罂。   荀罂的语调平淡,仿佛不是在谈论世界大战的停战协议,仅仅是谈论他家娇娇的生活习惯:“实在是我们没有足够的德行,反而以盟约来要挟别人,这样难道合乎礼节吗?没有礼,咱们拿什么主持盟会呢?   ……算了,让我们暂且结盟退兵,等我们修明德行、整顿军队后再来,最终必定得到郑国,何必一定要在今天?如果我们没有德行,国人都会抛弃我们,岂止是郑国呢?如果我们能修明政治,和睦人民,再远的人都会来归附我们,何况是郑国呢?”   荀罂说话慢悠悠,但郑国人却变了个脸色。   这是一位元帅的威胁——霸主国元帅的怒火。   这位元帅淡淡的说“我们还会再来”,他是在盟誓的祭台上说的,这话是说给神灵听的。   郑国人在发抖,虽然他们表面上竭力镇定,但恐惧却使他们遏制不住的颤抖。   荀偃想通了——是呀,无所谓了。反正我们只是要一个停战协议而已,郑国人屈服了,那么拿“征税”来,咱们这次拿钱走人。   荀偃立刻收起了脸上的怒火,面无表情的退到一边。   稍后,士师(大法官)士弱上前继续下一个议程,他高声宣布:“寡君带领列国军队来到郑国城下,列国操劳一番,寡君不能不酬谢啊——郑国人,你们该付的战争赔偿是……;你们该缴纳的征税额度是……”   晋国人宣布的数目很庞大,其中,晋国索要的既有财物,也有人口。那些人口数目,几乎等于赵武之前所劫掠的总人口数——这样一来,赵武的抢劫行为就等于洗白了,就成了以国家的名义进行的“国家抢劫”。   郑国人还在发抖,荀罂已经面无表情的扶着国君走下祭台,与会的列国诸侯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场盟会。由此,一个新的中国字诞生了,它就是:戲(戏)。   这次盟会因此称为“戏盟”。   不过,单纯的把这次盟会称为“戏盟”,对晋国君臣是不公正的,至少元帅荀罂的表现可圈可点,事后,连抱着游戏的心情参加盟会的郑国君臣也冷汗直冒,子驷一边擦着汗一边说:“可怕,元帅荀罂的镇定真可怕;悼公如此年幼,居然老成到如此程度,可怕;我们制作的盟书如此儿戏,晋国正卿居然令行禁止的接受约束,晋国如此纪律严明,可怕。   这是一个君主明智,大臣智慧,士兵号令森严的国度,跟这样的国度接下深仇,我不知道郑国是否还有明天。”   子驷终究是说错了,悼公明明是个孩子,在祭台之上他严肃镇定。等走下祭台后,他忍不住愤怒的询问荀罂:“执政,这样也算结盟吗?”   “当然算”,荀罂牵着悼公的手,往晋军军营走:“我们拿到了想要的东西,军队可以休息了,当然算。”   悼公愤愤不平:“寡人觉得很憋屈!”   稍停,悼公又说:“寡人还想打!”   荀罂低声吩咐:“回虎牢——小武昨天传来消息,楚军动了,楚王的旗帜已经出了楚国军营。”   悼公一惊:“武子能顶得住吗?”   荀罂回答:“新军有魏氏与赵氏,赵氏是我晋军最锋利的矛,魏氏是我晋军最坚固的盾,如果这对‘矛盾’都挡不住,我们大军就走不脱了……武子传信说,他有信心把楚军挡住五天。”   悼公松了口气:“以我们晋军的速度,五天足够了,只是诸侯小国做事拖拉……”   荀罂提醒:“让诸侯小国提前撤,我们的军队断后,告诉他们,以前的战利品堆积在虎牢,我们联军就在虎牢分钱(听成),郑国新交纳的‘征税’则由断后的新军负责收取,另外,许国、卫国的军队负责掩护新军。”   次日一早,鲁国、宋国的军队首先开拔,紧跟其后的是曹国、邾国、小邾国的军队。第二天中午,晋国上军开拔,齐国军队紧随其后,第三日,经过中军开拔了,紧接着,赵武的新军从前线撤回,但那些新军士兵们不像刚从一场大战中撤下来,他们个个神态轻松。   其他小国看不出晋军的异状,他们按照晋军制定的撤退顺序开始逐步撤离。   第四日上,赵武对郑国下达最后通牒:如果第五日郑国没有缴纳征税,那就请把城门打开,他赵武自己去取。   郑国人对赵武的要求置之不理,第五日日暮时分,赵武严令郑国人打开城门,郑人的反应是:调兵上城墙,加强防卫。   双方使者来往正僵持不下,天亮时分,楚军抵达。   郑国人动作很快,当即打开城门接纳了楚国军队——此时,晋国联军的营寨里只剩下新军与许国人的军队,赵武在军营巢车上看着庞大的楚军阵列,面对郑国的城墙轻轻摇头:“没办法,人品问题!郑国人就是不相信咱的人品,竟然不让我入城。对楚人,他们的动作真快!”   魏绛笑了:“这可不是人品问题——你击败过郑国军队两次,并两次追杀郑国国君。追杀一国国君,在你眼里从不是忌讳,而且赵兵向来有在郑国劫掠的习惯,我要是郑国人,也不会放你进城的……那可真正是‘引狼入室’啊。”   赵武眺望楚国阵营:“哼哼,面对楚王车驾,我赵武怎能不战而退呢,传令出阵。”   郑国城墙上,楚王身边的高参伯州犁指点城下的赵武,向楚王介绍:“又是那个赵氏孤儿,他居然在我们大军面前列阵了?”   伯州犁就是被三郤冤枉,被迫投奔楚国的晋国贤人,他现在已经彻底楚国化了,成为楚王不可或缺的高参。   楚庄王皱着眉头望向对面,他回头看看左右,叹息:“养由基、潘党都已经阵亡,我听说这位赵氏孤儿最擅长突击,他的勇名冠于列国,如果他要求‘致师(与楚将单挑)’,寡人身边……派谁出战呢?”   没错,赵武是传说中击杀潘党的人。   如果养由基在的话,遇到这样一个声名相称的敌手,绝对会按捺不住手痒上前挑战,但现在,养由基去世了,谁能抵挡住这位曾“杀了”天下第二的“绝世勇将”。   赵武似乎在那里跃跃欲试,他的战车已经驶出阵前,看样子似乎准备挑战楚将,而赵武身边,一位副将模样的人正与他窃窃私语,似乎,这位副将正在劝解、拦阻赵武“致师”的意图。   “听话啊,赵武子,你赶紧听副将的劝解吧!”楚军将领心里狂呼,暗自虔诚祈祷:“瞧你家副将说的话,啧啧,多妥帖啊。你是主将耶,责任重大啊,别出来挑战了,回去指挥全军吧。”   其实,楚国将领压根就没听到魏绛在说什么,如果他们听到了,也许满嘴的牙都要掉了——魏绛在悄声嘀咕:“你确信——你确信咱俩只要摆出这付姿态,楚军绝对不敢进攻?”   “没错!楚国虽是南方蛮夷,但他们在打不过对方的时候,喜欢跟对方讲道理。唯有在实力远远强过对方的时候,他们才不喜欢讲理。如今楚军总兵力强于我们,单论楚将却远远弱于我们,他们一定希望我们在‘斗将’方面讲道理,在‘斗兵’方面不讲理……你赶紧劝啊,越是摆出竭力劝解我的姿势,你表演的越卖力,楚人越不敢动。”   魏绛低声回答:“虽然我宁肯相信你说的是真的,但我却不敢信——对面可是整个南方的军队,怎么就没有一两个冒失鬼呢?你确信没问题?”   “我喜欢冒失鬼,一两个冒失鬼,身份太低,咱是大贵族,正卿,打发小喽啰的活,我向来喜欢交给手下人,比如我的车右武昆啦,或者卫敏、英触、林虎……”   魏绛盘算了一下:“如果由你的车右武昆出战……那我不妨表现的卖力点,对他,我真放心。”   魏舒此时担当魏绛的车右——上阵父子兵嘛,他在旁边插嘴:“我就不明白,赵武子你最擅长的是调度兵马粮草,或者建筑城市,这样的人,应该以‘文’著称,怎么列国都说你‘勇猛不可挡’?如今,整个南方军队摆在面前,连一位质疑你勇猛的冒失鬼,都找不到?”   赵武咧嘴笑了:“这就叫‘狐假虎威’!他们不是怕我,是怕养由基。养由基虽然死了,但他的勇猛举世公认,楚王把我摆在‘唯有养由基可以挑战’的份上,谁敢跳出来,就是自认可以跟养由基并列的人。这样的人,整个南方找不见一个。”   赵武回忆了一下,咂了咂嘴,确认说:“真找不到一个。”   魏绛摆了摆手:“你看我也劝了你半天了,对面的楚军也看累了,还把你劝不回去,楚军恐怕怀疑了。”   赵武点头:“那我们就回去。”   赵武的御戎英触跳下马车,开始跳转车头……对面的楚军顿时松了口气。   几十万人一起松了口气,虽然楚军个个都以为自己的动作很小心,但几十万人一起“小心”,那就是一个大霹雳——对面的楚军发出一声轰响。   楚王笑了:“武子回车了——好,寡人不必担心左右了……不过,武子的军队还不撤……命令:我军不可轻易挑战。”   城墙上,郑国执政子驷在离楚王不远处轻轻摇头:“几十万人啊,几十万人居然被一个人吓住了,这几十万人就如此站着,冲对面一万赵人瞪眼——他们也就只敢瞪眼,竟不敢向前踏出一步。”   城墙上的郑国大臣一起叹息,子孔、子蟜说:“我们刚刚与晋国结盟,嘴上的血(盟誓要饮血)还没有干,就违背誓言(让楚军入城),这,合适吗?” 第一百一十三章 好奸诈的秦人   子驷淡定的一笑,仿佛子孔、子矫的忧虑只是杞人忧天,他不屑地回答:“我们的誓词说的是‘唯强是从’。现在楚军来了,晋国没来援救,这就表明现在楚国‘强’——盟誓的话怎么能违背呢?再说,在威逼之下进行的不平等条约(春秋称这种盟约为‘要盟’)是没有信誉可言的,神明也不会聆听这样的不平等誓词,神明只会降临于有诚信的平等盟约。   信用,是誓言的精髓,是善的主宰,我们盟誓了,誓词是:唯强是从;神明只会在人守信的时候降临,神明认为被要挟之下的盟约不公正,所以,我们背弃晋国,是对誓词守信;放弃与晋国的盟约,是追求平等,抛弃晋国加之于我们的要挟——我们如此善良守信,神明一定会保佑我们的。”   郑简公是个小孩,小孩有小孩的想法,他低声嘟囔:“我看,咱们不向晋国缴纳征税——这事有点过分了。如今晋国一个赵武子,就逼得楚国大军不敢动。楚国人联合南方诸国十余万大军,但面对晋国一支偏军(部分兵力),已经失去了拼死一搏的勇气,我们如此触怒晋国这样的国家,或许是一场灾难啊。”   子驷继续摇头:“没事,晋国人好糊弄,他们做事遵循规矩,我们不给他们缴纳征税,在现在的情况下,他们只有忍了;但楚国人就不一样了,楚国人做事不讲规则,我们不向楚国缴纳征税,行嘛?如果我们把征税交给了楚国人,再向晋国人缴纳一份征税——我们郑国有这个能力吗?”   郑简公仰天长叹:“做人难啊!做小国寡民,更难!”   城上,郑国人心中忐忑;城下,楚军继续坚守不动跟赵武对峙。等到日落,赵武懒洋洋收兵回营,擦了一把冷汗的楚国人赶紧挨着郑国都城扎下营寨。这天晚上,整个楚军营寨内,所有楚国人都没有睡好觉,他们都在为第二天的战事发愁,不知该想个什么招应付赵武明天的纠缠……独有伯州犁睡得安稳。   第二天一早,两眼通红的跟兔子似地楚王召唤自己的高参,听到伯州犁依然在酣睡,楚王心情稍定:“寡人的贤人睡得安稳,说明他已经想到对策了……没关系,让他继续睡,反正咱楚兵出去也没啥事,不如在各自的帐篷里待命,等贤人睡醒了,寡人再作出安排。”   伯州犁并不是个睡懒觉的人,他在正常的时间起床——只是他这个正常时间,对于忍受十年煎熬的楚国人来说,太迟了。等他醒来,楚王急不可耐的召唤,催问:“伯州犁,你想到对策了?”   伯州犁回答:“巧妇难做无米之炊——我们楚军现在没有与武子相当的猛将,我想不出主意。”   楚王不愿意了:“那你还睡的如此安稳?”   伯州犁微笑:“虽然我在晋国的时候,跟赵武没有接触,但我知道赵武这个人——昨夜,我仔细分析了赵武子的性格,所以我安心睡觉了。”   楚王急问:“这话怎么说?”   伯州犁睿智的回答:“赵武子是个极端谨慎的人——也许是幼年逃亡的经历让赵武子习惯了回避危险,想必那些从小教育他的赵氏家臣,也希望他这样谨慎……”   楚王打断伯州犁的话:“你是说:这样一个‘谨慎’的人,当初在鄢陵之战的时候,‘谨慎’的率领五百单骑,冲破了潘党的拦阻,‘谨慎’的冲击到了寡人的车马面前?”   “他不会动手的”,伯州犁回答:“大王身边当时有养由基,赵武子打死也不会动手。”   楚王很无奈:“现在寡人身边,既没有养由基也没有潘党。”   “我听说赵武子在初阵不久,曾遇到过一次郑国夜袭,大王猜猜看,那次遭遇夜袭之后,赵武子做了什么?”   楚王笑了:“这事儿,列国人人都知道——赵武子从那次夜袭之后,军队里配了战狗专门守夜,还给每个士兵发了铁锹,要求士兵宿营的时候必须挖壕沟,堆设营垒……我还听说,赵武子给军中配战狗,引起了许多国家的效仿,齐国鲁国也纷纷选育战狗配备军中。不过,赵氏的铁锹却无人仿效——啧啧,一柄铁锹需要用多少金属,足够给武士再配一把剑,数柄戈了。”   伯州犁很严肃:“列国君主虽然都把这事当做笑料,但大王不得不承认:赵武子的谨慎是出奇的,从那以后,再没有人动过偷袭赵武子的念头。”   对于这点楚王也承认:“没错,从那以后,没人去偷袭赵武,赵武反而用偷袭战术连续攻破了许国、顿国。”   楚王谈起这点,到没有抱怨——顿国灭亡后,楚国没有让顿国再度复国,而是直接把顿国变成自己的一个县,称:南顿县。而顿国的国土也直接被楚国兼并……谁知道赵武灭了顿国的行为,是不是也让楚王心中高兴。   “没错,赵武是个擅长学习的人,也许这是他的家臣对其教育最成功的之处——他遭受了一次袭击,从此之后,只有他袭击别人的份,没有别人袭击他的机会。   赵武子擅长防范,因为一次夜袭,他都给士兵配上铁锹了……大王你想想看,这样一位谨慎的人,即使他再孩子气,面对我楚国的整个南方大军,会怎么做?”   楚王明白了:“他会撤军的,即使他不撤,那些曾经教育过他的家臣,也会强令他撤军——赵氏人丁单薄,再也损失不起人手了,尤其损失不起那位‘赵氏孤儿’。”   伯州犁指点晋军的营寨:“赵武子是个谨慎的人,同时,这位谨慎的人也非常果断,当日他敢用一千单骑追击我们,那是因为他有把握,他手中有一件秘密武器:弩,他知道我们拦不住他。而赵氏的处境,又逼迫他必须在出战中有所表现,所以他拼了,摆出阵型拦截我们。   如今,只要我们不纠缠,赵武的任务就算完成——这样谨慎而果断的人,一旦他做了决定,动作会很快……”   伯州犁笑的意味深长:“赵氏在国中一向以擅长奔跑而著名,所以,我猜晋军的营寨,现在肯定空了,昨夜,赵武一定跑路了,而且他跑出的距离足够远,以我们楚军的速度,绝对追不上。”   楚王嗖的站起来,两个眼睛睁得牛一样大,嘴唇闭得紧紧的,似乎在竭力忍耐。许久,他喘匀了气,轻启嘴唇:“算了,既然追不上,为了安全起见,我们还是明天派人去进军营寨查探……寡人昨日彻夜安眠,此刻终于可以安睡了。”   楚军确实可以放心睡觉了——第二天,养足精神的楚国人,在午后趾高气昂的冲入晋军营寨,果然,晋军早已丢弃了营寨。不甘心的楚军大肆搜索过后,只“俘获”了几把遗弃的铁锹、锄头,以及一些烂稻草。   与此同时,赵兵甩来大脚跑了两天之后,赵武命令全军减速:“悠着点,我们打了三年仗,对面的楚国人也战斗了三年,他们现在也想回家,既然我们撤了,楚国人不会停留过久,他们马上也会撤。”   魏绛对这一点表示赞同:“没错,我们都想家了。孩子们,悠着点劲,回家的路很漫长。”   这次大战组织了三年,真正开战却只打了五天——恰好与《左传》上记录的那场真实的晋楚交战无限吻合。   这就是真实的战争,以春秋时代的生产力,也只能支持五天的“世界大战”。   其实悼公还不想走,走在半路上他还在犹豫:“该给我们的征税还没有拿到手,郑国人又开城接纳了楚国人,这是背叛,让我们召集联军,再次攻击郑国。”   荀罂想了想,回答:“也好,郑国人背叛的如此快,总得让他们知道我们的不满:命令,明天(闰12月戊寅日),大军在阴阪(在今河南省新郑县西)渡河,随后驻军阴口,表明我们的立场。”   悼公翻了个白眼:“阴阪、阴口……那是小武曾经驻扎过的地方。元帅,你不清楚赵武的性格,总该知道你家娇娇的个性吧,你认为,娇娇教育出来的赵武,他走过的地方,农田里还会有庄稼和人吗——不,应该说:还会有农田吗?”   荀罂叹气:“我对自家女婿也毫无脾气,娇娇搜刮我的东西。向来也不曾留情啊……但我是想,目前大军已经很疲惫了,既然阴阪、阴口是赵武走过的地方,那里一定不会有敌人。”   栾黡怪笑:“当然了,那里还能找见一只兔子和野草,就是奇迹了——人都说娇娇擅长搜刮,可赵武子那才是真搜刮,刮地三尺啊。”   荀偃愤愤不平:“我早说不该相信郑国,既然阴阪、阴口只剩下光秃秃的地面,我们去那里干啥,应该直接挥军冲到郑国城下。楚国人不是来了吗?多好的机会啊,让我们再来一次大战吧。”   荀罂慢悠悠说:“我的命令已经下达了,执行吧。”   荀偃直喘粗气,国君瞪着栾黡——虽然他一向不喜欢栾黡,他这一刻,悼公急切盼望这个捣乱分子跳出来捣乱。   栾黡嘴唇动了动,荀偃开始怒气冲冲的向外走,栾黡的岳父范匄使了个眼色……栾黡终于低下了头。   范匄一直远远看着这里的争论,等栾黡低头了,他摆手命令所属私兵开始渡河。   几十万大军一起渡河,场面很壮观,悼公年轻,他扶着车辕,站在河边,心情激动地看着一队队士兵从他面前走过,而后登上木筏,开始向河对岸驶去,禁不住向弟弟杨干夸耀:“这场面,真壮观啊!”   杨干也在激动:“我平生最喜欢看的是自己披上铠甲形象,这么多人一起披甲从眼前走过,男子汉活在这世上,应该如此啊。”   杨干虽然是公子哥,但他体内流的晋国人的血,这位公子哥最崇尚的就是披甲横冲直撞,所以他受到了军纪处分。   杨干还要感慨几句,国君制止了他:“嘘,元帅正在跟人说话,那个人我认识,是小武哥的家臣东郭离,你过去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东郭离被几名军官引导着,他走到荀罂面前,不慌不忙的行了个礼,不紧不慢的说:“元帅,主母心中挂念你,让我送来了一些冬衣。”   智罂大笑:“我家娇娇还是心疼我啊。”   说罢,荀罂挥手:“各干各的事去,每个人都把自己的职责完后好。”   客人来跟元帅谈私事,其他人虽然很想知道国内的情况,但出于礼节,他们各自走开几步,把目光投入到渡河的士兵身上。   荀罂左右看看,感觉到附近的人听不见他们的交谈,他沉下脸来问:“国中有什么灾祸?”   东郭离愣了一下,荀罂解释:“我知道你一直在‘原’,负责供应新军的后勤,现在你找上我,而不去找赵武,一定有大事——再说,娇娇什么脾气我还不知道,她要给人送冬衣,一定是先送到夫主那里,然后才能想到她父亲。所以,如果你真是为送冬衣而来,应该是赵武派你来的,绝不会是娇娇。”   东郭离看了看左右,荀罂手扶着车辕,淡然提醒:“镇定!”   东郭离拱手:“我在‘原’收到国中的消息,国中已经燃起了烽火——我们遭到入侵了。”   一百五十年来,晋国国内只燃起了三次烽火。前不久楚人入侵,那是第二次燃起烽火,由此爆发了鄢陵之战。再往前,要追朔到晋惠王时期……这是晋国第三次燃起烽火。   荀罂平静的回答:“知道了。你做得很好,这样的消息不该让全军知道,你掩饰的不错——你们家主如今在哪里?”   东郭离回答:“三日前家主来信,他正在往虎牢撤兵,已经要求我把补给物资直接送往虎牢,但两日前我接到消息说,家主得到郑国商人的报信:楚王的母亲死了。”   荀罂马上笑着插嘴:“以你们家主的脾气,如果他断定楚王将立即退兵,他可能不撤了,没准还想趁机再捞一把,是吧?”   东郭离也笑着回答:“没错,家主听到这个消息,决定再等等,他部下都是骑兵,楚国人要是撤退,没准家主会再上演一次追击战——家主在新军,行踪漂泊不定,这消息无法送到他那儿,事情万分紧急,我只好给元帅直接送信了。”   这时,国君的弟弟杨干走了过来,荀罂马上大声招呼:“荀偃,到这里来,小武家送冬衣来,也有你的份,快让你的士兵去迎接。”   杨干听到这话,止住了脚步,他摇一摇头,转身向国君走去。   荀偃走了过来,嘴角带着冷笑:“我家那位中行姬不顶事,她哪里会想着我……至于你家娇娇,她会记得我才怪。如果真有冬衣送来,我只感谢小武。”   荀罂嘘了一声:“去叫范匄过来,悄悄点,别伸张。”   荀罂一惊:“国内?!……我明白,我马上去。”   荀罂之所以要把范匄叫来,是因为“上军将”这个位子又被称为“预备元戎”,一旦上军将上面的职位出现空缺,担任该职位的人,将顺位升迁。   范匄到了,他劈头就问:“秦军来了?”   荀偃哼了一声:“如今这世上,敢惹我们的也只有秦国人了。”   范匄点点头:“楚国人与我们对峙了三年,没敢挪动寸步——当初听到楚军移动的消息,我就隐隐猜想,他们一定是与秦国人联络好了,所以才敢出击。”   荀罂问:“这些都是你猜到的,还是荀偃告诉你的?”   荀偃马上回答:“我什么都没说。”   “但副帅的表情说明了一切”,士匄指着荀偃解释:“大军正在渡河,副帅突然来找我,要求我不引人注目的离开,当时副帅脸色郑重,说是元帅要见我,所以我就明白了。”   荀偃马上问荀罂:“怎么办?不如,我们加快行军速度,全军迎上楚国人,用最快的速度击溃楚国,再迅速回军国内,迎战秦国人。”   荀罂平静的摇头:“不——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职责,留守国内,抵抗秦军,是士鲂的职责;我们的职责是:大军渡河进入郑境,向郑国宣扬我们的愤怒,然后完整的把军队带回国。   你们两位保持镇定,要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暗地里预作准备,抽调部分人手进行休整,一旦接到命令,这支精锐部队必须用急行军姿态迅速回国。”   荀偃摇头:“士鲂打不过秦军,对付秦军,士鲂还太嫩了点。如果是赵武留守国内,即使他打不过秦军,也能守得住——天下间,没有人能攻破他的乌龟壳。但士鲂……”   荀偃连连叹着气,补充:“我怕他不仅打不过,而且守不住。”   士匄(范匄)对士鲂这位本家堂兄也有了解,他附和说:“士鲂做事太冲动了点,不像赵武那么稳。”   三人都是老狐狸,虽然在低声谈论着紧急军情,但三人脸上都带着笑,仿佛在评价着娇娇的吝啬,羡慕荀罂有个好女婿,旁边的人不明所以然,脸上也挂上笑,似乎回忆起娇娇在国都的恶名。   不一会儿,东郭离再次转回来,他脸上的笑已经很勉强了,荀罂招呼他上前,先笑着问:“冬衣都交给侍从了?……瞧你心疼的,这些人怎么都跟娇娇一个脾气?”   荀偃、士匄配合的大笑,笑声中,荀罂低声问:“国内又有新消息来了?”   东郭离轻声回答:“士鲂败了!前不久,他与秦人在魏地交锋,秦国人先由庶长鲍率领少量兵力进入晋国,士鲂一看来军人少,不禁轻敌。不料后面庶长武率领生力军突然掩杀过来,与前军两方面合击晋军,士鲂被杀得大败……我们国中留守的军队大部分被秦国人杀死,秦国人此战没有留俘虏。”   荀偃声音不禁高了起来:“回军,回军迎战秦国。”   士匄用一阵洪亮的笑声盖住了荀偃的话:“大军加快速度前进。”   荀罂淡淡回答:“但如今这状况,我们只能前进,不能后退。”   士匄再问:“要不要告诉国君?”   荀偃反对:“小娃娃沉不住气,万一显露出忧心忡忡的模样,联军不免心神不定。对面是楚国人,我们不能率领一支疑军去迎击楚国人,还是别告诉他了,等我们撤回虎牢,把联军解散了,再告诉国君,这样,至少我们在联军面前还能保持尊严。”   士匄嘟囔:“秦军的这次出击,策略相当诡秘,嗯,我从中嗅到了一点小武的味道——他在郑时国,不是曾用许国军队做饵,却把大军埋伏在后面,准备偷袭?怎么秦国人这次的作战手法,与小武几乎同出一辙。”   荀偃笑着提醒:“小武也是赢氏宗姓里的人啊。”   荀偃摆了摆手:“几年前,小武就发过一句感慨,他说:‘战争,已经进入无所不用其极的时代’。这句话,越来越像个真理了,也许我们老了,我们已经不适应战场了。”   士匄微笑不语,荀偃一边告辞,一边自言自语:“打了一辈子的仗,现在老了,居然看不懂现在的战争方式了。”   荀偃前脚走,士匄马上提醒:“我刚才说到小武,猛然间想到一个主意:新军擅长奔袭,我们晋国四军中,唯有新军悠闲,自交战以来,他们一直当做本军的预备队,所以随时可以投入战斗——不如我们把小武投入国内,命令他立即回国。”   荀罂犹豫:“新军面临的是楚国人,让他们突然撤下来,即使军队不崩溃,但我怕引起楚国的怀疑,反而让他们提军上前,与我们列阵相对,那,我们可想撤都撤不走了。”   士匄微笑:“阵前撤军难度大,别人恐怕做不到阵前抽身的同时保持建制完整,但我相信小武能做到。再说,新军一直单独成军,他那边就一个盟军:许国。但许国的军队跟赵氏的军队没什么区别,赵武能约束住。我们把情况通知赵武,即使许国人知道了,也不会在联军内部引起恐慌——我相信,只要我们告诉赵武国内的真实状况,他一定有能力把军队撤下来。”   荀罂还在犹豫…… 第一百一十四章 凭啥我出钱?   看到荀罂还在犹豫,士匄提醒:“赵武的庄园‘原’紧挨着魏地,他那做庄园本来就是一座砖石堡垒,让赵武去防守他自家庄园,这活也只能他干,别人去了做不了。”   荀罂点头:“这话不错……只是小武资历太浅,他回国主持国内防守,我怕别人不听。这样,你回去,士鲂是你士家人,你来指挥士家私兵,一定指挥得动。而统筹国内事务,你的资历也够了。我把军符给你,你亲自通知赵武。”   士匄形色匆匆走了,他的离开多少也引起了联军一点怀疑,联军看到晋国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元帅、副元帅则毫不慌乱的,按部就班的调动军队,他们虽有猜疑,却没有引发大的恐慌。   随后,晋国联军渡河,驻兵阴口五日而还……其实,阴口哪地方说是属于郑国,但它并没有被开发,所以,那片地方不仅没有郑国军队,也没有人烟。阴口唯一的建筑是赵武设立的一座辎重转运站(古称“舍”)。   晋军在阴口回国,有许多东方附庸国则没有随晋军回黄河北岸,他们直接在阴口与晋军分手,踏上了回国的路——比如鲁国、齐国、卫国、宋国等。故此,联军等于在阴口解散了。   晋军渡河时,郑国接到消息,正卿子孔心头一动,立刻找到子驷建议:“晋军已经疲惫不堪了,这次他们居然没有推进到我们都城之下,就开始解散联军,并准备撤退,如果我们乘这机会出击,一定会大败他们!”   郑国终究有明白人,子展还保持清醒,他坚决否决子孔的提议:“如今,我们并没有见到晋国新军,新军将赵武子是老牌断后军。当初晋国人攻打我们国都时,是晋国新军最先推进到我们城下,当他们却没有参与最后的攻城战,后来楚人来了,晋国新军突然出现,迎战楚军——晋国人把他们最锋利的矛和最坚固的盾藏了起来,我们要是现在出去追击,我怕赵武会再来一次乘机夺城。许国顿国的先例在前面,如今面对赵武,谁还敢掉以轻心。”   子驷被提醒,惊出一身冷汗,连忙表示赞同子展的主张:“晋国毕竟是大国,我们虽然投靠了楚国,但也不能过度激怒晋国——我们之前不缴征税,已经把赵武子触怒了,没准他正躲在暗处,等着我们出击呐,这样冒险的事,我们不能干!”   郑国诸卿无言以对,于是,晋国联军顺利渡河,完成撤军。   跟随联军返回北岸的多数是晋国的直属附庸国,渡河之后,荀罂向联军宣布:“楚军撤退了,他们已经被我们吓回去了。”   联军发出一阵欢呼,悼公急问:“真的吗?”   荀罂平静的点头:“没错,渡河之前,武子传来消息,说楚王的母亲死了,他想趁楚国撤兵的时候进行追击,请求我的许可,我拒绝了——逼退楚军的荣誉,只能属于君上。”   悼公不满:“尽然如此,为什么不在黄河南岸宣布这个消息,鲁国人听到这消息,一定会回去把它记述上,那么,这段历史岂不流传下去,被万世万代传颂?”   荀偃声调毫无变化的回答:“如果鲁国人知道了另一件事,他们只会觉得我们无耻——用一个虚假的、被篡改的胜利来掩饰我们的失败,我们晋国还没有沦落到那种地步,我们终究是霸主!”   悼公脸上的笑渐渐消失,他用询问的目光望向自己的执政,副元帅荀偃在一旁插话:“士鲂这厮,就是窝囊废!当初就不该留这个窝囊废在国内,现在不仅没守住晋国,还把赵武子辛辛苦苦建立的巡警队伍全丢了。”   悼公身子晃了晃,荀罂一把搀住了他,紧接着,悼公剧烈的喘息起来,喘气声大的像急促的哭泣:“如此说来,我们国内已经没有一兵一卒守卫?”   荀罂平静的回答:“渡河的时候,我已经派士匄去调回新军,算时间,新军已抄近路先期回国——赵武子在国内还有附属的大戎、小戎部落,在甲氏他还有几支附属的狄人部落,这些都是骑兵,调动起来很快,另外,许国也留了一半军队驻守国内,只要赵武回国,打不过他也能守得住。”   荀偃都过来向国君讲解内情了:士匄都已经派出去了、赵武已经回军了,说明这事晋国正卿都知道了,只瞒着国君一个人。但悼公现在没有追究晋国正卿的意思,他平静下来,用少年人难以想象的老成,平静的叙说一个残酷的事实:“元帅刚才说我们终究还是霸主,但现在,我们晋国的安全竟然需要戎狄人,以及许国人的保卫,可悲啊!”   稍停,悼公马上自责起来:“看来是我年少冲动啊,我不该干涉元帅的军事计划,这次如果不是我坚持要把国内的军队全带出来,我们不会走到今日这境遇。”   荀偃脸一红,在军事讨论会议上,他支持了国君的主张,所以晋国今日的遭遇,他也有责任。国君开始自责,荀偃动了动嘴,但他终究觉得道歉太丢面子了,没有开口。   晋国大军沉闷的向国中开拔——即使到了如今这状况,他们还走得不慌不忙,队列整齐而有序。   经过虎牢城的时候,大军没有入城,这时候,士兵们都知道晋国遭到入侵、以及士鲂战败的消息,士兵们心情沉重,但严格的军纪让他们依旧保持着严整的队列。   大军进入王野,预料中的新军驻防死守并没有发现,荀罂心头一松,忙问驻守“原”的赵氏武士:“前方战况如何?”   赵氏武士瞪大眼睛,茫然的回答:“没有战事啊?!”   荀偃暴喝:“蠢才,你们家主什么时间率大军过去的?秦国人现在到哪里了?”   “噢,元帅原来说的这事——秦军没有入境……错了,他们只在魏地呆了段时间。上军佐战败后,魏家马上全体动员了,并收容了许多溃散的巡警,后来韩氏也派兵了,老元帅(韩厥)把所有的韩氏男丁全部赶上了前线,再后来,我们宗主赶回来了,接管了前线指挥权,魏绛也回到了魏家,主持家族动员。   对面的秦军看到赵氏宗主回来了,其后是不断增援的戎狄人,他们缓缓而退……宗主如今重夺崤山山口,正在组织魏家人在山口筑城,我听说魏家人对领地内在添一座城市很满意,正动员全家老幼支援新城建设。”   荀罂再问:“士匄在哪儿?他回来了吗?士鲂怎么样了,是否受伤?”   武士回答:“下军佐(士鲂)兵败之后,立刻回到了国都,主持国都防御。上军将(范匄)是跟我家宗主一起回来的,听说这种情况后,马上也赶往国都……奇怪,没听说下军佐(士鲂)受伤啊?”   荀偃大骂:“这个蠢材,打败了仗,把部下丢在战场,自己跑回了国都,要不是老元帅还在,要不是魏家反应快,我晋国这次就要乱了。”   荀偃说的正是把封建制度下,把封臣册封在边境地区的原因。这些封臣为了自己的家园,不用用国家大义号召,他们会自动的拿起武器,抵抗到最后一刻——这也是现代人所说的“封建社会结构的超级稳定性”。   与之相对应的,是明亡、宋亡时,几名入侵者就能让一座城市投降。但即使明亡了,明王朝的封臣,云南木家仍战斗在最后一刻——当然,以上只是赵武的感慨。   赵武急匆匆的返回国内,原本以为国内已经让秦国人祸害的不成样子了,没想到,魏氏的剧烈抵抗让秦兵止步于边境线上。   带韩氏家族私兵上来增援的是公族无忌——也就是过去的韩无忌,他跟赵武熟,说话没有顾忌:“士鲂真是蠢笨,你看看魏国这些预备役吧。魏家的预备役(羡余)向来比别家的正卒还要凶悍,虽然魏氏已经带兵出战了,虽然按规矩不能于魏家再度征召士兵,但我们遭到了入侵了!   士鲂愚蠢的来到魏地作战,不顺便征召一些魏家兵,只依靠自己的家族士兵和巡警跟秦国人打……我从来没见过这么蠢的人。”   赵武是新人,平常不喜欢多嘴多舌,更不喜欢在人面前评价他人,但公族无忌是自己人,赵武也就说了:“我看是利令智昏!士鲂是看到秦兵人数少,想独占这份功劳,所以没有征召魏家兵协助抵抗——你以为他不知道魏家兵的厉害?”   公族无忌冷笑:“果然是利令智昏,他也不想想,秦军长途跋涉来到晋国,他们是来进行‘国战’的,怎会只派遣前锋那么少的人?难道秦国人昏了头,明知道那么少的兵力是送死,他们偏偏来找死吗?士鲂连着一点都没想到,就用轻军迎战入侵的秦军——他不是昏了,谁昏了?”   赵武耸耸肩,迎向走过来的魏绛,顺嘴回答:“反正不是秦国人昏了。”   魏绛乐呵呵的,魏舒也傻乐傻乐走在前者身后,魏绛满意地左右看了看,跟赵武打过招呼,说:“不错啊,我魏家也能得到筑城大师亲手建筑的一座堡垒,这次战斗,虽有损失也值了……我刚才看了,这座新‘武城’虽然建立在山口,周围可耕地很少,但如果按照赵氏开发山林的方法,在山坡上种植果树,酿造果酒,赚取的利润也足够驻军开支了。”   赵武他们现在处身于半山坡上,山脚下就是正在新建的堡垒,此刻居高临下俯视,堡中的建筑历历在目。   指点着城堡内的布置,赵武解释:“这座城堡修建的太仓促了,最多只能容纳两千人,再多,水源就不够了。我在城中打了六口深井,平时这些深井足够应付五千人饮水,但,一旦发生战斗,水要用来灭火,洗涤伤口……据我的测算,最多只够两千人。   这座城堡刚好卡在山口,我打算在两侧山梁上再修建两座哨塔,不过,这哨塔因为修建在山顶之上,取水困难,一旦被包围,恐怕难以坚守,所以我修的哨塔也不大,平时只够一个‘两(75人)’的士兵驻守,他们只能做预警用,一旦遇敌,你让他们点燃烽火后,立即撤下来。   山下的城堡,周围我给你留二里的缓冲带,这缓冲带里只种野草,一旦发现树苗萌发,你让你的士兵立刻伐去……”   魏绛打断赵武的话:“为什么要种草?为什么不让它寸草不生?”   “种草是为了固定泥土,没有野草存在,大雨一下,处处泥水横流,士兵们运送补给很不方便。再说,秦人的攻击多数发生在秋冬季节,这里的野草干枯后,刚好就是引火之物,以后秦兵来了,你让士兵们放火烧他娘。”   魏绛马上点头:“我记下了,我一定提醒士兵们禁止在这片草地上放牧,也禁止他们拔草。”   赵武再次指点着城堡:“城堡前方要禁止任何人活动;城堡后方、距城堡二里处,我安排了可以容纳一千户左右的居民区……你刚才说可以在山坡上种植果树,这也是个办法,但其实还有更好的办法,比如烧砖窑。   我刚才查探了一下,这附近有一个石炭(煤)矿眼,这样,烧砖窑的燃料不成问题。陶土也可以就近取用。比如你在山坡上,采用掏洞式取土,取土后挖出来的大洞,可以当酒窖,也可以当储藏室,储存军粮军械。这地方原本盛产野果,再加上一座砖窑,偶尔你还能向外卖点煤炭,别说养活两千户人,我看就是两万户也能养活。   对了,忘了交代一句,你要向外运送陶瓷、果酒、煤炭,一定要把路修好,路修好了,山脚下的城堡虽然兵力少,但我们可以随时调兵支援……”   魏绛笑的嘴合不拢:“我看城堡里不用两千人把守,五百人足够了。秦军长途跋涉而来,如果在这座城堡里与我们形成对峙,他背后是崎岖的千里运粮小路,我们背后是整个晋国,所以只要五百人,就能守住这座山口——把你的弩弓在支援我一点,郑国城下,韩氏的弩弓损坏了可以立即更换,我也想要这种技术。”   公族无忌劝解:“给他吧,这次如果不是魏氏奋力抵抗,我们晋国谁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如果魏氏有了弩弓技术,五百个手持弩弓的人,足够守住这条山路了。”   赵武左右看看,胆怯地说:“我家娇娇不许我把东西白送人。”   魏绛大笑:“我拿二百名武士跟你换:一个人换一张弩弓,可以吗?”   赵武直起腰:“人由着我挑!”   魏绛回答:“弩弓也由着我挑!”   “成交!……太好了,魏家武士早就让我流口水了,上次你魏氏给我的都是农夫,这次我要真正的武士——先从你的卫队开始挑。”   “从我的卫队开始挑?……那你需要再送我几名制作弩弓的匠师。”   公族无忌笑了,赵武也在大笑:“十名匠师可做不出来我家的弩弓。”   看到赵武已经说出了秘密,公族无忌不再保密,解释说:“这弩弓,如今虽然家家都在仿制,但别人无论如何做不出赵家的质量来,是因为赵家把弩弓的所有零件都肢解了,整个弩弓分为一百四十七个工序,每个匠师只负责制作其中的一道工序——你只要十个工匠,他们只会制作十个零件,做不出完整的赵氏弩弓。”   魏绛沉思,魏舒冲动,马上说:“那我们不要弩弓了,你送我们一百四十七个匠师吧。”   赵武微笑不语,魏绛叹息:“我魏家二百名武士,的确换不回来一百四十七个匠师,这些人远比武士珍贵……武子,你说吧,你还需要什么,我魏家当竭尽所能。”   “友谊!如果魏家愿意添上一份友谊,那我送你一百四十七名工匠”,赵武平静的说。   魏绛断然回答:“愿与赵氏立盟约,彼此永不相叛。”   公族无忌插话:“我愿做见证。”   春秋时代并不太讲究血缘关系,他们讲究的是传承与誓约。赵武现在已经是一个春秋人了,开始用春秋人的思维思考一些事情,他不要求魏氏与他结成姻亲关系,转而要求立下誓约,就是这种思维转变的结果。   现在的赵武并不知道,他无意中建立的这份誓约,奠定了其后赵魏韩三家联盟的基础——当这份盟约起作用的时候,中行氏与智氏这两个同出荀氏的家族,已经开始杀得彼此你死我活。   晋国公卿之间的角斗,就是如此血淋淋。   赵武给魏氏建筑的这座城堡,最终被命名为“武威”,当武威建到尾声的时候,国君传来命令,要求所有的正卿与公族大夫一起回国,于是,剩下的建筑活就交给了魏舒。   “秦军退去未久,武威城还没有修建完毕,国君怎么会把所有人都叫回国内?”回去的路上赵武纳闷的问公族无忌:“我们西侧的防御工事还没有建好,把未完成的工程交给魏舒,国君放心吗?”   面对赵武的问题,魏绛摇头:“我跟你一样,都是一路并肩长奔回国的,而后我与你步步紧逼压退秦兵,国内情况怎样,我现在毫无知情。”   公族无忌轻声回答:“秦军击溃了士鲂,虽然被魏氏的军队逼住了,但士鲂留守国内,负责向前线运输粮草,所以秦军并不是毫无收获——他们把我们储存的军粮全劫走了。”   魏绛沮丧的说:“我魏氏也没有粮食了,幸好我们在前线耕作了三年,带回了一点粮食,勉强可以让领地内的百姓吃饱。可这样,魏氏也坚持不了一个月,听说,百姓已经把粮种都吃了……赵氏的粮食情况怎么样?”   赵武也在叹息:“我刚刚回来,具体情况也不知道,不过应该还能撑下去吧。……难啊,领地内的壮劳力都上了前线,连续三年不耕作田地,可以想象我家领地的荒凉。如今,这么多张嘴突然回来,而且都是壮劳力,即使我家再富裕,又能撑多久?”   “赵氏还能撑多久?”悼公也在问这个问题。   问话是在新田城宫城内进行的,此刻,几乎所有的重要家族都在大厅里。现实的情况是:在外征战三年的晋国武士们回到家中,猛然发现,他们留在家中的妻子儿女过得并不好,而现在他们回来了,家里本来就紧张的口粮,也就立刻见底了。糟糕的是,如今这季节又恰好是开春,新作物还没有从地里长出来,经过了一个冬天的鸟兽又瘦又小,根本不是捕猎的好时机。   如此一来,大家都断粮了。   赵武摇头:“我刚回来,请君上允许我询问一下家臣。”   齐策被特地叫上殿来,他频频摇头叹气:“情况很不好啊,我刚才问了一下东郭离,这两年国内连续发生灾荒,领地内劳力匮乏,家中已经没有多少余粮了。”   国君沉默了,魏绛起身:“臣,恳请君上执行《战时经济法》。”   魏绛的战时经济法,此前经过数轮讨论,内容大家都知道了,其中要求领主和国君放弃部分专利的建议,有点触犯贵族权益,所以,这项经济政策一直没有实行。   魏绛长偮,催促:“我们这些人,平常享用领民的供养,享受国君的赏赐,如今,领民们日子过不下去了,国君陷入困窘,该是我们回报的时候了。”   悼公点头:“我愿意放弃部分山林菏泽的专利,容许百姓去山林菏泽打猎捕鱼,也可以容许百姓采矿砍柴,可这些……燃眉之急是:各家都没有存粮了!……武子,你家可以调出多少鸡鸭与粮食。”   大家讨论了半天,都没有想到追究士鲂的责任,这是晋国的惯例。晋文公当初认为:每个人的能力各有长短,不能强求别人做超出自己能力的事。战场上的事尤其如此,所以只要将领尽力了,哪怕战败也不算什么。为此,晋文公还嘲笑了楚国的政策,说楚国要求战败将领自杀的规定,使晋国一次战胜就能得到两次胜利。   大家不追究士鲂的责任,貌似这厮造成的损失,要由赵武来买单了?!   赵武慢悠悠的说:“身为一个领主,照顾好自己的领民,是领主天然的责任。但,从来权益与义务是相等的,领民们平时供养我们,就希望我们在关键的时候能够保护他们;国君平时重用我们,也希望我们能在国君需要的时候,替他解除烦恼。   身为臣下,我对国君有义务;身为领主,我对领民负有责任……”   稍作停顿,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赵武突然说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然而,没有权力就没有义务,同样是天然的公理,我对其他人的领地不享有任何权利,自然也不承担任何义务,对此,有人质疑吗?” 第一百一十五章 国君的欠条   没有人质疑赵武的话。   那么,有义务对其他领主承担救济责任的人是谁?   唯有国君!   赵武这句话就是“封建”,它带有浓厚的封建意识。   以前,个个封建小领主只是模模糊糊的意识到这个天然法则,从没有人把这个法则用最简短的语言,清晰地说出来,这让在座的大大小小领主豁然开朗。   虽然赵武这话是拒绝之言,但领主们还是不约而同的点头。   赵武也在暗自点头——果然是霸主国,晋国能够取得霸主地位数百年,不是毫无原因的,至少在座的这些领主,都能够讲道理,都能够接受真理,虽然真理总是赤果果的,让人听了不舒服。   魏绛用手指捅了捅悼公,悼公明白了赵武话中的意思,他问:“你既然只对你的领民承担责任,那你的领民我就可以安心了。既然你只对我有义务,那么寡人想知道:如果我出面收购你多余的粮草,你能够拿出多少?”   赵武低声跟齐策商量了一下,说出来一个小的可怜的数目,这数目让赵武都不好意思,但让悼公惊得站了起来:“想不到赵家如此富裕,各家领主都绝粮了,赵家在养活自己的同时,还能拿出这么多的食物。”   赵武拿出来卖给国君的物资主要是鸡鸭鱼肉。这玩意饲养起来无需壮劳力,也不用占用耕地。在如今这种大家都穷的揭不开锅的情况下,购买力萎缩,这类物资也不好销售,干脆——都卖给国君。   高价倾销!   但赵武忘了这是一个“肉食者鄙”的时代,肉类都是奢侈品,所以他拿出的数目,虽然在现代人眼中数量极少,但在春秋人眼中,那就是“极致的豪奢”。   国君还在感慨,赵武已经从齐策手里接过几张白纸,把毛笔准备好,磨好墨汁,而后将这一切书写工具递给国君,羞惭第说:“君上,嗯,你知道的,我家娇娇向来不许我把东西白送给别人,国君要从我家购粮……嗯,诸侯小国跟我们出战三年,想必不缴纳征税了,郑国的征税我们也没有收到,国君口袋里也没钱啊——你给我打个‘白条子’,咱们先商量好价钱,回头国君手上宽裕了,再支付这笔钱,如何?”   既然谈到了娇娇,智罂、中行氏、荀家三家都坐不住了,智罂咳嗽一声,勉强说:“娇娇越来越不像话了。”   智罂只说娇娇不像话,却没说不让国君打白条。这就是说,他对赵武这种行为是不赞同滴,但绝不反对。嗯,总的说来,还是举双手支持的。   中行偃与荀家两人尴尬的点头附和:“果然啊,娇娇嫁人了,脾气反而变本加厉了。”   中行偃与荀家这是很不负责任滴,他们的意思是说:不是我们没把娇娇教育好,实在是……其实娇娇以前是挺好的一个人,都是嫁了人之后才改变的,这事儿,与我们无关。   让国君打欠条——赵武这种行为,搁现代,别说让国君打欠条了,就是让一个县长打欠条,也足够跨省追捕无数次了。   然而这是春秋,春秋是一个尊重商业契约的时代,连周天王欠商人的债,尚且被商人逼得四处躲藏,不得不修筑躲债台躲避,何况晋国这个有契约法的国家。   悼公逼不得已,很无奈的提起笔来,按赵武家臣齐策的指点,立下了契约。契约除了规定这些商品的价格之外,还规定了利息高低……也就是说:这笔钱是赵武给国君的低息放贷,国君用这笔钱购买赵氏的食物,还款时间越早,利息越低,拖延时间越久,国君付的利息越高。   当然,作为臣子,赵武也要负担上一部分义务——该笔借款中,赵武用三年应缴纳的征税抵偿,给国君打了个很高的粮价折扣,折扣下来的款项国君不用偿付,但利息要照付,相对应的,赵武三年不用向国君缴纳征税。   签完了契约,国君仔细看着那张纸,叹了口气:“听说叶公在这种墙纸上画了一条龙,上次去你家的时候,也没好好观赏一下,现在这时候,宫城显然不适合贴这种墙纸了。”   盲人乐师师旷在旁边拍手赞赏:“国君说的对,现在不是奢侈的时候。”   荀罂用咳嗽声提醒,这事既然牵扯到娇娇,他有点不好意思开口。副元帅中行偃也不好意思开口,还是魏绛开口催促:“主上,既然拿到了食物物资,如今各家都在眼巴巴的盼望这分配方案,请君上宣布一下。”   悼公又一声长叹,把借条递还给赵武:“你是大司徒,这些东西如何分配,应该是你的职权。……”   “不行”,下军将栾黡跳出来:“赵武子跟韩家关系密切,与元帅、副元帅也不错,娇娇既然在赵家,绝不会让他的父兄饿肚子——这数家与赵氏关系如此亲密,让赵武子来分配,那我们其他人岂不要饿肚子了?向来,东西不怕少,而怕分配不公正(不患寡而患不均)。”   赵武举着那份借条看了看,叹气:“你不怕少,怕分配不公,我却嫌它太少了……好吧,如今各家都在共度难关,我先记录下,每家放弃的专利有多少?想必这一点也需要公正。”   栾黡有疑问:“山林上一点点野物、树木,难道能当饭吃饱?或许山中那点矿产,能换上些钱……但也换不来粮食啊!今天,你手上那些粮食不分配下去,大家今晚就要饿肚子。”   赵武晃了晃那张借条:“魏绛的意思我明白,山上的飞禽走兽,药材,矿产,在别人眼里不算什么,但在商人眼里,它们能把这一切变成钱,当然,只要利润足够丰厚,他们也能把这一切变成粮食。   我刚才说过,从来权利义务都是相等的;栾黡你也说,要公正。那么,为了体现权力与义务,为了体现公正,这些物资的分配不能按照各家势力的大小,应该按照你献出的专利份额分配,你让出的专利价值越大,分配给你的物资越多——这就是公正。”   悼公马上赞同:“我本来还为如何分配而为难,这下好了——蒲城附近有一座银矿,那是寡人献出的专利;如果这不够,寡人决定在让出部分铜矿与盐池的收入。”   栾黡想了想:“我家的领地都是良田,领地内一点山林不含……也许我可以让出几条河流来,但河里捕的鱼能价值多少?这样一来,我分的物资,不就数量最少了?我不干!”   “河流不算”,赵武表态:“这次国君让出专利,我也请各家都放弃对河流的专利,尤其是那些大河——河上的船随水漂流,渔夫哪能知道船漂流到什么地方,河流专利限制了渔业的发展。所以,我请各家都放弃都河流的专利。   今后,我们要大力发展捕鱼业,另外,从齐国、卫国购买的粮食,也要通过河流运输,如果河流分成一段一段的,这段属于某家族,下端属于另一个家族。即使各家族不对通行船舶收费,船只光是办理入境手续也平添不少麻烦,所以请各家一起放弃对河流的专利,让老百姓通行于大河之上。”   栾黡耍无奈了,他双手一摊:“那我们家再也拿不出来其他的东西了,你看着办吧,我不信你敢把我家的武士饿死,反正我是打算,以后去你家混饭了。”   赵武不理栾黡,继续说:“这次战争,也发现了一个问题,战争发生在魏家领地,除了韩家、魏家关系好,军队可以随意穿行外,其他各家族的援兵,到了魏家领地外,却不敢随意进入,怕触犯了领权。而魏家家族首脑不在,其他人忙于应付战争,没有接待赶来的援兵,使得我们在面对秦军的时候,数量上处于劣势。   这次大家都愿意让出部分专利,那就请各家都拿出一条贯通本领地的大路来,让出这条大路的通行权。我准备把这些大路都串起来,组成贯通国中个个领地的国道,便于我们今后随时调动军队——请让我们的国民自由的行走在大路上吧,我们一家让出一点权力,我们就是整个一个国家。”   栾黡继续挑衅:“小武子,你听到了吗,今晚我去你家吃饭。”   赵武继续说:“有些家族手头没有山林湖泽的专利……”   赵武露出羡慕的神情,啧啧赞叹:“全是可以耕作的良田,竟然找不出一块山丘——那么好吧,没有东西你就出人,这些人并不是永久出让的,算是国君暂时租借。国君租借这些人手,负责修通串通国内的‘国道’,而后我们按照各家所出人手的多少,付给各家相应的薪酬……当然,对那些劳力我们是管饭的。”   “听听”,中行偃低沉的插嘴:“小武安排的多好!阿黡,今天各家族都在这里,他们都不是来白吃饭的,你再要吵闹不休,信不信大家一起哄你出去。”   荀罂马上出面缓和气氛:“阿黡刚才既然说到了娇娇的关照,那我们智氏就不参与赵氏物资的分配了,相信娇娇不会让我们几个家族饿死。”   中行偃、荀家也马上表态:“我们两家也不参与了。”   韩起微笑:“我韩氏可不能不参与啊,这次出战是我初次单独领军,我已经把韩氏的私兵全部带上了,路过韩地的时候,我看到父亲袖子都破了,却没有替换的衣服,我韩家现在已经穷的熬不过去了,所以我不能放弃。”   悼公微微叹息:不成熟啊,韩起还没有成熟。如果是韩厥在这里——不,哪怕是公族无忌在这里,绝对不会做出这个表态。   赵氏什么时候亏待过韩氏,他哪怕是饿死了智家人,也不会让韩氏挨饿啊。   赵武冲韩起微笑点头,继续说:“我赵家支援的物资,这次只能分配一半,今晚我们会对各家放弃的专利进行评估,明天召集商人承包这些专利,等这些专利兑现成粮食,我想大家已经可以挨到春耕了。不过,请各家赶紧把道路规划好,因为粮食要顺着这些国道运送到各家门口。   另外,为了方便运输,我们今后也必须对各家战车的轮距做出统一规定,这叫‘车同轨’;还有度量衡问题,大家都担心自己拿到手的粮食分量不足,为了公正,我们必须把全国的度量衡统一起来,大家都用一个秤称粮食,都用一把尺子量衣服,这叫‘衡同量’……暂时我只想到这么多,反正我们还有时间,我回头慢慢再想……”   赵武说出串联国道的时候,魏绛已经站了起来,等到他说车同轨的时候,士匄脸上变了颜色,荀罂悚然动容,悼公也坐不住了:“全面改革,这是一场全面的变革,这场变革之后,我们的国力将更加鼎盛。”   虽然是自己的女婿,但荀罂评价起来也丝毫不谦虚:“昔日赵庄子(赵武祖先赵衰)改革,使我晋国走向了开化;范武子改革,使我晋国有了法律;今日赵武子这一变革……我不知道该怎样评价这场变革,但我却相信,后人谈起这场变革,不会认为它的价值比前面两次低。”   荀罂的话太夸张了,其实晋国一直在变革,他只谈到了两次重大变革,而另外两次更加重大的封建制度变革,他提都没提,更多的变革,也让他忽略。   从不传统,总是在变革中前进,这是晋国能够雄踞霸主之位两百年的奥秘。   荀罂如此郑重其事,士匄也用力点头——士匄是栾黡的岳父,他的智慧栾黡是向来佩服的,连士匄都对这些变革政策郑重其事,对面的小武,却好像这些政策的实行理所当然一样,轻松地信手拈来,栾黡不禁屈服:“父亲常说,小武智慧,看来我是真不如他……不过我很能打的。”   战败的士鲂正蹲在栾黡身边,整个会议过程他一言不发。等到讨论结束,大家开始乱纷纷汇报自己出让的专利时,他在一片吵杂中,驳斥栾黡:“你很能打吗,去,找赵武子单挑。”   栾黡脖子一昂,但一眨眼,他的腰又躬下了:“武子正忙着呢……回头,我回头一定找他单挑!” 第一百一十六章 郁闷的霍城守   士鲂不屑地哼了一声:“人武子可是当今世上唯一从养由基面前全身而退的人,原本我不信武子的武勇,以为那些都是胡说,可这次亲眼目睹他与秦兵交手,我知道。那些传说都是真的,一丝夸张都没有!   哦……秦兵,从来没见过如此凶悍残暴的人,他们杀了我们的士卒,砍下脑袋绑在腰间,浑身鲜血滴答滴答向下流淌,但他们就这样滴着血、哇哇叫着,如鬼神下凡一样扑向我们……我的大军就这样崩溃了。   赵武子赶来增援的时候,我听说他此前已连续急行军十余天,而且他们是从迎战楚人的前线撤下来的。刚开始我只担心武子再败,使得秦军推进到新田城下——我晋国可再经受不起一场失败了。   平常,再精锐的士兵,经过连续十天的全副武装奔跑,他们还能打仗吗?而他们的对手是秦军啊,秦军的凶残我亲眼目睹……可是,就是这样一支疲惫不堪的队伍,前哨迎面碰上数量众多的秦兵,他们却能逼得比自己数量多的秦国人步步后退——这样的事情,你做得到吗?”   栾黡沉默片刻,低声自语:“这次出战郑国,我等在前线奋战,小武总在后面砍树伐木,是我栾家兵首先攻入郑国国都,过去我总以为小武子最擅长的是逃跑和偷袭,觉得他形象很猥琐,没想到……”   稍停,栾黡坦诚:“这样的事情我做不到——我栾家兵不可能像赵家兵那样奔跑,我们不可能连续跑十天,更不可能跑完十天后,还能立刻投入战场,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士鲂又安慰说:“其实,能做到这点的赵家兵也不多,我听说真正突击到战场的仅有三千赵家兵,外加一千当地魏家甲士。也就是说:武子的家族精锐,不过三千人而已,但你栾氏的私兵,至少有两万吧?”   栾黡脸上露出一抹得意:“这数量已经算很少了——我父亲当元帅的时候,我栾家能凑出三万兵马,编录一个整编军……这次如果不是粮草供应不上,我会带上至少两万五千人出阵,可惜,郑国这一仗让我们损失了七千人。”   士鲂更沮丧了:“你打了一趟郑国,进行了一场攻城战,不过损失了七千人,而我留守国内,原以为稳妥,但这次遭遇秦人,至少损失了一万两千家族武士,如今我们士氏只剩下四千甲士,这份实力,或许连小武的赵氏都不如了。”   栾黡看看左右,低声问:“我还听说,你把巡警队全部丢光了。”   士鲂哭丧着脸:“出战的时候,我手头召集了一万一千名巡警,战后只回来了七百人,听说魏家收容了一些,也不知道具体有多少。”   栾黡同情的说:“你士氏只剩下了四千武士,还把巡警队丢了!?哦……恐怕你坐不稳现在的位子了。”   士鲂点头:“国君已跟我谈过了,让我交出军职,只负责民政事务……你也做好准备,据说新军老是残缺不全,咱们现在养不起太多军队,所以君上有意把新军取消,今后我晋国只编制三个整编军,那位新上军将,很可能是赵武子。”   栾黡眼睛一瞪:“凭啥?大家本应该顺位升迁的,你交卸军职后,哪怕是韩起升起来,也符合规矩,凭啥赵武子不按顺序来,非要跳到我的头上?”   士鲂一指场中忙碌的赵武:“凭啥?难道你不服?”   栾黡一呆,许久,他长长的叹了口气。   会议在傍晚终于结束,卿大夫们各自告辞。临走,悼公喊住了赵武,双方闲聊了几句。交谈中,悼公没有谈到士鲂卸任的事情,只询问了几句关于各家物资的分配细节,看到赵武一副疲惫但又不慌不忙的神态,他想了想,笑道:“嗯,武子还是先回家吧,我可不想让娇娇再次打上门来!”   赵武出的宫城大殿,齐策、东郭离在台阶下等候赵武,赵武把国君打的欠条递给齐策:“快去安排吧,先不要动用我们在‘原’的储备。”   齐策接过国君的白条,提醒:“不动用‘原’的储备,那就要动用甲氏的储备——我们在赵地留下的物资,不够支付如此大的数目。”   赵武摇头:“国君是当着众位卿大夫面打的欠条,这事娇娇马上会知道,她一定会问你索要这张欠条的,今后,收债的事情咱不好出面,这活儿,还得娇娇出手——”   赵武拖长了腔:“这样一来,我们辛辛苦苦在‘原’储备的物资,在国君那里打了个转,立刻回到了娇娇手中。”   齐策认为不妥:“这样不好,不动用‘原’的储备,就要从甲氏播出物资,如今,单氏(单婉清)把甲氏看做自己的庄园,娇娇从国君那里收到欠帐,一定不会分给单氏的——如此一来,我们岂不家宅不宁了?”   赵武一跺脚:“跟你这个古人简直没法交流……男人存点私房钱不容易,‘原’这点物资,是我辛辛苦苦,从许、郑、陈、顿四国隐匿下一点可怜的农夫,一点一点积攒起来,如果让娇娇知道了,那么我存私房钱的行为,她也就知道了……”   齐策轻松地笑了:“主上说我不明白,看来是你不明白——赵城是主上的,所有的百姓都是向主上效忠,对于他们,主上何必有‘私’,即便是夫人藏了满屋子珍宝,主上一声令下,哪个人敢不去搬?况且,如果领地内有人敢不听主上的命令,主上要我们这些家臣做什么。”   东郭离补充:“我们是赵氏家臣,不是智氏的,也不是单氏的。”   赵武嘘了一声:“这事你知道,我知道,别告诉其他人——我发现有时候,娇娇这面旗号,很好打的。”   齐策再次求证一句:“这样的话,物资的事情是按我的意思办,还是按主上的意思?”   赵武反问:“你们刚才说,自己是赵氏的家臣?”   齐策与东郭离一起躬身:“下臣遵令!”   春秋时代,大家的工作节奏都不快,家臣们虽然接受了命令,但他们也都是随赵武出征的人,好不容易回家来,自然要先去家里看看……哦,别看栾黡叫唤的很厉害,但这天晚上,他还是没敢跑到赵武家去吃饭。   赵武在家中悠闲地歇了几天,在这几天里,晋国连续公布了许多新政令,其中也包括魏绛的《战时经济法》,在这条法令下,各地大小领主宣布放弃自己的“专利”,任老百姓进入山林湖泽,寻找食物与可能换钱的物品。   这条战时经济条令为期三年,三年之内,老百姓可以随意出入领主的私家园林,并从里面拿走任何东西。   稍后,国君宣布三年之内,附属的诸侯小国不用缴纳征税——此举免去了诸侯国的怨气。   紧接着,《道路法》、《度量衡统一法》、《减税令》相继颁布,晋国国内的怨气也得到减轻。而经过这次得不偿失的全国动员,悼公似乎更加成熟了,在军事上面,悼公不再插手,听任几位将领做出安排——几位将领的安排是:军队维持原状不变。   由此,败军之将士鲂也得到留任。   当年秋,上军与下军按照计划出击郑国,以吸引楚国增援,这次出击,晋国在勉为其难的,面对晋国依旧咄咄逼人的攻势,疲惫不堪的楚国人,这次没有出兵,与此同时,东方的齐国,正在用疯狂的速度,消化着新占领的莱、吕两国。   时光在赵武的忙碌当中,眨眼来到秋季,各地进入秋收了,赵武公私两便的出行,一边巡视自己的领地,一边检查着新法令实行的情况。   晋国是军国主义国家,军国主义国家的老百姓刻板到令人发指,他们能一丝不苟的执行上面的命令,但如果上面没有命令,他们就不知所措了,比如,今年上面没有发布征税得命令,结果,大多数官员都感到:生活失去了目标。   霍城守霍达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这几天老是坐到城头晒太阳,天天在心里祈求:“神啊,给我一个指令吧,哪怕是随便一个指令,也好过这样无所事事的日子。”   也许是霍达感动了上苍,他的祈祷见效了——远处地平线上出现一幅旗帜,紧接着,更多的旗帜露了出来,再下来,士兵冒出了头颅、肩膀、四肢……那是一支车队。   霍达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兴奋的跳了起来:“都起来,有活干了,上面派人来了……神啊,感谢你答应我的祈求,我终于得到指令了。”   远处的车队渐渐走近,旗面上的字清晰可见——红底黑字“赵”。   只是,那面旗帜光秃秃的,没有贵族相应的装饰物。   这是赵氏家主的旗帜——没错,霍达认得。   不同于这时代其他领主,赵武不喜欢用羽毛和猎物的尾巴来装饰旗帜。他打出的旗帜是纯正的一块红布,上面用黑色的墨汁描绘出赵氏图腾,然后简单的写上一个“赵”字——图腾由“叶公好龙”的那位叶公亲自手绘;字是赵武写的,写得不好,但这种楷书字体,满世界独一份。   这种朴素的旗帜,在赵武刚刚上位的时候家臣们还很赞赏不绝,认为赵武这种做法符合赵氏低调的一贯作风。但当赵武登上卿位后,家臣们又觉得这面旗帜过于简单了,他们曾提议更换旗帜,却受到赵武的强烈抵制,他说:“知道其他人为啥非要用羽毛与野兽尾巴装饰旗面吗?他们的旗帜是用葛麻制作的,这种旗帜上无法绣字,也无法写字(葛麻渗透性比较强,写的字容易字体扩散、变形)。   我们就不一样了,我们的旗帜是棉布制作的,从来,‘技术等于美’,我们的技术远远超于其他家族,所以我们的旗帜无论多么朴素,在美观上也要远远超越其他家族……再说,我这不是等于‘广告’么,我在为咱家族的织布业做广告,让别人都知道咱家的布好,要远远超越齐国……”   赵武这是强词夺理,用羽毛和兽尾装饰的旗帜,在中国汉语中叫做“旌夏”,这才是汉语“旗帜”的本初意义——当然,这也是原始社会留下的“氏族狩猎”痕迹……   赵氏的家臣终究没有说过自己的家主,因为打什么旗号属于家主的权利,因此赵武这面旗帜就被保留下来,成了赵氏的经典标志——霍达一看那面光秃秃、什么装饰也没有的旌旗出现,立刻知道:宗主又出巡了。   封建责任中,领主下面的小封臣有接待家主的义务。霍达三年前成了赵氏的封臣,在霍城有了一块不大不小土地,见到家主出巡,他一边派人回家通知家里准备饭菜……以及礼品,一边叫上另外几个武士,同时组织城卫士兵,列队迎接领主。   陪赵武出游的是赵氏第一家臣(家老、伯卿)齐策、本家武士统领(称“教官”)师偃……这俩人霍达都认识,此外,师偃车上还有一个小童子,见到霍达过来打招呼,师偃指着车上的小童子招呼:“霍城守,见一见少主‘成’。”   霍达赶紧行礼,并依次向随行的武士们打招呼,一圈招呼下来,他重新回到了赵武的马车前,说:“主,家中已经备好了饭菜,我来领路,请主随我来。”   赵武随口问:“你们很清闲吗?”   霍达郁闷的回答:“是啊,自从五年前,主挥军报复了大戎、小戎,霍城以北已经成了咱家的领地,霍城作为‘军城(军事堡垒)’就彻底闲置了,从此再无一人敢来骚扰农夫,我等五年没有战斗还要天天戎守,这日子还怎么过啊!哦,也唯有打球的时候能够出一身汗,其他时候,只能晒太阳了。”   齐策插话:“霍城现在还安排五百驻军,确实多了点,不如调往太原,或者通城。” 第一百一十七章 疑惑的齐策   “这不行,霍城终究是我们通向北方领地的咽喉,这里至少要放三百兵……只是这霍城守太不像话了,我赵氏士兵以擅长奔跑而出名,霍城守现在都不每天训练士兵了,这很不好。”   赵武是在开玩笑,霍达认真了:“家主,可不能这么说,我们依然在每天坚持跑步——规定就是规定,既然《赵氏练兵手册》上规定了需要每天跑步若干里,我铁定会一丝不苟执行的。”   齐策回答:“你刚才不是觉得悠闲吗,我就不信,每天都按《赵氏练兵手册》规定的标准做完操练,你们还会觉得悠闲。”   霍达躬身:“主上还规定:凡成为‘士’,每天可以吃三顿饭……主上,如今,那手册已经过时了,以前,农夫每天吃两顿饭,按手册上的训练强度训练的话,他们确实感觉吃力,但如今,霍城五百城卫军里,已经有上士十一人,中士三人,下士无数,剩下的,没有‘士’的头衔的武卒,只不过三十多人而已。   多吃一顿饭的‘士’多了,普通武卒训练久了,也适应手册上的训练量了,再训练起来,自然觉得轻松,动作完成的速度也快了。如今,手册上一天的训练量,很多‘上士’一眨眼就能完成,剩下的时间……自然就无所事事了。”   今年初的时候,借助国君连续推出变革措施的掩护,赵氏将自己手头的家族武装逐渐向职业士兵推进。新出的规定是:士族阶层分上、中、下三等级,只要在赵氏连续服役三年,达到考核标准,就可以晋升为下士。而下士经历过两场“国战”,就可以自动晋升为中士,中士当中,立功者则可以晋升为上士。   这三个等级中,唯有“上士”算是真正的贵族,他们有自己的世袭封地,有自己的奴隶,有自己的管家,出战时不仅要准备自己的制式武器,同时还需贡献十名仆兵。与此同时,中士、下士只能算一种荣誉称号,他们不拥有世袭封地,但遇到征召令,只需要自己带上武器参加就行——赵氏武士已经解除了粮食负担,出战时无需携带自己需要的粮草。   这三个等级的“士”都可以把士族待遇传承下去的——无论上士下士,都可把“士”的称号传承给自己的嫡长子。对于“上士”来说,他的继受者无需经过考核,可直接成为下一任“上士”。中士、下士的继承者则需通过赵氏的考核,如果中士下士推荐的继承人没能通过考核,其家族就失去了继承资格,称号被永久剥夺。   当然,这三等级的“士”也是享有一定的特权的,比如,他们将被视为统治阶层的一员,领主属下有官员职位空缺时,他们是首选的候补者。此外,他们有权长久的,不间断的在赵氏军队里服役——超过服役期的服役时间,领主依然要支付给他们薪水……   似乎,在晋国贵族当中,赵氏永远领先一步——当晋国贵族迫于国君命令,开始推行租庸制时,赵氏开始悄悄建立士族阶层——按现代说法,叫做“稳定的中产阶级”。目前,人们还没有注意到这种体制的优越性,连赵氏武士也不适应这种拿薪水为领主战斗的待遇……然而,这么做的结果是:赵武已可以长年累月的保持五千甲士的常备兵力。而这些常备兵力,应该是赵氏力量精华,个个都是百战余生的老兵。   霍城比较偏远,霍达还没有体会到赵氏的新变化。赵武这支出巡队伍就是一支宣传队,沿路把变革的种子散播下去——貌似赵武才采取的这种措施见效还非常快,晚餐还没有结束,霍达已急不可耐地向领主推荐自己的两个儿子:“主,我这两个儿子身强体壮,他们老是呆在霍城没什么大出息,下臣恳请主,把他们带在身边使唤,将来也好谋个出身。”   齐策淡淡表态:“赵城的财力养五千武士已经很吃力了,主身边不再需要新人,霍城守的招呼我记下了,以后有空缺会通知你的。”   霍达失望的发出一声叹息。赵武顺嘴问:“赵城不久前公布了嫡子继承法,规定士族阶层的继承权只能在嫡长子身上,你的嫡长子还是留在身边吧,将来好继承你的爵位,至于你其他的孩子,不妨让他出去闯一闯,谋一条生路……   我身边的武士满员了,但赵城学宫里还在招人,让你的孩子去学宫里学习……去的时候顺路在齐策那里登记一下,等我身边的队伍有了空缺,让齐策派人去学宫,就近通知你孩子,岂不更好?”   听到这个待遇,霍达更是感激不尽:“我听说,赵城学宫里教授的知识,如今已超越了稷下学宫,最近连稷下学宫都派人来赵城学习……既然我要把孩子送去,索性让两个孩子一块去,我的长子学成了,让他回来继承家业,次子就留在赵城,闯一闯。”   ……   不久,车队出了霍城继续前进,齐策送别了霍达,摇着头,叹息着向赵武说:“一路走过来,看到的‘上士’继承人都不怎么样,霍达这儿子也是一样,他的长子神情呆滞,对我们的话反应缓慢,倒是小儿子眼神灵活,将来可能会是个人才。”   赵武在战车上俯身,回答:“他的长子当然神情呆滞了。自从我们颁布嫡长子继承法后,上士的儿子不用考核,自动能得到爵位继承,所以大多数上士家中,长子已经把心放到肚里——他们不怕别人就怕我,因为唯有我能否决掉他们的继承权,所以长子们见到我后,特别小心谨慎,一点不敢乱说乱动。   至于其他的孩子,那就不一样了,他们必须在我面前尽力表现,以引起我的重视——如此一进一退之间,各士族的长子,自然都表情木讷,次子肯定显得活泼聪明。”   齐策哦了一声:“我一直不明白,我们干嘛要公布嫡长子继承法,韩伯(韩厥)的家业不是韩起继承的吗,由此可见,家族中并不一定是嫡长子最贤明啊。”   赵武微笑:“齐策,你来自齐国,我听说齐国目前正在竭力稳定莱国、莒国,他们推行的是什么策略?”   齐策回答:“无非是把那些新占领的土地,分封给卿大夫们,让卿大夫们去花力气治理。”   赵武指点一下前方的田野,此时,车队已经通过霍城峡口,进入太原平原:“我是一个比较吝啬的人,娇娇也是,我两都不愿意把新占领的土地过多的封赏下去,你知道为什么?……我曾经问过单姑娘,为什么昔日强大的周王室,现在弱小的令人心酸?”   齐策张嘴想回答,赵武制止:“你不要说周幽王昏庸,所以才葬送了西周……其实要我说,周王室把太多的土地分封下去,这才是周王室衰落的最大原因,弄到最后,王的封臣居然比他自己还强大了,他能不被削弱吗?   现在的晋国也有这种迹象,剧烈的家族争斗,让大家族不断兼并小家族,使得大家族越来越大——当初我在鄢陵参战的时候,还有许多小领主带私兵参战,但现在我的新军残缺了很久,哪里能找到小家族来填补空缺?   目前的家族争斗已经如此严重了,如果晋国再来两次大规模清洗,我猜想,那是晋国不会有小家族存在了,于是,周王室的前车之鉴即将在我晋国发生——我绝不会允许它发生在赵氏。”   师偃拍着手,他拉起赵武长子赵成的小手,郑重叮咛:“主现在说的是家族百年后的发展,你一定要把主说的话,每一个字都记住,今天晚上给我背诵。”   赵武缓了口气,接着说:“所以,我一定要把百分之八十的领地控制在自己的手里。这一点或许是吝啬,但咱家不是有个娇娇吗,你告诉大家,这些全是娇娇的主意,连国君都被她逼得鸡飞狗跳,我赵武能有什么办法。   我赵氏雷打不动的策略就是:要把领土的百分之八十资源控制在手里。所以我即使分封,也只分封一些小贵族,而且要控制他们的数量。那些士族阶层就是家族统治的核心,他们身在下面接触地方,我不需要他们多么智慧,多么勇猛,只要他们忠心就行了。   对于赵氏来说,这些武士能够忠心的保护好自己的财产,爱护自己的邻居,维护好我赵氏领地的安宁,这已经足够了。他们爱护自己的领地,就是爱护我赵氏的领地;照护好自己的邻居,就是照顾好赵氏的领民。如果他们太聪明,会干什么,去搞家族兼并吗?我不需要兼并,我只需要稳定。   士族长子,一出生下来地位就确定,父亲的家业就是他将来的家业,他不会随意祸害,当父亲维护家业的时候,就会得到长子的大力支持;当父亲去世的时候,父亲那份家业就能平稳过渡——他父亲的家业,难道不是我赵氏的封领?如此一来,我赵氏岂不得到了一批稳定的支持者?……”   师偃立刻俯身向童子赵成解释:“如此一来,任其余家族如何凶猛,我们不怕。因为无论我赵氏面临什么局面,我们家族内部始终保持稳定。稳定的赵氏,就有能力应付外界的任何挑战——你父亲考虑的长远,少主,请你一定把这些话背诵下来,今天的话,非常重要。”   齐策仰天考虑了一下,回答:“看不透!”   师修大怒:“依你齐策的智慧,怎么会看不透策略的高妙……”   齐策回答:“我不是看不透这策略的高妙,我是看不透主上这个人——主上对人情世故一点都不懂,对公卿之间相互交往的礼节全然不清楚,我每次向主上提建议的时候,总要提醒自己:这是一个山里长大的孩子,他的幼年在东躲西藏中度过。   然而,我发现有时候主上对人心的揣摩,实在不像一个对世事一窍不通的孩子;还有,主上对已经发生的事务进行分析,其手法熟练地像个多年的政客……你们是怎么教出来的?”   师偃神情尴尬的转过脸去。他不回答,齐策以为这涉及赵氏培养赵氏继承人的秘密,也没敢过度终究,便把话题一转,转到了太原盆地方面,开始认真地向赵武汇报当地耕作开垦情况。   师偃暗自苦笑……怎么教出来的?他不知道,心知肚明的唯有赵武。   开玩笑,经过了现代饱和信息量的轰炸,经过逻辑学的熏陶,赵武的推力能力自然不是春秋人可比拟的?   逻辑学是什么?它被称为科学之父!现代,做过智商测试的人都知道,智商测试题考的就是逻辑推理能力,给你一个个图形及数据,要求你推理出空缺答案。不懂逻辑的现代人,就是没智商……   赵武一阵阵偷笑,不过,既然齐策不再谈论下去,赵武也乐意避开这个话题……   一个月后,赵武从通城返回,之后赵氏迅速调整了兵力部署,除了通城和太原增强了兵力外,其他各地守军均进行了大幅削减,削减幅度甚至在百分之八十以上。多余的兵力被赵武全部调往甲氏。其后,赵武稍稍巡视了一下蒲城一带,便带着各地削减下来的武士动身赶往甲氏。   位于甲氏的邯郸城经过这几年修建,已经初具规模,但作为以为领主的居城,它还显得不完善,至少生活设施不能让赵武满意,赵武只在邯郸呆了几天,便立即动身前往许国。   赵武是许国国相——国相这个名词也是赵武发明的,意思是军政一把手。   进入许国边境,无数许国百姓纷纷赶来,欢迎这位上任三年,却第一次踏上许国土地的国相。   许国百姓的笑容是真诚的,他们真诚的笑着,欢迎自己的国相,这让赵武不知所措——他们不应该欢迎我啊,我是让他们灭国的罪魁祸首,逼迫他们从南方迁移到这个寒冷的北方,怎么他们遇见我还能笑得出来? 第一百一十八章 国君的啸叫   爬上:求票,月初冲榜,恳请读者投票支持,感激不尽!   迎接赵武的人丛中有个熟悉的身影,赵武招手让那人近前来——这位就是赵氏老武士“河”,身边带着他从许国认领的儿子扬,以及扬的母亲。   这位退役老武士“河”被封分在甲氏,他们有三千亩的土地,领地旁毗邻一个湖泊——按照最新的赵氏分封条约,那湖泊有三分之一湖面属于河。   “我该叫你湖还是河?”赵武冲老武士调侃:“一个名叫河的武士最后拥有了一座三分之一湖,似乎叫做‘湖’更妥当。”   河笑着让自己的孩子叩见领主,赵武当众跟他开玩笑,在许国人面前、在自己的妻子儿女面前,河感觉非常有面子,他笑呵呵的回答:“都行,都行,主想怎么叫都行,只不过老汉被人叫了一辈子‘河’,猛然间听到‘湖’的叫法,感觉很不自在。”   赵武大笑回应:“那还是叫做河吧。以后你可以跟你的子女说一说,一个叫做河的武士,是如何通过自己的努力拥有一个湖的,也让后被知道一下前人多么努力,后辈更不可懈怠啊。”   河眉开眼笑,又赶紧拉过自己的儿子扬,介绍说:“主还记得扬吧,我儿子去年结婚了,妻子已经有了身孕,可惜没带来跟主见个面。”   赵武趁机问:“我刚才正想问:你怎么跑到许国的土地上?”   河笑着回答:“一样的——这里虽然是许国,可我觉得他跟赵氏一样,官吏都是赵氏培养出来的官,武士也是由赵氏训练,连阡陌都跟赵氏完全一样,农夫耕作也是采用租庸制,连他们盖房子的款式都跟赵氏一样,街景也没啥两样。赵地是家主做主,这许国也一样。   许国百姓只迁居了三年有余,可日子过的比原来还好了,兜里很有几个闲钱,我这次来,是来探路的,听说鸡鸭在许国这里销的很不错,连河对岸的齐国人都来大肆采购,我带上妻儿来看看,也是逛风景,顺路看看这里的市场有多大。”   从河的话里,赵武多少知道许国人欢迎他的原因,他招手交上来一名许国官吏,这名许国官吏是原来的许国公族,赵武在战车上俯身问:“许国人为什么笑得如此开心?”   那名许国人皱了皱眉头,说:“国相大人这口气,似乎不把自己当‘许国国相’。”   赵武立刻改正:“好吧,我重新问:我们许国人脸上的笑为什么如此真诚?”   那官员拱手:“小国寡民,多年来颠沛流离,处身于大国之间,日夜惊悚不安,如今总算安定了:从文事上说,我们已经处于霸主的保护之下,河对岸也是霸主的附庸,周围没有敌人,晋国这几年又不向我们要征税,百姓的收入全归自己,而且我们还拥有与齐国、卫国通商的便利,我们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如此安定富足,百姓怎能不开心。   从武事上说,自从我们有了国相,福利了现在的国君公子黄,我们许国有了自己的军队,并且追随上国,耀武扬威与郑国城下,并押解数千郑国俘虏回国,百年来,我们许国从来没有如此扬眉吐气过,百姓如何不觉得开心?”   赵武感动啊:“小国寡民的快乐,竟然如此简单,只要求安定富足而已。”   那官员躬身回答:“国相身为大国上卿,不知道小国寡民的忧患,在我们来说,如今的日子做梦也想不到,所以听说国相要来视察,百姓一个月前就开始准备,下臣恳请国相,现在就催车前进。”   赵听到对方谈吐不凡,好奇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下臣名叫孙平。”   孙平,从这个名字推测,他是许国远枝公族,但谱系距离现在的国君很疏远了,以至于他去掉了“公”,称孙平。从他还拥有自己的姓可以看出,这人的家庭,还没有像扬那样败落。   赵武催动马车,并招呼孙平坐在自己车右的位置上——这在春秋是很大的荣誉。马车粼粼,赵武问孙平:“百姓过的还好吗,有什么不便?”   孙平回答:“百姓遇到的问题很多,正想要求国相一一解决,不过总的说来,似乎难题到了国相手中,总有解决的办法。比如我们刚来的时候,感觉天气寒冷,极不适应,是国相府上送来了羽衣(羽绒服)的制作方法,开春的时候,又教导我们种下棉花,如今,百姓家家都养鸡鸭,仿制棉布。这些活女人都可以干,自己用不了的还可以拿来出售,这让家家户户手里都有了闲钱,再也不用为饥寒发愁。   肚子饱了,身上不冷,有百姓忧愁居住的环境不好,比如我们周围湖泊纵横,蚊虫滋生,百姓怕蚊虫导致疾病蔓延,或者开春的时候洪水泛滥,冲毁他们新建的房屋,虽然,从我们到这儿的第二年起,国相就派人来组织疏通沟渠,整顿河流,贯通道路,使得百姓的越来越安定,可是新的问题依旧层出不穷……   君上与众卿们非常盼望国相能在许国多留一会儿,以便对那些堆积如山的问题,说出一个解决办法。”   齐策插嘴:“主上虽然是许国国相,但他还是晋国正卿、还是赵氏家主!嗯,许国能够有今日生活,如果主上不是晋国正卿,不是赵氏家主,恐怕这一切都无从谈起。”   孙平脸上马上堆上了笑:“当然当然,我们没有责怪国相的意思,只是希望国相能在国中多呆几天。及时处理层出不穷的问题……”   刚才齐策的反应很激烈,到让赵武非常纳闷,稍停,他恍然大悟:原来,春秋人说话都绵里藏针,孙平一句看似普通的话,里面隐藏了许多含义。他的话表面上是在抱怨赵武身为许国国相,在许国呆的时间太短……但这段话也有另一个含义:你事情太多、精力不够,不如我们任命另一位执政,让他在许国身上多花点时间……   或许,后半部分的意思,仅仅是赵武他们的猜测,因为许国人现在应该还不敢甩开赵武,因为许国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赵武为许国的发展制定了很多计划,许多还在纸面上没来得及推行,许国人也知道这点:失去赵武,他们不见得有魄力执行赵武的计划。   齐策是个激进的人,对任何敢于挑战赵氏底线的人,齐策的回击都很凶猛,他寸步不让地说:“我赵氏十年积蓄,才培养了一点人才出来,这些人毕业后,主上没有把他们用在赵氏,没有用在晋国,统统派到许国来扶助许国,容易吗?   栽下一棵树去,让它长成材,需要十年时间;培养一个人才,需要千百年的知识积累,还要从上百个人里筛选他的品行,我们赵氏积累近千年的知识,那些专业的知识,许国能有吗?比如,经济统计学、统筹学、营造学、水力学……   我们用专业的知识培养出一批专业的人才,仅仅因为家主担任许国国相,又不能亲自来许国主持政务,所以把这批人才派到了许国来,这是家主特别的厚恩,许国人怎么不知感激呢?”   孙平额头上冒出了汗珠,他回答:“下臣惶恐,下臣没有其他的意思,只是希望国相能在许国多留一会儿……如今许国的事务全由赵氏派出的官吏把持,这些人虽然很能干,但许国的公子正卿不免无所事事,有些人以为,赵氏派来的人不清楚许国国情,或许我们的人能帮一把手……”   齐策阴下脸,赵武回答的很淡然:“我的人不了解许国国情,以至于执行时造成了许多麻烦……但我无需了解一个弱国、一个衰败国的国情,我只要知道晋国是如何强大起来的,就行!同样的政策使得晋国得以强大,如果许国国情跟它有抵触,那是许国国情不好,许国要改正。”   齐策补充:“我们教授的是一整套治国体系——体系,你懂吗?这是一套环环相扣的策略,如果其中的一个环节受到阻挠,或者实施中遇到障碍,那不是体系不好,出问题的恰恰在体系之外。   哼哼,许国人才过几天好日子,已经有人耐不住寂寞了吗,他们难道忘了,家主除了有仁义的名字,他的刀也很锋利。”   齐策所说“体系”,并说这一切都是赵氏家族数百年的知识积累,但其实,学科的分类是从赵武开始的。齐策是外来人,师修、师偃高深莫测的打死不说,使齐策误认为那些知识典藏都是以前赵氏家族秘密收藏的。而春秋时代,专业的知识是家族秘密武器,一般人不会外传。而另一方面,保持神秘对赵武有益,赵武当然不会纠正外界的误解……   其实,赵武现在与许国的冲突,源于许国人观念的不适应。赵氏已等于把许国当成了“土田附庸”——一个小领主下面的附庸国。而许国人至今还不理解这种身份改变,他们以为自己依旧是一个独立“封领”,所以他们依旧想在赵武面前,维持作为“封君”该享受的春秋礼仪。而齐策咆哮许久,根本没说到问题的实质,结果,许国人满腹委屈,赵武却只是脸含微笑,频频点头。   有些事能做不能说,赵武看到许国人的委屈始终不能消减,他淡淡插嘴:“齐策说的对,如何管理领地,如何经营领地,是我赵氏先祖赵衰就开始思索的问题,我们思考了五代人,现在还在思考,这思考的成就你也看了:许国仅用几年就恢复了安定,百姓也对未来有了向往。   一个国家,弱小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国中百姓对未来失去了期望值。许国百姓现在有了期望,如果照这样发展下去,二三十年后许国能成个什么样子,我都不敢想象……当然,不要说二三十年后,即使十余年后,我的人也不会继续留在许国。他们是我培养出来的人才,终究要为我赵氏所用,所以,他们早晚是要回赵地做官。   等眼下这批治国人才离开后,许国怎么办?我们更要未雨绸缪——不如从今年起,选拔许国公族子弟进入赵城,让他们跟我赵氏子弟一起学习经营之术……”   从管仲时代到春秋末期,经营之术被认为是做官之术,作为一名官员,必须懂得“经营城市”的方式方法。因此,赵武的许可意味着:容许许国公族子弟在学习中之后,回许国担任官吏……当然,这些人学成之后,赵武也可能让他们到其他地方当官,不一定放他们会许国。   孙平大喜,身在局中他看不清问题本质——时代在变化,弱小的国家已无法单独生存下去。一个国家的君主,沦落为大国封臣的附庸,这将是春秋末期的大趋势。许国的遭遇只是这个时代的开始,绝不是结束。而此刻,赵武对他含糊地打了个圆场,孙平认为,赵武是在许诺十年后放权,将权力归还许国君臣。   孙平恭敬地鞠躬:“国相大人对我许国的厚恩,寡君没齿难忘。寡君正在宫城等待,请国相随我来……”   孙平把许国国君看得特别重,赵武对他扶立起来的许国现任国君公子黄毫不在意,他平平淡淡会见了许国国君,然后与许国公卿举行了盛大的宴会,等宴会结束后,赵武问齐策:“你觉得许国怎么样?”   齐策笑的很得意:“许国官员或许都在想着放手让主上治理许国二三十年,等到他们弟子从我们那里学会了经营之术,再把权利重新接过来……今天许国公卿大夫表现的心满意足,从他们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们很满意现在许国状况,也很满意主上答应十年后归还权力的承诺。不过……”   齐策顿了顿,反问:“以我们渗透的手段,我们需要花十年时间吗?”   赵武回答:“不用十年,齐国人一旦动手,就是许国人表现的机会了,我们可以驱赶许国人向前,以许国人的名义向东南迁移,压迫齐国,而我们则一路直奔大海,把许国人背后的土地全部囊括到赵氏旗下。”   齐策会意的附和:“如此一来,赵氏的领地面积将超越郑国,或许能成为国中最大的家族。”   齐策终究是个春秋人,他的最大志愿就是把赵氏经营成霸主国第一家族,他并不能预测到后来晋国的分裂,其实晋国分裂的苗头已经出现,周王室的前车之鉴就在不远。   此后,赵武在许国又呆了将近一个月,他从赵地裁减下来的武士,全被安排在许国与赵氏相邻的边境线上,并借此肆意侵占两国之间无主土地,尽量把赵氏领地向东扩展。为了补偿这些武士的背井离乡,以及拓荒精神,赵武这次格外慷慨,除了赏赐武士大量的金钱外,还留下了足够的粮……,当然,也包括封赏垦荒武士足够大的领地。   因为这些人拥有的土地实在太广芜,缺乏可耕作的人手,赵武又派遣人手四处替他们购买奴隶,还特地亲自护送这些人,来晋国旧都城冀,也就是晋国最大的奴隶市场,购买奴隶。   一进冀城,赵武发现一个熟人——国君悼公。   夕阳西下,这位霸主国的国君正落寞的坐在晋国旧都冀的街道上,忧心忡忡的冲街道上的人群发呆。   旧都冀属于国都的直属领地,该地贩卖奴隶所收的税收,也直接归国君所有。因为守卫这座城市的是国君自己的卫士,故此国君身边没有几个人保护,除了国君弟弟杨干、阍人勃缇,也就是两名公族大夫。   赵武看到国君的模样,也遣散身边的卫士,独领着齐策与武士昆上前搭话:“君上,如今各地正在春耕,你怎么有闲心坐在这里发呆?”   霸主悼公坐在那里两眼无神:“是武子啊?听说你正在巡视各地呐,我晋国各地情况如何?”   赵武回答:“新法令已经通知到各地,我确定:每个百姓都了解了我们的新法。另外,我们的国道也修得不错,大部分领地都串联起来,只是有些道路修的仓促,路况不太好,春天一到,都是泥浆,我已经命令他们加紧修复。   但即便是这样,我们国道遍通全国后,带来的商业效果很不错,去年道路串通之后,来往的行商至少增加一倍,商税多收了两成,今年再把道路加固一下,我估计税收还能增加。”   悼公梦游一样的点点头,用自言自语的口气说:“商人都多了起来啊?怎么,奴隶商没有多啊?以前我来冀都的时候,道路上挤满了人——现在明明是春耕季节,各家族都着急的雇人春耕,冀城怎么没几个奴隶商?”   赵武一笑:“去年没有大战,各国都在休息,哪里有大规模的奴隶来源?再说,我晋国现在改为租庸制,各国的奴隶都想方设法向我国逃亡,他们逃入我国后,基本上都被国境边缘的家族接受,冀都作为奴隶大市场,因此逐渐败落了。   另一个原因是:现在是开春呀,如果所有的奴隶商都把奴隶养到开春再出售,他要把奴隶养活一个冬天,那不是白浪费粮食么。而奴隶自己逃亡来晋国,就要在冬季里穿过大雪覆盖的荒野,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所以,春天是奴隶销售的淡季,既没有商人出售,也没有自己出售自己的奴隶。   君上请耐心点,如今开春了,万物萌动,有许多活不下去的人就会自卖自身,反正到了我晋国,要不了多久又会赢得自由民的身份,所以逃亡者会大量的涌向奴隶主,奴隶主们也会尽量筹集粮食,把他们往冀城运送……我家每年都这样买奴隶,再等几天,奴隶商会越来越多起来。”   悼公两眼无神:“小武,劝劝你家娇娇吧,你瞧,我被他逼债逼得都躲这里来了。”   赵武纳闷:“去年秋收的时候,君上不是把债还清了吗?”   霸主叹了口气:“旧债刚清,又欠新债。我的日子也不好过啊——去年免征了,我没有一个铜板的收入,如今又轮到春耕,各家要求拨付粮种,你又不在家,无可奈何之下,我跟娇娇商量,借了笔新债,但娇娇坚持说去年利息未清,天天堵着我的宫门要债,这日子,没法活了。”   霸主的日子都没法活了,那小老百姓……   这是个封建社会,免税后的小老百姓,日子滋润着呢!   赵武蹲下身子,同情的说:“我作为许国国相,在许国存了点私房钱——嘘,别大声嚷,让人听见可了不得。国君可以派出亲信武士,悄悄派往许国取粮。”   国君两眼无神:“亲信武士,你有吗?武宫里的军官都是你军官学校培养出来的,娇娇个个认识,听说还有不少人欠了她的钱,如今她出入我的宫城,比出入你家后院还方便……要不,我怎么会天天被她堵大门?你手头还有‘亲信’武士,借我一点。”   赵武叹了口气:“我如今手中,唯有师偃手头那些赵氏武士可信,现在跟在身边这帮人,我瞅着,嘴都不严实。”   悼公瘪瘪嘴:赵氏武士嘴不严,那是针对智娇娇所言的。对外,没听说赵氏武士乱宣扬什么家族秘密:“师偃手下的武士,还是算了吧。师偃那个老倔头,他眼里只有赵氏,当然不会让娇娇插上手,但我同样也指挥不动他。哦,如果告诉他,我把赵家的储备搬走了,你猜他会怎么样?他会闹的全国都知道国君又欺负了赵氏。”   赵武沉思半天:“那只有许国人可以利用了——想必娇娇还看不上许国人,来不及插手那里,我给国君一封信,国君让杨干去许国,秘密指挥那里的军队,把粮草运入冀城。”   悼公想了想,有气无力的问:“娇娇不会追到冀城来吧?”   齐策插嘴:“不会。夫人是个极其讲究的人,冀城是个废弃的城市,现在又当作奴隶城,城中污水横流,街道零乱不堪,房屋残旧,过路的人都是些奴隶贩子,或者想购买奴隶的人,即使娇娇夫人到了这里,看到街道的景象,她就不会走了,看到路过的人,她就会掩着鼻子,命令马车后退。君上如果想躲安宁,没有你这座城市更合适的了。”   悼公一下来精神了:“赶快把你那比私房钱运过来,还了娇娇的债,我就可以回家了……嗷嗷嗷嗷——”   悼公最后那一声,是畅快无比的嗷叫。   看到悼公来精神了吗,赵武想起一个奇怪的问题:“既然你身边的武士都不可信,你又怎么逃入了冀城?” 第一百一十九章 巨星陨落   赵武这话问的悼公很不好意思,旁边一名公族大夫出面解释:“这是公族无忌(韩无忌)出的主意,他让单姑娘用马车拉君上出宫……”   明白了,单姑娘正在跟智氏斗得不可开交,世界上唯一能克制住智娇娇的就是单姑娘,加上单婉清最近即将生孩子,师偃等家臣对单姑娘的支持更加强烈,智娇娇也担心对付单姑娘引起赵武的不满,所以她不会去检查单姑娘的马车。   其实,看到天下霸主被自家悍妻追杀的无路可逃,赵武心中蛮有成就感的,他刚才追问悼公那句话,纯粹是为了满足他的恶趣,如今,恶人由娇娇来做,憨厚人是赵武,让他更觉得心满意足。   哦,娇娇的恶名不是嫁给他赵武之后养成的,嫁给赵武之后,只是让娇娇背后支持的家族数目,由三荀又增添了一个赵氏。开玩笑,一个背后有四大家族支撑的恶女谁敢惹?一个父兄是正、副元帅的恶女,赵武表面上受尽她压迫,国君对此也只能持同情态度了。嗯,他自己尚且受到智娇娇的逼迫,将心比心,他与赵武同病相怜啊。   所以,现在智娇娇虽然追的悼公无路可逃,他却一点不怪罪赵武。   “武哥,我同情你!”悼公怜悯的伸手拍了拍远比他高大的赵武:“娇娇只是追了我几天,我已经感觉到生活暗无天日,你跟她生活了十年,还生下了一个孩子,我真的、真的很同情你,可惜,我有心无力。”   旁边的公族都笑了,杨干也用同样的语气说:“武哥啥都好……嗯,球打得很棒;做武宫守卫时,教导起军官来一套一套的;做少司寇,眨眼间建立起一套遍及全国的捕盗缉寇系统;做司徒,在我晋国这么困窘的情况下,引进新物种,规划灌溉沟渠,整修道路,让我们国力逐渐上升……”   悼公补充:“你忘了,武哥还是当代名将呢,这么年轻就接连攻破两国,是我晋军永远的断后,他能战能守,是当今唯一从养由基面前退下的猛将啊。”   杨干转着脑袋大量赵武:“嗯哪,我就不明白,这样能干的武哥,怎么会有这样一位悍妻?而且遇事总有办法的武哥,却拿家中的悍妻一点脾气都没有——武哥,你什么时候能振作一点,我支持你!”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0 2 . c o m   杨干说完,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他紧张的左右看了看,小声补充:“绝对在精神上支持武哥——精神上!”   赵武笑了,笑的很憨厚。   悼公宽厚,他开解说:“算了,我晋国上上下下,连我这个国君,加上国家的正副执政(正副元帅)都对娇娇无可奈何,何况武哥呢。如今武哥回来了,快想点办法吧,这日子,没法活了!”   这一年春耕,在赵武的偷偷赞助下,悼公如期支付了相应款项,从智娇娇那里购买了大量的稻米——就此,晋国的物种改良工作开始大规模推行,大多数农夫舍弃了麻、黍、稷、麦、菽等五谷,开始大规模种植由赵氏改良的楚国稻种,以及其他高产麦种。   这年夏,悼公用部分劳力支付了赵氏的物资款项。借助充足的人手,赵氏开始大规模整修国内道路,大肆修建水利设施——这所谓充足的人手有多少?没有底线,反正赵武多少给劳工多少支付一点薪水,穷极了的悼公,干脆发动他领地所有的闲散人员,都上赵武的工地吃饭去。   因为赵氏的领地毗邻魏氏、韩氏,赵武整修道路,修建沟渠的工程,免不了让这两家沾点便宜。有了这两家做榜样,其他的各家族干脆也派出人手,供赵武调遣,期望自己提供的免费劳力能让赵武顺便替自家整修一下环境……结果,夏收结束后,赵武手头的劳动力达到了五十万,其中,六成以上是自带粮食的劳工。   于是,这年秋直至立冬,晋国就仿佛一个大工地,五十万人层层推进,从南到北,将晋国的道路与沟渠彻底整修一遍……当然,哪些地方的施工是精心操作,哪些地方的工作纯属应付差事,那就很难说了。   不能不说,军国主义的晋国,其老百姓是很坚韧的,仅仅两年的喘息,大多数老百姓已经缓过气来,武士们已经开始在家磨刀擦剑,跃跃欲试的等待再次投入战斗。   这年冬,国都新田城,悼公询问魏绛:“我们的百姓可以驱使了吗?”   魏绛回答:“我认为还需要再等一季,武子提供的稻种是双季稻,一年可以播种两次,但今年百姓不太熟悉,许多人只播种了一季,偶尔有人播种了第二季,收成也不太高。不过百姓心中都有了期望,这是好事,我建议等春耕过后,百姓把这一季稻种播种下去,国君再召集军队也不迟。”   元帅荀罂回答:“百姓可以等一季,但道路遥远,相互通信不便,我们如果要通知盟国参战,使者现在可以动身了。”   悼公犹豫了一下,俯身问赵武:“我们的稻种还有剩余吗?鲁国、卫国、宋国追随我们多年,如果我们的稻种有剩余,不如让使者携带稻种前往这三个国家,让三位国君也尝一尝晋国新稻。”   赵武有点为难,他并不是担心本国的优良稻种外泄——推行一个新物种,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北方国家从春秋初年就知道楚国人在种植稻米,可稻米的种植要推行到北方,似乎是一千年之后的事。所以,即使那三个国家在播种前拿上了稻种,也不见得会把它们播种到土地里。   “我们的稻种推行才一年,我晋国的农夫还在熟悉种植技巧,优良稻种连我们本国都不够,再说,鄢陵大战,各国也不是没有看到楚国的稻种,他们当初都不在意,我们何必把别人不在意的东西敬献给对方呢?”   悼公回答:“我也知道你说的那些事,但寡人这里两年缓过了力气,总得给其他国家一个理由吧——一个要求他们协同作战的理由。”   荀罂插话:“不错,寡君送给三位国君新稻,让他们播种到地里,一年可以收获两次粮食,这是对三国百姓的爱护。而无论新稻种有多少,我国的使者手持稻种前去问候,并要求他们出兵,都是个很好的理由啊。”   赵武还想坚持,一名寺人(宦官)悄悄走进殿中,在韩起耳边低估了几句,韩起脸色立刻变白了。   韩起现在负责国家武库,悼公见到寺人的小动作,先问韩起:“我们的军械准备妥当了吗?”   韩起起身,行礼回答:“我国的军械一向充足,自武子掌管武宫的时候,有想法把国家武库里的军械全部换成铁制品。臣掌管武库后,正在逐步实行新武器换装,这两年君上开放专利,民间的铁器作坊多了起来,使得铁器产量充足,我正在大力准备,计划年内将武库所有的武器都换成铁制的。   如果君上愿意再等农夫一季,那么也请给我一季的时间,一季之后,我将把武库内储存的武器更换完毕……”   悼公笑了:“武子的想法总是有点不切实际,我听说他第一次上阵,给自家配备的武器是矛,后来发现不实用,又换成了楚国的戟,长久以来,他还一直怂恿寡人把全国的军队都换装成戟,但我听说他最近的主意又变了,觉得戟上的一个横枝过于软弱,叫嚣着要把那横枝换成月牙状,或者干脆换成斧头形状。   阿起不是受了武子的影响吧?我晋国使用戈已有数百年了,武士们从小练就的武艺就是以戈为基础,一旦变化了武器,我怕万一武士不适用这种新武器,那么我们晋国武士的战斗力就要打折扣了。”   韩起脸色发白,语声颤抖,他竭力平静的回答:“我看过武子新造的戟,也就是戈头上多加一个剑刃,由此衍生出刺、挑、横砍等多项功能,但戈的功能也在,而且戟尾增加了枕器(平衡器),使整个戟身操纵起来更顺手。咱们国中知名的武将已经试验过了,都认为这种新武器好。   另外,在上一场战争中,武子的军队由于大量配装了弩,使得必要时刻,辎重兵、辅助兵也能当正卒使用,我认为这种方法不错——射击弩箭的技巧,无需经过三五年的训练,如果军中人人都装配了弩,我们可以把正卒的数量尽量削减,同时,还能保证上战场的人,无论正卒、羡余,都能在必要时参与战斗。”   韩起不知道,他给军队大量装备弩的建议,使战争从此走向了平民战争。一个平民,只需要花三个小时的训练,就能用弩弓射杀训练了十几年、以杀戮为职业、全副武装的高级武士。这使得战争间隔时间大大降低,平民越来越多的参与战争,最后,专业武士阶层逐渐衰落,再也没人花费数十年时间练习杀戮技巧了。   但目前来说,韩起的建议诱惑非常大,简直无人可以抵挡,对于一个军国主义国家来说,这建议的诱惑性足以让他们舍弃一切,哪怕为此推迟出兵也在所不惜。   “好,我给你时间,你什么时候筹足了足够的弓弩,我们什么时候发出征召令”,荀罂大声响应。   此时,刚进来的那名寺人与韩起交谈完后,并没有告辞,他还守在韩起身边,等待待韩起的答复。韩起一句接一句回答君臣提问,没顾上这名寺人,赵武悄悄冲那名寺人招了招手,低声询问情况,等寺人重复一遍他跟韩起所说的话,赵武的脸也白了。   韩起平静的回答:“我们还存在一个障碍,主要是弩箭箭杆。我的军队在郑国城下只射击了一天,这一天,我们射出去一百万枝箭,还有三成弩弓损坏,虽然,武子设计了弩弓标准化部件,可以让损坏的弩弓修复,但弩箭射出去后,找不回来了。   我韩氏当初不过装备了一万把弩弓,就造成这样的状况,如果国中装备十万把弩弓,我不敢想象我们一次大战需要筹备多少枝箭。”   赵武声音颤抖的插话,他也在竭力控制自己的语调:“多少枝箭,也值了……养活一个人到成年,耗费的粮食足够购买十次战争所需的箭杆了。而一棵树,只要细心栽培,十年之内,它给我们奉献的箭杆不止一百根。十年,养不大一个持剑战斗的武士,却足够制作出海量箭杆,用来淹没上百名武士。”   赵武的话说的有点凌乱,这不是他以往的风格,以往赵武虽然话少,但总能用简短的语言表达他的意思,这次他显得心不在焉。   不过,春秋人都是言简意赅,赵武的话还是有人听懂了。荀偃插话补充:“武子说的是,无论用多少箭杆,换一个能持剑战斗的武士,那都值了。如果我们大量配备弩弓,让平民手持弩弓,用连绵不断的箭雨压制冲锋的武士,无论他们射出多少枝箭,只要能换取敌国武士的生命,减少我国武士的伤亡,都是值得的。”   悼公看韩起与赵武坐卧不安,停下了军事讨论,问:“寺人刚才给你们说了什么?”   韩起起身,整理衣服与冠帽,而后跪拜在地;与此同时,赵武也重复着韩起的动作,两人一起匍匐在地,放声大哭。韩起在哭声中回答:“我父亲去世了。”   纵横晋国政坛的前任元帅韩厥去世,国君方面自有一番哀悼,身为遗属,韩起回家治丧,而韩家及韩厥对赵武的感情人人共知,国君也给赵武顺便放假,两人一同料理韩厥的后事。   韩厥去世了,赵武显得比韩起还要哀痛,这位老人像父亲一样照顾着赵武,他也是赵武的人生支柱,如今这位老人去世了,今后的路要靠赵武自己走。   韩起首先擦干了眼泪,反而来劝解赵武:“赵氏的地位已经稳固了,父亲走的时候,没有什么遗憾,武子,不要悲伤,今后的路,你我二人要相互扶持了。”   这话才说完,韩起马上又露出浪子本色:“你把齐策借我几天吧,父亲去世了,家里乱糟糟的,千头万绪我理不清,那齐策当初是父亲给你的,我看他把你家管理的仅仅有条,便让他来替我管几天。”   赵武摇头:“阿起哥,跟我要别的东西都无所谓,齐策不行,那是我的臂膀,再说,你父亲还留下杜溷罗,你自己还有田苏,这些人的智慧,不下于齐策,你自己人手充足,干嘛问我要齐策?”   杜溷罗是韩厥的谋士,平时充当韩厥的御者;田苏是晋国国内有名的智者,韩无忌就是因为韩起有了田苏的帮助,才主动让贤的。这两个人,一个让韩厥成为政坛不倒翁,另一个让韩起顺利登上韩氏家主的位置,个个都不是简单人。   韩起摇头:“这几年赵氏的成长我都看在眼里,你实行租庸制的时候,我家也照常实行;你开始在作坊里推行流水线作业的时候,我们也步步跟上,可做来做去,总是做不出你那个样子,把齐策借我几天,让他给我整出一套方案来,而后,我归还你……要不,把田苏借你几天,帮你管管家。”   赵武回答:“有田苏在,那就好办了,齐策在你家呆一年,一年过后,你领回你的田苏,我拿走我的齐策。”   韩起耍无奈了:“一年哪够,至少要三年。”   三年也不行!   赵武一边微笑着答应韩起,一边心中暗想:制度不一样啊,无论韩起怎样模仿,他模仿不到赵氏统治的基础——打造稳定的中产阶级。   赵氏领地之所以爆发出那么大的创造力,起源于赵武的“白马之誓”,以及其后的分封制。   “白马之誓”让奴隶有了尊严,有了对生活的期盼,有了改变自己命运的一条明路,所以奴隶们都拼命了。而后赵氏进一步推行的分封制,让武士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封建领土,他们构成了赵氏的中产阶级,这些人对家园做出的所有改造,都是对赵氏做出的改造,所以赵武只需要做出规划,下面的中产阶级——武士阶层,为了让自己生活的更好,自然会自发的推行他的政策。   比如他们手中有了闲钱,不用赵武吩咐,会自动跑到奴隶市场购买奴隶,增加自己庄园的产出,而他们出产的物资丰富了,赵氏也就富裕了——包含现代经济学观念的治国理念,远不是春秋时代古朴的经营学理论所能理解的。   韩氏学不来这一点,他们的领地处在晋国开发成熟区,周围所有的土地都各有其主,附近没有新扩张的领地供韩氏分封。没有了中产阶级作为统治支柱,所有的事情都必须领主亲力亲为。比如购买奴隶,这笔钱需要韩起来花,他买来的奴隶需要监管。分发到下面公社后,公社里的人“不是自己的东西不爱惜”,他们尽管折腾奴隶。与此同时,没有对未来生活预期的奴隶劳动力低下,需要派出大量的人手监控。这些监控人员,还需要领主发薪水……   赵武正思索间,韩起拉过来一个人向赵武介绍,这个人三十多岁,身体肥瘦均匀,眼珠灵动,一看就一副聪明样,衣服穿得整整齐齐,走在大街上,绝对是一个小贵族的楷模。   “这是田苏,他平常在国都里混的,今后三年他跟着你,有齐策留下的规矩,照着打点,以他的聪明劲,我看成”,韩起大大咧咧的介绍。   韩起谈到齐策的时候,田苏微微皱了一下眉。原先在国都内,有一群食客追随在权贵门下,期望能得到重用。那时候,田苏比齐策名气大,但现在,齐策的名气超越了所有人。人人都夸赞齐策有治国的手段,衰败的赵氏到他手里立刻变得富强,如今他作为赵武的首席幕僚,打理着赵武官衔内的一切日常事务,与晋国正卿平等交往,没准那些人还要求着他齐策。   所以,听到韩起交代说“要按照齐策留下的规矩办”,田苏皱了一下眉,决定跳开这个话题,他拱手向赵武行礼:“臣下在国都的时候,曾听说过赵武子心思灵巧,素有智慧的名声,无论做什么都很出色,比如制作百器谱、建筑城市、管理农耕、教导军官……下臣今日能够侍奉我主,那是我的幸运。”   赵武没注意田苏刚才脸上的神态变化,他发现田苏行礼的时候,仪态很标准,动作上简直无可挑剔,这根齐策以往的漫不经心相比,显然后者更合他心意。   田苏是破落小贵族,与大贵族相处,他那标准的仪态,无暇的风姿,能让田苏赢得不少印象分,但赵武最怕别人跟他讲究这些礼节——如今他地位越来越稳固,连师修、师偃都很少凑到他身边纠正他的礼节错误,现在来这么一个格外讲究的人,让赵武有点后悔,后悔用齐策交换了这个人。   然而,他不能拒绝,韩厥给予他的是生命,是让他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的机会,这个机会,还带着无尽的好处,现在韩起开口问他要一个人,他能拒绝吗?   赵武微微皱了一下眉,也不给对方回礼:“在我家中,无需讲究那么多,嗯,齐策见了我,这厮从不行礼,你既然来代替齐策,就跟他一样吧。”   田苏再次行了个标准礼:“齐策散漫,我田苏做不到,正因为他散漫,我田苏才要更严谨。”   这话赵武不爱听了:“齐策当初来我赵氏的时候,赵氏拥有的城市不过一座,城中房屋残破,百姓离散,但我赵氏现在光是大城市,就有三座了,这是齐策的功劳,我不想改变他的手法。”   赵武说这话,是提醒田苏:听你话的意思,有跟齐策憋劲的味道,我不想你因为存着这个念头,来我家大肆修改过去的“成功经验”…… 第一百二十章 春秋第五霸   韩起也听出话中的味道,他连忙提醒:“田苏,赵氏那一套政策自有它的其长处,这一套政策体系是齐策设立的,他还会回到赵氏的,而我让你跟着小武三年,一边看一看这套规划里有什么长处,以便让我韩氏得以学习照搬,一边代替齐策给小武出谋划策……你可不要随意变更赵氏规条。”   田苏是晋国有名的智者,连韩无忌都赞颂他的智慧,这样的人自然不是固执的人,田苏听完韩起的交代,马上答复:“我田苏去了赵氏,自然将竭尽所能,替赵氏效力,主上(指韩起)无需操心,轻重缓急我分得清。”   稍后,田苏马上转向赵武:“主(指赵武),我虽然常有智慧的名声,可我听说,赵城学宫才是天下学问的圣地,这次出仕赵家,我也算得偿所愿,在赵氏三年时光,恰好可以在赵城饱览全书,增长学问。”   韩起拍着田苏的肩膀,大声鼓励:“这就对了,这种态度才对,这次你去了赵氏,一定不会后悔。十多年来,赵氏从天下收集书籍与典藏,他们的藏书天下第一。不过,那些摆在明面上的书并不稀奇,赵氏秘藏的那些书才是知识,你坐在齐策的位置上,赵氏家族秘藏书籍任你观赏,你可不要错过。只要你用心,三年之后,我包你智慧值层层上窜。”   借助韩厥这次丧事,赵氏与韩氏达成了更机密的联盟,双方亲热到了交换家臣的地步。不久,韩厥丧事处理完毕,赵武与韩起一起动身回新田。路上,田苏半是炫耀,半是自我介绍:“我曾经周游列国,南面到了楚国,西面到了秦国,北上燕国……,我把天下所有国家看了一遍,列国的形势了如指掌,主上今后这方面有疑问,我,或许能解答。”   韩起坐在后面的马车上,吭哧吭哧咬着一个梨子,嘴里含着东西插话:“田苏在这方面要胜过齐策,齐策擅长治理地方,田苏擅长处理外交,他对公卿之间那些破事,以及各国风土人情,还有各国君臣暗藏的坏心眼,都‘一目了然’。”   赵武开玩笑说:“一目了然,那是楚王。”   韩起大笑,田苏神色尴尬。   楚王在鄢陵之战中,被魏锜射瞎一只眼睛,成了独眼龙。赵武取笑他一目了然,韩起公子哥一个,无所顾忌的他跟着大笑,但讲究礼节,深受“王权至上”观念熏陶的田苏感觉不庄重,他不知道该笑着迎合两位主上,还是该一脸严肃。   国都遥遥在望,赵武家的房子首先映入眼帘,韩起挥手:“今晚我住在你家……田苏,你是不知道,小武表面上看是简朴,他家的院子装饰非常奢华——哈哈,原本这院子就属于豪商匠丽氏,现在经过这位筑城名师一整理,岂不更加富丽堂皇。”   田苏点头:“我知道,智娇娇善于搜掠的名声传遍国内,甚至逼得国君东躲西藏,把她搜刮来的东西罗列出来,单单装饰一个院子,这样的院子怎会寒酸呢?”   家有悍妻是个宝啊,有这样一位悍妻存在,哪怕赵武拼命向人解释:家里的东西全是我搜刮来的,没别人帮手……听到这话的人顶多翻个白眼。   赵武的府院门口停着一辆华丽的马车——这辆马车已经是真正意义上的马车了,它四周蒙着篷子成为一个封闭空间,门窗上镶着玻璃。虽然镶上去的玻璃有点浑浊,颜色很不均匀,可拿玻璃镶到车上,这份奢华,足够让这时代的贵族伸舌头了。   随侯珠,不过是个玻璃弹珠,便已被誉为传世国宝了。那赵武的玻璃窗给被称为什么?   韩起下车的时候,看着马车愣住了,很纳闷地问:“娇娇怎如此张扬?这样的马车,她都敢坐出来,招摇过市?”   好奇的不知是韩起,大门口还有几名侍女伸着头观察这辆马车,听到韩起的话,迎出来的赵巧人上来赵武解释:“主,这是匠丽氏的马车,他今日来我们府上拜访,齐策正在接待。夫人听说这辆马车都是使用我赵氏的技术,所以让我出来看一下,记录下款式,好叫自家工匠仿制。”   赵武沉下脸:“连阿起哥都说这马车张扬,那就是真张扬!告诉夫人,这马车不适合我赵氏,不许依样仿制。”   众侍女当中,一名单婉清身边的侍女轻笑:“我家夫人是王卿之女,这种马车,我家夫人够资格坐了吧?”   赵巧人没有回答,围观者当中,智氏侍女反唇相讥:“这不过是一名晋国商人的马车,又有什么级别限制,非要王卿之女才能坐上?”   韩起做和事老:“我晋国正在筹备大战,两年前百姓就开始饿肚子了。现在这个时刻,绝不是张扬的时刻,这马车匠丽氏可以坐,但晋国卿大夫,谁都不敢坐上去……跟你家单夫人说,就说我说的,我韩起支持阿武的决定。”   侍女们都嘟起了嘴,赵巧人一边领着赵武向里走,一边低声解释:“匠丽氏已经来了三天,每天日出时分,必然登门拜访,即使主不再,也必然日落时分才告辞回家。”   赵武回声对韩起说:“他是来找你的。”   韩起一拍脑门:“不错,他是来找我的,父亲的丧事让我手忙脚乱,居然忘了全军更换军械这事儿。匠丽氏肯定是听到了风声,特地赶来找我的。”   屋内,拜见两位卿大夫后,匠丽氏倒是先找赵武说话,与韩起短暂的寒暄之后,匠丽氏把目标转向赵武:“武子,你赵氏制作的军械,其优良程度我匠丽氏远远比不上,不知这次国家军械采购大单,赵氏想分多少?”   赵武摇头:“我赵氏不参与这次国家军械采购,我家族的军械生产力量薄弱,只能供自家使用。”   开玩笑,我们走的是精品路线,只做高档奢侈品,绝不做廉价地摊货。国家武库里的军械,是给那些准备不起武器的穷武士装备的,还有就是给辅兵系统装备,这些没有购买力的普通武士,才使用国家武库里提供的备用装备。真正的贵族,谁家不保留几套优良的武器与铠甲。   在军国主义国家,优质武器与铠甲,就跟喝水的杯子一样,是生活必需品,那才是市场大头。   匠丽氏顿了顿,再问:“以后呢?以后赵氏也不参与国家武器采购?”   赵武点头:“当然!”   匠丽氏满身的肥肉都颤了,他笑着问:“那么,在赵城公开出售的那些武器与铠甲该怎么算?”   一直冷眼旁观的田苏突然插嘴:“赵城属于我主的领地,在我主领地上出售的东西,由不得别人插嘴。”   匠丽氏笑眯眯问:“那么东郭呢?在东郭出售的武器又怎么算?”   田苏回答得很快,仿佛他早已经猜到匠丽氏要问这个问题:“虽然,匠丽氏持有国中‘武器专售许可’,但我们以前也不曾在东郭上出售武器。这几年,自各领主放弃专利后,东郭才出现武器铺子——但这纯属个人自发行为,因为君上有放弃‘专利’的法令,我们不好出面约束。   然而,那些武器铺子也毕竟是少数。少数铁匠在完成工作定格之后,还有部分剩余的铁料,用闲暇时间私下打制,他们拿到国都出售,只是想多换一点钱,让生活更好一点。如今放弃‘专利’的法令还有一年有效期,想必过了这个时候,东郭将不再有出售兵器。”   田苏开口后,齐策愕然的听到田苏把“赵氏”自称为“我们”,他也是个聪明人,转眼间猜到了真相,把目光转向赵武。但不等赵武解释,韩起大大咧咧地说:“策,小武答应把你借给我三年,帮我也整一套领地规划与管理条例来……嗯,你来的时候,不妨多带一点学生做帮手,我听说赵城学宫‘养士’十年,最近有一批学生正准备毕业出师。”   说完,韩起意犹未尽的补充:“我家的厨子比不上赵氏,你不妨把伺候你的厨子也带过来。”   齐策继续等待赵武的回复,赵武咳嗽一声回答:“老元帅(韩厥)去世后,韩氏乱成一团,你去帮韩氏理个头绪来,三年后,我接你回赵氏。这三年你在赵氏的薪水照常发,你的封地也照常保留——韩氏跟赵氏一家人,你依旧是我赵氏的第一上卿。”   齐策斜了一眼田苏——听听,听听我家主人都说什么?你们这些人个个自视非常,但把韩氏搞得一团糟,弄得非要韩氏的主人来求我齐策,等着,等我把韩氏整理好了,你乖乖的回去,按我规划好的条令方案,继续在韩氏签字、盖章,就行。   田苏假装没看见齐策的挑衅,继续寸步不让的与匠丽氏辩论……   处理完赵武的家务,韩起开口:“丽原,这次我们需要订购五万张弩,十五万戟头,但只有一年工期,你赶得及吗?”   匠丽氏名叫“原”,一般人都尊敬的称他为“匠丽原”,或者干脆称他为“匠原”,因为匠是官名,丽则是平民的姓。韩起是大贵族——从小就是,他不客气的称对方的贱名“丽原”,匠丽氏只能忍着,还要满脸堆笑回答:“上军佐,一年时间紧了点,如今各领主开放专利,矿石都散落到平民手里,收购价高了许多不说,还很麻烦。”   韩起打断对方的话:“你吃不下这么大的单子,不如分给别人一点。”   赵武马上插话:“我赵氏绝不参与。”   韩起回答:“魏氏已经向我打过招呼,他们生产的戟头虽然数量少,但多少是个数儿,我家族另外还有大量弩箭的订单,还有木甲(柳条甲)需要添置……匠丽氏,你一家能吃得下这么大的单子吗?”   匠丽氏沉吟:“一年之内完成全军换装——君上的心情太急切了点,各位的雄心未免大了点!能不能换成三年,三年之内逐步换装比较好——一时之间,我怕国君也拿不出那么多钱来,支付这份采购单子。”   韩起双手一摊:“钱你问武子要,我只管做出采购计划,付款的事情不归我管。”   赵武笑:“你武库里那些破烂武器,就是钱——那些青铜兵器做武器不行,融化了铸成铜钱,却合适得很,我会把你武库里的破铜全部铸成铜钱,所以,采购武器的钱不是问题。”   匠丽氏一咬牙:“你们都狠,我也敢狠,我把我的奴隶全部押上,连夜加班干……不过弩箭,似乎赵氏制作箭杆非常擅长,我把这弩箭单子让出去,如何?”   田苏闲闲的提醒:“制作一杆弩矢,很费功夫的,却又卖不了几个钱,而弩矢需求的数量大,利润不高,匠丽氏让出来的,未必是块肥肉。”   赵武心中大喜,不是为了匠丽氏让出的订单而高兴,而是为田苏的话而高兴。   他田苏就是一个流氓,表面上看正人君子,却最擅长扇风点火,瞧这人说的话,阴森森的,正是赵氏需要的。   赵氏刚发展的时候,需要齐策的激进,以及狡猾。但现在齐策名气越来越大,在家族的资历越来越雄厚,居然逐渐道貌岸然起来,赵武感觉到有时候拉不住齐策这匹野马了。恰在这个时候,齐策离开赵氏,换上一位表面正义,最擅长背后打闷棍,使绊子的阴谋家……这不正是目前赵氏最需要的吗?   赵氏现在在公卿里已经站住脚了,韩厥去世后,赵氏就需要田苏这样的人。   “你合格了!”赵武拍着田苏的肩膀夸奖:“你刚才说的话,证明你有能力坐在赵氏第一卿位置上。”   哪有这样当着客人的面,夸自己的接待人员?   匠丽氏笑的很尴尬,田苏实在被赵武的不拘礼节弄得没办法,韩起没听出赵武的意思,还顺带自我炫耀:“当然,我韩起看上的人能差到哪里——一眼看清事物的本质,田苏不愧是智者啊。”   了解赵武性格的齐策,隐隐猜到了赵武的意思,他笑着说:“这下子,我把工作移交给田苏兄,也就放心了。”   话题谈论到这,似乎该进入讨价还价了,但勃缇的闯入打断了交谈,只见勃缇满身大汗,不顾侍从的拦阻,冲入赵氏大厅,急促的说:“国君召唤,召唤所有正卿去宫城议事,武子,我还要通知其他人,消息告诉了你,我先走了。”   韩起跳了起来,一把拉住勃缇:“发生什么事,君上召唤如此紧急?”   勃缇慌慌张张回答:“吴国国君寿梦的使者抵达新田城,说是要跟我们结盟,这次为了表达诚意,寿梦在派出使者的时候,已经动身北上。”   寿梦如此急切,到让韩起与满厅的家臣诧异,韩起问:“吴国国君反复不定,这次该是吃了多么大的亏,让他如此急切?”   赵武心中隐隐猜到了真相,这大概是传说中吴越争霸的时代到来——越国崛起了。   说到吴国崛起,要谈到“中国第一祸水”——绝代妖姬夏姬。这位夏姬虽然比特洛伊的海伦娜晚生了六七百多年,但她“祸水”的程度远远超过前者。前者只是祸害了一个国家,夏姬接连祸害了数个国家,使得春秋争霸的格局都发生巨大变化,而且这位夏姬四五十岁了,还能轻松的祸害数个国家,其魅力简直无法抵挡。   夏姬的故事是另外的事了,赵武不想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纠缠,只是吴国的崛起,并成为楚国的心腹大患,就是夏姬某任老公的功劳,其目的是报复情敌……但吴国的崛起,能够从侧面威胁楚国,减缓晋国争霸的困难,为了大力扶持吴国,晋国不惜篡改历史,把吴国说成是中原嫡系贵族后代建立的。   现在,恐怕楚国人也醒悟过来,他们照搬了晋国人的策略,扶持另一个国家从侧面威胁吴国,这就是吴越争霸的时代,西施、范蠡、伍子胥的时代到来了。   春秋五霸,最后一位霸主终于亮相了。   吴国人可能打得正顺畅,欺负楚国人蛮开心的,猛然间发现身边多了个桀骜不驯的人,他与别国交战,比吴国人还卑鄙无耻,还更加不讲规则。让本来很无耻的吴国心里充满委屈,觉得:怎么这世界没有最无耻,只有更无耻,咱跟楚国人打仗喜欢偷袭打闷棍,这越国人居然比我们还卑鄙,一边我笑眯眯跟我们和谈,一边偷袭我们。   寿梦老了,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了,于是他来找老大哭诉,以前这位老大是被他遗忘到门背后的,那时,他觉得:自己才具备当老大的潜质。但现在他认为:自己虽然有可能顶替晋国当老大,但前进的过程中,也需要晋国这位老大多多支持……   悼公很重视吴国的这次结盟,他召集所有在家的正卿举行典礼,隆重迎接了吴国使者,会见完毕后,悼公向众卿宣布:“寡人有意提前召集各国联军,在柤(在今江苏省邳县北)与吴王寿梦盟会,召集令要送达宋、鲁、卫、曹、莒、邾、滕、薛、杞、小邾等各国,有没有问题?”   荀罂用目光示意韩起,韩起毫无所觉,赵武发现了这种状况,用脚一踢韩起,韩起扫了一眼赵武,出列报告:“我的家臣正在跟匠丽氏商谈军械订购清单,另外,我还正在跟武子商量,如何把武库里的青铜军械筑城铜钱……君上知道的,武子手脚向来快,想到做到,没准现在已经开始从武库里搬东西了。”   悼公把目光转向赵武,另一边,荀罂、荀偃都频频用目光示意赵武,只是元帅的目光充满警告意味,副元帅的目光充满鼓励。   赵武无可奈何的出列,汇报:“君上的使者才派出,带走了我们粮库的种子储备,现在秋收在即,粮库里的储备只够分发给各领主做种子,国君原本计划夏收之后出兵,我的计划也是按此制定的,没有夏收,我们就没有军粮。”   荀罂大声斥责:“新军将,司徒,国中一直应该留有战备储存,你赵武子做事一向谨慎的像千年老乌龟,我不信你没有留下储备应变的。”   赵武眼角扫过荀罂,荀罂微微摇头,赵武叹了口气:“储备肯定是有的,但只够一个军的,想我晋国称霸天下,平常留一个军的储备,应该够了。”   荀偃长出一口气:“一个军的储备,确实够了,如果我们遭到侵略,征召令下达后,无需准备士兵的粮草,因为反侵略是每个武士的义务——我就知道武子谨慎,现在我们有一个军的储备,还怕什么,君上,下达召集令吧!虽然,这不是反侵略战争,但与吴国的结盟,实在对我们太重要,我们晋国可以摆脱楚国的压力,所以请下达召集令吧。   我们已经让百姓缓了两年,就下达‘纳赋令’,让武士们自带粮草与兵器,响应我们的征召令,这样的话,武子那一个军的储备,足够应变了。君上,现在楚国已经联合了秦国,齐国心怀剖侧,我们晋国危机重重,我们必须拉拢住吴国这个伙伴,无论如何,请君上下达召集令。”   魏绛反对:“不可,我听说治国最重要的是保持政府信用,政府信用崩溃了,这个国家虽然存在,却可以算灭亡了,因为亡国对他来说只是‘时间问题’,而不是‘是否问题’——我们答应百姓三年息兵,三年开放专利,如今才第二年,我们就废弃了承诺,这样百姓今后还会相信我们吗?国君的政令今后还能被百姓理解吗?”   范匄出列,建议:“虽然明知道困难,虽然明知道违背与百姓的承诺,会给我们今后的政策造成麻烦,但我反复衡量,与吴国结盟的诱惑实在太大,与吴国结盟后,楚国不能专心对付我们,我们百姓可以轮番休息轮番上阵,这难道不是减轻了百姓的苦难吗?   我认为,我们应该把这个道理告诉所有的领主,让领主们在转告自己的领民,告诉百姓我们不得已而反悔的理由,以此请求百姓的谅解,那么魏绛所说的困难就可以解决,我们还能够获得吴国的援助,有了他们的援助,从此我晋国可以放下一部分心思,注视东方与西方——盟国当中,鲁国、卫国想必也愿意我们更多的警惕齐国。” 第一百二十一章 “画蛇添足”是怎么来的   范匄是大才子。   在春秋时代,说一个人是大才子,不是说这个人诗歌做得多么好,人被洗脑的多么彻底,智力残缺的多么可爱……而是说:这人说的话逻辑严密,思维推理严谨。   也许,当时能找出范匄逻辑漏洞的只有赵武,但赵武看到了大势已去,晋国正卿里除了元帅,其余的人都对战争跃跃欲试,仿佛几年不打仗,各自浑身痒痒,生活已经失去乐趣,人生了无希望……就连八正卿里一向被认为懦弱的韩起,都充满渴望说:“我们武库里再怎么窘迫,凑出一个军的装备足够了。打吧打吧,大家穷成这样了,怎能不开打?”   唉,赵武只好暗自叹了口气,退了队列中。   悼公满脸兴奋:“吴国国君的行程已定,预计在四月抵达柤上(在今江苏省邳县北),我们大军要穿过郑国、陈国,到柤上与吴国国君会晤,一月份就必须动身,现在就要派出使者……我们带的军队少了不行,至少要带上三个军,其他国家如果来不及召集军队:告诉他们,只带上随身侍从就行,我们晋国保证他们的安全。”   元帅荀罂看到大家都赞同了,他徒劳地做最后努力:“三个整编军全带走,不行,我们总共只有三个半军的兵力,君上走了,但我们国内还要警戒东方齐国与西方秦国,不能不留下一半的兵力啊。”   荀罂说的这一点,大家都深有同感。冷静下来,副帅荀偃毫不客气的指出:“这次留守国内的人,要独自应对西方的秦国与东方的齐国,这次,可不能再留下士鲂那样的废物——我建议留下赵武子,他那个乌龟性子发了,即使秦国、齐国一同来攻击,也占不了我们的便宜。”   荀罂长出了一口气:“唉,没错呀,这次咱们是去结盟的,咱家小武擅长突击,也擅长固守,这样的人,没必要为了盟会来回奔波,就让他留在国内,震慑秦国与齐国吧。”   范匄眼珠转了转,建议:“韩兵也可以留下,韩兵最善守,在这方面远胜于赵氏。再说,韩氏的领地毗邻魏地,上次秦国人就是从魏地入侵的,留韩兵协同魏兵羡余(预备役、辅助兵)防守,西线我们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至于东线嘛——我只担心武子乘我们不在,带上许国人去欺负齐国,使得随行的齐君向我们抱怨,不如,咱这次把许国人也带上,一同参加盟会。”   栾黡一直没开口,因为国君不喜欢他,这些年来他已经被边缘化了。所以这种讨论大会上,他本来懒得开口,不过,话说到这儿,天性喜欢捣乱的栾黡忍不住插嘴:“我们带上许国国君也没用,只有带上许国国相,才有一点用处。许国的军队,许国国君压根指挥不动啊。”   许国国相是赵武。   众人都为栾黡的话笑了起来。毕竟,自己国家倒数第二顺位的正卿,担任另一个国家的国相,把对方的国君完全当成了傀儡,这种事,让晋国人感觉挺骄傲的。   悼公笑着摇头:“小武留在国内,寡人不用担心了,但韩起留在国内,我军军械补充,不免难以应急了……”   韩起正想接过悼公的话题,表明自己对这次南下公费旅游的渴望,赵武暗地里踩踩他的脚尖,韩起醒悟:“我不久前刚与赵武交换了家臣,齐策现在可以帮我调遣军械物资——我韩氏今后的公私职责,都由齐策统一管理。”   众人都长出一口气:“如果是齐策随军,由他统一调配全军物资,我们就放心了。当初,我们四军一起南下郑国,齐策把军中物资调配的井井有条,这次有他在,韩起不用随军了。”   对这种说法,韩起有点郁闷,赵武也有点郁闷——一向以来,大家都以为赵氏能有现在的一切,都是齐策的功劳,浑没想到齐策头顶上的领主才是掌握大方向的人,这,太不公平了!   稍停,悼公又开口,继续安排随行的旅游人员:“魏绛是寡人的智囊,寡人时刻缺不了他的出谋划策……哦,武子跟魏家兵合作很久,留下魏舒协同指挥魏氏领主武装,这样,武子指挥起来魏家兵也就不存在障碍,如此,寡人就把新军佐(赵武的副将魏绛)带走了。”   副帅荀偃哼了一声,看着低头不吭气的士鲂说:“上军佐士鲂也可以留下——你这废物,即使去了盟会,也排不上什么用场。”   国君不愿意了,士鲂是迎立他的大臣,而荀偃是杀了前任国君的大臣,该维护谁,国君心里有本帐:“不行,盟会的盟约还需要士师(大法官)家族出一个人立约,上次士弱与郑国立的盟约措辞过于强硬,寡人这次打算让士鲂写盟词。”   荀偃低声嘟囔:“士师家族到了这一代,怎么尽出些白痴?……幸好他们也出了个范匄。”   元帅荀罂做出仲裁:“我们就出动两个整编军吧,不过,我们可以出动六位正卿,以显示对这次盟会的重视。国中留守赵武与韩起,其中,民政由韩起负责,军事以赵武为首。除此二人留守外,其余六卿各带家族精锐,陪同国君南下参加盟会。”   元帅的决定就是最后决定,大家各自起身,按分配的任务忙碌起来。等出了大殿,韩起责怪赵武:“我好不容易有去南方游玩的机会,你怎么老是踩我的脚尖?”   赵武冷冷一笑,回答:“咱这次盟会是突然之间仓促决定的,我晋国一向动员的快,我们突然之间集结军队南下,你说其他国家能不能来得及集结军队随行?”   韩起想了想:“毕竟是我们晋国,就连楚国面对我们,如果不集结起全国的军队,恐怕也不敢轻易迎战。”   赵武提醒:“这就对了!这次出击,说穿了就是一次长跑,我们集结起队伍,气喘吁吁从北跑到南,中途不会有休息的时间,等双方结盟后,孤军深入的晋国大军一定着急的撤回。而我们两年没动了,楚国人一定想不到我们的大军会突然南下,他们不知虚实,压根不敢动。所以……”   韩起笑了:“你是说这次结盟,我们的军队会气喘吁吁跑到结盟地点,双方彼此喝一碗血,念完盟誓就要转身往回跑,根本没时间游山玩水……”   赵武补充:“那些参加盟会的领主还要动员自己的武士,不仅要承担对领民失信的指责,而且武士纳赋之后,今年,他们收不到领民的税了。”   韩起诧异:“但是,我们即使留在国内,也要动员起一部分兵力作为警戒,否则的话,万一有变,我们临时动员可来不及。”   赵武咧开嘴:“我赵氏的武士已经是职业战士,他们有五千人,赵城、邯郸各留一千人防守,我可以把剩余的武士全部集结在国都。如此一来,我对领民保持了信用,最重要的是:我根本不用再动员武士,也就伤害不到领地内的人力物力……你跟着我,享受吧。”   韩起咂了咂嘴:“职业兵……等齐策回来,我也仿照你那样,建个几千人的常备军。”   ……   一个月后,晋国以下军作为前锋,首先向虎牢城运动。稍后,晋国中军南下,随行的是浩浩荡荡的附庸国队伍。虽然,晋国向附属国保证可以保证他们的安全,但毕竟是一路南下,穿越数个敌对国,才能抵达吴楚边界,附庸国国君为了保障自己的安全,还是把国中的精锐全部带上了。   这下子,田苏最开心。因为韩起与赵武是两个公子哥,这两人只管制定计划,具体工作则全推给手下幕僚班子,两人只管天天举行烤肉大餐,日日歌舞不断——以前,这两个人就狼狈为奸,现在国中就他们两个是老大,没了约束,两人干脆把国都当做自家后院,每日驾着战车,带着是侍从武士去街头找店铺饮酒作乐。   你还别说,军国主义国家老百姓思维简单。平民看到国君违反承诺,紧急召集部队南下,本来就有些人心动荡不安,现在见到留守的两位正卿天天泡吧。经常见到俩位一脸无赖相,坐在街头的酒店,冲路过的美女吹口哨,国人心神逐渐安定,相互传说:“老元帅的儿子与赵氏孤儿,现在天天在国都遛狗泡妞,他们都不慌,咱干嘛着急……   啥,你不知道这两人意味着什么?老元帅,那是咱晋国的老狐狸,屹立晋国政坛五十年不倒,这样的老狐狸所生下的小狐狸,能痴傻吗?还有,那赵氏孤儿是击杀了‘天下第二’的猛将,人破陈国、许国跟玩一样的。这两人天天买醉作乐,咱晋国能有啥危险……瞧见了吗,现在守城的是赵家兵,每天早晨还在绕城跑步,听说,他们明天要跟韩氏举行球赛,你去不?”   领主负责职业玩耍,全然不管事,田苏就毫无疑问成了国中第一人,赵氏、韩氏两套行政班子全由他一手抓,田苏忙碌着,并快乐着,兴奋地体会着“国中第一人”的幸福。   “不行,虽然君上带着大军出击了,但武库不能搬空,我们国中危机四伏,不能没有一点储备,君上那里让他自己想办法,就说我们已经竭尽所能了”,坐在武宫的田苏,刚刚否决了元帅府要求增派物资的请求——这属于韩起的职责,随后,他马上扭脸,对另一套行政班子交代:“不行,必须加派人手,监督春耕……我知道他们领地内劳动力不足,可没有办法,我晋国内忧外患,留守在国中的人如果还不想着努力克服困难,难道他们想去战场?想去战场说一声,国君刚才还说兵力不足。”   一通骂狗叫猫之后,田苏喘着气坐了下来,侍从端上一杯淡酒,殷勤地问:“上卿,酒需要温吗?”   田苏摇头:“我喊的嗓子冒烟,正需要一杯凉酒……你下去吧,让我坐一会儿喘口气。”   田苏之所以说话如此温和,那是因为送酒的侍从是赵氏武士。田苏端着酒,慢慢酌饮,心里暗自嘀咕:“人都说赵氏穷困,每年粮食都不够吃,需要辗转向各家族大量购入粮草,但我看赵氏的伙食标准,简直比百年屹立不倒的韩氏家族还要奢侈,连下级武士一天都要吃三顿饭,两天消耗的粮食抵得上别人三天,这种吃法,再多的粮食也不够吃啊。   哼哼,人都说赵武子是被家臣藏在深山里,秘密教导出来的,但我看赵武子,简直比最讲究的贵族还要讲究,他‘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吃的食物从不讨厌精美,吃的烤肉如果烤不到细致的滋味,会很不高兴)’,就说喝的这酒,据我所知,大多数贵族只是把它简单的称为‘酸酪’,但赵氏却能细分出七大类,三十多种品牌。   比如咱现在喝的这杯酒,叫什么……‘休闲酒’,乃是‘解渴饮料’,除此之外,还有什么‘餐前酒’、‘餐后酒’、清酒、浊酒、淡酒、烈酒……光是学会‘在合适的时机,饮用类型适当的酒’这门学问,大约需要花上几个月的时间……   嗯,奇怪,如此讲究饮酒气氛与品种的主上,怎么会毫无风度的坐在街头,饮用酒家那些品质低劣的酒糟呢?难道他们真是为了稳定人心?这两个公子哥,什么时候知道人心的可贵?”   此时,南方,悼公引领着各国联军,经过艰难的跋涉,于四月初抵达江苏柤上。   柤上这个地方就是三国时代著名的下邳所在地,刘备、曹操曾在这里交战,三国第一将吕布就丧命在这里,可惜,当时下邳还没有“白门楼”。   盟会举行的很顺利,吴国国君寿梦亲自参加盟会,从盟会上他得到了自己想要得到的:晋国国君赠送三千册典籍图书,里面记录着晋国的军事架构,以及军械物资制作的原理,其中也包括赵武制作的百器谱残本,以及农田水利规划的摘要。   当然,晋国也得到了自己想要得到的:吴国国君寿梦发誓,回去后将利用晋国的先进经验,政策上全盘晋化,军事上要拼尽全力攻打楚国,直至灭了楚国这个死仇……   得到吴国国君的承诺,联军上下都很振奋,许多人感觉到,与楚国缠斗了这么久,如今终于看到了希望。为此,诸侯国都盛情款待了吴国国君,捎带着,也让吴国国君感受到中原文化的魅力。   四月三日(阴历),盟会结束,荀罂的意思是尽快回军,副元帅荀偃与上军将士范匄觉得意犹未尽,两人先找悼公嘀咕,得到悼公的默许后,两人一起来找元帅荀罂商量:“元帅,我们大军浩浩荡荡南下,郑国、陈国关起城门来瑟瑟发抖,不敢触怒我们。   如今,我们跟吴国顺利结盟,吴国的君臣看了我们赠送的书籍,又看了我们军营的状况,齐声夸奖——可这样还不够,他们还没有看见我们战斗。   吴国反复多变,再说,他们的国家身处极南,来一趟不容易,为了坚定他们的信心,我的想法是:给吴国人表演一场战斗,让他们身临其境的体会到我们的强大,以增强他们的信心。   再说,我们这次违背承诺,突然召集诸侯国南下,我们也需要一场胜利增加诸侯国的凝聚力……请元帅下令,让我们进行一场战斗,让天下人看一看,我们霸主的凌然不可侵犯。”   荀罂和气的回答:“结盟完成了,我们晋国这次出兵的目的已经达到,我觉得,现在最重要的是把军队完整的带回去,不要为了旁枝末节,再流淌我晋国人的血。”   荀偃坚持:“元帅,我听说刀剑要常磨砺才能保持锋利,士兵要不停地战斗,军队才能士气旺盛。如今我们大军浩浩荡荡南下,顺利与吴国结盟,从此楚国要经受我们与吴国的南北夹击,我们再不用孤军奋战了——如今将士们士气高昂,君上也觉得空手回去,未免让将士们失望,因此,我等恳求元帅,不要辜负了将士们。”   听到国君已经赞同了,荀罂为难地勉强推脱:“虽然,你说的很有道理,但现在是四月,南方到了五月就是雨季,大雨连绵不断,我们是北方人,不适应那种绵绵小雨的天气,所以,我们必须在五月之前离开南方。这样算起来,我们只有一个月的时间进行战斗。   但我们这次大军南下,军队里打的旗号,可不止晋国一家军队,还有宋、鲁、卫、曹、莒、邾、滕、薛、杞、小邾、许等各国的旗号,如此众多的旗号出现在一支军队里,连郑国这样的二等强国都不敢出城骚扰,还有哪个国家敢与我们在野地里决战?   如果没有国家与我们出城交战,我们怎么向吴国展示一场战斗,难道进行一场攻城战?攻城战可不是一个月内能结束战斗的,但我们在雨季来临之前,必须撤走……如果你们两个人能想出一个办法,能在雨季结束前,让军队撤下来,我不介意顺手打一仗。”   荀偃看了看范匄,以目示意,范匄上前,指点着荀罂桌上的地图说:“柤上附近就有一个国家,可以满足我们的所有要求——距离这次诸侯集会的柤往西北约50里,有一个叫偪阳的妘姓小国,妘姓属于‘东夷’,符合我们一贯的‘尊王攘夷’策略,所以,我们不必特地宣战,就可以直接与他们开打,以达到突然袭击的目的。   另外,宋国一贯是晋国最坚定的盟友,此次盟会宋国又出力最多,特别是左师向戌贡献巨大。偪阳与宋接壤,攻下来把城池赏赐给向戌,也可以显示我们霸主的英明慷慨,进一步凝聚诸侯……”   范匄深吸了一口气,神色激动:“我们既可以突然袭击,又能一举数得——总之,这个国家太合适了,简直是上天赐给我们的功劳啊。”   元帅荀罂脸上露出嘲笑的神情:“你是听说武子用偷袭的方法,接连攻陷了两个国,所以也想来一次偷袭吧?但你忘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速度。赵兵行动速度快,能在别人不防备的情况下,突然出现在别人的城下。   小武偷袭那两国,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自他成功之后,各国都在改装城门,把自家城门修建的更加完善坚固。而我们在此地举行盟会,已经停留了半个多月,你说,周围哪个国家还不因此提高警?在他们严密防范下,你的偷袭还是偷袭吗?”   副元帅荀偃坚持:“元帅说的有道理,但偪阳毕竟是小国,一个小国能有多少军队?五千还是一万?如今我们中原联军都在此处,光晋国的本军,也有五万人,等于兵力十倍于防守军队,兵法云:十则围之。我们用十倍以上的兵力围攻偪阳,即使有点难度,我们也能攻下来。”   荀罂犹豫:“攻城战伤亡很大——偪阳虽然是小国,但在这个乱世里,小国无力进攻,又怎会不把自己的国都修建的坚固雄伟?我们只有一个月的时间。拿下偪阳小国来,也胜之不武。万一不能如期攻克,反而让列国看笑话。那样,这次完满的集会就‘画蛇添足’了。”   荀偃厉声打断元帅的话:“元帅,这一仗,我们非打不可。”   范匄在一旁郑重补充:“这也是君上的意思。”   荀罂勉强说:“既然你们都坚持,那么好吧,我下命令……只是,我仍然认为:为了偪阳,流我晋国的血毫无意义。”   看到荀罂答应了,荀偃急不可耐的冲上前去,从元帅桌案上抢过军符,大声回应:“元帅请放心,我一定为宋国拿下偪阳。”   于是,诸侯们直接从柤开拔,4月9日,联军包围偪阳。   果然如荀罂所料,偪阳人从听说霸主在附近举行盟誓大会,他们的城门就没有打开过,晋国第二才子范匄虽然尽力模仿赵武,让自己的士兵也骑上战马,拼死突击偪阳城门,但偪阳压根没有打开城门,范家兵绕了一圈,发现四门紧闭,只能无聊的呆在城下,等待后续大军的到来。   后续大军里,吴王寿梦看着联军的行军队列,啧啧赞赏:“常听说晋国人行军队伍整齐而肃穆,今日我算领教了什么是‘好整以暇’,几万大军一起行动,长途跋涉之中,连一个超乘(超越自己的行军队列)的都找不见,果然名不虚传……不过,旁边那是哪一国的军队,怎么他们人数虽少,行动之间也有晋国军队的风范。”   悼公半是得意半是炫耀的回答:“那是许国的军队,我晋国的新军将、司徒赵武子正在担任许国的国相,所以他把我们军队的训练方法带入了许国——这位新军将以前担任武功守卫,负责培养军官,吴君手头的军事典籍,有不少是他整理的军规条例。”   吴国国君寿梦马上俯身,感兴趣的问:“许国有资格聘请晋国正卿为国相,我们吴国有没有这个资格?寡人也希望有一位上国正卿远来,把上国的先进文化带给我们,我看那位赵武子不错,我听说,他还是当今唯一从养由基面前全身而退的猛将,我吴国最需要如此猛将啊。”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一场史诗上的攻城战   悼公咳嗽了几声,掉过头去没回答寿梦的话,士匄赶紧在一旁赶忙解释:“吴君,你我两国恐怕体制不一样,赵武子虽然是国君的属臣,但他是有封地的领主,是晋国的百代世家,这样的人,我们国君没有权利赐予、转赠……当然,吴君如果真的求贤若渴,我们可以考虑另外赠送一批人手,那些人,国君是有权转赠的(指奴隶身份的嬖人)。”   吴国国君寿梦失望的噢了一声,不再说话。   此时,偪阳城下,攻城战正在激烈进行。   攻打偪阳是范匄与中行氏提出来的,攻城主力也是这两家担当,战斗中,范匄也豁出了老本,他家族秘藏的三大武士一起出手,冒着密不透风的箭雨攻击到城下,奋力撞击城门。在他们的奋勇争先下,隆隆的撞击巨响连绵不绝,加上弓箭的射击声,士兵垂死的喊叫声,伤重的挣扎声,呐喊声,兵器的撞击声,构成了一幅声音吵杂的交响乐。   这场攻城战也是中国最早详细记录在历史上的攻城战,因为在这场战斗中,有孔圣人他父亲参与,另外,还有孔圣人七十二门徒秦丕兹的父亲秦堇父。   鲁国人不能不拼命了,晋国人如此迫切的想压服南方诸国,是因为他们想抽回身帮助鲁国,帮他们对付齐国的压迫,所以鲁国人疯了,他们也把压箱底的力量全部拿出来。   如果历史没有赵武,那么这次盟会过后,晋国人也因为宋国的功劳,打算攻下偪阳以犒赏宋国。   现在有了赵武,晋国人不仅要犒赏宋国,而且之前就因为陈国、郑国的归顺与服从,大大地犒赏了那两个国家。   此外还有许国,看似吃亏的许国现在有了稳定的生活环境,再不用日夜担惊受怕。   连番的重赏下,让“跟老大混,有肉吃”成了各国诸侯的共识。所以,面临齐国强大的压迫,鲁国人根本无法单独应付,他们唯有指望老大撑腰了——他们不能不拼命。   除晋军外,最先赶到的联军部队也是鲁国人。鲁军一路狂奔,首先赶到偪阳北门,此时,北门负责攻打的是范氏家将赤犴(han)——范氏有四大家将:林虎、裴豹、守罴、赤犴。但这四位家将不是“士”,是奴隶身份,属于那种肉盾与挡箭牌的人物。其中林虎已经送给了赵武,故此范氏现在只剩下三大家将。   赤犴也是异族人,具体他来自那个民族已经分不清了。因为赤犴头发有点发红,长的比林虎还要丑,所以,他以野兽的名字命名。   说起来,赤犴是非常想攻破这座城门。当初他们范氏四大家将并列,虽然因为林虎长的身材壮实,力大无穷而成为四大家将之首,但当初林虎被赠送给赵武时,其他三位家将无不嘲笑林虎运气差——赵氏当时是国中知名的穷贵族,连个小小的卿位都没有占上。与之相比,当时的士氏家大业大,枝系繁茂,跟着士氏继续走,显然比林虎跟着赵武,前程远大得多。   然而世事难料——让其他三大家将郁闷到吐血的是:赵氏首先废除了奴隶制。作为范氏赠送品的林虎成了第一批获益者。到了赵家,林虎摇身一变成了自由民,马上又成了舆大夫,如今人都成贵族了。再然后,林虎耀武扬威,带着不少侍从,驾着战车走过国都街头,见了范氏剩余的三位家将,都不屑打招呼。   贵族了,当然不能与奴隶随意打招呼,更不要说拿奴隶当朋友。   其实,晋国国内目前的奴隶制已经开始松动,各大贵族看到租庸制对劳动热情的促进作用,都逐步开始在自己的封领悄悄推行租庸制。范氏三大家将早盼着自己也能摆脱奴隶身份——但炮灰跟农夫不一样,即使赵氏也只把废奴政策推行到农夫阶层,对武士拥有的奴兵仆兵毫不触动,所以赤犴虽然是范氏三大家将之一,但他跟其余两位一样,依旧是奴隶身份,只不过是颇受重用的奴隶兵而已。   这次攻打偪阳前,范匄已经发了狠,他宣布:先入城者重赏,准许受赏者提一个要求,他范匄有求必应。   听了这话,其他三名家将相互交换一个会意的目光,他们能想到的要求无非是:交还丹书(奴籍身份证明),让他们从此成为自由民。   因为存了这个心思,赤犴很努力……但是有些时候,很多事情不是个人努力就能成功的。赤犴如今站在偪阳城门洞内,努力思索破城方法,但他无论怎么努力,似乎想不出窍门来。   从城门洞向外眺望,沿着晋军的攻击线路延伸到赤犴站立的地方,一具具七倒八歪的尸骸,铺成了一条死亡之路。他们默默的说明赤犴努力的程度。   鲁国援兵是由名臣孟献子统领的,他的左右是鲁国猛士郰邑大夫梁纥(孔圣人他爹),以及猛士狄虒弥。鲁军伫立在城下,在偪阳军队弓箭射程外,孟献子上前细细打量着偪阳城墙,若有所思。   赤犴看到援兵来了,他精神一振,翻身冲出城门洞,回到晋军阵线,过去向孟献子施礼:“贱人是范氏家将,我们范氏士兵已经攻了四次,还没有得手,贵人的兵到了,能否与我们携手再攻一次。”   孟献子一听对方的自称,知道对方是个奴隶,皱着眉头像挥苍蝇一样挥了挥手——鲁国是个讲究礼仪的国家,他的身份使他不能直接与奴隶对话。于是,猛士郰邑大夫梁纥(孔圣人他爹)代他回答:“没问题,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战斗的……只是我有点奇怪,范家武士怎么以奴隶为家将?”   赤犴无言以对,默默退下。   稍停,晋鲁两国联军再次组织军队发起攻击。   这次,因为鲁国军队统领都是贵族,所以联军统帅换成了鲁国人。   孟献子不是白当贵族的,跟在晋国人身后打了许多年仗,他已经学会了一些军事技巧,便在战车上用戈指点着城门两侧吩咐:“把军中所有的弩弓集中起来,分发给善射者,搜集所有的弩箭供应弩箭射击,而后以盾牌兵作为彻头,掩护弩兵逼近城墙,再以弩兵压制城墙上的士兵,以步卒精兵突击城门……”   赤犴听了孟献子的话,心中只剩敬佩了,他乖乖的按照孟献子的指派调配好兵力——晋军进攻了。   带着那种特有的霸主国傲慢,晋军盾牌兵按照鼓声的节奏缓缓向前推进。他们推进的节奏是四拍一步,当第一声军鼓声响起的时候,盾牌兵奋力大喝,将竖放在地上、一人多高的盾牌举起,在第二声鼓响的时候,他们迈出一步,而后双脚并拢,在第四声鼓响同时,再将盾牌重新放到地上。   完成这一切动作需要四拍,刻板的晋军整齐的按照军鼓节奏缓缓前进——这种整齐推进,向来是晋国人偏执追求的。   移动的盾牌阵线仿佛一堵盾墙,缓慢地、执拗地向前推进。后面随行的战车上,孟献子对身边猛士梁纥赞叹:“晋国军人的素质我们鲁国永远也赶不上呀!瞧他们,鼓声一响,军伍整齐,号令严明……咱们鲁国,什么时候能让百姓也有这种素质?”   梁纥回答:“霸主两百年的熏陶与教化,不是我们一两天就能赶上的。晋国人已经战斗了两百多年,每一个活着的晋国人都是战士的后裔。他们血液里流淌的是青铜!这种‘青铜血液’已经成了他们文化的一部分。每个晋国人从小浸泡在青铜血液里成长,他们天生守纪律。天生能战斗、天生嗜血。   而我们鲁国是礼仪之邦,‘知礼仪懂进退’是我们的国民文化——我们鲁国的文化是‘礼仪’呀,抛弃了鲁国的礼仪,要想效仿这种‘青铜血液’,那么,我们鲁国还是鲁国吗?”   孟献子大笑:“说的好啊!我们也有我们的骄傲,守住我们的本色,才是我等大臣该考虑的!”   孟献子说的很慷慨激昂,但他忘了,路过崇尚利益的同时,也一贯受到齐国的压迫。维持现在的本国特色,也意味着鲁国要保持目前这种受欺凌、受煎熬、永远跟随在他人后面做小弟的文化传统——直至灭国!   正在此时,晋国的军鼓声变了。随着军鼓声变换,晋军盾墙后射出了第一波弩箭,但这波弩箭没能射到城墙之上,箭杆远远地插在离墙很远的地面上。   孟献子叹息:“果然,韩氏才是晋国第一善射的部队。我记得当初韩氏攻打郑国的时候,弩箭的试射只是单发试射,以节省弩矢的消耗。这个经验范氏学不会,如今范氏弓兵的试射,居然把一彻弩兵手上的箭全射出去。这,未免太浪费了。”   孟献子毕竟不懂军事,他看出了范氏弩兵和韩氏弩兵的差异,却不知道差异产生的原因——战斗中,军队指挥全靠军鼓的变幻。韩氏能把鼓声节奏细化到指挥“单彻行”进行试射,也能够指挥少量士兵试射。但范氏却没有细化到这种程度,它们的鼓声简单,只能下达“试射”命令,不能告诉士兵具体试射方式。   孟献子话音刚落,晋军鼓声又变——第二彻行弩箭射了出去。这一排弩箭勉强扎上了偪阳城墙。   立刻,晋军的鼓声变得细腻,彻头的盾墙停住脚步,后排逐渐赶上,与前排盾墙叠加……一排排盾牌层层叠叠的搭了上去,形成一面类似乌龟壳的龟阵。   “进入守军射程了”,梁纥提醒:“幸好我军弩箭射程远,从城下射击,恰好与守军居高临下的射程相当。因此,咱们进入守军射程时,守军也进入我们的射程。”   偪阳城的反击也开始了,他们居高临下,连续不断的向下射箭。在偪阳守军的箭雨下,晋军不慌不忙的按照鼓声节奏变换阵型,有整体的盾墙大阵变换成两个盾墙团阵。   一声高亢的鼓声响过,晋军盾墙突然撤开,露出了排成密集队形的弩兵,这些弩兵发出一声大喊,紧接着,喊声有节奏的一声接一声,每喊一声,就有一彻士兵将手中弩箭射出。   地面上是一浪接一浪的喊声,天空中是一波接一波嗖嗖飞舞的弩箭。双方对射的热火朝天。   “该我们了”,孟献子挥下一了战戈,顿时,鲁军兵车从晋军露出的缝隙中迅猛冲出,他们颠簸的碾过地面上横成的尸体,快速的扑向城门。   成功了,在晋军弩箭的压制下,偪阳人根本没有对鲁军做出反击,鲁军冲至城下……稍停,偪阳城门被鲁军攻破。   赤犴神色激动,他顾不得继续指挥,立刻催促左右,驾兵车冲入偪阳。   如果说城外是晋军的世界,依旧阳光明媚的话,偪阳城内就是地狱。   赤犴冲进城才发现,偪阳人压根没有专心对付城外的部队,他们把主要精力都用在对付入城的士兵——因为偪阳城是有瓮城的。   攻入偪阳城的鲁国军队被拥挤在瓮城狭小的区域内,承受着头顶如雨点般落下的石块、废水、箭矢,惨叫声响成一片。猛士狄虒弥慌忙之中,将一个巨大的车轮卸下,蒙上甲胄,形成一面超大号的盾牌,左手执“盾”,右手操戟,还在坚持指挥一队士卒,继续与城墙上的敌人对射。   正在此时,城门口传来一阵吱扭扭的响声,一道闸门缓缓下降,偪阳人放下城门口的千金闸了。赤犴举着手里的大盾牌冲到鲁国猛士狄虒弥身边,一手指着城门口提醒,同时大呼:“撤退,撤退,再不撤,我们见不到今晚的月亮了。”   梁纥也冲了过来,大声喊:“事情已经无可挽救了(事不可为夷),赶紧撤吧。”   鲁国猛士狄虒弥手下,是鲁军唯一成建制的部队,此时,鲁国人其他的部队都已经打散了,狄虒弥正挥舞着车轮做的盾牌,指挥部下抵挡,他扫了一眼左右,马上答应:“千斤闸——梁纥,你照看千斤闸,我来断后。”   赤犴刚想争夺断后的位置,不巧,一杆箭从城上射下,正中赤犴胸口。   赤犴翻身倒地。   梁纥顾不得在谦逊了,他一手拖着赤犴,一手挥舞着赤犴的大盾,往城门口突进。   千斤闸已经降下了一半,情急之中,梁纥(孔圣人他爹)用手中的盾牌支住了千斤闸,但头顶上的闸门实在过于沉重,盾牌发出变形的吱吱声,梁纥急了,他用脚一拨拉,先将赤犴踢出了千斤闸外,而后两手一拖,奋力举起了千斤闸。   他居然举起了千斤闸。   孔夫子他爹托起了千斤闸,让晋国、鲁国残军逃出了城外……   一个月后,远在魏地视察魏地防御情况的赵武接到了情报,他感到这段记述非常眼熟。   这不是许多小说中的情节吗?怎么鲁国人把这段攻城战记录到了真实的历史当中,记录到《春秋》当中。   要知道,作为历史记录,《春秋》是中国历史上最严谨的。这样严谨的史书,居然记录了一段类似小说般的情景。   赵武想了想,暗自赞叹:也许,后来的小说都是山寨了这段对孔圣人他爹的描述。其实我知道,历史上,真正托起千斤闸的仅此一人,再无其他。当然,也唯有在春秋,人还能托起千斤闸,因为这时的千斤闸做工简单,实际上没一千斤重。   稍稍平静下心来,赵武又暗自琢磨:这段历史记载至少还说明两个问题:第一,春秋时代,南方小国已经有了瓮城结构,而且城门口有了千斤闸。另外,这位猛士狄虒弥也有意思,他居然拆下了车轮当盾牌。   幸好这时代,车轮与车轴不是连体的,否则的话,那就笑话了。   稍停,赵武又把目光转向后续文字:鲁国人如此记述说,孟献子当时在城外,他看到梁纥(孔圣人他爹)手里托起千斤闸,感慨说:“《诗》里所谓‘有力如虎’,说的就是这样的人吧?”   这场攻城战结束后,不甘心的鲁国人又发动了数次攻城,偪阳人相当自信,再次戏弄对手,他们居然将一条布从城上垂下,并在城上大喊:“爬上来啊!”   偪阳人喊叫的时候,孟氏的家臣秦堇父正好运送辇重(贵族乘坐的重型兵车)到达偪阳,听到偪阳人的喊叫,他挽起袖子攀布而上——以后的情景类似一出惊喜剧:   第一次,秦堇父眼看快爬到垛口,偪阳人突然将布割断,秦堇父重重摔下城根,昏厥过去。偪阳人在城上得意洋洋,又把布垂了下来。   第二次,秦堇父苏醒后再次攀爬。眼看快爬到城墙口了,偪阳人在城头上松开了布,秦堇父拉着几尺长的布,从城头上飘飘荡荡再次摔下。   如此重复了三次,守军也被这样屡败屡战、坚持不懈的勇气感动了。偪阳城头,布匹也不再悬下。一名偪阳将领趴在城头对城下的秦堇父喊话,话说得很诚恳:“求你了,您的勇气使我们敬佩,我们服了,您不要再爬了。”   秦堇父爬了三次墙、摔了三次、缴获了三匹布——事后,他把缴获的布缠绕在身上,满军营游荡,向别人展示自己的功劳,逢人就说:“瞧见了吗,这是我勇气的象征,偪阳人都害怕了我的勇气。你们谁胆子小,我这儿勇气多的都快溢出来了,可以卖给他点勇气(余勇可贾)。”   赵武叹了口气:“明明这世界有了我,跟以前不一样了,怎么他们还缺少攀爬手段,非要让守军放下布来才能爬墙——梯子呐,我明明发明了梯子啊。”   赵武认为他改变了什么,其实他并没有改变历史的大方向。   伴随着封建意识而成的领土、领域等概念,在春秋时代深入人心。赵氏发明的东西属于赵氏,这属于领权概念。对赵氏深怀恶意的家族可能会偷窃这一技术,但越是跟赵氏关系好的家族,越是谨守本分,不敢轻易触及原属赵氏的东西——在真实的历史上,赵韩魏好的同穿一条裤子,但最终,韩氏把自己弩箭技术、赵氏把自己的骑兵技术、魏氏把自己的甲士技术,各自带到了战国时代。   在长久以来的合作中,三家不是没机会窥伺对方的技术长项,但他们各自谨守自己的领域,绝不敢越界——即使在双方交恶的时候,亦是如此。   这就是封建意识。   赵武发出感慨的时候,偪阳城下的攻城战已经持续了一个月,眼下进入了五月初。眼看大雨季节即将来临,早来一力请战的荀偃、士匄灰溜溜来找荀罃请求退兵,恳求说:“雨季就要到了,再拖下去我军恐怕难以安全退兵……嗯……那个,请您下令班师。”   荀罂怒不可遏,顺手操起几案摔过去,几案从二人中间飞过。他随即厉声呵斥:“你们不是说要拿下偪阳、封给向戌吗?那就把这两件事情办好,再来跟我说话——我原本不打算来,是你们坚持要打,我为了班子团结才答应你们。   现在已经劳动了国君,麻烦了诸侯,吴国国君也等待你们的成功足足等了一个月了,老夫被你们牵连到个地方,你们不能建功,又想来害我,到时候你们肯定又要说:是我荀罃下令撤兵的,不然的话城就攻下来了。我已经老了,还能再次担当这样的罪过吗(指自己年轻时曾经被楚国俘虏,所以说再次负罪)?!   我再给你们七天时间,七天你们取不下偪阳,我先取下你们的人头!”   从来温文尔雅说话的元帅荀罂暴跳如雷,老实人难得发脾气,但一旦发脾气,挺吓人……荀偃、士匄二人摸了摸脖子,惭然退下。   出了元帅大帐,一向聪明的范匄突然恢复了聪明,他眼前一亮,喊道:“梯子——我想到了,赵武大婚的时候我去祝贺,曾在赵城看到过两件古怪的工具,一种被赵武称为梯子,另一种被称为脚手架,这两样都是可以攀爬登高的东西,我怎么以前没想到呢。”   荀偃也慢慢想起来了:“没错啊,我在赵城看到过那东西,听说果农还拿一种叫‘人字梯’的东西登高采摘果实——既然‘人字梯’上能摘果子,也就能射箭。”   “没错啊”,范匄懊恼的跺脚:“我常听人说,赵武子破城轻松自在,从没想到仔细打听他是轻易破城的……然而,现在还不算晚,魏绛不是在国君身边吗?我们去打听一下,不就清楚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王旗下的蛋   范匄此时的无知,不是因为他不聪明,是因为这个时代信息传播手段匮乏,既没有广播也没有电视,更没有影像设备,连手机短信也不存在。单靠别人用贫乏词汇量描述赵武以前的攻城经历,他压根想象不到那些攻城设备如何运用、如何制造,如何协调指挥……   但范匄是聪明人,魏绛的口才也不错,后者随手给范匄画了几张草图,告诉范匄,冲车、撞车、梯子的形状,以及这些武器如何移动,如何发挥最大作用。得到这些简略草图的范匄如获至宝,立刻寻找工匠制作这些新奇设备——当然,为避免赵武产生不满,范匄立马派出人手通知赵武,恳求赵武的容许,并答应制作完毕后,参与制作的工匠全部送给赵武,当做获得生产许可证的补偿。   此时,魏地,赵武已看完了鲁国人记述的偪阳之战详情,他手抚额头思索了片刻,翻手把记述的竹简递给了身边的田苏。   大厅内还有一名女子存在。   送这份竹简来的是鲁郤姬。她曾是郤至的女人,当初郤至把她从鲁国的施孝叔那里抢来,后来三郤覆灭,她回国投奔前夫施孝叔——就是那位春秋第一凤凰男。在黄河边上巧遇赵武,再后来,她在赵城香町住下,帮赵武训练赵氏歌姬……   田苏低头去看这份情报,鲁郤姬凑到赵武身边,巧笑着说:“小武,看来君上今年无法回到国内了。”   “难说!”赵武摇头:“范匄是个聪明人,他这次攻城是想跟我别别苗头,以掩盖我的名声,所以他脑子里下意识的屏蔽了一切关于我的信息……不过,他终究是个聪明人,等到走投无路的时候,他会想起我的攻城设备来。   哼哼,偪阳是一座小城,无论偪阳人多么自信,他们的力量还不足以与百年霸主晋国抗衡,没准我们说话这功夫儿,偪阳城已经陷落了。”   赵武说的过早一点,他说话这功夫,范匄刚刚获得魏绛的指点,但七天后,偪阳毫无疑问的被攻陷了。   鲁郤姬眼珠转了转,摇着小扇子说:“虽然我父亲很无耻,把我从施孝叔那里夺过来作为礼物送给郤至,但现在我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能够使鲁国的情况及时通报给你。所以我不得不问——鲁国人如此拼命,能获得什么奖赏?”   赵武笑了:“对鲁国的奖赏应该有国君(悼公)做主,你们是为国君拼命,本来应该由他奖赏你们,我只是个小人物,怎么敢代替国君奖赏鲁国呢?”   鲁郤姬笑,柔柔的说:“那么我呢,你不奖赏一下我吗?似乎,目前整个晋国,唯有你有能力使鲁国立竿见影的获益。”   田苏推开了竹简,插话:“虽然我们的兵马可以直接渡河去空虚的齐国,但齐国现在的空虚,是因为他们的主力军队正在遵从寡君号召,与我国并肩作战,因此,无论是我们还是许国军队,都不合适在这个时间踏上齐国的土地。况且——”   田苏笑的很阴冷:“况且齐国是大国,小规模的骚扰对它没有用,要打,就必须给它一记狠的。但仅仅凭借我们现在的力量还不行,弄不好要打草惊蛇。”   鲁郤姬坚持:“还有其他呢?你曾经说过:管仲用经济大棒收拾了邻国,使齐国得以称霸。最近,你家棉布大量往齐国倾销,我听说齐国的桑麻产业、纺织业越发凋零。你能不能送我一点棉花种子,让我们鲁国也栽培一些。”   赵武推脱:“你说齐国的桑麻产业凋零,我看远远没到凋零的时候。齐国人扩张的很快,他们新占领了地广人稀的莱国莒国,那里土地廉价,劳动力也廉价,齐国依靠低价与我竞争——这场竞争才刚刚开始。   另外,鲁国不适合种棉花。现在的鲁国在齐国的压迫下,耕地越来越少,你们现有的土地,种粮食都不够自己吃,怎能用来种棉花呢?我赵氏能种棉花,是因为我们像齐国一样,拥有大量的土地,人口却没有多少。我们土地廉价,竞争起来无非是广种薄收而已,所以我们不怕齐国的低价竞争。   齐国目前的状况与我们太像了,土地空闲的多,适合种植经济作物。我怕把棉花种子给了你们,你们保不住,让它落到齐国人手里,那么齐国会越发壮大,对你们鲁国反而不是好事。”   鲁郤姬很无奈:“君父(指鲁襄公)眼巴巴的把消息传递过来,无非是指望我也能给他们稍回一个好消息。我是女人,见识不多,你能有什么好处,多少给我一点,也好让我对君父使者交代。”   赵武把目光转向田苏,田苏想了一下回答:“目前,我们可以做到的就是:在鲁国河岸上修一个码头,让赵氏以及卫国许国的渔船时常到鲁国通商。”   鲁郤姬眼一亮:“‘赵氏筑城法’——太好了,你赶紧给鲁国设计一座小城,我把图纸交给国君派来的使者,让国君尽快在河边修城。”   田苏嘴唇动了动,没有把话说出来,赵武眨了眨眼,悠然神往的望着南方:“偪阳小城,居然建筑花样如此多,真想过去看看那座城市,跟我的武威城比一比,谁更好?”   田苏一推桌子上的竹简,提醒:“主上已经视察完了魏地,如今在这里呆的过久了,我认为我们应该动身南下了——偪阳城嘛,我认为不见得比得上武威。虽然从建筑格局上看,武威只有瓮城,缺少一座千斤闸,但我们的城墙是石头砌的,城门口处,我们布设的陷阱应该比千斤闸更凶狠。”   赵武沉吟:“能不能派人去,把偪阳城的构造给我画下来。”   田苏答应:“我们身边带有几名叶公(叶公好龙的那位叶公)的弟子,主上要是有这个心思,就派遣他们其中一人南下吧。”   鲁郤姬俏声问:“刚才你们一直说南下,这是打算去哪儿?”   赵武回答:“虎牢城——我去维修一下虎牢城,清点一下联军辎重,顺路去韩地看看齐策。”   鲁郤姬沉默片刻,揣摩不出赵武南下虎牢的意图,便娇笑着说;“如此,我就不耽误大司徒的行程了……大司徒答应我的城池图纸,能否现在给我。”   鲁郤姬催促的急切了点,没想到赵武真像掏糖果一样,从袖中一掏,掏出一份图纸来递给鲁郤姬:“一座容纳千人的‘军城(堡垒)’,我这里恰好有……”   鲁郤姬瞪大眼睛,看了许久,问:“人都说你是筑城大师,你果然随身带着图纸,随时随地送人吗?”   赵武噎了一下,田苏马上代替赵武回答:“你说的那种行为,叫做炫耀。我主随身这份图纸,是为虎牢城设计的卫城,我们南下虎牢,正打算修建几座拱卫城池……”   “哦”,鲁郤姬欣然收起图纸,拜谢说:“这下子我跟君父有了交代,那就不耽误司徒行程了……”   ……   5月4日(庚寅日),荀偃(中行偃)、士匄(范匄)向部队下令,七日不能克城,先斩了你们大伙,然后我俩自刎,以申军法。   随后,围城部队动用飞桥、云梯猛烈攻城。   飞桥是保障攻城部队通过护城河的,两根长圆木,上面横铺木板,下面还有一对木轮,可以推动。云梯则可以“依云而立,鸟瞰城中”,底部装有木轮,梯身可以上下仰俯,顶端还有抓钩,钩住城墙就摘不下来。   四国诸侯并立合作,中行偃和范匄亲冒矢石,手持盾牌,登上攻城的云梯,跟守城敌人进行殊死搏斗。经过五日激战,晋军众死伤惨重,但苦战恶斗30天的偪阳,已经没有一个四肢俱全的人了。   8日(甲午),四国联军终于站在了逼阳城头。   此战过后,战斗英雄叔梁纥后来却死活娶不到媳妇,直到66岁才找了一个女生,那女子很年轻,才二十岁。她就是孔子的妈。   根据司马迁目击和报告,孔妈妈和叔梁纥是“野合”。但也有不同意的人说,孔子是祈祷山神以后获得的,跟五百年后的耶酥基督一样,是处女所生。据说——不是赵武说的,是司马迁说的——孔子生下来以后,长相奇丑,脑袋上都是山丘,所以叫孔丘,他3岁时候,战斗英雄叔梁纥去世了。   偪阳大战,实际是晋国的一步险棋,偪阳虽小却城坚池深,胜之不武,败之可耻,一旦拖延久了,楚军从背后摸上来夹击,晋国很可能全局被动。但幸运的是,楚国令尹愚钝无能,眼看着战略要地偪阳丢失,竟无所作为。   战后,晋悼公准备按约定将偪阳赠与向戌,向戌坚决辞谢,说:“如果承蒙您镇抚宋国,以偪阳增大我国寡君的领土,那么宋国群臣必然安心事晋,有什么能比得上这样的恩赐?但如果你专门把偪阳赐给臣,就等于是为我这个外臣,劳动诸侯求取我的封地——还有什么罪比这严重呢?外臣愿以死相拒!”   向戌坚持臣子的本分,悼公深表赞同,于是,悼公把偪阳转赠宋平公。为了感激晋国替宋国增加了偪阳领土,子姓(商王室后裔、宋姓起源)的宋国君主宋平公在楚丘(在今河南省商丘市)隆重款待悼公,并准备以《桑林》乐舞相款。   当年,商朝开国者汤曾在桑林求雨,故有《桑林》乐舞,这支乐曲属于专门为天子所设节目,悼公作为诸侯而用天子乐舞,便是逾制,所以荀罃获得消息,坚决推辞。   闻讯赶来的荀偃、士匄听说此事兴高采烈,荀偃劝解说:“元帅,诸侯之中,宋、鲁两国是大家观礼的地方。鲁国有禘乐(也是天子之乐),在接待贵宾以及重大祭祀仪式中就能使用,现在宋国以《桑林》招待我们的国君,不也顺理成章吗?   再说,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天下间除了宋国会表演《桑林》,还有哪个国家能演出这个曲目?人家宋国人也并不是天天演出《桑林》,除了眼前这个机会,今后我们到哪里去看类似的表演呢?”   荀罂摇头:“不符合规矩的事情,不能由我这个元帅做出来,如果你们非常渴望观赏《桑林》,那么你们去,我留守军中。”   范匄有点不好意思:“元帅,《桑林》是表演给国君看的,你都不去了,国君怎么敢去?国君不去,宋国人还会表演《桑林》吗——这可是王室级别的歌舞表演啊!”   荀罂犹豫:“你们自己跟国君去说,如果国君也想看,我不会拦着。”   国君当然想看。   宋国的桑林舞就是这时代的大型歌舞晚会,场面浓重而盛大,开场的时候,宋国乐师高举旌夏(一种旌旗,上有五色羽毛),率领乐队鱼贯而入。悼公一见旌夏,立刻被这阵势吓呆了,赶紧退入厢房躲避。   旌夏(装饰五色羽毛的旗帜)是王的旗帜,这一旗帜出现,虽然让场面显得更加宏大,气势逼人,但自小在周王室长大的孙周知道这不符合春秋礼节——你想,“王旗”竖在场中,他悼公坐在上首主席位子上,满脸嬉笑地观赏歌舞……   这是对王权的不尊重。   避入厢房的悼公很不满,他责怪范匄与荀偃:“难怪执政不过来观赏《桑林》,你们怎么不早告诉我,《桑林》的开场要出现旌夏。”   范匄这位“晋国第二才子”羞红了脸,世家大贵族出生的他很为自己的无知而不好意思:“我以前只听人说起过《桑林》,可跟我说起的那人,自己也没亲眼见过《桑林》的表演,哪知道这演出开场打出了‘王旗’。”   宋平公也很不好意思,因为身为主人,让客人感到羞愧,那么主人就应该羞愧。他整理好衣冠,去厢房请悼公出来,恳切地说:“晋公,我已经命令乐师撤去了旌夏,请君上安心出来观赏。”   荀偃惊疑未定:“我们还要继续观赏吗?”   范匄怂恿:“《桑林》,很难得的!我们家族好歹也显官为卿两百年了,可连我都不知道《桑林》的演出内容,可见这乐曲多么难以一睹。这次我们观赏了《桑林》,回去赶紧把今天的事记录下来告诉子孙——也不知道我范氏子孙后代,在今后两百年传承中,有没有机会再次目睹《桑林》。”   悼公毕竟是小孩子,他整了整衣服,问左右:“那就看看去?”   “同去同去”,左右齐声鼓动。   随后,宋人撤去旌夏,演奏《桑林》招待了悼公。晋人回国,人马走到著雍,悼公就病倒了。荀罂派人占卜,卜兆显示是桑林之神降罪。荀偃、士匄准备再奔赴宋国请求祈祷。荀罃不允,大骂:“瞧你们两个混蛋做的什么事?既然做了,就不要怕担当——当时咱们已经向宋国人推辞过了,是宋人非要用《桑林》款待我们的。如果世上真有桑林鬼神,让鬼神降罪给宋国人吧。”   果然,悼公病情不久即见好转。   悼公此时年方24岁。   悼公病刚好,晋军准备重新启程,虎牢城使者连续不断报告:“不好,秦军再度入侵!”   荀罂立刻举起手,军中司鼓如丝响应,随即敲响了罄,一声清越的金属声刚落,无数青铜罄的响声如滚雷在大地上滚过。纪律严明的晋军青铜洪流嘎然而止,整个大军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便像一条长蛇般停顿在大路上。   荀罂抬眼北望,天际尽头是周王室的领地,再过去是晋国韩氏封地,然后就是魏氏、智氏封土。此刻,一望无际的平原上,无数道烽火直冲云霄,一条条烟柱组成一片巨人的森林……但这种状况并没有终止,附近的烽火台见到烽火传递到身边,也立刻点燃自己的烽火,一道道火光与烟柱像接力赛一样,继续向远处传递。   寂静的原野上,晋国庞大的军队中,唯有荀罂的声音响亮:“秦国来了多少人?目前战况如何?”   使者回答:“秦军突然出现在魏地腹心,武威堡已经成了秦军后方,如今武威堡情况不明,秦人正在向智地推进,并纵兵掳掠四野,现在国中到处是散落的秦兵,无法探知秦人兵力。魏舒只得闭城固守,并请大军迅速增援?”   荀罂再问:“赵武子呢?他战死了吗?秦人怎么突过武威堡的?武威堡是否陷落?魏氏守卫者是否发出烽火?”   这时,栾黡低声嘟囔:“当初派赵武留守国内,是想着他比士鲂强点,如今看来,他强的也有限。”   荀偃厉声呵斥:“住嘴!大敌当前——我们的敌人是入侵者,不是你的同僚。”   荀罂冷漠地扫了一眼栾黡,继续望向使者。   使者继续回答:“秦军出现在魏地腹心时,司徒(赵武的民政职务)正在虎牢城监督维修。我来的时候,新军将(赵武的军职)已带领赵氏武士迎战去了,他派我继续前行,来通知元帅。”   话音刚落,一声整齐的叹气声传来——数万晋军听到这消息,一起松了口气。   国君的高参、新军佐、中尉魏绛与赵氏并肩作战久了,对赵氏最了解,他首先开口评议战况:“我听赵武说过,赵氏骑兵最擅长追南逐北,秦人如果结阵对付赵氏骑兵,鹿死谁手还难以预料,但秦人既然分散士卒进入乡间掳掠,那么他们在赵氏骑兵面前,就是一盘菜。”   范匄附和说:“秦兵轻兵突袭越过崤山,进入我国后补给一定不足,因此,他们不得不四处搜掠粮草。但这样一来,分散的秦人虽然凶猛,但论单独打斗,赵武子该比他们还凶……”   栾黡对这点也无话可说:“秦人不跟赵武比堂堂正正之师,反而比突袭……论突袭,赵武子天下第一。如此一来,国内不用我们操心了。”   荀罂摇头:“秦人作战方式诡异,上次用弱兵引诱士鲂攻击,这次又分散兵力四处掳掠,我们如果四处清剿,也等于分散兵力了……不行,全军,卸下战车上的战马,挑选擅长单骑走马的士兵,组成一支增援部队快速回援——魏绛,我记得你军中有赵氏制作的轻车,有多少辆?全拿来!命令士兵脱下战甲,轻装前进!”   范匄恍然大悟,马上喊道:“没错,国内现在不缺武器战甲,缺人,只要我们空手跑回国内,司徒(赵武)会预备好武器与铠甲。   快点——告诉士兵轻装前进,跑回国内就是胜利!”   危急关头,一向老好人的荀罂显示出罕见的强硬:“不妥!君上刚刚病愈,再说,诸侯国的军队跟在我们屁股后头,我们晋人一向遇事好整以暇,不能让君上的病况出现变化,不能让诸侯看到我们的慌乱。荀偃,你带领大军继续缓行,一路保护好君上,直接回新田城,我带领援军速行,去救援赵武。”   一向暴躁的荀偃这次难得稳重,他一拍胸膛,回答:“当今危急时刻,谁敢捣乱,那是我的剑不锋利——元帅放心,我会压住阵脚,带领大军缓缓而行。至于元帅……其实,我最放心赵武子,这孩子属乌龟的,一定不会像士鲂那样轻敌冒进。所以,元帅无须慌乱,只管保持军队战力缓步前进。   嗯,小武是从虎牢出战的,虎牢的物资一定充足;另外,魏氏兵坚甲固,兵源充足,元帅可以在魏地得到补充……”   稀罕的是,一贯稳重的荀罂表现的比平时的荀偃还要暴躁,他打断荀偃的话:“我为元帅,晋国遭遇两次入侵,这是百年之耻。这份耻辱落在我身上,实在是我荀罂的才能不足,德性不够。如今,百姓在秦国人剑下哭泣,我却不在其中。羞耻啊,这份羞耻只有用剑与血偿还,我荀罂今日还不死,只有尽快赴难了,怎敢迟迟行于路上?”   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这那里是元帅的羞耻,实在是我这个国君的耻辱啊——当初,先元帅(韩厥)赞赏‘三军疲楚’的策略,特地提前退位,以便让智卿施展抱负,是寡人做事急切,违背了元帅的既定策略,以至于百姓遭难,这是寡人的德行不够,寡人知错了。”   说话的是悼公,他令人搀扶着,郑重向元帅道歉……   此时,国内的赵武正陷入苦战…… 第一百二十四章 任他十路来,我只一路去   一位秦兵满脸阳光灿烂的微笑,走出一座晋国人的村寨,他的腰间栓了四个头颅,头颅上还在往下滴血,这位秦兵肩上背着大包小包,手里拿着一个火把,走出营寨,他冲身后吼了一声,稍停,三三两两的秦兵接连走出营寨,他们腰上无一例外的挂满了头颅,肩上无一例外背着大包裹。   这就是秦人。   《左传》、《春秋》上描写秦国士兵都说他们光着头(不戴头盔),腰上挂满了头颅,身上被鲜血染红,每到冲锋的时候,这些人便嗷嗷叫着扑向敌军,他们的凶残令列国军队胆寒。   但《左传》、《春秋》上也同时记载:屠杀妇孺小孩,是从秦军开始的。为此,战国的策士说“秦者,虎狼之国也”。   这一群秦军,腰上的头颅也多是一些妇女小孩的头颅。这是必然的,晋国青壮武士都随同国君出战了,国内留下的大部分是退役的老翁,以及妇女儿童。   走出晋人营寨里的秦军大约有一个两(七十五人),为首的秦国军官回身盘点了一下,察觉秦军都到齐了,他招呼一声,秦军立刻将手里的火把投向了身后的村寨。   这是魏人的村寨。春秋时代大多数建筑都是木质建筑,屋顶是茅草屋,几个火把扔上去,村寨里顿时冒起了滚滚的浓烟,稍停,火光冲天,秦人在火光中哈哈大笑。   笑声刚落,地面突然抖动不安,几名秦兵首先止住笑声,惊愕的东张西望,不久,所有的秦兵都发现了大地的震动,一名秦兵惊慌的问:“地龙翻身了?”   秦国军官还没来得及回答,远处烟尘四起,不等惊慌的秦军恢复镇定,一队队骑兵突出烟尘,紧接着,一杆军旗出现,旗号上写着一个简朴的字:赵。   秦军还在发愣,当时的情景不由得他们不发愣,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骑兵,突出烟尘的战马身上披着布制马衣,马衣上用各种色彩绘制着猛兽图案,战马头顶部位是闪闪亮亮的锡制铠甲,还有一根长长的独角,尖锐而刺目。   跳动的战马,加上浑身披着的彩色马衣,形象已经很怪异了,刚开始秦军没认出来那是战马,等到他们目光落到马身上,就更纳闷了,马身上坐着的不是人,下半部是个铁罐头,上半部则是个怪兽——马上的赵兵胸前是一块板甲,材质有青铜的、有铁的、有木的,头盔则像牛,像羊顶着俩大犄角,甚至顶着一个鹿角头盔,他们脸上无一例外的戴着奇形怪状的面具。   今年,赵氏流行怪兽面具。   这几年赵氏的体育比赛越来越频繁,渐渐的,形成了类似职业联赛式的固定体育比赛体制,身为领主的赵武偶尔下场客串一下,他戴的防护面盔花样繁多,既有充满楚国山鬼味道的面具,也有充满吴越风格的怪兽面具,还有一些滑稽可笑的现代卡通面具。   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所谓“楚王好细腰,宫女皆饿死”,说的就是平民百姓对于时尚的盲从性,领主喜欢每次戴一个新的面具出场,于是赵氏面具大为流行,殷实人家常常准备三四个面具轮换着参加比赛,而这一年的风尚是,赵武戴上了楚国的山鬼面具,于是赵氏领地百鬼横行,所有人的面具全青面獠牙,那些獠牙有的是真兽牙镶嵌,也有干脆用金属物铸造成夸张的、弯曲盘绕的獠牙形状……   刚开始是大地跳动,紧接着烟尘里窜出一批怪兽,怪兽身上骑着一个怪兽,头顶上的面容要多恶心有多恶心,难怪秦军发愣了。他们真不知道这是赵氏的武士,等他们反映过来,赵氏第一轮弩箭已经射出。   马上骑士射出第一轮弩箭后,秦军醒悟了,他们厉声高喊:“敌袭!”   秦军的话音刚落,赵字旗下,赵武挥着马鞭下令:“碾过去,把他们踏为肉泥。”   赵氏骑兵重新奔跑,这次,秦国人知道大地震动的缘由了,但明白已经晚了,上千匹战马如一道墙一般碾了过来,七十五名秦军无可选择,或者奋力抵抗被战马隆隆的碾碎,或者反身投入身后的大火中。   这只是一场小规模战斗,军旗下的赵武丝毫不放在心上,战斗进行当中,他已经反身询问身边人:“戎人骑兵上来了没有?狄人部落的骑兵到达了哪里?韩氏、魏氏、智氏都通知到了吗?”   身边的卫敏躬身回答:“我们已经派出信旗发出通知,韩氏的消息还保持着畅通,他们回答:各里已进行了动员,弩弓已经发放到平民百姓手里。请主上放心,韩氏的每一座村寨都是堡垒,绝不允许秦军轻易绕过去。”   稍停,卫敏继续汇报,这时战斗已经结束,赵氏武士正在四处清剿残余,卫敏接着说:“武威堡还是联系不上,魏地四处是秦人,小股军队难以通过,但武威堡依旧燃放着烽火,说明他们还没有陷落。”   赵武回身询问身边的一个壮汉:“昆,你怎么看?”   武士昆——也就是潘党,回答:“我们连续清剿了十余股散落的秦人,似乎这些秦人战斗力并不高,秦军的主力在哪里,我们至今没找到秦人主力,这才是真正的忧患——上次士鲂轻兵突击,被突然杀出的秦军主力打了个落花流水。我担心我们万一分散兵力,会重蹈覆辙。”   赵武闷闷的点点头,他四处看了看,此时,远处又一队赵氏士兵出现在烟尘中,他们压着马速,小跑着接近赵武军旗,领头的齐策向赵武挥手致意:“主,依旧推进到辟耳山(山西平陆县西北,《史记封禅书》上书为‘卑耳之山’)阳坡了,依旧没有见到秦军主力。”   赵武想通了,他一咬牙,大笑的说:“我竟然忘了,这是我晋国的土地,我们才是本土作战的人,怕什么。   曾经有个人说过一个兵法,他说:任他十路来,我只一路去。此战的关键是武威堡,只要重新打通了武威堡,秦军无论来了多少人,都只是瓮中捉鳖的命运,武威堡重新恢复自由,我们就相当于把门关了起来,把恶狗关进了屋里。关门打狗、瓮中捉鳖,这才是问题的实质。”   齐策一拍脑门,恍然大悟:“没错,我们戎人、狄人部落的轻骑兵马上就要上来,追逐四散的敌人,是轻骑兵最擅长的事情。另外,韩氏只要把弩分发到平民百姓,那他每一座村寨都是不可逾越的天堑,我们只管收拢拳头,以强势兵力直扑武威堡,等到武威堡被解救了,魏舒就敢开城迎战,魏氏的兵力一旦解放出来,秦人零散的兵力不足为惧……”   赵武立刻下令:“吹军号,集结所有的军队,滚动式前进,一旦前方遇敌,立刻通知后方,目标:武威堡。”   赵兵吹响了嘹亮的军号,片刻过后,四野军号声不断的回应,稍停,又一支骑兵赶来汇合,等这支骑兵抵达后,齐策拱手说:“主上,临到我先发了!”   赵武与齐策拱手作别,齐策以林虎为先锋将,领着一千骑兵向前奔驰,前进二十里后,齐策下令骑军停止前进,休息马力。等他们的马力刚刚恢复,赵武带着原先的先锋骑兵一路奔至,双方汇合后,轮到赵武先发,他带领一千骑兵继续前行。   魏氏大平原上,上万赵氏骑兵像一个滚动的磨盘,他们不顾沿途秦兵的骚扰,交替掩护着,坚定不移的向武威堡突进。   崤山脚下、武威堡之南,秦军统帅庶长鲍忧心忡忡的听着秦军的汇报。晋军滚动式前进突击的很快,再有两三个小时,前锋即将抵达秦军设伏的地带,庶长鲍忧虑的摇了摇头,反身问身边一名秦国贵族:“公子颂,赵兵来的好凶猛。”   所谓“公子颂”,就是经常去赵氏打探情报的秦国中正赢颂,他皱着眉头说:“我隐约听说过赵氏组建骑兵,听说他们还在戎人的地盘打过一仗,演练了一下骑兵的战力,这么多年,再没有关于骑兵的音信,我以为赵氏放弃了骑兵战术,没想到他在这里等着我们,失策了。”   庶长鲍轻轻点头:“我们主力埋伏在这里,是想着借助这个山坡,使晋军战车队伍难以推进,素闻晋军一旦列阵推进,便无可抵挡,我们想到了设计对付晋国人的战车车队,没想到这个地形恰好适合骑兵发挥——此间情况,请公子颂回去通知庶长武,我在这里死战掩护公子撤退。”   赢颂一声轻笑:“赢氏赵武,他忘了我也是赢氏的人,单骑走马我也会。你在这里抵抗,我在远处山头观察赵兵的打法,万一情况不妙,请原谅我先走一步,我要把这里的情况通知庶长武。”   庶长鲍大礼拜别赢颂:“公子,请上马,一切拜托了。”   庶长鲍话音刚落,山脚、道路拐弯处奔出两三名亲兵,这几名秦兵竭尽所能的奔跑着,呼吸像风箱一样响亮,脸上青筋暴露,见到秦军的大部队,奔跑的秦兵陡然横生一股力,他加速奔向秦军队列。   马蹄声响起,山脚窜出了一匹马,马上的人体格魁梧,横向体积似乎超过了纵向,他脸上带着狰狞的山鬼面具,当他窜出山脚道路的时候,阳光掠过面具上的青铜獠牙,秦军仿佛眼前闪过了一道闪电,他们不约而同的眨了一下眼,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那些奔跑的秦军已经被长箭钉在地上,箭羽还在空中微微颤动。   赢颂正忙着离开,庶长鲍向他递过一个询问的目光,赢颂在护卫的簇拥下,一边向远处山头奔跑,一边提醒:“这不是赵武,是赵氏第一武士昆,传说他射出去的箭力量不下于养由基,也能射透七层甲。”   武士昆一个人立在山脚下的道路上,对面是一个缓坡,秦军三百辆战车依据山坡的地形展开,庶长鲍的战车在中央位置,他居高临下俯视着武士昆,眼看着武士昆慢悠悠的整理着弓弦,而后将箭壶移到胸前,不慌不忙的抽出三支箭,搭在弓弦上。   秦军的性子是遇强愈强,眼前这名赵氏武士在他们面前射杀了自己的伙伴,秦军的怒火上涌,他们两眼赤红的盯着坡下的孤身武士。统帅庶长鲍举起了鼓槌,迟疑的将手停在半空中。   秦军在山坡上列阵,就是希望依仗居高临下的地势冲击晋国人,可眼前只有一名武士,为这一个人发动冲锋,乱了本军蓄谋已久的阵势,似乎有点吃亏。   山坡下,孤身一人的潘党,整理好弓箭,不慌不忙的开口:“我一路追赶这三个狗贼来这里,之所以不提早射死他们,就是想让他们带路,找到秦军主力。现在他们的任务完成,已经没有活着的价值了。”   话音刚落,潘党拉开了弓箭,嗖嗖嗖三箭,第一箭射倒了庶长鲍的军旗,第二箭射穿了庶长鲍战车上的军鼓,第三箭将庶长鲍的御戎射穿,凶猛的箭杆带的那位御戎从战车上斜斜飞起,一声闷响,尘土飞扬中,御戎坠地。   庶长鲍大怒,他高高举起了鼓槌,正在这时,一面军旗转过山脚,赵武带着大队骑兵出现了。   “原来藏在这里”,赵武一摆手,军号手拼命的吹响手中的军号,一声长而亮的凄厉响声直冲云霄,紧接着,群山响应,山间时不时的冒出一声声军号,也不知道来了多少赵氏士兵。   庶长鲍犹豫了一下,举在半空中的鼓槌轻轻落下——为一个人发动全军冲锋,不值;为眼前这一千骑兵发动冲锋,也不值。   军号相互答应,不久,聚集在山脚下的骑兵越来越多,庶长鲍悄悄数了数,发觉晋军已经聚集了四千人的军队,他狞笑着冲车右摆了摆手,车右狠狠的锤响了新送来的一面军鼓——秦军冲锋了。   秦军的战车技术虽然不行,但他们占据了地理优势,从山坡上滚滚而下的秦军战车以不可阻挡的速度冲下山坡,冲向赵武的骑兵阵,此时,赵武还在骑兵阵中指手画脚,似乎布置着应对战术。   还是潘党好人,看到秦军发动冲锋,他举起了大弓,闪电般连射数十箭,射倒数十匹牵引战车的战马,射死战车上的甲士——其中也包括庶长鲍的战马。   庶长鲍的御戎机灵,拉车的战马当中有一匹受伤,他快手快脚的解开这匹伤马的缰绳,马鞭一挥,吃了鞭子的伤马瘸着腿跑开战车,稍后,御戎调整了一下战车方向,用三匹战马继续牵引着战车奔驰。   山脚下的赵氏骑兵似乎有点混乱。晋军一贯以整齐著称,看到赵兵的混乱,庶长鲍暗自欣喜,他催促车右加快行驶速度。   山坡下,齐策打着一面军旗,引领着赵军左矩向左方散开,赵武一边指挥着右矩向右行进,一边对气喘吁吁的潘党调侃:“我以为你是不知疲倦的牛马,原来你也会乏力?!”   潘党一边催着战马跟上赵武的脚步,一边软弱无力的回答:“拉开这样的巨弓,连续射死几匹战马——你试试,都说你力气大,看看你能射出几箭。”   赵武干脆拒绝:“我不试,我是领主!射箭的活由你和卫敏、比拼剑术有英触、比力气有林虎、比阴谋诡计有齐策——我有一群能干的家臣,干嘛要放低身份,亲力亲为地跟秦国平民计较长短……”   在秦军的冲击下,赵氏阵线像破碎的雪团一样散开,但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赵氏骑兵散而不乱,他们分成两组,尽量向秦军两翼奔驰,而后从侧翼兜转到秦兵原先占据的山坡。   蓄满力量的秦国战车阵仿佛一拳打在空气里,庶长鲍冲锋到中途,已经发现情况不对,但从山坡上冲下的战车速度无可抵挡,连战马跑的慢一点,车厢都会撞击到战马的屁股上,在这种情况下,他根本刹不住冲锋的脚步,更别说调转攻击方向了。   赢颂忘了告诉庶长鲍,渔网也是赵氏骑兵的制式武器。赵兵离开秦军冲击阵面后,丢下了满地的渔网,渔网的网眼绊住了马蹄,秦军的战车倾覆,士兵一不留神,也滚了个满地葫芦——他们从山坡上面冲下,即使绊倒了,身体也停不住。   眨眼间攻守易位,战争进行到这里,已经不是战争了,是一场屠杀,赵氏骑兵从山坡下缓步前进,边走便用弓弩射击山坡下的秦军,而秦军还在渔网中奋力挣扎,随着战争持续的时间越久,赵兵越聚越多,后来的赵兵一看情况,都不用打招呼,立刻取下弓箭,骑在马上向地下爬行的秦军射击。   秦人毫无还手之力。   远处,山梁上的赢颂发出哑哑的哀嚎:“三百乘战车,两万精锐士兵,我们明明占据了山坡,怎么毫无还手之力。”   左右催促赢颂快走,悲骇的赢颂没有看到后期的场景——日暮时分,从智氏领地赶到的车兵,从韩氏领地赶到的弩兵一起抵达战场,而后,赵武展示了一场精彩的三军配合——这年头,弓箭的威力并不大,赵氏骑兵数目不多,秦军虽然在赵氏骑兵连绵的弓箭打击下,他们还在奋力坚持,等到日落时分,智氏车兵与韩氏弩兵赶到,秦军的覆灭已经毫无悬念。   智氏士兵赶到的时候,战场已经尸骸纵横,加上遍布的渔网,根本不适合战车驰骋。不过,在晋国这个军国主义国家,民族武装相互配合进行战斗,根本无需用无言表达,赶到战场的智氏士兵立刻将战车横成了一排,从西南角挤压秦国人,与此同时,赵氏士兵催马环绕秦军阵线,用暴雨般的弓箭压迫秦军,让他们的队形更加紧密,紧接着,远程强力打击部队韩氏弩兵出现了,他们手持强弩向密集阵营的秦军射击,连绵不断的弩箭像瓢泼大雨一般劈头盖脸的覆盖了秦军……   三百乘秦军主力,此战,无一幸存。   深夜,智氏战车兵用战车围成营垒,韩氏步兵打着火把清扫战场,天亮时分,战场打扫干净,赵氏士兵作为先锋,扑向了近在咫尺的武威堡,武威堡开城迎接,随后,智氏士兵、韩氏步兵相继赶到,晋国人关上了国境线的大门。   武威堡对面、秦军简陋的营垒中,庶长武仔细倾听着赢颂的描述,稍后,他询问:“公子颂,你认为我们还能剩下多少军队?”   赢颂摇摇头:“这次出兵,我军动用了五百乘的兵力,二百乘在你这里,与武威堡对峙,三百乘由庶长鲍统领,我走的时候胜负已定,如果庶长鲍及时投降,我军还能剩下一点残余兵力,但散布在四向的辅兵……”   庶长武接口说:“如果我军现在撤走,听到庶长鲍败亡的消息,那些辅兵一定会向武威堡突击,等他们赶到武威堡,如果我军已经撤退了,恐怕他们一个也回不到故土。所以,我们必须坚持。”   赢颂有点沮丧:“以前听人说赵武是天下第一将,可我总觉得赵武性格柔弱,说话和善,这样的人则能被称为‘天下第一将’。但这次在远处亲眼观战,我觉得,咱们秦军败的心服口服。   当时,我军居高临下,赵氏骑兵在突击中,陆陆续续赶到,我军冲锋的时候,赵武身边不过到了四五千人,我军从山上冲下,如山崩地裂,但还没有冲到山脚下,赵氏已经分裂成左右矩,向我们后方运动——眨眼之间,针对我们居高临下的优势,找出破解的方法,并如臂使指般的指挥军队贯彻自己的策略。   这样的将领,以寡击众,却把我们打的毫无还手之力,赵武子不算天下第一将,有谁敢称天下第二?”   这其实是一场不在真实历史上的战斗——在真实的历史上,秦兵遭遇最重大的打击类似这场战争:秦兵五十万侵魏,被名将吴起带领魏兵五万屠杀殆尽,秦国为此休养了半个世纪的元气。   庶长武叹息:“明天这一仗将是一场苦战,为了保存我秦国的种子,我们又不得不战——明天,由你去宣战,要尽量拖延时间,让我们四处骚扰的辅兵有集结和撤回的时间。” 第一百二十五章 华丽词藻下的血腥   第二天,晨、多雾。   赢颂驾着战车出来宣战,他的战车驶入赵武的军营,赵武一见他,噗哧乐了:“你是来宣战的吗,秦国人打了那么久,四处捋掠,杀了我们那么多的平民,敢情秦国现在才想起来,此前他们并没有宣战啊。”   不宣而战,这是一句骂人的话,在春秋时代,说一个将领不宣而战,是说“对方所在国家整体无道德”。因为在春秋人眼中,只有野兽厮打的时候才不宣而战,彼此是人类,就不能违反人类的原则,未经宣战擅自发动袭击。   赢颂还有一番词藻华丽的宣战词,他知道事态严重,也不顾赵武的讽刺,睁着眼睛宣读了这篇宣战词,宣战词从两国的历史友谊开始谈起,谈到秦穆公扶持两代晋国君主,谈到他对晋文公的恩情,谈到晋国人以怨报德,在崤山杀尽了秦国士兵,由此,秦晋两国结下了死仇。   话题一转,赢颂谈起楚王对秦国的恩情,谈到楚王请求秦国出兵联合攻击,而后慷慨激昂的宣布:“寡君有令,秦国男子皆需持戈披甲,回报晋国对我国的崤山恩情。外臣遵从寡君之令,不得不来到晋地,问候晋公。愿与晋公会猎于崤山山口。”   赢颂在拖延时间,赵武其实也在拖时间。武威堡已经收复了,拖得时间越长,晋国的动员力量越强大,等到戎人、狄人部落的游骑兵赶到了,那些散落四乡进行劫掠的轻装辅兵,只是一群未来的奴隶而已。所以赢颂长篇大论,赵武听的兴趣盎然,他在赢颂结束宣战词之后还催问:“再说点,再说点,很久没有听到如此华丽的言论了。”   赢颂已经说的口干舌燥,嗓音嘶哑,他奇怪的瞪着赵武,赵武等了半天,不见赢颂继续说话,身边的齐策一个劲的捅赵武,赵武无奈,开口致词:“一百多年来,我秦晋相安无事,秦国人播种秦国的土地,我晋国播种我晋国的土地,大家各干各的,从不干涉对方的事情。或许我们以前有仇,谁是谁非的问题我不感兴趣,因为那已经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了。   一百年来,秦国与晋国没有动过干戈,寡君常常翘首西望,问:秦国乃是我晋国姻亲,双方都各自有对方的血脉,秦君待在西方,不知道最近想不想我,或许寡人应该派出使者,相互问候,重新恢复亲戚间的友好。但没想到,寡君等了一百多年,等来了一场入侵一场屠杀。   前不久,秦军入境,寡君恰好出战在外,无暇问候秦军。事后秦军退走,我军虽然吃了个大亏(指秦军击败士鲂),但寡君想秦军心中有怨恨,或许这次过后,秦国人的怨恨会减少了一点,寡君便能与秦国恢复交往。没想到,寡君压下了国内报复的欲望,换来秦国人又一次屠杀——这次,你们的屠刀针对的是妇孺老幼。   你刚才说楚王约秦军一同进攻,那么秦君应该事先知道寡君已经去南方会盟了,秦国人如果还知道礼仪,应该等寡君会盟完毕,而后邀请寡君会猎于崤山,但寡君没想到,秦人却喜欢趁寡君外出,国中武士追随寡君会盟期间,将屠刀挥向了他们留在国中的妻子妇女。   外臣我听说秦人非常有血性,战斗中我已经感觉到了这种血性,但秦人的血性只针对我晋国的妇女、老人、孩子吗?秦人如果想与我晋人一战,争个长短,为什么不等到我们的武士回来?难道秦人只想与我们的妇女儿童战斗?……好啦,如今到了不死不休的局面,说再多的话也没用,既然秦人宣战,那就战吧——三日后,外臣赵武代替寡君出战,愿与秦军会猎于崤山山口。”   春秋战争进行到这里,战前华丽的词藻越来越少,赤果果的不宣而战、偷袭、埋伏等战争诡计越来越多。武威之战也是赵武最后一次彬彬有礼地跟敌方将领相互致词,这是因为战争双方都是赢氏,秦人罕见的表现出一丝克制,所以赵武也表现出相应的贵族修养,但此后,战前贵族式的致词已毫无必要了,赵武随大流的开始无所不用其极的推进战争……   一般,春秋时代的宣战词都是要求第二天迎战。但秦国人向来不守规矩,他们派赢颂过来宣战,是指望尽量拖延战斗的,赵武说三天后正式对垒,本以为自己够厚颜无耻的了,没想到赢颂依旧不满意,他瞪大眼睛,脸不红心不跳的建议:“或许,十日后我们进行决战,才是最合适的,要不然再晚点……嗯,既然赢武不方便,那就五日后吧。贵军刚刚抵达武威堡,仿佛还没有休整,为了秦晋两国的友谊,我们愿意耐心等待晋国人休息好了,恢复了体力,然后我们双方正式较量一番。”   赵武咧开大嘴笑了:“颂,你真以为散步乡间的秦国辅兵还能重新回到武威城下?”   赵武说完,拍了拍肚子,仿佛酒足饭饱的客人一样,脸上充满了满足的笑容:“你看看我左右,我轻军来到这里,但我的第一家臣齐策还没有到,他在哪里?你没有一点好奇心吗?   说实话,齐策还在战场,他正在收拾秦军的尸骸,多年前,秦晋交锋,我晋国人不应该让战死的秦兵暴尸荒野,所以这次我打算把秦人的尸体全部收拢,明天开始,我将逐步交还贵国军队阵亡者尸骸。   不过,齐策既然留在后面收敛尸骸,那么秦军辅兵想抵达武威堡,便面临着两重封锁,一是齐策的兵营,另一重是武威堡——咱两个都属于赢氏,我不客气的告诉你:不要小看赵氏。   没错,寡君是带着晋国主力出战了,但赵氏所在的新军还在,赵氏的武力没有半点损伤。你跟赵氏常来常往,应该知道,只要我狠下心来,征集戎人、狄人部落的骑兵,三日之内,我能得到五万控弦之士。一名骑兵抵得上五名步兵。五万骑兵在本土四处驰骋,那些秦国辅兵还有机会生存吗?   秦军想拖时间,但你我既然属于同宗,我不得不提醒你,你们脚下的土地是晋国,晋国称霸中原百余年了,这里人人都好战,以前你们突然袭击,把我们打了个措手不及,但目前我既然上来了,晋国的动员体制也就启动了,拖得时间越久,晋国战斗的人员越多,我们等得起,你秦国人身在晋国的领土,还能等得起吗?   回去吧,早点动身,还能保全头颅,得以老死于床榻,继续坚持下去,尔等死无葬身之地。”   赢颂默然无语,等了片刻,他拱手告退。   这一天在双方沉闷的静坐当中悄悄度过,日落时分,田苏引领着韩氏的增援主力进入武威堡。晋军打着火把赶入,无数火把在山林间闪烁着,仿佛天上的银河坠落凡间——田苏带来的是秦军的尸体。   秦晋的仇恨源于崤山之战,为了避免秦人再度加深对晋人的仇恨,这次赵武做得很大方,他用人道主义、关怀的心情对待每一个阵亡的秦军士兵,所有的秦军尸体都已经经过处理,身上的箭杆被拔下,血迹被擦拭干净,而后将这些秦军赤身裸体的装入裹尸袋中。棉布制作的裹尸袋在春秋时代是奢侈品,光是先期送达的三千余名秦国将领的裹尸袋,就花费了赵氏一笔巨款。   第二天,太阳刚刚升起,青草上的露珠还没有被蒸发,像一粒粒水晶一样在草叶上滚动,赵氏武士身穿一身黑衣,驾着牛车缓步走出武威堡,每辆牛车上拉着一个伍的裹尸袋。一群吹鼓手吹吹打打的奏着丧乐,尾随着牛车前进。在庄严肃穆的气氛中,赵氏士兵抬下了秦军士兵的尸骸,并将这些尸骸一具具整齐的摆放在武威堡前的空地上。那些尸骸排列出秦军生前的战阵,中军主帅依旧是庶长鲍。   秦军在自己的营垒面前,沉默着盯着赵武摆放尸骸——秦军恨意滔天,但他们对赵武却恨不起来。因为赵武与他们的国君属于同一宗族,赵武越表现的优秀,让他们越认为自己国君的血脉出众。另外,赵武花费巨款善待秦军阵亡者的尸骸,令秦国人感到,对面的晋军统帅赢氏赵武,确实是他们自己人。   三千多具尸骸摆放完毕,赵氏专属的巫师上前招魂,这些巫师所举行的种种仪式亦如秦国,秦军感受到这种一致,在声声哀乐中,在巫师的祈祷当中,秦军士兵不约而同的跪了下来,低声祈祷着——没有任何人发出命令,所有的秦军都这样做了。   庶长武神情哀伤,他看了一眼跪地祈祷的秦军,转身询问赢颂:“公子,赢武说我们的辅兵不可能回来了,你确认?”   赢颂脸色凝重:“赢武当初说这话的时候,我无言以对,是因为我知道赢武的脾气。早年,赢武因为公卿之间的争斗幽闭在山中,自从赵氏复立以来,他做事谨小慎微,这样的人是不可能说大话浮夸的。所以他说我们的士兵回不来了,那几乎是不可改变的事实。   我猜想,我们的士兵确实回不来了,我秦国与西戎骑兵交战多年,知道戎人的战斗方式。大戎小戎以及甲氏的狄人,他们的战斗方式我们大约可以猜测的到——你看赵氏的骑兵,就可以猜测更擅长单骑走马的戎狄部落会采取什么方式袭击我们分散的辅兵。   这都是我的错啊,我来往晋国多年,注意到了赵氏单骑走马,却没有注意到骑兵战术的变化,是我害了十万秦兵不能回归故里,这次,就让我陪秦军一起死于此处,也算补偿我的错误。”   庶长武摇头:“战争进行到这里,我常常纳闷,为什么晋国增援部队上来的如此之快,他们不应该啊……这几天我细细想了想,我认为,我们的失败不全是你的错。我秦国自穆公以后,偏处西域,对中原的消息闭塞,我们不知道中原的战术变化,我们不知道晋国国内的状况,悍悍然的一头撞进了晋国人的怀抱,我们深入敌境,自以为用分兵劫掠的战术,可以迫使晋国人四处清剿,而后我们主力瞄准敌方大将所在部队,直接发动攻击,以便击溃晋国人的指挥中心,但我们没有想到,这一切只是我们的计划,当晋国人不按照我们的计划行事的时候,战前看似奇妙的策略,原来处处是漏洞。”   庶长武说到这里,赢颂插话:“晋军增援的如此之快,原因我已经发现了。早些年我来往赵地的时候,听说赵武子担当大司徒之后,主要精力都在修建道路上。这几年我们躲在西域,与中原消息不通,在我们筹划这次战争的时候,大概赵武子已经把晋国的道路修通了。沟通各乡各里的道路可以让晋军士兵的命令畅通抵达基层。另外,由于道路宽敞,晋国人的战车更容易快速驰骋——智氏士兵的战车如此快速的抵达战场,大约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错误的估计了晋国的形势,我们错误的估计了晋国的道路状况,引发了这场惨败。”   庶长武沉重的点点头:“我刚才说这么多,总结起来,我们战败的原因只有一个,我们完全不了解晋国的现状,我们是在蒙着眼睛进入了晋国国内。但我们不能继续这种状况了,这场战争过后,必须有人通知国内,让国内知道我们战败的原因,想出对策来,以便与晋国人继续战斗下去,我是军队统帅,战死的荣誉应该由我承担。   我记得赵氏孤儿被人隐藏的时候,公孙杵臼曾询问程罂:活下去,并养育赵氏孤儿,使他得以报仇,这事困难还是死去困难?据说程罂回答:相比活下去的艰难与责任,似乎死了更容易。   今天我就用同样的回答告诉你:你是公子,理应承担更大的责任——活下去,把今日的情况通知国内,是你该承担的责任,而死战拖延时间,这件事似乎更容易,就让我这个官位低的人,来承担这项简单责任吧。”   赢颂小心的看了看庶长武一眼,问:“看你的情绪,你似乎打算提早进行决战?”   庶长武点头:“我终究带不走这些士兵的遗骸。一具尸骸需要两人携带,但阵亡的秦军人数已经远远超过我们现在的兵力。如果赵氏继续向我方移送阵亡者尸骸,恐怕最后,我们所有的战车都要装满尸骸,我们将无法战斗……所以,请公子再去赵军营寨一趟,请你以赢氏族人的身份,要求将这些秦军尸骸安葬在武威堡南坡。当我战死后,也请赵武将我的尸骸与庶长鲍并列而立,我们将眺望武威堡,等候我秦军攻陷这座城堡的一天——我们明日决战。”   武威堡城头,田苏目视着赵军送葬部队逐渐回城,他阴阴的笑着,说:“三万具尸体,如果加上那些辅兵——恐怕秦人带不走所有的尸骸。”   魏舒站在赵武身边,咬牙切齿:“我魏氏妇孺儿童在此战中遭受大难,若有一天我们能攻入秦国的领地,今日的一切,我魏氏必定会好好回报秦国人。”   魏舒说这话是因为晋国人的报复心极端强烈,所有攻击过晋国的人,甚至企图攻击晋国的人,最终都逃脱不了晋国人惨烈的报复。如此秦国这算是第二次入侵了,如果身为霸主的晋国人还不做出反应,那么天下诸侯未免会觉得晋国人好欺负。   晋国终究会报复,而且晋国人向来没有耐心,他们的报复会很快实施。   秦军阵营里,赢颂孤零零的驾着战车,赵武在城头望着赢颂微笑:“秦国人耐不住了。”   阴谋家田苏立刻回应:“明日决战对我们有利,虽然拖得越久,越对我们有利,但越快击败武威堡的敌军,越能让深入我国国境的秦国人一个也回不到故土。”   赢颂进入武威城,没等他说话,赵武先发制人:“既然秦人等不及了,那我们就明天开战:明日日出,我们会战于武威城下。”   赢颂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一个音来,他一躬身,告退。   第二日凌晨,秦军四更埋锅造饭,五更天的时候,秦军出营列阵——虽然处于劣势,但秦国人并没有屈服,他们抱着决死的信心走向战场。   赵兵立刻响应,当即打开城门,出迎对阵。这次,赵武以智氏战车兵为中军阵前锋,以韩氏弩兵为次锋、赵氏骑兵在罗列两翼,并尽量向两翼张开……   军队紧张有序第展开阵型,田苏观察着对面的秦军,清晰地看到秦军脸上的愤怒与不甘,田苏叹息:“主上,这次你真把他们激怒了,如果我们此前没有杀歼袭扰部队,没准秦国人会偷偷摸摸的撤走,但现在,他们不得不死战了,被激怒的秦军只有用鲜血洗刷战败的耻辱……这场战斗,恐怕会很漫长。”   赵武轻声耻笑:“乱起来,秦人还激怒我了拿——战争,本来与平民无关,但秦人不宣而战,却绕过我们的武威堡去袭击平民百姓,这种无耻行为彻底激怒了我——原本,愤怒的应该是我啊,怎么我斩断了他们伸出的手,你却担心对方被激怒了。”   田苏长叹:“崤山之败后,秦人积蓄了两百年,他们忍这口怨气也忍了两百年,现在,他们重新进入中原,刚开始与晋国交战,主上的杀戮就让他们重新想起了崤山之耻——今天,秦国人不咽下最后一口气,他们决不会撤退。”   “那正好,此战过后,就让秦人再忍两百年吧”,赵武冷冷地挥手,下令军队前进。   田苏重重叹了口气:“那么,让我们把这些秦人全留下吧——此地山路狭窄,展不开大规模攻击宽度,我们就以二十彻为一个攻击方阵……”   赵武摇头:“时代变了,战争已进入无所不用其极的时代,在这方面,秦人走在前列。所以,秦人是不会跟我们堂堂正正交锋的……命令:左右矩向前推进,抢占两侧山头与山坡。”   正统的交战,应该先由双方前锋(先驱军)彼此交手试探,而后再由左右矩发动进攻,再由殿后军发出决定一击……此时,赵武的军队依旧连绵不绝的从武威城堡开出,晋军中央部的阵型还没有排列好,左右矩的赵氏骑兵移动快,已根据军号向前突进,准备抢占秦军阵线两侧的高地。   秦人不甘心坐以待毙,不等阵势列完立刻派出军队拦截……   秦人一动,晋军中央军团立刻在鼓声的指挥下,稳稳向前逼近,同时,赵武从武威堡里不停向左右矩增添兵力。   山坡上难以行使战车,秦军的拦阻部队行走的很缓慢,赵武派出的左右矩用弓箭不停地对秦人实施远程打击,骑兵呼啸而至呼啸而去,像小刀似地不停地从左右切削秦人阵型。   “这是什么打法?”秦人统帅庶长武充满了惊愕:“赢颂曾经说赵人单骑走马的技术很高,但他也没有说高到这个份上,赵人居然能在马上射箭。”   此时,赢颂已领着扈从离开秦营,走入崤山山中。   秦军副将劝解说:“庶长,我军左右两翼的崩溃已无法挽回,赵人的马快,可以趁着我们拦阻之前,快速插入我军左右矩与中央部队的间隙,我们却只能看着他们宰割左右矩,却不敢轻易移动本阵。”   秦军主将稍稍沉思,回答:“我们失去了左右矩,如今敌军比我们人多,这场战斗我们大势已去,现在让你我分一下工,我负责战斗,你负责投降,等我军主力战败后,你立刻向赵武投降。事后,国君一定会把你赎出来,你的责任就是把今天的战况记录下来,回去详细告诉国君……如果有可能,如果我们的辅兵还能有活着回到武威堡的,请你以赢氏贵族的身份,请求赵武把他们当为战俘,容许他们活下去,等待君上的救赎。”   两人说话的这功夫,赵兵(其实是智氏步卒)已经逐渐逼近射程,头彻是密密麻麻的盾墙,盾墙间隙伸出像丛林般茂密的戟杆,戟上的锋刃闪着金属光泽,冷酷而沉默。   盾兵、戟兵后面是更多,排列更严密的韩氏弩兵,他们手里都拿着上着弦的弩,神色轻松。   “只是射箭拦阻——赵兵为什么不把屯车推到战前,进行防御?”秦军主将庶长武一边下令,一边充满疑问。 第一百二十六章 全世界都在鏖战   副将摇头:“我们或许可以用战车冲击一下,赵兵正面防守薄弱,摆出这阵型一冲就溃,但……因为我们来之前要穿越崤山,所以我们的战车是用牛拉的,以牛车那种缓慢的速度出去,恐怕冲不到赵兵的身前……”   秦军开始射击了,噼里啪啦的弓弦声中,秦军统帅庶长武回头看一看身后的山路,遗憾的说:“我们真不应该派兵绕过武威……如果我们像上次对付士鲂一样,把兵力隐藏在山谷中,现在杀出来,恐怕又是一次类似战胜士鲂的大胜利……唉唉,说这些已经没用了,赵武不是士鲂,或许我按对付士鲂的方法对付赵武,又会发现我跟眼前一样,正好掉入陷阱……咦,赵兵怎么上来的这么快?”   副将思索:“听赢颂说,赵武子是国中有名的匠器大师,他闲着没事喜欢琢磨武器配件以及……”   “修路?”秦军主将回答:“你回去后,一定要求国君再把赢颂派出去看看,我想知道晋国最近变成什么样?”   稍停,庶长武下令:“冲锋吧,虽然明知道是送死,但面对晋人,秦人连一次冲锋都不敢,这不是我们的性格。” ⑧ ○ 電 孑 書 w W W . T X t ○ 2. c o m   秦军军鼓大响,十几辆战车冲出中央大阵,开始向晋军决死冲锋。   “射击,给我重点照顾那几辆战车”,赵武下令。   随着军鼓的响声,一阵咚咚的脚步声整齐响起,一万韩氏弓兵手持长弓,小跑的冲到前沿,他们不慌不忙的把二十余只箭杆插在脚前的地上,而后,一手抓起两支箭,弓弦上再搭着一支箭,开始急速射。   久经训练的韩氏弓兵,射击频率果然是列国之冠,眨眼之间,他们将二十多枝箭射了出去,时间不过用了一分钟。   一万名弓兵每人射出二十枝箭,一分钟之内他们向对方倾泻了二十万杆箭,秦军头上承受的不是毛毛细雨,简直是瓢泼大雨,刹那间,每一个秦国人都成了刺猬。   这些刺猬人在坚持前进,虽然坚持的人数量很少,但他们浑身淌着血,眼睛已经看不清脚下的路,声音嘶哑,还有一些人手中的武器已经断折,但他们一步一爬,坚持着向前方挪动——这就是虎狼之秦。   田苏的嗓音平淡而冷酷:“命令盾兵向左右矩移动;命令戟兵出击,增援两侧山头的战斗;命令弩兵进行平射,精确点杀秦国前军;中军做好准备,准备进行最后一击;殿后军要越过秦军阵势,要堵住他们身后的山口。”   “一个不留!”田苏的军令引得魏家兵一阵狂喊。   军鼓隆隆,军号嘹亮,晋军全军出击了。   胜利已经没有悬念,以魏家兵为先锋的晋国攻击部队,毫无质疑的击碎了伤重的秦国前军、中军……当他们突击到秦国后军的时候,残余的秦国人爽爽快快投降了……   数日后,当元帅荀罂气喘吁吁的赶到武威城的时候,战斗已经结束,二百乘战车,一万五千人的秦国入侵部队,唯有后军的四千人幸存,除了秦军副将身边的三百侍从以外,其余的俘虏已被赵武转移到了甲氏,他们临走之前,把武威堡前的地面都打扫的干干净净。   干干净净一片大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荀罂看着武威堡外的原野,如今这原野上种满了鲜花,这些鲜花统一的白色,都是三叶草植物。荀罂打量着鲜花铺满的坡地,说:“我早知道,留你在国内比留士鲂放心,没想到你做得这么好……你们还能战斗吗?”   田苏上前打岔:“秦军阵亡尸骸一万余具,我们都埋在那面背阴的山坡上,还给他们立了墓碑,墓前插了他们生前使用的武器。幸好,有部分秦军认同赢姓赵氏,有他们帮助,我们顺利对秦军阵亡者进行了简单的身份甄别……”   荀罂大手一挥:“那样鸡零狗碎的小事别来烦我,我丢下大军,只带百余名护卫,气喘吁吁的跑到这来,不是听你讲这些事情的,眼下宋国危机、鲁国危机,我现在只想知道,你们是否还能战斗?”   赵武正在考虑,田苏叹口气:“如今这情况,恐怕我们不得不说:我们还能战!请问元帅,我们的敌人在哪里?”   荀罂叹息:“楚国人打仗越来越奸猾,我们联军刚从宋国返回,原先观望的楚军立刻推进上来了。我抵达虎牢时连番收到消息,这次楚国人采取的是两路进攻,令尹子囊亲自带军进攻宋国,大营驻扎于訾毋(在今河南省鹿邑县南),前茅(先驱军)于6月14日(庚午),围攻宋都的北门(桐门)。同时,子囊命令郑国司空子耳带军攻击卫国。”   赵武愣了一下,田苏马上插话:“楚国人太心急了,他们上来的太快,卫国军队一定还没解散,郑国卫国国力相差无几,但郑国屡受我们攻击,现在恐怕打不过卫国……如果楚国人再耐心点,等卫国解散了军队再进攻,恐怕收效更大。”   荀罂点头:“没错,卫国军队还没来得及解散,听到宋国受攻击的消息,范匄立刻命令卫国援宋,卫献公亲自帅军进发至襄牛(在今河南省濮阳县东),正好撞上入侵的郑军——传闻,楚国命令郑国出兵的时候,郑国认为:楚人的繁重役使总让郑人难以负荷,国内怨气很大。   但子展觉得楚国的命令必须服从,他劝解诸卿说:‘我们必须攻打卫国,不然就违背了楚国的命令。我们已经得罪了晋国,如果再得罪了楚国,你们说郑国会怎么样,大家都清楚吧?’   据称,当时子驷回答说:‘当初我们跟随晋国,我们得到了一个许国(留下的土地),如今我们跟随楚国,楚国人只知道要求我们频繁出战,我们的国家已经疲惫不堪了!’子展反驳说:‘我们的背叛已经得罪了晋国,如今我们靠上了楚国,只有一条路走到黑了。我郑国是个小国,同时得罪晋楚两个大国,郑国必亡。而郑国疲惫不堪,总比亡国好些吧?’   子展这番言论终于说服了郑国诸卿,大夫皇耳被拍出来,帅师侵卫……”   田苏立刻补充:“郑国的军队已不足为虑,他们只派出一名大夫皇耳领军出战,分明是在应付楚国,做做样子而已。”   荀罂哼了一声:“郑国人连做做样子都不经心——卫国执政孙林父轻松战败郑国人,皇耳也被孙林父之子孙蒯在犬丘(在今河南省拥城县西北)俘获。但卫国人推进到宋国边境,却不敢深入,孙林父来信说:面对楚军,卫国不敢单独交战,还需要我们的军队过去帮忙……我们的军队,如今正在加快速度回国,准备回国迎战秦人。   现在好了,秦人已被你打败,但我们的军队依然在赶回来,他们已经履行了出战任务,如果要出军求援宋国鲁国,唯有动用留在国内的部队了——你们是唯一留在国内的部队。”   赵武插话:“楚国人不是在进攻宋国吗?关鲁国人啥事,怎么鲁国也危机了?”   荀罂回答:“不久前,卫国人已经把郑国的军队击溃了,于是,楚国人再度增兵,并从宋国掉转方向,带领南方联军与郑国军队转击鲁国——楚人这次也知道挑选对象了,他们先攻击宋国,是因为宋国和我们亲密,我们不会不救援;现在转而攻击鲁国,也是同样道理。但是,楚国人围攻(宋国)萧(在今安徽省萧县北)的军队并没有撤离,宋国来信说:萧已经坚持不住了。鲁国来信说,攻击他们的主力是郑国军队,也有少量南方蛮军。”   据说,听到郑国正卿子耳带领南方蛮族入侵鲁国,鲁国的孟献子评价说:“郑国恐怕要有灾祸了,他们刚被卫国打败,又奉楚国人的命令攻击我鲁国,军队征战如此频繁,周天子尚且经不起这样的频繁用兵,何况一个小国?郑国马上会有灾难,国内的怨气怕是要发泄在郑国三位执政(子驷、子国、子耳)身上吧?”   孟献子预言式的预言了郑国的内乱,但这些话赵武等人还不知道。赵武沉思片刻,问:“郑国人敷衍式的派出军队,连卫国都觉得是盘菜,我们还需要援鲁吗?”   荀罂回答:“鲁国不能不救援,哪怕楚国人已经撤退了,我们的军队也必须去鲁国走一趟——我知道你跟鲁国的公卿关系好,或许,你还有别的什么想法?”   两人说话这功夫,田苏已经取出随身携带的地图,对着地图沉思,荀罂这句问话,让田苏眼前一亮,他试探的问:“其实,宋国位于楚军前进的道路上,楚军想攻击鲁国,必须通过宋国,所以援宋就是援鲁。   如果我们单纯援鲁,很可能军队奔波到鲁,楚军已经撤退了,等到了宋国,楚军又撤了,我们两头奔波,一无所获。现在就看元帅的意思了,元帅如果认为我们不该跟楚国正面冲撞,那我们就先去鲁国后去宋国。否则的话……”   赵武插嘴:“否则的话,我们就直捣陈国,陈国在楚军的后方,他们一向以为安全,我听说陈国国君已经把居城搬到了武昌,武昌是我修建的,我有把握攻破武昌,活捉陈国国君。”   “不行”,荀罂坚决否决:“去陈国太危险,等于已经深入了楚国的势力范围,即使你们胜利了,楚王可以呆在郑国,再从国内召集军队,从两面夹攻你。   现在南方正是雨季,你们攻到了陈国,万一道路难行就走不脱了。而且我认为现在还不是与楚国正面冲突的时候,我们要留下宝贵的力量应付齐国与秦国。”   田苏建议:“那就直插郑国,郑国我们路熟,从虎牢出发,先攻击郑国都城,调动楚军回援,而后,我们进入宋国,让楚军来回奔波,‘疲于奔命’。”   赵武惊讶的望着田苏,他是现代人,自然知道“围魏救赵”,“疲于奔命”这些战争技巧,田苏一个古人,他居然比孙膑提前领悟到“围魏救赵”的道理,实在令人惊叹。   “你这样想我就放心了”,荀罂回答:“我原先担心你会跟楚国人硬碰硬的打上一仗,既然现在你也明白其中的道理,你去吧,带领新军及上军韩氏的部队,马上从这里出发,武威堡从现在开始有老夫接管防卫。”   赵武看了荀罂一眼:“岳父,我一向以为自己是个小心谨慎的人,怎么你还担心我会跟楚国人正面交手?我一向以为元帅你是个小心谨慎的人,怎么你只带百余名侍从,就敢接防武威堡?”   荀罂瞪了赵武一眼:“你小心谨慎?租庸制是谁先开始施行的?与奴隶相约立下白马之誓,又是谁先干的?鄢陵之战的时候,又是谁先去追击楚军,你要是小心谨慎,咱晋国就没有莽撞人了。”   “我居然给人以这样的印象?”,赵武感慨。   荀罂继续说:“我们的西灭只有秦国人,秦国的军队让你打残了,在派军来,只是收尸而已,再说你这座武威堡,设计上是让两千人驻守,我随便从魏家找两千个辅助兵,配上我的护卫,防守这座城市足够了。”   荀罂这么一说,赵武直点头:“看来元帅才是真谨慎,我那是莽撞,太莽撞了。”   第二天,晋军的先驱部队陆续赶到,赵武移交了防卫,开始领着军队南下。   “这一年将会很漫长”,在虎牢城补充的军械,赵武领军出城后,冲田苏感慨:“天下乱起来了,七八个国家,你打我我打你,以前有过这么乱的时候吗?”   田苏想了想:“没有过,以前发生大战,多数是两个集团之间的交战,参加的国家虽然多,但战场只有一个,今年一年,这才到上半年,战场居然有七八个,实在令人难以想象。”   赵武眺望远方:“也许今后,同时交手的战场会有十几个之多,也许那时候,连盟国内部都相互交战不休。这才是真正的世界大战啊,你打我我打你,整个世界找不到一个和平宁静之地。”   田苏疑惑的反驳说:“不会吧,现在的乱相是因为我晋国没有确立绝对的霸主地位,如果我们确立了无人敢挑战的霸主地位,战争就会平息下去,那时,列国之间有了纠纷,会寻找霸主进行仲裁,而不会直接诉诸战争。   主上说以后会更乱,但我觉得楚国人这么做,反而有点垂死挣扎的味道,比如郑国他们是小国,两年前被我们联军狠狠地修理过,两年时间郑国缓不过气来,现在却因为楚国的驱使而频频发动战争,郑国人受得了这番折腾吗?”   田苏说这话的时候,郑国人已经在叫苦了。相对晋国对附属国的宽厚,又是送土地,又是帮助修城的那种慷慨,楚国人的繁重役使总让郑国人觉得难以负荷。国中卿大夫一起抱怨,但子展觉得还是必须服从楚国人的命令:“我们必须遵守楚国的命令攻打宋国,不然就违背了楚国的命令。”   子驷叫苦说:“国家已经疲惫不堪了——我曾经说‘杖莫如信’,小人物存活于大国之间,靠的是信用,没有信用,只有利用!楚国人根本是在利用我们,从不吝惜我们的国力,这样下去,我郑国要灭亡了!”   子展无奈的再度强调:“我们还能怎么办?难道我们在晋国那里还有信用吗?难道我们回到晋国那里,不被晋人利用吗?”   于是,郑国又出兵了,这是它一年里头第三次出兵——第一次打卫国,战败;第二次打鲁国,鲁国防守严密,郑国人跟着楚国人空跑一趟;这是第三次,楚郑联军攻击萧。   郑国这次出兵看来很顺利,至少比前两次顺利,在楚郑联军的围攻下,宋国的萧(在今安徽省萧县北)坚持不住了,在赵武的援兵赶到之前就沦陷。   宋国人比较善于坚持,萧沦陷之后,城里已经找不到一名完好的男人,所有的男丁,身上全是累累的伤痕,他们射光了箭,砍断了武器,扔尽了所有的石头,因为实在无法抵抗,才被楚国人攻下这座不屈的城市,看到宋国人的坚强,郑国三位执政,有点难堪。   愤怒的打量着这座城市,一只眼睛的楚王,有点不甘心,他交代三位郑国执政:“萧城的俘虏先由我们楚人挑,挑剩下的郑国人全拿走。”   “不敢,不敢”,子驷回答:“这些宋人实在倔强,我们不敢把他们带回郑国毒害百姓。”   楚王暴躁的回答:“那就全杀了——”   正在此时,留守郑国国内的正卿子孔派人来报告:“晋国援兵来了,来的是新军的赵武子,他正带领新军狂奔国都,武子擅长筑城,也擅长破城,我怕国都支持不住,请执政尽快带军队回国,如果晚了,请执政为我准备棺材吧。”   三位郑国执政还没有回答,楚王摸着一只眼睛问:“赵武子,就是那个小娃娃吧,小娃娃如今长大了,领着一个军就敢来挑战寡人——没错,他的胆子是很大,当初在鄢陵的时候,他率领几千单骑就敢追击寡人的车架,如今,他带了一个军来,自然想跟寡人较量一番。”   稍停,楚王仰天大笑:“我满足你,看看你这位击杀寡人车右(潘党)的娃娃,究竟有什么能耐?”   楚军来不及收拾萧城,匆匆上路,路上坏消息接踵而至,首先是郑国通报:“晋军已破新郑(郑国国都)第一重城郭。”   郑国三名执政苦笑不止。楚王惊讶:“郑国好歹是二等强国,当初各国联军一起攻城,都不过才破了第一郭,赵武子只带了一个军,就做到了各国联军才做到的事情。”   楚王的惊讶还没有平静,郑国人又来通报:“晋国人攻势猛烈,已破第二重城郭。”   郑国三名执政急了起来:“怎么能呢?按照这速度,等我们回去,郑国还存在吗?”   楚王好奇了:“叫过来问问,赵武子有什么手段,能够连破两重城郭。”   使者回答楚王的问讯:“晋人这次带来很多攻城器械,有与城墙等高的移动塔楼,塔楼上能站二十名弓手,他们把塔楼推进城墙,居高临下压制我们城墙上的反击,而后,把战车蒙上篷子,推到城墙下挖洞,只一会儿功夫,我们的数段城墙被挖塌,晋军随即入城。   对付第二重城郭,晋人采用了梯子,他们用四架梯子支撑一个战车,而后把梯子直接靠到了城墙上,再然后,他们把战车使上了我们的第二郭,那种战车虽然没有战马牵引,但晋国士兵用手推着战车,依靠车轮上绑的刀剑碾压我们的守军,守军崩溃后,晋人夺下第二重城郭。”   楚王一头暴汗:“我早听说武子擅长制作各种器械,没想到居然到了如此神鬼莫测的地步,他连续攻下两重城郭,使用的手法毫不重复……全军加快速度,晋军已经陷入城内巷战,我们赶过去,把晋人堵在城中。”   此时,郑国国都中,赵武下令驱散两重城郭内的郑国居民,又下令丢弃所有的攻城器械,全军撤出郑国国都。田苏接到命令,犹豫着说:“我以前专门研究过主上的攻击手法,这次我们攻破郑国国都,主上没有趁机携裹郑国百姓,已经让我很纳闷了,怎么我们还要丢弃那些珍贵的攻城器械?”   赵武笑了:“胜利比什么都宝贵!我们是一个半军,面对楚国与郑国的联军,能不被他们包围就已经是命大,我哪有心思携带笨重的器械赶路。我们现在兵力宝贵,当然我也不敢分兵遣送俘虏,所以能扔的都扔了吧,我们赶快跑路。”   田苏琢磨了一下:“我们还有时间,如果不携带俘虏与器械,我们还能多停留三五天,不如再攻击一下郑国的第三郭,让郑国人更急切一点,如此一来,加快行军的楚国先驱军一定会扔下所有辎重——他们与殿后军就脱节了。”   “依你,我们整修战具,试探进攻第三郭。”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专捏软柿子   在赵武加紧进攻郑国国都新郑时,楚国与郑国联军果然加快了脚步,他们选拔军中精锐,组成前茅军,扔掉了一切妨碍奔跑的东西,拼命往郑国国都跑。而三位郑国正卿尤其急切,他们半路上嫌楚军缓慢,便甩开楚军,以数倍于楚军的速度快速前进。   数日后,远远看见郑国都城,三位郑国执政那个伤心——瞧赵武子,都干了什么事?   昔日雄伟庄严的郑国城墙被他整修的像瘌痢头,东一段,西一段,到处是豁口,到处是焚烧的痕迹,染得城墙白一块,黑一块、不白不黑又一块。   “停军,展开队形,派出前哨,询问城中情况。”郑国执政子驷看到情况跟预计的不符,赶紧命令本军停止前进。   郑国国都的情况有点诡异,整个城市静悄悄的,没有预料中的喊杀声,也没有国人在附近三三两两的走动,这里活像一个废墟,死寂一片。   这时,城外的军队主要由郑军组成,还有少量楚国前茅军精锐。由于楚王身体不便,他没有跟随前军快速赶路,而留在中军虽大部队前行。所以,虽然赶回来的军队里有楚国前茅军,但郑国人子驷官位最高,他成了理所当然的全军统领。   不一会儿,派去打探到人回来了,他们带来了郑国大夫尉止。子驷一见出现的是尉止,满脸不悦地责问:“晋国人在哪里,他们还在城中吗?”   子驷极其看不惯大夫尉止,看不惯的理由也很简单,就是看他不顺眼。或许是尉止的长相惹他心烦吧。   平常,子驷不允许尉止出现在他面前,这次为了询问国都的情况,子驷忍住厌烦,勉强问话。   尉止依旧态度恭敬:“晋人攻的很急,我们第三郭眼看就要攻破了,但,突然之间,晋国人毫无预兆的撤退了,他们连攻城器械都全部扔下,此外,赵武子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大肆搜掠我们的国人,就这样急急退走。我们正在诧异,原来是执政的援兵到了——目前城中一切都好,请执政入城安歇吧。”   子驷不耐烦的问:“这仗是怎么打的?怎么打成这样?眨眼之间,就被赵武子攻入国都的第三郭。”   城门洞又走出几个人来,分别是司氏、堵氏、侯氏、子师氏四个家族首领司臣、侯晋、堵女父、子师仆。这几个人子驷都不耐见,因为之前子驷推行了一项政策:为学习晋国人实行租庸制,他决定预先整理田界、登记在册。但子驷在整理田界的时候,顺手侵吞了一部分家族的田地,以上四个家族,都是被子驷吞没过土地的家族。   “你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子驷问:“国都的气氛怎么如此肃静?晋军既然退走,城中怎么没有国人走动?”   尉止恭敬地回答:“晋国人攻击猛烈,君上不得不动员各家族力量,司氏等四家族带领家族士兵作战,晋人退走后,他们被司徒子孔指定守卫第一郭、第二郭。至于现在国都的情景——赵武子攻陷两道城郭之后,驱赶城郭内的百姓离城,没想到,那些奴隶立刻投降赵军,要求追随赵军行动。君上害怕其他奴隶暴动,所以下令全城戒严。执政现在看到的寂静状况,就是戒严后的情景。”   看到自己不喜欢的四个人凑到了一起,子驷有点不耐烦,正想训斥几句。突然间,远处烟尘滚滚,二十多名楚国人单骑走马狂奔而来,他们见到楚军军旗,立刻大喊:“回军!大王下令:尽快回军!”   子驷大惊:“怎么回事,我们刚刚跑到城下,气还没喘匀,怎么又要求我们回去。”   奔来的楚军气也没喘匀,他们断断续续的说:“晋人……晋人袭击了我们的后军,我们来的时候,后军已被他们击溃,大王处境危机,已命令附近所有军队,立刻回军救援。”   听了这话,没等子驷下令。队伍中的楚军一个转身,又向后方奔跑起来,独留下子驷与少量郑国军队在郑国城下发呆……发了一阵呆,子驷打了个寒颤:“赵武子好诡异的突击啊,难怪晋国人都认为他‘突击第一’。”   正在发感慨的时候,子驷眼角瞥见尉止凑了上来,子驷马上想呵斥,猛然间,尉止手上一道寒光从眼前闪过——那是兵器的反射光。   围上来的尉止等几数位郑国大夫神色诡异,手里都拿着出鞘的宝剑。   此刻,邲附近,赵武正在得意洋洋的指挥着他的骑兵进行突击。这次他一次性投入了五千铠甲化骑兵,这些骑兵马鞍马蹬护具齐全,可谓这时代最大规模的骑兵突击。   “可惜效果并不尽如人意”,赵武嘴里说着不如人意,脸上表情依旧很得意:“邲这个地方实在太适合骑兵作战了,我记得这里以前就是战场。”   身旁的田苏回答:“没错,我们以前跟楚国在这里打过邲之战,这里战场广阔,能摆开几十万的军队,但可惜因为战场广阔,骑兵们队形混乱,有点不受约束。”   赵武摸着下巴点头:“时代局限啊,任何一种新武器与新兵种的出现,都要受当时的生产力限制,我超越时代的提前拿出骑兵来,原本想打楚军一个措手不及,但现在措手不及的是我呀,我有点指挥失控了。”   赵武自己也不精通骑兵战,他只知道一些从书本上、电影上了解的骑兵皮毛知识。这次他谨慎的投入了五千骑兵,结果这些骑兵一旦奔驰起来,离指挥中心远了,便听不到军中鼓号,只得各自为战。   现场的战斗很混乱,正在行进中的楚军遭受突然打击,他们后军被深深地截成两段——幸好,那群兔崽子们还记得赵武战前的叮咛:突击,将敌阵截成两段!   但这之后,骑兵远远地跑出了军中喇叭传声范围之外,听不到后续指令的他们,开始按照晋国军人的本能而战斗。   一面面晋国军旗下,赵氏骑兵们以旅(一面军旗)为单位,截杀着楚军士兵,宽达数十里的战场上,东一堆西一堆翻滚的,全是晋军战旗。赵氏战马移动速度快,一个突击眨眼见就能完成。于是,突击成功的那一旅士兵又掉转过来,一边回复马力,一边自觉地寻找新突击方向,继续滚动军旗。   不一会儿,这一旅士兵又突击了……   一个旅是这样,所有的旅都是这样。宽大的战场上,到处都飘扬着晋军的旗帜,而人多势众的楚军反而觉得孤单,他们被分割、被包围、并遭受骑兵持续不断的蹂躏,即使最坚忍的楚军,才把晋军一个旅的突击坚持过去,没等喘一口气,又一面晋军旗帜恶狠狠地冲他们扑来——如此反复数十次,楚军再也忍受不住了。   等楚王调集中军力量,赶来后军支援的时候,赵武的辅助兵已经开始打扫战场了,他们与楚军殿后军相隔一段距离,不慌不忙地驱赶着楚军俘虏,收拾着满地残骸以及丢弃的兵器铠甲——楚军的组练、被甲,在列国间也是很有名的高档奢侈品。   楚王暴怒,当即下令楚军冲锋。但楚国令尹子囊马上拦住了楚王,他老练地指点着对面,说:“大王,晋军正在徐徐而退——你瞧,赵武子那里,中军、左矩、右矩、后军……各部队军阵严整,而我们一路疾奔过来,队伍拖得太长,士兵们已经疲惫不堪了,如今我们能够逼退晋国人,已经是出乎意料了,请大王下令:我军慢慢前进,只要晋人退却,则不许追赶。”   楚王回身看了看身边的士兵,他身边的士兵都在急速喘息,有的士兵已经口吐白沫瘫倒在地。   楚王叹气:“人都说赵武子擅长奔跑与突击,寡人今日见识到了……虽然如此,但战场上相逢,不能不打招呼,左尹工尹襄,去跟赵武子打个招呼。”   令尹下面有两个副手,相当于副总理一级的人物,这官职被称之为左尹、右尹。   左尹工尹襄上前殷勤致意赵武:“对面那位少年将军,寡军听说你围攻郑国,特地跑去救援,你怎么又出现在这里?而且不宣而战袭击我军的后队?少年将军,这么跑来跑去,你不累吗?”   两军阵前,赵武躬身回答工尹襄的询问:“上天降罪于我晋国,使我们国家与楚国不和,常年处于交战状况。赵氏不幸,成年的男丁只有我一个,所以我不得不响应国君号召,拿起武器战斗……”   一番彬彬有礼的贵族式答问说到这里,赵武语气尖锐起来:“既然我们与楚国一直处于交战状态,所以,所谓‘不宣而战’的说法,请收起来吧。这次战争,开端是楚国先进攻我们的盟国,我们只是被迫应战而已。我听说楚军这次攻击,已攻陷了宋国的城市萧,楚军何尝跟我们打过招呼宣战?   如今你我两军突然遭遇,我知道楚军跑来跑去,已经很疲乏了,我还听说楚王最近身体不好,所以,我止住了军队继续攻击的欲望,请致意楚王,要多多保重身体啊。”   说完,赵武微笑着躬身而退。   工尹襄回去汇报,没等楚王反应,子囊赶紧说:“赵武子是个聪明而有礼貌的人啊,他知道我军长途跋涉疲惫不堪,却遵守礼节不进攻我们疲惫不堪的队伍,大王,请再派出使节向赵武子致谢,说我们领情了。”   楚王仰天长叹:“可惜寡人如今没有了养由基,也没有了潘党。”   楚王派出使者殷切致谢,赵武彬彬有礼的送走使者后,回身冲田苏遗憾的咂了咂嘴:“楚军现在虚弱不堪,我们一战之下,就能一劳永逸的解决这些楚国人,你怎么不让我动手呢?”   经过这段时间相处,田苏已经约略知道赵武的性格,他先是把赵武的注意力引到楚王送来的礼物上:“哈哈,楚王怎么知道主上喜欢黄白之物,他送来三百斤‘郢爰’,亮闪闪的,真是可爱啊。”   赵武果然上当,他回身抓了一把方形的“郢爰”金币,而后手一松,听着这些金币叮叮当当的落下:“楚王真是识趣啊,他这是拿黄金来赎买自己,他知道我放弃进攻他的本阵,承受了莫大损失,所以特地来补偿我受损害的心灵。”   田苏又提醒:“楚军抛下一切物资,赶来救援郑国——他们抛下的物资一定都在后军,我听说楚国的后军还有不少工匠……嗯,就是主上常挂在嘴边的所谓‘技术工人’。”   看到赵武脸上的笑容像五月盛开的鲜花,田苏知道到火候了,他劝解:“主上,我们的收获已经超出预计了。如果我们直接进攻楚王本阵,我们能获得什么?或许是场胜利,但我肯定是场伤亡惨重的胜利,我赵氏承受得起这样的胜利吗——主上,元帅与副元帅的年纪都不小了,他们的身体状况也不容乐观。所以,我们赵氏的力量不能虚耗在连绵不断的战争中,战争,还很漫长。”   田苏没有从大义上讲什么“王权至上”的道理,他直接从利益上着眼,强调利益与损失之间的比例,因为他知道赵武是个彻底的管仲学派人士,他这样的分析,赵武听得进去。   “你说得对,我们已经得到了想要得到的收益。如今,辎重物资都丢弃了的楚军,只能面对我军徐徐后退,他们知道我喜欢追打落水狗,一定不敢轻易转身迎战,最多只是招呼郑国军队,来进行掩护,胆郑国这只软柿子,我最喜欢它的味道……没错,骑兵面对战车没有优势,但面对疲惫而不加防御的后勤兵……嘿嘿,韩伯(韩厥)最让我羡慕的是:他打仗专捏软柿子——我们走!去楚军后路转转,那里才有好东西。”   如今列国当中,被赵武欺负最狠的就是郑国,对付郑国他算是熟门熟路。每隔几年,赵兵就像收割韭菜一样,来收割一遍郑国的庄稼与人口,听到可能迎战的是郑国人,赵武彻底放弃了楚国这根硬骨头……   郑国,国都之下,子驷的车右警觉,看到尉止心怀不善的靠了上来,他挥下战戈阻挡,厉声呵斥:“停下脚步,你在这个距离说话,令尹听得到,不准上前。”   车右这句话,仿佛点燃了火药桶,尉止与四个家族首领司臣、侯晋、堵女父、子师仆一起亮出剑刃,扑向了子驷,尉止动作快,架住了车右的戈,侯晋挤到车边,一剑挥下——子驷重伤!   子驷的御戎跳下战车,想扭转车轮调头往后跑。被司臣、堵女父、子师三人围上,剑如雨下,将这位车右剁为肉泥。   混乱当中,子驷拔出了剑,一边击退了侯晋的攻击,一边冲尉止大喊:“我待你不薄,你为何谋反?”   尉止挥剑砍倒了子驷的车右,大呼:“你待我不薄?今年出战鲁国,在发放战具时你故意减少配送给我的战车数辆。战后,我尉止俘获了不少联军士卒,本有战功,但你依然压抑我,说我的战车数量不足,没能履行领主责任,还禁止我献俘请功——这就是待我不薄吗?”   这时,其余四个家族首领涌了上来,齐声大呼:“你利用重新检地的机会,侵占我们四家的领地!我们或许有错,如果你用法律责备我们,把那些领地归还国君,我们也不会愤怒,但你把那些土地装入自家腰包,所以,我们今天是为了国家而杀贼,你去死吧。”   剑如雨下、郑国执政子驷毙命。   稍后,几个叛乱家族继续攻击城下回援的郑军,这时,队伍中的楚军已转身走远了,在场的只剩下疲惫的郑国士兵,在五大家族联手之下,郑国司马子国、司空子耳同时毙命,四大正卿死了仨儿,郑国高级官员当中只剩下司徒子孔。但面对愤怒的叛军,子孔不敢抵抗,他躲回自己家中,关起门来防守,并听任五个叛乱家族在城内大肆铲除异己。   第二日清晨,尉止、司臣、侯晋、堵女父、子师仆五人率领乱军冲入朝堂(西宫),劫持郑简公进入北宫。稍后,子驷家族的反攻也来了。   叛乱刚发生的时候,子驷的儿子子西闻讯,不加准备就冲出府门,收敛了父亲的尸体后追赶乱党,等乱党攻入北宫,子西立刻回到府中发放武器,召集武士闭门作战——混乱中,子驷府中男女奴仆逃亡很多,他们顺手卷走了大量财物,令子驷家中损失惨重。   与之相比,司马子国的儿子、春秋时代著名政治家子产就显得稳重缜密得多:他听到叛乱消息后,立刻安排专人守门,并分配好各人的职责,关闭府库,完善守备,然后才集合家兵,以家族所有的十七辆战车出门作战。收敛父亲尸体后,子产直接前往北宫攻打乱党——年幼的子产遇事不慌乱,显示出一代大政治家的端倪。   稍后,公子矫(子矫)帅国人助战——郑国国内四大家族一起动手,叛乱的六个家族毕竟是小家族,面对四大家族的绝对力量,他们虽竭尽全力,但依然无法颠覆力量对比。不久,子硚率领三大家族武装(子孔仍在闭门自守)杀尉止、子师仆,全歼乱军。侯晋看到事不可为,出奔晋国投奔赵武,堵女父、司臣、尉翩、司齐奔宋。   战乱平息,郑国幸存的公卿当中,职位最高的就剩子孔了。他顺理成章地打开自家屋门,登上郑国执政的宝座。但子孔也绝非什么善类,之前他留在国内,知道乱党阴谋而独自逃避,可见其为人的奸险。此人即使不是乱党的同谋,至少也有自己的野心,并且毫无同僚的情谊。   现在一朝大权在手,子孔立即暴露出大权独揽的野心,他以稳定国内,消除动乱隐患为由制作盟书,要求各官员、各家族、各机构严格听从自己的命令。一时间,众大夫,各有司以及众卿嫡子们牢骚不已,不肯从命,子孔遂准备把不顺的全部杀掉——   幸好郑国还有优秀的政治家子产,他劝阻子孔并建议他把盟书烧毁。但子孔反驳说:“制作盟书是为了国家安定,现在却因为众人的怒气而烧毁它,这不成了众人执政了,我这个正卿还有什么用,国将不国了嘛!”   子产再劝:“现在的问题是:国内众人怨声载道,您又想专权,这两者矛盾尖锐对立。众人的怒气不能冲犯,您专权的欲望也难以实现,想把这两件难题合在一起来安定国家,是危险的方法。不如焚烧盟书以使众人恢复安全感。   如此,您得以行使执政的权力,众人也不再人人自危,不是很好吗?想独断专行是难以达到的,与众人为敌您一定会挑起祸端——我这是为你好,您一定要听我的!”   子孔想想,觉得实在没什么办法,只好在仓门之外当众焚烧盟书,于是,郑国局势才安定下来……   以上的局面,属于楚王后军被赵武淹没之后,所发生的旁枝末节。但细节决定一切,经过郑国动乱,楚军指望不上郑军的救援了。一向强横霸道的楚国人,这次也尝到孤军奋战的滋味。   而另一方面,与他们对阵的赵武,军队越来越强大——鲁国受到攻击,赵武响应,出兵报复,鲁郤姬当然不肯放过这个讨好母国的机会,她给国内送信说,是她说动了赵武出兵救援的。当然,赵武对此不会否认。   鲁国人得到鲁郤姬的报信,感觉自己怎样也要在楚国人面前撑一撑面子,反正赵武打仗,向来是属乌龟的,只有他咬人,没有别人咬他的份,于是,鲁国人欣然拼凑起两百辆兵车过来,准备瓜分战利品,由于时间仓促,他们的军队都没有满编,二百辆兵车,只配备了六千人,连晋国一百辆兵车的兵员都赶不上。   鲁国出兵,准备乘火打劫,消息传出后,宋国人也动心了。此前宋国人独立抗击楚国,萧城被楚军攻破,满怀着怨恨的宋国人见到他们老大派最出色的打手来了,而且这个打手还很凶悍,交手两个照面,郑国与楚国各自吃了个闷亏,自己却连皮毛都没伤。宋国人底气越发足了。   心动,那就行动。宋国立刻征集了国中所有的男丁,拼凑起五百辆兵车追随赵武。   紧接着,卫国人也来了,卫国执政孙林父的儿子刚刚打败了郑国军队,现在也想在南方霸主楚国身上捞取一点荣誉,他带领卫国得胜之师南下,与赵武会师于阴坂,而后双方结伴南下,直抵楚营不远扎下营寨……随着时间的推移,赵武的兵力越发雄厚,而楚军的士气…… 第一百二十八章 跟“天下第二”单挑的楚军?   春秋时代,人都说楚人浪漫——在战争场合中说一个人浪漫,那是含蓄的贬义,意思是说:他们只会打顺风仗。   楚国人刚刚吃了小亏,楚王又得到郑国人指望不上的消息,他不放心的询问自己的高参伯州犁:“赵武子擅长指挥多国联军吗?”   伯州犁回答:“不清楚,这是赵武子第一次指挥本国之外的军队,我实在难以预测他的表现,不过,从以前的战斗看,赵武子擅长兵种搭配,他跟韩氏弓兵的攻守组合曾在国内享有盛誉,跟魏氏组成的突击组合效果也不错,如今他带着新军来,韩氏弓兵也在其中,且魏绛、韩起都不在军中,他可以任意搭配组合自己的军队,而没有人从旁干涉。   现在他队伍里多了三国联军,我实在难以想象他能搭配出什么样的阵型来,与魏氏组成的突击组合?与韩氏组成的攻守组合?还是与其他国家的军队组成的新花招?”   楚王又问子囊:“赵武子已经放过我们一次了,你猜,他会不会再放过我们一次?”   子囊还在犹豫:“赵武子这人性格多变,我揣摩多年,才发觉,所谓赵武子的性格多变,其实是由他身边谋士决定的,我猜测,赵武子幼年躲入山中,全靠家臣掩护,才能活到今天,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下,他一定是一个擅长接受别人意见的人。   不可否认,赵武子是个极端的聪明人,他能够在独自一人的山居生活中制作出百器谱这样的东西,他一定擅长思索,总是能从家臣的建议中选择出正确的路。他以前的战绩我检查了,当他身边的谋士是齐策的时候,他擅长突击,连续攻破了陈国与顿国。   当他身边的家臣是师修、师偃的时候,他擅长防守反击,在鄢陵,他独自断后,让我们与晋国的联军不敢轻易出击……”   “说重点”,楚王不耐烦了。   “重点就是:赵武如今换了家臣,他身边的家臣不是齐策也不是师修、师偃。这次他的打法非常诡异,阴狠毒辣,现在在他身边的家臣一定擅长阴谋诡计,所以我猜测,不,我断定:赵武子现在兵强马壮,一定不肯轻易放过我们。”   楚王沮丧:“寡人是个有荣誉的人,我可不能留在这里做俘虏。”   “我们走不脱——”子囊回答:“我询问了后军溃散的士兵,赵氏是用单骑走马的方式发动袭击的,他们移动的速度很快,我们根本来不及反应,他们就横向击穿了我们的行军阵型,而后,赵兵以旅为单位,来回驰骋切割我们的队伍,让我们组织不起有效地抵抗……   我刚才说赵兵打法很诡异,就是指这个,这次赵兵的单骑走马战术显然更成熟了,他们已经学会了骑射,能够骑在马上进行射击,并且擅长绕开我们的兵车,驱散兵车周围的步兵,然后用密如雨点的弓箭覆盖我们兵车上的甲士——可怜那些最勇猛的甲士,他们都来不及战斗,甚至没有获得战斗的机会,就被赵兵虐杀了。   依据赵兵这种打法,我推想一下——一旦我们撤退途中,遭遇这种骑兵拦截,我们会怎么样?”   子囊动了动,稍停,神情严肃的回答:“我们会死无葬身之地。”   楚王呆了一下,反问:“我该怎么做?”   子囊建议:“明日我们号令全军整修战具,摆出一副决战的姿态,大王可以派遣使者前去晋国军营,要求与晋人进行致师(单挑),今日夜晚,大王可以带亲信侍卫转去陈国,而后在武昌城歇息,留在此地的我军则连续要求致师,替大王争取时间。”   伯州犁反问:“这样的谋略能瞒过赵武吗?”   子囊坦然回答:“瞒不过,我猜赵武早晚会醒悟,但问题是他会不会继续装糊涂——我们终究是楚国,我们终究是南方霸主,赵武身边的谋士性格阴狠,我就堵他敢不敢孤注一掷,跟我们实打实的硬碰一下。”   其实,赵武的谋略变化与身边的谋士无关,初到贵境的时候,赵武是小心谨慎的,他唯恐自己不像春秋人,所以他的策略保守而谨慎,谨慎的近乎于懦弱,但现在的赵武是谁,政治局八大常委之一,带领国家四分之一的军队,他现在采用的策略虽然依旧带着浓厚的乌龟流味道,但在当时的人看来,已经是非常激进了,激进的让春秋人张嘴结舌,不知道该如何评价。   比如面对楚国的致师要求,赵武想也不想,回答:“武士昆,这一仗由你冲锋,我在后面替你喝彩,精神上绝对支持你。”   武士昆嘴唇动了动,田苏抢先说:“不错,武士昆上阵正合适——楚国人派出的不是正卿,也不是大夫,只是一名将领,以主上的身份,跟令尹子囊单挑,双方身份倒是相当,与对方的将领致师,昆的身份还是委屈了一点,或许我们应该派卫敏上阵。”   赵武摇头:“首战必须旗开得胜,要让楚国人知道我们是一群强力党,就喜欢拿四十级的装备去刷十级的副本,咱最喜欢干的就是这事儿。”   晋国人是骄傲的,他们以为自己是霸主,所以自己国家的正卿,在别的国家应该享受国君待遇,因为对方也是超级大国,田苏好歹退让一步,没有要求楚王跟赵武单挑,而是觉得楚国执政与晋国倒数第二正卿赵武交手,才彼此身份相当。   天下第二潘党出马,胜负毫无悬念。   那场面已经不是战斗了,是屠杀表演,是潘党在两军阵前表演自己的屠杀技巧,带着赵氏武士传统护面甲的潘党像流荡在战场的秃鹫,他漫不经心的将一个个挑战者瞬间秒杀。   杀一个猛将对他来说,仿佛打一个哈欠一样随意。   潘党之后,卫敏出阵了,紧接着,赵氏六大家将除了武清武连外,其他四人集体亮相,算是正式走向春秋舞台。   其实,在单挑进行到第二天,赵武已经发现了异常,他问田苏:“你说,楚人这是不是赶着投胎,怎么一个个迫不及待的过来送死,诡疑!”   投胎的说法是伴随着佛教“轮回转世”学说,一起传入中国的印度传统学说,此时,佛教还没有传入中国,但田苏结合赵武的上下文,已经明白了赵武想要表达的意思:“楚军这是在拖延时间,难道他们还有援兵?”   其他三国联军的统帅面面相觑,赵武反问:“楚国人还能有援兵吗?”   田苏思索:“不能啊,楚国这已经是第三次动员了,第一次他们攻击宋国,卫国前来救援,击退了郑国的军队,逼迫楚国退军……”   卫国执政孙林父之子孙蒯躬身感谢田苏的恭维:“我在犬丘侥幸(在今河南省拥城县西北)俘获了郑国统帅(大夫)皇耳。”   这是卫国值得大书特书的功绩,同样身为二等强国,卫国、宋国与郑国都在争夺二流老大的位置,这次卫国为了救援宋国,击败了郑国,理所当然的坐上了“二流第一”的宝座,所以孙蒯很骄傲。   田苏接着说:“又过了一月,楚国再次集结军队,攻击鲁国,因为鲁国人的坚守,楚国军队无奈退却……”   这会儿轮到鲁国人鞠躬了,不过鲁国人神色当中没有骄傲,执政孟献子拱手:“我们鲁国被郑国与楚国掠去了很多百姓,幸好武子攻击楚国后军,把我们的百姓重新多了回来,还补偿我们很多楚囚……寡君致意武子,多谢了。”   田苏补充:“现在已经是楚国第三次出兵了,眼下虽然宋国吃了大亏,但郑国已经垮了,楚国人被我们逼住,他们从哪里调兵,就近从陈国调吗?我猜陈国人知道是赵氏家主出战,他们都不敢靠近战场——我们对陈国百姓有恩啊,如果陈军真无耻到敢靠近战场,我们只需要一顿骂,就能让陈国军队哗变。”   赵武点头,乐呵呵的:“没错,楚国人早上醒来,打量四周,四周一千里之内没有朋友,他们拖延什么?”   田苏猛地一下跳起来:“楚王——鄢陵之战的时候,楚王在第一天战斗结束,当晚就逃跑了,现在楚国人的形势比鄢陵之战更恶略,粮草军械物资都被我们劫持,他们外无援军,内无粮草,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还在坚持,理由只有一个:楚王跑路了。楚军在为楚王逃跑争取时间。”   田苏这个结论震惊了各国联军统帅,赵武沉思不语,鲁国的孟献子眯着眼睛胸有成竹,卫国的孙蒯眼珠乱转,宋国的统帅目光躲闪。   田苏追问三国联军统帅:“你们怎么看?”   孟献子回答:“我们鲁国追随晋军,晋军打算怎么做,我们只管跟上。”   孙蒯回答:“对面可是楚军啊,我们卫国已经取得了一个胜利……但如果晋军坚持要战,我们没有异议。”   宋国统帅回答:“我国虽然损失了萧,但幸亏赵武子突击的快,楚国人没有来得及祸害萧,就匆匆撤走,现在我们又从武子那里得到部分楚国后军俘虏,损失已经得到补偿。能够逼退楚军,我们宋国已经很满意了,我们是小国,不敢过于触怒楚国这个超级大国。”   田苏终于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他马上向赵武说:“宋国的意见我们不能不尊重啊,我们出兵的目的就是救援宋国,宋国地处南方,每天都能直接受到楚国的压力,我们如果因为自己的好胜,使宋国面临危险,今后一旦宋国有难,我们来不及救援,那就违反了寡君的初衷,请家主予以考虑。”   赵武想了想,慢悠悠的说:“我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当我举起棍子的时候,那人用后脑勺冲着我。”   田苏马上解释:“楚军虽然疲惫,但楚国依旧是超级大国,现在楚王虽然逃了,但整个楚军都用两个眼睛瞪着我们,实在不好下手啊。”   田苏这一提示,鲁国马上说:“其实我们鲁国也没有损失,我们的损失已经得到了补偿,而且补偿很丰厚,简直可以说大有收获,所以我们无所谓,能够礼送楚国退兵,我们就很满意了。”   卫国孙蒯回答:“楚国退走后,麻烦的是郑国,郑国现在处于最虚弱的时候,可不能轻易放过他们啊。”   田苏马上说:“家主最擅长筑城,如今虎牢城已经稳固,我们打算用垦荒甲氏的方法,在虎牢城前方修建两个小型卫城,由卫国、宋国出兵驻守,我们晋国军队依旧驻扎在虎牢,两位看怎么样。”   孙蒯扇风点火的目的达到,他笑着回答:“那就让楚军继续‘致师’,我倒要看看,楚国有多少不怕死的人过来单挑?”   赵武嘟囔:“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整支大军数十万人坐在这里,反复上阵操劳的,是我的家将,大家喝酒吃肉的看他们劳碌——做人要厚道啊。”   孙蒯的父亲孙林父跟赵武很熟,按现代化说,两人是贸易公司合伙人。正式的军事会议完了,孙蒯借着这份相熟的情分开玩笑:“操劳的是小武的家臣,反正又不是小武你自己,大不了你跟我们一起喝着酒、烤着肉,观赏你家家将的表演。”   于是,两军阵前继续类似的表演,又过了五天后,楚国人终于疲倦了,看到赵武始终没有与他们决战的意思,楚国人也明白赵武早就看穿了他们的想法,纯粹是跟他们逗着玩,此时,楚国人已经吃完了最后一粒粮食,无奈之下,他们开始缓缓后退。   楚国人开始退了,赵武就像一头饥饿的狼一样,紧紧尾随在楚军后面,楚军稍不留神,赵武就扑上去咬一口,从楚军身上撕下一块伤口——这种战术,赵武称之为“恶狼战术”。   追逐是乏味的,楚军一直退到阳陵(今日许昌)附近,才得到增援,赵武见到这种情况,开始逐步与楚国人拉开距离,而后撤围而去……   经过此战,赵武俨然成了春秋时代的大兵法家,而且有可能是唯一一位活着的兵法家,因为在此战中,赵武先后使用了攻城战、奔袭战、骑兵战、单挑战,最后以一支新军压的楚国人步步后退,连战败的楚国人对赵武的战斗技巧都无话可说。   “收获可真不小啊?”敌军退走,该分赃了,赵武看着手头那份清单,笑的口水都流出来了:“我只要工匠,把俘虏中那些工匠全部留给我……”   “那怎么行?”卫国孙蒯不满的抱怨:“俘虏中一半属于楚国随军工匠,剩下的都是些跑不动的老弱,正因为他们跑不动,才被楚国人甩在后队,那把工匠都拿走了,我们岂不是白来一趟——我们各国原本被俘的百姓也不能算在战俘数中,他们只能算作是被我们解救的本国百姓,是吧?”   赵武笑嘻嘻的说:“那么,应该由我主导分配工作,是吧——我有当然的权力做这事。”   赵武耍无赖,鲁国、宋国都是讲究礼仪的国家,他们不好跟赵武赤膊上阵争论,所以频频用目光怂恿孙蒯。孙蒯得到支持更加理直气壮:“商人卖货也知道先把货物展示出来,在进行定价。这群俘虏,你之前说要统一管理,全拿去了,现在楚军已经退走了,你把那清单让我看看。”   孙蒯说完,伸手去赵武那里夺清单,赵武犹豫一下,稍一停顿,清单已经到了孙蒯手中。   孙蒯一边翻看着清单,一边嘟囔:“这都说的什么?会种甘蔗的农夫四百二十名,种甘蔗也算是一门手艺吗?这些人我不要……制作铠甲的工匠——这玩意好东西。我卫国打败了郑国,我们是胜利者,我就不客气了,我要这些俘虏当中的三分之一。”   赵武笑嘻嘻的回答:“如果别人没意见,我也没意见,我们赵氏制作的铠甲,跟楚国是完全不同的手法,这些人我只要几名意思意思……”   鲁国的孟献子马上回答:“那我们鲁国就不客气了,我们鲁国最缺少制作铠甲的技术,尤其是在铁片上穿孔的技术。”   接下来,孙蒯一项项读出楚国俘虏的特长,而后赞叹:“都说晋国人做事细致,你瞧瞧这份统计单子,连擅长编柳条筐的人都统计了,真是事无巨细啊。”   瓜分完了楚国人,孙蒯把目光转向郑国人:“我听说,晋军在攻破郑国国都后,许多郑国奴隶都私下里投奔了晋军,我想知道,这些郑国俘虏算不算在公众战利品中?”   赵武跳了起来:“当然不算,这些郑国奴隶是为投奔我而来的,我不能人让他们失望。”   孙蒯遗憾的咂了咂嘴:“总有些人,是在战场上俘虏的吧。”   赵武站直了身子,严肃的说:“攻打郑国的战斗,是由晋军独立完成的,这是晋国人的荣誉,我不能侮辱这个荣誉。”   孙蒯笑了:“既然这样……那就算了,我们回虎牢。”   赵武前面说打算在虎牢修建两座卫城,以便加深对郑国的威胁,实际上这话是用来骗人的,真实状况是:这次赵武的收获是在太丰厚了,而虎牢城在他的引导下,已经变成物资批发中心,这样的城市,既不适合关押俘虏,也容纳不下那些俘虏。   这一战,杂七杂八的战俘加起来,有七万人,其中楚国人占一半,另一半是郑国的奴隶,赵武指挥这些人手以及联军士兵,共同在虎牢附近修建了名为“梧”、“制”的两座小卫星城——与真实的历史稍有区别的是:由于赵武此战缴获丰厚,他修建的两座小城比原来的要大,距离虎牢也远,甚至逼近了“冯”。   修筑城池,与郑国打持久战的策略,符合元帅的主张,晋国国内得到赵武胜利的消息。原本以为晋国这次四面出击,国内恐怕要面临一场灾难,没想到,赵武先是在西线击溃了秦国人,而后转战南下,攻击郑国都城,并让楚国人步步后退——捷报传来,国内顿时松了一口气,腾出手来的荀罂立刻派士鲂、魏绛率领新军戍守两座小城梧、制,提前置换赵武回国,以犒赏赵武的功劳。   此时,赵武正在“制”的工地上,对面是郑国大夫冯氏的封地,如今冯氏以及关起城门躲在家里吓得发抖,而赵武对冯氏这块鸡肋毫无兴趣,他频频催促工人:“快点,在快点,我赶时间。”   吴熏是工程组负责人,他愁眉苦脸的回答赵武:“主,按照原来的计划,我们早该完工了,可谁知道,主接二连三变更筑城规模,一座小型军城而已,主竟然要把它修成三重城郭来,这不是难为人吗?”   “这座城市名叫‘制’,就是为了‘制压郑国’,对面的冯氏小邦,居然也是三重城郭,我赵武修的城,如果连冯氏都比不上,未免丢了面子……熏,别管那么多了,再把那段豁口填上,我们就完工了。”   熏不满的嘟囔:“这时候还要讲面子!主,你之前不是说过,这样的小城只要建造的比豆腐渣稍微不豆腐渣一点,已经足够了,干嘛还要费那个力气?再说,主,我们从郑国撤走的时候,把攻城器械全部丢弃在郑国,有了那些器械,当世所有的夯土城墙都是豆腐渣,我们如今努力修建一座华丽的豆腐渣城,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不麻烦,来的是士鲂与魏绛——士鲂胆小,魏绛聪明,一个胆小而且聪明的组合,他们住进一座豆腐渣城里,会做什么?”   吴熏恍然:“他们会拼命加固这座城市!”   “这就对了,这就是我的意思,我们只要把这个城市对出大致的模样,剩下的事让士鲂去担心去,咱们回家过年去……”   赵武与吴熏正在交谈,田苏远远地走了过来,他拿着一份文书说:“郑国派人来了……”   赵武打断田苏的话:“让他们跟国君说去,如今,全世界没人拿郑国的投降当回事儿,他们想投降,那得看寡君承认不承认,我说了不算。”   田苏一下子挺起了胸,心中暗自得意:太好了,如今,咱也有机会当面训斥郑国国君的使者,一国的国君啊,骂起来一定很爽。   “我这就去骂他们——小小的郑国居然反复不定,我们晋国要文治有文治,要武功有武功,我们送给郑国的酬劳足够了,他们居然敢背弃我们,看我骂不死他们。”   赵武微笑:“一贯阴沉多智的田苏,居然像个孩子一样的控制不住情绪,你骂他们有用吗?郑国会因为这顿谩骂而放弃摇摆不定的立场?省省吧,让他们跟国君说去。”   田苏兴冲冲向虎牢城跑,吴熏在背后感慨:“这田苏可怜的,还一向被人称为智者,也不知道在新田城受了多少委屈,这次我们连续大胜,他总算是扬眉吐气了。”   此前,随着虎牢的商队流转,楚王对赵武的评价也辗转通过郑国商人的渠道传入晋国。总的说来,楚王的评价就一个意思:赵武的成就属于他的谋士。具体来说,就是属于田苏本人。在国都憋屈了那么多年,如今得到楚王亲口赞赏,田苏总算觉得光芒压过了齐策,成为国中第一人。难怪他最近有点把持不住。   平心而论,赵武这次战绩太疯狂了,连他自己都难以想象,骑兵的初次亮相能取得如此大的成就,怪不得后来,赵武灵王采用简单版本骑兵战术,就已经使列国恐惧。   “我们的骑兵暂时还无法超越”,骂完了郑国使者,心满意足的田苏回来,向赵武分析战况:“大规模运用骑兵存在两个障碍,它们不是个人努力就可以满足的:第一需要大量的战马。普通的马要训练成战马,整个训练过程中,要损伤或者淘汰好几匹马,其它的国家想仿效我们的骑兵,首先它需要一定的畜牧基础,需要大面积的牧场,足够的战马储备。   第二就是人的因素,在训练过程中,既有战马的损伤,也有人的损伤,列国是不会冒险让他们优秀武士接受战马训练的,所以他们即使获得了我们的马鞍与马蹄铁技术,也不可能仿效我们建立起一支大规模的骑兵。”   稍停,田苏继续说:“我问过郑国人,我们丢弃的攻城器械果然被郑国人研究了,他们还画成图纸,送给了楚国人,有了这些图纸,楚国人获得攻城技术不再是难题,所以我预计,攻城器械将很快大面积推广,今后的攻守战,将更加激烈……主上,我看你就别费心了,这座小城,在你的攻城器械下,根本守不住。”   赵武没有在意田苏的说法,他又问:“还有什么?” 第一百二十九章 我们无兵可战了   田苏回答:“我预计,这次战事后,弩弓技术也将迅速推广,这种击杀了养由基与潘党的武器,经过韩氏几次临战演示,各国都看在眼里,他们会很快研究推广。我预计,随着弓弩的推广,今后的战争规模会越来越大,因为一个普通老百姓,无需经过多年武士培养过程,就能手持弩弓作战——想想未来的战争场面,真让人不寒而栗。”   田苏说的这话让在场的武士们都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田苏语气沉重的补充:“所以我们赵氏的出路在于骑兵,我们唯有往骑兵上面发展,才能在家族争夺中取得优胜。”   赵武心情沉重的拍了拍田苏的肩膀:“你说得对,看来,我们今后必须减少战车的开发了。”   谁知,田苏马上表示反对:“战车不能丢,赵氏的战车依旧大有可为。在车轮上装上尖刺的赵氏战车,在平地冲击的时候具有无可比拟的优势——这一次跟楚军交手,我们的骑兵根本没法与战车正面冲撞,只能采取骚扰与侧面攻击的战术,正说明战车的优势所在:战车,绝对是对付骑兵的利器……”   赵武马上鼓励的对田苏说:“齐策当初写了一本兵法书,被人称为‘兵策’,不如你就写一本骑兵战术的书,作为我赵氏的骑兵指导战书……决定了,我赵氏以后就向骑兵方向发展。”   这次谈话之后,不久,留守国内的晋国新军到了,他们主要由魏氏士兵组成,还有少量赵氏补充兵,赵武留下英触统领赵氏部队,配合魏绛指挥,自己带着其余人,压着浩浩荡荡的俘虏队返回国内。   路上,最兴奋的是郑国人,一名郑国俘虏正竭力向赵兵解释:“我不是俘虏,再说一遍,我是赵氏的奴隶,从赵兵攻击郑国国都起,我就是赵氏的奴隶了,我的服役期限应该从那时算起。   你瞧,我在虎牢城的时候,干活多卖力,瞧我的胳膊多壮实?!三年之后……我只要熬三年,就可以自称是赵人了。”   那名赵兵纯粹是闲着无事,跟郑国人开玩笑说:“服役期限,郑国人居然强调替我赵氏工作的服役期限?”   那名郑国俘虏不好意思的讪笑起来:“以前我家的邻居在鄢陵之战被俘,前几年他偷偷派人来赎自己的母亲,说他现在也是自由民了,要接他的母亲去赵地享福。我们原本以为他是胡说,没想到后来断断续续有不少人来接家眷,我们是从他们嘴中知道赵氏的规矩的……”   赵武的战车恰好路过谈论的人,他冲田苏感慨:“奴隶制不得人心啊,眼前这群奴隶,还不知道反抗,只知道逃跑,一旦他们拿起了刀枪,开始觉悟起来,恐怕很多国家的面貌都要改变。”   田苏对此表示赞同:“我们当初能够顺利的攻下郑国两重城郭,跟奴隶们抵抗不利有很大关系。”   说到这儿,赵武看了看专心驾车的潘党,凑近车身前部询问:“昆,这次你接连射杀了好几名楚国将领,心中有什么感觉?”   潘党正在专心赶车,他头也不回的回答:“你听见刚才的话了吗?连奴隶都知道从郑国投奔赵氏,我这个赵氏的武士,食用赵氏的禄米多年,怎么能不为赵氏持弓而战?”   “噢噢,人的思想果然是最不可捉摸的事,想当初……嗯,不用想当初了,如今我赵氏内部团结,诸位和睦相处一致对外,就是有什么外敌……哼哼,我忍了很多年了,正想让他们知道一下:我赵氏可不是软柿子。”   听了赵武的话,田苏得意洋洋的晃动马鞭,一指附近背着大包小包前进的赵氏武士,以及俘虏,欣然说:“这次我们的收获真大啊,主上你看,我们劫掠了楚军殿后军,楚国军中的工匠技师都被我们俘获,还有这数不清的郑国楚国农夫。主上一直担忧我们的人力不足,现在有了这批忠心的奴隶,我们的实力不止上了一个台阶啊。”   赵武被他提醒,满意地望了望四周,附和说:“吃亏就是占便宜——韩伯(韩厥)说的话我终于明白了。人都以为我南北转战是吃了大亏,可战前谁能想到,我军能大获全胜,而且……”   田苏微笑着补充:“人都知道这次出战‘吃亏’,所以都不愿随行。结果,战后,连跟我们争夺战利品的对象都没有……你看我们离开虎牢的时候,魏氏栾氏的眼睛都喷出火来,可他们没有参战,连评论的资格都没有,更不好向我们开口了。”   赵武沉思起来:“没错,‘独自’去吃亏,这意味着事后‘独自’享受成果。人世间没有解决不了的困难,有些事情看着像座大山一样不可逾越,但实际上,我们只是没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一旦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整座大山都是我们的收获。故此,面对困难只知道忧虑,不是办法,找到解决困难的办法,才是正路——我们这次收获了一座大山。”   田苏笑得很甜:“主上,我们在虎牢暂时停留,独自筑城,也是收获啊。利用这段时间,我们甄别了俘虏、给俘虏宣传了赵氏奴隶政策,并利用组织劳动的机会,让俘虏熟悉了赵氏的纪律——这段时间,我们替国君筑城,吃的是国君的稻谷,却趁机将我们的俘虏整训完毕……   主上你瞧,现在这些俘虏多安静,数万俘虏只有几百人押送,他们的秩序井然,而且还自愿给我们背负行李——主上,这都是我田苏的功劳啊。”   其实,这也不能完全算田苏的功劳。在赵武实施租庸制后,奴隶制已逐渐趋于崩溃。奴隶主们还在拼死坚持,但随后,大规模的奴隶暴乱(教科书上说是“农民起义”)此起彼伏,迫使列国贵族不得不相继采用租庸制,以缓和彼此矛盾。而春秋的终结正源于租庸制——列国国君坚持“传统”,用纯粹奴隶制管辖直属领地,但他们下面的贵族领主没那么多顾忌,纷纷改制成“租庸制”,于是,在列国奴隶眼中,贵族领主比国君更受尊重。紧接着,君权衰落造成“三家分晋”,贵族们的权威超越国君。由此,历史进入乱纷纷的战国时代。在这个时代,谁的拳头大谁的话语权重,春秋礼仪与秩序被彻底摈弃……   楚国郑国战俘对赵氏的服从,是源于租庸制、承包制的威力。对自由的渴望,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使得他们自觉自愿地追随赵氏武士北上,并诚心诚意地接受霸主国先进文明的管束。这一切确实与田苏无关,它全出于赵武的努力——但……   但赵武作为封建领主,他必须肯定家臣对工作的热情,以及急于表现的欲望。所以,他点头说:“没错,这全是田苏的功劳!论起来,制定家族发展大方向,规划具体操作细则(指规章制度),齐策最擅长,所以韩氏找齐策去制定与规划韩氏发展细则。但论到玩弄人心,策划对敌策略,还要看田苏的。田苏这次做的不错啊(施展阴谋诡计全无春秋人的禁忌,我喜欢)!”   在轻松地闲聊当中,赵氏武士一路轻松地返回国都——不料,在国都门下,元帅荀罂却禁止赵氏穿越棘门。   不穿越棘门,意味着赵氏领主武装不能解散,同时,也意味着赵氏还将继续作战——为国作战。   赵武怒了,他暴跳如雷地冲入新田城,冲入元帅府……荀罂一见赵武,劈头就说:“我记得你说:追击楚军的时候,曾遇到楚国国内派来的援军。楚王得到救援后,不再退却,相反,跟你对峙起来。你看到楚王军队多,不能力敌,因此缓缓而退……?!”   “什么?”赵武惊诧莫名,稍停,他醒悟:“楚王难道没逃回国——他带领援军上来了?”   “没错,你退却后,楚王赶到临敌逃遁过于羞耻,这样回国没法跟楚国列祖列宗交代,就在你从虎牢回军时,楚王补充了粮草,带领楚军又逼了上来——据说,他已经从郑国获得了你丢弃的那些攻城器械,看楚军的气势,他们是打算攻陷虎牢,来出一口恶气。   好了,现在情势危急,国内的军队刚刚解散,重新召集恐怕来不及救援士鲂与栾黡,目前,唯一保持建制完整的军队就是赵氏。所以,赵氏军队禁止穿越棘门,请你们休整一下,补充军械物资后,马上再度南下作战。”   赵武不满的反驳:“元帅,我今年从西打到南,横跨了几个国家……”   荀罂打断赵武的话:“娇娇也是我的女儿,还是我最宠爱的女儿,我知道你需要休整,但现在敌军压近,我们国内却派不出军队,如此危机,你推脱什么?”   赵武一跺脚:“罢了,你既然这么说,我只有出战了。可是这次楚国人真的疯了,恐怕不跟我们硬碰硬的来一场,不会退兵。而我们晋国——你说的情况还不算危机,真正的危机是如果我去,我们前线将领彼此不和,军队都是杂牌,这场仗怎么打?”   荀罂严肃的回答:“虽然困难,但为了国家,岂能躲避?”   赵武看了看左右,为难的说:“我的军队刚回来,要休整恐怕的一个月,有这一个月时间,我们也能重新召集……”   重要的是,现在的楚国是一条又穷又瘦,而且已经疯了的老狗,这样的对象榨不出油水来。赵武不愿意去迎战这样的疯子。   荀罂马上说:“士鲂来信,说楚国人既然得到了你丢弃的攻城器械,说郑国数重城郭都挡不住这些器械的攻击,楚军攻击力更甚于郑国,他害怕虎牢小城,守不住,所以哀求我们迅速增兵——现在,国内这状况,你说,除了你,我再寻找那支军队?我看你也别推辞了,好歹你也是‘天下第一将’,即便是带领疲惫的赵军前去救援,但只要你出现在战场,楚王无论如何都要迟疑一下。他迟疑,我们就有时间重新召集军队了。”   赵武细细一想,国内果然派不出援兵了。其它三军解散不久,解散前他们在偪阳打了一艰苦的攻城战,已经疲惫不堪。而新军虽然连续战斗,收获很大但伤亡还不大,而且,新军目前在国都城下处于集结状态,虽然,重新征召新军出战也不合规矩……   “唉,看来,战争形势变化越来越激烈,我们,需要一支常备军啊。”赵武哀叹。   荀罂回答:“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现在,我们只有从许国抽调军队,还有从太原附近的戎人部落、从甲氏附近狄人部落征召仆从军,这些军人,别人去了指挥不动,我只能要求你再次出战——武子,战争已经进行到了紧要关头,你觉得疲惫,想想楚国令尹子囊,他都能一年出战四次,我晋国正卿,大司徒、‘天下第一将’的你,为什么不能?”   荀罂有求于人,马屁拍得咚咚响。赵武还保持着理智,他犹豫地问:“我跟栾黡合不来,现在栾黡是虎牢指挥,他的军衔最高,我怕指挥不动。”   荀罂回答:“这次,你以许国国相的名义出战,军队归入联军序列,不归栾黡管,如何?”   “总的让我回家看看吧,我已经到了家门口”,赵武推脱。   荀罂怒气上涌:“前线将士每天都在承受敌军的压力,楚国人马上就要上来了,你在这磨磨蹭蹭,难道是打算磨蹭着,事后替他们收尸吗?”   赵武一跺脚:“罢了,你既然这么说,我只有出战了。但我们前线将领彼此不和,军队都是杂牌,这场仗怎么打?”   荀罂严肃的回答:“虽然困难,但为了国家,岂能过于爱惜自己的身体。”   荀罂提到身体,赵武看了一眼对方,发现这一年,荀罂苍老了,他两鬓已经斑白,腮边的肌肉已经松弛。   赵武无力的一声叹息:“许国的军队在哪里?”   荀罂马上露出了笑容:“我就知道你不会推辞——我已经发下元帅令,许国的军队以及大戎、小戎的军队都已经集结在冀城附近,你赶紧去。”   “唉,真是劳苦命啊”,暮色中,赵武默默走入赵氏军营。军营门口,闻讯赶来的智姬与单氏默默注视着赵武入营——晋国军营的规矩大,她们不敢出声告别。便是赵武也只能站在营门口,冲两位夫人挥了挥手而已。他的目光在两位夫人身上久久停留。田苏看到这种状况,叹气说:“我去清点军械,整理花名册,主上,跟他们说会儿话去吧。”   赵武慢慢的摇了摇头:“你也没有跟家人告别,昆也没有,咱们大家都没有,我怎能特殊呢?”   说罢,赵武挥手入营。   当夜,许国军队与戎氏的军队连夜开拔。   虽然军队动身的时间已经很晚了,可是来送行的人很多,原本国都的人,很少与赵武有交往,但现在他们都一起来为国中最年轻的将军送行——谁能想到,堂堂的霸主国居然被人逼到了这份上,需要动用盟友的军队来保卫自己。   悼公亲自为赵武斟上一杯酒:“元帅已经告诉我了,他说:你认为楚国人这次一定打算跟我们硬碰硬的打上一仗。我知道你的担心,作为国君,寡人失德,先是违背了对百姓的承诺,接着又让百姓陷入惊恐当中,这都是我的错啊。   武哥,放心去吧,寡人在后面整理武器,召集士兵,搜刮所有能战的人,万一,武哥失败了,可以退往虎牢,虎牢万一守不住,武哥可以退往魏地,寡人亲自领兵上去,这次咱们与楚人拼了。”   荀罂安慰说:“没错,小武,保存实力为上,我晋国表里山河,失去了虎牢并不可怕,我们还有二百年的积累,还有背后广大的国土,楚国人这是今年第四次出战了,他们一定坚持不了多久。”   赵武将悼公递上的酒一饮而尽:“我自己种下的苦果,必须自己品尝。之前我羞辱了楚王,逼着他连夜逃跑;之后我又羞辱了楚军,让他们在我面前步步后退。楚国人生性浪漫,他们一定觉得这种羞辱让他们彻夜难眠,所以楚国人匆匆赶来报复,既然这样,我想,楚国人收获的,只能是再一次的羞辱!”   荀偃大叫:“没错,小武,我对你有信心。我们是两百年的霸主,连我们都窘迫成这样了,楚国人日子一定比我们还艰难,所以,这是楚国人最后一搏了,他们已经满身伤痕、气喘吁吁,还饿着肚子,没有睡好觉——去,把他们都干掉,把楚国人都俘虏到你家,让他们替你做牛做马。”   赵武苦笑着拱手,转身一言不发的上了兵车。   兵车粼粼,一路南下至虎牢城,栾黡接待了赵武:“许国相,你的军队打算驻扎在哪里?”   赵武诧异的忘了一眼栾黡,为对方的温柔感到奇怪,一向的捣蛋鬼栾黡,这次居然如此乖巧,难道是受了严厉警告?   栾黡眨了眨眼,好像看出赵武的心思,回答:“我栾黡怎么说也是晋国人,如今形势危机,我怎么还能与你捣乱。”   赵武轻轻松了口气,又问:“前方情况如何?”   栾黡回答:“楚国人这次要动真格的了。以往我们的大军到了,他衡量一下彼此的实力,就会自觉地退走,这次居然一直在推进——顺便说一声,郑国人又投降楚军了。”   栾黡是在返回的路上被任命为虎牢前线指挥的。士鲂是他的副将。国中紧急任命栾黡,可能是考虑到士鲂的败绩,担心士鲂再来个临战歇菜。现在赵武赶到,如果他以新军将的身份进入晋国新军,那么晋国四卿、下军、新军两支军队,都到全了,也就是说晋国已经压上了一半的军力。   不过,栾黡这次虽然表现温和,但他开口第一句话就显露了自己的心思——他称呼赵武为“许国相”,而不是“新军将”。   “楚国人没有开始攻城吗?”赵武问。   赵武修建的两座小城,最坚固的“制城”由士鲂占据,“梧城”由魏绛守卫,三座城池呈倒品字形,赵武问话的意思,是在选择自己的驻扎地点。   “你那些攻城器械移动缓慢,楚国人似乎还在琢磨制作方法,两天前,楚人试探进攻梧城,被魏绛打退了……我认为你应该去魏绛那儿,反正我打算带军队前往制城,抢先对楚国发动攻击。”   赵武皱了皱眉:“楚国人只是小规模试探,我认为我们应该继续坚守下去。楚国人的粮草与辎重,不久前被我从楚国后军缴获,郑国是个小国,不可能有太多的储备,即使他们投降了楚军,楚军的粮草,依然不宽裕,只要我们坚持下去,楚军不得不退。”   下军将栾黡暴怒:“逃避楚国部队是晋国的耻辱!现在我们的援军已经来了,许国、大戎、小戎诸侯都看着晋国,我们居然要给晋国增添耻辱,这样不如死了算了!你要坚守只管坚守,我要单独前进!”   所谓“许国诸侯”,说的是赵武,因为赵武身为许国相,代表许国国君出战;所谓大戎、小戎诸侯,说的还是赵武——晋国新军将赵武。因为大戎、小戎都是归服赵氏的“规化部族”,他们部族内承认的首领就是赵武。   田苏上前一步,打算在申诉一下理由,赵武一拍他的肩膀,轻轻摇头。   栾黡不告而去,田苏轻叹:“楚国人正在抓狂,以他们的性格,现在无论抓住谁,都会死缠烂打。楚国人粮食再少,至少目前还能支撑,我们干嘛要在楚国人粮食充足的时候进攻他们吗?”   赵武轻声说:“我现在明白,为什么元帅要让我以许国相的名义统领军队,我们是盟国助战部队,直接受调遣,不接受指挥。”   田苏沉默许久,轻声提醒:“不好吧,栾黡出战,是为国家,无论他胜与败都代表国家,如果我们坐视栾黡独自发起攻击,万一他战败了,那就是国家战败,我们身在其中,也难逃羞辱啊。”   赵武想了想,勉强说:“咱们绝不袖手旁观,但也决不允许栾黡把我们拖入这个泥沼中。” 第一百三十章 一只老虎看住一群羊   对于赵武的提议,田苏想了想,艰难地回答:“这问题,难度太高了点……面临如此两难的局面,我想不出有什么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   自古人常说:横的怕愣的。楞的怕不要命的。一贯擅长阴谋的田苏,面对蛮横不讲理的、不按牌理出牌的栾黡(yan),无计可施了。   第二日,栾黡果然言行必果。他没有通知赵武,便独自领军出战了。   出战的栾黡心里窝着一股火——看看韩起,再看看自己,人比人气死人啊。同样是前任元帅之子,韩起一上来就担任上军佐,他栾黡却十年如一日的徘徊在下军将的位置上。要说比战功,他韩起有什么战功?即使上了战场,也是跟在赵武屁股后头——伐木。   在战场上伐木,这算什么战功?   如今,晋国的形势表面平静,背地里却暗流涌动。凡事不进则退,栾黡十余年没能前进一步,再这样下去他的家族要被边缘化了。在这种情况下,栾黡必须为自己的地位拼命,他必须拼命!   栾黡记不起自己什么时候与赵武的关系越闹越僵。想当初,赵武成婚的时候,自己也去参加了婚礼,那时候,两家的关系虽然说不上是疏远,但也没有现在那样敌意重重。虽说是自己的父亲当初主导下宫之乱灭了赵氏,但赵氏孤儿重新进入卿大夫的行列,父亲也算是支持的——甚至多有帮助。怎么一转眼之间,两家就变如此敌对。   平心而论,栾黡对赵武是服气的,虽然当初他有点看不起赵氏的穷困,但正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赵氏的起始状况,才对现在的赵武佩服的五体投地——当然,这种钦佩他是埋藏在心里,绝不肯当面说出来。   想当初,赵氏被剥夺的封地归还,还是他父亲一手主持的,他记得父亲曾自鸣得意的说:“赵城人口少少,良田少少,四周都是大山包围,发展前景几乎看不到,真不知道赵氏还为这块封地争什么?”   但赵城最初的模样绝不是这样,只是这块封地归还赵武的时候,栾书特地把赵城所属的大部分良田划给了自己,少部分良田则分配给了从赵氏分离出去的驸马一族赵旌。栾黡当初听了父亲的话,还凑趣的加了一句:“凭这样的领地,赵氏想翻身,恐怕需要一百年;想来报复我们栾氏的仇,恐怕需要两百年,也许两百年都指望不上……反正赵氏孤儿需要终身努力了。”   栾黡这话,让父亲这个老狐狸都笑了,他直夸栾黡聪明。   但栾黡没有想到,无论是真实的赵武还是现在的赵武,他们的重新崛起都没有花费二十年以上。在春秋这种生产力低下、生育率低下的时代,如此奇迹般的崛起速度……栾黡自忖:换了自己,是绝对做不到的。   赵武的经营手段无可比拟。在这点上,栾黡连比拼的念头都没有。不过,父亲死后,栾黡就想:或许赵武在军事上的才能不如自己吧?他赵武幼年的时候在山中东躲西藏,听到一个风吹草动就要搬家逃避,有多少时间学习武艺、军略、指挥等等。而他栾黡可是从小在父亲的敦促下,起早贪黑的锻炼身体,学习兵法。   他栾黡从小没闲着,光凭学习时间的长短,栾黡觉得,自己能轻松胜过总是东躲西藏的赵武。   可是,赵武的表现让栾黡明白一个简单真理:所谓天才,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摧残普通人的自信心。   鄢陵之战,赵武敢单身追击楚王的大队人马——这不算什么!栾黡当时在鲁国请求援军,他自认为:如果当时自己也在鄢陵,也敢趁着楚王退却,跟在后面占便宜;如果自己在鄢陵,也许当今世上,唯一从养由基面前全身而退的将领,就是他栾黡了。   赵武屡次断后,阻击追兵——在栾黡看来,这依旧不算什么。因为按照春秋时代的风气,除了赵武这样的傻大胆,大家都会遵守战场礼节,容许对方安全撤退……所以断后的活儿没有危险,他栾黡也可以做到,只是父亲活着的时候,从不允许栾黡干这么危险的活儿。   想到父亲,栾黡的鼻子一酸——自从父亲去世后,他栾黡开始走下坡路了,家里的财政状况越来越严峻,栾黡对这种状况非常纳闷。人们常说他老婆栾祁氏与赵智姬,是新田城有名的两只胭脂虎,两人花钱的手段跟抢钱的手法都很凶猛。不过,赵智姬为了抢钱能逼的国君四处躲藏,栾祁氏只能逼得他栾黡东躲西藏。   想到了赵武的妻子,栾黡把思绪重新拉回到了眼前。以前,栾黡自认为能胜过赵武,虽然赵武的老婆似乎只比自己的老婆强一点点,但他栾氏家族人口充沛,私兵众多。从军事上说,还是他栾黡行——晋国是军国主义国家,人们评价男人看什么,不是看对方的老婆厉不厉害,也不是看此人擅不擅长经营。   男人,比的还是勇敢。   不过最近,栾黡觉得自己的想法或许有点太天真——赵武跟着元帅荀罂出征,一次性攻下两个国家……开玩笑,在春秋时代,有能力灭国,那是什么样的功劳?!   这功劳栾黡拍马也追不上。   偪阳之战,栾黡拼死作战,虽然他亲手活捉了偪阳国君,但依然不是灭国的功劳。灭偪阳的功劳是大家的,而且鲁国人在这一战中,表现的比晋国人还要优秀。   家族武装在攻城战中遭受巨大损失的栾黡,于偪阳之战后终于明白:灭国,不是那么容易的。看赵武轻轻松松攻破两个国家,但等这事儿轮到栾黡去做了,在诸侯国的配合下,栾黡依旧觉得非常吃力。   加上自己中途有放弃攻打偪阳的念头——栾黡沮丧的发现:也许自己真的不如赵武:比经营他不行;比老婆他不行;连比战斗能力,他也不如赵武!   赵武是天才。   明白这个道理之后,栾黡是极度的恐惧——如今自己下面还有谁?无非是赵武魏绛而已。魏绛是国君的高参,赵武与国君关系密切,两人还经常结伴玩耍,在泥地里滚成一团,搂搂抱抱的抢球玩儿……在这种情况下,赵武崛起的势头谁能阻止?   一个家族升起,必定代表:有一个家族被其踩在脚下。   将被赵氏踩在脚下的家族,是谁?   想到这里,栾黡脊梁骨发冷:他栾黡再不努力,可能要永远被人踩在脚下了。   所以——面对楚军,栾黡不得不战。即使孤军奋战,即使伤亡惨重,栾氏在所不惜。   于是,栾黡带领晋国下军逼近颖水,楚军见此情况寸步不退——对面是楚共王,被谥号“共”的人都是百折不挠的人。楚共王面临晋军两次“宵遁”,丢尽了楚国的脸面,这次,楚共王发狠了,他宁死不退!   栾黡也不打算临敌退却,他下令隔河扎营。不久,家族武士过来汇报:“许国与戎人联军跟上来了,新军将(赵武)带了很多战车,还把虎牢城的辅兵全部带上了……我听说,他们昨天在彻夜赶制军旗。”   栾黡冷笑:“赵武的家臣,真是教导的不错啊——他赵武知道自己终究是晋国人。”   家族武士再问:“河对岸是楚国人,如今河里已没有渔船,我们要渡河而战,没有船不行。但随军工匠都在赵武手里……我们是否要通知赵武造船?”   栾黡哼哼:“当然要通知,武子擅长制造,造船,这本来就是他的活,通知他准备一千只木筏,争取一次将我们下军两个师送过江去。”   那名家将转身跑去报信,不一会儿,他跑回来了,气喘吁吁。   栾黡马上问:“武子怎么说?”   家将脸上露出为难的神情,吞吞吐吐的回答:“许国相回答说:‘不着急’。”   栾黡暴跳起来:“就这三个字,他一名新军将,就如此回答下军将的命令?”   家将回答:“臣下再三催促,赵军将指着河对岸回答:楚军喜欢逼营列阵,如今他们的军营紧挨着颖水边,我们的军队渡过河去,也没有足够的空地列阵,所以,下面应该是士鲂的活儿。”   “什么?士鲂的活儿?”栾黡怒不可遏,但他的质问却越说声音越低。   他想起来了,接待外国使臣、与外国国君打交道,确实是外交部长士鲂的工作。   如今,楚国人在颖水边建立营寨,晋国人想过去交战,必须派出使者去楚营,向对方说明情况,并要求对方让出河边的位置,以便晋国人渡河列阵。   “士鲂在哪里?”栾黡心里越来越冷——我怎么糊涂了,连这点小事,都不如武子想得细致?   家将郁闷的反瞪着栾黡,心说:你是前敌指挥,咱们的副将(赵武)在哪里,需要问我吗?   “士鲂魏绛他俩还在梧城与制城吗?武子把虎牢城的辅兵都搜刮来了,怎么不叫上他俩同行……呸呸呸!”栾黡这个疑问说出口,连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   我这是怎么了?怎么连该说什么话都不知道了?武子是以许国相的身份参战的,他怎么指挥的动晋国军队?   “去调遣士鲂与魏绛的军队上来,我们都在前面拼命了,人赵武连辅兵都带上了,他俩躲在后面干什么?”——栾黡把这话说完,心里又重重叹了口气:我毕竟要拿赵武出来,威慑其它两个人。   对面的楚军没有动作,三日后,士鲂、魏绛带领军队抵达——晋国人这次军队到全了。   “郑国的求降,国君容许了没有?”接到栾黡的命令,士鲂想了一想,首先询问从国内赶来的赵武。   赵武坐在联军的席位上,身边是一群许国将领,以及戎人部落首领。   上面在讨论军情,赵武在闭目养神。听到士鲂的问话,他睁开睡眼朦胧的双眼,懒懒的回答:“我听说郑国的使者还没有出新田城,他们又派出使者投降了楚国人。”   士鲂微笑:“这我不管,我只问国君是否许可了郑国的归顺。”   赵武眼睛瞪得更大了:“你想要求郑国出兵助战?”   士鲂点头:“当然了,这场战斗发生在郑国,郑国人必须出力——如果国君容许了郑国的归顺,我们就要求郑国必须派兵,至于它后来又投降了谁,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一概不知道,只要求郑国人按照盟约,出兵助战——最差也要送给我们一些后勤辎重,或者帮我们寻找造船的工匠。”   赵武拍腿:“好主意啊!不过,士军佐(士鲂)胆子真大,楚国人压在我们面前,如果郑国人拒绝了我们的要求,并按照与楚国人的约定攻击我们的背后,那我们不是两面受敌了吗?”   士鲂淡淡的笑着:“站在明处的敌人不可怕,我就是要让郑国表明态度,省的他们在背后捣鬼。”   栾黡没有理解士鲂耍的小花招,但作为好战分子,他巴不得敌人越多越好,所以他拍着桌案大声叫好:“没错,郑国人不表态,我们时刻要提防着他们,不如爽爽快快让他们告诉我们为敌为友。”   赵武敬佩地望着士鲂——晋国人都是傻大胆,士鲂这位公认的“晋国第一胆怯将”,居然也不害怕两面树敌:“假使郑国人来了,那反而更糟糕,他们就在我们的卧榻之侧,我们反而要时时担心他们的背叛……”   “他们不敢”,士鲂平静的打断了赵武的话:“我们毕竟是百年霸主,郑国人即使背叛,也不敢轻易招惹我们。况且他们背叛了,岂不正符合新军将的心意?”   栾黡马上得意的狂笑:“没错,你小武抢劫郑国人的手段,那是知名的……啊,世界闻名。郑国人一旦敢背叛,不正好,让你再抢一次。”   魏绛也听明白了士鲂的意思:士鲂是不想跟楚国人交战,所以故意去招惹郑国这只软柿子,以此引开栾黡的注意力。但看到栾黡依旧上当,赵武子还在表示担心,他上前暗示:“许国相,能有郑国人来帮你造船,多少也能缓轻一下你的压力啊。”   魏绛称呼赵武为许国相,是暗示:你赵武现在是外军统帅,栾黡现在是前敌最高将领,他决定的事情,你我压根无法反对,现在能引开这厮的注意力,避免我军的过大伤亡,这不正好吗?   栾黡顺着魏绛的话大笑:“许国相赵武,你现在履行自己的指责吧——晋国军队的事情,无需你的干涉。”   赵武微笑着、依次向士鲂、魏绛点头,话里有话的说:“那行,就这样!只是我还要提醒:加强防卫。”   联军在这里商议好了,营寨里升起了各自的将旗。河对岸的楚国令尹子囊盘点着晋军的旗帜,自言自语:“下军将栾黡、下军佐士鲂、新军佐魏绛……晋国八大正卿来了三个,他们的反应真快啊。”   稍停,子囊又对左右说:“我听说晋国这几年在修路,赵武子用国道贯通了全国,我原来还不明白他有什么意图,现在,只看晋国军队移动如此快速,就明白‘国家大道’的作用了。晋国人本来就以整齐与纪律严明著称,有了这条‘国家大道’,他们更加如虎添翼,能方便的调动军队直达前线。”   左右回答:“秦国那面传来消息,说是他们刚刚突击到武威堡下,晋国的军队就如同山呼海啸一样,从四面八方扑来,秦军不能抵挡,结果全军覆没。”   子囊沉默了片刻,问:“赵武子既然在西线,你们猜,出战的许国将领是谁?”   左右回答:“许国人——吇,对面那还叫许国人吗?他们除了国君还是原来的,上上下下的官员全换了。我听说,那些官员都是赵城武士后裔,赵武把他们从孤儿时抚养长大。原本是因为赵氏中层武士全部被摧毁,所以准备用他们来重建赵城的武士阶层。赵武培养了十年,正好培养他们毕业,结果碰到许国的事情。这些人摇身一变,全成了许国的官员。   这样也能算许国人吗?他们骨子里就是赵氏武士,父辈为了保卫赵氏而牺牲,现在赵武把他们从小抚养大,在他们眼里,别说是许国国君,就是晋国国君来了,也不见得能使他们低头俯首。”   子囊眯着眼睛,手指不停地弹动:“如果是这样,那么许国人来了,似乎跟赵武来没什么区别——他们都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嗯,不对,传说赵武与栾黡不和,赵武肯放心把他的家族希望,辛辛苦苦十年培育出来的赵氏武士,送给栾黡指挥吗?”   稍停,子囊看着河对岸说:“赵武来了,他亲自来了,我嗅到了他身上那股‘抢匪’的味道。”   左右惊呼:“不可能,他刚刚在西线跟秦人打了一仗,赵氏军队怎么能这么快撤下来?”   子囊冲着河对岸鞠躬致敬:“我错估了赵氏的动员力量,也错估了晋国‘国家大道’的运输能力——我早就听说赵氏施行了兵农分离政策,在家族推行武士职业化。职业化的武士不用为农耕发愁,他们随时能战斗。依靠晋国强大的输送能力,赵武来了,他就在河对岸。”   左右吸了口冷气:“赵武的武士与魏家武士一向是晋国的预备力量,是他们最锋利的矛、最坚固的盾,这次,晋国已经把这对‘矛盾’都亮了出来。”   子囊神色钦佩,补充:“而且这对‘矛盾’刚刚在西线轻而易举歼灭了秦国的力量——你刚才说是‘全歼’,对吧?”   左右低头:“没错,是全歼,全歼了秦国军队,晋国新军立刻南下攻击了郑国,这才回国解散,他又集结起来三次南下。赵兵、魏兵真坚韧啊……只是我不明白,赵武为什么打着许国的旗帜,明明旗面上只有一个许字。”   “能防备‘矛’的唯有‘盾’,我们从郑国那里缴获了赵氏攻城器械,能防备我们攻城的只有赵武。他们只能把赵武派出来”,子囊说到这,指着河对岸说:“曾经抢夺我们的粮食、抢走我们的战利品、围杀我们后军的、使我们陷于饥饿状态的赵武;曾经羞辱我们大王,逼得我们不得不步步退却的赵武,如今就在河对岸——他在那里,我闻到了!”   左右群情振奋,怒骂:“这个总是躲在暗处咬人的狐狸,他又想暗中偷袭,所以不打出自己的旗号——这个卑鄙、无耻的、下流的无赖赵武。他只会躲在暗处,暗箭伤人吗?……”   楚军只是谩骂,谁也不提议奋勇过河——因为楚国的傻大胆,全在之前与潘党等人的单挑中翘辫子了。   剩下的都是些无胆鼠辈。   没有养由基的日子,楚国该怎么过啊!   子囊等了一会儿,终于绝望的叹气,顺势说:“我们就在这里,我们沿河坚持,寸步不退——等他过河来,看他怎么躲藏。”   子囊这话等于说:“我就不出营不渡河,反正你站在河对岸够不着我——怎么样,怕了吧?怕了你就过河来,我不信你有船能运兵过来!怎么样,服了吧?”   楚军斗志高昂,纷纷表态:这回,咱们不怕,就站在原地,绝不转身逃命,看晋国人服不服!   河对岸,两天后,郑国的消息来了,他们惯例屈服了,并按照惯例划归——划归习惯抢劫郑国的外军主帅赵武……统领。   郑军助战的军队是二百辆战车,约一万两千人,统帅是正卿子展,接待他的是郑国人侯晋——就是那位刚刚在郑国发动叛乱,杀了郑国三位正卿,失败后投奔赵武的郑国叛臣侯晋。如今这厮是许国军尉,也就是军队司法官,负责管理军纪。   侯晋斜着眼睛接到了子展,他在子展面前仔细整理了自己胸前的徽章——那是赵氏家族武士的徽章,当然,也只有家中高级武士,才有资格佩戴这种家族徽章。   子展非常有耐心,他安安稳稳的坐在那里,等侯晋将徽章整理完…… 第一百三十一章 郑国人觉悟了   侯晋整理了许久,也不见子展开口夸奖,他叹了口气,意犹未尽的说:“可惜,我现在只是舆大夫,等我成了赵氏的卿,我就可以再添一个自己的家族徽章了——按规定,这个家族徽章,我不能戴在胸前,但可以戴在左臂。”   子展面无表情,不屑的说:“赵氏家臣的忠诚,常常被列国传诵。他们即使面对国君的威严,也敢用自己的儿子换下赵武,而后东躲西藏的将之藏匿、养育成人,这样一贯讲究忠诚的家族,怎么会收容你这只‘丧家之犬’?”   停了一下,子展又补充:“我听说按赵氏的规定,非军功不能授爵。所以连制作武器的匠师吴熏也要上战场混个军功,如今赵武是眼睛瞎了吗?怎么会授给你这么高的职位?”   侯晋原本是个郑国中级官员,在子展这样的正卿面前,没他开口的份。但如今,郑国的正卿,需要坐到他面前听他吩咐,这已经让等级森严的环境下长大的侯晋心花怒放了,他没有在意子展的讽刺……再说,晋国人规矩多,赵氏的规矩更多,两人吵嘴归吵嘴,侯晋还不敢引发一场争吵,违反了赵氏军纪。   所以,他不以为然的解释说:“我带了一千家丁出奔晋国,路上正好遇到赵军将南下,便立刻将这一千人献给了赵氏,并自告奋勇陪赵军将共同南下,因为这份功劳,再加上我毕竟有过管理一个家族的经验,所以,我被封土授田,嗯,我的新封地,比原来的只大不小。”   子展嘲笑:“赵氏本家的武士都分在偏远之地,他们把这种策略称之为‘开拓新疆’,你这位新归叛臣的领地,一定是要多偏远有多偏远。”   侯晋不在乎:“人人都如此,我也如此的话,那叫‘公正’。当初我为了寻求‘公正’杀了郑国三正卿,如今赵氏给我‘公正’,今后,那里就是我的安居之地了。”   子展打断了题外话:“我们向联军报告,接待我们的向来都是行人(外交官),怎么赵氏让你这个军法官出面?”   侯晋嘿嘿笑着:“我们家主说了,我来开郑国的时候走的匆忙,一定还有一些亲属朋友不巧留在郑国——比如我同伴的那四个家族(其余四大叛臣家族),他让我负责接待,是想请郑国帮个忙:在运送粮草与辎重的时候,不妨多安排那些罪臣家属负责。”   子展眉毛竖了起来:“赵武子好大的胆!我们毕竟是联军,赵武子竟然打算扣下我们运送辎重的农夫?!”   “嘿嘿,早晚的事情。我们家主说了,你们早晚要投降楚国,他可以等你们变成敌军的时候下手——遗憾的是,这次,你们派来的郑国士兵都太瘦弱了,做赵氏的农夫都不合格。不过,下军将栾黡从不挑肥拣瘦,你们这些郑国兵,他要了。”   原来,我们是给晋国人送劳动力的。   子展怒不可遏,当夜,他指挥郑军炸营,而后命令郑军分散逃亡。   到嘴的肉没吃上,栾黡更加怒不可遏,急怒攻心之下,他顾不得眼前还有强大的楚军,立刻调转方向,追击郑国人——士鲂的计策终于奏效,栾黡的激怒下没有跟楚军硬碰,转而攻击软弱的老牌投降国:郑国。   此时,子展派出的郑国求降使者刚刚抵达楚营,楚军统帅子囊就在河边的巢车上接待了郑国使者,他傲慢的扬起下巴,命令随从收下郑国人的降书,目光没有从晋国营寨离开片刻。   “奇怪,怎么是中军首先拔营,前茅军呐?……好,启军(左军)士鲂也拔营了……太好了,胠军(右军)魏绛也拔营了。但,为什么后劲军(殿后军)的许国人还没有动?难道又是他断后?”子囊边看边嘟囔。   下了巢车,子囊又派一个人上去继续观察,自己转而问郑国使者:“你们怎么惹怒了晋国人?”   郑国使者当然不能说“咱到晋国人那里助战,谁知他们把我们的士兵看做一堆猪肉,个个口水横流,所以我们不干了,重新投奔你们楚国人来了。”   使者回答:“不过是因为我这个使者的身份泄露,晋国人发现我们打算乘机投降楚国,所以连夜在军中搜捕,无奈之下,子展命令士兵哗变,四散奔逃,以掩护我这个使者渡河。后来,栾军将觉得受到戏弄,所以打算追击溃散我军。”   子囊微笑:“栾军将可真是冒失啊,竟敢在我的军队面前大摇大摆转身。难怪是他首先拔营,其他的人不过是跟上去而已。”   巢车上的人大声汇报:“晋人后劲军动了——许国军队已开始尾随晋军主力。”   楚军将领大声喝彩:“好啊……终于……”稍后,他们齐声询问:“追不追?”   楚军将领没有说出的话是“好啊,我们面前的晋军终于全撤了”。   子囊大笑:“追什么?晋国军队在我们面前转身而逃,我们还追什么?我可不是赵武子那个不依不饶的无赖。”   楚军欢畅的大笑——这下子,他们终于放心了。   笑声平静下来,子囊转身对郑国使者说:“我可不像晋国人那么好糊弄,郑国今年眨眼之间投降了三四次,按规矩,每投降一次,要缴纳一次‘征’,我对你们宽大处理,郑国就按三次的数量,纳征三次吧。”   郑国使者脸色很苦。   就这样,还有些楚军将领叫嚣,纳征份额不够……   子展从晋军营寨逃回郑国国都,子孔听人叙说了经过,慌得连鞋子都没穿,赶来责备子展触怒了晋国人,他慌乱地说:“完了完了,惹谁不好你招惹赵武子。我们已经触怒了晋人,如今全仗晋人的慈悲,希望他们不追究,使我们可以在楚人面前瞎胡混。但赵武子确实晋人当中,抢掠我郑国最凶狠的,你把他惹怒了……”   “不怕,不怕”,子展赶忙安慰说:“我在赵武的营地时,看到赵氏的士兵已经打包了行李,这说明诸侯的部队已经做好撤退准备了,我猜他们一定不敢与楚国决战的。   所以,我们顺从赵武交出那些叛臣家属,晋国人会撤兵;不顺从,他们也一样要回去。诸侯一退,楚军必然又来围攻我国。既然诸侯早晚要走,我们不如主动对楚国表示屈服,让楚人也退回去算了”。   子孔想了想,无奈的叹息:“咱们郑国就是一个老牌投降国,如今还能怎样?但愿,楚国人来的够快,让晋人来不及祸害。”   晋人来得很快,几乎是尾随子展突击到了新郑城下。暴怒的栾黡立刻命令晋军围城,并准备发动攻城战。魏绛被吓了一跳,马上劝解:“当初,我们会合天下诸侯,都没有攻下郑国都城。现在楚军就在我们背后,你在楚军阵前撤走,楚国人一定听到了消息,他们马上会来。而我们……   嗯嗯,别的不说,我魏氏的兵力都留在国内,我在这里虽然打着下军佐的旗号,但我手上只有一些辅助兵(羡余)——魏氏根本没法战斗。   而武子那里……下军所属赵氏所部,刚刚在西线跟秦人打了一仗,又辗转郑国,刚回去便再度南下,他现在带来的军队,都是些什么人?你我都心中有数。另外,当初诸侯一起攻打郑国都城的时候,你也在场。我们军力鼎盛的时候做不到的事情,不要强求我们现在做到。”   栾黡听到魏绛的警告,念及自己在军前转身的行为确实冒失,被人拿住了话柄,他屈服了,反问:“那我们该怎么办?”   “问问元帅”,魏绛提醒:“元帅是个负责任的人,我们跟楚军对上了,楚军气势汹汹,我们又是杂牌军,元帅一定不放心,没准这时候,他已经到了虎牢,准备就近支援我们,你只管向虎牢送信,而后等候元帅的回复。”   魏绛猜得没错,荀罂果然抵达了虎牢,听到前线的消息,荀罂默默良久,淡淡说:“竖子,不足为帅!”   稍后,他给栾黡的回信是:“实在是因为咱们不能抵御楚国,又不能有效保护郑国,人家才这样骑墙摇摆,所以,郑国有什么罪呢?我们不如退兵——我们退军以后,楚国人会继续煎迫郑国,郑国人的怨恨就会转嫁到楚国人身上。而我们现在攻打郑国,楚军肯定要援救,如果我们不能顺势击败楚国援军,诸侯们会看笑话。既然现在跟楚人决战没有必胜的把握,还是撤军吧。”   栾黡捏住荀罂的信件,很不甘心。魏绛赶紧提醒:“翻翻信后——我派去送信的使者是武子的人,元帅喜欢和稀泥,不会一点都不满足我们的要求。”   栾黡翻过信件,信签背后,署名尾稍还有一行微不可查的小字,如果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它也是信件的一部分。   小字只有一行:“准许我军顺路攻击郑国北部。”   栾黡不耐烦地问:“北部?……算是哪里?”   共同驻守虎牢的士鲂慢悠悠的提醒:“郑国北部应该靠近鲁国边境,那里原来是侯晋及郑国其余四叛臣的领地……这活轻松,有侯晋带路,那不是一呼百应。”   魏绛继续诱惑:“没错,这就是赵武常说的‘卷包式大搬家’。”   栾黡瞪着眼睛反问:“那么战利品如何分配?赵武子被智娇娇训导的,看到眼里的东西拔不出来啊。”   魏绛回答:“我去跟‘他’商量,不过,既然让侯晋带路,他带路的目的是为了拯救其他叛乱家族,我们可能要把那些叛乱的贵族家属全部让出来,这样,赵武子拯救他们的目的达到,也许会愿意跟我们瓜分其余五大家族的奴仆。”   栾黡听到这里,眼睛都亮了:“五个家族自愿的跟我们走……好事,魏军佐,一定要跟‘他’好好商量。”   “你放心”,魏绛满口答应。   栾黡与魏绛话里面的“他”,指的是赵武。   赵武向来认为,做坏事不能单独一个人,要拖上尽量多的同伴。而做好事,则不妨自己单独来,以便无人争夺荣誉。现在栾黡哭着喊着要求与自己一起干坏事,虽然事后,自己获得的预期利润可能要少一点,但毕竟“预期利润”只是“预期”,更何况干坏事的“预期利润”,通常指装在别人口袋里的东西。   于是,赵武爽快地同意了。于是,晋国军队一路攻击北上,扫荡郑国北部,而后缓缓退入晋国本土。   晋军进入虎牢城的时候,已经是十一月了,眼看漫长的一年即将过去,晋国上下都偷偷松了一口气。   “这一年可真漫长啊”,赵武披着狐裘与田苏一块在雪地上漫步,他仰着脸感慨:“连我们晋国这样的超级大国,一年之内尚且陷入了四场战争,其他的小国,能受得了吗。”   田苏通过这次出征,终于确定了自己在赵氏家臣中的地位,他开心而且轻松地说:“这正好说明,战争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大家都感觉到时间的紧迫,所以才要奋力一搏。”   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看着口中的白气飘散在空气中,田苏继续说:“我们放弃的‘专利’恐怕收不回来了,国君违背了三年不出兵的承诺,为了补偿老百姓,他一定会延长‘专利’开放时间,而这个延长期可能是永远。”   赵武耸耸肩:“无所谓,我们开放的山林、湖泽只是部分,这部分,送给老百姓也没什么。”   此刻,雪地里没有其他人,只有赵武与几个家臣,还有百余名护卫。赵武起了玩心,命令护卫不准走在他前面,他领着几位家臣,开心的在洁白无垠的雪地上踩着脚印。   赵武确实应该开心,因为这次他的收获实在太大了——以往他来郑国收获的是田里的麦子与农夫,这次他收获了郑国五大家族所有的幸存者,这是他最大的收获。   在春秋这个时代,培养一个人识字,懂文化,可能需要一二十年,但要一个农夫家庭走向高素质,可能需要三代。这次赵武直接收获的就是郑国的高素质人才,五大叛乱家族自有一套培养后代的体系,数百名读书识字的贵族后裔,心甘情愿的到他的领地上当普通人,赵武要是白手起家培养出同等数量的人才来,可能需要几所学校、共同努力十多年……   想想这些,赵武就想放声高歌。   田苏继续说:“目前的状况是,这次战争我们只是很轻微的动用了诸侯国的力量,主要使用的还是自己的力量,我们的对手楚国人则完全相反。我们经过了一年的休整,已经逐渐缓过劲来,楚国——据我所知,他们的南线一直打个不停,吴国人很顽强啊。”   “所以,明年我们还能继续战斗,而楚国人恐怕支撑不下去了”,赵武随口补充。   年末的这次战斗,只动用的少部分晋国本土军队,在赵武与士鲂的合力下,晋军实现了临敌转身,欺负弱小、疲惫楚军的战略目标。楚军则徒劳往返——由此,晋军拉开了“三军疲楚”的序幕。年末这一战因此被称为“一驾之战”,而“三军疲楚”的所有战事,则统称为“三驾之战”。   “没错”,田苏继续补充:“这一年,我们四军轮番出动了一次,虽然我们最后动用了盟友的力量,但我们终究还是胜利了。明年我们还能坚持下去,还能继续攻击郑国。只要我们熬过这段最艰难的时刻,我们就是无可置疑的霸主了,那时候,谁都不敢挑战我们的权威。”   赵武回身看了看自己的脚印,轻轻的摇头:“然而这一年,确实是艰难的一年——范家兵、中行氏的军队,在偪阳小城伤亡惨重,士鲂与栾黡的军队虽然伤亡率还能承受,但这一年,他们战斗的时间最长,估计明年已经无力再战。   至于我们和魏氏的军队,我们先是和秦人打了一仗,然后又南下硬攻郑国国都,再北上南下的迎击楚军——我们的损失也不少啊,到最后我们不得不动用了许国与戎人的力量……明年,我赵氏打不起仗了。”   田苏学着赵武的样子耸耸肩:“那正好,这次我们分到了一万多名郑国战俘,以及五个贵族家族的忠心投靠,另外,我们甲氏经过十多年的开发,加上几万奴隶多年的辛苦,我们的邯郸城已经修建完善……主上,正好可以领着这些郑国俘虏去邯郸,主持邯郸一地释放奴隶的仪式,让俘虏的郑国人体会我赵氏的好处。”   赵武听出了田苏话的意思:“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明年可以大张旗鼓的在甲氏休整,一边埋头领地建设,一边关注国内动态。”   田苏回答:“不错,虽然明年,有可能是这场战争最关键的时刻,但它也将是最惨烈的时刻,我们赵氏应该隐藏最宝贵的力量、在最关键时刻,待机而动,这样才能保证我们的利益。   ……我听说,主上打算把自己的居城迁到邯郸。这个,……主上想过没有,如果你不以赵城作为自己的居城,那你今后就不是赵武了,而是邯郸武。”   赵武笑了,他从雪地里捡起一个雪团,狠狠地投掷出去,说:“师修、师偃以前也劝过我,说是祖宗灵位都在赵城,而我赵武代表赵氏重新崛起,所以要我必须留在赵城,至少在我这一代不能迁居邯郸城,想迁居,那么三代之后再考虑……算了吧,赵氏迁居邯郸城的事情暂时放弃,让他们继续扩建邯郸城,我要把这座城市建成天下最美的城市。”   稍停,赵武又说:“对了,我听说,范匄最近把祖宗的灵位正式移出了士氏寺庙,别立祭祀宗庙……我对这种事不在行,除了知道今后只能称他为‘范匄’,不能再称之为‘士匄’以外,不知道士匄这个聪明人,还想用这事儿说明什么?”   “他想说明:今后他跟士家没有关系了”,田苏回答:“士鲂虽然对现任国君有拥立之功,但士鲂除了文采外,一无是处。在晋国这个尚武国家,只有文采站不住脚。   士鲂之后,士家也没有优秀的子孙,这意味着士氏要衰落了,范匄就是为了跟士氏划清界限,所以才着急着把祖宗的灵位迁出——似乎,元帅最近也在酝酿这件事,智氏也要从荀氏‘别出’了。”   ……   此时,郑国国都,子孔听到使者的汇报,面对楚国人的大胃口,他开始沉默了。   春秋人都有用于承担责任的封建气质,这事是子展闹出来的,子展首先表态:“看来,我们是应该好好考虑一下国家的命运了,‘两头骑墙’则意味着我们两头都指望不上,如今,我们国家长期承受晋楚两国的反复攻击,已经困顿不堪了,我们必须寻找一个最终解决办法。”   年幼的子产已代替父亲的位置,成了郑国正卿之一。他平平淡淡的在旁边提醒:“最终的解决方法就是:彻底而坚决的、投靠某一个阵营,放弃那种两面讨好的苟全思想——事实证明,‘两面讨好’,从来意味着‘两面不讨好’,两边谁都不拿你当正经人看,只想利用你。我们的利用价值快被榨干了,如果等到榨干的那一天,恐怕就是我们灭亡之日,那时,想做什么都晚了。”   卖身投靠是要旗帜鲜明的,想在对立两边一起耍“无间道”……基本上,从郑国事件之后还这样做,那是智商有问题。   郑国经过切身的惨痛教训,他们终于领悟了这个“简单”真理。   子孔还在犹豫:“可是晋国、楚国双方,现在还没有分出胜负,我们现在就明确投靠目标,未免早了点吧?”   子展已经想明白了,看到子孔还没有想明白,他急切的说:“如果等晋国与楚国分出胜负,一切都晚了,因为胜利者不需要帮助,他们只需要服从,需要一个服从的小弟。那样的话,我们郑国能从中捞到什么好处?”   子孔敲了敲桌子,清了清嗓门,问:“那么,我们应该投靠谁?” 第一百三十二章 对自己狠,才能活   子展沉默不语,子产看大家目光都投向了自己,他清了清嗓子,无所谓说:“那就晋国吧(息肩于晋)——我们不是需要喘息吗,楚国毕竟是南方蛮夷,他们横蛮不讲道理,对我们的索求永无止尽,而且从来不顾我们的感受。   而晋国终究是中原国家,属于华夏文明,他们做事是讲规则的。天下事,就怕不讲规则,我们投靠了晋国,生活在华夏的规则之下,日子再怎么差,也过得去。   况且,从长远看,晋国的君臣和睦,能臣辈出——比如,赵武子,他终将成为晋国执政。这个人现在才二十多岁,但他的军事才能,以及治理国家的本领有目共睹。所以,在赵武子去世之前,我看不到晋国有衰落的迹象。   与此同时,楚国的南方,吴国正在骚扰不断,我听说吴国国君曾希望赵武去他们国家担当执政,但被晋国君主拒绝了。然而,从这方面可以看出,吴国学习晋国的心情是多么急切,吴国原本就凶悍,如何再学习了晋国的军事组织能力,在吴国持续不断的攻击下,楚国能否坚持住,很难说啊。   如此对比一下,晋国在若干年内,始终处于强盛姿态,而楚国日趋没落,我们应该投靠谁,不是很明显的嘛?”   子展勉强说:“但晋国也有秦国和齐国这个敌人。”   子产回答:“秦国人这次配合楚国出兵,一名庶长被杀,一名庶长(庶长武)被俘,全军只逃回了三百人,我看秦国受到这个教训,恐怕又会安稳二三十年……至于齐国,齐国国君那个一心寻死的小叛逆,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怎么有胆量跟晋国叫板吗?顶多是背后捣捣乱而已。”   子孔拍板:“那就晋国了,决定了:咱投靠晋国……但是,我们该怎么投靠晋国。”   子展也在问相同的问题:“我们已经把晋国得罪透了,这次我去晋国军营,赵武子脸上是极度的蔑视——晋人从来不在意我们的投靠,我怕即使我们去了新田城,无论态度多么谦恭,晋人压根不把我们当一盘菜。”   几位成年人像一位童子询问计策,这场面要多滑稽有多滑稽。在两位正卿谦恭的询问下,子产稚声稚气的回答:“我有个办法,只是这办法对郑国惨了一点,因为它近乎于自残。”   子展不悦了:“你个小屁孩!有话就快点说,老这样吞吞吐吐——就算对郑国惨了一点,能有多惨,难道能比楚国人对待我们的态度更惨吗?”   子产回答:“到没有那么惨。”   子孔马上插话:“那算什么惨啊?简直是幸福……快说。”   子产回答:“当今形势,楚国弱于晋国,但晋国不拿我们当回事,他们要我们归附的决心远不如楚国强烈,因此我们才难以稳固自己的地位。从之前的战况看,如果晋国真的急了,楚国人一定会避让的。所以,目前的关键是:如何才能让晋国人致死力来与楚国争夺我们呢?   如果晋国人狠下一条心,准备拼命了——为我们的立场而拼命,那样,楚国必定不敢对抗,我郑国所有的问题就解决了。因此,我们只有想个办法,让晋国人珍惜我们的投靠,我们才能稳固地依附在晋国阵营里面。”   子展马上明白,拍着桌案大叫:“攻击宋国!以我们的国力,直接挑战晋国与楚国,那是不可能胜利的,但面对宋国这样的二流国家,我们还是能够欺负一下的。   宋国跟晋国关系好,只看这次宋国遭到围攻,晋国人哪怕借用属国与戎狄人的力量,不惜从西线调回刚刚结束战斗的赵武,也要南下救援宋国,可以想到,如果宋国遭到攻击,晋国人绝不肯善罢甘休。   让我们攻击宋国吧——晋国人不尊重我们的卖身投靠,我们就频繁攻击宋国,让宋国人不得安生。这样,晋国人会不耐烦了,会舍不得我们的背叛,这样,他就会重视我们。”   攻击宋国肯定会惹怒晋国,晋国人的报复心是很强烈的,郑国人的行为必将遭到猛烈地报复,这就是子产所说的“自残式卖身投靠”。   子孔决定了:“长痛不如短痛,我们必须做出选择,选择坚定地倒向晋楚阵营的一方,否则,非但国无宁日,看来离灭亡也不远了——就这样吧,今日商谈的要注意保密。让我们调动军队进攻宋国吧。   宋国是晋国最紧密的盟国,因此诸侯的部队一定会来援救宋国,那时我们便立刻顺服并与其结盟;然后楚军一定又来讨伐,我们再归附楚国——这,样晋国人一定对我们的反复愤怒不已,马上又会来攻……   晋国人有虎牢城,能频繁前来,而楚国人一定做不到频繁出兵,如此一来,我们终将与晋国建立牢固的关系。”   这个自残的策略一出,郑国大夫欢声雷动,一起弹冠相庆,赞赏说:“从今往后,我们郑国终于安全了。”   于是,郑国开始在宋国边境制造摩擦……   此时,赵武带领军队离开了虎牢城。晋军回国了。   这一年,晋国的情况面临的危机与窘迫,可谓百年不遇,但最终的结果却让人很满意,连栾黡这个一向跟赵武不对眼的家伙,也在兵车上笑着跟魏绛开玩笑:“听说,国中都悄悄流传着这样一句话:跟赵武子打仗有肉吃。我本来以为是武子军中伙食好,才让士兵们如此传诵,现在我知道什么是‘肉’啊。”   世界从来是不公正的,战利品的分配也是这样。这次战役赵武主持攻击行动,事后他按约定拿走了两成俘虏——因为参战的还有各大家族最后的家底,以及晋国附属部落,这两成的比例还算是高的。栾黡主持战利品分配,他就拿走了一半战利品,赵武拿走两成,仅剩不到三成战利品,由魏氏与士氏分享。   这份分配方案,在魏氏与士氏看来还算是公正的,因为这两家当中,士氏还算好,魏氏来到前线的是一个空壳子,魏氏主力留在国内,作为新军所部参加了西线战斗。因此,南线的魏绛手中只剩下几百扈从,另有数千辅兵。   用这样的参战兵力,能分的一成的战利品,魏绛很满意了。   士鲂也很满意,自从他战败之后,国内对他的风评直线下落,在那次败仗中,士家的顶级武士损失惨重,随后范匄又迁出了祖宗灵位,分走一部分力量,所以士家在战场上也只剩下一个空壳子了,如今他没有发一箭获得一个胜利,分享一成多的战利品,对这个结果,当然非常称心。   魏绛用老相识的口气回答士鲂:“这也许是武子年幼的时候躲藏惯了,他总有一种天生的直觉,能够敏锐发现敌人的缝隙,所谓他擅长‘突击’,武子说这源于幼年躲藏的本能,后来又被稍稍强化了一下,仅此而已。   赵氏力量薄弱,习惯了用最小的力量达到目的,武子已经把这个直觉锻炼成本能,一上战场,他总是在寻找敌军的缝隙,寻找敌军的弱点,而后用最少的兵力,凿穿那个缝隙,所以他的士兵,总是伤亡最小,收获最大——当然,最后一个特点很可能来自元帅(智罂)的家风。”   魏绛最后一句话是玩笑,栾黡逮到这么一个贬低赵武的机会,从不肯放过,他哈哈大笑着回答:“当然是元帅家风,赵武子加冠的时候来国都,那时他拘谨的像个孩子,谨小慎微的唯恐惹人不高兴,我记得魏氏和范氏当天就逼得他送出大礼,还被迫交出《百器谱》。   但自从娶了智娇娇之后,武子做人越来越吝啬,越来越喜欢打劫,越来越像智娇娇,这不是元帅家风是什么?”   士鲂比赵武还谨小慎微,公然谈论元帅让他有点不自在,他提醒:“诸位,我们这次因为赵武子的打劫,而各个兵车上堆满了东西、队伍里押满了俘虏,所以——我们就别指责武子了。”   栾黡笑着答应:“没错,这次我们也是武子打劫的帮手,怎能批评武子的行为呢?”   稍停,栾黡又开玩笑说:“新军佐,你跟随武子并肩作战多年,魏氏的损失缓解了吗?”   魏绛坦然一笑:“不错,这几年出战,我们的收获总大于付出,魏氏的领地也因为国君的赏赐,在不停的扩展……但你们也该知道,赵武子是什么样的人,跟着他在一起,钱总不够花啊。   比如前几年,我们跟赵氏一起开发通城,眼见得要有收益了,又要修建武威城。武子这次来,又跟我说,武威城太孤单,突出魏氏领地过远,容易让人绕过去攻击晋国本土,为了彻底屏障魏氏领地,他打算一拖武威城修建一座关卡,就命名为函谷关……   另外我还有一个想法,为了防止秦国人绕路袭击我的领地,我打算修一座长长地城墙,把所有可能的行军路线,都屏障起来,武子对这个想法也很赞赏,并将其命名为‘魏氏长城’——瞧这个名字,多威风啊!   不过,为了修建这么一道长城,我们可能要将家族百余年的积累都用上了。今后,我们恐怕抽不出更多的兵力。”   栾黡沉默片刻,回答:“等我们打败楚国人后,必须征服秦国人,只有一劳永逸的征服秦国人,这才能摆脱目前的困境。”   稍停,栾黡转向了士鲂:“你跟秦人那一仗损失严重,这次的收获能让士氏的困境有所缓解吗?”   士鲂轻轻摇头:“我士鲂不孝,家族百年积累的力量被我损失殆尽,这次虽然有收获,但我更希望,今后次次收获都如这次一样,再来个三五次类似的战争,估计士氏的力量能够恢复。”   “还要三五次啊”,栾黡漫不经心的说:“没问题,这场战争将会很漫长,我们有的是机会……噢,今后打仗,需要尽量跟赵武子并肩行动。”   晋国其余将领悠闲地、散步时行军着。在后军,“老牌殿后者”赵武也带领许国军队与戎人,压住阵脚缓缓退却。   郑国人是老相识了,身处在郑国这个“一日三惊”的国家,沉重的赋税,压的老百姓喘不过气来,只要不是贵族,能有个机会脱离郑国,大多数老百姓是愿意的,而贵族……赵武俘虏队列中的贵族,都是心甘情愿的投靠者,为了表现,他们已经自发的帮赵武管理起郑国俘虏队。   幸运的是,那些郑国俘虏,多数都知道赵氏的俘虏政策,能到这样一个强势国家生存下去,他们高兴都来不及,怎会想到逃跑。   于是,轻松下来的殿后军彻底放松,由于他们战车上堆满战利品,便索性跳到地上,用两条腿继续赶路……   此时,后军主力是许国人,他们没有晋国人那样严明的纪律,所以,整只军队队形稍稍凌乱,唯一值得称道的是,他们铠甲还穿在身上,武器还拿在手中。   当然,铠甲在身,是因为赵氏统一发放的保暖衣物实在无可替代。   天寒地冻,许兵的情绪高昂,身为小国寡民,以前许国人只知道东躲西藏,何曾有过列阵正面迎击楚国人,横扫“二等强国”郑国北部的经历,现在,跟着老大经过这几场战役,许国人直起腰了,他们骇然发现:原来他们的战斗力也不弱,原来只要他们组织起来,服从号令前进,胜利也能属于他们……   当然,那号令来自晋国人。   一名许兵边走边问同伴:“这次你收获多少?”   旁边的许兵用胳膊肘加紧了戟杆,伸出手来盘算:“我俘虏了五个人,按规定上交国相两个俘虏,回到国内,还要送给咱们国君一个,我还剩下两个——都是壮劳力啊。   回头国相(赵武)论功行赏,给我在甲氏附近划几亩地,我打算从赵城购买几匹驽马,开垦一片庄稼地来,三百亩地十匹马,每年按赋税标准出一名武士、七名仆兵(奴兵)服役三到六个月(按《国语》记述标准),养活家里人不发愁了。”   刚才提问的许兵很纳闷:“为什么要在甲氏附近划功田,我们可是许国人啊。”   刚才算账的许兵“哧”的一声:“你还知道你是许国人——咱们国相终究是晋国人,国相离职之后呢?国中的公子、公孙,会眼看着我们开垦的土地不动手?所以我一定要把土地划在甲氏,咱国家跟甲氏没有明显的国界,咱又是追随国相的老兵,到时候,公子、公孙如果煎迫的我受不了了,我干脆向赵氏寻求庇护,那时候,连家都不用搬,我就是一名赵人了。”   附近的许兵一起点头:“说的不错啊,这要按国相的话,叫做……先进经验。咱一定记住你今天说的‘先进经验’。”   许兵正在谈论,身侧走过了几名骑兵,这些骑兵,骑在一匹马上,身后长长拉着两三匹马,如今这些战马上,堆满了缴获物,马上的戎人骑兵,响亮的甩着鞭子,马蹄溅起泥土与积雪,溅到了许人身上。   “啐,戎人就是戎人,一点礼貌都不讲,我听说晋人行军队列不允许超越,他们这样超过我们,又算什么事?”一名许国人抱怨说。   “嘘,悄声点,昔日赵盾曾娶过狄女,咱们国相大人(赵武)身上也有戎狄的血脉,所以这些戎人骑兵被晋人算作‘赵人远枝’,分享的战利品份额都比我们高,怎么说,人戎狄可是正式承认国相是他们的‘戎子(部族首领)’,我听说,他们将官的待遇比赵人步兵还高。国相称他们为骑士,只比车士略低一等。”   “狗——我听说正式的骑士还是赵兵,这些戎人只能算骑卒,在赵兵正式的骑兵队列中,他们只能当辅助兵,如今,赵氏本族的骑兵连番作战,这么没能南下参战,结果轮到这群戎狄人耀武扬威了。”   这话才说完,路过的一名戎人军官扬了扬鞭子,用清晰地赵语回答:“许国人,我可是赵氏学宫出来的正式武备生,赵城学宫出来的武备生,国家武宫也是承认的,所以,我是晋国正宗的‘军都尉’,见了军都尉该怎么做,知道吗。”   许国人慌忙行了个军礼,不吭气了——他们虽然不服气,但必须承认:晋国人天生高人一等。   队伍长久的沉默,过了一会儿,刚才算账的许国人悄悄说:“不知道我把土地开垦出来,立刻向赵氏报备,赵氏能不能拿我当自己人看?”   这个问题大家没有回答,不过,所有人都暗自记在心中。   当年十二月底,晋军抵达国都,穿越棘门。与此同时,郑国农夫越界进入宋国领地,在宋国左师向戎所属的封地里整理沟渠,貌似准备播种,左师向戎暴怒,组织家族武装进行家族报复,向戎挥师侵入郑国,大肆搜捕边境地区的郑国农夫,大获全胜而回。   郑国卿大夫得到消息,大喜过望。子展说:“战争理由有了,我们现在可以出兵伐宋了。我们一旦伐宋,诸侯必定立即讨伐我国,等那时我们再表示顺服,同时向楚国求援。楚军来了,咱们再附楚,并加倍贿赂晋军,就可以免于祸患了。”   于是,郑国发出征召令,动员全国军队。   此时,新田城中,栾黡正代表出战的军队,向国君献俘——他是联军统帅,另外,其余出战的部队都是外国人,晋国人好面子,不愿外国人出现在献俘典礼上,所以远远地支走了外军统帅赵武。   赵武在棘门附近解散了戎狄人,而后领着许国人向甲氏开拔,穿越甲氏南部,抵达邯郸之后,他稍作停留,接受家臣的汇报。   武清首先上来汇报:“主,我们已经准备好了进攻中山国,如果,明年没有较大的战争,我们就在中山国边境制作事端,引发中山国的入侵,而后发动家族报复,我认为凭借我们的力量,能一举攻下中山国。”   看来,郑国人的智慧不光属于郑国人独创,赵武在这里也不约而同,准备采取与郑国人相同的办法,用边境摩擦使战争逐步升级。   田苏建议:“中山国山地比较多,道路状况不太理想,昔年,征伐甲氏的时候,我们曾舍弃了战车而取得胜利,这次也应该彻底丢下战车,用骑兵突击,步兵尾随巩固战果的方式,快速拿下中山国,以便让战争尽快结束。”   正说着,从国都来的信使向赵武递上一份报告,汇报说:“齐策从国都传来消息,说国君接受栾黡献俘后,宣布延长专利法推行期限,要求各地领主永远放弃部分专利,少量重要的矿产专利,开放时间也延长到十年,以此补偿国民的损失。   另外,考虑到明年还有大战,国君许可百姓免税三年,如有变故,还将继续延长免税期……参加会议的领主都已经同意了国君的主张,韩起让齐策来通知主上,请主上立刻表态。”   田苏皱了皱眉头,回答:“大家都同意了,我们也只好同意。只是,国君开放的免税策略,对大领主有用,对中小领主则是一场灾难,因为国君和大领主可以从‘征税’中获得补偿,而那些没有资格参与征税分配的中小领主就惨了——这意味着,今后我们晋国的兼并会愈发激烈,在过几年,也许这世上不存在中小领主了。”   赵武反问:“田苏,别光指出纰漏,身为家族第一卿,你还要告诉我们应对方法。”   田苏点头:“我有三个策略,上策是把部分田地隐匿到许国,反正主上身为许国相,也有资格在许国领一份田地与薪酬,这份产业晋国征不上税,许国怎么征税,主上说了算。”   赵武摇头否决:“我身为许国相,多少人盯着呢,不能做出这样的行为遭人攻击。再说,许国毕竟是小国,人家卫国执政孙林父都把财产藏匿到晋国来,我把财产藏匿到许国,有什么用呢?难道晋国一声令下,许国国君敢不交出这份财产吗?所以,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那么,我还有中策……” 第一百三十三章 求你了,容我降了吧!   田苏丝毫没有心灰意冷的迹象,他接着献策:“那么,中策就是立刻进攻中山国,攻破中山国之后,把对方国君交给寡君,而后重新扶立一位新的中山国君,主上自任中山国相,这样,我赵氏的主力就会被牵扯到不断地对外战争中,然后是不断地战后重建……等到我们晋国彻底吞并了中山国,大约十年的期限也过去了。”   赵武继续摇头:“攻灭狄人建立的中山国,毕竟是一场家族战争,虽然家族因此能获得土地与充足的俘虏,但因此不能参与中原战争,我们怕家族会被逐渐边缘化……这个策略也不好,再换一个。”   田苏很无奈:“下策是:遵从国君的指令,执行免税与开放专利条令,反正我们有资格参与征税的分配,而且我们还能与齐国、鲁国、卫国通商,损失不会太大。”   赵武考虑片刻,贪心不足的说:“这个策略又过于保守,失去了进取心,我们能不能一边实行你的下策,一边将中策稍稍变动一下。”   田苏身子一软,差点仰倒。稍后,他努力直起腰来,回答:“主上,免税令下,哪个领主能经受得起频繁征召?百姓庶民不纳税,同样意味着他们不缴纳军赋,没有军赋,我们如何集结起足够多的士兵?攻打中山,可是灭国之战,没有熟练地赵氏武士,只依靠归服的戎人狄人部落,我们压根打不起那场战斗。”   赵武偷笑着回答:“许国的公子、公孙太多,我一直想着如何削弱他们,不如在灭国之战中拖上许国人,事成之后,把许国的公子、公孙全部分封到中山,虽然中山国对于许国来说是一块飞地,但许国人或许不这样认为,因为他们只需要穿过我的领地就可以抵达中山,这对他们来说不是问题,因为我毕竟还是许国国相。”   田苏眼睛一亮:“没错,我们甚至可以特地为他们修一条贯穿领地的大路,让他们可以从许国直接回自己的领地,如此一来,一旦许国国君有事,我们只要封锁自己的领地,就可以把那些有继承权的家伙全部隔绝在许国之外,听凭我们的宰割。”   赵武继续补充:“如果许国国内的夺位战争再激烈点,有可能失败者会像卫国执政孙林父曾经做过得那样,干脆把自己的领地交给晋国,挂靠在晋国某个卿大夫名下……田苏,你说他们会挂靠在谁的名下?”   田苏拍手称赞:“许国人虽然不善打仗,但他们毕竟是中原人,以中原人为主力,讨伐狄人国家中山国,我们就占据了大义,事后,许国再得到几块分散的、不相连的封地,想必许国人会更紧密的追随国相。他们没有其他选择,只能是赵氏了。”   赵武点头:“那么,我们接下来就继续前进,把许国的军队带回他们国家,把我们的后续计划也告诉许国人,让他们做好战争准备,也做好瓜分战利品的准备。”   于是,赵武稍时停留后,宣布赵氏同意执行国君的政策,又带领军队继续前进。   许国国君看到自己军队带回来的战利品,笑的眼睛都睁不开:“寡君从来没有享受到这样的战利品,在我记忆中,从我曾祖父开始,许国就不曾享受这样的战利品,今日这一切,都多亏了国相啊。”   赵武不会犯“三郤”那样的错误,他按照臣子礼郑重向许国国君行礼,感谢了许国国君对自己的夸奖后,赵武态度亲切的问:“君上,最近一切还好吗?”   许国国君憨厚的点点头:“许国将近一百年没有睡个安稳觉了,这几年虽然辛苦点,但幸亏晋国的庇护、国相的贤明,我们许国人也能安安心心的播种收割,现在,眼看着一片片阡陌建了起来,道路整修的不错,百姓的房子都是石头屋,再有几年,我们就彻底安居下来……   这种宁静的日子,我们以前想都不敢想,所以我们还有什么可抱怨的,抱怨国相给我们带来的富足与胜利吗?这样的人,愿上天惩罚他吧。”   许国国君公子黄是赵武扶立的,他当然对赵武充满了感激。   “我还有个计划——君上,晋国之所以像现在这样昌盛,全是因为公子们必须居住在外国的策略,我有心在许国推行这一策略,把有继承权的公子全部派出国去。当然,我们许国是小国,我们派出的公子,恐怕不会受到别国的隆重款待,所以我打算替他们在国外争取几块封地——譬如中山国。”   常言说屁股决定脑袋,坐在国君这个位子上,公子黄当然希望将那些有可能与自己争夺君权的人,通通赶出国中,现在赵武有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学习晋国,公子黄便一口将鱼儿吞下,不管这一策略是否对国家有利……   于是,这年一月,田苏开始着手重建许国的军队,他淘汰老弱,挑选精锐,组织起一支一百辆兵车的常备军,这一百辆兵车都是标准编制,亦即一辆兵车三名甲士,二十五名步卒,合计两千八百人,加上后勤人员,恰好三千人。   国中凑出三千人的武装,对于许国这个小国来说,已经非常艰难了,但给他们编录军队的是赵氏的人,赵氏这几年逐渐发展的军事理论中,车士的作用已经逐渐减弱,他们的地位已经逐渐接近中层指挥官,而不是战斗的武士,这种军事变化也意味着,个人武勇的时代已经过去。   抛弃了对个人武勇的要求,只要求士兵听从号令指挥,整齐行动,训练的要求就降低了很多,毕竟,个人武艺的高低是很难训练出来的……在田苏的努力下,许国的常备军建立起来,这是一支降低标准的军队,在队形的整齐上面他们无限接近晋国人,但战斗意识,或者装备上面,则很难说——晋国一辆兵车编录七十五名步兵,是许国的三倍。   在田苏忙着编录军队的同时,赵武也稍稍履行了他的国相义务,开始统一协调许国的春耕,对于曾经规划过超级大国晋国的农耕事务的赵武来说,小国寡民的许国简直不用费什么精神,按照条款分割法,他将许国化成九个部分,除了国都外,其他八个区域派出弟子各负其责,不用半天的时间,就把活安排完了。   小国寡民有他的悲哀,但也有好处,那就是国家的行政能力特别强,赵武派出的手下几乎同时到达指定位置,而后根据统一协调,开始在坡地种植牧草,在山阴、山阳种植不同果树,在平地种植稻谷,在湖泊进行人工养鱼、在自家庭院建立鸡陂、鸭寮、猪舍等……   一个月后,许国春耕结束,赵武开始组织闲散人员修建国道,并沿线建设村寨。可是,等任务布置下去,赵武又懒得亲自督促,他丢下几个管理人员,继续执行计划,自己带着田苏整编好的许国军队转身回晋国。   路上,赵武在邯郸以及邯郸所在的甲氏附近停留了一个月,验收了春耕情况,此时,晋国发布了召集令——此时郑国的军队已经集结,只是还没有出战,消息传来,晋国被郑国人的狂妄惊呆了,弱小的老牌投降国竟敢悍然进攻你、自己最忠实的盟友、最听话的小弟,这世道怎么了?   极度的震惊过后是极度的愤怒,天下间没人敢如此蔑视超级大国、老牌霸主的权威,即是楚国人,想攻击晋国之前也要考虑、再考虑,郑国人居然……   什么叫不知天高地厚,这就叫——不知天高地厚。   彻底无语的荀罂,决定这次该由晋国先发制人了。虽然国君答应庶民休战三年,在盟友遭受侵略,属于例外情况。他果断下达征召令,召集各大领主集结——由此,晋国的“二驾之战”开始了。   接到召集令的时候,赵武带领自家武装刚走出邯郸附近,他在战车上回身询问田苏:“各地领主的情况怎么样?”   赵武不问自己领地的情况,而问其他领主,是因为首先赵氏的情况他了解——其实,赵氏是个特例,在别的领主支撑不下去的时候,赵氏还算中等富裕,所以不能拿赵氏的情况来衡量国中的普遍状况。   田苏回答:“其实我们去年一年虽然打了四次仗,但除了栾氏,也就是我们辛苦了一点,其他家族不过是随国君去南方走了一趟,攻击了一个小城,战斗在六十天内结束,算不上辛苦。   其实栾氏也算不上辛苦,虽然他们在攻击偪阳小城的时候,损失很大,但随后栾氏从郑国获得了补充,而且他们去虎牢驻守,只是撤军途中顺便休息,所以从辛苦上,比不上我们。唯有我们从西奔波到南,刚回国又要去,连家族最后的武装都用上了。   这样一平衡,我们现在什么状况,其他中小领主也是什么状况——三年免税,百姓三年的收入不用上缴,苦的是领主而不是百姓,这三年,谁都知道即将有大战,所以有点闲钱都去购买武器与铠甲,光看这三年我们的武器铠甲销售状况,就能知道,我们的武士已经全面换装升级,大多数人都换上了铁兵器,几乎所有人都有了铠甲,我们准备好了。”   赵武赞同说:“这三年,我们不止销售了十万件铠甲,加上他们原来拥有的,以及国家武库中的装备,足够将全国的武士武装三遍了,楚国人也许没有想到,他今年再见到晋国军队,已经是一支全甲士的军队。   不过,我们去年太辛苦,几乎所有人都动员了一遍,国君恐怕不会再次麻烦我们吧。”   田苏轻笑:“现在是摘取果实的时候,这样的事情,恐怕人人都不肯落后,国君留下谁,也不会留下主上。”   果然,赵武才回到自己的府邸,国君派人来通知,跟随寺人勃缇,来到宫城,国君正在与他的弟弟打棒球,宫里的寺人们组织起两支队伍,正在陪伴国君玩耍。   悼公看到赵武,扔下了球棍,一边脱下面盔,一边问:“武子,甲氏与许国的情况都好吧?”   赵武拱手:“君上,两处情况都好,春耕已经结束,今年该是一个丰收年。”   悼公擦着汗,说:“元帅估计郑国人将于初夏出兵,我们的军队也该在那时候抵达郑国,寡人已经去召集宋、鲁、卫、曹、莒、邾、滕、薛、杞、小邾诸国国君及齐国世子光联合伐郑。宋国人比较心急,左师向戎的军队已经抵达郑国东门。”   赵武问:“我们的军队完成集结还需要多久。”   悼公回答:“十二天!十二天后,上军首先出发。”   这么快,赵武记得上次伐郑,晋国用了三年时间召集盟友,现在只用了几个月,这说明悼公去年解散诸侯军队的时候,一定跟诸侯们约好了。   停了停,悼公继续说:“这次,寡人打算留下栾黡的下军驻守国内,你的新军也留下一半吧,但寡人需要魏绛与你陪伴左右,随时向寡人提出建议。”   赵武拱手,笑的很勉强:“我赵氏的军队留给栾黡指挥,他不会把我的军队带到沟里去吧?喔,反正也不会有人攻击我们,那么……诺!”   寺人过来替悼公解开铠甲,悼公一边脱甲,一边感慨:“寡人很是喜欢蹴鞠,那种竞赛隐含兵法,既有攻守,也有计策的使用,可是大臣们都说,那种运动拼抢凶狠,不让寡人参与,这是遗憾啊……武子走的时候,不妨带一支蹴鞠队去,寡人在战争闲暇,观赏一下比赛,或许能启发思路。”   橄榄球式蹴鞠一经推广,立刻受到狂热军国主义者的欢迎,现在,各领主城市内,主要的娱乐项目就是球赛,许多领主甚至亲自上阵,一边拼搏于球场,一边琢磨着相应的战术。随着这项球赛的发展,各球队之间相互较量一番的念头也出现,于是就有了城际联赛。   不过,在所有的球队中,赵城球队的成绩最好,因为他们是规则制定者。   十二天后,晋军整队南下。军队中多了许多球员,他们才是军队的明星,平民偶像,当这些球员经过国君车队的时候,连国君都要脱帽致敬,向他们欢呼。而他们的存在,也使得一贯严肃的晋国行军队列有了欢笑。   初夏(四月),齐国军队也抵达郑国,宋国左师向戎见到盟军出现,大喜过望,也不知道他许了齐国世子光什么好处,齐国军队居然与宋国联手,抢先向郑国东门发起攻击。   紧接着,赶到的晋军发动了令人眼花缭乱的攻势,晋国中军在荀罂的统领下,从郑国西郊向东侵略原来许国的土地(许国北迁,地归郑国所有)。卫国的孙林父也帅军侵袭郑国北部领土。   6月,联军在北林(在今河南省新郑县北)集结,再进发到向(在今河南省尉氏县西南),接着向右绕行,驻扎于琐(在今河南省新郑县北),最终实现对郑都的合围。   联军在南门外炫耀武力后,再向西渡过济隧(水名)——这样眼花缭乱的军事行动无疑是要告诉郑国人,我们可以随时攻击你国土的任何一个角落!   这次战争充分显露了荀罂的战争指挥艺术,即使在清代,攻击前进中的大军,要突然转向,绝对是考验将领统帅能力的头疼事,但荀罂在春秋时代,这样生产力极其落后的古代,指挥多国联军连续完成了分路合击、阵前转向、分路出击、全军会集、全军转向、全军攻击、再转向、全军反转,等等眼花缭乱的动作,这些战术动作,不仅看的郑国人目瞪口呆,连赵武也满头大汗。   “艺术,这绝对是一个伟大的艺术作品”,赵武看着全军行军路线,喃喃自语。   “好,好球!”悼公冲场上赵氏球员的推进喊了一嗓子,而后转身询问赵武:“这下子,郑国人该屈服了吧?”   赵武摇头:“郑国人的心思我不懂,但我懂得指挥军队,元帅这次表现指挥艺术简直不可复制,我正在琢磨如何才能达到相近的指挥结果。”   悼公冲场上球员挥了挥手,这时,又开球了,他顾不得跟赵武交谈,站起身来紧张的注视着球员的拼抢。   悼公观看的相当于一场小规模的世界杯——晋国是强势文明,晋国喜欢什么,别的国家君主也喜欢,这就叫赶时髦。晋国喜欢剧烈的蹴鞠赛,其他小国也把它当做一种娱乐进行观赏。这次晋军出征,各家领主都带来了自己的球队,晋国军中的切磋,引得其他国家君主也来凑热闹,他们拿出自己的球队,要求与晋人比赛,看他们表情,大概是琢磨:国力上我们比不上你,军事上我们比不上你,不信球队上也能输给你。   于是,就有了这场十二个国家参与的小世界杯。   郑国使者来的时候,正看到这番情景——球攻近球门区了,各国的君主都坐不住,有些君主干脆骑到自己的寺人(太监)身上,居高临下的观看着球赛。球场座位上,无数君主面红耳赤,手臂在愤怒的挥舞着,嘴里声嘶力竭的呐喊着……   君主们的状况不好,各国卿大夫的神态也不对,这些卿大夫头上的帽子歪了,袖子已经挽了起来,鞋子也甩掉了,他们跺着脚在呐喊——现场中,唯有一个卿大夫还没有跳起来,他处在晋国卿大夫的阵营,正低着头看手上的地图。   那人很年轻,郑国使者子展认得他,他是晋国最年轻的正卿,传说中最擅长突击的“猛将”、乌龟流赵武。   赵武旁边是魏绛,郑国使者进来的时候,魏绛原本凑在赵武身边观看地图,但他一看到郑国使者进来,立刻捅了捅赵武,自己跳到凳子上,装出一副痴狂样,彬彬有礼的挥舞着拳头、礼节性地呐喊着……他这副样子,还不如不喊呐。不喊还显得普通,依做作起来,要多扎眼有多扎眼。   场中无论公卿、大臣、国君,谁都不理郑国的使者,子展凑近赵武,咳嗽了一声提醒,赵武抬眼扫了一眼对方,继续低头看手中的地图,子展的目光也落在地图上,他马上看清楚了——这是联军的行军路线图。   如今这份图上已经添了很多线条,全是赵武用铅条在图上刻画的印记——他绘制的是一副攻城图,是攻击郑国都城的草案。   子展讪笑着问:“哦,那个……我找元帅,他为什么不在?”   赵武头也没抬:“元帅正在策划下一步行动,他在军中……你也知道,元帅老了,不喜欢这样剧烈的对撞,他喜欢精致的刺杀,所以正在研究从哪里下刀子最合适。”   子展额头冒出汗珠,他清了清嗓门:“请通报,郑国愿意投降。”   赵武不耐烦的回答,回答的时候头都没抬起来:“投降了就投降了,郑国又不是第一次投降了,搞那么严肃干啥。”   子展带着哭腔说:“我们郑国这次是真投降?”   赵武依旧低着头:“投降从来都是真金白银,而我从来没有收到郑国的假银子,所以,我认为你们每次都是真投降,我认为:在投降这件事上,郑人从不掺假。”   子展被赵武嘲笑的快要哭出来:“我们郑国这次是下定决心、排除万难、坚定不饶的真投降。”   “好啊”,赵武散漫的伸出手去四处乱摸,他的头没有抬,手摸得是悼公的肩膀:“君上,这次郑国不仅是‘真投降’,而是‘坚定不饶的真投降’。”   悼公也没有看郑国的子展:“好呀,这回郑国不会自己制作一份‘唯强是从’的盟书,而后再制造一次‘戏盟’吧?那就让士鲂与范匄一起制作盟书,郑国人看的合适,那就随便盟誓吧。”   子展有点不高兴:“盟誓这样的大事,怎能如此草率,怎能如此态度轻视与傲慢。”   赵武抬起头来:“郑国人什么时候把盟誓当真了?无信之人,无权要求尊重……好吧,看来你这次态度很认真,我们不妨尊重你的要求,也加上一汤勺‘认真’……那谁谁,认真点,脸上不许带笑容!”   “求你了”,子展的眼泪真的留下来了:“你就高抬贵手,容许我们投降吧!” 第一百三十四章 最坚定的承诺,最快速的背叛   赵武依旧是不以为然:“嗯嗯嗯,说来听听,你们这次有多‘真’?”   子展马上从怀中掏出礼单,恭敬地回答:“这是我们郑国几次愿意交纳的‘征税’。”   赵武随意地结果郑国的文书,只瞥了一眼,下巴马上耷拉下来,似乎陷入“准脱臼”状态。许久,他结结巴巴地说:“君上,看来这次他们是认真的……咱明年,百姓都不用交税了。”   投降认真不认真,不能空口白话。郑国这次愿意交纳的“征税”是平常的三倍——郑国是个二等国家,他交出如此庞大一笔“征税”,如果他们继续摇摆不定,再向楚国支付一笔征税的话……郑国半数的老百姓都将饿死。   什么是自残?这就是自残。   郑国是用这种自残式“纳征”,向晋国表明:我们再也经不起又一次投降了,请让我们依靠你的肩膀歇息一下吧(息肩于晋)。   悼公听到赵武这话,他站起身来,庄严地呼唤寺人替他整理衣冠,等衣冠整齐后,悼公下令中止蹴鞠比赛,召集各国君主与卿大夫共同接受郑国的降书。   接受降书的地点在亳(在今河南省荥阳县),故此,这场盟会称之为“亳之盟”。   范匄受命主持会盟,接受命令的范匄首先向国君鞠躬:“君上,既然郑国这次要求认真对待,我们就要一切流程都庄重而严肃——现在我们处于游戏场中,在游戏中接受郑国的降书很不合适,请君上,以及列国君主回去沐浴更衣,下臣将筑造高台,以便双方登台盟誓。”   稍后,上军将范匄(士匄)召来下军佐士鲂,吩咐:“制作盟书不慎重,一定会失去诸侯的拥戴。这些年来,诸侯各国常年长途跋涉跟随我们征战,已经疲乏不堪,这次如果还没有一个好的结果,他们能不产生贰心吗?所以,既然郑国如此郑重其事,请一定把盟书制作的措辞严谨。”   接下来,范匄把目光转向赵武:“筑造、建设的事情,属于司徒管辖,司徒擅长筑造之名传扬列国,请一定把盟誓台建造的庄严肃穆,符合春秋规范。”   赵武拱手:“诺!”   这份由“晋国第二才子”范匄,与“第一大法官”联手制作的盟书,可谓春秋典范,它也是现代人考察春秋封建制,以及霸主制的范本。盟书说:   “凡是参加我们同盟的国家,均不得囤积粮食而决绝相互支援,不得垄断山川之利而拒绝他人分享,不得庇护奸人,不得容留他国罪人。各国之间要相互赈济天灾,平定祸乱,统一好恶,辅助王室。   谁违背上述约定,司慎(察不敬之神)、司盟(监督盟约之神),名山、名川,群神、群祀,先王、先公,七姓十二国(与盟12国国君分属7姓)之祖,上述神明都来诛杀他,让他失去他的人民,亡君灭族,亡国亡家。”   亳之盟也意味着:春秋时代,领主对河泽山川享有的“专利”权正式终结,因为盟约中规定了各国一同开放领主“专利”。   盟誓结束,赵武冲田苏感慨:“谁能想到郑国人久久难以屈服,甚至攻破了两重城郭还在坚持,现在,竟然屈服于一场武装大游行中。”   田苏愁眉苦脸:“主上,盟约已经缔结,将士们都想着回家,你为什么还要让他们继续修造。”   赵武指着盟誓台,说:“相对于前年‘戏之盟’上士弱(士庄子)制作的盟书,‘亳之盟’盟约最大的优点在于:不强求大家服从晋国的绝对霸权,而是强调大家都要遵守一个良好的国际规则——当然,这规则是由我们晋国人建立、监督、执行的。   所以,‘亳之盟’必将是个里程碑,因为它开创了新的国家外交秩序——‘规则下的一致’。今后,即使是霸主,他与盟友的关系不再是主仆,霸主今后将只是仲裁者,国际秩序的裁判。‘裁判’这个词你懂吗,我们球赛当中必须有裁判。   这样的大事,这样的里程碑,怎能光修一座盟誓台就结束了呢?光有这么一个台子,盟誓过后,就弃置在荒野,若干年后,风吹雨淋,盟誓台彻底崩塌,有谁知道我赵武也参与了这个里程碑任务?所以,我要为这个盟誓台筑造一个城市,让这座盟誓台时刻提醒后人,和平多么珍贵。”   稍后,国君听到了赵武的主意,立刻表示赞赏,并决定城池筑造好之后,将这座亳城奉献给周室,以奖励周室为和平做出的努力。当然,此举也有补偿周室的意思,因为虎牢城占了少部分周室的土地。   世事难料就在于此——滑稽的是,郑国人如此郑重其事,要求盟誓。但联军前脚撤退,楚国人马上来了,楚军前茅还没抵达郑国,按照既定方案,郑简公就主动迎接了上去……   由此,郑国再次附楚。7月27日(丙子),郑军追随楚军伐宋。   这时,宋国军队也刚刚解散,由晋国带领的联军基本上都撤了。如今离宋国最近的军队是赵武的军队,这厮还在兴致勃勃的烧砖头,准备修建雄伟的亳城城墙。   郑国的求援抵达亳城时,赵武看到报告惊呆了:“疯了,郑国人彻底疯了,他难道不知道国君这次带上我这位攻城专家,就是想趁机攻城的。我现在待在亳城,周围都是筑城的专业人才,他还如此跳腾……看来,郑国人真是疯了。”   此时,晋国军队的主力才走到虎牢城,接到郑国背叛,联合楚军进攻宋国的消息。悼公顿时狂化了:“疯了,郑国人真是不想活了。你说,你要背叛,至少等我们军队回国吧,我们走到半路上,你就背叛了,这不是欠揍这是什么?”   “回车!”荀罂也没有多余的话:“就让我们用战斗来奠定和平。”   此时,楚军阵营,连续几年出击,楚国人已经被弄得疲敝不堪,几乎无力采取什么行动了,但令尹子囊还是咬牙出兵了。赵武去年需要动用许国人与戎人部落帮助作战,楚国人也差不多了,但这次楚军阵营主力士兵不是楚人,而是秦人,楚国人向盟友秦国借了五百辆兵车,秦国的大夫詹,帅军跟随楚共王伐郑。   郑简公一副老实样,一五一十的汇报着联军状况:“晋国这次出动了六个卿,除了副元帅荀偃与上军将栾黡以外,他们都到了……呜呜,简直是欺负人啊,我郑国一个小国,他们带来了三个整编军不说,还叫上了十二个国家……我们能怎么办,我们只能借助投降来拖延时间,等待楚国的援兵。   现在联军退却了,估计宋国是解散了军队,但其他的国家还在回国途中,前方不远是亳城,就是我们缔结盟约的地方,晋国新军将赵武还在那里修建亳城,不过,他手下不是新军士兵只是一群农夫而已。宋国人擅长坚守,如果我们逐个攻击宋国城市,恐怕伤亡惨重,不如请大王继续北上,直接攻击赵武那支筑城部队。”   提到赵武,秦军统帅大夫詹咬牙切齿,不过秦人的素质高,詹还是冷静的问了一句:“亳城周围地势如何?”   郑简公回答:“一马平川,倒是一个好战场。”   子囊有点发憷:“我军数次对上赵武,从没有占上半点便宜,秦军是否愿意共同提军,上前而战?”   大夫詹咬着牙回答:“上次,赵武俘虏了我们少数士兵,寡君正打算赎回,这次我们能够上前,搭一下话也好。”   子囊想了一想,摇头:“我们一旦提军上前,就会遇到晋国人的大部队,那时我们恐怕进退两难了,不如,我们就在郑国国都附近扎营,等候晋人的军队到达,我们再决定进退。”   楚国人与秦国人这一犹豫,已经失去了战机,赵武是个属乌龟的,听到自己突然暴露在楚国与秦国援军面前,他已经不顾规则,跳过国君向国内发布了召集令——只用了二十天,悼公还没来得及从虎牢城整军南下,就看到一波接一波的赵氏领主武装,沿着新修的国道轰隆隆的跑步前进,连绵不绝的绕过虎牢,直抵亳城。   亳城在荥阳附近,三国时代虎牢关与荥阳关是相连的,有时指的是一个地方,这点距离就是骑兵奔驰半天的距离,等悼公带领军队出了虎牢城,赵武身边已经把新军召集起来。   晋国的军容更加鼎盛,除了原先的中军与上军外,号称晋国最锋利的矛、最坚固的盾都抵达了,而且是齐装满员的抵达。悼公见到赵武,神态轻松:“武子,这次有把握攻下郑国几重城郭?”   赵武傻笑:“看国君的意思,国君要打算留下一个强大的郑国抵御楚国,那么,我的攻击可以温柔点,如果国君打算惩罚郑国,我们现在有的是时间,我会零打碎敲的慢慢分割郑国。”   悼公点头下令:“惩罚郑国!”   赵武大喜,回身向武士们宣布:“武士们,放开手脚吧,你们所收获的,全部属于自己,我不取分毫。”   众军轰然响应。   晋军誓师出击。   这次,北方联军阵营里,除了晋国,宋、鲁、卫、曹、莒、邾、滕、薛、杞、小邾诸国国君、齐国世子光、还增加了许国国君黄、戎子(戎的首领)驹支。另外,晋国的军队阵营里第一次成建制的出现了新军。   对面,南方阵营里只有少量的楚军,中量的秦军,以及大量的“铁杆投降兵”——郑军。   面对这种情况,子囊与大夫詹商量:“不如退却吧,我们这点人手,给晋国人塞牙缝都不够……我听说了,这次赵武子拿出了老本,他来了两万军队。赵武这个人我知道,上次他逼得我们楚军进像退两难,羞辱了我们大王,一旦让这个人靠近了身边,恐怕我们想撤都不容易了。”   大夫詹咬牙:“虽然我很想跟赵武子较量一番,但我也知道这个人不是我能战胜的,上次我们在西线,兵马比这次还多,士兵比现在的队伍还优秀,但赵武却用更少的人,让我们全军覆没……我们秦国这次出战,以楚国为主,既然楚王想要撤退,我们遵令。”   子囊建议:“要走快走,晋军主力还没有进入郑国境内,我们现在走,不算遇敌退却,若一旦晋国人入境了,我们反而不好撤了。”   于是,楚国与秦国为了回避晋军的锋芒,决定连夜撤退。在此期间,他们都懒得征询郑国的意见,直接把郑国当棵葱,晾晒在了郑国田野里。   北方联军层层推进,一直推进到郑国东门——自西而来的联军攻击东门,摆明了是不把东南方的楚国主力看在眼里。这次主攻由新军发动,头三日,联军只是列阵东门,而赵武则兴高采烈的指挥随军工匠制造攻城器械。   “井栏、冲车、撞车……还有什么?游戏里还有什么攻城器械,我能用上。咱这次十八般武艺一起上,让天下人知道,我这个天下木匠的祖师爷不是吃干饭的”,郑国城下,赵武乐不可支的沉浸在建设游戏中。   稍后,范匄代表国君前来催促新军进攻,他说:“武子,联军已经列阵三天了,难得郑国人这次能坚持三天不投降,你再耽误下去,没准他们又投降了。”   “明天,明天太阳升起,你们将看到一场罕见的、华丽的攻城战”,赵武拍着胸脯保证。   其实,郑国人早就打算投降了,只是这次他们是有计划的投降,再不像以前那样盲目。   按照计划,郑国人虽然急于归晋,但总要做一做样子,他们一边坚守城门,一边派出良霄与大宰石两位亚卿前往楚国,告知郑国即将附晋:“孤(以郑简公口吻)为了社稷的生存,因而不能再忠心于您(楚王)了。您最好能以玉帛同晋国和好,要不然就用武力压服晋国吧(否则郑国就要附晋了)。”   郑国人这话很坦白很真切,但他们注定等不到使者回报了——楚国人已经无力再与晋国争锋,他们面对郑国的要求无话可说,但依然老羞成怒,扣押了两位使臣。   郑国等不到出使楚国的使者回来,他们只能坚持。   次日,准备已久的赵武动手了,在十数万联军列阵观看的情况下,新军阵营里首先推出了高大的井栏。那些井栏是按照战车数量分布的,一个彻行五辆井栏,一个“两(七十五人)”的士兵推动着井栏缓缓前进,高大的井栏平台上,三名重甲武士拿着各种远程武器对准城墙。与此同时,井栏周围的栏杆上插满了盾牌与长短武器。   “噢”,几十万军队看着这高大的移动战车,齐声感慨。   井栏背后,无数弓弩兵手持弓弩准备随时压制城墙上的射击,并对井栏进行支援。   军鼓阵阵,井栏上的武士不停地射出箭来,测试射程,等到进入射程,一声嘹亮的军号响过,井栏停止前进——这射程刚好能让井栏上的武士射到城墙上,当然,城墙上的人也能射击到井栏上,于是,那声铜号就像水龙头的阀门被拧开了一样,城墙上的弓箭如水一样奔涌而出,压的井栏上的武士只能躲避,如果不是他们铠甲防护能力强,恐怕会被瞬间秒杀。   晋军的军鼓又响了,阵营当中再次推出五辆井栏……赵武仿佛圣诞老人掏糖果一样,他那口袋也不知装了多少东西,井栏就是他的糖果,仿佛无穷无尽,一排一排只管向外推出,直到郑国东门之下,围起了一排井栏制作的城墙。   后续的井栏,平台上没有士兵。此时,先前平台上的武士还在苦苦支撑,已经出现了重大伤亡,但晋军的攻击节奏从来都是不紧不慢。等所有的井栏到位后,一声长号,无数士兵顺着井栏后面的长梯攀了上去,开始站在平台与郑国人对射。   这还没完,赵武的口袋里又掏出东西来,无数蒙着车棚的战车被士兵倒推着,向城墙逼近,还有一些体积更大的战车,也缓缓的出现,这些战车郑国人以前见过,城墙上响起一片惊呼:“冲车、撞车来了。”   城墙上,郑国军官竭力再喊:“射击,扔石头,不要让冲车、撞车靠近城墙。”   “井栏上的晋人压制太厉害,城墙上的人抬不起头来。”   “调人,加派人手上城墙。”   有士兵嘟囔:“反正早晚是投降,我们平白流血干什么?”   晋国新军阵营,赵武听到城墙上的喊叫,心里补充:“还有挖洞车呢,靠到城墙上挖坑,也是件快乐事啊。”   其实这挖洞车在古代也有专门的名称,赵武没知识,干脆用最粗俗的名字命名为“挖洞车”。   晋军的攻击一浪接一浪,更多的井栏被推了出来,仗着铠甲比郑国人防护能力强,晋国弓弩兵爬上爬下的在井栏上川流不息,每当他们射累了,两臂拉不开弓弦,就顺着井栏两侧的梯子滑下,而后生力军登台补充。   稍停,重装备撞车终于靠上了城墙,上百根巨大的撞木撞击之下,大地都在颤抖,城墙上的郑国人坚守不住,第一道城墙防守士兵溃散。   轰隆一声,郑国东门崩塌。   早已等候出击的魏氏武士一声呐喊,奔出新军阵营……   晋军破城。   先入城的魏兵按照以往的习惯,首先扑向第二郭城门,但他们惊愕的发现,郑国执政子孔、正卿子展、子硚、子产正恭敬的站在第二郭城门洞里,冲扑来的魏兵深深鞠躬。   前军万马挡不住魏兵的攻势,这四个身材单薄的郑国正卿却让魏兵停下了脚步。   魏绛的儿子魏舒战车使近第二郭,他挥舞战戟命令士兵停止喧哗,而后躬身向子孔行礼:“外臣魏舒拜见郑国元帅,郑国屡屡违背盟誓,寡君震怒,决定替神灵惩罚郑国,舒不幸被寡君任命为先锋,今日狭路相逢,请致意郑君,我军要继续攻城了。”   白发苍苍的子孔斜眼目视身边的同伴,子展上前恭敬鞠躬:“郑国不幸,夹在两个大国的缝隙里苟延残喘,大国有命令,我们郑国有什么办法,只能今日投降楚国,明日投降晋国,以求得到生存下去的机会,这种反复不定的日子,我们已经厌烦了,故此寡君诚心请求,晋国能够庇护我郑国。”   子展正说着,远处传来赵武嚣张至极的喊话声:“控制各个要点,封闭街道,清理射界。”   随着赵武的话音落地,战车声隆隆,跑步声像一声声重鼓敲击在人得心脏上,这些声响带有晋军特有的节奏感,不紧不慢,节律分明,充满了傲慢。   那种傲慢自大浸的郑国人脊梁骨发冷,重重的脚步声中,还有哗哗的甲叶声作为伴奏。   魏舒眼角跳了一下,他挥舞战戟下令:“包围四个城门,没有命令禁止攻击。”   稍停,魏舒向郑国四位正卿鞠躬:“外臣只接到进攻命令,按我晋军体制:没有新命令之前,必须进攻不止。虽然郑国在此求降,但我魏舒只能负责把你们的意思转达寡君,在没有新的命令下达之前,魏兵必须进攻不止。”   子孔再度看了看左右,年幼的子产上前一步,稚声回答:“这样的话,我们就在此处等候伯君(霸主称之为‘诸侯之伯’,故此晋国国君被附庸国称之为‘伯君’,意思是:‘老大’)的答复。”   魏舒皱了皱眉头,躬身答礼,沉默而退。   魏兵的攻击有条不紊,他们依次向两侧展开,除了避开四位正卿占据的城门洞外,其他战略要点一一落在晋军手中……   郑国四正卿脸色僵硬。   赵武在城门洞处,端坐在战车上目视着新军鱼贯入城——按他的性格,他必然会呆在战争中最安全的地方。比如此刻已完全控制在晋军手中的郑国第一重城门。   身边的士兵像水银泻地一般,迅速散布在郑国第一郭的街头巷尾,等他们控制各个交通要道后,宋国军队入城了,左师向戎路过赵武的战车时,向赵武微微鞠躬:“我们宋国跟郑国的交战中,只受了一点小损失,但伯主(与伯君同一个意思,指悼公)怜悯我们在与楚国交战中受了损失(指宋国的萧城被攻陷),所以命令我军首先入城,收割战利品……现在,请武子给我军分派任务。” 第一百三十五章 最屈辱的投降   赵武笑了,他随手在身前画了个大圈:“任务是清理射界,以便我把攻城器械运上来,所以,第一郭的房子要全部拆毁,房子里面的人——贵族归国君,平民百姓由我等分享。既然宋军最先入城,那么战利品就由宋军首先挑选。”   向戎鞠躬:“诺!”   正在这时,魏舒派来的传令兵跑到赵武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话,赵武点头表示明白,他一边吩咐派人向国君送信,一边凑近向戎耳边低声交代:“动作要快一点,你知道,郑国人投降的动作也很快,我们要在国君下命令前,把该做的都做完。”   赵武的车右田苏补充一句:“到手的俘虏要立即送往国内,不能存在手上,另外,还要催促鲁军尽快入城,人手越多,动作越快。”   赵武想了想,招手命令“右行(右翼次锋)”卫敏:“你骑上快马,亲自往鲁军那里跑一趟,命令他们从南门入城,入城后什么也别说,立刻从南门附近清理射界,告诉他们,大家都在赶时间,郑国人也在赶时间,所以谁手脚快,占便宜越多。”   宋国和鲁国是被郑国攻击过的国家,悼公让他们首先入城挑选战利品,隐含着补偿他们的意思。搁一个春秋人习惯,他们接到命令后,可能不慌不忙的收割自己的战利品,因为郑国人先前进行了抵抗,所以他们不担心战事过早结束。但赵武是个现代人,从资源匮乏的竞争社会走过来的他,发觉这次郑国人的心情很迫切,不由得催促手下动作快一点。   赵武哪里知道,郑国人之所以进行抵抗,是因为他们派往楚国的使者没有回来,没有楚国的回信,他们只能坚持,哪怕是做做样子的坚持。而现在,他们之所以不再坚持,是因为从攻击势头看,晋国老大这次真的恼火了。   郑国采取自残式投靠,可也不没打算采取“自杀式投靠”。   宋国左师向戎听到赵武的提醒,他也坐不住了:“这样的话……我也得催促士兵手脚快一点,武子,告辞了。”   郑国四位正卿脸色阴沉的看着联军肆无忌惮的在他们面前拆毁郑国人的房屋,驱赶房子的主人走上街道,而后,押解这些人出城。连弱小的宋国与鲁国军队,也当着他们的面毫无顾忌,想当年,郑国即使在衰败,何曾轮到这些小国打上门来,且如此肆无忌惮。   这两个小国如此气焰嚣张,仅仅是因为他们跟了位好老大。   子孔气的浑身发抖,子产轻轻摇一摇子孔的衣袖,提醒:“执政,我们目前只能祈求晋国国君早点下命令——晋国人号令森严,没有接到新的命令,他们能保持克制不继续攻击第二郭,已经是我们郑国的幸运了,所以,请执政一定坚持,坚持站在这里,唯有我们站在这里,才能阻止晋国人的进攻。”   晋国人发出一声欢呼,从崩塌的郑国城墙外,隆隆的推来几架井栏车,这些井栏车走走停停,在他前进的路上,上千辅助兵前后忙碌,整理着道路,平整地面。   一名被俘的郑国人走进赵武战车边,他没有被绳索捆绑,在御戎潘党凶狠的目光注视下,这名郑国俘虏平静向赵武拱手:“上国上卿,我是贵族,不应该当俘虏,前几次上卿攻破外郭,不是很礼貌的对待贵族吗,所以我想,这次一定是上卿的士兵弄错了。”   赵武躬了一下身,礼貌的回答:“外臣受命惩罚郑国,鉴定郑国贵族的身份,不属于外臣的职责,这位公孙有什么投诉,请向寡君表达,我只是受令清理射界,所以,外郭的房子全部需要拆毁。”   那名郑国俘虏再次行礼,他的贵族礼节做得纯熟而标准,一看就是久经训练:“那么,寡君在哪里,请给我带路,我要向上国君上说明。”   赵武随手指派了一名士兵替这名贵族引路,受这名贵族影响,郑国俘虏队里走出许多未被捆绑的人,他们个个衣服整齐,一看就是没受什么虐待。   士兵引领着这群自称是贵族的人向城外走去,曾经的大贵族、御戎潘党哼了一声:“住在最外层的城郭里还自称什么贵族?”   赵武假装没听见这话,下令:“士兵们做得很好,继续这样做,凡是自称贵族的人都不要捆绑,直接把他们领去见国君。”   赵武说话的功夫,四周全是一片“快快快”的催促声,在军官的催促下,联军们灰头土脸、紧张的扒着房子,驱赶着俘虏,以至于晋国都城尘土飞扬,尽管是大白天,但天色晦暗的让人几步之外看不见人影。   在郑国四位正卿焦急的等待中,晋国最新的军令下达了,这命令来自范匄,内容是:停止进攻,原地待命,等待后续命令。   郑国国都的喧嚣声逐渐平静,尘土逐渐落下,露出一个个土人,这群土人只有两个眼珠是黑的,当他们微笑时,脸上扑簌簌掉尘土,然后露出雪白的牙齿。   此时,郑国外郭将近八成的房屋被毁,其中一半已经彻底被推平,拆毁的木料堆积如山。   赵武虽然没有动手,但他在尘土飞扬中端坐了那么久,照样成了一个泥土人,当尘埃落定的时候,彻头林虎捧着一罐水,几块麦饼,一罐酸菜凑近赵武,殷勤的说:“主,你擦把脸,吃点东西吧。”   贵族是要讲究风度的,赵武走下战车,在林虎的伺候下,洗脸、整理衣服;那边,城门洞附近,魏舒也下了战车,一边整理衣物,一边说:“和平就要到来了吗?”   “和平就要到来了吗?”悼公接到郑国的求降请求,转身问身边的魏绛。   魏绛皱眉:“上次亳之盟庄重而肃穆,郑国人照旧背叛,这次要更严厉点。”   范匄建议:“那就‘入之盟’!”   “入之盟”就是入城逼迫对方结盟,这是比“城下之盟”更加不平等,更加侮辱人的一种结盟方式,在现代,这种仪式叫做投降,而不是“盟”。   悼公下令:“既然武子已经入城了,就让武子主持‘入之盟’。”   城内,洗漱完毕的赵武又回到战车上,等待国君的进一步指令,晋军士兵虽然不在拆毁新的房屋,但他们一边整理自己的军容,一边用小动作平整脚下的土地——当然,此时的平整土地还不如说搜刮,他们已经开始“整理”郑国人四处丢下的财务。   国君的命令来了,赵武命令潘党驾驶战车靠近城门,他在战车上向郑国四正卿鞠躬,神态谦逊而礼貌,话语简短而快捷:“入盟!”   “什么?”子孔仿佛听到了晴天霹雳,他身子晃了晃,在周围人的搀扶下才没有瘫倒在地,带着颤音,子孔质疑:“不能啊,我们郑国也是二等强国啊。”   赵武躬身:“寡君有令,盟誓分为两个部分:由我主持的‘入盟’,郑君主持‘出盟’。”   子产扶着子孔,勉强做最后努力:“无可更改了?”   赵武回答:“郑国向来反复,这是寡君对郑国的最后答复,无可改变。”   子孔颤颤巍巍站直了身子,让开了城门洞:“请入城。”   赵武招手叫来两辆战车,一辆是林虎的,一辆是英触的,吩咐:“你二人做我左右。”   三辆战车排好队形,赵武在战车上挥手下令:“前进。”   三辆战车进入第二郭城门,出了城门洞,赵武下令停车,他抬起眼打量城墙上守卫的郑国士兵,随着他的目光到处,郑国军队一个接一个将军旗放置水平——他们偃旗了。   赵武依然不动,田苏在他耳边低声说着什么,子孔上前催促:“寡君正在宫城门前等候,请上卿继续前行。”   赵武在战车上鞠躬,神态憨厚:“我在等待。”   子展憋不住,催问:“寡君已经准备好了仪式,上卿还等待什么?”   赵武回答:“尊重——一个征服者应该享受的尊重。”   子产赶紧拉着子展的袖子,上前一步说:“我们立即通知寡君出迎,请上卿稍稍等候。”   赵武点头:“我有充足的时间等候。”   郑国执政子孔赶紧拉着正卿子硚向宫城跑,不一会儿,郑国国君带着乐师与仪仗一溜小跑的迎面而来,仪仗队沿着两边的街道摆开,乐声响起,郑国国君上前大礼参拜:“郑国不幸,成为大国争霸的战场,不得不反复投降,以求得安宁,今天孤已经决定了,无论怎样也要求的晋国的庇护,请上卿入城,寡人与上卿盟誓永不背叛。”   赵武庄重点头,他没有下战车,郑简公让开了道路,步行走在赵武战车前方,替赵武引路,赵武的战车进入第三郭,第三郭的郑国士兵开始偃旗,随后是第四郭、第五郭……   田苏一路跟赵武交待着入盟的注意事项——这是一种嫉妒侮辱人的仪式,郑国一国之君像个平民一样,徒步走在晋国战车之前作为引导,晋国的三辆战车并排,成三列行军纵队,倨傲的、近乎押解似地跟着晋国国君入城——他们直接进入宫城,踏上宫城最高处的天守阁。   所有的城门向晋国士兵开放,赵武的兵车所到之处,郑国士兵纷纷把旗帜放置水平,包括郑国宫城的守卫士兵,也一起向晋国低头。   这一天,郑国的主人不是郑国国君,是赵武。   赵武坐在宫城内、郑国国君的位子上,郑国国君带领自己的大臣站在臣属的位子上,向赵武深深鞠躬——国君不用跪下磕头,郑国的大臣需要下跪。   “入盟”侮辱人还在于,它是一种无条件投降条约,身为胜利者,不受任何盟誓约束,所以晋国无需准备盟书,需要准备盟书的是投降者,当郑国国君递上盟书的时候,郑国君臣都屏住了呼吸,等待赵武的裁决。   如果这份盟书不能让赵武满意,郑国需要重新提出投降条件,直到晋国满意为止。   赵武拿到了盟书,他自己不看反而递给田苏——当然,他自己看也看不懂。   田苏快速的翻看了盟书,晋国君臣紧张的盯着田苏的表情,他们随着田苏舒展眉头而微笑,随着田苏皱紧眉头而愁眉苦脸。   田苏看完了盟约,遗憾的摇摇头,跟赵武低声交谈几句,赵武似乎有不同意见,他憨憨的笑着,驳斥说:“随便吧,如果郑国真心投降,无论什么条件,我们晋国都可以接受,如果他们依旧反复不定,无论什么条件对我晋国来说,都是无所谓。”   田苏有争辩了几句,赵武摇头表示拒绝,他指点着郑简公宣布:“就这样吧,请宣读盟誓。”   郑国君臣大大松了口气。   盟誓宣读完,子展上前一步,殷切恳求:“上卿,如今盟约已经缔结,上卿刚才也说过,结盟贵在心诚,具体的形式反而不重要,既然这样,请允许我代表寡君主持‘出盟’。”   田苏轻轻点头:“无所谓了,现在什么形式都无所谓了。”   赵武马上跟着点头:“没错——无所谓了,现在什么形式都无所谓了。”   子展遵令,代表郑国国君出城,向盟军递交盟誓,请求盟军容许郑国结盟。   经过入盟、出盟两道仪式,看来这次郑国人不至于再随便背盟了。12月初一日(戊寅),晋悼公会同宋公、鲁公、卫侯、曹伯、郑伯、齐世子光、莒子、邾子、滕子、薛伯、杞伯、小邾子在萧鱼(在今河南省许昌市,或说在原阳县内)会盟。   初三日,悼公命叔向对诸侯通告,宣布赦免郑国战俘,加以礼遇并释放回国。招回联军派于郑国境内的侦察兵,禁止联军在郑国劫掠——由此,“三驾之战”划上句号,晋国三次出兵,轮番用“三军疲楚”政策,仿佛是拳击赛中势均力敌的对手用“点数”击败对方一样,纯粹用点数赢了楚国。   命令下达后,子展急忙寻找赵武,殷切致意:“上卿,霸主已经下令赦免我国战俘,加以礼遇并释放回国……我国第一郭的百姓迟迟未归,上卿能不能告诉我一个具体日期,以便我们做好准备,迎接他们归国。”   “啊呀,不好办呀”,赵武挠着头,诚恳的解释:“你看,我跟宋国、鲁国的军队进入郑国国都,时间是去年九月,现在已经是腊月了。我们赵兵跟其他军队不一样,我们的后勤补给以及粮食不是由士兵自己携带,而是后勤部队统一调配。   整整两个多月过去了,我的后勤部队来来往往两趟了,俘虏早已经押解回国了,现在恐怕已经分散到各个参战武士家中,要把他们重新甄别,集结起来,需要一点时间,请你给我一点时间,我马上督促手下进行统计……   要不,你先去找一找宋国与鲁国的军队,我听说他们还有一大群俘虏积压在军营当中,你找他们,准没错的。”   子展目光转向赵武身边的魏绛,魏绛正在与赵武吃烤肉大餐,他咽下一口食物,赶紧表态:“我们魏氏与赵氏同样隶属新军,多年并肩作战,我军的体制与赵氏基本相同,按规定,我们的后勤补给只够正卒供应,俘虏留在营中只能增加后勤压力,所以,我们也把俘虏都送回国内了,足下如果不相信,可以去我的军营查阅,如果还有郑国俘虏在,我魏绛担保,一定礼送他回国。”   子展沮丧的回答:“魏卿的人品我是相信的,你既然说没有,那我还是找一找鲁国与宋国吧。”   子展说完,再次把目光投向赵武,赵武站起身,憨憨的笑着:“我也一样,可以容许郑国派人查阅军营……”   魏绛插嘴:“你可以不相信武子的人品,但你也应该相信他的手脚,我魏氏都把人手转送回国了,赵氏的手脚能比我魏氏还慢吗?”   子展瞥了一眼魏绛,回答:“既然魏卿做了保证,那我还是去宋国、鲁国的军营看看。”   子展转身就走,也不告辞,赵武在背后抱怨:“好没礼貌的家伙,我拍着胸脯向他保证归还,你这厮连归还的话都不说,他听了你一句保证,居然放弃了。”   魏绛笑着指点赵武:“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要保证,俘虏已经分到了武士手里,我们在收回来,那么得罪的就不是一个武士,而是武士全体,你向他保证,收容回来归还郑国,郑国人能相信吗?还不如我向他说明情况,却不保证归还可信。”   赵武反驳:“我只保证归还,可从开没说什么时候归还,战利品已经分到了武士手中,我的武士分布的零零星星,统计起来很麻烦的,自然需要一段时间详细清查。”   魏绛斜着眼睛问:“你打算用多长时间清查完毕?”   赵武回答:“田苏估计,大约需要一百年。”   魏绛大笑:“武子笑起来纯真而质朴,心思一点不厚道。”   两人正说着,宋国左师向戎跑了过来,懊恼的抱怨:“武子,悔不该不听你的话啊,我营中没有送回国的俘虏,都被郑国人要了回去,这趟出征,我宋国算是所获甚微。”   鲁军统帅孟献子也跑了进来,抱怨:“你们宋国路途近,好歹还算送回去一部分俘虏,我们鲁国才亏呢,俘虏一个没送,被郑国人连锅端了……唉,我们原本打算带着那些战利品回国的,现在可以算是两手空空荡荡。”   魏绛劝解:“其实你们两国也不能算亏,我们晋国出兵是为了替你们两国出气,郑国一旦稳定下来,你们两国的南方边境算是稳定了,光因此节省的军费开支,就足以抵偿两位了。”   春秋人思想简单,魏绛如此一劝解,两国统帅静下心来,孟献子首先坐到桌案边,说:“不错,和平到来了,和平比什么都珍贵,从此之后,我们鲁国的南线稳定了,可以安心发展了。”   宋国左师向戎伸鼻子嗅了嗅烤肉的香气,也心满意足的坐在桌案边,说:“从鄢陵之战至今,大概有十五年了吧,谁能想到这次争霸战持续了十五年,终于尘埃落定,和平了。”   魏绛喝了口酒,若有所思:“和平到不至于,不过今后的战争不会这么激烈——现在我们终于腾出手来,惩罚西线的秦国,教训不逊的齐国,彻底替鲁国解决麻烦……战争,远远没有结束。”   田苏悄悄地走进来,听了魏绛后半句话,他插嘴补充:“没错,这是个乱世,别指望晋人能停止战斗,我们已经战斗了两百年,从来不曾停止磨剑霍霍。目前,楚国只是无力争霸而已,可他并没有给我们纳征,并没有承认我们的霸权,战争还没有结束,也许,后面的战争会更惨烈。”   郑国人这次终于塌塌实实投入晋国阵营,为表诚意,他们向晋悼公进献师悝、师触、师蠲三名乐师,广车(冲锋战车)、軘车(防守战车,与广车配为一套)各15乘,另有普通兵车100百乘,歌钟两架及其配套的镈、磐,舞女(女乐)二佾(一佾为一列,八人)。   这次“入盟”彻底击倒了子孔,子孔送走了晋军,向国君告罪:“下臣有罪啊,是下臣执行的政策不力,使郑国连续遭到惩罚,如今郑国受了这么大的侮辱,我作为执政如果一点不受惩罚,无法向国内百姓交代,请君上容许我辞职。”   郑国国内自然要有一番争相承担责任,稍后,子孔辞职,不久病逝。   这次“入盟”的连锁反应继续发酵,在南方,楚王羞愧难当,抑郁成病。病重时,他召集群臣说道:“不谷(楚国国王的自称)无德,十岁的时候父王(庄王)就去世了,幼年就成为国君,还没有来得及接受师保(教育太子的官)的教诲,而享受了过多的娇宠,因此没有德行,让国家的军队在鄢陵战败(在前575年,此战共王被晋军射伤一目),让楚国蒙受了耻辱,让群臣忧心操劳。   我的罪过太深重了。如果托诸位的福,我能顺利地入土为安,在宗庙中陪伴楚国先王,那么请将我的谥号定为‘灵’或者‘厉’(均为恶谥)——你们随便选择一个好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羞辱感太盛,日子没法过   楚共王在位30年,辛苦与晋国争霸,最终处于下风,说出这席话来,其临终时的苦涩难以用语言表述。对此,群臣默默无言,共王把命令宣读了五遍,大家只好应允。   稍后,楚共王辞世,子囊力主给楚共王赠以中性谥号“共”,得到群臣的同意。“共”这个字作为谥号,意思是:虽然非常有毅力的努力奋斗,但做事总不成功,甚至成了祸——因为他的努力有方向性错误,虽然自己以为无比英明正确,但实际上不是在“成事”,而是朝“败事”努力奋斗……   楚国国君新亡,楚康王年幼,楚国更加难以与晋争锋。这年冬,子囊无奈地放回被扣押的郑国使臣良霄与石,算是进一步默认了郑国附晋的现实。紧接着,子囊出兵南方,准备彻底击垮吴国后,再回头与晋国争霸,无奈厄运再度降临——楚军遭到吴军的偷袭,大败。子囊回国后,遗命:一定要整修郢都的城墙。   随后不久,子囊去世。   五十年后,楚国的都城郢果然被吴国攻破了——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入之盟”结束后一个月,联军解散回国,悼公神态悠闲,一路走一路随时停顿,整支大军停在路边等待君上跟赵武游戏玩耍结束再继续前进。他提都没提赵武私自扣留郑国俘虏的事情,仿佛这事压根不存在。   士匄心中有点贪念,见到这种情形,他想隐晦地提醒悼公。但同样得到好处的魏绛拦住他,分析说:“不必担忧,我们原先打算加强郑国实力以抵御楚国,屏障我晋国南部——但现在看来,计划要做改变了。楚国已经被我们折腾的够呛了,从今往后五十年,这场争霸战已经没有楚国啥事了。他们,甚至连一流强国都算不上,就一个边缘化的二等国家了。即使一个被削弱的郑国,也完全可以对付这位昔日南方霸主,所以……我们何必为郑国担心呐?”   这话传入赵武耳中,他连声表示赞同:“魏绛真是智慧啊——第一次参加鄢陵之战的时候,我曾说过:战争当中。第二名没有奖励。楚国人现在成了这场争霸战的第二名,他们没权力要求战争补偿,只能越来越被削弱下去,直到被踢出争霸游戏。   现实就这么残酷,在楚国的南方,吴国越来越强大,今后,楚人的势力将在与二等国家吴国的较量中,逐渐被虚耗。今后的大国游戏中,楚国已没有参与的资格。因此,我们该担忧的不是郑国的虚弱,而是它的强大,我们南方的邻居太强大了,对我晋国不是好事啊。”   赵武这话里隐含着对悼公的指责,似乎悼公最后对投降的郑国人,奖赏过于丰厚——这当然是因为郑国反复投降导致连番进贡,悼公如果手头不松一点。郑国就不存在了。   想当初,郑国人也正是看清了这点,才要求“息肩于晋”。因为投靠楚国,他们不会得到类似待遇。   春秋人的战争理念跟赵武不同,赵武基于自身所学常识,难以理解悼公最后的宽容。对此,悼公彻底无视,他跟着拍手赞赏:“魏请确实不错啊。这次争霸战,数魏绛立下的功劳最大,寡人回国后,决定把郑国赠送的乐器及乐人,赏赐给魏绛一半……”   其实这次争霸战中,晋国的卿大夫个个表现的都很出彩,其中既包括每战断后、跟国君关系密切的游戏伙伴赵武;也包括制定“三军疲楚”计划的元帅荀罂,以及前期奠定晋国争霸基础的元帅栾书、韩厥……   但这些都不重要,魏绛是争霸战略总方案的制定者,是他提出了先平定西戎,稳定后方,而后实施战时经济,积聚国中最后的力量,依靠点数拖垮楚国的方案。按照春秋时代的标准,制定战略方案的人,是战争最大的功臣,众卿对国君的分析心服口服。   这一年是动荡的一年。   虽然,晋国最终奠定了胜利,但晋国还来不及庆祝,元帅荀罂便病重,紧接着,下军将佐士鲂病重,稍后消息传来,楚王病逝,而楚王的对手吴王寿梦也没有活长,他立即尾随楚共王去地下,继续做冤家。   吴王寿梦去世后,还有一幕著名的春秋礼让剧,寿梦的弟弟季礼三次让出国君的继承权,这一礼让行为令后来的孔圣人大加赞赏,并由此被华夏文明称颂千余年……   总之,这一年,伴随着晋国的最终胜利,是连续的丧礼——元帅荀罂去世;下军佐士鲂去世;楚王去世;吴王去世;郑国执政子孔去世……   一个“入盟”造成的羞辱,击倒了两位国君。捎带着,也让争霸双方两位执政相继倒下,其中,荀罂去世,是因为心愿已了;子囊去世,是因为屈辱。   其实,元帅荀罂病逝早已预兆——战争的后期,出来主要主持日常工作的是预备元帅、上军佐范匄,副元帅荀偃则留守国中。这些行政变动通常表明:元帅(荀罂)已经病重。   去年一年四战,对这位老人的身体造成无可挽回的影响,只不过当时晋国正处于争霸战的关键时刻,荀罂让人秘密封锁了消息,连自己的女婿赵武都没有告诉。   他一直在坚持,等来了争霸战胜利的消息,他继续坚持;等到赵武回国,他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拉着没成年的孙子荀盈,将荀盈的小手交给赵武。   赵武在荀罂榻前郑重起誓:“有赵氏存在一天,我必保护智氏。”   荀偃在一旁说:“不如现在就给荀盈加冠。”   智娇娇也在屋内,她担心地说:“小盈才七岁,行吗?”   荀偃厉声回答:“我说行,他就行!”   荀罂摇头,指一指智娇娇,智娇娇马上回答:“父亲放心,我今后一定不再搬智家的东西了,智家缺什么,我从赵家搬。”   荀罂垂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此际,宫城太庙里传来了欢呼声,那是晋国君臣在庆祝十年战争的胜利。   欢呼声中,荀偃问赵武:“行吗?”   赵武一咬牙:“行!……你当上元帅后,把智家兵并在我的军队里,由我照顾小盈,没问题。”   荀偃点头:“这样我就放心了,通知荀家,我们四个家族一起向国君告哀、向鲁国告哀。”   向国君告哀,这可以理解,向鲁国告哀,是因为鲁国人掌管记述历史。如果荀罂去世的消息不告诉鲁国人,那么鲁国史官不会在史书上记述荀罂死亡的确切时间。   一身白衣的荀盈在宫门口遇到了由士弱陪同的士鲂之子士裘(士鲂封地为彘,此时,士鲂已经正式别出,为彘氏,所以他的儿子也称彘裘)。年幼的彘裘也同样一身白衣——他今年六岁。   同样哀伤的两个家族、同样年纪的两个年幼的童子,相互通报了双方家族的决定。稍后,由五大家族陪护,俩童子一起上殿向国君告哀。悼公闻讯大惊,紧急取消晋国的庆祝仪式,临时任命荀偃顺位暂代元帅,范匄顺位暂代副元帅,而后,宣布替元帅智罂举行国葬……   这年冬,晋国一下子失去了两个卿。   好在目前晋国的霸气,让周边国家屏住呼吸,小心谨慎。没有来自外国的挑衅,晋国剩下的六个卿还能够应付,当他们手忙脚乱将两位正卿送入九原(晋国公卿级别的国家公墓)。悼公在葬礼上宣布,明年开春在绵上(在今山西省翼城县西)举行阅军仪式,调整之后的将帅人员。   葬礼结束后,悼公找赵武密谈,他开口直指荀罂、士鲂继任者的年龄问题:“两个娃娃,一个六岁,一个七岁,如果让他们继任正卿位置,我晋国八卿当中,就有两人是不足十岁的娃娃……这未免太儿戏了。娃娃能做什么?我们马上要讨伐秦国的不恭,这两个娃娃能处理国事吗?如果我们不选择贤能,让这两个不懂事的娃娃担当正卿,我们国内其他的家族会怎么说?”   赵武坦白承认:“我也觉得有点不合适——当初,在宫门口遇到彘裘时,我已经对这事失望了。八正卿中出现一个娃娃,还可以说是犒赏先元帅的功劳,但两个娃娃一起出现,未免太玩笑了。但如果我们只任命荀盈,不认命彘裘继任,副元帅范匄(士匄)那里该怎么交代?他也是从士氏出来的,如果他不维护士氏,恐怕别人会嘲笑他。”   悼公犹豫了一下:“你也觉得不合适啊……元帅荀偃脾气暴躁,我怕跟他交流出现问题,武哥要是同意搁置智盈与彘裘的任命,不如,你去劝一劝元帅(荀偃)。”   赵武反问:“君上对新人选有计划了吗?”   悼公一脸胸有成竹的笑容:“我之所以要在明年才公布正卿调整名单,就是想看看楚国的反应,如果楚国人屈服了,我打算裁减军队——我们连年征战,国力已经削弱了,百姓养活不起四支整编军。好在马上就要和平了,我们面临的战争规模都不大,所以我打算将新军裁减取消,只保留上中下三支军队,保留六个正卿位置……”   悼公说到这,看到赵武低头沉默,他停顿了一下,问赵武:“武哥有什么想法?”   赵武抬起头来,回答:“君上有没有推着战车上坡道的经历……战车从坡底向坡顶推动的时候,越往上越费力,在这时候,只要稍微一松手,战车就自动从坡顶滑下,一点不需要其他人帮助,就能滑到坡底——我们晋国现在就是往坡顶推动战车,眼看就要成功抵达坡顶了,如果这时候一松手,那辆战车会不由自主的滑落。”   悼公反问:“武哥,这话怎么说的?”   赵武回答:“我第一次参战的时候,齐策告诉我什么是‘征服之战’。如今郑国屈服了,但楚国终究没有承认我们的霸权,他们没有向我们‘纳征’,所以我们这一场战斗,只不过是把战线推移到了南方郑国,如果我们这时松劲,我恐怕晋国就要开始走下坡路了。”   悼公想了想,为难的说:“寡人曾经把战线推进到陈国,可因为守护陈国的事情,我们国家弄得困顿不堪。现在我国的忧患并没有消失,西线的秦国需要惩罚,东线的齐国需要教训,我们实在没有力量继续庇护陈国了。”   赵武忍了忍,不客气的说:“此一时彼一时。当初我们接纳陈国的条件并不成熟,在没有稳定郑国的情况下,我们把战线推进到陈国境内,实在过于冒失了。   但现在就不同了,郑国已经是我们坚定盟友,楚国已经疲弱不堪,他们应付吴国的频繁攻击尚自顾不暇,我们如今再把战线推进到陈国,讨伐陈国的背叛,以此为跳板,将触角伸入南方,用连续的攻势彰显我们的霸权,这才是一个霸主应该做的。   君上,在这个紧要时刻,我们千万不能裁减军队啊。君上也说过,我们的东线和西线都不稳定,这个时候,我们削弱自己,就是楚国的胜利——臣,恳请君上重新考虑裁军问题。”   悼公沉吟:“这是你的想法,还是众卿的想法——我怎么从你的话里,听出荀偃的味道。”   赵武严肃的回答:“君上不应该问这话儿。作为君主,你应该考虑的是:我的话是否对晋国有利,是否能保持我晋国的霸权。”   悼公决定裁剪正卿的位子,实际上还是源于他最初的想法——削弱卿族的力量,扩大公族的势力。   悼公的考虑是出于政治斗争的意识,而不是出于国家意识……当然,其中也有陈国事件给他留下的心理阴影,因为他收容陈国那件事,遭到了卿大夫一致反对,事实证明他确实错了。   赵武的话其实只是出于一个简单的理念:“攻势足球”。在自己占优势的时候,不要沾沾自喜,想着保持着优势就行了。而要竭力扩大比分差距,这差距要大到,别人想起“追赶”就绝望。   受到赵武的斥责,悼公陷入深思,许久,他反问:“如果这样,我们该任命何人为新的正卿呢?任命两个娃娃,这显然是不合适的。”   赵武回避了这个问题:“选择贤人授予官衔,让他教导百姓,训练士卒,那是国君的职责,我的职责是向国君提出建议,然后做好本职工作而已。”   悼公回答:“你先退下,请容许我思考几天。”   赵武退下,宫城门口,荀偃与副元帅范匄等候在那里,荀偃一见赵武,劈头就问:“君上跟你说什么了?”   赵武回答:“君上打算裁减军队。”   荀偃暴怒:“将士们百战辛苦,才有了如今这局面,这小子(竖子)才有一点成绩就沾沾自喜,就想削弱公卿——你们等着,我去找他理论一番。”   赵武急忙拦住荀偃:“君上已经答应重新考虑这个问题……不过,荀盈、彘裘年纪实在过小,我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荀偃怒气冲冲:“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天经地义!我叔叔智氏(智罂)辛苦筹划,为了晋国劳累致死,如今孙子年幼,若不加以扶持,今后晋国还有智氏吗?叔叔立下如此大功,身后凄凉到如此地步,怎不令功臣寒心——既然俩个娃娃同时任命有点不妥,那么,士家还有士弱呐。”   范匄连忙提醒:“士弱可不是嫡子,让他继承士家留出来的职位,那需要士家本宗的同意。”   荀偃反驳:“彘裘现在也不属于士家了。”   范匄回答:“我范匄虽然从士家出来了,但彘裘还在士家。”   范匄从士家出来的原因如同智罂从荀氏出来的原因一样——他范匄现在是副元帅了,这意味着范氏已经无需原来的家族扶持,甚至原来的家族还需要范氏扶持,所以士氏就请求范氏出去,别立宗室,一如荀氏要求智罂出去一样。如今,这种状况现在也出现在荀偃身上,荀偃也即将走出荀氏,单独成为“中行氏”。   这种行为对原来的家族来说是好事,通常被称为“开枝散叶”,是原来家族繁荣茂盛的象征。   但是,对于小宗派来说,比如彘氏,他们的力量还不足以单独成为一个家族,所以只能寻求原来家族的庇护。   荀偃发愁了:“士氏不出人,谁来顶替士鲂的职位呢?”   晋国的家族争斗进行到现在,这场游戏已经成为大家族之间的搏杀,中小家族已经失去了参加的资格,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悍然要求一个中小家族参与到正卿位子的争夺中,估计那位幸运的家族首领,首先想到的是自杀。   没有一定的实力,没有资格参与每注百万美元的赌博。   三人聚在宫城门口聊天,引得武宫守卫直往这里看——开玩笑,元帅、副元帅的护卫有多少,加上赵武这个乌龟流的护卫人数,现在宫门口堵着的武士数目,已超过了宫城守卫的人数总和,如果不是赵武曾经担任过武宫统领,加上宫中武士都知道跟国君关系密切,恐怕武士们早已经拉响了战斗警报。   宫城门口的人堆里,他荀偃可是有弑君的先例啊。   范匄看到武士们将目光投注在这里,神情紧张,他提醒:“元帅,这种事情似乎不应该在这里谈论。”   荀偃点点头:“去我的府上,我们在府上继续详谈。”   在荀偃府上坐定,赵武第一句话就是询问:“现在,我想知道的是咱们是否打算让中小家族参与国事?”   荀偃摇头:“这不是我所能决定的,即使我肯了,其他大家族不见得容许。”   范匄也插嘴,他说的更加直白:“武子,各大家族你争我夺,不就是为了那几个卿位吗?如今争斗到了这个份上,哪怕自己轮不上,但也不能让仇敌轻易上位啊——晋国八卿,把持这个位子的也就六大家族,那的家族多一个名额,其他家族未免恐慌,儿这点,对那个幸运家族,也不见得是好事。”   范匄说到这,看来一眼中行偃。   他这话其实是在提醒中行偃——你别想着提拔一个荀氏的人来,如今,晋国六卿个个都是有背景的,突然增加一个荀氏,貌似你中行氏在这场卿位争夺战中占了上风,但你想一想,从来在卿位争夺战中占上风的家伙,他们有好结果吗?比如以前的先氏、狐氏、赵武所在的赵氏,三郤也算一个。   这些家族哪个有好下场?   荀偃听了这话,真正发愁了:“这怎么办,这下子,我晋国真的没有人了吗?”   赵武想了想,慢慢的说:“听说士燮有一个族弟……”   范匄马上回答:“你说的是新军侯奄(后勤装备部长)士富吧。”   赵武放缓了语调,几乎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赵氏后勤补给主要依靠自己,士富虽属新军,我跟他并无接触。但我听说士富跟魏绛关系不错,目前魏兵的后勤补给全靠他支撑,听说做得还不错。”   范匄马上说:“你是新军主帅,士富是你军中的侯奄,你不会是打了十年仗,连自己军中五吏都认不全吧——要避嫌,也不能装出这副模样。”   荀偃马上帮赵武解释:“这全怪武子的家臣得力,向来,军中的事情都由他家臣负担起来,平常,赵武也就是一个不负责任的公孙。”   荀偃这句话是客气说,他的意思是说:赵武也就是一个春秋宅男,平常不喜欢跟人接触。闲的没事,宁愿窝在家里看书,偶尔出门,也就是找国君打球。至于卿大夫之间的迎来送往,他完全不参与。   但谁让人家的家臣太出色,先是齐策,后是田苏,把公卿之间的交往全盘接受过去,带领剩下的家臣们,赵氏把家务事处理的井井有条,故此赵武只需要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就行。所以他打了十多年仗,担任新军军长十多年,认不全自己手下的五大军官,也可以理解。   荀偃极其护短,范匄哦了一声,不知所谓地说:“现在想起来……赵武,我同情你,你小时候那段日子,一定给你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范匄是说,赵武啊,你跟人交往太谨慎了。其实,没那么多人想害你,你把自己藏起来,你回避的是整个世界。   赵武翻了个白眼:“说正事呢,士富怎么样?” 第一百三十七章 真拿叛乱当玩耍   荀偃摇头,首先表态:“士富样样都好,就是年纪大了点。”   范匄拍了拍大腿,夸奖:“我知道武子为什么提出士富来,不就是因为他年纪大吗?士富去世后,刚好彘裘成年,接任士富的位子顺理成章——我看他行。”   赵武伸出手指,仔细看着手掌上的掌纹,慢悠悠的说:“那么,现在的问题是只剩下一个童子了。”   众人沉默,赵武继续说:“先元帅去世的时候,智盈已经加冠,我在先元帅床前立过誓言。”   赵武把话说到这,顿了顿,看着荀偃。   当时荀偃也在场,赵武这一眼提醒了他,他马上回答:“郑简公是五岁加冠,从而登位的。悼公也是……算了,智盈七岁了,有武子帮着,加上智家还有自己家臣辅佐,完全可以做的比郑简公更好。”   有了荀偃这句答复,赵武起身告辞:“如今各家族都在春耕,我很忙,元帅与副元帅继续议事吧,我去忙自己的事了。”   中行偃与范匄接下来要讨论的是晋国八卿的顺序……这已经不是赵武能够参与的了。   范匄急忙招手唤住赵武:“武子,听说你今年要大规模推广南方稻种,我听说那种稻谷产量很高,一年能够收割两次,所以前几年各家族都缺粮了,唯独你赵氏粮食富足。”   赵武这时已经走到了门口,他站在大门口回答:“不错,今年我们准备了大量的稻种,也储备了大量的农官,准备在各地推广新稻种,以及棉花香料的种植……”   范匄急忙问:“种子富裕吗?”   赵武回答:“当然富裕,我筹备了几年,就是为了今天。”   范匄连忙表示:“从去年起,我就留意新物种了,只是去年我还说不上话,今年我已经特地吩咐手下保留了部分土地,你若种子富裕,不妨在我家地里也试种一些。”   在中国,物种的传播向来缓慢。春秋时代楚国已经有种植甘蔗的记录,但到了清代,我们的甘蔗种植技术与种植面积依然没有多大变化。这中间有一部分原因是技术堡垒,更由于信息交流的不畅通,使得农民不愿尝试新的物种——因为一旦尝试失败,一年的时间就会荒废,田里颗粒无收的农民就会饿死。   赵武在晋国推广新物种,进行的也不是很顺利,这中间唯有一个因素使得国君决定冒险——智娇娇的逼债。   国君欠下了巨额账单,身为晋国国君,国中有一个智娇娇这样的债主存在,悼公几乎是恐惧回国执政,因此他一有机会就撬家往外跑路。在诸侯盟会上,大小君主都对他唯唯诺诺,那场合中没人敢向他讨债,只有他确定别人债务(征税)的份儿,这感觉别提多棒了。而一旦回到国内面对诸卿,就不可避免第要面对智娇娇……啊那头母老虎还是他最好玩伴的正妻,天呐,让不让人活了!   总结起来,无论是由赵武存在的真实春秋,还是现在赵武存在的时空,悼公待在国内的时间,都不如他混在盟会上的时间长……也许,真实的赵武,他老婆依然如此凶悍,只不过鲁国人跟赵武关系特殊,不好意思进行记述,故此,真实的历史忽略了智娇娇的存在,只含糊地说:赵家老婆很凶——如何凶,鲁国人打死也不说。   这叫“春秋笔法”,及“为尊者讳”。   这时代的智娇娇,大约比黄世仁更赫赫有名。悼公有这样一位债主是他的不幸。为了还债,他是有一根稻草救命都要抓一下。听说赵武家的麦子产量高,悼公立刻派出人手学习——国君的直属下臣学了整整两年,终于有胆子在自家地里播种了,所以这次大胜回来,悼公第一件事就是命令:在自己直属的领地里,全面推广新物种。   因为悼公这种急切心里,新物种的推行得以顺利进行。然而,悼公没有想到示范效应这个词,所谓“上有所好”,下面的人还不立刻跟近,譬如范匄……以及荀偃。   荀偃听到范匄的要求,马上补充:“我家的土地也有富裕——这次稳固霸业,国君在太原盆地赏赐了我一块土地,那块土地还没有播种,听说它们靠近你的太原城,我拨给你七千农夫,你帮我把那块土地也播种上……仿佛,这事就属于大司徒的活儿。”   赵武长叹一声,大步走出了元帅府。   这一年随后的日子,赵武急急忙着推行新物种,以及筹备攻击中山国的事宜……当然,他所谓的忙碌,也就是驾着战车,带上姬妾四处旅游而已,每到一处,该干的活家臣们都替他干了,赵武只负责“在现场”而已。   赵武并不知道,他走后,国内已经为了争夺新的卿位,乱成了一团。   悼公对卿位调整也有想法,他不喜欢荀偃,因为荀偃毕竟是个弑君者,所以他首先找到范匄,提议:“寡人有意以范卿为中军将,你是怎么考虑的?”   范匄一听,连忙推辞:“伯游(荀偃字伯游)年长。从前我在中军帮忙,帮助国君与郑国结盟,那是因为我与知伯(荀罃)相熟,并非是我贤能。伯游原来就是副元帅,几经沉浮,现在以副元帅的职位代理元帅之职,已经干得手熟了,所以您还是让伯游继续干吧。”   悼公忍了忍,又问:“那么,你还继续担当副元帅的职位吗?”   范匄点头:“臣愿意继续辅佐伯游。”   悼公突兀的问:“上军将该由谁担任?”   上军将一般是预备元帅,或者称为“准元帅”。历来,晋国的副元帅都是由上军将的位子进入领导阶层的,范匄也是这样。范匄走后,顺位升迁轮到了韩起,悼公这样问,明显的不满意韩起升入上军将的位置。   范匄打马虎眼:“这样的事情,君上还是问问韩起吧。”   范匄这是耍滑头,或者他想让韩起知难而退,人家韩起明明可以顺位升迁至上军将的位子,你问他对上军将的位子有什么想法,蠢猪都知道国君的意思。   韩起不是蠢猪,所以他回答:“论到治国才能,我不如赵武;论到军事能力,我也不如赵武;论到战功,似乎我也不如赵武。赵武子是首先推行租庸制的人,也是首先开垦甲氏与太原盆地的功臣,他给我们晋国增添的领土,甚至超过了我们争霸战的所得,所以我认为,赵武子出任上军将,理所应当。”   悼公大喜,脸上依旧假惺惺做出一副忧虑的神情说:“武子现在是新军将,他这次升迁要跳过下军将栾黡,不知道栾黡会怎么说?”   这种事情是国君的职责,老狐狸的儿子韩起虽然本事不行,但智商足够,他不为所动的推脱,说:“栾黡也行啊,虽然栾黡比不上赵武,但他的家世与声望,足够担任上军将了。”   韩起这话不是正面推荐栾黡,而是煽风点火。国君因为荀偃弑君,想解除荀偃的元帅职务,受到了范匄的正面阻击,韩起在这里谈栾黡的家世与声望——他不说国君还心绪平静,他一说悼公怒火万丈——他栾黡有什么家世?弑君者的家世!荀偃当初不过是元帅栾书的打手,因为脾气暴躁,被春秋第一阴谋家栾书当枪使,栾书才是真正的弑君者。   不提栾黡的家世还罢,提起来,国君一肚子火。稍停,悼公努力将自己的呼吸放匀,勉强说:“那我问问栾黡。”   栾黡能怎么说?   他是贵族,贵族是要脸面的,贵族不能一边声称自己伟大光荣正确,一边撒泼耍无赖地“代表”别人说:其实别人也认为自己“伟光淫正”。所以,明明知道国君倾向赵武,栾黡憋了半天,说出一句很贵族的话:“臣的本事还不如韩起呐……既然,连韩起都说赵武能干,那么就算赵武能干吧。君上如果依旧为选择而为难,不如,按韩起的意见执行!”   悼公真像个优秀的政治家,栾黡话音刚落,他就直接把栾黡“代表”了:“原来栾卿也赞同韩起的意思啊?!原来大家都认为赵武才能高啊?!那我就勉强顺应大家的意愿,任命赵武子为上军将吧。”   悼公表现出的神态很勉强——真的很勉强,仿佛他全是被逼的。   于是,昔日的王宫守卫者、国君最亲密的游戏玩伴、晋国大司徒、八正卿里年纪最小、官位倒数第二的赵武,一步跃升为晋国正数第三卿,成为第二执政的接班人。   此时,赵武结束了太原盆地的巡查,正急匆匆的赶往甲氏,准备承担自己“国相”的职责。   赵武是许国相,“国相”这个词是赵武首先提出的。在春秋时代,“相”是一个官职,但它是个很小的官职,它的本来职责是引路——给盲人乐师引路。当时的乐师都是盲人,给乐师引路的人,就是“相”官。久而久之,这个字的意思变成了引路的意思——在现代,它的意思演化成“向导”。   赵武把自己任命为“许国相”,最初遭到了许国君臣的强烈抵制,因为赵武称自己“国相”,其实隐含的意思是——许国君臣都是瞎子,需要他赵武来给大家引路。   许国君臣确实是瞎子——按现代的意思表述,那就是:既得利益者总是不肯放弃特权。所以,许国虽然国内的生活水平逐步上升,百姓衷心拥护赵武这名许国的“引路者”,但许国国中的公族总看不清大势所趋,总要时不时出来跳腾一下,这种行为与其说是“自不量力”,不如说是“盲傻呆痴”。他们已经彻底的辨不清时代的发展方向了。   这次,晋国的大军全体南下,许国中只留下少量的军队守卫,有资格继承许国君位的公子咎——现任国君公子黄的弟弟,便找到许国“军司马(军事法庭大法官、军法裁判官)”孙辛,两人一起商议。公子咎表示:“晋国已经很虚弱了,去年要动用我们许国的军队保卫本土,才能避免入侵。但晋国对我们的压迫,越来越深重,我们许国的公子、公孙现在都靠边站了,再这样长期发展下去,要不了多少年,我们许国还是许国吗?我看,我们要成为赵氏的附属领地(附庸)了。   现在,晋国的大军全部出击了,赵武子也不在国内,不如我们发动一场驱逐行动,驱逐国相大人。而后,我们许国自己任命自己的国相,再去请求晋国的许可。晋国如果战胜楚国,我们可以谦卑向晋国国君请求,申诉我们遭受的屈辱——我们是君主,君权至上呀,晋国国君听到我们经常受到国相欺负,政令全部出于国相,一定会同情我们的。   这样,我们许国将能恢复君权,公子公孙们继续享受应有的贵族待遇,你也可以真正的单独领军,不用尊从赵氏军官的指挥棒转悠了。”   孙辛虽然是赵氏提拔起来的将领,但他终究是春秋人。生在这个春秋大环境中,千百年来,脑海中形成的君权观念已经成了惯性思维。他默默思虑片刻,认同了公子咎的说法:“公子,我不知道晋国军队这次南下,能用多长时间取得胜利。但我亲自跟随赵武出战数次,知道赵武子的性格。赵氏是老牌断后者,这次武子不带一兵一卒南下,恐怕晋国已不需要一兵一卒断后了。   胜利属于晋国,这已经无可置疑。我不知道晋国取得胜利需要多久时间,我也不知道能否有时间私下运作,但,既然公子请求,我(公)孙辛愿意粉身碎骨,联络军中伙伴,扶持君上恢复权利……但愿我们还能有时间!”   孙辛立刻私下联络军中同胞,商讨驱逐赵氏军队,恢复许国君权……但他没想到,赵武在许国黎人(城郊户口人士)、野人(外省户口人士)、敝人(边疆人士)里的威望超出他的想象,他第一天的私下活动就被人告发,公子黄听到后,立刻招来自己的弟弟公子咎,斥责说:“我们许国过去在大国夹缝里求生存,好不容易搬迁到赵氏附近,能够睡几天安稳觉,百年了,我们许国渴求一个安稳觉,容易吗?   人要知道感恩,人不知感恩,今后有谁愿意帮助你——你以为我们今天的安稳觉是怎么来的?是由于你的努力吗?你想撇开赵氏单独掌权,你有这个能力吗?赵武子做许国相,我许国一天一个样,国力逐渐上升,百姓逐渐安居,我许国祭祀祖先,也可以让祖先享受楚茅(楚国出产的白色茅草,主要用于过滤酒液,使酒液清澈)、吴蒲(吴国出产的蒲草,用于焚香),齐丹(齐国出产的红色颜料,用于祭祀时在身上彩绘)……祖宗享受到这些,列祖列宗会反对给予他们这些享受的人吗?   你才吃了几天安稳饭,竟然想着驱逐赵武子——你忘了赵武子背后是谁?晋国即使再衰落,即使这次出战他们打不过楚国,他们战败了,但他们即使战败一百次,是我们许国可以挑战的吗?   你不知道吧……赵武子这几年正筹划着攻破中山国?中山国的国力比我们许国弱吗?那个万骑之国,曾使霸主文公(晋文公)头疼不已,不得不安抚寻求国境安定?但赵武子却想用‘家族报复’的方式,把整个中山国连根拔起——时代变了,赵氏已经可以用自己家族的本身力量,攻破一个国家。你竟然想着驱逐这样一位绝顶猛人,你以为你是养由基吗?   哼哼,养由基当初面对赵武子,都不敢轻易拔剑,如果今日养由基复生,你以为他敢张弓吗?武子,那是‘天下第一’都不敢冒犯的人,你如果再不悔悟,我担心你吃不上明年的麦子。”   其实,用“家族报复”的方式攻击其他国家,听起来很恐怖,但晋国早也有先例。“三郤”的祖先当中有一位元帅,因为身有残疾,出使齐国的时候遭到怠慢,故而决定发动家族报复,当他决定用家族报复的方式惩罚齐国的时候,当时的国君还不容许他出动全部家族力量,结果郤氏仅仅拿出了三分之二的“领主武装”,打的齐国人狼狈逃窜。   没办法,霸主国正卿,就是如此嚣张。   自此之后,那位“跛帅”郤克也奠定了一个春秋潜规则:晋国正卿出使,地位等同他国国君;谁敢冒犯,就是“牺牲(祭奠时的祭品)”。   赵武打算发动“家族报复”攻击中山国,现在还是个绝密,许国国君脱口而出,公子咎难以置信:“晋国的力量都去打楚国了,赵氏哪还有力量顾虑我们许国?”   许国国君啐了他弟弟一口:“睁眼看看吧——我们许国前面是黄河,左右全是赵氏分封的武士,惹怒了晋国,惹怒了赵氏,我们许国人都要跳黄河了。   我们河对岸是齐国,那是晋国的盟友。万一事情失败,你往哪里逃?齐国会收容你吗?如今晋国的强大令人恐怖,齐国巴结晋国还来不及,你有什么特长,能让齐国敢冒触怒霸主的风险收容你……父亲当初只生了我们兄弟两个,我不能看着你走上绝路——来人,软禁公子咎,禁止他跟外界联络。”   许国国君强力处置了自己的弟弟,因为心中那一私亲情,他没有把这事宣扬出去,也没有处置相关人员。等到晋国大胜回国,许国国君亲往新田城祝贺,孙辛趁机放出了公子咎,两人召集家丁占据了许国国都,宣布公子咎自任执政,驱逐赵武。   可惜这两个人,有智商策划叛乱,却没有智商执行叛乱。他两刚刚宣布政变,还没有一顿饭的功夫,许国国都的奴隶们打开大门,迎接赵氏武士入城……   于是,许国发动的叛乱成了一场闹剧、一场悲喜剧,一场荒诞剧……   许国公子咎、军司马孙辛,也算是重臣了。两人政变失败后,因为那时代的武士不愿意随意攻击贵族,加上叛乱者当中一位还是国君的弟弟,所以,赵氏武装进入许国后,并没有干涉这俩人的逃亡,在赵氏武士想来,这俩蠢材逃得越远越好,最好从人间消失,也好使赵氏家主不用背负“弑害”公子的罪名。在众人一致的视而不见下,叛乱的两人一根汗毛都没伤,完整的从许国国都逃脱……   但最让人可气的是,这俩个人逃了也就逃了,本来,一路之上无人想攻击他们,但他们因为身边奴仆逃散,没了伺候穿衣做饭的人,竟然挨不住饥饿与……与衣裳的不整洁,违背的贵族生活习惯,忍无可忍之下,这厮向甲氏巡警部队投降了。   甲氏的巡警部队属于国君,属于晋国少司寇府。这俩人原本想逃往晋国国都新田,向悼公哭诉,可半路上忍受不住生活品质降低,以至于……   甲氏巡警队慌忙向赵武汇报,这时,国君正在新田,忙于处理卿位升迁问题,赵武刚刚抵达甲氏的邯郸城。巡警队对于一位公子的投降不知所措,连忙去邯郸请示老首长、前任少司寇赵武……   许国国君听说自己弟弟投降,赶忙向赵武发出赦免请求,赵武无奈,只得匆匆结束太原盆地的播种,带领侍从慌张南下。   许国国君比赵武动作快,他赶到许国的时候赵武还有三天路程,许君亲自跑到监牢看望自己的兄弟,公子咎一见许国国君大哭:哀求:“哥哥救我。”   许国国君解下自己的外袍,披在公子咎身上:“我怎么会不救你呢?你我血脉相连,我怎能失去自己的弟弟。”   许国国君随即下令释放公子咎,却遭到大法官的抵制——当然,这位大法官是赵人,但他却没有从赵人的角度说话,他说:“法的精神在于它的标准是唯一的,从不因为外在的因素而改变。叛乱就是叛乱,‘有原因的叛乱’是叛乱;‘迫不得已的叛乱’也是叛乱;‘由君上兄弟发动的、迫不得已的、令人同情的、对百姓无危害的愚蠢叛乱’,依旧是叛乱。   君上强迫我释放叛乱者,那么,请君上先修改法律,让许国的法律容许‘有原因的叛乱’,容许‘由君上兄弟发动的叛乱’……如此,我才能‘依法’释放叛乱者。” 第一百三十八章 叛乱是种传染病   司法官这么一说,公子咎叛乱的原因,许君这次切身领教到了。   国君尚且要尊崇法律,依法从事,这在晋国是平常事,而且这也是晋国得以以守秩序著名,得以称霸天下的根本基础。但在许国,这就是“西化”……众所周知,他们的国相恰好来自“西方”的晋国。   但许国国君毕竟还有理智,所以他忍下了这口气。三日后,等赵武赶到,许君亲自恳求:“寡人只有这个弟弟,虽然他发动了一场小叛乱,可这叛乱并没有给国内造成什么损失,大家不是该干什么,依旧在干什么吗?公子咎叛乱,只是小孩子闹一点小脾气,一场游戏一场梦而已,还请国相予以宽恕。”   赵武笑着反问:“我听说公子咎叛乱之后,只想着驱逐我这位国相——你以为我这位国相走了,他还会做什么,准备自己担任国相,继续仿照我那样治理许国吗?……噢,他叫公子咎,凡是被称为‘公子’的人,都是有资格继承君主位置的人啊。”   许君哑然,紧接着,他一头冷汗。   赵武继续不客气的说:“我如今把许国治理的仅仅有条,许国朝野之间全是我的势力,公子咎驱逐了我,不再把我的势力驱逐干净,他能放心吗?等我的势力驱逐干净了,他会只甘心做一位国相吗?”   许国国君明白了,但他还是说:“虽然是这样,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够赦免公子咎,他毕竟是我的弟弟。”   赵武摇头:“不经审判,谁都没有权力判别人的罪,或者赦免。公子咎有没有罪,我说了不算,法庭说了算,他该不该赦免,法官说了算。”   许国国君瞪大眼睛反驳:“刑不上大夫——自古以来,贵族不接受审判,我的弟弟不能上法庭出丑。”   赵武毫不在意的回答:“那就审判他的车右,审判他的御戎,审判时要求公子咎旁听,等确定车右御戎罪行后,再由法官做出裁决。”   贵族有罪,不惩罚贵族而惩罚贵族的家臣,这是春秋时代的惯例,比如悼公的弟弟杨干驾车在军营里乱走,当时的军司马魏绛处死了杨干的车夫。   赵武的理由充足,许国国君勉强接受了赵武的说法。稍后,赵武的这番谈话传播出去,听到的人不免同时揣测:所谓清除国相的势力,是不是还包括变更国相的一系列富民政策呢?   这个想法一出来,就像瘟疫一样立刻扩散到许国全国,原本没引起什么动静的公子咎叛乱事件,立刻引起许国国民的同仇敌忾。   在这种浓厚的仇视气氛下,许国的审判开庭了,公子咎作为指定旁听者,旁听审判全过程,赵武与许国国君虽然回避了审判,但他俩都各自在距法庭不远的地方租下了一间房子,不时的派人打探审判情况。   不一会儿,审判结果出来了,公子咎被判有罪,驱逐出许国,并且永远不准归国。他的御戎与车右则没尽到劝谏作用,被判斩首……法庭对面,赵武拿着这份审判结果,自言自语:“这将是一场世纪审判,历史必将会记录下这一刻,因为连国君的弟弟也必须走上法庭,接受法官的质询,而且法官并不因为他的身份而有所顾忌,就直接宣判了,今后,这将是后世人仰望的春秋典范。   不过,典范不应该有瑕疵,虽然这份判决符合春秋惯例,但它惩罚了忠诚——忠诚不应该受到惩罚。公子咎的车右与御戎忠实地执行了主君的命令,他们俩没有罪……我已国相的名义赦免他们,容许他们继续留在国内……当然,如果他们想继续追随公子咎流亡,那就是执迷不悟——杀了他们!”   赵武说“御戎与车右无罪”,那么,有罪的是何人,昭然若揭。   审判结果被赵武这么一干涉,虽然公子咎依据春秋习惯并没有做到被告席上,但其实,满许国的人都知道,唯一坐在被告席上的是国君的弟弟,贵族公子、咎。   赵武是用预言家的口吻说出这番话的,这是春秋时代第一次让贵族受审,赵武寓言这一判决结果将影响后人……当时,没人知道赵武的话是否能应验,但与此同时,卫国的预言家,定姜夫人的预言应验了——   晋国大军解散后,孙林父带领大军回国,卫献公——就是曾经叫嚷着“刺啊,刺啊”,怂恿赵武刺杀胥童的那位许国国君,也是前任国君夫人定姜预言“这个人是要败坏卫国”的家伙——按规定,他要犒赏出征归国的统帅,于是,孙林父与大臣宁殖(宁惠子,在卫国素有贤能的名声),穿好朝服在朝堂待命。   不幸,两位国家功臣一直到太阳落山,也不见国君传膳。   宁殖非常纳闷,转身问孙林父:“你我二人坐在此处一天,君上不是说犒赏我们吗?有何等重要的大事,让君上忘了招待你我?”   孙林父也很纳闷:“你我二人坐在此处,有什么重要的国事不告诉我们,需要国君亲自处理……唔,看来这事很棘手,君上处理了一天都没处理好,以至于忘记了你我在此枯坐——你我既为正副执政,君上的烦恼就是我们的烦恼,我们去帮帮君上吧。”   宁殖招手唤过一名寺人(太监),问:“君上在哪里?”   寺人脸上的表情很古怪,他犹犹豫豫不想说,孙林父与宁殖两大功臣只想着找点领取奖励,不以为然地催促:“快说!”   寺人很古怪地回答:“在后院!”   孙林父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土,吩咐:“头前带路。”   一路上,寺人的动作都很小心,俩正副执政才进入献公的后园,立刻明白寺人表情古怪的原因——献公不是在处理难以解决的国家大事,因此把俩位功臣凉在空无一人的朝堂上,他故意的。只见献公带着猎帽,悠悠闲闲地在园中射雁,见二人来了,也不摘下猎帽就与二人说话:“二位执政,看看寡人的战绩如何——寡人射了两只雁。”   献公身边,一名手持弓箭的武士咳嗽一身,难堪地向两位执政点点头,此人是卫国神社手,与南方养由基齐名的卫国神箭手公孙丁,他现在担任国君的御戎。   一股热血涌上俩位执政脸庞,孙林父嘴唇哆嗦,宁殖手在发抖,与此同时,满院子的寺人,以及国君身边武士都低下了头,回避两位执政的目光——满院子人都知道,按春秋规矩,臣子穿着正式的朝服,君主也应该穿正式点,至少要脱下不正式的皮猎冠,与臣子交谈,才能显示出应有的尊重。   身为老板,你不能穿着拖鞋,光着膀子,跟一身西装革履的办公室主人说话吧?那就农民,不叫君主!   满院子人都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他们都感觉到羞愧,感觉难以面对二位国家执政。但卫献公不知道,见到二位正副执政不回答,他继续嘲笑:“二位执政在前线鏖战数月,寡人也没闲着,寡人在公孙丁的教导下,在院中收获了许多战利品,来,分给二位执政一点……”   孙林父暴怒,他生怕自己一发火,当场撕了面前这小孩。为了防止失礼,他赶紧一转身,冲出宫城。   宁殖一直在喘气,他喘着粗气,冷眼看着依旧笑嘻嘻的卫献公,勉强让自己行了个礼,默默走出宫城,而后在宫城门口仰天长叹,随即回家召集武士,闭门自守。   孙林父怒气大,他出了宫城,没有回家,直接奔回自己的封地戚邑,但想一想又觉得不安心,再派儿子孙蒯到都城探风。卫献公像没事人一样,怀着玩闹的心理招待孙蒯喝酒,酒喝到一半,孙蒯觉得气氛足够了,便想开口打探国君的态度,谁知卫献公放下酒杯,嬉皮笑脸的说:“光是饮酒,有点乏味,不如来点音乐吧。乐师,上前来奏乐。”   乐师刚敲了个调子,卫献公摇头:“不好听,不好听,换一个。”   太师(首席乐师)上前来询问:“君上想听什么调子?”   卫献公咽下嘴里的酒,回答:“《巧言》。”   稍停了一下,卫献公补充:“不用演奏全部章节,就演奏《巧言》的末章。”   卫国乐师瞥了一眼旁边的孙蒯,惶恐的回答:“请君上收回这个命令,臣不能演奏这个。”   《诗经·巧言》的末章内有“无拳无勇,职为乱阶”这句,用现代话就是说:你孙林父没啥本事,干涉了我行使职权,超越了自己的本分。   卫献公这是抱怨孙林父执政过于霸道,把自己完全架空了,把自己完全“代表”了。   乐师的恐慌并没有让卫献公觉悟,他不以为然的、笑嘻嘻,反问:“为啥?凭啥你不演奏《巧言》,难道寡人连这个权力都没有了?”   乐师低下了头,保持沉默。   稍停,另一位卫国乐师——师曹马上跳出来,冷笑着说:“太师(首席乐师)不愿意演奏《巧言》,臣愿意代替他演奏。”   师曹跳出来不是想帮助卫献公,他是想陷害这位爱玩闹的国君——原来,献公曾让师曹教自己的一个爱妾弹琴,师曹因为这爱妾学习不经心,鞭责了这位爱妾,爱妾向献公告状,发怒的卫献公打了师曹三百鞭,此后,师曹恨上了是非不分的国君,巴不得献公君臣不和。   太师退了一步,向众乐师下令:“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准弹奏乐器进行伴奏。”   师曹笑着看着国君:“没有伴奏,请国君容许我清唱。”   孙蒯面色阴沉的看着国君与他的乐师讨论——没有伴奏,不是歌唱。然而,单独朗诵《巧言》上的诗句,那是加倍的侮辱,是更无理的挑衅。   师曹把诗句吟唱了三遍,一边唱一边斜着眼睛瞪孙蒯。孙蒯默默听完师曹的吟诵,等师曹稍稍停顿,他举起酒杯,面色平静的向国君祝酒:“(孙)蒯率领大军刚刚从南线返回,又被父亲指使奔波,身体实在疲乏了,想必国君也很疲乏,不如我们就此安歇。”   献公兴致勃勃:“天色还早,我们再喝一会儿,舞姬上来,跳几个曲子……”   孙蒯坚决的站起身来:“君上,臣恳请告辞。”   献公欣赏着孙蒯眼中的仇恨,兴高采烈:“别着急着走啊,这才开了个头,更多的好玩意还在后面呢。”   孙蒯再不理会,抬脚走出大殿。 八_ 零_电 _子_书_ w _ w_ w_.t _x _t _ 0_ 2. c_o_m   出了宫城,侍从过来询问:“少主,是否去府上安歇?”   孙蒯摇头:“不,直接出国都,回我们的封地。”   孙蒯一路快奔,赶回封地跟父亲商量。听孙蒯介绍完情况,孙林父长叹一声,说:“国君嫉恨我了,我们不先出手,必死无疑!”   孙蒯问:“怎么办?”   孙林父一指北方:“我听说赵武正在许国国都,忙着处理公子咎叛乱的事情,你派几个人去码头找找船,如果赵氏的船还在我们码头,就把他们都雇佣了,请他们把咱家眷立刻送往晋国,托付赵武照料。”   孙蒯不甘心:“我们只是逃避吗?”   孙林父冷哼一声:“逃避,父亲的字典里没有‘逃避’这个词——我倒要看看谁才是真正的‘无拳无勇,职为乱阶’。哼哼,要不是我费尽心力打理这个国家,那小子哪有资格坐在国君的位子上说风凉话。传令:召集家族武装,明天早晨饱饱的吃一顿饭,立刻向国都进发。”   孙蒯高声回答:“好咧……我马上下达命令,整顿兵甲。”   卫国处于黄河上游,从卫国出发的船,第二天中午到达下游的许国,赵武接到消息,大感惊讶:“执政(孙林父)疯了吗?作为一个臣下,挥军攻击本国国都,攻击本国君主——这样的事情,以前可曾有过?”   田苏思考了一阵子,回答:“未曾有过,以前列国虽然也有弑君的先例存在,但以臣下的身份攻击本国国都,这大约是春秋第一例。不过,身为国君,如此侮辱自己的执政,也是天下第一例。”   孙林父的嫡子孙蒯没有来,护送孙林父家眷的是孙氏庶子孙苑,他茫然回答:“我父亲这也是被逼急了啊,如果我们再不反抗,国中的人看到风色,纷纷倒向国君,我孙氏今后岂不是要听凭国君宰割,我们家族还能存在下去吗?”   赵武急忙起身:“这么大的事情,不能不通知寡君,速去派人通知寡君,准备应变。”   晋国内部对这个事也很重视,没几天,韩起一路骑着快马赶来,他气喘吁吁,还没坐稳就问:“情况怎么样了?国都的消息滞后,许国事件的最新进展是什么?”   赵武苦笑:“孙林父当了几十年的执政,手下的士兵都是打惯仗的凶悍老兵,国君身边那群仪仗兵哪里见得惯真的搏杀——最新情况是:孙林父不费吹灰之力击溃了卫君的主力,因为不肯误伤国君,所以孙林父没有进行歼灭战,他放任国君逃出了许国国都。   昨天最新战报:卫国国君逃往东方,在卫国与齐国的交界处,许君派大臣子硚、子伯、子皮三位公子前去找孙林父和谈,据说这位许君诚恳道歉,发誓再不侮辱孙林父了,还承诺绝对尊重孙林父的权利。”   韩起忙问:“孙林父答复了没有?我们是否来得及与孙林父沟通一下?”   赵武摊开手:“孙林父的答复是:他杀了子硚、子伯、子皮三位公子,并派自己的家臣尹公佗、庚公差继续追杀卫公。”   赵武这里提“卫公”而不提卫君,是默认了卫献公失去君位了,从而成为一个流浪贵族。   韩起问:“庚公差很有名吧,听说他是你的家臣卫敏的师兄?”   赵武解释:“庚公差是卫敏的师兄,也是尹公佗的师傅(子鱼),而卫敏与庚公差都是从卫国神射手公孙丁那里学到的射箭技术。公孙丁是北方有名的神射手,名声仅次于养由基,他现在是卫公的御戎。”   正说着,又一名侍从匆匆进来,向赵武递上一份报告:“宗主,今日最新战报。”   韩起连问:“说的什么?”   “卫公已经出奔鄄(在今山东省甄城县北),半路上又派‘公子行’来找孙林父求饶,孙林父一不做二不休,再次杀死公子行。至此,卫公彻底绝望,目前已经踏出许国国境,进入齐国……”   “就这些?”韩起迫不及待的问:“孙林父派出的追兵怎么样?”   送信来的侍从回答:“被公孙丁击退了——据说,庚公差追上师傅的战车后很为难:射吧,是背叛老师;不射,又犯了死罪。思索间,许公的战车跑远了。庚公差见到左右都在等他发令,决定追上许公再说。   随后,庚公差追上了频频回头的许国国君——许公跑不快,大约是期望能与孙林父和谈成功。庚公差见到许公车驾,抬手两箭,射中献公两边的车軥(车辕前驾马的部位),随后驾车转回。但他的徒弟尹公佗不愿意,说:‘公孙丁是你的老师,你不好意思动手,但他跟我关系就远了,让我来动手吧。’   随后,尹公佗掉转车辕追了上去,公孙丁看见,把缰绳交给献公,说:‘瞧我教训一下这无礼徒孙’……只一箭,公孙丁射穿了尹公佗的手臂。而后,公孙丁带着卫公,悠悠闲闲进入齐国境内……”   晋国是个军国主义国家,民间尚武气氛浓厚。孙林父与卫公之间这场追逐之战,涉及的几个人又跟赵氏密切相关,所以汇报的侍从绘声绘色的谈起那场大战,眉飞色舞……   不过,这场战斗并没有在正式军报中出现,它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局部冲突而已。   韩起喘匀了气,说:“孙林父真的狠啊——攻击国都,驱逐国君,追杀君上……他竟然能干的出来。”   赵武笑着说:“我猜孙林父最大的愿望恐怕是抓住卫公,当着他的面吟唱:‘无拳无勇,职为乱阶’。”   韩起笑了,边笑边说:“国都对这件事拿不定主意,孙林父毕竟是我们的坚定盟友,斥责他似乎不合适,但身为臣下,驱逐国君,攻击国都,这件事情做得太严重了。”   停了停,韩起又说:“不幸的是,郑国此时也闹起了动乱,听说我们走后,执政子孔觉得‘入盟’给他的屈辱太大,他私下里联络楚国,准备重新投向楚国阵营。”   赵武听到如此重大的消息,只是闲闲的噢了一声:“看来,我们又要整顿军队,南下作战了……上次,我们就不应该归还郑国俘虏呀。最好的敌人是死去的敌人,这话说得没错。”   韩起挥了挥手:“郑国应该没事,据说,子展已经起兵攻击子孔,另外,子产还捎回来消息,说是郑国的事情自己会解决,请我们晋国放心。”   赵武叹了口气:“天下全乱了。”   韩起点头表示赞同:“前几年,连场大战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如今局势刚刚松动了一点,沉渣便接连泛起。哼哼,现在大家居然有闲情逸致闹叛乱了,我看全是闲得慌……不行,咱要给他们找点事。”   赵武点了点东方:“齐国会收容卫国国君的,接下来,齐国与我们之间的战争必将爆发,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齐国是晋国的小弟,在老大没有表态的情况下,齐国私自收容被驱逐的卫国国君,说明齐国国君已经不在乎晋国的态度了。   这是很严重的问题,这同时也说明:齐国攻破莱国、莒国后,已经将这两国的领土消化完毕,感觉自己的国力能够与晋国较量了,于是,他们蠢蠢欲动,想要与晋国争夺霸权……   稍等了一会儿,韩起想起来什么,他马上说:“哦,如今,咱们的元帅、副元帅职位已经确定,现任代理元帅荀偃继续留任,士匄升任副元帅,至于你……”   韩起稍停顿了一下,说:“你将成为上军将,我是你的副手,担任上军佐;栾黡继续担任下军将,魏绛升任下军佐。另外,新军将由士富担任,新军佐由荀盈出任,由于新军力量薄弱,他们将由上军直接管辖——这就是说,你我升迁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百姓有权驱逐国君?   晋国这个新的官员任命,同时也意味着:晋国今后二十年的政治格局已经确定,即荀偃去世后,将由范匄接班,而后是赵武续任,再然后是韩起。   听了这消息,赵武却没有显示出特别高兴的表情,他只是哦了一声,而后无聊地说:“咱俩如果搭档了,倒是可以在上军推行一些革变了。”   韩起马上补充:“你的变革还要包括新军啊,你忘了,新军今后将归我们上军进行管理、指挥。”   稍停,韩起提醒:“国君已经就这个命令征询了各方意见,这是最终方案,现在国君需要你会国都,我奉命召唤你尽快回去。”   赵武摆了摆手:“说起来,这里再没啥好留恋的,该办的事都办完了,让我们动身吧。”   在这个时刻,齐国国境线上,卫献公命令祝宗(祭祀官员)向神明报告自己的逃亡,并反复叮咛祝宗:“你一定要告诉神灵,说我并没有什么过失,大臣们却要驱逐我,君权是神授予的,神让我代表了最广大的人民群众,我如今被迫流亡,请神灵一定帮助我,惩罚那些恶人。”   卫献公流亡的时候,宗室大都追随他流亡……当然,他们也许是没有摸清情况,害怕动乱蔓延到自己身上,所以,只能追随国都最后的军事力量出逃,好借此保障人身安全。因此,前任国君遗孀定姜夫人也在队伍里,她听到卫献公对祝宗的要求,定姜夫人斥责说:“如果神明不存在,你祷告有什么用?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神,那么神是不能被欺骗的。你本来有罪,为什么说没有?   你舍弃自己的大臣,而与嬖人谋划国家大事——遇事不知道合适的商量人选是谁,你识人不明,一罪也;先君给你留下正卿(孙林父)做你的师保,他把国家大事处理的井井有条,让你有功夫与嬖人玩耍嬉戏享乐,你却要蔑视他、侮辱他——替你干活的员工你不犒赏反而羞辱,那些花你钱的人却频频得到奖励,你赏罚失措,二罪也;我是先君的正妻,你平常待我如同婢妾一样粗暴——你不知道做人该有的人类礼节,不知道尊重该尊重的人,礼敬那些你该礼敬的人,三罪也。   你接连犯下了三个错误,这样的人如果不被赶出国内,不被剥夺产业四处流浪,那是天理难容啊——你还是算了吧,你向神灵报告自己的逃亡就行了,就不要报告自己无罪了!哄骗神灵,这才是人世间最大的罪过。”   卫献公无言以对,卫国宗室无言以对,卫国祝宗与巫师无言以对。晋国国都,悼公接到赵武转送的卫国动乱报告,也很为难,他久久沉默,无法开口。   堂下,师旷神情悠闲地谈着琴,琴身悠扬,此外,宋国赠送的乐师也在用编钟伴奏,每一声金属钟声,都仿佛叩击在人心头。   晋国宫城里,现在剩下的乐师是半套音乐班子,另半套班子被国君赏赐给了魏绛。   宫城内,已经赶回来的赵武心不在焉,他歪着头,尽量表明自己在专心听乐曲。悼公突然开口:“卫国人驱逐他们的国君,未免太过分了吧?”   赵武含糊的回答:“这些礼节我不懂,你如果要问这合适不合适……等我把田苏喊来。”   乐师师旷在一旁插嘴:“不用喊,我虽然是个瞎子,可我都看明白了,你们怎么还装瞎子呢?明明是他们的国君做的太过分了,才导致今日结局。这有什么疑问的呢?   一个良君,应该奖励善行而惩罚邪恶,如同对待自己的儿子一样抚育人民,象天一样遮盖他们,象地一样容纳他们(盖之如天,容之如地——这是《周礼》上要求封建领主必须承担的责任:庇护)。如此,人民侍奉君主,自然会爱之如父母,仰之如日月,敬之如神明,畏之如雷霆。这样的君主,怎么可能会被属民所驱逐呢?   国君,是祭祀神明的主持者,是代替老天抚育百姓的希望啊。但如果一个国君让人民生活困顿,让神明缺乏祭祀,让百姓没有指望,只知道包养美姬(二奶、三奶等),再加上收钱不办事,任人唯亲,盘剥酷虐,那么要这样的国君还有什么用?人民不驱逐他,还能怎么办?   上天为人民设置君主,是要他来主持社稷,庇护和造福人民的(国君之责,代天养民尔——这话依旧指封君的责任:庇护),在位者只有履行了这一职责,才有权获得人民的拥护和景仰;但如果一位统治者做不到这点,如果他只想凌驾于人民头上胡作非为,危害国家与民众,那么这个在位者,也就没有资格受到臣民的拥戴,他也不配再呆在君主的位置上了,他也就不配被称为‘君主’,只是‘一人(独夫)’也。   上天是最爱护人民的,怎么会让‘一人’凌驾于所有人民头上胡作非为,怎么会放纵‘一人’的邪恶,而背弃天地的本性呢?天一定不会这样的!因此,人民有权力驱逐不合格的国君——在位者的权威来自他对职责的履行,而不是他屁股下面的那把椅子。”   大殿角落,史官奋笔疾书,记录下师旷这段话——据说,后来孔夫子与孟子对这句话评价都非常高,认为是“民本思想”起源。   悼公听了不吭气,赵武摸着下巴,插嘴:“老师说的这话也对,权力和义务都是相等的。身为一个封君,如果他没有履行自己的责任的话,那么他就是不合格的君主,对于这样不合格的君主……”   赵武话说到这,才发现自己的冒失,因为他这句话,让悼公想起了自己哥哥被杀的情景——这一刻,赵武突然一身冷汗,明白了当日栾书在悼公登位后跟他说的那句话:你站在什么立场思考,站在什么立场说话?   君与臣,两者之间横亘着一条巨大的鸿沟啊……当然,此后任凭悼公怎么想缓和与赵武的关系,但这两位君臣再也回不到过去那种真诚了。   当时,悼公不满的瞪着赵武,同时挥手命令史官退下。而师旷因为曾经给赵武教过弹琴,刚才赵武称呼他为老师,让师旷很高兴,盲人乐师师旷没有看到悼公的手势,他继续坐在那里夸奖,说:“好啊,武子总算明白了身为上位者的责任……你继续说。”   悼公脱口而出:“难道这世界要任凭臣下驱逐、杀戮君主,那么这世界不是乱了套了吗,天底下还有上下尊卑秩序吗?”   赵武冲师旷点点头:“我明白了‘上位者’的责任不管用,因为我仅仅是一个人,而其他人呢?国君刚才说这世界不能没有秩序——没错,一个国家的国君合不合格,是否能够称职,是要有一个明确标准。不能谁拳头硬,谁说了算,为了避免再发生类似事件……让我们来设立一个标准吧。”   师偃点头:“亡羊补牢,不算晚啊。”   悼公压住怒火,斥责说:“知道你们在谈论什么吗?君权神授啊!君权,岂是你们这些凡人可以谈论的吗?”   赵武假装没听见,继续说:“那就不谈论‘君权’,谈论领权吧,我们不妨明文规定好领主该承担的责任——过去领主只是对上面承担责任,对国君纳征,响应国君的号召组织军队参战赋役(服役),等等,对下面老百姓却只是有一个泛泛的保护责任——我看我们就缺少一部《权力法案》,明确规定领主对上、对下的权力与义务。”   师旷赞叹说:“这世界上,怕就怕没有规则。哪怕是坏规则,也比没有规则好。至少大家知道应该遵循什么,该怎样做是符合规定的。如果世界没有规则,恐怕就像武子所说的:谁的拳头大,谁说了算。”   悼公冷静下来,想了想,转头看着赵武,说:“我听说赵城铸造了铁刑鼎,把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都刻在鼎上,从此赵城有了秩序。这次,武子是想规定一个废除君主的程序吗?”   赵武傻笑一下,回答:“我赵城百姓喜欢游戏。这游戏起来,就要有一个规则,有了规则的游戏才能好看,大家才喜欢参与……君上也喜欢玩那赵城两种游戏,请不妨想一想,如果游戏没有了规则,在游戏中谁想怎样就怎样,那会是什么样子?”   悼公不悦的反驳:“君权至上,这难道不是规则吗?”   赵武拍手,笑着说:“君上如今知道——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跟你玩球了吗?”   悼公是个睿智的人,他已经听出赵武弯弯绕的意思:“你是说:规则只能有一种,如果规则相互冲突,那就没有规则了。‘君权至上’的规则,在运动场上用不了,如果进了运动场还要摆‘君权至上’的架子,那就没人陪你玩了。”   赵武收起了笑容,严肃的说:“如今天下争霸越来越激烈,眼看这世界逐渐失去了秩序,但我们晋国是霸主,这规则,与其由别人制定还不如我们制定。我们的威信高,制定了容易推行,另外,制定规则的是君上,君上就掌握了事情的裁决权。   这次‘入盟’之后,我们晋国的角色已经变了,我们不在是要求别人‘唯命是从’的霸主,我们承担霸主责任,履行霸主义务,然后接受别人缴纳的征税——我们是仲裁。   仲裁者凭借什么仲裁?如果只凭借个人好恶,随性所欲的仲裁,时间久了,诸侯们不免觉得霸主处事不公。所以我们的责任,就是为这世界制定一个秩序:让无论什么事,都有规则可循。这样,诸侯们会觉得我们处事公正,愿意接受我们的霸权,我们的霸权也将越来越稳固。”   悼公终于有了笑容:“武子这话说的好!……只是,卫国驱逐国君,干涉了神授的权力,我终究还是不喜欢……”   赵武赶紧补充:“国君不喜欢,不妨把这事制定的难度高一点,比如,君上可以设置很多障碍,要求臣子们只有达到某些条件,才有权驱逐国君——但这次孙林父做下的事情,无论怎么说,我们必须捏着鼻子认下来,因为他是我们坚定地盟友啊。所以,我们设置的条件,不能超越孙林父所做到的。”   悼公想了想,勉强说:“这样的事,还需要周王的卿出面参与……”   国君的意思是说,有些事他不好意思出面,比如给废除君主的条件设置障碍,所以他希望通过周王的卿来表达自己的意思。   师旷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继续有一下没一下的弹着琴,瞪着空洞的眼睛招呼着赵武:“武子,听说你最近弄到很多南方小曲,过来给我谈一谈。”   师旷转移了话题,悼公闷闷不乐的起身,走到后院,他询问杨干:“武子为什么想要这么做?我做了国君,武子却再没有昔日与我的亲密,真让我失望。”   杨干劝说:“其实武哥还是值得信赖的,只不过彼此立场不同,他以前被哥哥(晋厉公)欺负怕了,对国君有了抵触心理……但不管怎么说,我们可以把性命交给武子保护,不是吗?”   悼公点头:“没错,有武子在我身边,我睡得特别踏实,但武子为什么不愿意跟我再亲近一步呢?比如,他总不愿意呆在国都,宁愿四处跑,我这个国君,自继位以来,没跟他好好聊过几次。”   杨干不以为然:“我听说,武子一般不去拜访其他的卿大夫,平常他家里也就是韩起常去玩耍。”   悼公听到这,马上自责:“是我苛责了,武子兢兢业业治理国家,我却责怪他不陪我玩耍,是我错怪了武子啊……不过今后,我们霸业稳定了,武子该由更多的闲暇时间了。”   皇宫里那番对话,传到元帅府,荀偃首先表示支持:“没错啊,凡事都有规矩,国君不符合规矩了,臣子有权驱逐他,我们就是要立下一个规矩。”   范匄悠然神往:“元帅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他在暗示我们晋国今后的发展方向啊,因为牵扯到国君,他跟国君关系亲密,所以有些话含含糊糊,吞吞吐吐。   自我们晋国重新称霸之后,我一直想着晋国该怎么调整,武子这次说出了关键——仲裁者和规则制定者。我们要为这个世界设立一套规则,要仲裁诸侯之间的争执以显示我们的霸权,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不用通过战争,就能继续稳固我们自身。”   荀偃也惊醒了,他忙说:“军事上的事情交给我,文事上的事情由你来。你不妨考虑一下,那些规则该怎么制定。”   范匄回答:“我们首先该考虑的是:究竟要制定哪些规则……赵武来,把他叫来,我想问一下他有什么想法?”   左右回答:“赵司徒回赵城了,据说,他要监管赵城的夏收。”   荀偃摇头:“这个赵武,总有理由不留在国都——春耕结束是夏收,夏收结束是秋收……”   范匄再问:“现在司徒府有谁主持?”   左右回答:“田苏。”   “田苏也行,他不可能不知道赵武的想法,没准赵武的想法就是他的想法。”   赵武走了,范匄没有追上,国君也没有追上,此时,孙林父、宁殖已决定辅佐公孙剽为国君,是为卫殇公——并派人来征求晋国的同意和等待诸侯的承认。   赵武匆匆赶回去,幌子是照顾夏收,实际上他是得到了一个重大的消息,不得不赶回——吴熏报告,经过他们多年的努力,已经解决了金属拉丝问题,由此还研制出冷兵器时代最犀利的武器:扭力投石车(扭力床弩)。   铁丝的出现,不算是这时代的创新科技,在即将到来的温泉关大战中,波斯人已经可以拿出来二十万付铁丝编成的锁子甲。扭力投石车的出现,也不算多超越时代,但扭力投石车中出现的一个部件,却是跨时代的:弹簧。   世界第一付扭力投石车是用马鬃、动物筋腱做弹力的,赵氏制作铁剑的时候,赵武无意中给工匠们交代了淬火、回火等技术,偶然有一天,他抱怨马车没有避震弹簧,吴熏听到耳朵里,非让赵武拿个模型出来,赵武随手扔给吴熏一个车载弹簧,没想到吴熏研究了两三年,终于将试验品拿出来了。   赵武得到这个消息后,什么也顾不上了,立刻往家中赶,一路走一路琢磨:“有了弹簧,貌似战车就可以修建的更轻便灵活,另外,更多的东西也可以研究出来了,比如沙发床。”   貌似研究沙发床很没有志向,但赵武现在只想到这么多,他一路兴冲冲的往家跑——   经过十多年持续不断的建设,赵城已经被赵武修建的不亚于一个乌龟壳,环绕城市的是一堵十余米高的石头城墙,城墙上各种防御设备星罗密布,这次如果再加上投石车,那就更完美了。   在真实的历史上,赵武盖好了新房子,全家搬进去了。那时,赵武已经是晋国八卿之一,虽然是八卿排位倒数第二,但依然是政治局常委的资格,同僚——主要是属下的大夫阶层与武士阶层——都来贺喜,献上祝福的话。历史上第一个姓张的人——张老同志的献词最好:“美哉伦焉,美哉奂焉,歌于斯,哭于斯,聚国族于斯。”   张老所说的就是后世成语“美伦美奂”的原意,“美伦美奂”这个成语,最初的意思就是夸赞赵武建筑的蜗居,它意识是说:赵武,你不愧是晋国第一建筑大师,这房子盖得,漂亮的让人想不出赞美的话语,言词在这样美丽的建筑面前苍白无力。住在这样的美丽大屋内,歌唱吟诵,欢乐聚饮,让这房子记载你们赵氏的喜怒哀乐,但愿赵氏绵绵长久,永远可以享受如斯美丽。   真实的历史上,被晋国八卿间的火并惨剧吓出后遗症赵武,答谢词更棒,他谦逊的说:“武也,得歌于斯,哭于斯,聚国族于斯,全腰领以从先大夫于九原也。”   这意思是:你祝祷的太好了,我赵武如果能够保证脖子上不掉脑袋,腰不受斩刑,平安地在这房子里歌唱与哭泣直到老死,不给祖宗抹黑地颐享天年,追随咱晋国前任卿大夫去到‘九原之下(“九原”是安葬晋国卿级官员的集体公墓,类似现在的八宝山公墓——这个词后来演变成“九泉”。而成语“九原之下”也变成“九泉之下”)’见祖宗,也就心满意足啦。   这些真实的历史记载都说明一个问题:无论是真实的赵武,还是现在的赵武,他家建的房子都颠覆了春秋人的常识,以至于连当时最聪明的人,都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如何赞美。   嗯,可惜,现在的历史上,赵武的回答完全现代化,他说:“哦,美伦美央,这次好,原来我是‘美伦美央’第一人有什么啊。但……没有自来水,没有电,没有自动电梯,窗户玻璃浑浊不堪,室内装修粗糙,墙纸低劣容易变色,门锁全是明锁,用起来既麻烦辛苦,实在是……嗯,勉强凑合住吧。奋斗到现在,总算有个家了,但愿我能在公卿争斗中幸存下来,年老的时候,依旧能坐在花园里看风景。”   真实的历史上,史料记载,赵武在盖这房子的时候,工匠们把房椽削平整,然后又开始打磨抛光,弄得很漂亮。张老看见以后,掉头就走。赵武赶紧乘车去追,说:“我房子建的有不对的地方,您也应当告诉我呀。”   张老回答:“天子的宫殿,房椽要加以磨光;诸侯的房椽,粗粗磨一下就可以;大夫家的只需将房梁削光;士的房子,削掉木头节杈就可以了。万事依照尊卑等级,这就是礼。现在你显贵了,忘了礼,我恐怕你不能免祸。”   赵武听了,赶紧调车回家改正,并叮嘱工匠说:“房梁不用要再打磨啦,削削就够啦!”   而后,赵氏家臣想把已经打磨好了的房梁重新削粗糙一点,但赵武说:“不必,已经打磨的房梁就不要动了。让后代人看到,那些粗糙削削竖上去的房梁,是知仁义的人做的;那些精心打磨的房梁,是不仁的人做的。”   ……   现在的历史上,赵武也受了同样的指责,但赵武的答复完全不同。 第一百四十章 早有准备的“被入侵”   当时,赵武听到赵老的指责,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回答:“真老土——时代在进步,生产力在发展,过去耗费人工打磨房梁是虚耗民力,是骄奢淫欲,但现在,按照管仲的经营学说,这是在促进消费,是增加税收,是促进科研进步。   生产力是在不断生产中进步的,而不是不断‘收藏”。所以,张老就一老农民,总喜欢按照农民那种自给自足的想法看待世界……别管他!现在是商品社会了,我修建房屋又不是不给劳务费,赵地百姓获得了我支付的劳务费用,繁荣的是我赵地市场,他这厮是嫉妒。老家伙心理有问题,回头有空,让我找人‘心理关怀’一下……如果就算了。”   如今赵城的道路已经基本完成了硬化,城内街道都是坚硬的石板地,马车走到路上平稳而轻快,赵武怀着复杂的心情感受着车辆的震动,心里寻思:有了弹簧的出现,似乎马车可以加上避震弹簧,那样的话,车辆会更加轻便,士兵们会在战车上站的更稳。   当初,赵武将穿越时那辆汽车上的弹簧拆下,又指点铁匠们钻研弹簧钢技术,那时的情景恍如昨日,一晃眼,十多年过去了,当初种下的种子终于发出了芽,不易啊。   马车停在赵氏铁器坊,田苏站在门口迎接了赵武,吴熏站的稍稍偏后,两人一起冲赵武拱手,稍远处,师偃师修正在指挥武士警戒。   十多年过去了,师修显得更加白发苍苍,今天,他身边还带着一名中年武士,那是他的儿子伯州平——“伯”的意思是老大,“州”的意思是出生在国都之外的地方,所以“伯州平”这个名字的意思是:名叫“平”的外地人、长子。   田苏上前几步,搀着赵武走下战车,他手指在胸前划了一个圈,有意无意的说:“主上瞧一瞧这赵城,如此整洁而安定的城市,我在晋国可看不到第二座。”   稍停,田苏带着思索的神情,想了想,仿佛强调似得重复说:“确实没一座相近的城市,张老说它‘美伦美央’,恐怕全天下也找不出第二座类似的城市来……但我听说主上有迁居居城的意思,我认为迁居这件事,恐怕会得不偿失。”   赵武点头表示赞同:“不错,一旦搬迁到甲氏,距离国都就远了,国中万一有什么事,我们应变就来不及。或者我身处国都,万一领地里有什么事,恐怕也无法应变——正是这种两方面都不方便,才让我迟疑不定。”   田苏看到目的达到,他微笑着退后一步,让师修牵着自己的孩子伯州平走到赵武身边。师修颤颤巍巍的向赵武行礼,而后他走上前来,慈祥的伸手去摸赵武的脑袋。   师修个子矮,赵武这几年已经长得很高大了,他努力低下头去,以便让师修够着自己的脑门。师修边抚摸边感慨:“老夫我亲眼看着赵氏重新站起来,亲眼看着赵氏一点点成长壮大,小武,你做得很好,比我期待的都要出色,可惜我看不到你的辉煌了,这是我儿子伯州平,就让他追随你,亲眼看到赵氏走向辉煌吧。”   此时,师偃布置好了警卫,他走到赵武身边,拱手施礼:“主上,我已经吩咐参与的工匠禁止谈论这件事,周围的警卫已经布置妥当……还有,听说君上明年打算在绵上举行阅兵礼,届时主上将就任‘上军将’……终于,我赵氏重新复兴了!艰苦奋斗了十年,我们终于又回到了上卿阶层。   咦——我刚才说十年,我还以为赵氏需要一代人的努力才能重新回到核心,没想到主上只用了十年就办到了。幸运啊,我赵氏能有了主上这样的人才,是赵氏的幸运,请允许我这位老师用隆重的礼节祝贺。”   赵武盯着伯州平,轻声问师偃:“师修这是打算退休(致仕)吗?你们已经商量过了?”   师偃用最隆重的礼节向赵武行完了家臣之礼,而后起身回答:“伯州平贤能而有才,他擅长计算田亩的收入,擅长管理田庄,身为家臣,我向主上郑重推荐这个人才。师修确实老了,他现在食欲不振,每天吃的饭很少,行动起来老是气喘吁吁,请主上允许他退下来休养。”   赵武叹息:“我在甲氏那里四处布设垦荒点,十年的开发,终于要见到成效了,恰好十年前我们收养的武士遗孤也教育成才,我正需要老师的辅佐,老师怎么要求退休了呢?”   师修颤巍巍的行礼:“人常说‘老而不死是为贼’,我已经七十多岁了,比先元帅韩厥还年纪大。原先小武还年幼,我不得不勉强拖着衰老的身躯,帮你维持赵氏,但现在赵氏的兴盛已经不可遏止,作为一个老师,能看到自己的弟子如此出色,我还有什么遗憾呢,所以,请主上允许我退休。”   赵武拉起师修的手,真诚的说:“我离不开老师啊。”   师修微微一笑:“其实我这个老师也没有教你什么东西。我虽然是礼仪老师,却只是一个乡村礼仪老师,大贵族之间迎来送往的礼节,我不如齐策;筹划经营,我不如东郭离;训练武士,我不如师修。   或许我能在教导弟子上帮赵氏一点忙,现在主上有田苏,论起对礼仪的熟悉,田苏比齐策还在行,我还能帮主上什么?主上不嫌我老,能允许我常常去院中走动一下,我已经很欣慰了。”   赵武回头叮嘱田苏:“老师身体不行了,今后无需让他承担什么具体的职责,但老师的待遇不能取消,请吩咐院中武士,老师永远是我的老师,要对老师保持足够的尊重。”   田苏点头答应着。师修一拖伯州平的手,伯州平跪下向赵武行“臣礼”,赵武解下自己腰中的宝剑,授予伯州平,口称:“我授予你持剑的资格(即‘士’的资格),今后,我的安全拜托你了。”   伯州平重重磕头:“平,一定不辜负主上的期望。”   师修长出一口气,说:“既然主上许可我退休,铁器坊里的事情,我就不用参与了,来人,搀扶我回家。”   赵武恭敬的送别师修,田苏退后一步,让出大门:“请主上巡视。”   师偃紧赶一步,低声问:“主上,这个弹簧真有那么大的用处吗?”   赵武边向大门里走,边低声解释:“用弹簧制作的扭力弩或者扭力炮,可以将落点控制的非常精确……当然,精确只是其中一个特色,更重要的是,它可以将巨石投掷出去很远,呼啸而来的巨石根本不是人力可以阻挡的……”   师偃看了赵武一眼,嘴唇蠕动了一下,想要发问,但终于把话又咽了回去。   赵武知道师偃想问什么,无非是——你这个知识是怎么来的?   如果是过去,赵武还有兴趣解释一下,但现在他地位已经稳固,有他存在的赵氏势力膨胀的,让所有的家臣只有崇拜的心思,半点不敢非议……所以他懒得解释。   整个武器试验过程持续了一个下午,傍晚时分,守卫铁器坊的武士们看到赵氏重要家臣陪着主上走了出来,许多人脸上还带着震惊的表情,但他们都紧紧抿住嘴,一言不发。   回到自己的小城堡,赵武马上问师偃:“家中武士换装的事情进行的怎么样?”   师偃赶紧回答:“三千常备武士已经完全拖散,按主上的吩咐进行了常年的、大运动量锻炼,他们的武器都换成了夹钢剑、铁戟,另外,他们的铠甲也完全换成了板式甲。   除了这三千常被武士之外,我们还准备了一千骑军,七千辅助兵,这七千辅助兵也都按照标准、简易等级进行武器装备。主上就任上军将的命令下达后,我们可以立即组织起一万名武士、二百乘战车、外加一万仆兵。”   赵武稍稍一皱眉头:“三千常备兵还是有点少,我希望常备兵能够扩展到一万人,另外仆兵总数能够达到三万人,这样,万一有事,我们可以动员起将近五万的士兵。”   师偃轻轻摇头:“装备三千人,我们已经很吃力了——这三千人一点农活都不干,还要配备昂贵的武器与铠甲,每人至少需要五百亩土地的出产,才能供养这些武士日常生活,主上,像这样养士兵,简直太花钱了,三千名职业武士,已经是我赵氏的极限了。”   赵武苦笑了一下,把目光投注到自己的院落中。   经过十多年的建设,赵武这座小院已经成了一座完全的城堡式建筑。因为城中没有修筑高台,所以赵武特地命令工匠研究出楼宇式建筑,现在,院中最高的建筑是一座五层高的塔楼,而他的院落也完全修建成一座城中城,围绕这个院落的外墙是一圈三层高的楼,这座楼房实际上是一座大兵营,那些职业武士,以及承担军赋任务为领主执勤的属民们,都居住在那座楼里。   在这些武士的重兵保护下,赵氏领地的管理官员都在西院办公。他们很喜欢这种安全感。   赵武居住的这座院落,除了是城中城之外,还是一座大花园,他从异世界带来的植物,以及他在这个世界每次出征带回来的各地新物种,都被工匠们细心的栽培在院中的各个角落中,一些园艺师们还匠心独运的在院落中仿造出各种山坡、丘林、河流,以栽培不同的作物。品种繁多的植物让他的院子四季花开不断,令人流连忘返。   望着这座繁盛的花园,赵武询问:“我们的新物种推行的怎么样?”   这件事属于田苏的职责,他回答:“目前领地里最赚钱的属于棉花、香料、以及毛纺。我们的香料每年卖的都很不错,换回了大批紧缺物质,尤其是铁矿石以及铜料,也幸好有这些作物的支撑,我们才能装备起三千甲士,主上,不要贪多了,连国君只不过装备了八百甲士。”   赵武很无奈的叹了口气:“那就这样吧,请传令,调遣两千甲士以及八千辅助兵前往许国。”   师偃瞪大了眼睛,大声反问:“怎么,许国的事情还会有反复吗?这群许国人,真不像样子,他们忘了当初四处搬迁国都那副凄惨样了……”   田苏摆手打断了师偃的话,他小心的问:“主上是打算今年就对中山国动手吗?”   赵武回答:“原本我担心打中山国成为一场旷日持久的攻城战,但有了新武器之后,我打算提前动手——一方面,我们的家族武士需要磨合一下,让他们熟悉一下新武器,熟悉一下相互的配合。另一方面,中山国是狄人建立的国度,与中原不怎么交往,在那个国家试验新武器,我们不用担心泄密问题。   即使许国人看到了武器的效果,我们也不用担心,因为许国被我们甲氏的领土隔绝在外,他们与晋国的交往是通过我实现的,不怕他们乱说。最重要的是,许国的状况已经不容我们拖延了,我必须尽快把许国的公子都吩咐到外面去,省得他们留在国内乱起心思。”   田苏神态轻松,他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国君打算任命主上为上军将的消息传了出去,最近来拜访主上的人很多,其中,我觉得郤温值得见一下。   三郤覆灭后,郤家流浪武士都投入了我们赵氏,郤温虽然重新获得了领地,但是他们的家臣不得力,至今郤氏没有起色,所以郤温想附庸于赵氏,他派来的家臣说,希望将自己的家族军队带入赵氏旗下,一同在上军作战,请主上允许。”   封建时代,领主是有义务的,你的封地有多少“里”,这个“里”同时也是军事单位,意味着当国君征召你出战的时候,你必须携带符合自己封地的士兵数目参战。如果你做不到,那么国君就有权减少你的封地,或者撤销你的贵族称号。   郤温苦心经营多少年,但三郤出事的时候,郤温不过十几岁,他的能力显然不如赵武,至今凑不够符合规定数目的士兵数量,已经面临减封的危险,迫不得已才要求投入赵武旗下——这也是中小领主惯常的做法。   郤温拿不出足够的士兵,领地穷困又无法补偿赵武,所以他才提出附庸的要求,这意味着他虽然还是领主,但已经彻底失去了自主权,如果遇到战争,赵武将代替他出足规定的士兵数目,填补他的缺额,但代价是赵武将派人管理他的领地,从他领地中获得的收益补偿自己损失。   赵武点了点头:“连昔日的三郤都沦落到这种地步,他们已经开始寻求别的领主赞助,这意味着晋国的大兼并开始了,也许若干年之后,晋国已经找不见中小领主了。”   田苏感慨:“其实大兼并早已经开始了,常年战争导致各家族实力下降,小领主们艰难度日,纷纷寻求大领主的庇护。我们赵氏以往身份卑微,没有人看上我们,所以小领主不来寻求托庇,但今后,像郤温这样的事情会越来越多。”   赵武转向伯州平:“你父亲与师偃都说你擅长管理,不如温地就由你负责经营?”   伯州平躬身:“喏!”   师偃在一旁欣赏的看着赵武,感慨说:“我赵氏遭难的时候,主上比郤温还年幼,我赵氏复兴的时候,主上只不过比郤温年长一点点,人跟人比,差别怎么那么大呢,郤温经营领地十年,现在已经失去了独立的待遇了啊,看来程婴当初的眼光真不错。”   师偃这句话,其实已经隐隐透露他是一个知道真相的人。赵武深深的盯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郤温其实不是个人名,他父亲郤至的封地名叫“温”,“郤温”的意思是说:郤氏后裔、领地是温的那个孩子。这孩子目前还没有加冠,也就是还没有成年,自然没有名姓。   其实,郤温即使加冠之后也不能叫做“郤温”,他应该以封地“温”为姓,叫做“温某某”,从而成为中国温姓的始祖——可惜,无论是真实的历史,还是赵武现在所在的时空里,温氏最终都走向了相同的命运,失去自主权,成为赵氏的附庸。   师偃赞同赵氏接纳郤氏,虽然郤氏与赵氏有仇,而且是灭家之仇,但看到昔日的仇敌投靠自己的门下,这让他非常解恨,他悠然神往的补充说:“郤氏解决了,从此以后国中没有郤氏,我们的仇敌只剩下栾氏了。伯州平,你可要将温氏盯紧一点。”   田苏不以为然:“温氏现在剩下的残破领地,少少几个领民,能翻起多大的浪花?无需紧张,等过几年,郤温氏还不起债务,不妨给那小孩留下一座庄园,其余的我们全要了。”   这种办法对于郤温氏来说还不算残酷,因为如果赵武愿意帮助他们填补士兵缺额的话,郤温氏能够一直保留贵族称号,留在贵族圈子里,那么,郤温氏有可能重新崛起——谁知道呢,这个时间或许是一两年,或许是永远。   但有希望总好过绝望。如果他们因为无法承担领主义务而早早被剥夺封地,那就是绝望了。   赵武现在明白了田苏的意思:“那么,这次出兵中山国,就让郤氏的武士也参战。”   田苏马上又露出狐狸似的笑容:“我会让那些郤温氏残存武士在不知不觉中战死,等到郤氏失去了最后的武力,我看他们还怎么崛起?”   赵武站起身来:“就这么定了,命令甲氏的垦荒队立刻挑起与中山国的冲突,那件秘密武器马上投入批量化生产,秘密运往甲氏前线,今年秋我们就发动,等到明年开春的时候,我们彻底解决中山国。”   解决中山国,无论是晋国国君还是晋国大臣都是愿意的,魏绛在多年前曾经提出了稳定后方的建议,虽然因此让赵武攻击大戎小戎的行动中途中止,但大戎小戎从那以后对晋国的骚扰逐渐平息,使得晋国能够有更多的力量投入南线争霸。如果这次赵武再把中山国给解决了,那么晋国就彻底后顾无忧了。   这是一个功劳,功劳大的足以让赵武享受魏绛的待遇——被国君赏赐半套乐器班子。从此后,他也可以成为贵族当中的贵族,家里允许存在乐队了。   于是,秋末,中山国狄人入侵甲氏。   消息传来,举国震惊。   赵氏的反应最强烈,接到消息后,赵武立刻发布动员令,要求领地内所有在服役年龄的男性属民,自备武器与铠甲,响应领主号召进行义务服役,随即,他向国君上书,请求国君容许他发动家族报复。   这次家族报复跟上次赵氏遭到戎人入侵,上次戎人入侵的是两个小部落,赵武发动的是反击战,所以无须请求国君的容许。但这次发动的是灭国战,实际上赵武需要入侵中山国,以达到惩罚狄人的目的。这就需要动员全家族的力量。家族武士响应赵武的号召,承担了服役任务,有可能影响到赵武对国君领主责任,所以需要国君的许可。   “小武哥很富裕啊”,悼公望着赵武的报告,冲元帅荀偃、副元帅范匄、高参魏绛调笑:“记得我初次遇见小武的时候,他竭尽全力只拿出了三千人的领主武装,现在他一张口,就要拿兵车三百乘进行家族报复……人都说小武穷,那个穷人这样过日子吗?”   荀偃微笑:“请求书上说将有十多名附庸家族协同参战,我在上面还看到了郤温氏的名字。小武是个谨慎的人,他的家臣领着他自小逃亡,养成了小武谨小慎微的性格,再经过先元帅韩厥一番调教,哼哼,武子现在明明是个‘小狐狸’了。   这次,他既然把家族力量全部动员了,我看这事一定有把握,君上许可吧。” 第一百四十一章 肉多狼也多啊   稍停,范匄贪婪的舔了舔嘴唇;“没想到啊,小武子现在富裕的不仅能拿出自己的领主武装,还能替十多个附庸家族填补出兵份额,所以我认为,我们不但要许可武子出兵,而且要给他增添兵力。”   悼公不解的反问:“元帅不是说,武子的力量足够了吗?如今各家族都在休养,享受好不容易获得的战后宁静,突然要求其他的家族参战,目的仅仅是为了加入赵氏的家族报复,恐怕其他家族会不满……我和赵武虽然关系熟,但这样的事情我不能做。”   荀偃也表示理解:“我们这十多年一直在战斗,好不容易享受片刻的宁静。而明年绵上阅兵之后,我们又要面临绥靖中原的任务,还必须要惩罚秦国的入侵,才能维护霸主的尊严。武子只是发动了一场家族报复,他有能力独自完成这场战争,我们还是不去凑热闹了吧……这样的命令我不能下达。”   范匄笑嘻嘻的回答:“你我都知道赵武的能力,我们都知道这场战争能够获胜,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要参加——国君说其他家族可能不愿意参战,怎么会呢?至少我范氏家族愿意参战。我们不参战,岂不是便宜了参战的许国,以及赵氏附庸?”   悼公渐渐的明白,荀偃也明白了,他不满的说:“赵氏的力量足够了,他并没有要求我们进行增援,我们以什么理由参战呢?”   范匄用手指轻轻弹了弹赵武的报告,轻松的说:“看赵武这架势,这分明是一场灭国之战,我老早就注意到赵氏向甲氏集中战略物资,虽然他总是说这是为了修造邯郸城,但我也看过建造城市,一座城市完全用不了那么多军事物资。赵武明明是在数年前就开始准备这场战争。   狄人入侵?这借口多么蠢笨,自从赵氏开始在甲氏的拓荒,据我所知,他赵氏的武清武连两个家臣,无论赵氏兵力多么紧张,都一直待在甲氏,以保持对狄人的咄咄攻势。狄人的国君被他俩欺负的,天天嚎啕大哭,狄人势力早已完全从甲氏撤退,而且他们一直在退守,怎么会突然去招惹赵武这头小狐狸呢?   所以这次家族报复只是一个借口,赵武这是打算趁着我晋国进入休整期,一劳永逸的解除甲氏的后顾之忧……”   荀偃皱着眉头,不耐烦的说:“虽然这样,虽然我们明明知道他是借口,我们知道他是想发动一场入侵战争,但解除甲氏的后顾之忧,也是解除我晋国的后顾之忧,甲氏毕竟还是晋国的领地,中山国灭绝了,我们晋国就可以全心经营中原了,所以我们只能许可他……”   “还要尽力帮助他——”范匄马上补充:“甲氏也是晋国的甲氏,甲氏遭到入侵就是晋国遭到入侵,所以我们出兵增援,完全理所应当。”   范匄眯起眼睛,悠然神往:“我能想象到那些附庸领主的兴高采烈,人人知道赵武是头小狐狸,而且是头‘攻无不克、百战百胜’的小狐狸,他以往有过攻破两个国家国都的历史记录,所以参战领主都满心欢喜,期望能够瓜分到胜利后的果实——比如领土、奴隶、战马、牛羊。   君上请看,这次‘家族报复’许国人也参加了,许国人不是赵氏家族的附庸,他是我晋国的附庸。连许国人都兴高采烈的投入了战斗,那么这就不是一场家族报复。战争的性质已经变了,我晋国的盟国参战,意味着这张战争已经变成一场国家战争,所以我们不能袖手旁观。   这是一场盛宴,是一场饕餮团团坐,分享一头大象的盛宴,连许国这样一向懦弱的国家都列席其中,这场盛宴怎能少了我范匄——我请求国君发布命令,许可各家族本着自愿原则参加这场战争,我范匄将第一个报名参战。”   荀偃是个古板的人,范匄说了很多,他只听懂一点:“武子不应该这样做呀?许国人全靠我们的庇护才能苟延残喘,他居然让许国军队参战,使他们有资格分享战利品……不能这样!我们是霸主,分配战利品的权力必须由我们掌握。君上,发布命令吧,我们不能让许国壮大……”   稍停,荀偃补充:“中山国的国土面积比郑国还大,我听说许国最近发生了一场动乱,公子咎居然想要驱逐相国赵武,所以许国人也是一头‘中山狼’,得志便猖狂。不巧的是,许国人在我们晋国的背后,如果他壮大了,我们晋国今后的麻烦比中山国的存在还要厉害,请君上发布命令,我们必须拿回战利品的分配权。”   悼公长叹一口气:“武子总是心太软,你看,他连郤温氏都收容了,估计他是为了平息许国人的怨气,才让许国人也列席其中,即然这样,范卿说的对,我们必须参战。”   荀偃马上建议:“国君无需派出军队,不如派一群文官过去,赵武在前面打,国君派出的官员,只管在后面接收占领土地的行政权就行。”   春秋时,各国国君直属领地一般都采用“郡县制”管理,而这所谓的“郡县制”,完整的称呼是:郡县奴隶制。荀偃建议派出官员,指的是郡县官吏,他们不属于士阶层,也不属于卿大夫阶层,只是国君的奴隶管家,按现在的话说就是:不属于国家正式干部编制。   范匄马上跳了起来,自告奋勇:“赵武即将出任上军将,要接管他的战利品分配权,需要一名级别比他更高的官员,而执政要管理国内的事情,只有我去了。”   悼公有点不忍:“你刚才说,小武为这场战争筹备了几年,他的请求书里并没有要求我们援助,我们跟在他后面接收被占领土,不免要把筷子伸进赵武的碗里,这样不好吧。”   荀偃挺直了腰:“我们不需要派出人手,只要一纸命令就行。赵武终究是我晋国的正卿,而且他是个聪明人,国君只要下了命令,让他以国家的名义而不是家族的名义进行战争,我想他会知道怎么做。”   用国家的名义进行战争,这就意味着:在这场战争中消耗的战争物资将有国家支付。但同样,战利品将由国家进行统一分配,而不容许私自截留。虽然这样还是有与赵武抢食的嫌疑,但赵武可以得到国家源源不断的支援,或许能降低赵武的抵触心理。   荀偃提出的这个折中办法,是为了国家的大战略布局,不像范匄,纯粹是为了占便宜——正在前往甲氏的赵武接到这项命令,神情有点勉强:“我们花了十年的筹备,动员家族的全部力量,准备扩张自己的势力,没想到国内那些人各个都是老狐狸,看见便宜都来分桃子。”   田苏劝慰:“其实,得到君上的支持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至少我们兵力充足了。兵力少有兵力少的打法,兵力多有兵力多的打法,以前我们制定的策略是直接攻击中山国的国都,然后花几年的时间慢慢蚕食中山国的残余势力,但现在有了源源不断的后援,我们可以稳步推进,攻占一个城市就甩给后续部队占领它,彻底实行我们的行政统治。   如此一来,虽然我们分得的领地少了,但我们可以一劳永逸的解决问题,从此不为甲氏担心了。这对我们也是好事,我们可以把滞留在甲氏的武装抽出来,关注其他地方了!”   田苏说的道理类似秦始皇统一六国时,大将王翦说的道理一样,那就是:占领一个国家和攻击一个国家不一样,攻击一个国家只需要十万军队就能赢得胜利,而占领一个国家,军队要像撒胡椒面一样,分散驻守每一块被占领土,才能巩固后方。如此,占领一个国家至少需要单纯攻击的六倍兵力。   这个道理赵武也能懂,但他依旧感到难受:“可是,我们这次吐出去的领地,什么时候才能重新回到我们的手中?按规矩只有立下大功,才会被君上增加领地,如今眼看楚国屈服了,这世上哪还有那么多战争,可以让我们立功受赏呢?”   田苏笑了:“主上老是说‘天下大着呢’,还愁没有新的领土供我们占领吗?我认为凡事都要量力而为,一个童子手里拿着一块黄金行走在街市上,那就是寻死。我赵氏附庸一口吞下比郑国面积还大的土地,那也是寻死,随后我们就会成为众家族眼中的肥肉。所以有国君的参与,对我们来说是好事,至少我们可以迅速的把兵力从甲氏抽调出来,投入其他方面。”   赵武低声嘟囔:“我难道不知道一口吞下甲氏,再一口吞下中山国,会让大家都眼红吗?我们原先的策略是逐步蚕食,现在发动攻势,然后逐步推进我们的占领……等我们蚕食中山国完毕,我应该已经是执政了,那时我们还担心别人眼红吗?而现在这种情况,明明可以拿到手的土地,要分出一半,想一想就心疼。”   田苏再次劝解:“灭了中山国,我们可以继续往东推进,一直推进到大海,主上不是一直希望看到大海吗?我们可以在这段时间把自己的战线向东推进,而把中山国交给国君与其他家族分享。   垦荒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中山国的垦荒必须得到甲氏的支持,主上如果真的贪恋这片土地,那就当把这片土地暂时寄存在别人手里,等你当了执政,再从别人手里拿回来而已,主上还年轻,这点时间应该等的起。”   赵武勉强回答:“只能如此安慰自己了,国君的命令已经下达,我们唯有照章执行。”   田苏建议:“那就别便宜了国君,主上想要什么军械物资,只管狮子大开口。”   “当然!”赵武理直气壮:“没有什么东西比土地更珍贵,君上既然想参与瓜分土地,我更他要多少钱都是理所应当……但要什么好呢?君上还有什么东西,没被我家娇娇搬回家?”   对这个问题田苏也感到郁闷:“要钱?咱们好像不缺钱;要人口?好像国君也缺人口;要土地?似乎国君从我们手里拿走的就是土地;要物资?国君这几年为了还债,库房里好像没剩下什么东西;要征税?似乎今年几个国家还没有交纳征税,再说,我们也不能一口把征税都吞了?”   赵武晃了晃脑袋,似乎想把这个问题抛在脑后:“越想这个问题越郁闷,我们还是想想怎么打赢这场仗吧——我们的战略是否要改变?”   田苏轻蔑的一笑:“根本无需调整战略。中山国是个奴隶制国家,国君是他们最大的奴隶主。而奴隶是无需承担责任的——包括保卫国家的责任。因为国家不是奴隶们的国家,因为奴隶到了哪个国家都是同样做奴隶,没有权利没有义务,所以奴隶对亡国没有道德负疚感。   让我们继续原来的策略吧,留下几名官员负责接待国内来的援兵,让他们源源不断的跟上,以保护我们的后路,至于我们的本军,则绕开一切障碍物,直接攻击中山国的国都。”   赵武想了想:“吴熏留下,还要派一员大将留在后路保护辎重……”   田苏建议:“至少要留两个人,武连可以留下来,他熟悉地形,可以替后面的军队引路,另外在留下英触或者卫敏,以便在辎重部队遭到攻击的时候有能力反击。”   赵武点头:“中山国处于山区,战车难以行驶,既然这是我们的战争,那就让我们换一种打法:把战车全部留在后方,作为辎重部队运送物资的工具,其余的武士全部换上战马,让我们轻骑前进。”   田苏回声下令:“全军加快行动,把所有的战车全部留下,我赵军骑马前进,没有马匹的附庸家族留下来,统一听从吴熏的调配……”   几名中小家族家长凑过来,讪笑着询问:“我们家族没有足够的战马,能让人人骑一匹马战斗,但多少总能凑出一些来,让部分人骑马战斗。让我们有战马的武士跟上队伍,没有战马的留下来,如何?”   田苏回答:“我就是这个意思。”   几名家长满脸笑容,连声答应。之前他们担心留在后方影响战利品的分配,现在赵武容许他们参与攻击,哪怕只派出少量的武士跟上大部队,那也比待在后方看风景好啊。   一阵忙乱过后,武士们纷纷从战车上卸下了战马。队伍里战马远比赵武想象的多,因为赵氏本来就崇尚马耕,这次是领民尽自己的服役任务,需要自带粮食,所以参战武士基本上都把家里的耕马牵了过来,驼上自己的粮食与武器,结果,整个队伍里至少有八成的武士换装成骑兵,以至于他们抛弃了战车,比留下的士兵还多。   这一换装之后,行军速度提高了很多,队伍里除了许国人,还勉强保留战车之外,其余的武士高速机动的绕过沿路的城池,只花了十天时间,猛然出现在中山国城下。此时,后续部队还远远落在晋国国内。   赵武是被侍从们搀下马的,连日的疾驰让他双腿磨的生疼,几乎无法走动。侍从们搀着他走了几圈,赵武才找见自己的双腿。   田苏微笑着跳下战马——自己跳下来的,他神态轻松的走了几步,等到双腿恢复了知觉,他突兀的问:“主上,你小的时候程婴一定很疼爱你?”   这个问题赵武无法回答,他装出一脸沉痛样,保持着庄严的沉默。   田苏微笑着补充:“我来赵氏之前很少骑马,但现在看来,主上忍受疼痛的能力还不如我,想必程婴过去一定很爱护主上,生怕主上身体受折磨……我听说,战马的马镫与马蹄铁都是主上发明的?”   赵武不想继续这话题,他指着中山国说:“中山人正在关城门,可惜我们也是强弩之末,否则的话,我们可以打一个突击。”   中山国是一个很接纳中原文化的国家,虽然是狄人建立的国度,但他对一切体制都跟中原国家没什么两样,久而久之,甚至连书写《左传》的人都忘了特意指出他们是蛮夷。   此刻正是正午。远处的中山国国都完全像一座中原城市,有着高大的城墙,眼下,城墙边上是一群慌乱的人群,城门口士兵正在竭力驱赶门洞内的百姓,做关闭城门的奴隶。稍停,门缝里像挤牙膏似得挤出来五辆兵车,那五辆兵车迟迟疑疑的停在城门口,似乎在犹豫是否该上前询问这支军队的来意。   赵武的士兵们都在纷纷活动手脚。长途奔驰下来,能跟上队伍的士兵只有三成,其余的士兵都落在后面,他们的队伍从国都城下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尽处,远远望过去,似乎这队伍永无止境。   能跟上行军速度的都是些体力强悍的家伙,从这方面来说,田苏刚才嘲笑赵武做得很不地道。毕竟赵武一直走在队伍的前列,一个现代开车的人能够做到这点很不容易了。   晋国军队的军纪很严,在赵武活动手脚的功夫里,军官们已经开始整队——能跟上队伍的大多是职业兵,只有那些经过大运动量训练的职业武士们,才能做到建制完全。在军官的号令下,士兵们从弓袋里取出了弓箭,眨眼间排出了晋军惯有的严整队列。   这边亮出了武器,中山国的人终于知道兵临城下的军队不是来旅游的,城门口那几辆战车催动,平稳的向这里驶来,战车上的中山国人神情愤怒。他驶进赵武的军阵面前,躬身向赵武行礼,大声责问:“对面好像是晋国的军队,你们似乎来错方向了,这里是中山国国都,晋国的新田城在南方。”   此时,后续的赵兵陆续赶到,赵氏的军官们不停的整理队伍,每整理完一个旅,便将这个旅投入到阵型里。晋国的军队刚开始只有一个残破的方阵。中山国人从城门口驶过来的时候,晋军一个矩(攻击方阵)已经成形,等到中山国人说完话,晋军已经形成了左右矩两个攻击方阵。   这种排列军阵的速度,当今世上只有刻版的晋国人能够做到,所以中山国的人开口就称呼“晋军”。   赵武带着晋国人那种傲慢,在左潘党右英触的保护下走到阵前,他没有乘坐战车,站在地上比中山国人矮了一截,但他的气势比中山国人高出数倍。   “我的垦荒人员遭到了攻击,他们在我的领地内耕作,竟然受到狄人的攻击,这种现象不是偶然,长久以来,我的领民一直受到莫名其妙的骚扰,身为领主,我有责任庇护我的领民,所以我发动了反击,并来询问中山国国君,这些人是否是他派出的?”   对面的中山国将领委屈的快要哭出来了,他愤愤不平反驳:“你的领民在哪里遭到攻击,是在甲氏吗?那块地方为什么叫做甲氏?是我狄人甲氏部落放牧的地方,他们在那里生活、居住已经数百年了,足下在那里生活了多少年?”   “看看!?”赵武满腹委屈:“看那,我还没说我在那里遭到攻击,他一张嘴就是甲氏,这说明这厮是个知情者,没准还是攻击事件的策划者。这是个阴谋,对我甲氏的攻击绝对是个阴谋,我要你们国君立刻交出策划者,惩办罪犯,赔偿我的损失。否则,我自己去中山国的宫城向你们国君讨要。”   中山国的将领更委屈了:“这没说话呢你,自从你们到了甲氏垦荒,每年都来向我们讨要所谓的袭扰者十数次,这几年逐渐少了,那是因为我们君上约束了部落,并从你们的边境后撤了一百里。一百里啊,你们这么快又把垦荒队推进到我们边境上了,要不然你们怎么会遭到袭击——见过无耻的,可没见过像晋人这么无耻的。我再问你一遍:你确定赵人是在自己的领地栽倒遭到袭击的吗?”   “当然!”赵武脸不红心不跳的回答:“晋人战车停驻的地方,就属于晋国的土地,我们当然是在自己的领地上耕作。”   “那么,我无话可说,请让我们战斗吧。” 第一百四十二章 无耻的巅峰   面对中山国将领的咆哮,赵武笑眯眯的看着对方:“早说嘛,早说这话儿我们还用那么麻烦吗?这就对了,我带着人浩浩荡荡来到此地,可不是为了旅游的,明知道你我必有一战,说那么多废话干嘛?”   对面的中山国将领不再啰嗦,他转身回车而去。   等他走远,赵武问左右:“这个人是谁,有他的情报吗?”   田苏歪着头想了想,回答:“没有,看他身上的官服,似乎是中山国的左师(国防部部长)——小国家的小人物而已,没什么可在意的。”   赵武不满的摇摇头:“人常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对方是中山国统军大将,我们却不了解他的性格癖好,以及作战风格,这怎么能行?”   田苏笑着解释:“我们已经知道中山国的兵力状况、士兵的训练情况、武器装备情况、士兵组成情况,以及中山国的兵力部署,地理山川——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我们无须在细节上耗费过多的精力。此战,哪怕中山国左师是天神灵魂附身,对战局也没有丝毫影响。”   这话赵武赞同——蚂蚁挑战大象,无论这只蚂蚁多么神勇、多么勤奋努力,都不能改变结局。   “下令修造营地吧——中山国想要集结军队,怎么也需要三五天的时间,让我们先把自己的窝安置好。”   当夜,满天星斗;满地火把。   满地火把都是赵兵干的,掉队的赵兵为了赶上队伍,他们肆无忌惮的在敌国的领土上打着火把连夜行军。他们经过的城市,看到星星点点的火把布满了秋后的原野,都不敢罕然出击。他们关紧了城门,躲在城里屏住了呼吸。   这个世界,最令人愤恨的是一名贵族只要出身好,他不努力也可以完全不用为生活琐事担心——譬如战前扎营这种事,赵武只要下命令就行了,自会有一大群家臣忙前忙后,把具体工作做好。   根据赵武以前总结的《兵策》,在敌占区进行野外宿营,需要在营垒外挖三道壕沟。其中,第一道壕沟刚好位于弩弓的最大射程边缘,中间的壕沟恰好是射程中央。   这三道壕沟都留着通行缺口,但通行缺口却不是一条直线,而是转折曲回的巷道。   春秋时代战车转向笨拙,常常需要赶车人跳下战车,奋力推动车轮让车很调整方向……可以想象,在赵武如此设计的壕沟下,战斗人员始终暴露在弓箭射程中,每一次调整方向都要面临重大损失。   三道壕沟挖出来的土堆积在大营边缘,形成一道土垒。这道半截土墙每隔一人的宽度,就埋设了一根斜斜冲天的尖木桩。这道木桩围成的篱笆墙后,是晋军整齐划一的营寨。晋国军队以一个旅为一面军旗(一旌),组成一个小攻击方阵。军旗竖立在方阵中央。士兵们以“两(二十五人至七十五人)”为单位,每一“两”拥有一个帐篷宿营。   一向严整的晋人喜欢围绕着军旗布设营地。军旗中央是大块空地,这空地也是士兵集合的操场,或者吃饭时就餐的露天食堂。   晋军体制,五“两”为一卒,五卒为一旅。五五排列的帐篷四四方方布设起来,总会有一面豁口,这个豁口的朝向深有讲究,一般豁口朝向师部。士兵们在操场集合后,拔起自己的军旗,通过豁口行军前往本师师部,一个师便组织好了进攻阵型——师部那里,有一面更大的军旗:师军旗。   士兵在师部集合之后,连队形都不用整理,就能直接开向战场——五个师为一个军;晋军经常排列的阵型是“五阵”,阵,群也。五阵,古代人词汇简单,意思就是“五个攻击群”。现代人发音都是双音节词,因此‘五阵’被通常称为“五X阵”,比如现代人通常最熟悉的叫法是:五行(阵)、五花(阵)……   春秋之后的古人之所以把“五阵”称为“五行”或“五花”,是望文生义——为了方便指挥,五个师都用不同颜色的军旗进行标识,需要调动军队的时候,主帅在高处命令人挥动“师军旗”,该师会根据军旗的信号,做出冲锋、就地固守、徐徐撤退,等相应军事动作。这五色旗最后演化成了五行、五花的说法。   春秋时代没有五行的说法,“五行”说法是后人根据这种军事指挥状态,而生编硬造出来的。而战争中孕育的兵种相克理论,又逐渐发展成五行相克的说法。   赵武在巢车上摇动五色旗帜,麾下五个师依次走出营地,在战场上排列阵型——这已经是赵军扎营十天后了。   十天来,中山国人不停的要求举行会战,赵武总是想尽各种理由推托。春秋人讲究堂堂正正之师,所以赵武不应战,中山国的人只能忧心忡忡的看着赵氏援兵不断赶到,看着赵军的营地逐渐变得坚固,却没有丝毫攻打赵军营寨的意思——那时候不流行偷营劫寨滴。   十天后,韩起最先赶到了赵武的营寨,他抱怨说:“武子,你不厚道啊,国中的大小贵族都知道你出兵消息,我却是最后知道的,如果不是齐策手脚快,我现在连军队都集结不起来啊。”   赵武不好意思的笑笑:“这场战争原本是家族报复,我岂能为赵氏家族的事情麻烦韩氏。”   韩起问:“你接到国君的命令了吗?”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韩起补充:“那么,现在这场战争就不是家族战争了,它是一场国战。赵氏参加国战,怎能不拉上我韩氏,更何况这场战争明明是在分猪肉,国中的贵族都动员起来了,你却不给我送一个信。武子你不厚道啊。”   赵武反问:“国中的领主都动员了?”   韩起理所当然的回答:“我来的时候,一路上都是往甲氏赶路的武士。许多领主来不及集结领主武装,只好命令手下武士直接甲氏集结。我能够后发先至,那是因为齐策的功劳,他来我韩氏后,重修了道路,便于传达领主命令。另外,他还仿照赵氏建立了一支常备部队——我这次就是带着常备部队来的,齐策还在后面整理韩式的参战武士……”   赵武愤恨的仰望甲氏:“我后面跟了一群蝗虫啊,听说他们走过的地面寸草不生。不行,不能耽搁了,明天我们就全军决战。”   韩起惊愕的问:“你来到城下多日,竟然没有跟中山国的人交过手?”   赵武回答:“我的士兵长途奔波,体力还没有调整过来,再说,我得重装备还在辎重部队那里,至今仍在半路跋涉,我的士兵很宝贵,花费了很多钱训练与装备,所以我必须让士兵用最佳面貌走上战场,以保证他们的最小伤亡。”   韩起点点头,总结说:“你真无耻!”   韩起话音刚落,中山国的人又来要求会战。韩起很不好意思的反问:“这十多天来,你顿兵于城下,怎么好意思连续拒绝别人的求战?……你比我想象的还要无耻。”   赵武平淡的回答:“胜利者有权书写历史,失败者永远没有开口的机会。”   说罢,赵武转向中山国的使者,彬彬有礼的回答:“晋国外臣赵武致意中山国寡君:请整修你们的戈矛,我军明日出战。”   现在,战争逐渐拉开了帷幕,在秋末、清晨和煦的阳光下,晋国军队一个个攻击方阵随着军鼓声,随着军旗整齐前进——整齐,晋国军队的特色就是整齐而不慌不忙。   随着军鼓的鼓点,首排士兵高举着盾墙,像一条涌动的海浪缓缓向前推进;盾兵背后,惯例是两彻行长戟兵;再然后是三彻弓弩兵——赵武排出的是一个十彻行的狂攻阵型,后面五彻分布的顺序与前五彻刚好颠倒。   十彻行过后又是一个攻击方阵……赵武把最雄厚的兵力布设在中央阵型,右翼则是附庸家族组成的杂牌军,左翼是韩起带来的驽兵,以及赵氏的全部骑兵力量。   “没有战车,竟然没有一辆战车?!”中山国左师惊愕的看着赵兵走向预设战场。   此时,中山国城门大开,一辆辆战车鱼贯使出城门,在军官的指挥下步入战场……与晋国军队的整齐有序相比,中山国的军队简直像一群羔羊,乱哄哄的,丝毫见不到任何组织性。   日进中午,赵兵最后一面军旗进入战场预定位置,中山国的军队还没有排列好队伍,中山国左师懊恼、愤怒、无奈的招呼自己的御戎(车夫)上前,他单车来到两军阵前,大声宣读着精心准备许久的战争宣言:“我狄人长久以来生活在这片土地上,诸神可以作证,我们的祖父出生于此,我们的父兄在此劳作耕耘,这片土地是诸神赐予我们的,是祖先留给我们的。   晋军没有仁义,他们从远方而来,在我们的村庄附近搭起了简陋的棚子,我的兄弟姐妹可怜他们孤苦,送给他们食物与柴草,让他们渡过寒冷的冬天。第二年春天,又容许他们在我们祖先的土地上播下种子。但秋天里他们收获了,我们的兄弟姐妹赶过去祝贺,他们竟然说我们骚扰到他们了,所以他们要拆毁我父兄的家园,把曾经好心帮助他们的邻居变作自己的奴隶。   他们忘了,当初是谁周济他们的,他们忘了,当初是谁容许他们播下种子的?   今日,晋军抵达我们城下,居然想对我们问罪——是可忍,孰不可忍?”   背后,中山国的军队山呼海啸般愤怒狂叫:“是可忍,孰不可忍——战!战!战!”   在震耳欲聋的呐喊声中,赵武带着温文尔雅的微笑走出晋军阵线——这次他骑着马,取得了居高临下的优势,不过他依旧忘不了左潘党、右英触的严密保护,而他的态度平缓而低调。   赵武冲中山国左师鞠躬,优雅的回答:“人的生命不过数十年,天地却可以永存。在人出生之前,这片土地已经存在,在人去世之后,这片山川依旧永恒。所以这天地是属于永恒的,属于神灵的,神灵并没有特地把斯土赐给某个部族,神灵是爱护百姓的,他容许贤能的人、容许勤奋而勇敢的民族发展壮大,这就是天地之道。   你说神灵把这片土地赐给了你们祖先——请不要代替神灵说话,如果神灵真的这么说了,请让他出来,对我再说一遍。   昔日,我晋文公逃难,中山人收容了他,所以我晋国人一直对中山国感恩。但每年秋季,我们的农民都要受到狄人的劫掠,我们的农夫被你们变做奴隶践踏,但我们总是忍耐,希望通过交涉让你们归还被劫走的晋国野人(城市外生活的人),但我们说的言词狄人听不明白,他们似乎只能听懂剑戈下的招呼,所以有了我晋国讨伐甲氏,灭其国占其地的举动,从那时起,甲氏属于我们晋国——天经地义。   外臣不幸,因为屡立战功被国君增封甲氏作为领地,得以与狄人毗邻而居。我身上流着狄人的血,先祖赵盾公曾娶了狄人,生下我的祖父,故此,甲氏的赤狄、白狄人尊敬我为戎子(戎狄人首领)。甲氏是我的领地,我在我的领地上行使我的领权,既符合我国的法律,也理所当然符合中山国的法律。   你刚才说你的父兄容许我的领民在我的领地上生存、耕耘——岂有此理!容许谁不容许谁在我的领地上耕耘,那是我的领权,谁给他们的权力,让他们在我的领地上行使属于我的权利?   看来,多年以来狄人依旧没有丝毫改变,他们依然听得懂剑戈传来的声音,听不懂人间道理,即然这样,罗嗦什么,只管动手吧。”   赵武话音才落,田苏不管中山国左师还没有回自己本阵这一事实,立刻发令催动了军队。   韩起觉得很丢脸,他斥责田苏:“敌军将领还没有回本阵,你这样就催动军队,太不符合礼仪了。”   田苏满脸得意的笑,他指了指日头,提醒:“马上就要正午了,我军已经列阵许久,中山国的军队还没有排列好阵型,再站下去,正午的阳光强烈,我们面朝太阳进攻,吃亏的是我们啊……再说,发动这场战争我们已经够无耻了,何必在意‘更无耻’呐。趁中山国的军队还没有列好阵型,现在攻击过去,那叫‘乘虚而入’。”   韩起担心的看了看两军阵前:“武子还在与敌将交谈,现在发动了,武子不危险吗?”   田苏奇怪的看了韩起一眼:“主,你难道不知道赵武身边的都是谁?我现在不担心他受人欺负,只谈心他冒失的欺负别人,那样的话,我们这次就丢人丢尽了——发动战争无耻,不等敌人列阵发动攻击‘更无耻’,但人世间哪有比双方战前宣战中,翻脸下手擒人还无耻?”   在当时,赵武确实想下手欺负人,听到自己身后军队推进的消息,他扬了扬手,摸到了自己的战戟上,准备扣下对方的战车,但潘党冷哼一声,英触手脚快,他因为无需双手持弓戒备,所以赶紧用空的那只手按在赵武的手上,难堪的劝解:“主,双方战前相互宣读宣战词,这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双方答话后扣留使者,而且使者还是敌方主将——这种行为可是无耻的极限与顶点,您这么年轻就达到了顶点,今后还怎么生活?”   怎么说话呢?有这么劝人的吗?   貌似,斩杀战争使者的行为,周瑜干过,曹操干过,此后无数名将典范干过,“我大清”更是干过不老少,凭啥我不能干捏?   赵武讪讪放下了手,中山国将领听出了赵武车右的意思,露出了鄙视的目光,他们故意不理晋军的推进,慢慢的跳下车,悠闲地推动车辕调整方向。   赵武拨转马头,一边快速向本阵跑,一边憨憨的说:“你不着急走啊……既然你中山国这么客气,那我就不客气了:全军加快脚步,生擒中山国左师。”   按规矩,如果对方真的被晋军包围,陷在军阵中被擒,那么不管对方是否是出来说宣战词的,士兵们都有权活捉他,并可以在事后指责这人耍无赖,宣读完战争誓词后赖在战场不走,以拖延开战时间……   听到赵武这命令,中山国的将领再也不顾愤怒了,他们慌慌张张的调转车辕,不顾形象的往回奔跑。   晋军军鼓再变,听到军鼓变化后,头彻行的士兵放慢了脚步,与此同时,攻击方阵尾部的盾兵加快脚步往前奔跑。稍停,长戟兵开始向方阵两侧移动,弓弩兵向方阵中央集中。   晋军的军鼓声再变,此时,一层盾牌已经搭在头彻盾牌之上,形成一个阶梯型的斜坡。无数闪亮的戟尖从盾牌的缝隙中伸出——乌龟流大师赵武使出了自己的惯常伎俩:刺猬大战。   晋军原地踏步片刻,整理好队伍继续推进,此时,对面的中山国军队更加混乱了。有些中山国勇士忍受不了晋军带给他们的巨大压迫感,他们鬼叫一声,不顾军令冲出自己的阵型,义无反顾的向晋军发起绝望冲击。   也有些中山国勇士高声斥责同伴,要求他们听从号令,整理好自己的队列——他们的高声嚷叫恰好掩盖了军令的传达。   任何军队中不乏懦夫,中山国军队开战前斗志昂扬,但晋国军队依靠自己严密的组织型、巨大的压迫感,摧残过数不胜数的斗志高昂的军队。中山国军人做的不比别人的差,也没比别人好多少——在部分勇士向前冲锋的时候,也有部分人调转车辕向后方奔跑;还有些人虽然没有相后跑路,但他们站在原地、眼珠乱转、面色苍白、双手发抖、拿不稳武器……   “原来是群公子哥和农夫”,回到自己本阵的赵武不屑挥了挥手,田苏在战车上升起的一面旗帜,而后举起另一面旗帜挥动——随着他的挥动,一直注视这个方向的军官大声下令:“弓弩兵,上箭,张弓……”   韩起在赵武身后感慨:“两支军队交战,不熟悉的人匆匆一看,中山国的军队做事礼节周到,他们反而像中原人,而我军把所有的规矩都打破了,像个蛮夷。”   赵武嗤的一笑:“人不能对牛弹琴——中原的礼节只能面对中原人,无需面对蛮夷讲礼仪。等回到中原你看看,我保证比贵族还像贵族。”   伴随着赵武这些话,是万千弓弦的响声,无数只箭杆漫天飞舞,像闻到血肉味的秃鹫,乌压压一片扑向那些单独冲锋的中山国勇士。陡然间,勇士们穿上了一件新衣服:这是件‘以鲜血为经,以箭杆为纬’,纺织出的血肉衣服。   对面的中山国军队鸦雀无声。   晋军的军鼓再次响起,晋国武士随着鼓声发出了一声大喝,他们停下了脚步,几声拍节过后,晋国军人随着鼓声一步一动的向前推进,鼓声的间歇里,士兵们整齐的敲击着盾牌,或者用戟杆敲击着地面,或者用力跺脚响应着鼓声。   啪!啪!啪!……嗬!嗬!嗬!……咚!咚!咚!   鼓声、敲击声、呐喊声轮番响起,这是晋军惯用的心理战术。随着攻击方阵的推进,晋军虽然没有再发一箭,但那一道道声浪形成了冲击波,不断的摧残着中山国士兵,他们惊慌失措,他们茫然无招,他们目眩神迷,他们站立不定,他们挤成一团……   一声凄厉的长号响过,晋军弓弩兵一声怒喝,射出了手中的弓弩。紧接着晋国军官大喝:“弓兵急速射;弩兵自由射——射!”   赵氏弓兵的射击急如暴雨,他们不追求准确率,只追求压制效果。精准的射击有弩兵承担,他们在每彻行彻头的指挥下,一行行列队射击——此时,如果居高临下看,晋国军队仿佛在表演大型团体操:首列盾墙开放,盾兵向两翼跑动,晋军的刺猬方阵像剥开皮的桔子一样,露出了里面的果肉。   盾兵移动的同时,戟兵从两翼向中央集结,等他们排列好阵线后,开始向前方推进,在他们的后方,一列列弓兵涌动,他们奔跑到戟兵后方,随着军官的号令整齐的举起弩,然后射击。射击完毕的弩兵留在原地上弦,从他们后方涌上来另一列弩兵超越他们后,跟在戟兵后方发射。   中山国军队被赵兵们急速射,射的东倒西歪。头彻行已经残破,第二彻行被压制的抬不起头来,第三彻行陷入混乱……中山国左师无奈,下令:“别整理队形了,晋国人已经冲上来了,等他们冲入阵中,我军就任他们宰割了。传令:全军冲锋。” 第一百四十三章 非对称战争   中山国军队才动,晋军右翼的附庸家族出击了。   《礼记·王制》记载:“公侯田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不能五十里者,不合于天子,附于诸侯曰附庸。”故此,在春秋时,附庸的意思就是:地盘太小,君主懒得亲自管理,因为那样太耗费精力了,收的税少,付出的管理精力太多,于是,君主就把他们交给大领主,让他们依附大领主求得庇护。   这说法换一个角度,就是:有六个以上的附庸家族才是大领主,否则,只能算中小领主——“六义附庸,蔚成大君”。   能被称为“附庸”的家族其实都是小贵族,他们比一般的武士要富裕,只是因为穷困,履行不了领主义务,故此才托庇与大领主旗下。所以,这些附庸虽然没有足够的兵力,但他们拿出手的,都是精锐——装备精良、武装到牙齿。   众多精锐临时组合在一起成一个队伍,还要托晋国军国主义教育的福。因为长久以来的军事教育,一群晋国农夫随意组织起来,就是一队精兵。而各附庸精锐组成的临时队伍,不用磨合,这些人的军事素养让他们自发地融合在一起。   于是,附庸军像一击沉重的右勾拳,冲中山国军队拦腰击去。   如果中山国军队的阵型严谨,那么他可以发动自己的左翼拦截这股生力军,但中山国军队现在已经分不清左右翼了,他们当中的勇敢者,不讲队形勇敢往前冲,怯懦者也不讲队形——他们掉头往后跑。结果,赵氏附庸组成的杂牌军像热刀切黄油一样,顺利的切入中山国毫无防护的侧翼了。   赵武看的意兴阑珊,他打了个哈欠,催促说:“出动骑兵吧,不要有什么预备队了……对面是一群放羊的,他们压根不知道什么叫战斗,让我们俘虏他们,带回自己家中,让他们替我们好好放羊吧。”   韩起点头表示赞同:“肯定是因为你太无耻了!你不宣而战,直接兵临城下,结果中山国仓促组织不起来军队,只好把国都内的流浪汉与公子哥武装起来上战场。这样的士兵,即使遇到许国人,也能与他们打的有声有色,而你赵武号称是‘晋国最锋利的矛’,跟他们打,纯粹是欺负人。”   确实是欺负人,一直完全铁骑化的军队遇上处于青铜器早期的军队,后者无论战斗技巧与军队的组织性都远远不如前者,那已经不是战斗了。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日落,中山国军队大败,出城而战的士兵不是阵亡就是被俘,被俘着中也包括他们的左师。由于中山国不敢打开城门,他们的败军中唯有最幸运的胆小鬼逃脱了大屠杀,流亡到了别的城市。   这一战让中山国彻底明白自己与“天下霸主”之间的差距,他们完全彻底的打消与晋军野战的念头,开始长久的闭城坚守。   奇怪的是,此战过后,赵武那方面也打消了攻城的念头,他们堵住中山国城门,开始在城外挖壕沟。   三日后,许国的军队到了,在城墙上视察的中山国国君忧虑的看着赵军营寨,询问左右:“晋人的兵车到了,但我看到原野上还源源不断地调来军队,晋人出动了多少军队?”   左右回答:“其实晋国人没有出动多少军队,我算了一下,先期赶到城下的人最多有五千——不足一个师,后面来的都是些小部队,三三两两的,队伍很零散,一点不像晋国人惯常的作风。”   中山国国君哀叹:“五千人!我们全国的军队竟然被五千晋人打败了。你瞧,后续赶到的人是三三两两,但他们深入我国国境,沿途只要有一座城市做出抵抗,他们也不会如此嚣张——三两个人竟敢大摇大摆在我国的土地上行走?”   中山国国君并不知道,后续赶到的晋国中小领主进入中山国国境后,看到沿途的城市完好无损,他们猛然想起:跟在赵武身后攻击中山国国都,可能要承受很大的损失。而攻城战从来都是持久的……所以,与其陪赵武到敌军城下闲坐,还不如顺路攻击那些中小城镇,检一点现成的战利品,这也算是替赵武“消除后顾之忧”吧。   于是,那些中小领主蝗虫般扑向沿途的中小城寨。   为了避免引发哄抢事件,领主们还自发的推举出几位小头目,有他们出面划分各个战区,规定各领主分片承包,严禁发生越境战斗的现象——后续赵兵经过的土地上,中山国各个部落忙于应付无群无尽的攻击都疲惫不堪,那敢出城拦截漫山遍野的赵氏武士。   十天后,赵氏的辎重大队终于赶到中山国城下——唯有直属于赵氏的武士与中小领主,才会不顾沿途的肥肉,一路往中山国城下奔跑。   这一天,中山国国都附近的田野终于宁静了,但赵武已经把中山国国都围得密不透风,困坐愁城的中山国国君现在已经习惯每天三次爬上城墙观望,他看着赵氏的军营,问左右:“晋人还没有攻城的打算?”   左右回答:“没有,晋国人这几天都在不断地挖壕沟,他们的举动很奇怪,士兵们挖出来的土都要用筛子过一遍,然后他们把筛出来的土做成泥球,这泥球……我仔细观察了,晋国军官好要测量泥球的大小,对泥球进行称重,似乎不符合规定的,他们还要求重新制作。”   中山国国军感慨:“我常常听说晋国人做事刻板,没想到他们居然刻板到这种地步,连挖出的土都要进行处置,还要筛一下才去做泥球,泥球的大小重量还有要求……他们做的泥鳅有多大,能够用手投掷吗?”   左右回答:“泥球很大,一个人很吃力的才能抱起来,我看不适合用手投掷。”   中山国国君再问:“那么,他们用这些泥球来做什么,没听说过用圆形泥球盖房子。”   此时赵武营寨里升起数股浓烟,国君脸上笑容刚刚浮现,马上又收敛了笑容:“不会是晋人营寨失火,这么大的烟是做什么的?”   左右回答:“这几天,晋国人除了做泥球之外,还派出人手四处砍柴,我远远瞧见他们在营寨四周搭建出几座陶窑,现在冒出烟来,大约是晋人生火烧窑了。”   中山国国君摇头,难以置信的说:“晋国人千里迢迢来到我国都城下,就为了跟我打上一仗,然后堵住我的城门,专心致志烧陶器……我们国内的陶器也不值钱啊?”   左右无话可说。中山国国君看了许久,看不出所以然来,便默默地走下城楼。   第二日,晋国人继续烧窑。   第三日,左右向中山国国君汇报:“晋国人烧的似乎不是陶器——连陶器都不如。他们昨天晚上就熄火了,今天早晨的火是重新升起来的——烧窑要烧五天到七天,晋国人只烧了两天,顶多把里面的泥土烧硬啊。但这样烧出的东西太脆,连陶器都不如。”   正说话间,只见一辆辆牛车缓缓驶出找军营寨,牛车上装满了泥球,在中山国目瞪口呆中,那些士兵将牛车赶到距离城墙不远的地方,开始卸载泥球——那些泥球果然脆,即使在卸载过程中,也常常发生碰碎事件。   卸下来的泥球一堆一堆的堆成金字塔结构,中山国人在城墙上看着一堆一堆的泥球有点发懵,中山国国君问左右:“这算什么,晋国人到底在做什么?”   一名大臣最有智慧,他点着头,睿智的回答:“晋国人的主将一定是赵武,那位与左师战场答话的将领一定是赵武本人。”   稍停,这位大臣精明的补充说:“没错,赵武应该亲自来了。我听说赵武当初在赵城就来过这么一手,他让奴隶们把石块堆积在赵城城外,以阻挡战车的行驶,然后乘着晋国国内动乱,利用那些石块快速完成修筑城墙的工作……”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这名大臣得意洋洋的用预言家的姿态宣布:“赵武这是打算筑城,他用了过去的手法,不断烧制一些泥球堆积在我们城墙之外,等材料备足后,他就要开始修城了。”   大家都张着嘴看着这名智者说不出话来,这名智者没有等到预料的喝彩,仔细琢磨,自己都觉得这个推论荒唐——人家赵武好歹是晋国预备元帅,国事繁忙的他千里迢迢来中山国,艰难的跟中山国人打了一仗,就为了取得在中山国国都门口修建自家别墅的权力?这理由也太搞笑了。   那位大臣深喘了几口气,马上又想到一个理由,赶紧补充说:“如今,快要入冬了,晋国人打算长久围困我们,他们这是要在我们城外盖起房子准备过冬啊。”   没有人质疑这段话,即使赵武跟中山国左师交谈过,中山国内的人也不清楚对面的将领是谁,这不奇怪。   春秋没有照相技术、没有电视,即使是春秋名人,如果不被人亲眼见过,面对面也不见得相识。再加上中山国出城作战的部队全军覆灭,败军在没有电话与QQ、手机短信的情况下,根本无法通知城内的人。这就造成了这场春秋时代最奇怪的战争:没有宣战的赵武,围城数日,城里还不知道他们跟谁交战。   城外,晋国人对于制作泥球的严谨态度已经吓坏了中山国的人。虽然在中山国国都之外修建一座城池,以围困中山国——这想法过于疯狂,工程量过于浩大,但谁让外面来的将领是当代筑城大师,谁让外面的军队是晋国人?   晋国军人啊,脑子都一根筋,只要上面有命令,才不管这命令是否疯狂,他们只会照章执行,而且执行的一板一眼,刻板的令人发指。   中山国国君慌忙问左右:“如果晋国人长久围困,我们的粮食够吗?”   左右回答:“我们储藏的粮食,支撑到明年开春不成问题,但开春之后,如果晋国人还不撤退,恐怕就困难了。另外,晋国人围城围得如此严,城中没有足够的柴草,百姓每天做饭烧什么?请君上向晋国人请求开放一个城门,容许我们出去采集柴草,还能顺便打一些猎物回来补充粮食的不足。”   中山国使者抵达赵军军营的时候,赵武正懒洋洋的躺在一张躺椅上观赏棒球比赛,田苏接待了中山国使节,并立刻答应了他们的要求:“我军每天清晨开放东门西门,正午的时候开始封闭,如果你们要采集柴草,请一定与正午的时候回城,否则,我们只能对那些晚回去的人进行扣留。”   赵武没有干涉田苏的指挥,等中山国使者告辞后,赵武不满的插嘴:“为什么让他们出去打柴,城中的日子过得越艰难,他们的抵抗越会被削弱。田苏,你现在容许他们出去打柴,守军们每天好吃好喝的,不是更有精力抵抗我们了吗?”   田苏还没来得及回答,潘党在身边懒洋洋的问:“城中那些人,将来不都是你的奴隶吗?”   田苏笑一笑解释:“围城的时候,容许城中的百姓出来打柴,那是惯例。如果城中百姓经过这一战伤亡惨重,那我们就不方便向对方讨要足够的征税了,因为我们要的多,他也拿不出来。那么,这场战争就得不偿失了——以往列国实行这个政策,就是因为他们要的是‘征服’。   虽然这次我们要的不是‘征服’,是灭绝,但城里那些人早晚都是主上的奴仆,让他们遭受损失,在这张战争中饿死或者冻死,损失的是主上的财产,主上如果不介意这些损失,我可以重新颁布命令……”   “谁说我不介意?”赵武变了脸色:“傻子才‘损人不利己’。传令下去,容许中山国人出门打柴,但过了正午回城的人,要一律扣留,扣留的人直接编入仆兵队,让他们给我们干体力活。”   第四日,晋国人继续烧窑,中山国城外堆集的泥球越来越多,看这架势,大家越来越相信赵武是打算堵住中山国城门修建自家别墅,因为他们城外堆积的泥球足够铺满整个城市了。   城里的人越发恐慌,有聪明人发现晋国人规定的漏洞,他们干脆乘打柴草的机会出城,而后故意迟迟未归,就等着晋国人扣留。然后快快乐乐的去晋国奴隶营打工。奴隶营至少能吃到热饭,还不用为安全提心吊胆。   于是,中山过国都内的居民越来越少,青年男子走光后,出城打柴的人轮到老人与孩子。而晋国人来者不拒,只要违反规定回城,一律扣留。   中山国内,卿大夫们并不在意百姓的出逃,这是理所当然的,对于奴隶制国家的“官员”来说,百姓——或者称“屁民”——的苦难死活可以漠然置之,国家的安危存亡可以视若无睹,但一关系到自己的官位(也就是乌纱帽),他们是绝不会掉以轻心的。   百姓出逃后,守军的粮食可以更宽裕,官员的乌纱帽没有丝毫应影响,所以中山国官员反而有意纵容这种出逃,到最后,他们干脆有计划的挑选妇女儿童和老人,驱赶他们出城,然后关闭城门,任晋国人在城外拘留他们。   中山国的百姓对这项政策也没有抵触,对他们来说,到那里不是做奴隶,给霸主国正卿打工,至少安全可以得到保障。所以围城战持续到一个月的时候,这场站争变的很滑稽:每天凌晨,总有大批家中绝粮的中山国百姓背着大包小包,等候在城门口,等中山国开放城门后,他们兴高采烈的直接去晋国营地报到。   刚开始的时候,出城打柴的人还知道装模作样手里拎把斧子,到后来,变成了一群人当中只有一两把斧子,最后离谱到整群出城的人没有一件打柴的工具,甚至没有一件金属物。   中山国开始驱赶妇女老弱后,晋军攻城的准备似乎已经完毕,正对四个城门的地方,晋军竖起了巨大的木杆——直到此时,中山国人终于知道那些泥球的用处。   它们是炮弹。   对于这种一次性消耗物品,赵武甚至懒得精工细作,他只是粗粗的进行硬化处理,然后就堆积在中山国城外。   三百架扭力石炮竖立在中山国南北两门。南门负责攻击的是田苏与卫敏;北门有赵武亲自担纲。按赵武的脾气,他身侧担任保卫的人手足以让这个世界胆寒——左面是天下第二潘党,副手是沉默寡言的武卿;右面是近战优秀的剑术大师英触,搭配擅长潜踪刺杀的猎手武连。他的背后是韩起及韩氏家臣。   围成多少日了,中山国人除了开始与赵武打过一仗外,再没有任何出城野战的念头,但即使是这样,领主赵武依旧把自己的安危放在首位,他连后路的保护都涉及到。   南门方向传来一声嘹亮的军号,赵武挥了挥手,他所在的北门军队勇军号进行响应。   号音平息,军鼓声隆隆响起,南北门同时开始试炮。一个个巨大的泥球被安放在发射架上,技术人员逐一对石炮进行调制。   中山国君臣忧虑的看着巨大的石弹逐一砸在城墙上,呼啸的石弹带着巨大的动能,将石墙上的防御设施砸烂,木屑横飞。一颗石弹擦肩而过,将中山国君身后的几名卫士击倒,幸运的是,这枚石弹硬化处理比较好,没有粉碎。   石弹带到了五六名侍从,当先被砸中的侍卫胸膛塌陷,其余几名侍卫或者捂着胳膊,或者抱着腿在那里放声惨叫,石弹仍在地上骨溜溜转动。中山国君面色苍白,看着那枚转动不停的泥球沉默不语。   那名睿智的大臣曾经以为赵武烧制泥球是为了修建城池,他因为敏锐的发现赵武的企图已经成为中山国新的左师,此刻他知道自己错了,错的离谱。   “怎么抵御?”中山国国君发现自己很冷静,他很钦佩自己能够平心静气说出这句话。   那名睿智的大臣、中山国新任左师回答:“可以拆下百姓的门板……”   中山国一位更聪明的人回答:“不如用布匹——门板虽然好,但那些泥球砸在门板上,无论是泥球碎裂还是门板碎裂,对附近的士兵都伤亡很大,不入收集百姓的衣服,串联成布幔围绕全城布防……”   奴隶社会跟封建社会是不同的,奴隶社会中官吏想爬上高位,无需给国家做出多少贡献,只要讨国君的欢心就行,为此,他们不惜不择手段。故此,新任左师虽然知道别人说的有道理,但他必须跟对方争。他打断对方话:“我们用什么缝这些衣服呢,用单根的线吗?一个粗壮的大汉衣服常有线开裂的时候,对方投过来的是能砸坏盾牌的泥球,这比一个壮汉的力量还要大,那些线能兜住泥球吗?”   更聪明的人回答:“可以用没有裁剪的布匹……”   新任左师反驳:“我们中山国哪有这么大的布庄?能储存足够环绕全城的布匹?”   破坏总比建设有用。其实,用布幔对付投石车确实有效,可惜的是中山国并不是商业繁华地带,没有大型的布庄,库房里存放足够多的布匹。所以那位更聪明人虽然想出了好方法,但却叫新任左师给破坏了,而且后者的理由十分充足。   城上这两人还在争夺“谁是最聪明人”的荣誉,城下,晋国南北城门开始用军号相互联系,一阵军号问答过后——天崩地裂。   用天崩地裂来形容晋国的总攻似乎过于简单。总之,当晋国人号角齐鸣的时候,中山国仿佛遭到了陨石魔法的袭击,满天都是飞舞的石弹,碎裂的石球四处飞舞,砸飞了盾牌、空中张牙舞爪的士兵大声惨叫,城墙上流淌的血液像小河、断折的武器、满地乱滚的士兵与石球残片……   天地都在颤抖,而且这种颤抖永无止尽。   隆隆声连绵不绝,第一轮射击过后,城墙上已经站不住人。中山国国君早已经撤到城下,他满脸痛苦的看着城墙上不断腾起的烟尘、时而飞到半空中四处乱溅的碎片,默默无语。   赵武这时候使用的抛石车武器,已经达到了中国社会元代(一千七百年后)的水平,处于青铜器时代早期的中山国怎能抵挡?   两日后,中山国都陷落,其国君被俘。 第一百四十四章 钓大鱼要下大饵   等到大法官士弱带着国内官员赶到中山国的时候,赵武已经没给中山国剩下什么——他快手快脚地将中山国的领土划分为二十个县治,归司徒府直属管辖。环绕这些直属领地边缘,则划分了十六个封领,参战的中小领主一人获得了其中一块小领地。此外,许国几位公子哥获得了数个小县。   赵武留给自己的是毗邻甲氏的大块平原,这些平原紧靠甲氏,方便赵武从甲氏调配人手直接开垦——真实的历史上,完成这项工作的是赵武灵王。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强化了赵氏骑兵,而后驱逐中山国国君,将其国土囊入怀中,由此,奠定了赵国战国七雄的基础。   赵武现在官越大权力也越大,他按照自家奖赏规则划分的奖品,只要大法官士弱点头,国君只有追认的份——这是悼公上任的时候与群臣做出的约定誓言:他将恪守封君义务。   大法官士弱面对这种情况,也唯有捏着鼻子追认了——这时候,整个中山国已经空了,蝗虫般的晋国中小领主蝗虫般的刮过中山国的领地,他们身后,别说活人了,连活着的动物都很少见。当然,这些领主们回家的行李鼓鼓囊囊,俘虏营庞大而冗长,每个人因此眉开眼笑。   这是一场奇怪的战争,赵武用家族报复的名义拉开了战争序幕,晋国的国君用国家的名义接过了接力棒,事后又承认了赵武对参战人员作出的家族封赏——亦即“领主封赏”。这情景类似“侯马盟誓”中赵鞅所做过的,但赵鞅所处的时代,晋国国君的权利已被削弱,晋国卿大夫在那时,再往前迈一步就是“三家分晋”;而此时,重新称霸的悼公正如日中天……   悼公做出事故追认的决定不是因为他愚蠢,是因为他占便宜了——赵氏完全可以用家族的力量攻灭中山国,实现自己的领土扩张,悼公只是做了个支持表态,就拿走了一半新占领土,顺便遏制了许国的扩张,从战略角度上来说,悼公没吃亏。   赵武也没吃亏,这是他初次作为封臣越过封建底线,私自扩张自己的领地,国君的许可在国内开创了一个先例,从此后,一头猛虎出笼了。   悼公也是迫不得已而事后追认,因为范匄的贪婪,导致晋国的整个领主阶层都参与了这场分赃。悼公如果反对,那就是跟整个领主阶层做对。这种做对的下场,厉公的被弑就是前车之鉴。   士弱勉强追认了赵武的封赏,而后直抱怨自己来晚了,战利品都瓜分完毕,他冲赵武抱怨:“这次我带来了一百多位公族大夫,君上的意思是让他们管理这片土地,可我进入中山国后,发现凡是有人烟的地方都已经有了归属,不是被这个小领主的占领,就是让那个小领主占领,划归国君直属的郡县空无一人,你让那些公族大夫怎么办?”   赵武只是笑,田苏代替他回答:“目前,我们已经统计出参战领主有四百多位……唉,说实话,我都为这个数目惊诧!平常都不知道这么多小领主躲藏在哪里,怎么一到分猪肉的时候,哗啦啦全都出来了。你带来了一百多位公族大夫,但这里有四百多个小领主,你说怎么办?”   士弱想了想,试探地说:“我带来了国君的命令……”   赵武开始鼓掌,田苏眼珠一转,马上回答:“我马上命令各地小领主‘献俘’,由你代替国君接受他们的献俘——你可以留下这场‘献俘’的三成,两成留给国君享用,剩下一成,由你带来的公族大夫分了吧。”   田苏低估了公族大夫的贪婪,士弱想了想,回答:“国君只有一个人,我们却有一百多人……不如我们留下其中一成给国君,其余的两成给大家分了。”   稍停,士弱马上补充:“接受‘献俘’后,我会以国君的名义认可大家对新占领土的封建权,不过,既然他们增加了封领,征税的调整以及出征士兵的数量……”   赵武马上接过话题:“征税的调整是我这个大司徒的职责,增加出战武士的数目属于范匄的职责,我听说范匄也在甲氏的边境……”   范匄出身于士氏,士弱马上解释:“这场战争有你主导,第二执政(副元帅范匄)只是视察甲氏的军备情况,毕竟甲氏刚刚受到袭击,所以他去看看也是应当……你放心,他停留在甲氏边境,绝不会踏入中山国境内。”   晋国军队的规矩严,绝不会出现重复指挥的现象,赵武是前敌最高指挥,哪怕是国君来了,他也只能按规矩停留在战场之外。而此时,整个中山国就是战场。   赵武笑着调侃:“第二执政现在一定急得跳脚。”   士弱明白赵武的意思,他也明白赵武为什么说出这句话——赵武以前是个谨小慎微的人,绝不会当众取笑别人……但现在——   士弱笑着解释:“他是来晚了,大家都已经把东西瓜分完了。原本他会早一点来,但恰好卫国执政孙林父派人来,要求承认他新扶持的卫国国君,范匄要接待孙林父,所以动身晚了,等他赶到甲氏边境,你已经把俘虏的中山国国君,以及他们的两任左师送到了邯郸城。   不过,范匄到并没有懊恼。他说:我晋国重新称霸,国君却没有好好奖赏大家,现在有了新占领土,大家都能分一点新肉,他是第二执政,国君不会亏待他的。”   赵武站起身来,问:“孙林父来了?现在谁接待?”   孙林父跟赵武是商业合作伙伴,所以对卫国的外交属于赵武的势力范围。除了卫国之外,赵武还从鲁郤姬那里接收了三郤留下的外交成果——对鲁国的外交。最后,他还是许国的国相。   外交是最有利润的官职,卫国鲁国都是二等国家,其中卫国还是等同于郑国的二等强国,赵武更不愿意放弃,所以他想知道当自己不在的时候,贪婪的范匄是否伸手了。   士弱明白赵武的意思,赵氏家族现在已经不是过去那种可以被忽视、被欺负的边缘家族了,虽然在人口数量上,赵氏家族在八大正卿中排不上名次,但赵氏拥有的土地数量,却为全国之冠。赵武一口气能够拿出半个军的铠装武士,如果容许他用柳条甲装备士兵,赵武能一口气拿出三到五万人。这样的家族谁都不敢忽视,也不能忽视。   范匄也不能。   士弱回答:“君上还没有打定主意,范匄说你不在国内,拒绝接见孙林父。”   范匄这是不想惹事,赵武很满意,他躬身回复:“这里的战斗基本结束,我留下几个家臣与一千骑兵在这里,至于我自己……马上回国,我要与国君商讨孙林父的事情。”   士弱笑眯眯地站起身来:“那么,你走后我马上在中山国建立郡县,完善各级法庭,另外建立巡警制度……”   赵武起身恭送大法官:“士师忙吧,我这里要准备动身回国,就不去送大法官了。”   士弱出门,韩起马上说:“不管别人的领地如何分配,我的领地一定要挨着你的甲氏,你可要把那块土地预先给我留出……”   赵武指了指士弱的背影:“那你还不赶快跟上去——我马上要回国内去,示弱一个法官,压制别人足够了,但还压制不了范匄,为了我们两个的利益,你必须留在中山国主持领地的划分与分配。你官职比示弱高,有你在,示弱只能听你的。到时候你想要什么领地,还不是随意在地图上画圈的事情。”   韩起跳了起来:“你说得对,咱们打下的城市,不能听从别人摆布,我去,分配的主导权理应当是我们。”   韩起匆匆走出赵武的大院,武连跳了起来尾随而出。他在周围晃了一圈,亲眼看着韩起走远了,这才返回屋里,抱怨:“我们辛辛苦苦准备了十年,才一举攻下中山国,如今,大家都来伸手,主上也不反对一下,就这样同意了?   这十年来我们容易吗,每天风餐露宿,绘制地图,了解兵力变化,了解每一个城主的脾气爱好,我们花了多少钱,牺牲了多少条生命,其他的家族只是站着看风景,便跟在我们后面捡了个大便宜,主上怎么就容许了呢?”   武连说话的时候,赵武正在跟谋士田苏低声商议,其余的武士都在注意倾听。唯独武昆大大咧咧的坐在一边,坐在一边东张西望,听了武连的抱怨,他哼了一声:“一个娃娃!你也算一个合格的斥候吗?中山国什么地形,你好好用脑子想一想。”   武昆——也就是潘党,还要继续说下去,田苏伸出一根指头:“嘘,有些事情可以做不可以说。”   赵武抬起头来,望着潘党微笑:“没想到你也能够一眼看出这里面的奥妙,不简单啊,你都可以独立带领军队作战了。”   潘党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赵武转向田苏,吩咐:“有些事情,大家毫不知情反而容易乱猜测,弄不好泄露了我们的计划,不如给大家交代一下,让诸位彼此心中有个底,也好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田苏点点头,他提笔在纸上画了一个大大的“L”,而后解释:“我们赵氏现在的领地状况,活像一个大树杈,树杈的长枝条是赵城、霍城、太原、通城,短枝条是甲氏的邯郸,中山国恰好是枝条上放的一块石头。   你们知道最近郤温氏的卖身投靠吗?据我所知,晋国公卿大夫早就开始收拢附庸了,比如胥氏,家族破灭后以奴仆的身份投入栾氏门下。而我们现在也收容了十多个附庸。   如今晋国的家族争斗越演越烈,要不了十多年,我们国家不会有中小领主,像郤温氏这样没有领主武装的小家族,只有投入大家族的保护之下,才能继续生存。   国内的情况错综复杂,但中山国的情况很简单——我们是这块的上当之无愧的老大。与此同时,无论国君分封到中山国多上小领主,他们想跟国内联系,就必须通过我们的封地,或者走太原,通过赵城前往国都;或者前往甲氏,通过邯郸前往国都。   在这种情况下,万一中山国境内有事,你说他们是向附近最大的领主求援,还是千里迢迢穿过这位领主的封地去向国君求援呢?   以我们一个家族的力量,想要快速开发中山国,那会非常吃力,因为中山国毕竟是比郑国国土面积还大的国家,所以在攻击中山国之前,我已经制定吸引其他家族前来中山国的计划,可惜我们还没来得及下手,范匄的贪心帮助了我们。   简单说吧:如果国君派一两个大家族来中山国,我们要竭力抗争一下,但如果他派一百多个小家族来,我们来者不拒。因为他们是替我们来开发中山国的。   诸位见过捕鸟吗?鸟笼子里撒一把稻谷,鸟会钻进笼子里,只顾啄食谷粒,忘了身在笼中——中山国就是我们的谷粒,太原与邯郸就是我们的笼子。范匄与国君参与刮分甲氏,那里是抢夺我们的战利品,分明是给我们送附庸的。凡是来中山国开发此地的人将来必定是我们的附庸,相信我,我会做到这一点的。”   武连嘴张的很大,下巴都要脱臼了,他扭脸看着武昆,好奇地问:“师昆,你刚才也看出来了?”   武昆因为年纪大了,官职高,所以其余的武士都把他称之为“老师”。   武昆哼了一声:“我哪里想到他们如此阴险,我只是在想:赵氏原有的领地仿佛大树杈(L型),但有了中山国,那就是一个封闭的方圆之地,进可以攻,退可以守,这是一个建立王国的资本。没想到这两个阴险的居然打算把这里四五百个小家族一口吞没,把整个中山国当做自己的势力范围。”   武昆冷言冷语惯了,大家都没有在意他的讽刺。赵武神游物外,脑海里勾勒出领地内的情景:山西五大盆地,我已经占领了两块,加上中山国一个整个河北省,我现在拥有的领土,大概相当于一个中等国家,或许比战国时代的赵国面积还大,这下子,即使是战国时代提早到来,我也不用手忙脚乱了。   其实,赵武现在已经无意中勾勒出一个王国的模糊形态,分封在边境的小领主是王国的屏障,散布在四处的领主们将是他国内的统治基础——按现在话说,就是“稳定的中产阶级”……   即使像范匄这样大领主来到中山国赵武也不怕,因为拓荒是极其艰苦的,大贵族们不可能把最宠爱的嫡长子派到中山国拓荒,他们派来的肯定是爹不疼娘不爱的家伙,只要赵武把笼子扎结实了,那些拓荒者巴不得自立门户,那么,他们的拓荒努力就成了赵武的成果。   这一计策本来是出自田苏之手,而后经过赵武的完善……这是个春秋时代,春秋不喜欢阴谋家,所以赵武把策划阴谋的荣誉归于田苏,自己做个甩手大掌柜。   十天后,雪花飘飘,赵武移交了中山国的事务,带领军队回国。在他身后是漫长的运输队,上万辆马车上堆满了中山国数百年积累的财富,精心挑选的奴隶面无表情的推着车子,跟着大部队行进。   武连在雪地里撒欢,他从队伍的头跑到队伍尾,眨眼间又跑了回来。一路上装腔作势的吆喝着,催促别人尽快赶路。重新跑到赵武身边,他欢呼雀跃地说:“主上,好多好多好东西,不知道这次我能分多少?我要盖一间大房子,买上足够多的奴仆,好好享受一番。”   赵武坐在战车上,身上裹着厚厚的皮裘,正在跟田苏低声交谈。他中断了谈话,仰脸感慨:“如今的家臣里,唯有武连还保持着童真,这样的话也敢当面问出来。”   武清本想上前斥责武连多嘴,听到赵武的话里没有斥责的意味,他默默的退后起来,不再开口。   赵武笑着反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能拿走这么多的战利品?”   武连笑着回答:“那些人占了我们的土地,自然要在钱财上容许我们多吃多占。不过,中山国国君也太富裕了吧,宫城里几个仓库都是满满的,我们把所有的车都装满,也不过囊括了八成库存,不知道那些围攻其他郡县的家族挣了多少?”   赵武大笑:“武昆说得对,你真不是一个合格的斥候。中山国是奴隶制国家,所有的人全是国君的奴隶,国君集中了整个国家的财富,其他人怎么有权拥有自己的财产呢?各郡县的情况都是你们打听出来的,难道你没注意吗?”   武连挠了挠头,回答:“我不识字,书记官写的东西我看不懂。”   田苏插嘴:“不读《诗》,无以言——就是野人一个,回去后,你该好好读书了。不为你自己读书,也要为你的孩子读书,因为今后你也是贵族了。”   武连捏起拳头,晃了晃胳膊回答:“这话我爱听,你这话让我充满了读《诗》的冲动,回去后我一定天天去学宫里听课。”   田苏接过话茬,补充说:“各大家族占了中山国的土地,让我们拿走了这么多的战利品,他们以为他们占便宜了,可尽量占领土地是赵氏以前的做法,如今已经过时了。赵氏的扩张已经到了极限,人力的缺乏使我们甚至无力独立开发中山国。那些家族学我们的样子,只会落入我们的圈套。   中山国地广人稀,但却拥有许多已经开发过的熟地,可惜那些土地的主人已经做了俘虏,整个国土上渺无人烟。所以中山国的开发,不是以占领土地为策略,人才是开发的关键。我们拿走了这些钱财,可以在奴隶市场上大量购入奴隶,明年开春,中山国就不是我们的负担。   我们必将成为中山国最大的领主,等到那些小领主醒悟过来,我们已经进入开发的第二步,只要我们步步争先,其他的领主只能无可选择的做我们的附庸。所以——”   赵武马上补充:“所以,武连,你拿上赏赐之后,赶紧去奴隶市场购买奴隶,手快一点还能够买得到,等我开始动手了,估计连明年的市场份额都要被我预定完。”   左右听了赵武的话,一起暗自点头。   当年冬,赵武进入国都新田,随行的还有许国国君,两人一起向悼公“献俘”。悼公按规定接受了两人三分之一俘虏,然后将部分中山国的土地再度转封给赵氏与许国。   没有分封的中山国土地,国君划分了郡县——所谓郡县,就是国君的直属领地,由国君任命官员,按农奴公社体制进行管理,税收直接归国君。   其实,这时候,晋国大多数领主已经学习赵氏,开始逐步废除奴隶制,给奴隶自由。因为奴隶的生产率低下,管理费用高昂,在此前的困境当中,各领主不得不选择了生产效率更高的租庸制。但国君没有这种紧迫感,所以国君直属的领地还维持着郡县奴隶制。   不过,国君想怎么治理他的领地,纯属个人自由,别人无权干涉,因此赵武只能面无表情地看着国君兴奋的任命其家奴为县长郡长。这一番折腾直到日落时分,国君才回过神来,他伸了个懒腰说:“自寡人即位以来,向南开拓步步艰难,成绩却不大,武哥不声不响,替寡人灭了大戎小戎,灭了中山国,新增了两块国土,这是开疆啊……”   悼公说赵武“开疆”——之前,赵武的甲氏不是由他开辟的,晋国以前就已经灭了甲氏部落,赵武只是前去开发而已。所以悼公没有把甲氏的开辟,算做赵武的开疆之功。   赵武鞠躬,谦逊的说:“向南攻击,称霸中原,那是马上就能收到现金的——其他的国家臣服了,我们立刻可以收到‘征税’,所以即使动用军队花费很巨大,也值得。但向北开发,需要的是拓荒,拓荒是一件不断要求投入的事情,前任几位元帅正是看到了这点,所以才不愿举兵向北。   我赵氏原来是一个弱小家族,喜欢捡软柿子欺负,所以我宁愿向北攻击。虽然向北攻击比较省力,但今后我们还需要不断地投入,以拓殖新占领的土地……” 第一百四十五章 好逍遥的间谍   悼公笑着回答:“武子说的虽然不错,但向北攻击,一旦新占领土地开发完善,那就属于我晋国的百世基业,向南攻击的手,不过是收取一点钱财而已。世人只顾眼前利益,目光紧盯着南方,武子却为我打下了争霸南方的基础,所以这次我除了奖励你封地之外,还要把宋国赠送的那半套乐队送给你,以奖励你的开疆之功。”   稍后,悼公宣布将中山国国君安置在霍城,由赵武加强监管,并容许中山国君继续用祭祀国君的礼仪规格祭祀自己的祖先——这也是春秋规矩。   处理完中山国国君,悼公正式宣布:“明年春我将于绵上阅兵,诸卿官职调整已经达成一致,武子也证明了自己的能力,今后你就是我的上军将了。”   赵武躬身谢过悼公的信任,悼公转而邀请:“武哥为了寡人奔波在外,如今总算回来了,寡人特意设了宴会……”   悼公一直不谈正题,赵武干脆单刀直入:“我听说卫国的孙林父还在国都等待,恳求我们承认他扶立得新君……眼看就要过年了,我希望尽快给孙林父一个答复。”   悼公皱了皱眉头,问:“上军将的意思呢?”   赵武回答:“不是早有定论吗——明年绵上阅军,卫国的军队是否参与?”   悼公眼前一亮:“这样最好,我们不给于卫国正式的认可,但可以同意卫国新君以国君的身份,带领卫国军队参与绵上阅兵——这样,我们并没有公开认可卫国的‘以下克上’,只是尊重即成事实。”   赵武马上肯定:“没错,我们并不正面答复卫国驱逐国君事件,但可以默认卫国新君的事实存在——孙林父是我们的盟友,身为霸主,我们必须庇护他,这是我们的责任,我们不能光让别人尽义务,在别人需要我们担当的时候,我们却把身子背过去。”   悼公摇头:“武哥,你并没有看清这件事的本质啊!如果我们尊重孙林父,把这件事担当起来,那么今后无论盟友制造的即成事实多么荒谬,我们都必须事后追认。诸侯国看到这种状况,是不是会认为只要手脚快,把即成事实摆在我们面前,一切事情都合理了?这样的话,人世间还有规则吗?谁还遵守上下尊卑的人间秩序?”   赵武不以为然:“君上还记得师旷说的话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即使是君主也不能例外,卫献公没有履行自己的义务,连卫国的百姓都唾弃了他——如果人世间真有规则的话,我们应该公开声援卫国孙林父。不应该认为君权可以无限扩张,甚至可以否定其他规则。”   悼公沉默片刻,答:“上军将终究是个卿。”   赵武回应:“君上终究是个君主。”   君臣之间刚才的对答,悼公已经换了称呼,转而用赵武的官职称呼对方。他说赵武终究是个卿,意思是说赵武考虑事情是站在卿大夫的立场上。赵武的回应是:你不能站在君权至上的立场上,否定全体封建卿大夫阶层做出的决定。   悼公已经失去了宴请赵武的兴致,他勉强起身,一言不发的走入后宫。   殿角,史官奋笔疾书记录下这段对话。赵武没有理睬史官的动作,他若无其事的站起身来,慢慢的走向殿外。   悼公在后宫一座宫殿高处,默默地看着赵武像没事人一样走出宫城,悼公的弟弟杨干在一旁提醒:“武子的立场早就变了,我们不能再把武宫守卫的官职交给武子了。”   悼公嗤的一声:“那么交给谁?交给你吗?你能够打得过武子吗?”   杨干无言以对,悼公叹了口气,感慨:“我幼年的时候,武哥就是我的玩伴,国内我可以信任的是谁?唯有武子啊。有时候忠臣也是诤臣,当初士燮的话虽然很难听,但我哥哥(指厉公)如果能够听得进去一两分,他怎会被自己的臣子杀死?   武哥能坚守自己的立场,从不因为跟谁关系好而动摇,这才是最值得信任的。你看,自我即位以来,武哥四处奔波,替我经营这个国家,他虽然陪我玩的时间少了,但我岂会不明白他对我的爱护?说起来,是我欠武哥的多,怎能在这个时候怀疑武哥对我的忠诚——我不是也常为了平衡国内的势力,常常侵犯武哥的既得利益,武哥都能理解我,从不就这个问题责难,我怎会不理解他呢?”   杨干无话可说。   悼公睿智,所以他成了霸主。与之相比,楚共王远远不如,所以他的失败是必然。   孙林父这时在晋国国都等待了一个多月,他已经把赵武的府邸当做自己的办公场所,每天准时来上班,日落时分才回去。今天听说赵兵已经穿过了棘门,去宫城见国君了,他特意没像往常一样日落动身回家。一直等到掌灯时分,终于见到了赵武。   “恭喜恭喜——新军将用半支新军,加上许国小国的力量,竟然攻灭了中山国。说起来,加上中山国,武子已经有攻灭三个国的赫赫名声,在中原也算是一代名将了……”   赵武赶紧纠正:“我已经不是新军将了,现在我是上军将。”   孙林父大喜:“已经公布了?”   赵武点头:“国君今天当面宣布了。另外,已经下达了绵上阅兵的命令,我们还有一两个月的准备时间,时间很紧啊。”   孙林父欣然:“那就好……我们卫国……?”   赵武回答:“你们的国君将带领卫国军队参加阅兵——我说的卫国国君,就是你们弄出来的那位孩子。”   孙林父裂开了嘴:“我就说嘛,只要你回来了,问题就解决了……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我马上通知寡君。”   赵武继续说:“另外,你也不要四处宣扬我的灭国之功了,晋国曾经攻灭三个国家的将领比比皆是,楚国攻破三十个国家的将领车载斗量,我这点小成绩,说出来丢人。”   孙林父辩解:“别人取得这样的成就是什么岁数?武子你才二十出头,已经是上军将了?再有十年,该是中军佐了吧?三十多岁就有权独立带领一国的军队征伐,你的成就能比前辈低吗?”   孙林父说的话没错。春秋时代虽然有小国君、小大臣频频出现,但百年霸主的晋国是老人政治。在这个国家,人到中年依旧担当一个大夫的“人才”比比皆是,赵武如此年轻就混到了上军将的位置,在政治局常委中排名第三位,如此资历,无论在真实的历史上,还是现在的历史上,这位“赵氏孤儿”都是独一号。   “低调,要低调点,我最喜欢的是躲在人背后打闷棍——打闷棍的人如果被人人警惕,那我就无法发挥特长了。”   孙林父点头:“明白明白……今年新年我就不回国了,让孩子们筹备年上阅兵——不知你府上能否留我一个床位,我好借你的府邸宴请客人。”   孙林父这么一说,赵武想起了国君的赏赐:“太好了,告诉你,今年过年,我有资格听音乐了,国君赏赐我半套乐队——编钟、洪钟大吕、罄钹、锣鼓,我们可以欢欢喜喜过个新年。”   孙林父赶紧搭腔:“把单姑娘也接回来,她最近去了父亲那里,有她在,我们还有资格听到(周)王室的丝竹之音……”   赵武一惊:“她怎么回家了?”   孙林父马上回答:“没事没事,我听说他父亲病重,所以回家照顾父亲,倒不是由于你家娇娇。”   赵武轻轻松了口气:“那我就按你的话,尽快把她接回来……我听说卫国的公族都逃往国外,你这下可算清净了。我帮了你这么大忙,执政是不是也该意思一点?”   孙林父胸有成竹:“我当然知道你家的房子不是白住的,这次我带来数千名奴隶,特地给你留下一百名壮年男子,三百名识字的家仆——这些都是那些公族留下的,久经训练啊。”   赵武郑重行礼:“我新占领了中山国一大块土地,正需要识字的人手帮助管理,你可解决了我的大问题,多谢多谢!”   孙林父倒也不客气,他说得很直白:“赵氏兴盛,则我孙氏也能兴盛,我们分处两国,并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而帮助赵氏就是帮助我们自己,你无须跟我客气。”   孙林父说的是大实话,他是卫国执政,跟赵武之间确实不存在争权夺利的事情,如今孙林父已经走上了弑君的道路,他的家族要想在卫国安稳的生存下去,唯有更紧密的拉拢晋国。而这时候,一名晋国上军将的支持对孙林父来说至关重要。   孙林父都袒露心怀了,赵武不再虚伪,他哈哈大笑着命令人摆上乐队,好酒好肉尽管上,隆重招待孙林父。随着赵武的吩咐,歌舞乐队鱼贯走上堂来,师偃领着这些人来见赵武,他乘个空子低声汇报:“秦国的宗正赢颂又来了,他还与赵胜拉上了关系,主上招待客人,是否顺便见一下赢颂?” ㈧_ ○_電_芓 _書_W_ w_ ω_.Τ_ Χ_t_零 _ 2 .c_o _m   这位赵胜不是战国时代的平原君赵胜,他是赵穿之孙,赵旃之子,属于晋国赵氏的旁支——在真实的历史上,他就是邯郸氏,封地是邯郸。   在下宫之乱中,赵旃因为已经从赵氏宗姓别出,逃过了那场灾难。从此他也不把自己当赵氏。   与真实的历史相同的是:这支赵氏旁支听到了赵武即将就任上军将的消息,在秦国赢氏宗正的撮合下,重新与赵氏合流;与真实的历史不同的是:这一支赵氏旁支现在还没有获得邯郸封地,他们的封地依旧是厉公赏赐的“贾”地,因此也被称之为“贾胜”。   “请上来……”赵武一边招呼师偃,一边向孙林父解释:“我秦国的亲戚来了,执政是否有兴趣见一下?”   谁都知道晋国人现在磨刀霍霍,就是想收拾秦国人。但赵武这位赢氏后人却可以公开可以接见秦国亲戚,这符合封建规则。   孙林父假装没听见,指着赵武的乐队打岔说:“你的乐队实在不成器,以前我想赠送你一些乐人,但礼乐是神圣的,没有国君的许可我不敢私自赠送,况且即使我赠送给你乐队,你也不敢私自享受。如今好了,你家已经有乐队了,就不存在违制问题,回头我送你几个礼乐班子,补上你家乐队的空白,你觉得怎么样?”   春秋时代送人礼乐班子,那是一种极为隆重的大礼,跟现代送人名车豪宅都不同,因为宝马豪宅,有钱你就可以享受到,而在春秋时代享受音乐,那需要行政级别。不够级别,再有钱你都买不到,还没人敢卖给你。   赵武大喜,他摆了摆手让师偃退下,满口感谢孙林父:“太好了,我原本对音乐有一些想法,可惜我的级别享受不到,如今有了国君的半套班子,加上你送的一些乐人,我就可以实现我的想法了。”   师偃慢慢退下,孙林父瞪大眼睛,问:“伯君(伯国君主,相当于称呼‘霸主’)只送给你半套班子啊?那么金石乐器你不能添加,你看魏绛拿到了半套音乐班子,他敢添加什么东西了吗?既然国君只赏赐你半套乐队,那么今后你家乐队的规格就是半套礼器(金石乐器),绝不可私自添加啊。   算了,我多送你一点歌姬,再加一点丝竹之声,金器就不送你了……”   俩人正闲扯着,师偃领着赢颂等人走进来。赢颂一路走,一路跟身边的人轻声谈笑着,他身边两人,一位较年长,一位十多岁。   赢颂依旧是那副人见人熟的模样,彼此相互介绍完毕,他拉着赵武介绍自己的身边人:“赢武,这位也是赢氏族人,他是赵穿之孙,赵旃之子。你们两人都在晋国,但这还是第一次见面吧?旁边这位年幼者是你的侄子赵获。”   赵武惊愕的张大嘴巴:“他叫赵获?我这个赵地领主怎么不知道?”   春秋时代,名字前加上封地的称号,那可不是随便的事。赢颂随便领上两个人来,就称呼他们姓赵……即使赵武容许他们认祖归宗,也不可能容许他们姓赵啊!   赵胜面色尴尬,他咳嗽一声,回答:“我贾氏赢姓,先祖赵旃也曾做过八正卿之位。下宫之乱的时候,先祖赵旃恰好病重,没能阻止那场阴谋。赵氏重新复兴后,我也恰好年幼,又没有赵氏那样的好家臣,所以没来得及来赵氏认祖归宗,请宗主原谅。   前段时间,秦国赢氏宗正来告诉我,他们已经承认赵氏为晋国赢氏宗主,我们也是赢姓,怎么敢游离于家族之外,请宗主容许我们认祖归宗。”   赢颂笑着帮腔:“赵氏孤儿形单影孤,赢氏宗姓能够在晋国枝繁茂密,也是一件好事。我听说赵氏最近正在大收附庸,没理由赵氏肯接纳外姓,却连本宗都拒之门外,那样的话,恐怕外姓都要笑话我们吧。”   孙林父端了酒杯,注意力全放在乐队上,好像没听到这里谈论。师偃低着头面无表情,一副听任赵武做主的架势。赵武眼睛转了一圈,找不到一个出主意的人,恰好这时,田苏洗浴完毕,跟着齐策联袂而来——后者作为韩氏留守,留在国都替韩起处理一些公务。   新客人来了,彼此打招呼又耽误了一段时间,等大家重新坐好,齐策马上点头接过话题:“我赵氏宗族力量薄弱,贾氏能够重归赵氏,这是赵氏的幸运。只是不知道贾氏还有多少领主武装?”   齐策这句话一问,赵胜苦着脸不想回答。赢颂马上解围:“你刚才说‘我赵氏’,我记得你齐策已经交换到了韩氏?”   田苏接话:“我两彼此交换,已经接近期限,明年主上就任上军将之后,我两就各回各家。”   赢颂马上回答:“好啊,在晋国卿大夫这种政治环境中,韩氏与赵氏亲密的如同一家人,也算是一个特例啊,赵韩两族的友谊真让我钦佩啊。”   齐策微笑着解释——他的话实际上是一种威胁:“先元帅韩厥由先祖抚养,赵韩友谊维持了七十年,我们还打算把这份友谊继续维持七十年。”   说完,齐策转向赵武,不咸不淡的说:“副元帅(范匄)最近提出了新的整军计划,他接纳了主上的建议,打算成立一支有六百辆军车组成的常备军队,与此同时,他打算清点各地的领主武装,把历年不符合出兵数量的小领主清查出来,或者减封,或者干脆收回封地……”   范匄动手了,在真实的历史上,范匄也是这时候动手的,他的策略是春秋时代出现了第一支常备军队,使得春秋末期战争的规模无限扩大。而范匄本人临终前认为,自己这项功劳可以使自己成为“不朽”的政治家,“不朽”这个词也出自于范匄。   现在有了赵武,范匄动手的欲望更迫切——因为惩罚中小领主,可是顺手实施兼并,扩大自己的附庸队伍,此举也导致晋国从此没有小领主。   赵武明白了,贾胜,或者称为赵胜,是因为即将面临失去领地的局面,不得不重新投入赵氏——在真实的历史上,赵胜后来对赵氏立了大功,从而被赵武的后代赏赐了邯郸城,从此成为“邯郸氏”。   “贾氏回归——当然不成问题,我正愁赵氏宗姓单薄,局面铺得太大,手下管理人才缺乏。赵氏能够回归,你我毕竟血脉相连,我就暂且在中山国给你划一块地,请贾氏暂时移居中山,协助我管理中山国。”   赵胜眼光里露出一丝失望的神情,田苏察觉到了,他慢悠悠的解释:“范匄插手的事情,我们不好再横加干涉。况且贾氏刚刚归宗,我主还没有就任上军将,这时候也不方便开口。所以这次我们没法帮上贾氏。   不过,既然贾氏归宗了,我主又替贾氏划了新领地,那么,一旦贾氏被剥夺旧有封地,也不是无处居住,正好可以借此扔掉那些盆盆罐罐,放心去中山国定居……”   赢颂插嘴:“不错,贾氏重新归与赵氏后,有了这颗大树,崛起是早晚的事情,如果贾氏诚心认祖归宗,何必在意过去的旧封地?”   赢颂的开口,意味着这件事尘埃落地。赵武举起了酒杯:“来来,奏乐,饮酒——我赵武今天首次享受到金石之乐,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   音乐声响起,赵武趁着乐声喧闹,凑近孙林父嬉皮笑脸:“执政,你刚才说送我一些歌姬……我手中存有一批各国舞姬,可是家中有一头猛虎,不敢带回家来,能不能把这些舞姬并入你送的人中,如果有人问起,你只管说都是你送的。”   孙林父举起酒杯:“一件小事,我答应了。”   赵武的话被身侧的赵胜听到了,一曲终了,赵胜举杯恳求:“宗主,既然赵氏容许我们归宗,请容许我拜见夫人。”   赵武轻轻点头,赢颂在一边马上补充:“即然这样,就趁着我在这,三日后开宗庙祠堂,正式举行归宗仪式。”   赵胜站起来,大礼拜谢。稍后,师偃上前引领着赵胜与赵获退了下去。   后院,智姬正领着姐妹们与赵巧人一起做手工。孩子们就在屋中桌子上读书写字。   春秋时代本来没有什么手工,娱乐手段单调。但因为赵氏开始发展毛纺业,打毛衣成了贵族妇女唯一的消遣。而这当中,数赵氏的女人对毛衣的创新最多,在国中享有盛誉。   屋里学习的除了赵武的两个孩子一个女儿,还有智氏唯一的后代智盈。此时虽然是初冬,但屋里在几个大炭炉的烘烤下,显得暖洋洋的,智家三个女人边打毛衣边叽叽喳喳,赵巧人在后面伺候,她最忙碌,不停的要照顾乱跑的蓝儿。   春秋时代对女人的教育不重视,蓝虽然跟哥哥们坐在一起,但学习不专心,在座的几个女人也不加约束。所以蓝写几笔子就扔下笔乱跑,不久被赵巧人哄回桌子边,但这种状况持续不了多久她又跑了。   师偃领着赵胜走近后院,先向嫡长子赵成介绍了情况,赵胜上前拜见赵成,然后又向智姬行礼。   冬日寂寞,几位女人闲得无事,赶紧招呼赵胜坐下。智姬打招呼:“我虽然在国都新田长大,却与贾氏很少见面,你这孩子都长这么大了,真是可爱……自从贾氏不再担任大夫,你们也很少去国都了吧?”   赵胜拱手:“我父亲去世后,我们连个大夫都没有当上,当然,我那时还小,就退回了封地,可惜我的家臣没有弟弟出色,他们不善经营,贾氏这几年越来越穷困。”   智姬好奇地问:“我夫主担任正卿有十多年了吧,贾氏既然与我们血脉相连,有困难为什么不去找我家男人?” 第一百四十六章 恐怖的绵上阅兵   赵胜拱手,态度越发恭敬:“昔日弟弟(赵武)担任新军佐的时候,贾氏的领主武装分配在下军栾黡名下,栾黡跟弟弟不和,我们一直不敢给弟弟带去麻烦,所以没敢打扰弟弟。”   此时,一阵音乐声渺渺的飘来,智姬抬起头来倾听,赵胜陪着小心解释:“弟弟这是招待卫国执政孙林父,以及秦国宗正赢颂……刚才听到一件趣事,听孙林父要赠送给弟弟一批歌姬,以充实弟弟的乐队。弟弟听说后,说他手上藏有一批舞姬,一直不敢带回家来。请求孙林父帮忙,以歌姬的身份挟裹那批人进入赵府……”   智姬的脸色阴沉下来,其余几个女人也停下了手上的活,瞪着赵胜。赵胜一声轻笑,补充:“弟弟说的好笑,那批人真是舞姬,随便用什么理由都可以带入府中,何必要孙林父帮忙。我看那批舞姬啊,没准什么舞都不会跳,只会献媚而已。”   智姬摆了摆手,脸色铁青:“赵胜,我的男人只能我说,别人没资格说他——你赵胜、或贾胜不过是来我家寻求庇护的一条狗,能不能成为‘赵胜’还需要我男人点头,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指责我家男人,滚!”   赵胜神态狼狈,陪在一边的师偃脸色也不好,他领着赵胜出门,不咸不淡的提醒:“我赵氏能够以一名赵氏孤儿崛起,全在于上下团结一心。外人都以为我主是畏惧夫人的凶悍,但其实,两夫妻间的事情没人能说得清,尤其容不得我们这些下臣插嘴。   我看主上让你去中山国那是做对了,你最好老老实实待在中山,没有召唤禁止来我们府邸。去了中山,地方上的政务不要插嘴,只管协助当地官吏稳定局势就好,等你们真正学会了如何经营家族,或许赵氏有你们说话的权利。”   赵胜愕然的问:“你是什么人?我是赵氏宗亲,赵氏的事情你一个家臣怎么敢随意做决定?”   师偃淡淡的回答:“你忘了,我就是师偃,赵氏家族武装由我负责训练和管理。”   赵胜拱手,态度恭敬:“原来是弟弟的两位老师之一,失态了。”   赵胜的儿子赵获一直没资格开口,这是他轻轻拉一拉赵胜衣袖,赵胜醒悟,马上说:“我已经见过夫人了,请师偃领我返回大堂,我一方面要与宗主商量仪式的问题,另一方面要向宗主告辞。”   师偃哼了一声:“你无须返回大堂了,只管回去在家等着,到时候我们通知你。”   说完,师偃返身就走。在他身后,几名赵氏武士围了上来,请赵胜父子出去。   赵胜父子几乎是被轰出赵武的府邸,站在大门口,赵胜跺脚咒骂:“我们好歹是血脉亲人,弟弟不让我们参与家族管理,如今我却要受一个下臣的侮辱,等着,我毕竟还是赵氏,我不信姓赵的人管不了赵氏的事情,等我掌了权,一定好好收拾他赵老头。”   赵获在一旁提醒:“父亲,我们还在叔叔门上,有什么话回家说吧。”   赵胜叹息:“你叔叔不肯帮忙找范匄,看来我们这次要失去封地啊。”   赵获眼睛闪亮:“我们是赵氏,赵氏还是贵族,重归赵氏后,父亲难道还得不到一个大夫位子?我觉得父亲不要提过高的要求,叔叔统领上军,那可是三万多名士兵,不可能全交给下臣管理。父亲不妨先向叔叔讨要一个军尉的职位,叔叔刚才不是说了吗,他手上缺乏管理人才。我们好歹是贵族,识文断字,这样的人不用他用谁?更何况我们终究是赵氏……我听说叔叔就是从军尉的职位上开始崛起的!”   赵胜马上点头:“刚才我看了叔叔的孩子,一个个举止拘谨,哪有我的儿子聪明,我赵胜家因为有你,一定会崛起的,我对此深信不疑。”   赵胜父子收拾了心情,爬上战车回家。与此同时,师偃返回大堂,险招主母智娇娇,劈头就问:“主母知道楚王稚气樊氏的故事吗?”   智娇娇诧异地问:“楚王之妻樊氏,不曾听说。”   师偃叩头回答:“楚庄王之妻樊氏,素有贤惠的名声。某日楚庄王有一次上朝议事,散朝很晚。回宫时樊姬下殿迎接,问庄王:‘今天散朝这么晚,大王一定饥饿疲倦了吧?’   楚庄王笑着回答说:‘跟贤人在一起谈天说地,就不知道饥饿疲倦了。’   樊姬反问:‘大王所说的贤人是谁啊?’   楚庄王答:‘是虞丘子。’   樊姬听了,浅笑不语,显得不以为然。楚庄王奇怪,反问道:‘你笑什么呢?’   樊姬说:‘虞丘子可以算是贤臣,但忠臣还说不上。’楚庄王问:‘樊姬何出此言呢?’   樊姬说:‘我伺候大王也有十一年了,曾经派人到郑国、卫国寻求贤女入宫服侍大王,现在后宫里比我贤良的有两人,跟我并列的有七人——难道我不想独占大王的爱宠吗?但是我听说堂上女子多,就可以用来观察她们的才能,我不能因为自己的私情蒙蔽国事,才想让大王多见到一些人,多多了解别人的才能。   可是虞丘子担任楚国丞相也有十余年,推荐给大王的不外乎自己的子弟和同族兄弟,却从没有听说他推荐贤人斥退不贤的人,这样做无疑会蒙蔽国君,堵塞贤人进身的机会。知道贤人而不推荐,可说不忠;不知道哪些人是贤人,可说是不智。这些还不够可笑的么。’   第二天,楚庄王把樊姬的话转告给虞丘子,虞丘子听后十分羞愧,离开座位,诚惶诚恐地站着,无言以对。之后虞丘子遍访贤士,最终找到贤士孙叔敖,把他推荐给楚庄王——楚庄王因孙叔敖的治理,而称霸南方,并迫使我晋国失去霸业,至今,楚国仍在享受孙叔敖的成就。”   智娇娇沉默片刻,郑重向师偃行礼:“你想说的我已经明白,赵氏人丁单薄,我怎敢用自己的私欲耽误赵氏大业,耽误贤人出头的机会……你回去告诉主上,智娇娇也将仿照樊氏,替赵氏多多挑选贤人。”   师偃起身,回到赵武那里汇报他对贾氏的决定,并说:“这个赵(贾)胜是一头中山狼,我怕主上会养虎遗患。不如他们认祖归宗的事情由少主出面,以便少主今后能够压制赵胜家族。”   赵武想了想,猛然忙出一句令人啼笑皆非的话:“看来我的女人太少了。”   这句话现代人难以理解,春秋人都知道赵武说了什么,师偃拱手建议:“如今我赵氏已经站稳了脚跟,臣下恳请主上广纳姬妾,替我赵氏多生育几个孩子,以便壮大赵族……   臣下还有一个建议:我们学宫育才十多年,培育出来的武士遗孤约三百余人,我们可以选择其中优秀者,赐给他赵姓,让他成为赵氏小宗,以此壮大赵氏。”   赵武把目光转向赢颂,赢颂轻咳一声,苦笑回答:“我没有办法将那些假子(义子)列入赢氏宗谱,那是你们赵氏的事情,我不干涉。”   赵武明白了赢颂的话,他给赵武开了个门缝,虽然不承认他收的干儿子为赢氏宗姓人,但却默认赵氏的所为。所以赵武马上下令:“先挑十二人……”   刚才谈论赵氏宗姓的事,齐策田苏没资格插嘴,现在赵武决定了,齐策马上补充:“这件事要立刻办,仪式至少要在赵胜之前举行,这样,赵胜进来后就没有什么争抢的余地。”   齐策出的计策激进,田苏更阴险,他建议:“师偃刚才的法子很不错,让赵胜去到中山国,那里荒无人烟,要发展起来至少需要五十年,而且即使发展壮大了,也要受我们的控制。不过,中山国毕竟荒僻,如果什么职务都不给赵胜,就怕他借着赵氏族人的身份进行兼并,那样中山国就不归我们所有了,没准便宜了赵胜。   我认为应该给他一个具体职务,这样他的职责就限定了,没法四处插手。我认为,给他安置的封地不能靠近边境,因为这样,他可能狐假虎威,吞并边境上的小领主,并不断向外扩张。当然,我同样认为这块安置地也不能靠近甲氏,防止他对甲氏施加影响——下民无知,而他那赵氏宗亲的身份很能唬人。”   齐策又补充一句:“当然也不能靠近中山国都,因为那里将是我们治理中山国的中心。”   赢颂沉默不语,赵武摆摆手:“这个问题回头再讨论,我们今天且饮酒欢乐。”   赵胜只是一个不出色的赢氏旁支,赢颂只不过是借这个理由重新进入晋国,来侦察军情的。为了这个不出色的旁支得罪赵氏大宗,赢颂没有那么傻,赵武也知道这点,所以当着赢颂的面谈论对赵胜家族的防范与处置——这番谈论过后,也等于赵氏的处置方法在赢氏宗姓那里备了案,今后,赵胜连申诉的地方都找不到。   赵胜归宗,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赵武没有出面,三日后的清晨,在赢颂的见证下,赵成主持了开祠堂仪式,先是接纳了十二名义子,然后轮到赵胜认祖归宗——此时,赵胜其实已经获得消息,范匄追究去年的出兵额度,贾氏因为出兵的兵车数量不足,失去了自己的封地。   仪式上赵武没有出现,赵胜向少宗主赵成提出求见赵武的请求,赵成心不在焉回答:“父亲去了宫城,今天大约回来的很晚……赢颂爷爷,我们一同走。”   赢颂听了赵成的召唤,紧走几步跟着赵成扬长而去,师修的儿子伯州平上来招呼赵胜,赵胜对别人的忽视有点不满,他儿子赵获仰起脸,故作天真的说:“成哥哥每天都读得什么书,我很想陪成哥哥一起读书,这位上大夫,能不能领我去见见成哥哥,我想陪他玩耍。”   伯州平笑盈盈回答:“少主身边的玩伴已经够了,主上今天一口气给他选了十二个人,获哥如果有兴趣学习,我回头会告诉主上。不过,中山国马上要春耕了,主上的意思是,请你们家族立刻派人去中山,协助当地官员进行春耕……”   伯州平说完,笑眯眯地领着赵胜父子向外面走,不管赵胜父子如何让抗议,他总是笑眯眯的——坚决不听对方的解释。   后院,赢颂跟着赵成进入一座大屋,此时,中院丝管悠悠,似乎正在举行宴会。赢颂站在屋门口犹豫了一下,迈步走进屋内,却发现赵武正在屋子里看书。赢颂笑了:“你儿子说你去了攻城,我听到前院在奏乐,以为你不在宫城也在前院,怎么也不会想到你在这里静静的读书。”   赵武轻轻点点头,淡淡的放下了书本,赵巧人走过来给赢颂递上酒水,紧接着,今天加入赵氏的十二名义子走过来向赵武行礼,行拜见父亲的礼节。随后齐策出现,安排了十二名义子坐在赵成身后,他自己走到赵武身边坐好,目光咄咄地看向赢颂。   赵武平静的等待屋中喧闹平息,他望向眼前、著名的春秋纵横家赢颂:“赵胜的事情已经安排好了,我们该谈一点私事了——你这次来,是打算跟我继续贸易,还是打算赎回被俘的秦军?”   赢颂优雅的笑着:“谁都知道赵武吃人不吐骨头,那些被俘秦军跟了你两年,恐怕我想赎回他们,他们自己也不愿意跟我走了。哦,所以我是来做贸易的,我带来了三千匹战马,上万头牛,希望向赵氏购买粮食。”   门口走进来田苏,他边走边说:“我赵氏从不出售粮食,就算是国君从赵氏手上拿粮食,那也得跟我们交换……”   赢颂神态轻松,提醒说:“赵氏缺粮食的时候,秦国赢氏可是卖给赵氏粮食的。”   田苏回答:“没错,我们对此也感到非常的遗憾——赵氏今年垦荒面积更大,我们迫切需要耕马耕牛,但我们实在无法出售粮食,因为我们的国君刚刚正式下达了绵上阅兵令。”   赢颂挺了挺身子,语气平静的问:“这么说,战争就要开始了?”   齐策回答:“没错,秦国两次入侵我们,以我们晋国人的性格,是一定要报复的——就在明年。”   赢颂微笑:“晋国现在强大的令人恐惧,中原已经没有对手了,是该向我们秦国示威了——那么,我这次带来的牛马,就用来赎回我们的军官吧。我们的庶长鲍估计在你们这呆腻了,请容许他回家。”   田苏同样微笑着反驳:“几千头牛马换一位庶长,上百位秦国的军官,这价格未免太低了。尤其是这几位军官在我国居住了两年,我军虚实他们都知道了。眼看大战来临,我们肯放,君上那里恐怕也不许。”   齐策田苏与赢颂唇枪舌剑,赵成坐在旁边两眼闪亮,十分努力的倾听着,赵武坐在旁边,仔细观察赵成身后十二人的表情,并把他们的表现一一记入心中。稍倾,赵武问赵成:“你怎么看?”   赢颂抢先回答:“我再加一百金(青铜),两百个歌伎——这些都是奉送给你们国君的。”   赵成细声细气回答:“父亲常告诉我,不要轻易下判断,这件事我不懂,无法给父亲答案。”   赵武与两位谋士一脸的失望,停了一下,赵武转身对赢颂说:“你的礼物我收下了,国君那方面我会提出请求,但国君同意不同意,我无法做出保证。”   赢颂拱手:“多谢了……我听到前院丝管悠悠,似乎正在举行宴会,我可以参加吗?”   赵武点头:“那是孙林父借我家院子宴客,我这就让人领你过去。”   赢颂退下,赵武问赵成:“我为什么做那个决定,你好好想想,回头回答我。”   赵成默默思考,齐策提醒:“赢颂的使命不是来交换俘虏的,天下人都知道我们下一步要打秦国,他是来窥探我们虚实的,所以我们无论交不交给他俘虏,他都必须来一趟。而我判断,没准他是空手来的,我们真打算交给他们俘虏,他反而拿不出自己承诺的交换礼物来。毕竟秦国接连两次大败都败在我赵氏手上,虚弱的秦国能拿出那么丰厚的礼物吗?”   赵成眨了一下眼睛:“父亲明知道秦国拿不出交换礼物,却要同意他的交换,不怕秦国恼羞成怒,或者自感羞愧……无论哪一种情况,我们跟秦国的交易都断绝了啊。”   田苏插话:“其实我们跟秦国的贸易没有什么大的收益。秦国太封闭了,他们崇尚简朴,我们的奢侈品在那里销售的并不好。而秦国的物产又太贫乏了,除了产自西戎的牛马,他们没什么特色出产。而我们现在有了中山国,养马的牧场不再发愁,今后我们牛马的产量甚至要超过秦国。”   赵成迷惑的瞪大眼睛,在他身后,一个小孩突然插嘴:“我明白,父亲是看到秦国赢氏插手赵氏宗族的事情,感到非常不满,所以成心给他们一个难堪。”   赵武摆手,指着刚才插话的那个孩子下令:“从今天起,你拜田苏为师,跟他学习阴谋诡计吧。”   那孩子赶紧当堂拜师……   看着赵成退下的背影,赵武摇头:“太不果断了,在这个人吃人的社会,如此拿不定主意,会让人连骨头都吞了。”   田苏顺嘴说:“刚才拜我为师的那个孩子,心里太阴暗了,我怕少主会受他的影响。”   齐策插话:“毕竟是孩子,主上常年征战在外,偶然与孩子相处,别给他太多的压力,否则,孩子都不敢跟你在一起了。”   田苏叹息:“主上的后代还是太少,连个挑选的余地都没有……请主上务必广纳姬妾,让赵氏尽可能的开枝散叶。”   齐策笑了:“你们总说我出的主意过于激进,看来这次是你们激进了。少主毕竟还小,在我看来,你们期望过高了。主上现在不到三十,官职才是个上军将,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培养少主,实在不行,我们还可以期待更下一代。”   赵武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赵胜的父亲是先君的女婿,连这样的人都丢掉封地——晋国国内兼并的暴风雨就要来了,我们要早作准备啊。”   数日后,范匄从甲氏返回,在中山国收获不多的范匄马上将目光转向了国内小领主,他严厉的按照规定盘查历年领主的出兵数额,但凡有完不成规定的领主,都受到了减封,或者干脆取消封地的待遇,一时之间,晋国国内贵族数量锐减,那些失去封地的贵族沦落成浪人,并开始四处寻找赏识者卖身……中国最早的一批流浪武士,以及纵横家诞生了。   在这种风潮下,许多小领主纷纷投入大领主门下做附庸,于是,整个晋国暗流涌动,大贵族们视力急剧膨胀。范匄上下其手,腰包鼓得满满的。   这年春,各家族开始集结——这次绵上阅兵是在范匄严厉处罚之后进行的,连一贯喜欢偷工减料的赵武都不敢在出兵数量上瞎糊弄。好在与他搭配的是韩氏,总数三万多的兵额,韩氏与他一人一半,凑够了五百辆战车的规定。   绵上阅兵,晋国四军总共集结了两千辆战车。在春秋时,这是一个令人恐惧的数目,此前从来没有哪个国家战车数量超过一千,而这次绵上阅兵之后,诞生了一个新词:千乘之国。   一乘战车,随车步兵七十五人;加上战车上的车士,兵力为七十八人。   一千乘,意味着光正式作战的正卒,就达到了七万八千人。   故此,晋国此次集结兵力超过十五万,如果加上辅助作战的辅兵、仆兵、奴兵,总军力超过百万。   绵上阅兵,目标是秦国。   在春秋这个青铜器时代末期,这个数目,连百年后、希波战争中的波斯人听了,都要屏住呼吸…… 第一百四十七章 唯余马首是瞻   绵上阅兵式后,赵武正式就任“上军将”,而上军副将是自己熟悉的韩起。此外,国君还按照赵武的建议,用士富为新军将,七岁的智盈为新军佐,当然,由于这两个人军事技巧不高,新军残缺不全,所以新军直属于上军旗下,仍由赵武代替指挥。   这下子,赵武名义上等于掌握了两只整编军,等于晋国半数的武力控制在他手里。   阅兵过后,贺喜声的不断,孙林父带着卫国新国君——卫殇公前来祝贺。卫殇公是个孩子,比较拘谨,孙林父显得很霸道,他霸气十足的在卫殇公之前祝贺完赵武,马上腆着脸说:“武子,你可够财大气粗的,阅兵式上,新军与上军的武器铠甲都不错,你竟然能一下子装备起两个整编军来,能不能支援一下我们卫国,送我们几千戈矛如何?”   孙林父跟赵武这么说话,是想在卫国国君面前显示自己跟霸主国上卿的熟悉,但他并不是真的需要赵氏武器。赵武知道这点,故意顺着孙林父的口气回答:“郑、卫、宋、鲁,你们都是二等强国,你卫国曾经有数次击败郑国的历史,没准你们现在在二等强国中排名第一,别人缺武器,卫国不会缺啊!”   上军佐韩起穿着一身新铠甲,在赵武旁边帮腔:“执政过分夸奖了,新军是一只残缺的军队,智氏指望不上,士氏被秦国人打残了,现在那支军队都是杂兵拼凑的,战斗力不如我们一个师,就是样子好看而已,执政不要当真。”   孙林父继续调侃:“我听说新军虽然不满编,但也有三百多辆兵车。我卫国全国也就能凑出四五百辆兵车,哪怕是做样子,我们也拿不出类似华丽的军队啊……”   孙林父说完,凑近赵武问:“贵国国君准备什么时候讨伐秦国,要动用多少军队?”   赵武微笑不语,韩起在旁大大咧咧回答:“阅兵结束后,诸侯的军队不解散,晋、齐、宋、鲁、卫、郑、曹、邾、滕、薛、杞、小邾、许等13国联军将直接开往泾水,进攻秦国本土……”   此时,悼公正在跟新任元帅荀偃讨论卫国的事情,悼公痛苦的说:“虽然师旷劝过我,武子也劝过我,但我今日见到卫国那个小孩(指卫殇公),终究憋不住的恶心,活像吞了一颗苍蝇。元帅,我们难道对卫国的逐君事件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悼公问荀偃——卫国孙林父只是“逐君”,荀偃还曾杀过一个国君。   荀偃严肃的回答:“君上,我们大军眼看就要出发,现在我们的敌人是秦国而不是卫国。所以,根据现有的情况,最好还是因势利导安定卫国算了。现在卫国已经是二等强国,他们有了新的国君,我们单独攻打它也不见得就能成功,而调集所有诸侯国诸侯……君上,难道我们不报复秦国了吗?   史佚说过:‘对方不可倾覆,就应因势而安抚之。’仲虺也说:‘已经灭亡的可以欺侮它;正在动乱的可以占领;推翻推灭的,巩固现存的(推亡固存)国家,正是为强国之道。’,所以,君上即使再不满,也请您忍下这口气,暂时安定卫国,以后再等待时机吧。”   师旷跟悼公谈的全是大道理,赵武跟悼公谈的是法律问题,荀偃纯粹从政治智慧的角度探讨卫国的利益问题,比前两者的务虚言论更加有分量了。对此,悼公唯有默认了。   数日后,联军从绵上开拔。   这是一只春秋时代从未有过的庞大大军,光是晋国本身的战车数量就达到了两千乘,加上其余三个附庸国,战车总数达到令人颤抖的四千乘——此时,赢颂已经回到了秦国。   诸侯国的联军在泾水南浩浩荡荡,秦军统帅庶长“牙”忧虑的看着对岸的军队,问身边的赢颂:“公子,如此庞大的军队,恐怕我们无法抵御,如今楚国拒绝我们的求援,单凭秦国的力量……请容许我退兵三十里(一舍),以回避联军的锋芒。”   赢颂眯着眼睛看对岸的军队,回答:“我不怕联军渡河,虽然他们渡过河后能取得了北岸的控制权,但这样庞大的军队,需要多少粮食供应?如今正是春季,青黄不接。晋国联军的粮草全靠水陆转运,他们能供应的上吗?等到他们粮草匮乏,被迫撤军的时候,无论他们渡过河多少军队,我们都可以把他们赶到河里喂鱼。   但我最害怕的是,河对岸有赢氏的赵武,他最擅长的是蚕食,我害怕他在对岸筑城——这厮很得意于自己筑城大师的名声,走到哪都像狗占窝似得,拉一滩屎、留下一座坚不可摧的城市,我怕他在对岸修起城来,那么,泾水南岸就不再归我秦国所有。”   庶长牙听了,皱着眉头说:“去年我送公主去楚国完婚,曾顺路观看了武昌城。那座城市虽然小,但设施完善,我曾以攻城者的角度,推究如何攻陷那座城市,但越推究越让我无奈,没有强大的船队封锁武昌的水陆,我们连围困那座城市都做不到。   如今泾水也临河,如果赵武在对面盖起一座武昌城,那么秦国就无可奈何了。所以我建议尽快撤兵,空出河岸,引诱联军北上渡河,再用我们的水军……”   春秋时舟师较为发达的国家,除了楚国外,谁都不会想到舟师第二庞大的不是霸主国,也不是南方的吴越,而是内陆国家秦国——据《史记》记载,秦“舫船载卒,一舫载五十人与三月之食,下水而浮一日行三百余里”。   庶长牙说动用水师,赢颂犹豫一下,回答:“我同意你的一半看法——你还不知道武昌城最近的情况,听说陈国国君已经将他增扩了三重城郭,连楚王都赞叹说:那座城市不可陷落。所以,放晋国渡河,千万别让赵武找到在南岸筑城的借口,是关键。   但你说的动用水师,这我不能同意——赵武子从南方归来,一直拼命发展水师,他享有匠器大师的名声,我不能预测赵氏现在的水师发展到什么程度,但水师是我们的最后屏障,如果我秦国失去水师,晋国就可以逆流而上,直接攻击我们的都城了。所以,除非万不得已,我决不容许任何人拿水师冒险。”   赢颂说话时,河对岸,由于船只有限,联军许久无法确立军队渡河序列。诸侯的积极性相当令人失望,各国人马相互观望,荀偃指望晋国的坚定盟友孙林父,但这位卫国执政推脱说:“我卫国甲杖不全,缺乏渡河的船只,再说,卫国国内动乱刚刚平息,不敢在这场大战中担任先锋。”   此时,晋悼公自己留在秦晋边境的武威堡,前线,晋国八正卿都到齐了,甚至包括七岁的荀盈。   荀偃转向赵武:“我听说赵氏这几年一直在规划发展水运,赵氏能调来多少船只?”   赵武摇头:“从甲氏调来船只,还不如在这里架桥——现在我们的造船技术并不过关,从黄河把船行驶到泾水附近,耗费的时间还不如直接在泾水边造船呢。但如果我们有造船的功夫,不如直接造一座桥。指望船只一船一船的摆渡士卒,一次能运多少士兵渡河,万一有事,我们靠船只调兵吗?但如果造一座大桥,则我军进退自如。   泾水并不宽阔,北方的河流,水深也并不深,浅的地方甚至可以涉水过河……就让我们造几座桥吧,如此一来,军队随时可以从桥上通行于南北岸。”   荀偃拍板:“你立刻带领上军与新军一起建桥,我要求十天内修好三座通向北岸的大桥。”   “十天,我给你造六座大桥”,赵武斩钉截铁的回答。   新军加上上军,士兵总数将近五万人,加上辅助兵(多指辎重兵)、奴兵(炊事兵)、仆兵(协助武士负担铠甲武器的步卒,春秋后期也是战车后随从步兵)、徒兵(跟随战车后作战的士兵),总数达到四十万。   这么多人手一起动手,赵武说建造六座大桥,那是真谦虚……他最终建造了十座桥,分布在河岸上下二十里范围内。   大桥建好,荀偃催促各国联军动身,晋国大夫叔向(羊舌氏)被派去催促鲁国。鲁国要依仗晋国庇护,鲁国主帅叔孙穆子(叔孙豹)满口答应:“没问题,我们鲁军将第一个渡河,但我们希望赵武子陪同我们,屏护我们的侧翼。”   晋国大夫叔向很为难:“上军将带领新军与上军彻夜不断的伐木,十天里都没有休息,元帅已经许可他们作为垫后……”   鲁国主帅叔孙穆子(叔孙豹)皱了皱眉:“好吧,即使没有人陪伴,我们鲁军也将当先渡河。希望晋国解决了西线危机后,能够想到我们鲁国的危难,那样的话,哪怕我们鲁国这支军队全部葬送了,我也对得起国家。”   叔向(羊舌氏)郑重的行了个礼:“元帅已经说了,武子就在今年,战后就出使鲁国。”   叔孙豹跳了起来:“告诉元帅,我们鲁国人拼了。”   晋国大夫叔向马上回答:“许国人将追随你们后面,许国带兵的统帅是赵氏家臣武鲋,你应该放心的。”   叔孙豹大喝:“武鲋一向统领赵氏武士在家留守,现在赵武子肯把他拿出来,统领许国的军队屏护我们,这是赵武子对我们的照顾,请看我们鲁国人的勇猛吧。”   稍后,叔向抵达联军营寨的郑国军营。   郑国刚刚归附晋国,这是他们首次参加由北方诸侯组成的联军。帅军的司马子硚听说卫国军队推脱不肯上前,他立刻坐不住了,动身赶往卫国军营,先找到了卫国大将北宫懿子(北宫括),劝解说:“亲附别人而又三心二意,没有比这更让人厌恶的了!我们郑国此前的例子摆在前面,卫国不能不警惕啊。   如今卫国才经历过一番动荡,你们被驱逐的前任国君还守在边境上观望,如果卫国这次出战中得罪了霸主,没有霸主的支持,你们回去怎么向国家交代呢?”   子硚说完这话,孙林父满头大汗的从帐后冲了出来,他握住子硚得手感慨说:“郑国有这么明智而贤能的大臣,今后郑国一定能够崛起。我孙林父最近太顺利了,以至于不记得天高地厚,这次多亏了你的提醒,请容许我追随在你的战马后面(追附骥尾),我们两国一起渡河。”   二等强国里三个国家动了,联军总算受到鼓舞,纷纷表示愿意渡河——荀偃下令:由鲁军率先渡河,卫国郑国紧随其后,许国作为后锋,渡河后守卫桥梁,而后晋国中军为第一锋,下军为次锋,上军为殿后,新军留守河南岸;晋军渡河后,其余列国再跟随下军的脚步,陆续渡河。   荀偃的排兵列阵违反了晋国惯常的作战风格——晋国平常作战排列的是五阵,中军是指挥中枢,一般不首发出阵,这次荀偃颠覆了晋国惯常做法。   大军渡河后,鲁国、许国、郑国、卫国四国军队为先驱,缓缓的逼近秦国棫林(在今陕西省泾阳县)城——秦军大部队就停留在泾阳,庶长牙忧心仲中的看着城外铺天盖地的军旗,对赢颂说:“公子,我们已经退无可退。”   赢颂神态轻松:“那就战吧,你死了我填上去,我死了——寡君正在后面整理军队,我们如果都死了,寡君将带领军队亲自上阵……秦国的生死存亡,在此一战。”   庶长牙询问:“公子,我们在泾水上游的投毒工作完成了吗?”   赢颂回答:“已经往河中投放了一百多匹瘟马,还有死尸,鸡鸭尸体无数。”   庶长牙又问:“晋国人不熟悉地理,今夜我们是否可以发动夜袭?”   赢颂大惊:“不可,对面有赵武,这家伙是属乌龟的,多年来只有他偷袭别人,没有别人偷袭他的份,我们秦军在武威堡吃过亏,不要再出去讨没趣了。”   庶长牙问:“我赵氏释放的军官听说,赵氏擅长单骑走马,突击速度很快,怎么这次没有看见他带骑兵来?”   赢颂回答:“赵氏军队的编制跟别人不同,别人的战车兵那是真战车兵,赵氏重新崛起不过十年,训练不出足够的御戎与车士,所以他们的战车兵都是装样子的。   这次我从晋国回来,听说范匄正在清算领主武装,我知道赵武脾气,他一定又在糊弄范匄了。虽然他的军队依旧按七十五人为一‘两’编制,但真正战斗的时候,有些人会解下牵引战车的马,摇身变成骑兵。还有些人本来是步兵,一回身就能从行李里牵出一匹战马——赵兵实际上的编制是二十五人一‘两’,其余那些站在队伍里的人,都是‘滥竽充数’的。”   庶长牙被逗乐了:“赵武的习惯你都知道,他国内的人不知道吗?”   赢颂回答:“他们国君宠爱他,元帅袒护他,这小子过去又当过武宫统领,晋国中下级军官全是他的学生,就算明知道他无赖,谁敢自讨无趣说出来?”   庶长牙想了想:“那我们别无办法,只能等待投毒效果发作,然后与晋人堂堂正正决战了。”   赢颂苦笑了一下:“要当心赵武啊,我记得他军队中‘卫生条例’很严苛,他带领的军队转战南方陈国很少有染病的。所以无论投毒的效果如何,晋国人至少能够保持六成的战斗力,其中包括赵武子的上军。”   庶长牙咧开大嘴:“所有的胜利都要靠一戈一剑的争取,赵武子的上军有五百乘,我们只有四百乘,反正是个打,想那么多干什么,死就死吧。”   秦军决定不再后撤,此时,联军大营已经出现混乱,如果秦军等得久一点的话,也许能不战而胜,但秦军的血性让他们做出了血战的决定。   联军大营,眼看瘟疫在蔓延,荀偃担心事态会无法控制,他召集各国军队统帅商议,首先问:“你们现在手头都有多上战斗力?”   联军将领依此回报,轮到赵武了,他愁眉苦脸的说:“瘟疫虽然没有扩散到我的士兵,但我们的战马将近有一半病倒了,这几天我注意观察了,问题出在河水上。河面上不停漂过肿胀发臭的尸体,有人在上游投毒。元帅,请容许我派遣骑兵出击,把那些投毒的小子抓起来。”   范匄目光一闪,马上问:“你如何确定是何须问题?”   赵武回答:“我的士兵饮用的都是烧开的水,他们幸运的没有染上瘟疫,但战马的饮水量大,士兵偷懒了,让战马饮用生水,结果染上病的是战马。   我赵兵向来注重饮食安全,现在士兵没有染上病,战马染上了,其中唯一的差别就是饮水问题。河面上出现的尸体不是偶然的,连续这么多的尸体顺流而下,说明上游有人偷毒,那些尸体是被人故意扔进河水的。”   荀偃马上问:“你既然知道预防,是否知道如何根治?”   赵武摇头:“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请元帅下令,立刻屠宰生病战马,然后焚烧战马的尸体,隔离生病的士兵,防止瘟疫继续扩散,至于剩下的——请立刻整顿甲杖,和秦军决战吧。”   荀偃一拍桌子:“我就怕秦国人一退再退,拒不跟我们交战,如今他们在棫林(在今陕西省泾阳县)坚持不退,很好,秦国人当中终究还有几个男子汉,我命令:全军明天鸡鸣时套车,填塞水井,推平灶台,跟着我的马头的方向前进(唯余马首是瞻)!”   荀偃的话慷慨激昂,让赵武听了热血沸腾。他正在感动中,栾黡一拍桌子跳了出来,不屑的说:“什么,看着你的马头?我们晋国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命令,我的马头还想望东去呢!”   说完,栾黡甩手去了,不顾正在举行的军事会议,抬腿就走。   各国联军统帅目瞪口呆的看着栾黡走出了军帐,栾黡的副手,下军佐魏绛看了看冷笑着赵武,脸色铁青的元帅荀偃,他叹了口气,整理了一下身上的铠甲,低着头尾随而去。   赵武身边的智盈张了张嘴,赵武赶紧将手按在智盈的膝盖上——军事会议有着严格的纪律,这时正在风头上,谁敢破坏纪律插嘴,谁倒霉。   一片难堪的沉闷中,栾黡的岳父、副元帅范匄笑了笑说:“阿黡都一大把年纪了,还这么孩子气,赵武,你回头去劝劝他。”   赵武断然拒绝:“军事会议自然有军法存在,让我去劝他,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栾黡实际上是在冲赵武发脾气。   栾黡当了十多年下军将,眼看着一个个人跳过他身前,这次,他在国君与韩起的联手压制下,默认了赵武的升迁。赵武是在太年轻,后者表现的才能让栾黡自愧不如,年轻的赵武跳到了栾黡的头上,则意味着今后二十年,栾黡将继续做他的老牌下军将。   自绵上阅兵之后,栾黡憋了一肚子火,这次他终于找机会发作了。   范匄让赵武去劝解,他明知道两个人像斗鸡一样,一见面就彼此瞪着通红的眼睛,恨不得冲对方肚子上捅一刀,在这种情况下,赵武该怎么劝解栾黡?   除非赵武谦让。   但赵武不能谦让!   此时此刻,赵武心中对范匄充满鄙薄。赵武当初不是没有一个元帅岳父,但荀罂一心为国,做事都是出于公心,从不会故意偏袒赵武。此刻的栾黡,赵武虽然羡慕对方有个好岳父,但却对范匄的人品极度鄙视——这是临战前的军事会议耶,哪朝哪代容许下级官员如此蔑视统帅,搅乱战前布署?   但范匄无所谓的笑了,他展开一封地图,指点着图上布置:“那就算了,回头我去跟阿黡说……我军明天的作战序列是这样的:赵武的上军战斗力保持完整,那么明天就由上军作为全军先驱,发动首攻。赵武,许国与鲁国的军队跟你多次合作,他们也划归你的战斗序列……” 第一百四十八章 光荣的死   稍作停顿,范匄继续布置:“我军右矩(右翼攻击方阵)以下军为主,再添上新军士氏家族武装,嗯,再加上郑国的部队,作为第二攻击波——右矩的军队无需等待先驱军的结果,你们列阵之后直接向前推进。如果赵武的上军攻击顺利,你们衔接赵武的攻击,继续攻击他的攻击点。如果赵武的上军陷入僵持,你们就继续推进,等进入棫林右翼战场后,不管正面的攻击结果如何,请立刻对侧翼发动攻击。   至于我军左矩,由列国联军担当——你们的攻击恰好处在赵武子的后续,我们对你们的期望并不高,只要求你们持续不断的保持对秦军的压力,等我们这里整理好队伍,无论成果如何,你们都算完成了任务。   下面轮到中军了,我中军会在赵武退下后,沿着赵武的攻击通道……”   副帅范匄正在地图上指点江山,下军军中左史(军中主记述之官)慌慌张张的来回报:“元帅,不好了,下军全军开拔,准备渡河回国。”   这句话一出,在座的晋国正卿,以及列国国君都傻眼了。   晋军,一向以纪律严明著称。眼看大战来临,这里正商量作战布局,晋国四支整编军中的一支竟然跑路了?   范匄难堪地跳了起来,问:“魏绛哪?他身为下军佐,怎么不阻止下军撤退?”   左史回答:“他也跟着走了。”   范匄大怒:“你怎么不阻止?你担任这个官职,是白拿薪水的吗?”   左史回答:“我拦了,我拦住马头问魏绛:‘咱们不等中行伯(元帅荀偃)的命令了吗?’魏绛的态度却相当坚决,他回答:‘中行伯曾命令我要服从上级,栾黡就是我的直接上级,我跟随栾黡,也就是服从中行伯的命令了。’”   尴尬,营帐中气氛很尴尬。   眼看事情再闹下去越来越丑,荀偃站起身,作为全军统帅他担下了这个责任,并懊悔的坦承:“下军私自撤退,实在是我的责任,我发布这样独断专行的命令(唯余马首是瞻),让别人听了不舒服,这是身为主帅的失误。我做事不妥当,现在后悔也晚了,如今多留下人马,只能增加被秦军俘虏的人数。   我命令:上军前出,担任全军后卫,掩护全军顺利撤退……唔,这次战争就到这里吧,回国后我会向君上认错,并承担此次战败的责任。”   荀偃说罢,一言不发的走入帐后。   荀偃明明可以寻找理由推卸责任——在春秋之后,人常以为“有原因的过错那不是过错”,那就“有情可原”,只要你有理由,那么即使“罪无可恕”,大家都会原谅你的“有情可原”……当然,没有理由你可以创造(编造)理由啊。比如说,你害死个人,可以说是因为“躲猫猫”,是因为“喝凉水”,你做手术时顺手缝上别人肛门,是因为“免费”的“好心”啊。这样一来,那就“有情可原”了。   但荀偃没有推脱。   这是春秋,封建的春秋对权力与责任看得很重,春秋人对规则的维护近乎偏执,晋国人对纪律的要求近乎苛刻。   在晋国下军做出如此骇人听闻的临战撤退行动后,荀偃这种勇于负责的态度,说明晋国依然是霸主,它愿意为失败负责,而不是寻找(创造)不负责任的借口。   这说明晋国还有救!   列国统帅面面相觑,鲁军统帅叔孙豹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说:“真是一场‘迁延(延误)之役’啊。”   迁,意思是拿不定主意,战略目的不明确;延,就是延误战机。   这确实是一场“迁延之役”。   秦军素来凶狠,喜欢杀俘换取军功,所以他们每战不留俘虏,战败者被全体屠杀。所以面对秦军这样凶狠的敌人,各国联军在渡河的时候,战斗欲望本来就不旺盛。在这种状况下,又有一个捣蛋鬼出来坏事,而这种捣蛋行为没有受到严厉处罚,结果,百万大军军心涣散。   荀偃就是看到了这种状况,他当机立断承担了战败责任,避免了晋国遭受更大损失。荀偃这么做是出于封建意识,身为封建人,他掌握统帅全军的权力,必须承担权力带来的责任,无法推脱,无法找借口……然而,这次战败既不是荀偃的责任,也不是捣蛋鬼栾黡的责任。   “国君太急切了——毕竟是年轻气盛”,齐策一边叹息,一边指挥上军出营列阵。   韩氏与赵氏如今同处一个军,两人的家臣也彻底合流。田苏留在国内,处理赵氏与韩氏的行政事务,齐策随军出战,处理韩氏与赵氏的军事事务。   韩起的战车与赵武并肩而立,两人的军旗也紧挨在一起——在晋国公卿当中,如此亲密的家族关系也是绝无仅有。   韩起现在也跟赵武一样,做了甩手大掌柜,他悠闲的看着齐策指挥军队——后者现在是赵武的车右,同时,他用轻松的心情赞同说:“的确是君上心急了。我们以前跟百姓许诺三年不兴兵,但我们违反承诺了;去年我们称霸后,答应列国两年修养绝不出兵——我们第二年就动手了。   列国渡河的时候迟疑未定,这场战争我们就该看出端倪。即使没有栾黡捣乱,我们本军的战斗意识也不强烈——这次出兵,士兵都为参加阅兵而来,哪会想到还有残酷的战斗在后面。阅兵的武器与铠甲只是好看而已,我们不该打这一仗的。   如果让我重新选择,我会在阅兵后宣布明年的战争计划,这样大家有了准备,我们晋国卿位调整后又有了过渡期,等大家都彼此熟悉新岗位后,至少栾黡不会像今日这样咆哮军营,而我们对列国也完成了两年不兴兵的承诺,多好?!仅仅一年的时间,怎么不忍耐下去……”   赵武插嘴:“阿起哥,我们只要履行职责就行了,其他的事情不要多管。”   “咦——?”齐策惊叫:“怎么有人冲锋?谁敢不遵守命令擅自冲锋?”   赵武与韩起听到齐策的惊喊,两人手忙脚乱滚下了战车,争先恐后爬上高处的巢车。   “是栾黡的弟弟栾鍼……”韩起惊叫:“下军不是已经撤退了吗,这两人还留在此处干啥?他们疯了,两辆兵车,一百五十个和侍从就敢冲向一座城市?”   “旁边的是谁?”赵无急忙问。   韩起仔细分辨了一下:“是范匄的儿子范鞅——坏事了,范鞅这小子跟栾黡一样的脾气,唯恐天下不乱。”   赵武急忙问左右:“谁下的冲锋命令?”   齐策喘着气爬上来,回答:“我军冲锋命令是用军号指挥的,下军依然用鼓声,我们的军号指挥不动下军,况且我敢保证,绝对未曾动用过军号。”   栾鍼是个极为正直的人,鄢陵大战中他曾担任厉公的御戎,并指名道姓的训斥父亲、元帅栾书不要干涉自己履行职责,而要把注意力放在恪尽自己职责上。   “可惜了,一个正直的人”,赵武听到不是自己的责任,他在巢车上长长松了口气。   对面秦军箭如雨下,栾鍼嚎叫着,用盾牌顶着箭雨,催促自己的侍从奋力向前——他这是在寻死。   于此同时,另一辆战车上范鞅越走越慢。   秦军的弓箭很凶狠,两辆孤零零的兵车奋勇向前,栾鍼身上已经插满了箭杆,他的车右战死,御戎已经趴在战马上,生死不明。栾鍼一手顶着盾牌,一手挥舞着戈敲打战马……此时,他身边剩下的武士不足十人,但他仍然奋力向前。   落在后面的范鞅越走越慢,他身边还剩下五十名武士。   “吹军号吧,如此勇烈的猛士,我们不能坐看着他阵亡。”齐策建议。   赵武表情严肃:“我们只要履行职责就行了,其他的事情无需多管。”   韩起提醒:“栾黡性格暴躁,如果我们坐看他弟弟阵亡,恐怕无法交代。”   赵武鼻孔朝天,哼了一声:“我岂能阻止栾鍼寻死,栾黡私自撤军,导致我们战役失败,回国后自然有对他的惩罚。栾鍼这是为了家族的荣誉,寻求一个光荣的死,我如果阻止了他,国君对栾氏的惩罚会更加严重。而我的职责是掩护全军后撤,我列阵不动,从哪个道理上说都说得过去。   万一我因为救这两个人使得秦军冲破我的拦截,列国军队就要遭殃了。等我犯下这个大错的时候,谁都不可能原谅我,栾氏是罪魁,他们获得的惩罚会更严重,我不能让栾鍼白白死亡,所以传令全军,坚守不动。”   正说话的功夫,不止一支箭落到了栾鍼的面门,栾鍼手中的盾牌稍稍一停,眨眼间,更多的箭落在他身上,落在他的兵车上。   见此情况,范鞅调头往回跑,边跑边大声呼唤:“武子救我。”   不用赵武救,秦军并没有出城,范鞅跑出了弓箭射程,没人能威胁他的生命。   范鞅气喘吁吁跑回赵武的军阵,老行伍范鞅居然忘记了冲乱军阵十大罪,足以杀头的大罪。他的战车撞进赵武的军阵后,将赵武的阵型冲出一个豁口,沿途的士兵不敢阻拦,躲避不及的赵氏步兵被范鞅杀了伤亡惨重,在范鞅身后,他的战车冲击出一道长长的沟壑。   不用赵武吩咐,御戎潘党冷哼一声,眨眼间手上出现了一张弓,弓弦如同琵琶一样的急如暴雨的脆响,范鞅战车前的战马纷纷倒地,战车倾覆。   范鞅滚落到地上,惊魂未定。韩起赶紧跳下战车过去搀扶,齐策手忙脚乱的重新整理阵型,将范鞅冲出的那道豁口填补完毕,而后悄悄在赵武耳边说:“主上终于成熟了,可以站在正确的角度考虑问题了,我很欣慰……虽然这样,我还是建议主上吹响冲锋号——秦军喜欢斩首,我们至少要拿回栾鍼的尸体,保证他尸身的完整。”   赵武与齐策在那里低声商议,韩起扶起了范鞅,责怪说:“秦军并没有出城,你们两辆兵车想攻击一座城市,如此疯狂的事情,你怎么不阻止栾鍼?”   范鞅剧烈的喘息着,他好像还没有回过神来,脱口而出:“是我邀请栾鍼出战的,我对栾鍼聊,说:咱这次出兵是为了报复秦国的侵略,以及我们的栎之败,军队出来却无功而返,是晋国的耻辱,我们家兄弟两个人都在军中任职,对于家族也是莫大的耻辱啊!   栾鍼当时正在沉思,听了我的话,回答:那就让我们来挽回家族的颜面、国家的荣誉——你我整理兵甲与随身武士,我们一起向秦军冲击……”   范鞅喘了几口气,抱怨:“秦国人也太不讲战争礼仪了啊,我们单车挑战,他们不仅不出营栈,反而无耻的躲在城墙后面冲我们射击,人可以无耻,也不能如此秦国啊。”   赵武肚里乐翻了天,他心说:“其实,我比秦国人更无耻。要是我也会躲在墙后射击,而且我一定不会让你活着回来抱怨。”   赵武乐的频频点头,齐策以为赵武同意了他的策略,他挥了挥手——赵兵吹响了进攻的号角。   上军是满编的五个师,论装备,上军在晋国中都是第一份的。晋国是霸主国,他的军队装备在列国中称雄。   五个大方阵中,左右两翼齐出,但他们不是朝正前方推进,而是斜斜的向两翼展开。紧接着,左右方阵中队形变换,无数人影前后移动着,移上前的是弓弩兵,以及弩兵的辅助兵,撤下来的是冲击兵种:长戟兵。   城墙上,秦军庶长牙看着晋国上军阵型变换,轻轻摇头:“我曾经击败了士鲂的军队,士鲂统领军队也没有赵武这样,阵型转换之间流畅而整齐。我向来听说晋军以好整以暇而著名,如今算是领教了晋国军队的严整,我们两次败在赵武的手下,不算亏啊。”   赢颂摇头:“晋国别的军队也不如这支军队严整,因为这支军队是由赵武与韩起搭配的,这两家亲密的都互换家臣,唯有他们的军队进行了完全彻底的混编,别的军队,每个小领主都各领各家军队,阵型的衔接比不上赵氏与韩氏的搭配。”   庶长牙微笑:“这么说,这次我见到了晋国顶尖的军队,那么好吧,就让他们在城外站着展览,我们坐在城头观赏……好胆!我们已经射死了那么多人,他还敢一辆兵车上前。”   赢颂提醒:“赵武子跟人致师(单挑),从来没有败绩。”   庶长牙冷笑:“弓箭准备,我秦军不跟人单挑,我们没那个军规。”   赵武战车缓缓的行驶,潘党提醒:“进入弓箭射程了!”   赵武立刻命令:“停车。”   车右齐策好意提醒:“主上离得太远了,喊话他们听不到,再近点。”   赵武冷笑:“我喊得话是说给范鞅听的,秦国人能不能听得到,关我屁事。我只关心秦国人的箭能不能射到我!”   城墙上,庶长牙纳闷:“他停在那里干什么?……我们的箭能够射上他吗?”   秦国最优秀的几名弓箭手轻轻摇头:“这距离,需要有养由基与潘党的本事才能射中对方,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这等距离,我们没有养由基与潘党的力量,勉强射过去,造成的伤害不大。”   庶长牙遗憾的叹了口气:“听逃回来的士兵说,赵武子两次打败我们,甚至没有发动正式的冲击,仅仅用弓箭就使我们全军覆没,我本想让赵武子也尝尝秦国人的弓箭,没想到他如此谨慎。”   赢颂有点得意:“赢氏赵武,算得上当世名将,如今这世上唯有他从养由基面前活着回来。从十七八岁的时候领军出战,赢氏赵武至今未曾一败,他已经灭了三个国家了。”   赵武在城下拱手,此时,最远的尸体离他八丈远,但赵武神态肃穆,他高声大喊:“我们晋国勇士已经证明了他们的努力,如今他们的使命已经完成,请贵军容许我们收尸。”   赵武这番话让庶长牙心惊肉跳:“什么,刚才的冲锋是来送死的?晋国人竟然如此勇悍?!”   赵武这番话隐瞒了栾鍼违反军令擅自冲锋的事实,听他这么一说,赢颂也直吸凉气。   照赵武说的话,晋军的决死冲锋是在向秦国表明:你们秦国人不是凶残吗?你们屡次入侵我们,我们不怕你们,我们从不惧死亡。我们就派遣几个人死给你看,来吧,让我们堂堂正正打一仗,看看我们如何求死?   一直不惧死亡的军队,这支军队组织严明、纪律整齐,而且他们有两百年称霸的历史,如今这支军队疯了,他们用大将决死冲锋,告诉秦国人:我们今天不死不休。   顺便要补充一句的是:带领这支军队的是当世名将,他至今不曾有败绩,有三个国家在他手下灭亡。   赢颂不由自主地问:“我们投毒,把谁害了?赵武的长子年纪还小,不会随军吧?”   庶长牙打着哆嗦:“不会那么巧吧,这才过去了几天,瘟病还没有大发作呢。”   城下,赵武继续嚣张挑衅:“我军盼望与秦军一战,但无论我们进攻还是贵军出击,我们都不希望践踏勇士的尸体,请容许我们收殓尸体,清理战场,今日你我交手,死光为止。”   常言说“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秦军素来凶残,列国军队徘徊不敢向前,如今城下来了个不要命的——装的,秦军反而犹豫不敢出战了。   赢颂劝解:“我常听说士气一鼓而盛,再而衰三而竭。如今赵兵拼死的心正在鼎盛,我们应该尽量拖延……”   庶长牙扶着城墙立刻回答:“我们已经知道了贵军的勇敢,请贵军放心收敛勇士的尸体,如果时间不够,我们愿意与贵军明天再战。”   换一个别人,也许不会同意退让,但来的是庶长牙,庶长牙是个不在意春秋礼仪的人,他如同赵武一样,喜欢用最少的损失给敌人造成最大的损害,当初他把士鲂阴了个彻底,现在赵武一强硬,他又想到使计策。   但他显然低估了赵武的无耻。得到他的许可后,赵武停留在弓箭射程之外,挥手招呼士兵上前收尸,等到收尸完毕,赵武一摆手——全军撤退鸟。   庶长牙站立在墙头,结结巴巴的问赢颂:“我看错了?赵兵居然在撤退?”   赢颂说话也有点结巴:“他们在撤退,他们为什么在撤退……等等,我怎么没在赵兵的军阵中看到兵车?”   庶长牙继续用结结巴巴的语气问:“你熟悉赵武,能不能告诉我——穿铠甲的那些是不是赵兵?”   赢颂回答:“当然是,赵氏的高级武士一个都不缺,我能记住一百多个中层武士,那些人个个都在军阵中……你问这个干什么?”   庶长牙回答:“他们没有战马,我原本怀疑瘟疫已经在晋军营寨爆发了,战马多数染上了病,现在既然他们的人没缺,那么战马在哪里?兵车在哪里?”   赢颂明白了:“赵氏擅长突击,我虽然一直与赵氏亲密,但从没有亲眼看过赵氏的突击,或许这是一种策略……”   庶长牙笑了:“晋国人就是小心眼,我曾经用先头部队引诱士鲂全军出击,然后乘机突击了士鲂的侧翼,晋国人这是打算一报还一报,也让我尝一次中计的味道。我常听说晋国人把仇恨记得格外深刻,最喜欢在哪了失败,在哪里站起来——我不会给晋国人这个机会。”   庶长牙打定了主意,命令秦军严禁出击……第二天,他得到消息,赵兵退回了黄河北岸,并且开始拆毁浮桥。   “怎么会这样?晋人气势汹汹,甚至派遣死士死给我看,他们怎么不声不响撒腿跑了?赵武子不会如此不堪吧?那些死士,岂不是白死了?”   庶长牙的哀叹没人听到,此时,晋军营地充满的是栾黡的咆哮。   栾黡听到自己弟弟战死的消息,怒火中烧。他不能怪罪赵武,因为赵武的职责是掩护全军撤退,他没有权利为救援一个人变更攻守。但他弟弟的死确实有一个人应当负责——他找到了自己的岳父范匄算帐,咆哮不止的说:“我弟弟本来不想去送死,是你的儿子怂恿他去的,结果我弟弟死了,你儿子却活着回来了,所以,其实就是你儿子杀死了我弟弟。如果你不把儿子赶走,我一定要杀了他!”   范匄很无奈,他看了一眼赵武,栾黡注意到他的动作,马上说:“武子按兵不动,坐看我弟弟生死,原本我也要找他算账,但他抢回了我弟弟尸体,你的儿子却丢下我弟弟的尸骸独自逃生,我不能容忍。” 第一百四十九章 可怜的王权   范匄再看了看左右,荀偃皱了皱眉头,轻轻叹了口气,而后专注的盯着手上的卷尊,自言自语:“撤退的序列……”   范匄自食苦果,当初他如果不袒护栾黡,现在尽可以拿栾黡不服从指挥,私自撤退来说事。但由于他的姑息,这件事已经彻底揭过去了,荀偃把责任承担起来了,再把这件事提出来进行指责,已经毫无意义了。   此时。列国联军已经开始各自逃命,他们不在军帐中,范匄想找一个人帮腔——赵武只在那里低头不语。   范匄勉强笑着说:“我看赵武,是因为我儿子范鞅如果出奔,只有选择秦国了:齐国不行,我们下一步肯定要攻击齐国,我儿子出奔那里,万一战争发生,他难以自处。   楚国也不行,我们跟楚国打了十多年,我儿子去了,肯定成为楚国泄愤的对象。唯有秦国可以选择,而去秦国,就必须由赵武安排……”   赵武低着头,一边玩弄手指一边回答:“我在棫林城上看到了赢颂的旗帜,这混蛋天天来我家串门,我的人还没有去他家,把它吃我的喝我的重新吃回。所以我准备派一支商队去,直接去棫林城找到那厮,让他带我家商队去秦国……”   范匄觉得:“我儿子跟你的商队去秦国!”   栾黡满意的点点头:“好吧,今生别再让我见到你的儿子。”   范匄难堪的沉默着,赵武在军帐中待的没意思,他拱手告辞。   守候在营帐外的齐策迎接迎接他,赵武仰天叹息:“栾黡这是在找死啊,他还嫌自己的敌人不多吗?”   齐策询问缘由,赵武把帐内的情况介绍了一下,补充说:“我原本担心栾黡借机冲我发泄,所以不惜摆出与秦军一战的姿态,抢回了他弟弟的尸骸,没想到栾黡居然在大帐中冲范匄发怒。”   齐策跟着感慨:“栾氏家族有危险了,栾黡的父亲、先元帅栾书有拥立之功,国君看在这份上,对栾黡多方容忍。可栾黡纯粹嫌死得早,做事处处惹人讨厌。   栾氏与我赵氏不和,由来已久。范匄是他的岳父,本该是他最坚硬的支持者,他却把这个支持者变成自己的死敌,栾黡真不知死活啊。”   “栾氏有灾难了”,稍后几天,在秦军阵营,出逃的范鞅也发出同样感慨。   范鞅发出这样的感慨,是因为赢颂询问他晋国卿大夫之间的关系,并让范鞅预测,晋国下一次家族争斗会发生在哪个家族之间,范鞅做如此预测。   赢颂再问:“你估计,栾氏这场灾难会在什么时候发生?”   赢颂这是在踹则晋国的国力,如果晋国内部的动乱来得快,那么秦军还有机会占点便宜,但如果这场动乱发生在遥远的将来,那么秦军已经没有战斗下去的必要,这时候秦国人最该做的是:回去治理国内,发展壮大自己,并重新等待机会。   范鞅回答:“栾黡虽然暴虐,几乎把所有的人都得罪光了,但他父亲、先元帅栾武子(栾书)恩惠遍及晋国卿大夫,比如赵武,赵氏在下宫之乱中,虽然三郤与栾氏都是屠杀赵氏的主力,但赵武子重新继承赵氏,元帅也是帮助过的。所以在栾黡这一代,大家还记着栾书的恩情,感激栾书为了他们而杀国君,所以无论栾黡怎么胡闹,大家都会忍下这口气。   所以我预计,灾祸会在栾黡的下一代发生,那时候栾书的恩情逐渐淡去,人们只记得栾黡的讨厌,哪怕栾书的儿子再怎么讨好,只要大家逮到机会,恐怕栾氏就是下一个覆灭的家族。”   赢颂沉思许久,回答:“你说的,仿佛是赵氏过去的经历,赵盾杀了国君,报应降临在他的孙子身上,现在栾书杀国君,报应真的能降临在他的孙子身上吗?……我听说,栾黡的儿子栾盈很聪明?”   “报应终将降临在栾盈身上”,同一天,齐策在赵武的军营里,向赵武分析。   这时候,联军已经撤退完毕,元帅荀偃领着晋国中军与下军转往虎牢,军营里只剩下上军与新军——新军依旧残破不全,赵武的任务是带领这支军队直接回国。   “也是,国军现在容忍栾黡,只要国君不倒,栾黡无论怎么胡闹,大家都可以忍。但范匄不愿意忍——范鞅是他唯一的儿子,范氏的希望在范鞅身上,如果栾黡不死,范鞅一直不能回国,范氏就没有了继承人。范匄不会容许出现这种情况。   范匄是谁,人们都记得他‘晋国第二才子’的称号,却忘了这家伙还有一个称号——春秋的二阴谋家。范匄生性贪婪,特别容易记仇,这样一位有才华有阴谋的人,我都不敢轻易招惹。这个人还是栾黡的岳父,他现在把范匄得罪尽了,连我这个旁观者想起来都不寒而栗——说起来,栾黡没有从他父亲、春秋第一阴谋家那里获得一点智慧啊,我都怀疑栾黡不是栾书的种。”   “虎父犬子,这是常有的现象,主上既然对这一点警惕,请好好教导少主,免得我赵氏也出现虎父犬子的现象”,齐策认真的规劝:“我虽大,但我们的家族最重要,否则,国虽存,我们的家族也像将来的栾氏,过去的郤氏、狐氏一样,坟墓上的树木已经巨树参天了。”   “这还是因为我们没有彻底的封建啊”,赵武感慨:“国家不能维护每一个家族的利益,没有对自己的国民进行足够的保护,所以人人只依靠氏族的力量,寻求安全感,他们当然要以家族为重,这就叫一个‘巴掌拍不响’、‘存在就是合理’、凡是存在的现象,都是有存在的理由。”   “随时的背叛也是有理由的啊”,齐策接着说:“我们让出了很多利益,才跟魏氏结盟,但这次魏氏紧跟着栾氏撤军,也是有原因的。经过这次撤退之后,无论魏氏之前撤军的理由是什么,今后他们为了免于受到军法惩处,必须仅靠栾氏才能免灾。如此一来,我们跟魏氏的盟约算是彻底作废了。”   赵武走到大帐门口,撩起帐帘眺望外面的军营:“我想起一句话:国家之间,没有永久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魏氏狡猾啊,他们在必要的时候敢于牺牲,在需要保全自己的时候,从不会有片刻犹豫。   鄢陵之战,魏氏拿出一个家主(魏锜)来牺牲,换取了魏氏提早撤出战斗,以保全实力,然后他们换得了两个卿位。这份智慧,这份舍得,我自叹不如。这次伐秦,魏绛趁着栾黡胡闹,毫不犹豫的将事态扩大——原本只是栾黡一家撤退,魏绛把它弄成了整个下军、晋国四分之一兵力大撤退。   弄出这么大的事来,魏氏居然丝毫不担责任,由此可见魏氏的智慧擅长,他们真借力打力、临时变卦,在该不出力的时候,比我还懒,这份智慧值得我学习——魏氏不值得依靠,这倒让我想起韩氏……”   齐策马上接过话题:“我认为家臣彼此交换这项策略很好,我们知道韩氏的虚实,韩氏知道我们底牌,彼此做事透明、相互了解、才能相互依靠——主上刚才说过,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为了永恒的利益,我们不能像栾黡那样,把所有人都当成敌人、当成竞争者,我们必须至少绑紧一个家族,比如韩氏。”   “那就扩大家臣互换的范围——韩起不是一直抱怨,韩式没有合格的管理人才吗。我们可以容许韩氏派遣人手进入赵城学宫,另外,把学成毕业的学生尽量多的派向韩氏,让他们深入地层,从上到下的亲密彼此关系……”   此时,范匄率领大军进入周王室的领地,他这次南下,是得到了楚国新任令尹子庚出兵的消息。前任楚国令尹子囊去世的时候,虽然已经认识到晋国无法与之抗争,但新的楚王与新的令尹还是认为新官上然三把火,他们无论怎样都要努力一下,测试老牌霸主晋国的实力。   晋国的实力他们能够测试到,绵上阅兵之后,晋国中军实力鼎盛,下军栾黡与魏绛,一个是前任元帅的领主武装,拥有晋国最肥沃的土地曲沃;一个是晋国最勇猛的甲士集团,拥有晋国顶尖的重装步兵。荀偃与范匄听说楚国出兵,正想挽救伐秦的失败,两人顺水推舟,领着晋军主力与晋国军队南下。   他们对胜利充满信心,因为对面的楚国军队,只是一只由疲惫的楚国临时拼凑的游行队伍。   周王室听到晋军南下的消息,派遣自己的卿单靖公出营,单靖公拱手向元帅荀偃行礼:“伯长,王室现在有灾难了,我们请求伯长予以调解。”   单靖公称呼荀偃为“伯长”,这个称呼是针对晋国国君悼公的。赵武的岳父、单婉清的父亲单靖公如此称呼,不是逾礼,这个称呼的意思是说:我们现在遇到的事,需要晋国国君、或者是以晋国国君的身份,出面处理。   春秋时代,爵位等级为:公侯伯子男。这个爵位等级是有特殊意义的——公爵是姬姓人的封爵,周王姓姬,公爵爵位意味着:享有公爵爵位的人,有资格继承王位。   但并不是所有姬姓人都有资格封为公爵,晋国国君也是姓姬,但他最初获封的是唐国,侯爵。后来才改称为晋,自称“公爵”,称“晋某公”。   其实,早期的侯爵与伯爵,并没有明显等级差异。一般来说,替周王在边境地区守卫边境的战区总督,称之为“侯爵”,因为他处身边境,为了国内安全,资源不免向他倾斜,于是,在对外战争时期,他的待遇稍稍过于伯爵。   而早期“伯”的意思是“王的管家”,“诸侯之冠”。春秋时代,这是“霸主”的专用名词。《左传》、《春秋》中称霸主为“诸侯之伯”,“称霸”也成为“称伯”——在中国,兄弟间排行称之为“伯仲叔季”,“伯”就是老大,“诸侯之伯”就是代替“王”管理诸侯的老大,管理诸“侯”,被管理者中当然也包括“侯爵”。   侯爵完全彻底高于伯爵是纯德国的——德国独一无二的设立了“选帝侯”,这位侯爵在国中也独一无二,他专门负责代替各贵族领主行使领主权,在公爵中挑选合格继承人继承“大公爵(即国君、封君)”的位置。   至于侯爵伯爵满天飞;公爵没有王位继承权,甚至需要替大公爵(或称国王、皇帝)倒尿壶以打工求生;侯爵不值钱;所有领主都没有封地只有封号,甚至连“封”号都不是、既没有司法权、也不准“建”城堡,只拥有“土地使用权”的小地主,也“被封建”称为“封建小地主——那就是春秋后中国”,或者称“郡县(奴隶)制中国”。   就在中国确立这套封建制时,希腊正处于城邦共和制末期,罗马处于部落联盟(七丘同盟),埃及、巴比伦处于奴隶制,印度还处于部落酋长制……这套封建制度传递到欧洲,已经是一千多年后的事了(但在现代中国,说春秋是封建,被称为“西化”)。   自晋文公打起“尊王攘夷”旗号后,晋国成了周王室理所当然的庇护者,单靖公现在如此尊敬的请求晋国出面,帮周王处理一点家务事——事情起源于周王室内部的一次纷争。   两年前,周灵王的两位卿士王叔陈生(应该是周灵王的叔父)与伯舆争做天子的执政。灵王支持伯舆,王叔陈生怒而出奔。到达黄河边,灵王又派人挽留,并杀掉王叔陈生的政敌史狡以取悦王叔。但王叔陈生依然难以释怀,干脆在黄河边驻扎下来,双方一时难以开解。   荀偃听单靖公叙述事情的缘由,他指了指范匄:“这点小事,便由范匄、我们的副元帅直接处理吧!”   单靖公看了看荀偃,此时,荀偃充满了战斗欲望,因为他也知道,楚国人耗不起了,这次与楚国人交战,可能是最后一次与楚国人交手,他担心自己动手过晚,楚国人闻风退却,那他的胜利就不完美了。   故此,荀偃转向范匄,补充说:“王请求我们主持诉讼,派遣别人未免不慎重,但这点小事又无需整支大军停留于此,我带人先去虎牢,你在这里顺手替王处理了……”   范匄觉得很有面子,替王处理家务事,这是莫大的荣誉,但一开庭他知道坏事了,怪不得荀偃躲了出去——周王想启用伯舆,但又不愿得罪自己的叔叔陈生,甚至杀掉叔叔陈生的政敌来讨好对方。现在他让晋国出面裁决。   裁决什么?无论晋国作出的决定是什么,不免要得罪一方,而周王一旦责任不承担,事后,他还可以得罪人的理由全推脱到晋国身上。   开庭地点就在周灵王的朝堂,由于诉讼双方都是大贵族,各派手下的家宰、大夫出席。周王叔叔、陈生的家宰诉首先发言,指控:“蓬门小户的出来的人(指伯舆)也想欺压上面的人,我们王室的事情,向来由王室的人自己处理,现在一个蓬门小户的出来的低等贵族,也想管理王室事务,干涉王室的任命……上面的人也太难当了吧?”   伯舆的大夫瑕禽反驳:“从前平王东迁,我们七姓的大夫跟随平王护驾,各种物资全都供给不误。平王要依赖他们,因此赐予他们郑重的盟约,称封其‘世世代带永享职位’——如果我们这样的贵族真的是蓬门,能跟随天子来东方定居吗?平王还会依赖我们吗?   自从王叔执政以来,办什么政事都要行贿受贿,任用宠臣滥施刑罚,做官的都富得流油,我们这些人能不变成蓬门小户?希望大国(晋国)认真考虑考虑:下面的人有理却得不到申诉机会,还有什么公正可言呢?”   听起来,王叔陈生是一个贪婪昏庸的贵族,而伯舆方面则理直气壮。   士匄一向被称为“晋国第二才子”,善于言辞,他的裁决是句漂亮话:“天子支持谁,我们就支持谁;天子反对谁,我们也反对谁。”   全场哑然——范匄等于什么都没说啊。   稍停,范匄冠冕堂皇的问:“嗯,你们双方相互指控,证据呐,双方都有什么证据?”   王叔一方勃然大怒:“我们是贵族,你以为我们会像村夫无赖一样撒谎吗?我们说的话,就是证据——这是贵族的保证!”   范匄庄严的回答:“我们晋国的法律,不注重贵族的保证,只在意拿的出手的证据。”   王叔的家宰骄傲的回答:“伯舆的指控毫无根据,他的指控有证据吗?他自己就是一个宠臣,如今他把自己做的事情强加在我们头上,我们跟这个低等贵族对薄公堂,已经是降低了身段,仓促之间,我们拿不出证据,只能祈求晋国的公正。”   范匄面无表情:“我宣布:伯舆胜诉!”   周王如愿以偿,赶紧派人追问范匄:“那么晋国的裁决是什么,是让伯舆做执政吗?”   范匄表情严肃,肃穆的回答:“任命谁做执政,那是王自己的家务事,我只是根据本职,做出了诉讼的裁决。”   周王不死心,催问:“虽然这样,我终究还是希望晋国作出判决,希望晋国明确判决由谁来担当本王的执政。”   范匄看了一眼旁边侍立的单靖公,嘴角浮出一丝微笑:“如果王非要一个判决,我的判决是:单靖公可以担当执政!”   “啊!”周灵王的朝堂上,下巴掉了一地。   争讼的双方都没有想到结局是这样,他们谁都没有获得执政权,相反,倒是旁边看风景的单靖公,也就是赵武的岳父,平白的获得了执政之位。   王的执政,这是什么地位?   王叔陈生大怒,叮嘱家臣:“这里别呆了,此处,低等贵族开始骑到了我们头上,王室已经污秽不堪,人们不再依靠才能赢得尊重,而只靠讨好巴结获得高位。我们走,收拾行李去晋国,我要找孙周(悼公没有即位时的名字)申诉。”   王树反应快,首先开腔,大殿内其余的人面面相觑,找不出可说的话来。范匄嘴角含着微笑,起身,恭敬的说:“王如果没有别的事情,臣下臣范匄要去追赶本国军队了。”   大殿里依旧鸦雀无声,范匄站起身,抬脚往外走,空无一人的大殿上回荡着范匄孤独的脚步声,每一声都仿佛敲击在人的心脏。   许久,王开口了,他的声音有点哑,他问伯舆:“当今世界上,谁还敢挑战晋国?”   伯舆没有说话,单靖公立刻跳了起来,打岔说:“王,大国(晋国)专门派认为我们主持裁决,他现在告辞,我们不去送一下,不符合礼节。”   王有气无力的点头:“你去送一下吧。”   稍停,王懒洋洋的补充:“根据晋国的裁决,今后你就是本王的执政了。”   单靖公脸上的表情无喜无悲,他拱了拱手,赶紧追逐范匄而去。   单靖公走后,伯舆回答周王刚才的问题:“楚国不去掉王的称号,我们不能跟他们打交道,所以我们要想寻找敢与晋国作对的人,只能在中原的封君里寻找,秦君恐怕不行,他们刚刚挨了晋国一顿猛攻,我看晋军得意洋洋穿过王野,恐怕秦君吃了大亏,未必有胆量挑战晋国……唯有齐君,或许是个选择。”   周灵王立刻说:“马上派人去向齐君求婚,寡人准备娶齐国君主的女儿做自己的王后。”   伯舆点头:“大王高明,有了齐君的支持,我们或许可以抗衡晋国,只是这件事,需要执政单靖公的许可。”   周王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先去办吧,单公会许可的。”   此时,范匄正走出周王的宫殿,他回头眺望周王的宫城,嘴角带着冷笑:“巴掌大的地盘,每年的产出与税收不如我晋国一个大领地,还为一个执政的名义争来争去,有意义吗?” 第一百五十章 对楚国的首次入侵   范氏谋士问:“家主,你的裁决已经判伯舆胜诉了,怎么却让单靖公担当执政?王明明属意伯舆,为什么不顺水推舟,判决伯舆担当执政,如此,大家都满意了。”   范匄冷笑:“大家都满意了,但我不满意。王是让我得罪他的叔叔,做出符合自己心意的判决,我得罪了他的叔叔,自己有什么好处?”   谋士问:“那么让单靖公当执政,家主有什么好处?”   范匄微笑:“好处大了——栾黡那小子,今后肯定要不停的找我麻烦。如今晋国有数的两支强兵是赵氏和魏氏,魏氏这次和栾氏站在了一起,我能依靠的只有赵氏了。   这次栾黡闹事,你看出来了没有,栾黡面对赵氏的时候,他色厉内荏,我认为,他心里其实胆怯赵武。赵武子是不败的名将,魏锜之后,他也算是晋国第一将了。而赵氏跟栾氏有死仇,栾黡的父亲栾书主持屠杀了赵氏家人,赵武的许多亲戚都死在下宫之乱。   栾书生前很卖力的拉拢赵武,但赵武总是不冷不热。栾书做不到的事情,他儿子栾黡也做不到,所以赵氏是栾氏最坚定的敌人,而单靖公是赵武的岳父,我听说单姑娘最近跟赵武闹矛盾,回了自己父亲家,这次我裁决单公做王的执政,你看吧,单公马上会明白我的意思,为了寻求晋国的支持,他会把女儿立刻送回赵氏。”   众人正谈论着,单靖公从后面赶了过来,他一见范匄,立刻哀叹:“你这是把我架到火炉上烘烤啊!”   见到单靖公,范匄的话又变了,他微笑着回答:“论到与我晋国的亲密,谁能比得上你单公?王既然让我裁决执政,我傻啊,不任命一个与我晋国亲密的人,难道去任命一个嬖人?   再说,整个王室里,论到富裕,谁能比得上你,你有一个好女婿,转手倒卖已经让你家中堆满了财宝,你自家不缺钱,王自然不用担心你贪污他的钱。再说,你如此富裕,说明你的经营手段王室第一,王室不让你这样的人担当执政,那是王室的损失,我的裁决只不过是帮助王室挽回损失而已。”   范匄说到了赵武,单靖公叹了口气:“唉,小女任性!昔日不听家里的劝就私奔了,最近她跟赵智姬闹矛盾,直接跑回了家,倒让我这父亲发愁啊。”   范匄亲热的笑着:“我给你出个主意,寡君正在武威城,单姑娘与君上相熟,你直接把单姑娘送去武威——赵武子正在为全军断后,即将退往武威。武子跟君上关系好,没准两个人要在武威玩耍几天,单姑娘去了,正好陪武子回家。   嗯,你告诉单姑娘,赵氏十年经营,已经把邯郸、太原彻底修建完毕,赵武子还替单姑娘在国都修了一座花园,单姑娘若不回去,那座花园不免归了赵智姬——那座花园非常美丽,简直可以称为春秋第一园,春天的时候国君曾带我们去游玩,院子里还剩两栋建筑即将完工,估计现在已经修好了。”   单靖公频频点头:“这是个好主意,我马上办理……”   此刻,赵武正带领晋国新军与上军艰难的穿越崤山,行进到三分之二路途,赵武冲齐策抱怨:“前面的军队也太不像话了,竟然把所有的食物一扫而空,山区荒凉,叫我们到哪里寻找补给?”   韩起在旁边跟着感慨:“我们晋国花了一年的时间,动用十几万民夫沿途布设补给点,这次回合十三个国家的诸侯,吃空了所有补给点的粮食,战果却令人发笑。崤山道路崎岖,这次之后,恐怕我们再也无法攻击秦国了。”   正说着,前锋过来十几名骑兵,他们边走边喊:“让开,让开,紧急军情。”   听了前面的喧闹,赵武与韩起面面相觑。韩起一声轻笑:“不会吧?!现在谁还敢来招惹晋国?”   齐策马上分析:“不会是楚国,计算行程,元帅的军队最多抵达虎牢。”   赵武补充:“齐国也不可能——齐国世子光带着齐国的主力来了,他现在最多退到了郑国……”   焦灼的期待当中,前锋骑兵终于抵达赵武面前,来的是国君直属的武士,他紧紧地抿着嘴,一言不发的递上一份卷轴。   赵武疑惑不定的接过卷轴,此时,新军将士富与新军佐荀盈也赶了过来,他们默默无言的等在赵武身边。   赵武展开了卷轴,他的面色苍白起来,双手颤抖着命令侍从将身边的闲杂人等驱散,而后紧紧抿着嘴,将卷轴递给韩起。   韩起看完后,脸色也变得跟赵武一样,他将卷轴递给士富,一言不发。   荀盈还没有识字,他这位新军佐是来凑数的,此刻见到众人脸色郑重,卷轴已经递到了齐策手上,他带着童声开口:“几位叔叔,发生了什么大事?”   赵武半是回答半是询问周围的人:“国君病重,我们该怎么办?”   齐策沉吟这说:“大法官士弱派人送来这个信,要求你迅速回国,主持日常事务,我以为主上应该带着其余人赶路,军队丢下给我,我带着新军佐荀盈缓缓而退。请主上相信我的能力,我一定会把军队完整的带回去。”   赵武回答:“赶路是必需的,晋国八正卿全部出战在外,君上突然晕倒,我们必须赶回去主持日常事务,我现在想知道的是:对于后需应变,你有什么建议。”   齐策回答:“我记得这已经是国君第二次突然晕倒,如果国君不测,请主上封锁消息,而后秘密通知元帅,请元帅自己做主。但如果国君康复了,请主上带领国君缓缓退往国都,一定要请国君在国都静心疗养。   现在,我们的元帅出战在外,所以无论如何,请主上封锁国君的消息——我记得这几年我们赵城学宫对医术的研究,已经不下于秦国,所以请主上秘密延请医生,千万不要让别的国家预先知道消息。”   赵武叹了口气:“这十余年来战争不断,眼看天下太平了,收拾完齐国,这天下不再有战争,我还打算跟君上把余生都用来玩耍享受,没想到……”   韩起催促:“我俩快动身吧——荀盈年纪太小,军中还需要留下一个人——齐策毕竟不是正式的卿大夫。士富,你觉得怎样?”   士富愁眉苦脸:“那你还需要把齐策留下,秦军非常狡诈,这山路漫漫,谁知道他们现在是否醒悟过来?谁知道附近是否有小路通向秦国,万一他们突然起了追赶的心思,我可收拢不住部队。”   齐策爽快的回答:“我留下!”   韩起叹了口气,也不再多说,立刻尾随赵武单骑走马,超越整个队伍向武威城飞奔。   路上,韩起终于还是憋不住说了:“士富是个废物,在士家本不出色;荀盈是个小孩,完全不懂事,我就想不通,你非要支持这两个废物做什么。”   赵武一边催马飞奔,一边侧身回答:“军队——万一军队裁减了,再想增加就很困难。因为养活一支军队要花费巨大的费用,当人们习惯晋国拥有三军的时候,是很难再增加一支军队的。   但晋国四支军队、八个正卿,这是多年来固定的模式——如今晋国各家族之间,已经血淋淋的了,如果再因削减军队而削减两个卿位,这卿位一旦削减,绝不会再增加了,因为大家都不肯让别人分享权力。除非是一个强势的君主,才会拥有这么大的魄力。   然而,晋国还能诞生强势君主吗?各家族会容许这样的君主上位吗?所以,与其让各家族红了眼争夺六个卿位,还不如保持原有的新军,哪怕新军残破不堪战,但两个卿位摆在那里,就是明显的诱惑。让那群恶狗抢夺者两个卿位吧,你我刚好置身事外。”   韩起恍然:“有道理!将肉骨头摆在明处,大家只会注意眼前的诱饵,我们却可以暗中发展……如今你我在甲氏与中山的新领地发展的不错,等到十年后,别人已经没资格与我们争了。那时新军取消不取消,我们说了算。”   等赵武急匆匆赶到武威城,已经是三天后了。武威城堡显得很宁静,一派田园牧歌景象,赵武在武威城堡外稍稍停留,满意的夸奖说:“士弱做的不错,武威城一团祥和,看来他把消息隐瞒的很好。”   韩起诧异:“士弱还有这份才能,我怎么以前没有看出来?”   寺人(太监)勃缇在武威城下迎接了赵武,并揭开了武威城如此安静的秘密:“国君醒了。我们派人该你送去信的第二天,单姑娘从王室归来,她随身带着几名医生,救醒了君上,如今君上带着儿子彪,正与单姑娘在堡中花园玩耍。”   单姑娘这么多年没能生育,心里老是有一块病,身边总跟着一群医生,希望能够通过饮食调理让自己生下一男半女。但生育的问题在二十一世纪都是难题,赵武向来对山姑娘身边那群医生不以为然,没想到这次救了悼公的命。   然而悼公的状况却并不好,在花园中,满面红光的悼公见到赵武,欣然的指着身边的一位童子说:“武子,我家儿子又在念叨你家花园了,唉,可惜他快长大了,恐怕没有几天好玩耍了。”   韩起看到悼公的脸色,大大的松了口气。赵武的心却揪了起来,他多少比韩起了解一点医学常识,电视上那些回光返照的病人,似乎都是如此精神。   悼公叹息自己的儿子没有多少天好玩了,是因为按照晋国的规矩,公子成年后要送到国外,担任别国的客卿,如果不被本国大臣接回国担任国君,那他终生没有回国的机会。   赵武马上接过话题:“君上打算把公子送到哪里,是否有了预先的打算?”   单姑娘插嘴:“君上刚才说,打算把公子彪安排去周王室,这样,我们今后也便于照顾。”   赵武进门后,还没来得及跟单姑娘交谈几句。这让单姑娘很不满,本来,国君与赵武说话,她插嘴不符合规矩,但在场的出了国君与赵武,也就是韩起了。韩起对赵氏的态度,跟赵氏自己没有什么区别,所以单姑娘违反礼仪的插嘴,被众人完全无视。   赵武赶紧拉起单婉清的手,夫妻两一同向国君郑重保证:“君上放心,我在周地有庄园,一定会好好照顾公子彪的。”   悼公欣慰的点点头:“这孩子今年八岁,我打算等他十五岁的时候送出去,满打满算他还能在我身边呆上七年,七年的时间一晃就过,你瞧,我继位也一晃十多年了。”   悼公继位的时候十四岁,这十多年来,悼公与赵武都很忙碌,他们呆在国内的时候便全力准备战争,一旦准备完善就开始战斗,有的时候一年打两次仗,最多的时候一年打四次。   然而,忙碌的结果是令人满意的,赵武微笑着回答:“这十多年,我们总算为子孙后代打下了一个强盛的晋国,等收拾完齐国之后,今后二十年,没有哪个国家敢挑战我们。”   悼公悠然神往,稍停,他有点羞愧的回答:“说起来,魏绛替我制定了晋国称霸的大战略,但具体实施者却是一群群大臣,我对大臣们的赏赐有点苛刻了,比如五个你,不声不响替我增添了甲氏、太原、中山国三块领地,使我晋国的国土面积几乎扩张一倍,我却没有好好的奖赏你,这是我的一点私心。我想把奖赏这活留给我儿子,让他能够笼络住大臣们。”   赵武点头:“我明白,其实我现在拿的已经够多了,我不着急。”   悼公松开了公子彪的手吩咐:“去跟寺人玩吧……”   赵武这头也赶紧松开了单姑娘的手悄声叮咛:“陪公子好好玩……我给你修你园子已经完工,这次我们一起回家。”   单婉清咬了咬嘴,悄声问:“智娇娇不会来跟我抢吧?”   赵武笑了:“那座园子大的能装下一座城市,足够两个人常年不碰头了。”   单婉清轻笑一声,追着公子彪,嘴里喊:“公子,慢慢走,不要跑。”   悼公静静地看着赵武处理好家务事,他望着公子彪的背影,悠然地问:“你的嫡长子也快长大了吧,不知道他们长大之后,晋国是个什么样子,武子,你能帮我设想一下吗?”   赵武目光望向远处,慢慢的说:“对于晋国来说,没有敌人是最可怕的,因为一旦没有了敌人,好战的晋国卿大夫就会把目光转向国内。   这几年,虽然我们被连续的战争压得喘不过气来,但晋国卿大夫之间却能因此团结和睦,并一致对外。但如果强大的外部敌人消失了,晋国的内斗就开始了,从文公时代到之前的景公时代,晋国一向如此,今日也不会例外——”   悼公听到这,马上打断赵武的话:“你是像士燮当初那样,建议我留下一个强大的外部敌人,以便加强公卿间的团结——你认为我们该留下齐国作为我们的敌人?”   赵武摇头:“我想说的是,我们的目标设置一旦做出调整的话,所谓以前完美完成的任务,就算不上完美了。比如楚国,如果我们把目标设定为要求楚国不干扰我们称霸中原,那楚国就不再是我们的敌人,我们称霸的任务也算完成了。   但楚国终究没有纳征,他无力与我们争夺中原霸主的位子,不等于屈服了。在他虚弱的时候,我们应该继续保持旺盛的攻击势头——齐国人不值得做我们的对手,他们容易屈服,短暂的屈服也许能够让平庸的大臣感到满足,唯有一个更强大的敌人,才能让晋国上下焕发斗志。   楚国的领土是广大的,富饶的,我们应该不断向南攻击,去占领楚国的领土,去征服那片广大的土地,那样的话,晋国五十年内不愁内部争斗,一百年之内,想到跟我们作对,敌人就会发抖。”   悼公叹了口气:“我本来以为你会替我表述一番和平后的田园景象,你却提醒我国内有内斗的隐患,好怂恿我继续向南攻击。我本来以为武子你是一个平和的人,没想到你比荀偃还好战。”   荀偃是好战的,此时,荀偃带领晋军主力,于郑国境内湛阪(在今河南省平顶山市北)击败了楚军,晋军在战场停留三日,宣告了自己对战场的绝对控制权,而后荀偃下令:“全军开拔,继续向南推进。”   范匄大惊,连忙阻止:“执政,这里已经是楚国边境了,再向前一步就踏入楚国境内,过去我可从来没有攻击过楚国本土。”   栾黡跃跃欲试:“不错,唯有攻击楚国本土那才过瘾,楚国人曾经攻击过我国本土,我们晋国人从来小心眼,当然要回报他一次,攻击,向前攻击,前方是楚国方城(山名,今桐柏山,方城山之内为楚国腹地),这次我就攻击方城。”   范匄劝解:“元帅,我们的大军从北折返到南,武士们已经到了服役极限,现在我们已经取得了战场胜利,当即回国那是一个胜利而归,继续攻击楚国本土,则是胜负难料,与其期待不可知的命运,不如现在带着胜利回家。”   荀偃斩钉截铁回答:“命运从来不能期待,只能去战斗。我们晋国人天生能战斗,我们擅长战斗,所以命运总是掌握在我们手心,来吧,让我们一起踏入楚国,去摘取楚国的果实。”   范匄叹了口气,回答:“既然元帅要南下,请给我两天时间筹备粮食,楚国是敌国,不带够足够的粮食总让我放心不下。”   栾黡哧的一声讥笑说:“赵武子俘虏了几个楚囚,因而获得了楚国的稻种与粮食耕作技术,他家的粮食现在吃不完。方城是楚国的腹地,你还愁楚国人不会种粮食吗?”   范匄盯着栾黡,有望了望荀偃,试探的问:“元帅是打算学习赵武,不管战争礼仪,直接侵袭方城附近的农夫与稻田?”   荀偃神色有点尴尬,他把脸扭过去回避。栾黡大大咧咧的回答:“这年头,唯有无耻才能活得滋润。赵武子每次出战都要搜刮田野,他家的武士因此夸奖他仁义。鄢陵大战中,别人忙着吃楚营中丢弃的粮食,这家伙却从中选择稻种。   如今武子过的是什么生活,吃的好喝的好,兵强马壮,连辅助兵都人人一身盔甲,国内的百姓与大夫都只夸他贤能,凭什么只许他‘贤能’,我栾黡不能‘贤能’一把——方城附近的楚国农夫,我全看好了,谁也别跟我抢,这次我要把他们都掳回我家,让他们替我‘贤能’。”   范匄一听这话,马上放弃了坚持:“我们晋国来了四个卿,军队来了两支,这缴获的战利品,哪能全由栾氏独得,我范氏也很看好方城的楚国农夫。”   荀偃表态了:“我军不能四卿齐出,分头劫掠,对方毕竟是楚国,我们要保证一支战略预备队,随时迎击楚军——劫掠来的东西必须统一分配,还要留两份向国君献俘。”   范匄平静下来:“即然这样,那我还是坚持原来的主张,请给我两天时间,让我搜集一些粮食。”   荀偃反问:“你打算怎么搜集粮食,向郑国索要吗?”   范匄回答:“郑国已经随我们出战了,但郑国旁边还有一个国家曾经惹怒过我们——陈国。我去向陈国讨要粮食。”   荀偃摆了摆手:“陈国,蚊子一般大小的势力,无需专门费神对付他们。阿匄,别耽误正事,等我们回军的时候,顺便攻击陈国,所得的战利品依旧分成十份,大家各自占两份。”   荀偃知道范匄的脾气,他为军队收集粮草,确实是出于军事担心。但就像购物狂管不住自己的刷卡欲望,范匄也总改不了顺手牵羊的毛病,他收集的粮草,绝对会保证全军的供应,这一点不用怀疑,但同时,他私下里装自己口袋的粮食,也会装到所有的口袋都撑不下为止。   荀偃看穿了范匄的小算盘,但范匄岂是个容易放弃的人,他一转脸,又建议:“我听说齐国军队还在郑国境内,正在向本国前进,他们即将进入鲁国,齐国的不逊我们早有提防,现在我军主力南下,不能让齐国回去捣乱,不如通知齐国军队赶来会合……”   栾黡不客气的反驳:“武子已经回国了,这小子最擅长的就是偷袭,齐国人如果捣乱,没准还是武子期望看到的呢……” 第一百五十一章 传统被羞辱者   荀偃打断栾黡的话:“阿匄这是稳重啊,我军第一次攻入楚国,后路不能不留人照看。如今没有老虎看路,那就放一只猪吧:传令,命令郑国与齐国的军队继续南下,在我军后方驻扎,帮我们看守后路。”   此时,齐国世子光正在接待周王室派来的求婚使者,周灵王向齐灵公求婚,这两个家伙是一对“愚顽不灵”的蠢猪,恰好门当户对。齐国世子光觉得这场婚姻挺般配,他隆重接待了周王的使者,正打算沿途护送王的使者回国,这时接到了荀偃的命令。   齐世子光一言不发走出兵营。兵营外,不远的地方可以看到鲁军一脸戒备,神色警惕的绕过齐军的营寨,继续赶路。见到齐世子光出营,几名鲁国大夫低声商议了一下,却没有过来打招呼,反而催促军队加快了行军速度。   齐世子光回营,他在半途丢下周王的使者,突兀的一个人出营,现场一片尴尬,大家都呆在那里,等待他回来解释。齐世子光扬了扬手上的文书,嘲笑地说:“看来晋国人对我们的防范心里很深啊,我接到命令,要求我们带军南下,协同晋军攻击楚国本土。但鲁国人却没有接到同样的命令,他们依旧在继续行军。”   周灵王派出的使者是刘定公,刘定公知道了事情缘由,顺手扇了一把风:“我带来大王对齐君的褒奖(赐命),王说:往昔伯舅姜太公辅佐先王,成为周室的股肱,万民的师保,周室因而世代酬报大师(姜太公),让他光表于东海,封国为齐。   我周王室得以不倾坏,依靠的就是伯舅(姜太公)的功德啊!现在,本王命令你姜环:努力遵循太公的典范,继承你祖先的功德,不要玷污他们。要恭敬啊,不要废弃朕的命令!”   齐世子光眼前一亮——齐国现在是晋国的跟班小弟,对晋国的命令不敢不听,周王却派来使者,用命令的口吻要求齐国保持先祖姜太公的荣誉,这说明什么?   但片刻过后,齐世子光眼神黯淡下来:“遗憾啊——晋国这次绵上阅兵,兵车数量达到恐怖的两千乘,我们齐国国力不行啊,无论我们如何努力,短期里面都拿不出两千乘兵车。”   世子光这番话的意思是说:别指望我们,我们跟晋国的差距十分明显。晋国如果是块又臭又硬的石头的话,我们齐国是个鸡蛋。论国力,晋国沿用了管仲的重商观念,而且做得比齐国好。连年的霸主地位让天下财货汇集于晋国,他们不用压榨自己的国民,光靠对外收取征税,就使得自己很富裕。   论军力,晋国在赵武的主持下,已经开始连续的军事变革,新的兵车制作技术、新的武器已经列装全军,而晋国的战斗技巧也在变化,虽然这种变化还不明显,但晋国人天生擅长战斗,随着赵武地位上升,他在军事上的话语权越来越重,晋国军队的改良就会越来越深刻。   与之相对的是,我们齐国特别维护“传统”,士兵使用的是传统兵车、传统青铜武器,排列的传统阵型,对晋国习惯了“传统屈服”,让我们这样的鸡蛋与晋国那块臭石头相撞,那不是爱护我们齐国,是在祸害齐国。   齐世子光毕竟要给周王留面子,他没把话说死,只是说短期里头齐国无法挑战晋国。为此,齐国必须做很久的努力——齐世子光就是这样一个擅长隐忍的人,他没准备好是不动手的。准备多久,还不是全凭他一张嘴吗?   刘定公微笑着,话里充满怂恿:“齐国是大国,最近又灭了莱国、莒(ju)国,国土面积增加了一倍,甚至单在国土面积上超过了晋国,只要努努力,齐国是能够强大起来的。”   齐世子光沉默下来。等刘定公走后,齐世子光对左右说:“我不该让刘定公去见父亲,父亲为人太急切,现在会见周王使者,时机不合适啊……但是从礼节上,我又无法阻止,真让人无可奈何。”   与此同时,晋军已经深入方城,楚军没有应战,晋军分散在田野间进行劫掠。而荀偃与范匄也收到了周王与齐君联姻的消息。   “王这是想寻找不自在吗?”范匄看着情报,惊愕的嘴都何不拢:“王是在我们晋国的庇护下,安安稳稳的过了这么多年,我晋国不曾亏待他们,他们却想支持另一个人推翻自己的庇护者。   失去了晋国的庇护,楚国的煎迫转眼就止,我晋国与周王毗邻,援救旦夕便至;齐国要想救援王室,却需要穿过鲁国郑国?鲁国郑国会容许齐国的军队,整天在自己的国土上走来走去吗……再说,齐国国君跟楚王有勾结,他们有能力抵挡楚国的攻击吗?”   愚顽不灵的人,做事是从来不考虑后果的。一般来说,闹出了不满意的后果,他们会把责任推卸给别人。   “周王想不到这点,难道王室里没有一个人提醒吗?”荀偃也很纳闷。   范匄沉思了一会,回答:“我来的时候,刚刚帮王处理了一件家务事。王叔与王的宠臣伯舆争夺王室执政的位子,王不想让自己的叔叔担任执政,但却杀了叔叔的政敌来讨好叔叔。王刚刚只为了讨好叔叔,就无缘无故杀自己的大臣,恐怕王的周围,现在无人敢开口,或者他们不屑开口。”   荀偃纳闷:“我听说,王室典藏官老聃很聪明,武子经常夸奖他学识渊博,难道他也不敢开口?他不是擅长治国之策吗?怎么国家乱成这样,他一点表示都没有?”   范匄哼了一声,他最见不得别人说有人比他聪明:“老聃擅长的是愚民,至于治国,他一个典藏吏(图书馆馆长),书生气十足,说得上话吗?”   荀偃看了看眼前那份情报,吩咐:“先别管他了,把楚国的事情了结了吧,而后我们就竭力侮辱、压迫齐国,打乱他们的战争准备,逼迫他们与我们提早交战——这种活你范匄擅长,好好干。”   不久,齐国世子光带领军队来了,此时荀偃出征在外,范匄迎接了齐国的军队,他眯起眼睛打量了齐国的军旗,指着军旗上的装饰,傲慢地说:“那上面的羽毛正好看,拔下来,借我几天玩耍一下。”   齐国军队打着一支“旌”,这是一种用羽毛和牛尾巴装饰的旗帜。在春秋时代,拥有一支装饰完整的“旌”,像现在人拥有一件卡地亚、夏奈尔顶级首饰一样,很威风,很体面。   齐国世子光脸色很难看——“爱惜羽毛”这句成语,由此诞生。   “这几只漂亮的羽毛,是我齐国猎人在深山老林里好不容易搜寻到的。目前这种鸟已经灭绝,我们齐国再也没有收集到相同的羽毛,晋国是大国,国土上什么没有?怎会看上我们旗帜上这几只羽毛?”   范匄丝毫不介意齐世子光的反对,他摆了摆手:“怎么回事,你们都聋了吗,快替我把旗子上那几支羽毛拔下来。”   范匄身边窜出了家族奴隶武士裴豹,他大摇大摆的走向了齐军的军旗。齐世子光不敢拦阻,他阴着脸责问范匄:“副帅,这是我们国家的军旗,是我们国家军队的脸面,副帅真要在这个时候,拔下旗帜上的羽毛吗?”   范匄傲慢的反问:“怎么了,难道齐国敢反对吗?”   范匄直接提到“齐国”,而不是齐世子光个人,口气咄咄逼人,这说明范匄的侮辱不是针对齐世子光个人,他是针对整个齐国。   齐世子光不敢反对,他退了一步,让开了通道,低眉顺眼的说:“副帅拿羽毛去把玩一下,我们有什么不方便的呢?反正我们的军队已经进入了军营。只是,当我军出征的时候,旗帜还是要打起来的,那时候,请副帅一定归还羽毛。”   不久,这一番争论传递到了国都。赵武看着范匄写的那篇文采斐然的汇报,连声感慨:“可怕,齐世子光这个人该屈服的时候,一点不犹豫,片刻不耽误。”   韩起凑在赵武肩上观看了那份报告,跟着感慨:“没错,该翻脸的时候,这厮也不会有半点犹豫……你说齐国国君那个玩劣,怎么生下这样一个性格阴沉的种?”   赵武把这份报告扔到了一边:“没关系,范匄折腾人的办法层出不群——这活他擅长。齐国人现在忍得住,将来未必忍得住。”   韩起找了个位子坐下来,又问:“国君的消息,你通知前线了吗?”   赵武点头:“他们应该早收到了国君病重的消息,但范匄这份报告里一个字都没有提,只谈他们的战绩,我猜是元帅压下了国君的消息,避免军心动摇。”   韩起回答:“我猜也是。荀偃一心为国,唯有他才有魄力压下国君的消息,如果范匄知道这消息,他会飞一样奔回国,因为他担心我俩扶立新国君,然后在权力分配上占便宜……这家伙,从不肯吃半点亏。”   赵武忧心的抬起头来,望向宫城方向:“君上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昏厥了三次,我担心他还能撑多久——再发一封信去,催促他们尽快回国。”   等待是最难熬的,在漫长的等待中,年底来临了,荀偃领军攻破方城后,带着足够的缴获物开始回国,大军抵达虎牢的时候,离新年还有数天,荀偃又接到一封催促信,他看完信件,不慌不忙的收起信,对身旁企盼的范匄解释:“是赵武子送给我的家信,信中说单姑娘终于怀孕了,好事啊……齐国那里,我们再加一把火,你有什么主意?”   范匄明明看见荀偃手中的信件加盖着紧急印章,他知道赵武是个非常谨慎的人,绝对不会用传递紧急军情的渠道传递家信,但荀偃这么说,他只好认了,并回答:“这是我们初次攻入楚国,诸军满载而归,不如我们举行一场庆功宴吧。”   庆功宴上,齐世子光再次向范匄讨要羽毛,范匄态度恭敬,但拒绝的非常坚决:“齐国如此‘爱惜羽毛’,但我们晋国却把自己的盟友当作旗帜上的羽毛。齐国什么时后知道这个道理,我自然会归还你们的东西,但在这之前,请归还我晋国的东西。”   范匄没有明说齐国拿走的那东西是什么,但大家都知道,范匄说的是:鲁国人的尊严。   齐国世子光即使很能忍,这次也终于忍不住了,他阴着脸,离开了座位,边向外走边低声嘟囔:“晋国人太欺负人了,今后,我再也不参加这样的联军了。”   齐世子光的谋士,春秋时代著名的齐国名臣晏婴劝解:“大子,现在还在晋国军营中,请谨慎——我看晋国咄咄逼人,他们这是想和我们交战啊。所以,无论齐国怎么忍耐,他们都会想出新花招来羞辱我们。大子不再参加联军也好,今后我们齐国就派遣无关紧要的小臣来,等到我们齐国准备好了,那我们就无需忍耐了。”   晋军的营帐里,郑国军队的统帅子硚神色尴尬,范匄也没有理会郑国人的难堪,在他看来,霸主晋国做什么事情,无需向下面的附属国解释。他转向荀偃,用失望的口吻说:“齐国人真能忍啊,这样他们都不发怒?”   荀偃神情也很沮丧,他也懒得向郑军统帅解释,只是坐在那里叹气:“如果这样,明年我们就打不成齐国了,现在战争的主动权掌握在齐国人手里,我已经老了,不知道有生之年能否替国君征服齐国。”   范匄安慰说:“没关系,我们还有赵武,我们这代做不成的事情,赵武会替我们完成。”   郑国的统帅子硚明白了,原来这两人想激怒齐国,彻底解决晋国东方的隐患……   明白了这一点,子硚心中不禁一阵恶寒。   晋国人霸道啊,他们想收拾自己的附属国,又不肯承担首先挑起战争的责任,便对齐国人极尽侮辱之能事,跟着这样的老大,做小弟的很难啊。   不过,子硚又一衡量——如今这世界上,恶人当道呀。没错,晋国是很霸道,但这位霸主还是讲规矩的,只要你听话、老实、乖顺,在这位大哥手下混日子,要比去楚国那位蛮夷老大手下好得多。   当今世上,两个超级大国都是那么傲慢,都是那么不讲道理,在这个恶人当道的世上,小国寡民的郑国,还是选择投入晋国阵营,日子要好过一点。   子硚正在沉思,荀偃站起身来,脸色阴沉的下令:“就到这里吧!明年开春,郑国派人去新田‘听成(听取征税额度的缴纳标准)’。”   荀偃是个霸道的人,范匄是个贪婪的人。自这两人担任正副执政之后,晋国召开的“听成”大会,已经彻底沦为政协代表大会,参加的各国无需表达自己的意见,晋国会“代表”他们表示对大会的成果热烈拥护,然后“代表”他们说,大家都举手表示同意,并称赞晋国伟大光荣……   子硚苦笑了一下,他站起身来,拱了拱手告辞。前脚踏出屋门,身后传来荀偃的命令:“明天全军结束休整,清晨开拔,立刻返回国内。”   范匄听到荀偃的命令,很惊愕,他想了想,面对荀偃的霸道,他低下了头:“我马上下令,明天一早准时开拔。”   就这样,骄傲的晋国大军丢下齐国郑国的军队不理,第二天自顾自的启程了。   好在虎牢城是一座自由大市场,郑国与齐国的军队到不急着走,两国士兵把自己的战利品在市场上出售掉,而后购买了一些本国畅销的物品,准备回国贩售——这习惯是赵武带来的,是赵武确立了虎牢城自由贸易的规则,而后赵氏士兵身体力行,并把这个习性传染到列国士兵。   齐世子光带着几名亲信在虎牢关闲逛,一路走一路跟晏婴感慨:“想当初,晋文公不过是一个流浪的公子,是我们齐国接纳了他。管仲的学说是我们齐国首先实行的,晋国只不过是追随者而已,但晋国做得比我们齐国好,反而后来居上。   我听说赵武代表赵氏重新回到晋国贵族行列的时候,家臣们相互讨论,该用什么策略振兴赵氏,他们最终采用的还是管仲的学说——管仲的学说是我们最先采用的,我们如今仍坚持不移的采用管子的治国理念,论国土面积,我们不比晋国差;论人口、论文化,我们都要超过晋国,为什么我们现在却要忍受晋国的侮辱。”   晏婴拱了拱手,回答:“大子(世子、嫡长子、太子)能看到这点,臣为齐国而感到庆幸——大子刚才说‘我们如今仍坚持不移的采用管子的治国理念’,问题就出在这里。   管子在我们齐国太神圣了,晋国的成功反而让我们更加神圣化了管子,结果我们对管子的策略一点不敢加以变更,结果大家都没有注意到。而晋国采用的策略,其实已经是赵衰加以变革的管子策略。赵氏将这种变革的精神贯彻始终,等赵武子崛起时,他拿出的管子策略,其实已经不是原来我齐国实施的管子策略,甚至也不是赵衰当日确立的管子策略。   人常说‘常变常新’,时代变革了,具体的政策也要加以变化,以适应当下的时代——大子知道‘守株待兔’的故事吗?同样类似的故事还有‘刻舟求剑’。时光就像流水一样,不停地向前奔流,我们在舟上刻痕迹,寻求丢失的宝剑,就像是坚持我们以前的‘管子传统学说’,终将被时代抛弃。   而赵氏则不是这样,他们制作《百器谱》,研究工具的革新,随后研究新式兵车、新式弓弩、新的骑兵战术、新的阵型……以及恶金(铁制)武器等等。军事革新技术的发展,使得晋国越发强大——它现在强大的令人恐惧。   此外,租庸制的实施,以及巡警法,道路法,市易法的颁布,让晋国政治体制也在不断革新,他们在不断顺应时代的流水,我们却坚持传统的木舟,我们是在‘刻舟求剑’啊。齐国要想强盛,必须把目光投向流水——当初晋国能‘全盘齐化’,才有了现在任意羞辱齐国的资格?我们为什么不能‘全盘晋化’?是为了保持‘传统的被羞辱地位’?还是为了不必要的面子?为了‘面子’,哼哼,我们现在的‘面子’是什么?不过是被人羞辱的面子而已?”   晏婴这段劝解的话提前了十多年诞生,但他的效果却更大。因为这时大子光还没有做到国君的位子上,刚刚被羞辱国的他更能切身感受到齐国的窘迫,而且因为他提前考虑到变革问题,对于将来的计划更能尽早安排。   晏婴满意的看到大子光陷入沉思,这时,他眼角瞥见郑国几位卿大夫正在结伴同游,晏婴马上甩下大子,过去跟郑国人寒暄:“子硚,没想到晋国人把你们也甩下了。”   子硚明白了晋国的态度,对齐国人挑拨离间的话避之唯恐不及,他赶紧表白:“其实,我们这次出兵,帮助晋国作战倒在其次,能够正式参与虎牢城的贸易才是关键。我们郑国以前都是偷偷摸摸来虎牢交易,这次随同晋国军队进入虎牢,以后我们郑国的商人,就可以在这座城市自由出入了。   说起来,虎牢城如果不是攻击郑国的堡垒,那对我们郑国最有好处,毕竟这座市场最邻近郑国,而且别人搞不到南方诸国(包括楚国)的货物,我们郑国商人做的到,这样一来,我们郑国获益无穷啊。”   晏婴感觉到话不投机,他想了想,直截了当的问:“范匄对我们附庸国太随意了,我们齐国受了那么大的侮辱,郑国一点没有‘物伤其类’的感觉吗?”   郑国的子硚强笑着回答:“‘物伤其类’——齐国是大国,我们郑国是小国,我们只能感受到鲁国的悲伤。嗯,晋国今日如此保护鲁国,想必他日也能维护郑国。”   晏婴笑了笑,拱手告辞。回到齐世子光身边,他摇了摇头,说:“郑国不是我们的盟友。” 第一百五十二章 又一场谋杀?   齐世子光明悟的点点头:“魏相(吕相)曾经说过一句名言:我们从来孤军奋战,所以我们是天下霸主。齐国想谋求霸权,今后必须有孤军奋战的觉悟。”   年轻的晏婴点点头,指着虎牢城市场说:“郑国很享受这座城市,刚才子硚说这座市场让郑国获益无穷。我觉得虎牢城现在已经成了晋国连接附庸国的纽带,我们齐国虽然偏远,是不是也能利用一下虎牢城的存在。”   齐世子光点头:“我一直在琢磨该如何仿制这座虎牢城,这几年,临淄市场萎缩的利害,我们齐国以前商业繁荣,如今国势衰退,也失去了天下财货之首的地位,我正考虑如何借鉴这座市场……”   此时,晋国大军已经穿越了魏氏的领地,正在向韩氏领地前进,荀偃不停的催促军队加快行军速度,范匄很不理解,劝解说:“元帅,我们是一只胜利之师,带的战利品庞大,如今又走在本国境内,不必采用这种急行军速度吧?”   荀偃这时才拿出赵武送来的几封紧急军情,揭开了谜底:“赵武已经送来十多封加急报告,说国君病重,已经卧床不起。”   范匄跳了起来:“这么大事,元帅怎么不早告诉我?”   荀偃厉声回答:“国君可以更换,但胜利无可替代。我们违反了承诺,劳动诸侯与各个家族在今年出征,我们必须胜利,必须打的秦国和楚国从此不敢冒犯我们。   相比国家大事,一个国君的生死算什么,赵武子是痴了,接连几封信要求我提前撤军。军队已经出征了,撤不撤军岂是一个娃娃说了算的。况且赵武子的能力我相信,由他留守国内,晋国国内就不会乱。   如今我带着胜利返回,这胜利属于晋国。即使国君死了,我们换一个国君就行,胜利依旧属于国家,我还有什么可以遗憾的呢?”   范匄弱弱的嘟囔:“君上病重,我国的主力出征在外,我怕国内人心惶惶……”   荀偃打断范匄的话:“国内不会人心惶惶,赵武子是个属乌龟的,他说自己封锁了消息,那么消息绝对不会泄露。如今大军胜利归国,我们的西线、南线从此彻底安宁,就是国君死了,我们也有足够的时间稳定国内,调整策略,从此专心对付东方。”   范匄点头:“元帅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赵武子确实有能力封锁消息,他是武宫统领,宫城守卫都是他教导出来的,但元帅不怕……”   荀偃果断的回答:“我知道你担心什么,赵武子做不到挟持君上,他跟君上是从小的玩伴,再说,他既然把消息通知了我,而且反复催促我回来,说明他关心则乱,压根不会想到挟持的事情。   赵武子不善跟人交往,与他亲密的唯有韩氏。虽然国内现在都是赵氏与韩氏的势力,但如果他做出犯上行为,平常与他不熟的公族大夫必然会反对。按赵武子的性格,只要有人反对,那事他绝对不会做。”   范匄摇了摇头:“我赞成元帅的主张,赵武子绝对不会挟持君上,但我赞成的理由不是元帅所说的——元帅你跟他是姻亲,有些话不方便说,但我心中有数。”   荀偃不满的看了范匄一眼:“你这人,心眼太小,既然你也赞同我的主张,刚才为什么还要反复质疑?”   范匄嘿嘿笑了。   大军穿越棘门,荀偃叫住了下军将栾黡、下军佐魏绛:“两位别急着走,我们一起去武宫。”   栾黡不明所以然:“如果交卸军务,我们应当去宫城,去武宫做什么?”   魏绛聪明,马上问:“国内发生什么大事?以致于君上要去武宫躲避?”   范匄轻描淡写的回答:“君上病重,武子封锁了消息,请君上移居武宫,并和大法官及其余四卿在武功联合办公。”   栾黡马上那个紧张的问:“如今绵上阅兵刚刚过,即使有什么变故,会调整卿位吗?”   荀偃插嘴,态度斩钉截铁:“卿位不会调整,你我各自履行自己的职责就行。”   栾黡失望的叹了口气。   荀偃领着其余三卿走进武宫,劈头就问:“国内还安稳吧?”   大法官士弱回答:“所有的公族大夫都在武宫上班,他们对外传递的每一根竹简都经过严密的检查,我确信,君上病重的消息没有外泄,如今国都内一切平稳,各个官衙照常办公,各地领主毫不知情,该干啥还干啥。”   荀偃再问:“如今眼看快春耕了,各地春耕情况怎么样?”   一听这话,栾黡与范匄马上跳了起来:“哎呀,我带回来的楚国农夫要赶快分配下去,等等,等我通知家臣一声……”   荀偃厉声断喝:“国事危难,你们都给我安静了。”   稍停,荀偃再问:“周围的国家动态如何?”   韩起回答:“国君的消息没有外泄,在武威城陪同国君的各国使臣,我们都扣下了,如今各国还没有反应过来。”   荀偃转向了赵武,斥责说:“各地春耕准备,这是司徒的职责,刚才别人一打岔,你怎么不说了?”   赵武回答:“国君昏迷了三次,现在……”   荀偃打断赵武的话:“春耕关系每一个百姓的生活,一年之计在于春,如果我们耽误了今年春耕,全国百姓都要饿一年肚子,耽误了国君的生死,不过关系国君一人而已,谁主谁次,谁轻谁重,小武你还不明白吗?”   赵武点头:“谨受教——今年春耕情况很糟,从去年冬开始,仅仅下了屈指可数的几场雪,眼看春耕要到了,雨雪却没有降下来,我估计今年将要大旱。”   荀偃马上问:“你都采取了什么措施?”   赵武回答:“这几年我们不停的修路,修建沟渠,晋国的灌溉设施已经很完善了,预计今年将要大旱,我已经派人帮助各地打深井,另外,我们已经研究出了一种新式水车,我打算召集各地工匠学习,推广新式水车的制作技术……”   荀偃听到这,脸色和缓下来:“水车不行,如果天要大旱,河沟里的水都干了,要水车有什么用,还是需要多打深井。如今军队都回国了,田里有了充足的青壮劳力,你赶紧安排各地多打深井,修缮沟渠,准备应付大旱。”   魏绛补充:“立刻进行粮食管制,禁止各家族出售粮食,还要利用这机会,派人到各国采购粮食,官仓要加大粮食储备,防止到时出现饿死人的现象。”   赵武叫过属吏,一一记下了众人的建议。   等大家都忙碌完,荀偃再问:“君上的情况怎样?”   赵武看了看左右,大法官士弱在大家目光的催促下,上前回答:“执政,请考虑继任者吧。”   荀偃脸色不变,反问:“如此严重?”   赵武点头:“君上在武威堡第二次昏倒后,我带着君上缓缓返回国都,抵达国都后,君上清醒了一下,但已经说不出话来,如今君上无法起卧行走,吃饭全靠人喂,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君上对人的呼喊还能做出反应。”   荀偃沉吟着,问:“公子彪还没有送出去吧?”   赵武回答:“公子彪年幼,如今也在武宫。”   荀偃表态:“我、晋国元戎、第一执政、中军将荀偃,要求公子彪监国。”   范匄毫不犹豫:“我,士燮的儿子、范氏宗主、晋国副帅、第二执政、中军佐范匄,同意公子彪监国。”   赵武上前一步,宣布:“我、赵氏宗主、晋国上军将赵武,同意公子彪监国。”   韩起依次表态:“我、先元帅韩厥之子、韩氏宗主、上军佐韩起,同意公子彪监国。”   栾黡回答:“大家都同意了,那就照大家的意思办吧,我阿黡没有异议。”   魏绛表态:“魏氏宗主同意公子彪监国。”   赵武再次上前,宣布:“我,上军将赵武,兼管新军诸事,在这里受新军委托,代替新军士氏、智氏两宗族表态,同意公子彪监国。”   荀偃转向大法官,大法官士弱点头:“八正卿表了态,合乎法律,公子彪从今日起监国——既然这事合理合法。我这就去要求公族大夫向公子彪宣誓效忠……请稍待片刻。”   片刻过后,士弱返回,他带回来了公子彪,并带着一大堆记录公族大夫誓词的竹简。荀偃领着六位正卿排列两边,请公子彪“上位”。公子彪坐到大堂主位后,示弱提醒:“请盟誓!”   公子彪左看右看,看到赵武站在第二排,他被现场的肃穆气氛吓坏了,不顾一切的招手呼唤:“赵叔叔,发生了什么事?”   示弱苦笑,荀偃踢了一脚赵武,赵武无奈上前,提醒:“我说一句,你只管跟着说——我,姬彪,在此向黄天厚土立誓:作为姬姓晋国封君,接受国内领主的效忠,我发誓尊重春秋礼仪(即春秋封建规则),遵守封君本分……”   荀偃领着诸卿回应,按《周礼》向公子彪行臣服礼——脱帽、下跪、解下所佩带的武器、把双手放到封君合拢的手掌中,说:“君上,今后我是您的人了”。   将双手交给他人,“置于他人股掌中”,意味着自己的一切听任封君的处置,这是《臣服礼》的含义所在。臣服礼过后是《宣誓礼》。大法官士弱领着众人宣誓,誓词翻译成现代话,意思是:“我、某家族、某宗主、某官、某职,作为封臣,我代表自己和自己的家族起誓:我将忠诚献于君上——姬姓晋国当代封君、惠伯谈之孙、惠公之子桓叔捷后代姬周(孙周,即悼公)之子彪。   作为封臣,我将恪守自己的职责,成为君上最忠心的助手,决不欺骗和反叛;我将尽心维持和实行神灵所赋予您的君权,承认您的君权神圣……”   荀偃带领六卿所宣读的誓词,实际上不是一个“监国大子”所该享受的誓词——这份誓词是对新上位国君的誓词。这全怪赵武。   赵武对春秋礼仪半懂不懂,他直接按照新即位国君礼仪要求公子彪宣读誓词,荀偃等人刚回国,不知道悼公具体状况……结果,《左传》、《春秋》只好对晋平公继位的年份含糊其辞,而对晋平公继位的年龄不予评价。   悼公继位的时候十四岁,《左传》、《春秋》特别强调了悼公的年幼,但晋平公继位时比悼公还要幼小,然而,鲁国跟赵武关系特殊——那赵武在现代是名山东宅男,来到春秋,总是不自觉保护家乡利益,鲁国人因此受益无穷,自然不好意思说赵武的坏话,干脆漠视了晋平公的继位年月,以及年龄问题……   大殿内,下一任国君莫名其妙的上位了,荀偃走完了该走的程序,反问:“君上在哪里,领我们过去。”   悼公在床榻上目不转睛的盯着荀偃等人,荀偃领着众人跪下,首先汇报:“我军这次攻击秦楚联军,与秦国交战,发生了一点意外状况,全军不敢出战,我军猛士栾鍼阵亡。幸而抢回了他的尸体。   随后,我军南下攻击楚国,大获全胜,楚军被我们击溃,我军攻陷方城,俘获方城附近百姓,满载而归。就这样,我们稳定了晋国南线与西线。”   悼公眼睛眨了眨,荀偃马上又回报:“今年国内有大旱的迹象,但我们已经做好了应付的准备。”   悼公闭上眼睛,荀偃又汇报:“楚国秦国已经被我们打怕了,这几年,我们可以彻底休息一下,而后应付东方的齐国。君上不用担心,齐国拖得越久,向我们交纳的征税越多,只要他们敢在征税上玩花样,那我们就找见战争借口了。”   悼公努力睁大了眼睛,荀偃停了一下,补充说:“我等已经向公子彪立誓臣服,公子彪从今日起开始监国。”   悼公眼角抽动了一下,但依旧睁大眼睛。荀偃感觉到自己该说的都说了。他疑惑的转向赵武,目光充满询问的意味。   赵武赶紧上前,汇报:“齐国还没有完全屈服,楚国依旧不承认我们的霸权,齐国骄傲不驯,这些都是我晋国的忧患。另外,我国北方依旧有戎狄徘徊,我们北部的边境还不算安全——这些,我们都将在今后几年一一替君上扫平,令我晋国维持百年霸业。   君上请放心,我晋国虽然四处皆敌,但我们的强大已经超出了以往,我们能做到消灭一切敌人,使我们的百姓享受和平的果实。”   悼公依旧睁大了眼睛,赵武却不再开口,他默默的退下。荀偃见到这种情景,不解的询问悼公:“君上,国事已经安排妥当,公子彪可以顺利继位,我们将来的国策也作了阐述,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可是不放心自己的弟弟杨干?”   悼公依旧睁着眼。栾黡上前询问:“君上可是不放心自己的姬妾?”   范匄上前询问:“君上不放心自己的财宝吗?我们会将君上喜爱的东西都殉葬了。”   悼公目光转向赵武,赵武低着头不回应,魏绛暗自叹了口气,但他也不说话。   荀偃等人轮番上前,反复询问悼公有什么不放心的,但大家都没有猜对悼公的心思,这场猜测立刻蔓延到殿外,殿外等候的大夫们也都在纷纷猜测,等到殿中六卿无奈的放弃了努力,走出大殿的时候,魏舒迎上了自己的父亲,悄声问:“父亲,大殿之中,赵武子好歹还说了几句,你自始至终一言不发,难道你已经猜出了君上的担忧?”   魏绛把儿子拉到一边,悄声说:“赵武子说的话都不着边际,他才是最早猜出君上担忧的人,我是看了他的表情才明白,但我却不能开口,只好学赵武子的缄默。”   魏舒小心问:“君上在担心什么?”   魏绛沉默片刻,慢慢的说:“担心这次君位更新,引来各家族为争权而厮杀。”   魏舒听了这话,马上问:“那么,父亲怎么不发言呢?”   魏绛回答:“箭已在弦上了。”   魏舒还是不明白,魏绛也不需要他明白,抬起腿来想外面走,身后跟着满脑门问号的魏舒。   公卿们出了武宫,荀偃马上下令:“从明天开始,公子彪移居宫城,明日所有的公卿大夫都要去宫城报到……君上不能移动,暂时还住在武宫,请武子多加照料。”   其实,当初看出悼公心思的,岂止是赵武与魏绛。第二天,来上朝的卿大夫们都不约而同地增加了卫队数量,这说明他们其实都明白悼公的忧虑是什么,但大家都不说。   于是,晋国宫城门口逐渐变成武器展览会,每个家族都拿出自己最后的财力,尽可能完善的武装自己,武装自己的扈从。   时间慢慢过渡到春耕开始的时候,武宫门前逐渐像军备竞赛发展。嗯,这场军备竞赛是赵武挑起的,他借口弩弓的普及使暗杀变的轻而易举,为了避免遭到突然袭击,他给自己的战车套上了篷子——由此,春秋时代第一辆两轮轻便马车诞生了。   韩起是第二个装备轻便马车的,但他又是第一个装备金属弓臂的十字弩弓的家族,武宫门前,韩氏侍卫们私下里展示的十字弩立刻引起各家族警惕,没几天,各家族纷纷向赵氏订购马车,以防范十字弩弓的袭击。   不久,赵氏紧接着装备十字弩,元帅荀偃紧随行动,立刻引起了大面积恐慌。恰好这时候,赵氏推出个人防御设备的升级换代版:铁板蓬马车。于是,更坚固的防御,更锋利的武器,纷纷装备到卿大夫的精锐武士当中……   好笑的是,此前,韩起曾动用国家力量,推广新武器与新防御的普及,可是收效甚微。没想到这次卿大夫们自发的更新了自己的装备,而且唯恐被别的家族比下去。   这年夏,齐国与周王正式结亲。受到周王鼓励的齐灵公开始蠢蠢欲动,而这时,晋国国内正忙着进行政权过渡。悼公的病情没有恶化,但也没有好转,就那样不死不活的拖着,与此同时,晋国卿大夫们已经习惯在公子彪“管理”下生活。   这一年,果然如赵武预测的那样,天下大旱。旱灾波及北方数个国家,晋国因为提早准备,虽然今年注定减产,但赵武以工代赈,在晋国修建了大量沟渠,使的减产情况不太严重,而晋国官仓预先储备的粮食,让大多数家族得以熬过难关。随着紧张的春耕结束,进入懒散的夏季,悼公担忧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这天,赵武正在园子里领着即将临产的单姑娘欣赏园景,有侍从来回报:栾黡在浴室跌倒,随后陷入昏迷,并不停的胡言乱语。   “这情景,……怎么那么熟悉?”赵武听了汇报,低声嘟囔。   这时,他听到花园周围有轻轻的脚步声,以及树枝晃动,草木浮动的声音,他顺手从汇报着身边取过宝剑,而后招呼单姑娘:“你领着人退下,先回自己的房间休息,回头我去找你。”   赵武脸上笑嘻嘻的,单姑娘马上不满的抱怨:“今天说好了你领我游遍这座花园,可我还没有玩够呢,那座水榭凉爽,不如我们去那里坐一坐。”   赵武脸上堆满了笑,口气严厉:“听话,你先回去!”   单姑娘扭了扭身子,抱怨:“这么多年来,你经常奔波在外,好不容易有几天安宁时间,我好想好想与你相处多一点……”   赵武严厉的一挥手,侍女们急忙扶起单姑娘向外走,单姑娘抱怨不停。赵武走了几步,听到单姑娘与人的问答声,说话者似乎是师偃。   赵武乘这工夫,四处打量了一下地形,赶紧隐藏起身影,向单姑娘刚才说的那座水榭摸去。边走边说:“该来了,没想到他们忍了那么久!” 第一百五十三章 总是太心急   赵武院中的水榭地势开阔,它是在人工湖中心竖立的一座石屋,为了防火,水榭都用石材建筑。赵武站在水榭上四处眺望,远处,师偃正在吩咐家族武士首领武鲋,他指着水榭上赵武的身影说着什么,相隔很远,听不到师偃再说什么。但武鲋听到师偃的吩咐,立刻命令武士们散布在水榭周围,隐隐的把水榭围了起来。   武鲋这里布置妥当,师偃整理了一下衣冠,向水榭上走来,赵武满脸笑意,手里握着连翘的宝剑,神态轻松的看着师偃走近。师偃走上水榭,规规矩矩的向赵武大礼参见,赵武坦然的接受可对方的礼敬,等对方行礼完毕,他语气轻飘飘地说:“你终于忍不住了,我一直猜测这个时刻什么时候到来,没想到是今天。”   师偃表情严肃,他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回答:“主上为什么想不到是今天?”   赵武反问:“你说呢?”   师偃直起身来,坦然的回答:“当初,程婴去世前,把事情都向我交代了,她让我留在赵氏,以便能制约主上。这么多年来我眼看着主上一步步使赵氏走向壮大发展,我很欣慰。如今师偃也老了,已经申请退休了,我也老了,在我老之前,我必须把该做的事情做完。”   赵武微笑着反问:“听你的口气,似乎师偃不是一个知情者?”   赵武说的含糊,但对话双方都知道彼此的意思。   师偃今天的态度特别恭敬,不行礼不说话,他行了个礼回答:“这样的大事,我怎能四处宣扬呢?主上放心,程婴去世前只把秘密告诉了我一个人,这十多年来,我独自坚守着这个秘密,连自己的儿子都没有说。”   赵武笑了,又问了一句:“为什么是今天?”   师偃拱手回答:“我老了,等不下去了,最近有一个很好的机会,我一旦错过,再等机会出现需要很久,不知道我这个老朽能否等到那个机会出现。”   赵武上下打量着师偃那衰老的身躯,慢慢的说:“你不该来,这十多年来,我每天锻炼不停,如果说你们从小开始学习杀戮技巧,我现在也学了十多年,而且体力精力都处在人生顶峰。   十多年来,我从来没有当中显示过自己的武艺,但我相信,一两百个人还堵不住我。我想不到,你这么大胆,敢凑近我,你难道不知道,我可以轻易俘获你吗?”   师偃瞪大眼睛,质疑:“主上想擒获我,为什么?”   赵武反问:“你难道不是来杀我的——如今赵氏越来越壮大,我儿子十多岁了,已经可以被你们扶持起来,难道你不是因为这点,因为觉得我对你们已经没有用了,所以特地来杀我的吗?”   师偃愣了一下,回答:“我是来报告栾黡之死的。”   “别逗了,赵氏家族武装一直由你管理,平常我指挥不动武鲋,如今武鲋一进园子就包围了左右,敢散了园子里的闲人,难道不是针对我吗?栾黡死活,关我屁事,难道……那件事是你们干的?”   师偃轻轻点点头:“我已经老了,即将去地下见赵庄主(赵武父亲赵朔谥号为庄),如果赵庄主问起我来,说:‘程婴抚育了我赵氏遗孤,有功于我赵氏,偃,你有什么功劳?’对此,老臣无话可说,唯有嚎啕大哭。   当初围攻我赵氏的是元帅栾书与三郤,三郤覆灭不是我师偃的功劳。养育赵氏遗孤也不是我师偃的功劳,它属于程婴与公孙杵臼。我师偃白活这么大把年纪,眼看就要去见赵庄主了,我对赵氏做了什么,我该怎么向赵庄主汇报——唯有栾氏。”   赵武想了想,缓缓的问:“难怪栾黡之病,我听起来那么熟悉,仿佛是赵庄姬死前的情景再现……这么说,赵庄姬的事情,也是你们做的?”   师偃点头,赵武又问:“你刚才说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错过这机会就无法预料机会何时出现,指的就是范氏跟栾氏之间的对立吗,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师偃拱手,平静的回答:“范匄之女栾祁盈与管家私通,栾黡已经逐渐有所发觉。我赵氏以前是周穆王的近臣,下宫之乱后,赵氏没有别的期望,只能指望用毒来报复,所以我们抢救出来的典籍唯有几本毒经。   栾祁盈平凡与夫人接触,她隐约知道赵氏那点隐秘,既然她想要,我们就给她,下臣迂回接近了栾祁盈,那副毒药由下臣亲手调配,栾黡绝无幸免。这样,下臣见到赵庄主,就可以回答庄主:‘下臣为赵氏报了仇,栾书的儿子由下臣亲手下药毒杀,下臣无愧于赵氏家臣。’”   师偃说这话的时候两眼赤红,神情亢奋。赵武有点毛骨悚然——他是怎么做到的?赵庄主赵朔是怎么做到的?他如何把自己的家臣教育的对赵氏如此痴狂——那场大乱中,赵氏家臣死守赵城,抗拒国君的军令,举城玉碎。逃出去的几名家臣,公孙杵臼为了掩护赵氏孤儿,宁肯丧失生命;程婴把自己的孩子拿出来顶替,忍辱负重,抚养赵氏孤儿;师偃师修等人尽心尽力辅佐赵武,师偃临死还不肯甘心,非要拖栾黡一起去地狱……   什么样的力量,让赵氏家臣如此死忠?   与赵氏家臣的执着相比,他们是如何投毒暗害了栾黡,已经是不起眼的小事了。   此时此刻,确实是毒杀栾黡的最好时机,栾黡这家伙正在跟范氏闹别扭,国君又对栾黡很不满,如果错过这机会,等栾黡清理了家门,再想找机会下手,除非明打明抢,发动战争。   现在栾黡要死了,丝毫怪罪不到赵氏,只能怪他那位红杏出墙的老婆。春秋第一阴谋家栾书一声耍弄阴谋,倒在他手上的家族是两位数,而且他还杀了一位国君,但恐怕栾书至死也想不到,他的儿子会倒在别人的阴谋之下,死于卑鄙的毒杀,这确实是对栾书最好的报复。   “原来如此——”赵武感慨。   他千言万语涌到心头,只说出了这四个字。   师偃诧异的望了赵武半天,这才回过神来,他长长得噢了一声,回答:“主上以为我今日是来杀你的?主上为什么会有如此奇怪的想法,我赵氏幸运,能够拥有主上这样的人才,如今主上眼看就要进入执政阶层了,在这时候,赵氏失去主上,今后多少年,我们才能再出一位执政呢?”   既然摊开了,赵武也不客气:“这么多年来,赵成的教育问题我一直插不上手,家族武士的培养我无法过问。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你是我,看到统领家族武士的武鲋带着一群陌生人围上来,你会怎么想?”   师偃咧嘴一笑,也没有太客气:“这么多年来,主上下山时带的那两个野人——武清武连一直游离于家族之外,培养自己的私兵武装,我赵氏也从未过问。”   赵武笑眯眯的回答:“这个地方是水榭,我一直以养由基为假想敌,练就了一身躲避弓箭的本领。在这处水榭上,如果你们的弓箭无法威胁到我,只能一个个攻上来。你们一开始进攻我就发信号,武清武连会马上赶到。我自信,论单独打斗,你们十七八个一起上,我不过是挥舞十七八次剑而已。”   师偃反唇相讥:“我主管调动家族护卫,如果我真想动手,一定会首先攻击在你左右待命的武清武连,或者以家族的名义调遣他们离开。”   赵武微笑:“你可以试一试。”   师偃回答:“我无须试验——我这次来,是因为主上一旦获知栾黡的情况,马上会想到赵庄姬之死,我必须对主上有个交代。”   赵武问:“赵庄姬之死,恐怕不止你参与了。”   师偃昂起脖子,回答:“赵庄姬死了,栾黡死了,在我师偃有生之年,我眼看着赵氏的仇人一个个倒下了,我还有什么遗憾,我会在地下看着主上带领赵氏一步步走向强盛,我不曾辜负庄主对我的期望,死而无憾。”   赵武轻轻问了一句:“你决定了?”   师偃郑重点头:“臣下一走,主上的身份就是永远的秘密——活在这世上,日日带着沉重的责任,这种生活让我喘不过气来,如今终于卸下了这负担,感觉心情从没有如此美好……”   赵武追问一句:“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师偃回答:“没有不放心的了,我本来还有一个疑惑,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培养出主上这样的人才?吴国做不到,楚国秦国做不到,西戎小国也做不到这一点,但现在我既然要去见赵庄主,这个疑问也无所谓了。人可以欺瞒人,但永远欺瞒不了上天与鬼神,赵庄主必然知道主上的秘密,没准还是赵庄主把主上引来,特意昌盛我赵氏……”   赵武真诚的说:“如果你真要开口问,我还真的没法向你解释,因为事实太不可思议了……”   师偃慢慢地抽出自身的宝剑,满足地笑着:“不可思议,这不正说明是鬼神之命吗,对这个答案,我太满意了。”   师偃郑重拜辞赵武,自尽身亡。   赵武坐在那里,心思不知飘向何方,许久,武鲋见到水榭里赵武像一具木偶一样一动不动,他小心翼翼地走进水榭,向赵武鞠躬行礼:“主,请下令收敛师偃。”   赵武回过神来,看了看血泊中的师偃,轻声说:“以‘操劳过度,病亡’安葬师偃,厚待其家人。”   十日后,栾黡病亡。   又过了一个月,悼公病亡。   冬,齐灵公攻击鲁国北部,包围了成(在今山东省宁阳县东北),正式宣告背叛晋国。对此,鲁国人极其紧张,一边赶紧修缮成的外城城墙郛,一边向晋国投诉。   冬,鲁国求援使者叔孙豹进了新田城城门,眼看着一队队人流在城中穿梭,他停住车想了一下,转身叮嘱从人:“回车,去赵武的庄园。”   晋国八卿中,只有赵武没有住在城中,他的庄园在城外,但也正因为这座庄园处身于城外,所以它的占地面积非常大,几乎是肆无忌惮的超规格向外扩张,但……城里的房子跟城外不同,因为城外居住的百姓一向被称为“郭人”,或者“嬖人”,所以赵武的院子即使大的出格,也是一位“郭人”的屋子,没人羡慕。   作为一个现代宅男,赵武的院子没有晋国公卿那种喧闹,平常也不是时时举行着酒宴,因此府门口车马很少——据说已经有人发明了“门可罗雀”这个词,意思是在赵武门前张开一张网,可以捕到闲逛乱逛的麻雀。   叔孙豹的马车一路惊起了无数麻雀,他在赵武府门下了车,左右看了看,很为这位上军将门前的冷清而感到惊诧,歇息了一下,他冲门前的士兵拱手:“请通报,鲁国行人(大使)叔孙豹求见。”   守门的士兵正在冬日的阳光中闲扯,见到叔孙豹求见,也不往里面通报,二话不说冲叔孙豹招手:“直接把马车驶进来,院子里面的地方太大,你光凭脚走路,累死了也不见得能找见我主。”   叔孙豹疑惑的招了招手,让自己的从人驾驶马车驶进庭院,而后不确定的向守门武士求证:“这是上军将的府邸吗?……你确定这是赵武子的官衙?……你无需通报一声吗?”   叔孙豹的问题一一得到肯定回答,他纳闷的再问:“上军将府门口如此冷落,我本以为是因为门径森严的原因,怎么你们不用通报一声,就把客人往里面领?”   武士咧开了大嘴:“满国都的人都知道我们家主脾气古怪,除了韩氏,别人上门讨不到一杯水酒,平常谁还会来自找无趣——敢来府上的,一定有急事府院如此大,找一圈如此麻烦,我若进去通报后再请你进来,岂不要等到明天了。”   叔孙豹点了点头。   其实,在没有手机、传呼机的古代,家里院子大了,对于客人来说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光是寻找主人通报,等候主人做出接见决定,再通传到门房,把客人请进来,这就是件很麻烦的事情,所以客人登门拜访,一般都是需要预约的,约好了之后,客人在固定时刻登门,主人在固定地点迎候……这是一套很麻烦的程序。   正在屋内与家臣聊天的赵武听到叔孙豹的拜访,倒没有露出特别惊讶的表情,他招手让叔孙豹坐下,与家臣又闲聊了几句,把脸转向叔孙豹,说:“鲁郤姬已经告诉我鲁国的情况了,不是晋国现在不想出兵,实在是我们的新君还没有举行禘祀(送悼公木主入太庙的仪式),况且百姓未得休息。若非如此,我们是不敢忘记当初盟约的。”   叔孙豹本以为赵武是在处理国事,或者在处理家族事务,但仔细一看,却把他气乐了,这群人居然在下围棋。   围棋起源于石子棋,春秋时代据说已经有围棋的游戏,但实际上还是石子棋。叔孙豹认得这种棋,据说它是赵氏发明的,用两色的石头做各自棋子,棋盘分为十九道——赵氏发明的这种石子棋,因为具有严格的规则,目前已经有闲着没事的贵族已经开始钻研下棋的技巧,并将之称为“围棋”。   这种围棋棋子很大,每个都有棋子都有鸡蛋大小,这么大的棋子,所需要的棋盘更大,在古代的加工工艺下,没有一张桌子能够承重如此大的棋盘,所以棋盘放在地下,赵氏家臣们分成两伙,背着手在棋盘边上走来走去,看起来像是讨论公务问题,实际上是在各自谈论着棋子的下法,等他们讨论完毕,一名身材强壮的武士奉命拿起一枚棋子,放在指定的位置上……   叔孙豹感到一阵阵悲哀。晋国卿大夫已经闲得开始下棋了,鲁国的存亡却到了危急关头。   叔孙豹有点怨气的拱手:“因为齐国人不停在我国境内发泄着怨恨,所以我们才来郑重地求援——敝邑的危急已经到了朝不保夕的程度,国人无不引领西望,说:‘晋国的援军差不多该来了吧!’如果真等到贵国执事有空,恐怕就来不及了!”   赵武随手指挥武士下了一枚棋子,淡淡的说:“国家大事,在戎在祀——我们没有安葬悼公,没有对国君举行登位祭祀,无论如何是不能出兵的。”   叔孙豹怒气勃发,他甩了甩袖子,也不说告辞的话,转身离开了大堂。   大堂内,赵武盯着棋盘,心不在焉的说了句:“太心急了!”   也不知道赵武这句话是在说棋局,还是在说叔孙豹。大厅里没人在意叔孙豹的怒气,甚至没人送一下他,叔孙豹冲出大厅,听到身后依然传来讨论棋局的声音,他的头脑渐渐冷静下来,立刻命令御戎:“去见元帅。”   马车粼粼,重新冲入新田城,叔孙豹携着无边的怒火冲进元帅府,见到荀偃,什么外交辞令也不说了,直接口诵《诗经·圻父》篇章。   圻父,通“祈父”,它是一种古代官名,相当于军中司马,掌封畿内兵甲军事。这首诗责被圻父为王爪牙,不尽忠职责,使百姓受困苦之忧,而无所止居。   这年代,冲人说诗经中的词句,杀伤力果然无以伦比,荀偃听了这话,惭愧的简直有了投河自尽的心理,他站起身来,恭敬的向叔孙豹拱手,也没问对方的来历,直接回答:“偃知罪了,怎么敢不跟随贵国执事共同为国分忧,而让鲁国到那种地步?”   叔孙豹点头,再没有其他的话,他转身去找副元帅范匄,劈头盖脸朗诵《鸿雁》的末章(以鲁国比哀鸣的鸿雁)。《诗经》的杀伤力对范匄依然有效,范匄简直就像当年蒙古总统见到克林顿总统一样,激动的心潮澎湃、热泪盈眶、语不成声,答:“有我阿匄在此,怎么敢使鲁国不得安宁呢?”   叔孙豹沉默的点点头,他走出范匄府邸,心头像去了一块大石头一样轻松,此时,他才有心情欣赏晋国新田城的景色。   几辆战车隆隆的擦过叔孙豹,这是荀偃的马车,叔孙豹看不见车篷里是否坐的是荀偃本人,他愣了一下,吩咐自己的车夫跟上马车的行迹。   不一会儿,叔孙豹听到身后又响起隆隆的马车,他侧头一看,发现是范匄追了上来……不,范匄显然没有料想到能在路上碰见叔孙豹,他招了招手,邀请叔孙豹一同上马车,面对叔孙豹疑惑的目光,他简短的说:“去找赵武。”   叔孙豹透过马车车篷的缝隙,发觉荀偃也走着同样的路线,他轻轻的点点头。   在赵武府邸门口,范匄赶上了荀偃,正副元帅都没有料想到在这里彼此相遇,但看到叔孙豹,大家什么都明白了。荀偃挥了挥手,解释:“我军出动,不能不询问一下军械粮草。”   范匄马上补充:“齐国也是千乘之国,以千乘之国伐千乘之国,我们不能不慎重。”   叔孙豹点头应是,尾随正副元帅走进赵武的府邸。   大堂内,棋局已经进行到了终盘,家臣们明显分成了两拨,正在激烈讨论收关之举,此时,大厅里多了个韩起,他没有戴帽子,光着脚在棋盘上走来走去,不停的嘟囔:“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早知道你擅长偷袭,怎么一不留神还让你偷袭得逞。”   范匄在棋盘边停住脚步,感兴趣的打量黑白对比形势,荀偃毫不在意,他穿着鞋踏上棋盘,急脚踢乱了棋子,怒声训斥赵武:“先君去世了,新君登位,我忙的一天睡不了一两个时辰,你却悠闲的在这里下棋,国家大事都是让你这样的人耽误了。”   赵武不满的瞪了荀偃一眼,辩解:“一盘棋局影响不了国家大事,如今正是冬季,大家都在休养生息,先君的事情,由宗正管理,军事上的事情由副帅操办;司徒府上的事情,还有无数的小官吏负责具体事务,我何必做出一番忧国忧民的姿态,坐在那里愁眉苦脸呢?”   荀偃一把揪住韩起,责问:“鲁国的危难你们知道吗?”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举贤不避亲的老大夫   韩起点头,荀偃厉声问:“我们的军械是否充足?”   韩起摇摇头:“讨伐一个千乘之国,没有百万箭矢哪里够,还要准备十万以上的武器,五六万的铠甲,两三千的兵车,这些东西一年时间能够生产出来吗,你我光着急没有用,只能耐心等待?”   荀偃扭头问赵武:“我们出动三军,粮草够吗?”   赵武扫了一眼范匄,发现范匄眼珠转动,似乎在推敲棋盘上的棋子,那副棋局已经被荀偃踢乱,他正在推敲棋子原来的位置。   赵武轻轻摇头:“不管你们怎么样,我已经颁布命令,明年开春,我的领地取消专利法,取消战时经济,这是当初先君答应他们的,也是我答应他们的。至于我们储存的粮食,我应该出的那份粮食能够拿出来,但其他人呢,据我所知大家都在慢慢的恢复元气,但还不够恢复到原先的水平。如果元帅非要出战,勉强个个领主拿出士兵与粮食来,也是可能的,但我们的承诺怎么算?难道我们不能给百姓应许的和平吗?我们已经称霸了,连先君下葬,新君登位的年份里我们还要战斗,百姓怎么看?”   荀偃摇摇头:“我们对百姓有承诺,但同样的是:我们对鲁国也有承诺。”   荀偃这句话铿锵有力,叔孙豹感动的都要哭出来了。但向来与鲁国最亲近的赵武神色波澜不惊,他盯着叔孙豹,反问:“鲁国难道要年年求告我们吗?难道鲁国今后打算永远仰仗晋国苟延残喘吗?”   范匄听出了赵武话的意思,机敏的插嘴:“小武有什么想法?”   赵武一摆手,吩咐武士们打扫棋盘,同时,平静的说:“我听说一个人家里着火了,邻居背着柴草赶来救火,有人责骂说:‘你怎能负薪灭火呢?灭火,应该抽掉燃烧的柴草,然后向火焰上浇水,扬沙子,这才是根本之道。’   鲁国与齐国之间,现在就是个大火堆,齐国借燃烧鲁国,不停的来撩拨我晋国的霸权,我们该怎么灭火,是每次鲁国报告危急,我们就向火苗上泼一瓢水,还是永远把助燃的柴草撤走?   如果是前者,那我们可以勉强出兵,哪怕国内因此有怨气,我们也可以向百姓详细解释,但如果想一劳永逸,使齐国永不危害,我们就要找到齐国的柴草。”   叔孙豹一惊,他试探的问:“武子是想灭了鲁国吗?”   赵武摇头:“我灭鲁国干什么,鲁国在黄河南边,我们晋国新占的领土已经够大了,短时间里头,消化这些新占的领土都来不及,谁有闲工夫去鲁国经营?”   范匄马上追问:“那么,什么是鲁国的柴草呢?”   赵武反问荀偃:“元帅怎么认为?”   荀偃回答:“领土——齐国不停的侵占鲁国的领土,所以领土就是齐国的柴草。”   范匄眼睛一亮,马上补充:“说的对呀,齐国以前对我们很恭顺,自从它灭了莱国、莒国,领土面积扩大之后,齐国便越来越不逊,齐国不逊的柴草就是领土。”   荀偃马上问:“莱国与莒国的公族还在吗?我们是否可以重新扶持这两个国家复国?”   赵武嘿嘿一笑:“我们是霸主,裁判权在我们手里,我们让谁继承莱国与莒国,只要他能照常祭祀莱国与莒国的祖先,他就是这两国的公族。”   范匄拍手称赞:“不错,我们可以从诸侯国挑选忠诚于我们的家族,承继莱国与莒国的祭祀,而后扶持这两国重新复国,复国之后,这两国就是我们的附庸,齐国如果胆敢侵犯他们,只管打,打服为止。”   “这还不够”,赵武摇头:“即使莱国、莒国复国,依旧不是鲁国可以抗衡的,我们还要把步子迈的更大一点,进一步削弱齐国,壮大鲁国,让鲁国有力量凭借自身的能力抗衡齐国。”   叔孙豹听的目瞪口呆,他郑重的向赵武行礼:“我本来以为武子不体恤我们鲁国的艰难,没想到武子深谋远虑,打算一举削弱我们鲁国的灾祸,豹鲁莽,体会不到武子的深情厚谊,惭愧啊。”   荀偃沉思片刻,他走上大堂,找了个座位坐下,沉思的说:“如果是这样,我们就要打一场大战,这场战斗几乎相当于一场灭国之战,以我们现在的准备,还远远不够……现在该怎么办?”   范匄建议:“敲打齐国的附属国邾、小邾,这两国不听我们的安排,擅自进攻我们晋国的盟友鲁国,我们可以派人去斥责这两国国君——明年新君登位,总要召集一场盟会重申盟约,那两国国君如果来,我们就拘禁这两国国君,以此警告齐国。”   赵武的家臣齐策走出来,他拉了拉叔孙豹的袖子,说:“请鲁国使者随我来,你风尘扑扑,来没有安歇,如今晋国四位正卿一起答应出兵救援鲁国,你们可以把这好消息通知你们国君,等我们在此商议好了,再给你详细方案。”   叔孙豹知道,这是晋国的公卿不愿意他听到下面的内容,他赶紧恭敬告辞,当他走出大堂时,听到荀偃询问赵武:“栾黡之子栾盈贤能,用他代替父亲,作为下军将,你觉得怎样。”   叔孙豹这次彻底松了口气,原先他还害怕晋国因为争夺栾黡留下的卿位而陷入内斗,如今听到栾盈顶替父亲的建议毫无异议的通过,他心中再无忧患,仰天叹息说:“晋国新君顺利上位,诸卿配置齐全,这下子我们鲁国可以安心了。”   他没有听到,大厅内,赵武望着叔孙豹远去的背影,摇着头说:“鲁国还不能让人安心啊!”   荀偃愣了一下,他看了看范匄,范匄默默想了一下,诧异的问:“我们扶持莱国、莒国,再把从齐国占领的土地增添给鲁国,以奖励鲁国的忠诚,这样削弱齐国壮大鲁国,难道还不能够使我们的东线安宁?”   赵武回答:“我的家臣跟我讨论了鲁国的情况,齐策把叔孙豹领走,就是不想让鲁国人听到我下面的话——鲁国人太墨守成规了,他们拘泥于古礼,因循守旧,而且鲁国内部的忧患也很厉害,三桓早晚成为鲁国的祸乱之源,所以我们无论怎么样扶持鲁国,也没有用。因为齐国的治国理念要比鲁国先进,即使被削弱,被削弱的齐国终究会一天一天超越因循守旧的鲁国,而鲁国终究会墨守陈规而衰弱下去,这是令人无可奈何的事。”   范匄眼睛一眨:“卫国——孙林父父子对我们忠心耿耿,齐国又收容了卫国出奔的国居,我们不如把齐国的领土划出一部分来,奖赏给卫国,而后让卫国国君增加孙林父的封地,以壮大盟友的力量。”   荀偃坐到那里,慢慢的,一字一顿的说:“你们讨论这些,一切都建立在一场大战上,这场大战甚至要推进到齐国国都临淄之下进行……”   范匄笑着补充:“岂止要在齐国国都之下决战,我看至少要占领齐国国都才行。”   赵武一脸憨厚的补充:“占领齐国国都临淄还不够,齐国新增加了莱国、莒国,他们的国君即使退入莒国,国土依然有原先的一半。”   荀偃点头:“那么,就是要进行一场灭国之战了?——齐国人重商,鲁国人轻视商业,即使把占领的齐国土地交给鲁国治理,鲁国人也笼络不住那里的人心,他们终将失去原属齐国的土地,所以,我们无论给鲁国多大的好处,他们也守不住。”   范匄笑盈盈的补充:“所以,与其把好处都给鲁国,不如留一点给我们晋国——武子的领地在极东端,与齐国隔一条黄河,我们可以在黄河南岸,与赵氏领地隔河相望的地方,划出一片专属晋国的领地,这片领地虽然孤悬黄河南岸,但有卫国与鲁国的照料,想必还能保得住。”   赵武的领地、与齐国相连的地方已经接近海边,如果在那里划出一块晋国直属领地,那么齐国就处在鲁国、卫国、晋国的三面包围之下。   韩起一直没有插嘴,听到这里,他拍着手说:“这样一来,齐国的灾祸就永远消除了。”   “然而,这样一来,这场战斗的规模将超出你我的想象,我们不免要在齐国境内打一场旷日持久的攻城战,那时候,万一秦国与楚国再度动手,我们将陷入三面作战。”   范匄毫不在意的摆手:“明年新君盟会诸侯,我们可以联络吴国的国君,并送给吴国铠甲兵器,让他加大骚扰楚国的力量,使楚国不能轻举妄动,而后,我们在国内留下魏绛与栾盈的下军,让他们防备秦国,如此一来,国内应该不会有什么忧患。”   荀偃皱了皱眉头:“魏氏的军队不去,我们攻击齐国的力量未免薄弱。”   范匄大笑:“元帅是小看了赵氏的攻击能力,赵氏、韩氏所在的上军,加上新军的智氏,我看攻击齐国的力量足够了,我们甚至可以留下士富统率的新军一部,以充实国内的力量。”   范匄提到智氏,荀偃马上盯着赵武问:“我听说你按照训练自己军队的方法在训练智氏的军队,智盈现在还小,等他长大了,你可要把智家的武装完整的还给智盈,不要打私下侵吞的主意。”   赵武不满的抽了抽鼻子:“我经营智家,投入了多少钱财与精力,享受部分收益,那是应当的,那是我的经营所得。等智盈长大,我不能保证将原先智家的力量完整的还给他,但我可以保证,我交给智盈的力量,绝对比岳父(智罂)留下的力量要强大,这样总行了吧?”   荀偃点头:“我若不死,会亲眼看看你兑现承诺。”   范匄眼珠转了转,插嘴说:“栾黡去世后,我们晋国的后续力量似乎不足,八卿之中已经出现了一个小孩子,我们不能不考虑后继人才的培养啊。”   赵武闻弦歌而知雅意,顺势说:“栾黡去世后,范鞅回国的障碍也不存在了,副帅不妨召回范鞅,作为卿大夫的后继力量培养。”   荀偃想了想,提议说:“我看程郑不错,他现在是中军司马,熟悉军务,我看可以作为后继官员培养。”   程郑是谁,他的原名叫“荀郑”,跟荀偃是同一个家族出来的,因为获得一块封地“程”,别出为“程氏”,但依旧跟荀偃一样,属于荀氏的小宗。   元帅、副元帅一起推举自家亲戚,赵武也不客气了,他立刻补充:“我的长子赵成也很贤能吧,虽然他比荀盈年岁还小,但我看他很能干,可以作为后继人才培养。”   韩起伸过脸来,补充说:“没错,我们的儿子都很贤能,当然,我的儿子也一样。”   同样的话题也在宫城中进行,新继位的晋平公觉得要任命几个自己人,以显示国君的权威,他招来祈奚——就是那位在下宫之乱后,短暂的获得赵氏封地,把赵氏的人口席卷一空,使得赵城回到赵武手中显得破败不堪的晋国大夫。   祈奚又名祈黄羊,他是比赵武还小的小领主,其家族一直是大夫阶层。从未登上卿位。这年,祈奚已经六十岁了,他来宫城是找平公请求退休(请老)的,正好被平公逮住,年幼的平公不知道官职任命应该经由元帅,他只问白发苍苍的祈奚:“上军缺了一个司马,元帅打算要程郑去担任,程郑走后,中军尉又空缺了,你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中军尉是大夫的官职,祈奚眼睛也不眨,马上回答:“这官职啊,我觉得解狐可以,他毕业于赵城学宫,对军事指挥技巧非常擅长,足够胜任这个官职。”   平公很诧异,问:“解氏和祈氏不是仇敌吗,你跟解狐平常见个面都不说话,怎么你推荐自己的仇人做中军尉?”   祈奚眯起眼睛,一板一眼的回答:“君上问我谁可以担任中军尉,不是问谁是我的仇人。君上怎么问,我怎么回答而已。”   平公又问:“还有一个官职,上军那里还缺一个候奄(后勤装备部长),你觉得谁很合适?”   祈奚回答:“祈午可以。”   平公更惊讶了:“祈午不是你的儿子吗?”   祈奚依旧面无表情的回答:“君上是问谁可以担任上军侯奄,没有问谁是我的儿子。”   平公更纳闷了:“我听说你跟赵氏关系也并不和睦,赵武子在先君(悼公)那里,说起你掳走赵氏的农夫,恨得牙痒痒,你怎么推荐自己儿子去担任上军侯奄,让他在赵武手下做官。”   祈奚淡淡而笑:“当初,赵城是国君赏我的,与赵武有什么关系,我哪里是拿走赵氏的农夫,那是国君(景公)赏赐给我祈氏的农夫,而我只不过让他们搬了个家而已——从赵城搬到祁城。”   平公依旧不肯罢休,他继续问:“赵氏的装备从来都是自成一家,向来不允许别人插手,你儿子去担任上军侯奄,能胜任吗?我怕他因为与赵氏的私仇,而影响上军的战斗力。”   祈奚表情淡淡:“如果上军今后依旧让自己的后勤供应自成一家,君上何必问上军侯奄这个官职呢?君上既然问了,说明上军不再由自己家族把持后勤装备。   赵武子是个什么人,他的家臣贤能,他本人一心为公,所以我不怕他为难我儿子,而我儿子这些年钻研《百器谱》,完全能够胜任侯奄这个职位。我祈氏本来就想缓和与赵氏的关系,所以君上不用担心我儿子会为难赵氏。”   平公若有所思:“祈大夫且退下吧,这个事我还要跟武子商议一下。”   祈奚出了宫城,正好遇见来拜见晋国国君的叔孙豹,两人在门口闲聊了一阵。鲁国人正在感激晋国,听到祈奚介绍的这段轶闻,他们将故事稍稍修饰了一下,称赞晋国卿大夫“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以此来夸赞晋国内部的团结——由此,一个新成语诞生了。   此刻,赵武府邸内,商量完的荀偃转身回家,范匄却知道赵武府上美食是出名的,他本想跟随荀偃混上一顿,但荀偃二话不说走了,范匄知道,光凭自己是无法获得赵武招待的,他想了想,遗憾的告辞而去。   其实,赵武府上已经准备好了饭菜,但赵氏向来有不招待外客的习惯——除了韩氏。所以范匄告辞,赵武没有挽留的意思,等范匄走后,赵武邀请韩起:“饭做好了,一起吃了饭吧。”   韩起跟赵氏从来不客气,他点名:“有没有鹿肉,我家的厨子在你府上学了几个月,回去做的鹿肉依旧不如你府上美味,气得我都想杀了他。”   赵武随口说:“我最近有点小事,需要五百名弓手,明天你给我调过来……”   韩起散漫的点点头:“你直接跟田苏说一声就行了,何必告诉我,五百名弓手,又不是啥大事。”   赵武也没有解释他要五百名弓手的用途,只管领着韩起向门外走……门口处,齐策拦住了赵武:“鲁郤姬来了。”   韩起耸了耸鼻子,不以为然的说:“肯定又是为了鲁国的事来的,你只管接待她,我嗅到饭菜的香味,肚里的馋虫无法遏制,我先去饭堂吃饭,你不用等我。”   赵武停住脚步,问:“叔孙豹见过国君了?”   齐策回答:“已经出了宫城,不过他没有直接去驿馆,侍从们传信说他还要来府上拜会。”   赵武下令:“让鲁郤姬进来吧,如果叔孙豹来了,也让他直接来见我。”   鲁郤姬进门,冲赵武盈盈一拜:“我听说鲁国危难,不知道你们商议好了没,该如何救援?”   赵武漫不经心的走到棋盘跟前,随手拿起一枚巨大的棋子,扔到棋盘上,散漫的说:“我就知道你登门拜访,只会为了鲁国的事情,难道你就不能开口先说点别的事,再慢慢的把话题绕到鲁国身上?”   鲁郤姬噗哧一笑:“人人都知道我身份尴尬,人人都知道赵氏不接待外面的客人,我登门如履平地,拜访不先说点正事,别人岂不以为你我真有点什么……”   赵武截断对方的话:“救援鲁国是一场大仗,我们筹备的还不够,元帅已经商议好了,准备马上派出使者,斥责齐国的两位属国,而后在明年盟会上加以惩罚。与此同时,我们也将加快战争准备……”   鲁郤姬也走到棋盘跟前,捡起一枚棋子,在棋盘上滚动着,这时,从人来报叔孙豹拜访。   既然早有安排,叔孙豹也随着这份通报走入大厅,他看了一眼鲁郤姬,立刻浮现出欣慰的表情,冲后者点点头,拱手向赵武行礼:“武子,寡君已经许可我国的求救,我国正在遭到围攻,国内情况危急万分,在这个时候,恐怕我不敢留在新田城玩耍……我是来告辞的,我打算马上动身回国,整顿士兵与齐国战斗。救援的事情,就多多拜托武子了。”   赵武又向棋盘上扔了一枚棋子,漫不经心的问:“你打算从哪里回国?”   叔孙豹回答:“自然时先去成州,而后在那里渡过黄河……”   赵武轻描淡写的说:“为什么不从甲氏渡河?从甲氏进入卫国,穿过卫国国境后,直接进入鲁国,岂不更方便?”   叔孙豹摸不着头脑,顺着赵武的话回答:“武子既然如此建议,那我就从甲氏渡河。”   稍停,叔孙豹继续说:“这次我来的时候,本来还担心晋国新君更替,卿位空缺引起国内动荡,使得无法救援我们鲁国,我在王宫遇到祈奚,听到他向国君推荐人才,我总算放心了,晋国卿大夫和睦,那是我们这些附属国的幸运啊,我没什么可说的,就打算直接回国备战,援军的事情,还请武子多多照顾了。”   叔孙豹说完,看了鲁郤姬一眼,又向后者郑重道别。等叔孙豹走后,鲁郤姬问:“婉清姑娘还好吧?我听说她生下的孩子长得非常雄壮,能不能让我探视一番?”   赵武摆了摆手:“你来的目的已经达到,鲁国知道你出了力,事后一定会给你更多的活动经费,嗯,你就用这些钱,顺便帮我把歌伎的人手再扩大一倍……”   鲁郤姬躬身行礼:“送入各府中的歌伎已经有很多站住了脚,武子现在还不打算启用她们吗?或许再等等,等她们掌握更大的权力,会发挥更大的作用。”   赵武回答:“也好!但最近要多跟范匄,以及栾氏府上联系,我想,他们两家族间马上会闹出事来……栾黡嚣张了一世,怎会平静地死去?”   鲁郤姬笑意盈盈:“我看还需要几年,至少要等范匄当上元帅,他才会对栾氏下手……” 第一百五十五章 鲁国的三百勇士   这几年,鲁郤姬训练的歌伎,都被送入各家族府中,顺便帮助赵氏探听消息,那是赵武布下的一局闲棋。   当然,在这个通信不畅的年代,赵武不认为几个女间谍能起什么大的作用,只是鲁郤姬闲着没事,自告奋勇而已,赵武出了大堂,他已经把这事抛到了脑后。   后堂大殿内,窗明几亮,硕大的落地窗镶嵌着奢华昂贵的透明玻璃,现在这些玻璃窗全大开着,微风吹来,淡蓝色的窗纱妙曼飞舞,活像太懂的舞妓无声起舞。在大殿门口,赵武脱了鞋子,穿足衣(袜子)的脚踏上木地板。柞木制作的木地板刷着光亮油漆的,油漆有点淡白色,让柞木地板显出北美枫木的色彩——当然,这时代人还不知道什么是北美枫木。   赵武走在美伦美央的木地板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在殿门口稍停了一下。此刻,厅内刻意压低的音乐声如丝如缕地飘入耳中。韩起坐在客位首席,一边欣赏音乐,一边狼吞虎咽着。在韩起上首,孤零零的摆放着一张几案,赵氏嫡长子赵成单独坐在那里陪客人,而赵成的弟弟妹妹则围坐在另一张大桌子边,兴高采烈地边吃边聊天。此外,赵氏与韩氏的家臣也另成一堆,一边吃一边嬉笑着欣赏歌舞,嘴里谈论着奇闻异事。   高处不胜寒,这或许就是高位者必须的孤独。   赵武进入饭厅后,武士们停止谈论,依次向赵武行礼,赵武懒散的穿过半酣的人群,走到赵成面前坐下,招了招手,示意孩子们过来一起吃,但他那些孩子却一起摇头,只有唯一的女儿蓝儿响应了父亲的号召,来到赵武与赵成的桌子上坐下,抢过哥哥的盘子中的食物,狠狠的咬了一口,吐了吐小舌头,说:“哥哥桌子上的食物,与我们的味道一样啊!……原以为要好吃一点。”   赵武溺爱的看着女儿,顺手替女儿到了一杯果汁。蓝儿大大的喝了一口,回答:“阿父不要喊了,其他的弟弟们不会过来,师保(老师)曾教导说:嫡长子身份不同,按规矩只能单独吃饭,或者与父亲同一个桌子招待宾客。师保还说,连母亲都不许与他同桌吃饭,这是规矩。”   赵武看了看沉默寡言的赵成,轻轻的摇摇头:“这种规矩培养下,兄弟姐妹之间还有什么亲情……嗯,他们都不过来,你为什么敢过来?”   蓝儿挨个尝尝哥哥桌子上的食物,快嘴快舌的回答:“我不一样啊,我是女人,不需跟哥哥讲规矩。再说,父亲溺爱我,我跟父亲抢食物,家臣们也不会斥责的。”   赵武摸了摸女儿的头,又摸了摸赵成的脑袋,感慨说:“只要我赵氏和睦,外人怎么会侵犯我们……”   韩起咽下一口酒,插嘴说:“我刚才听说叔孙豹又来了,他向你辞行,是吧?”   赵武点头:“我让他走甲氏那条路。”   韩起随口说:“那条路是我们预备偷袭齐国的,叔孙豹提前知道了,会不会传到齐国去?”   “无所谓了,战争已经迫在眉睫,齐国人即使知道了,也来不及调整部署了。”   稍停,赵武又补充:“叔孙豹在宫城遇到了祈奚,他正在向国君推荐中军尉与上军侯奄……”   韩起听了赵武的解释,评价说:“老狐狸!”   赵武点头附和:“果然是老狐狸——他先推荐自己的仇人解狐,别人都以为他是出于公心推荐的,但解狐是谁?我平常虽然不喜欢跟公卿交往,所以对解狐不太熟悉,但祈奚这个人,绝不可能找一个比自己年纪小很多的人做仇人。而祈奚这厮是去找国君要求退休的——他都要退休了,解狐还能干几年?所以答案是:解狐一定也老得干不动事了。   这家伙先推荐一个垂死的仇人,让别人以为自己做事很公正,而后‘公正’的推荐自己的儿子上位,狡猾啊。”   韩起噗哧一声笑出声来:“按你的说法,祈奚‘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是一句省略说法了,完整的说法应该是:外举不避仇——临死的;内举不避亲——我儿子……哈哈哈!”   赵成憨憨的插嘴:“这样的人假仁假义,把好名声都得了,肚子里却满是坏水,实在令人厌恶。”   赵武叹息:“我平常在人前装憨厚,可你只学了我的憨厚,没有学会我的智慧——儿子,这样的人,能当面否定吗?你一定要跟上众人一起夸奖,这样,别人才以为你是真憨厚。要不然,你聪明外露,这不是提醒别人防范你吗?”   韩起俯身向赵成教导:“赵氏在‘下宫之乱’中几乎灭族,那场混乱中,元帅与三郤都想占便宜,最后赵氏的封地却落到不声不响的祈奚身上。祈奚,在国内向来有公正正直的名声,这个公正的人却是‘下宫之乱’最大的获益者,他不声不响占据了赵氏的领地,如果他对下宫之乱没任何功劳,国君会把赵氏的领地赏赐给祈奚吗?”   赵武跟着补充:“这个人啊,简直像一个隐藏在石头缝下的毒蛇,偏偏此人还享有公正正直的名声,如此人物能轻易招惹呐?你怎么能当面评论他?”   蓝儿嘴里喊着食物,点头说:“我明白了,明明知道石头下面有蛇,如果你不想捉蛇,就不要去搬动那块石头,一旦搬开了石头,就不要让蛇逃出你的手心……父亲,是这个道理吗?”   赵武夸奖说:“还是我家宝贝蓝儿聪明。”   赵成有点沮丧,赵武摸摸他的头,安慰说:“你年纪还小,还不知道这里面的人心险恶。不过没关系,父亲摆出拒人千里的态度,跟其他家族很少交往,就是想保护你。一旦赵氏确立了这个家规,今后你就不用担心与其他家族交往过程中,被人出卖了还帮对方数钱。”   韩起关切的插嘴:“那还需要给孩子留下几个好的家臣……哦,国君准备任命上军侯奄吗?我怎么不知道你打算让出侯奄这个官职?吴熏你打算怎么安排?”   赵武回答:“吴熏,我打算抽回来,专门研究家族的武器配置,上军今后该交出去的官职,都交出去……”   韩起噗哧笑了:“得了吧!你把那些官职都交出去,今后赵军还能像以前那样攻击犀利吗?……其实,我有时挺羡慕你的,你说你领军出战多少年,军中五吏你见过几次面,能认全吗?哈哈,军中所有的琐事都是你的家臣在打点处理,赵氏家臣的忠诚与能干,真令人羡慕啊。”   “赵氏家臣真能干啊”,稍后一段时间,行走在甲氏的叔孙豹也发出同样的感慨。   现在是冬天,树叶已经落尽,道路两边的行道处光秃秃的,树枝上压满了皑皑的白雪,叔孙豹的马车行走在平直的大路上,他左右观察着道路两边,向自己的侍从感慨:“你看甲氏这条路,笔直宽阔,其中没有一点拐弯,逢山开山,遇木搭桥,行人走到这条路上,简直不用考虑驾车问题,只管驱赶马匹就行了。”   叔孙豹现在坐的马车也是赵氏马车,有车篷,车门口挂着厚重的布帘,左右两侧开着观察口,以便车上的人能欣赏路过的景色。   冬天里,行走在道路上的旅人并不多,马车走很远才能遇到偶尔的行人。那些人行色匆匆,车上装满了货物,车主都披着厚重的皮裘,脸庞隐藏在遮寒的衣服里面,只露出两个眼睛。   在赵氏这种马车上,车右的位置可有可无,甚至已经变成陪人聊天的角色。叔孙豹的车右正在低头翻看着手上的地图,他扬了扬手,回答:“我在研究赵武子给的这份地图,刚才,赵氏家臣伯州平反复叮咛我要对地图保密,我想研究一下,他为什么对这份地图如此慎重?”   叔孙豹漫不经心的问:“研究出来了吗?”   车右回答:“赵氏修了两条赵直道:一条是赵西直道,它从国都穿越赵城,笔直的通往北方的通城、太原,赵氏的几个著名大城都在这条直道两边;另外一条,就是我们现在走的赵东直道,它从冀城直接通往……通往黄河岸边的河津城,而河津城对岸就是齐国。”   叔孙豹一惊:“赵武特别叮咛我走这条道路,原来原因在这——修这样一条路需要好几年的时间,这说明晋国几年前就在考虑对付齐国。”   车右赞同:“没错,这条东直道中途分出两条岔道,一条岔道向南通向卫国,一条向北通往中山——齐国人一定没有注意到,通向卫国的道路尾端,居然通向了他们的侧翼。赵氏骑兵马快,赵武擅长偷袭,一旦晋国下定决心动手,元帅荀偃如果领兵从王野前往我们鲁国的话,那么赵氏会穿过这条东直道,直接攻击齐国的侧面。”   叔孙豹精神振奋:“啊,不错,元帅(荀偃)领军从王野走是正规线路,他甚至无需带太多兵,因为齐国人知道元帅来了,一定集结全国的军队奋力迎击,那时,他们国内就完全空虚了;那时,如果赵武的骑兵能够长驱直入……”   车右叹了口气:“可是,晋国的新君明年才能正式上位,这意味着我们鲁国要坚持到明年啊……”   此时,齐国针对鲁国的攻击并没有停止,鲁国的多个小邦被齐国攻陷,等到这年末,齐鲁边境上唯一能够抵挡齐国兵锋的只剩下臧武仲(臧纥、臧孙、臧武仲)的封地防城(在今山东省费县东北,为臧纥封地)。   臧武仲当时任鲁国司寇。臧氏家臣受执政叔孙豹带回的消息感染,上下一心准备全力抵抗齐国,因为臧武仲尚在鲁国国都任职,在封地“防城”主持封地防御的是臧氏族人臧坚,他吩咐族人:“我臧氏向来与赵氏和睦,臧氏受到围攻,赵氏绝不会放任不管,如此一来,我们必须与赵城的沟通保持畅通。叔孙豹说赵氏有条路通向卫国,通向齐国的侧翼,你们处理好家族事务,我亲自带人去看一看那条路。”   家臣们劝解:“齐国人咄咄逼人,如今野外已经不安全了,到处是四窜的齐国军队,城主亲自去恐怕不安全,不如让下面的人去吧。”   臧坚否决他们的提议:“我知道赵氏的商队都有护卫,那些护卫弓马娴熟,两三个卒(一卒含五辆战车,合计约三百五十人)的盗匪难以进行骚扰——如果赵氏诚心打算救援我们,把他们散布在鲁国的商队护卫集结起来,小股的齐国军队就难以在我们的田野上纵横,这对赵氏通商也有益处,所以我必须亲自去看看。如果能找到赵氏商队,那么可以恳求商队护卫协助……”   左右建议:“那就让郰叔纥、臧畴、臧贾三位勇士带领三百甲士护卫,齐军今后万一围城,也可让这三名勇士带队,去给赵氏送信求援。”   正说着,左右汇报:“司寇大人到了,他回防城了。”   臧武仲边进门边说:“我从赵氏赊账购买了三十万杆箭,特地给你们送来……”   稍停,臧武仲盯着自己的家臣,问:“叔孙豹带来的消息你们都知道了吗?晋国正在全力筹备战争,但他们的国君没有上位之前,晋国的军队不会来,所以我们要做的就是坚守,一定要坚守到明年夏天,以便给晋国人足够的时间调动军队。”   喘了口气,臧武仲鼓动说:“晋国这次下狠心了,一旦他们来,将是雷霆万钧,会一劳永逸的解决我们鲁国的忧患,但是他们需要时间,需要我们给他们争取时间,你们有信心坚守一年吗?”   臧坚坚定的回答:“‘防城’坚固,我们城里已经筹集了足够的粮食,绝对有信心坚守一年,请主上放心,我们绝对能守到援军到来。”   臧武仲拍拍臧坚的肩膀,夸奖:“好得很,如果防城坚守一年,我们什么都有了,齐国人从此不再成为我们的忧患……”   几名武士慌慌张张跑进来,打断了臧武仲的话,汇报:“齐军来了,他们来了七百乘战车,军队里面打着齐国国君的旗帜,齐国国君亲自领着军队来围攻防城。”   臧坚站起身来,下令:“立即护送家主前往‘旅松(在今山东省泗水县)’,通知全城:准备战斗。”   不要怪臧武仲遇到战斗想要逃脱,当蚂蚁与大象战斗的时候,知道逃跑的蚂蚁才是聪明的蚂蚁,尤其是,这只蚂蚁还是另一只大象的跟班——晋国已经答应救援鲁国,鲁国现在需要的是:面对齐国这只大象,坚持活到晋国这只大象上场为止。而臧坚等人身为领民,他的责任就是保持领主的存在,让晋国出面的时候有庇护“防城”的政治依据。   防城的人动员起来了,防城三勇士——郰叔纥、臧畴、臧贾整理兵甲,带足了三百甲士,护送臧武仲离城。   可怜的鲁国人,这次英勇突围的创举,他们甚至记录到《春秋》当中,大书特书的使之流传百世。但这也体现了小国寡民与霸主国的差距——晋厉公曾拥有八百甲士,但在晋国卿大夫眼中这点兵力不值一提,前任元帅杀晋厉公的时候,像三只手捉螃蟹一样,不费吹灰之力将这八百甲士击溃,俘获……   而这事如果搁到赵武身上,他若听说对方只拥有三百甲士,也许连眼角都不瞥对方一眼……想当初,赵氏最为穷困的时候,可怜的赵武拥有一千五百甲士,带着这样的军队参加鄢陵大战,他晃悠到哪里都受到晋国卿大夫的耻笑,以至于他恼羞成怒的安慰自己的士兵——我不教别人聪明。   然而,防城能凑出三百甲士,却是在《春秋》当中大书特书的英勇事件。   这三百甲士服装并不统一,其中高级武士家境富裕,穿着赵氏援助的军用板式青铜甲,而下层武士穿着从赵城流传下来的、棒球队员使用的柳甲(木甲)……然而,这好歹是三百名全副装甲的武士,当这些人雄赳赳气昂昂集合在防城城门时,臧坚看了很满意,他指着三勇士向臧武仲解释:“我们鲁国一向与赵氏亲厚,所以能凑齐三百副赵氏铠甲,这在鲁国公卿当中,已经很不容易了。   主上请放心,齐国虽然大军围城,但他们还没有准备与晋国翻脸,我防城突然出现三百个穿着赵氏铠甲的武士,齐国人拿不定主意,恐怕不敢拦截……”   臧坚的预测果然正确。   三百甲士簇拥着臧武仲的战车——赵氏马车,不紧不慢的走出防城。一路上,他们在刻意模仿晋国军队那种刻板的追求队列齐整,以及不慌不忙的神态。对面的齐军见到这种现象愣了,他们大眼瞪小眼的,望着这支鲁军用散步姿态穿过他们的阵营……   在《春秋》的记述中,经常见到大军围城时,某些勇士以散步姿态穿过敌营的描述——这并不奇怪,越是纪律严明的军队越讲究“令行禁止”,也就是说:士兵没接到命令禁止私自出去。   见到鲁国人穿越围城的部队,先期接触他们的齐军士兵不知所措——如果他们自己出击,违反了军令不说,万一有战损,算谁的?   拿不定主意的齐国人派出传令兵去请示军队统帅,这位传令兵是用脚走路的。他在行进的同时,穿越敌营的勇士也在行进,等齐国传令兵汇报了本军元帅,敌人也差不多走出本军的营寨,即使统帅毫不犹豫下令拦截,等这位传令兵走到阵地前沿,通知出击部队调遣……估计敌人已经穿出整个营寨了。   论起来,这时代军队的主动进攻精神,大约只有赵武属下那支卑鄙无耻、不讲究战场礼节的、专门贪占小便宜的军队,才会做出“先拿下、后请示”的狂妄举动。   不过,无论怎么说,能够孤身穿越数万军队,那也需要绝顶的勇气——在数千数万的目光注视下,要镇定自如的保持正常步伐缓缓前进,那不是一般人干的。现代,许多人走上讲台的时候,面对四五十个人的目光,都已经口干舌燥了。   鲁国这些人确实是勇士,他们平静的穿过了齐国的十里大营。臧武仲在成功后擦了把汗,感慨说:“齐国人居然不敢进攻我们这群衣甲驳杂的人……其实,我们伪装晋国人伪装的并不成功,晋国人向来讲究整齐,像这样不整齐的‘花衣’队列,大概只有赵武子穷困的时候,才做的出来。”   郰叔纥回答:“这样做才对了!赵氏的辅兵衣甲混乱,而他们的商队从来就是由辅助兵担任护卫的。我们衣甲越是混乱,越是像赵氏的商队护卫,齐国人越是犹豫,越让我们有更多的时间通过。”   三勇士当中,其余二位使劲点头,表示赞同郰叔纥的话。   臧武仲停了一下,感慨:“霸主国的气势真是让人向往,我们鲁国仅仅摆出赵氏商队的模样,已经让齐国人不敢轻举妄动了,这或许就是霸气吧……”   臧武仲是鲁国圣人,“圣人”这个词在春秋意味着特别有智慧。但臧武仲说的这话,说明他并没有彻底了解齐国人没做出反击的根本原因。这并不怪他。因为要想理解齐国人的反应迟钝,需要从心理学,以及信息学方面着手,而在整个春秋战国时代,虽然有层出不穷的智慧人士,却没一个发觉其中的奥秘。   防城士兵的战车粼粼的走在冬天坚硬的地面上,臧武仲回首眺望,这时在齐鲁大平原上已经见不到人影活动,除了背后的齐国军队。齐国人声势浩大,已经让鲁国百姓惊恐逃亡,现在,附近的城邦已经开始闭城坚守,野地里没有胆敢私自活动的百姓。   臧武仲在这样的氛围下,被三百勇士一路护送到旅松——日光之下并无新事,百年后,温泉关上,斯巴达三百勇士面对二十万波斯军队坦然无惧。而现在,三百名鲁国勇士提前展示出类似温泉关战事的勇气,镇定自若的穿过了二十万的齐军大营。   这还没完,臧武仲在旅松城门口,与迎接的鲁国官员寒暄数句,随行的三百勇士却不愿意进城,他们躬身向臧武仲告辞:“主上,防城守卫薄弱,我们这三百人离开之后,防城甲士数量不够,万一齐军攻城,恐怕百姓会因为家主的离开,而战斗意识不强烈,所以,请家主允许我们回去保卫自己的家园。” 第一百五十六章 纯粹想找茬   臧武仲点点头:“我来到旅松,已经安全了,你们在这里已经无法展示你们的武勇,那就回防城吧。向领地的百姓展示你们的勇气与胆量,让齐国军队在你们面前颤栗。武士战死杀场,是他本来的归宿,如果诸位有幸死于这场战事,我将会以最隆重的礼节,安葬诸位。”   稍作停顿,臧武仲呼喊旅松城守拿过一批没有染色的白麻布,披裹在自己的身上,替勇士戴孝送行,并呼唤:“魂兮归来,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不要怪臧武仲诵读出屈原的诗篇,屈原离这个年代并不远,他的《九歌·离骚》收录的是巫师祭祀战死将士的祭歌。诗中有些句子,已经出现在春秋。   春秋时代,对人诵诗简直像现代送人宝马一样,既贵族又体面,或者像扛着原子弹打非洲土人一样,杀伤力无以复加。三百勇士也被感动的无以复加——他们并不知道,在现代,诗歌这种文学体裁是被高考禁止的。   在战国初期,孔夫子曾经说过:“不读诗,无以言”。不读诗歌,说话都没品位;不贵族,整个就是一个农民企业家,或者土匪造反者。   三百勇士匍匐在地,高唱诗歌回应臧武仲的赞颂,他们唱的是《角弓》,寓意身为武士必须履行自己的职责。唱完,这些人一腔斗志爬起身来,这会儿,有人敢招惹他们,绝对的找死。   三百勇士保持这副“惹不得”的神态再度穿越齐国阵营,齐国国君惊疑不定,这次,他恰好出了自己的帐篷,正在视察齐国的军队,三百勇士擦着齐国营寨的边缘走过,齐国国君看了下巴都要脱臼了,他问左右:“原来,鲁国虽小,但也不缺乏勇士啊?”   稍停,他又赞叹:“竟然有三百个,鲁国的勇士怎么这么多(何其多也)?”   齐国国君一眼看出这支穿赵氏铠甲的队伍是臧氏领主武装,不是因为他特别智慧,是因为防城守军也出来迎接了。领头的是臧坚带着两百多人,四辆兵车迎接这支队伍回城,而防城城墙上,全是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守军都在为三百勇士的慷慨赴难表示敬佩——这些人已经脱离了“围城”,原本他们可以待在旅松城,但他们却自愿重新回到被围困的防城。   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   齐国国君的嬖人、心腹宦官夙沙卫不满的插嘴:“我们的大军如泰山压顶一般围困了小小的防城,鲁国人却如此气焰嚣张,走了又回来……君上,不能任由鲁国人如此嚣张。”   齐灵公反问:“那我们该怎么办?”   齐国国君身边的齐国绝世猛士殖绰、郭最齐声自荐:“要让鲁国人知道,我们齐国也不乏勇士,请君上下令出击。”   齐灵公无所谓的点点头:“既然几位大夫打算出击,那就出击吧。”   齐军的军鼓响了,三百勇士停下了脚步,臧坚见到这种情景,大喝:“护送家主出城,是你们的责任;守卫防城,是我的责任。如今你们已经履行了自己的职责,又重新返回防城了,下面就该轮到我履行职责了,三百勇士,请不要妨碍我履行职责。”   三百勇士齐声向臧坚鞠躬,而后继续前进。为了给他们争取回城时间,臧坚指挥自己的两百侍从孤零零的迎向了齐国的二十万大军。   稍后,二百名侍从全体战死,臧坚被俘。   齐国国君佩服防城坚决抵抗的勇气,他派自己的嬖人、心腹宦官夙沙卫安慰臧坚,说:“寡人知道了你是难得的武士,请你不要一心求死!”   臧坚恭敬的向夙沙卫稽首——此时,夙沙卫代表齐国国君,所以臧坚的礼节不是向宦官行的,是向齐国国君。而他的回答也丝毫不在乎宦官的存在,用直接面对齐国国君的口气回答:“外臣拜谢君王的好意!然而(齐)君既然赐我不死,却又让一个刑臣(宦官受过宫刑,故称刑臣)来慰问我干嘛?”   臧坚是贵族,战败被俘的贵族是要享受贵族待遇的,齐国国君在俘虏臧坚之前,没有向臧坚递上宝玉,事后又大大咧咧的派遣一个身份卑贱的宦官跟臧坚说话——在春秋时代,这是对贵族荣誉的侮辱,隐含着贬低贵族身份的意味。   被俘的臧坚除了荣誉,还有什么?   夙沙卫恼羞成怒,他还想说什么,却见臧坚愤怒的一拳捶断了身边一截车辕——他用力过猛,这一击,车辕断折后,碎木横飞,划伤了臧坚的手掌,他的手臂也似乎因此断折,鲜血喷涌而出,溅的四处都是。   夙沙卫跳了起来,用太监嗓门厉声尖叫:“来人,来人……”   齐兵蜂拥而至,他们惊讶的发现一个鲁国男子盘坐在血泊中,他温柔的从遍地的木刺中挑出一根,而后优雅的将这根木刺刺入自己的喉咙……   齐灵公听到夙沙卫的汇报,叹息:“人都说鲁国是礼仪之邦,我原以为‘礼仪之邦’的意思是:对待外敌彬彬有礼讲究礼节,实则软弱可欺;对待自己的国民盘剥压榨无所不用其极——却没有想到,这个礼仪之邦也有如此无畏的勇士……”   稍停,齐灵公向臧坚的尸骸鞠躬致敬,下令:“退兵二十里,以此向这位勇士致敬。”   就这样,齐灵公这位春秋时代著名的玩闹君主,在这一战中表现出自己无耻的底线,即,他虽然很无耻,但依然尊重正直高尚的品质。   春,晋国新任国君晋平公完成了祭祀,前任国君晋悼公如期安葬,随后,晋国发布了命令,召集各附属国举行盟会,重申盟约,盟约的主旨内容就四个字:大毋欺小。   这四个字代表晋国霸业的转折,此时,霸主国晋国已经开始强调一种秩序:在霸主国的主持下,讲道理的共同生存。   此时,晋国已经成了中原大地上的唯一强国,晋国提出这一主张,参加盟会的诸侯都知道,它指的是:齐国不要仗着自己身强力壮,就随意欺负鲁国。   所谓的“大毋欺小”是晋国主导下的秩序,晋国自己首先没有遵循这一主张——盟会上,晋国不仅欺负了齐国,而且是狠狠的侮辱了齐国的使者。   这次盟会,齐国人都知道晋国老大的恶毒心思,喜欢背后做小动作的齐灵公当然一贯不敢正面出现,而经常代替父亲参加盟会的齐国大子光这次也知道势头不对,他派遣齐国正卿高厚参加盟誓。在盟会上,范匄强横无礼地勒令各国大夫跳舞唱诗,以祝贺晋国的霸业。同时,他还要求所唱的诗一定要与舞蹈相配——范匄要求跳的舞蹈倒不是夏威夷草裙舞,而是一种春秋礼节,现代日本的和歌舞就是这种舞蹈的孑遗。   不过,虽然范匄不要求跳草裙舞,但这要求也纯粹是难为人,不管高厚能不能做到,晋国就是想找齐国的茬,在寻找贵族风格的战争理由。   果然,高厚才摆了个舞蹈的姿势,副元帅范匄立刻指出对方的姿势不对:“好大的胆子,齐国在敷衍我们霸主了,高厚现在跳的舞蹈,根本没有与诗歌的意思相符合——我刚才要求的是什么?齐国竟敢如此不尊重霸主的要求?”   荀偃很恰当地暴跳了出来,拔出剑来大呼:“诸侯有异志了!居然有人对我们霸主不尊重,他们不知道什么叫做‘霸’,那我们就让他们知道——召集军队!”   高厚吓的浑身哆嗦,他鞠了一躬,辩解说:“衣服,是我穿的衣服不符合舞蹈的要求……嗯,袖子太大,挥舞起来不方便,请允许我更衣之后,重新舞蹈。”   赵武阴阴的许可:“齐国人的袖子大,很著名的,我听说有一句话形容齐国人的衣袖——挥汗如雨、挥袖蔽日。齐国人的袖子挥起来,都能遮住阳光,看来齐国的织布业很发达啊!哈哈,这么多年,齐国的纺织业还没有垮……高卿,且去换衣袖吧。哦,顺便说一句,我赵氏武士的衣袖是箭袖,即方便射箭,还特别节省布料。如果齐国人没有合适的衣服,我不介意赠送齐国人一套。”   没人拿高厚的“更衣”当真,高厚退下后,诸侯们神态轻松下来,宴席的气氛也开始热烈,停了一会儿,侍从们过来汇报:“高厚逃盟!”   夕阳西下,高厚跑路了。   荀偃正中下怀,他当即下令:“诸侯国既然来了,那就不用回去了,咱们一起去齐国。”   范匄拍着大腿,乐不可支:“我听说齐国人口众多,纺织业、盐业、金属冶炼业发达,早年间我去齐国出使,总想着能有一天把临淄好好游览一番,今日恰好有这机会,我便邀请各国君主同游临淄。”   赵武现在也是可以在军事会议上说得上话的人了,他只管煽风点火:“齐国想做老大很久了,鲁国的领土不停的被齐国侵占,我们的盟约是什么:大毋欺小。齐国不尊重我们的盟约,仗着自己比鲁国强大欺负弱小,我们若能容忍齐国,今后谁还把我们的盟约当回事,还不当个屁!那么,从此以大欺小成了常事,各国岂能安静?   哈,其他国家虽然没有像鲁国有领土忧患,但想必受过齐国经济大棒的打击。齐国靠近海边,除了我们晋国之外,那个国家吃盐没有受过齐国的排挤?如今天下间所有吃盐的人,都需要向齐国国君上税,如果我们击倒了齐国,不说俘虏上的得益,光说盐业……嘻,从此我们不用吃高价盐了。”   赵武这么一说,参加盟会的诸侯还能有什么其他心思,打吧!齐国剥削了各国君主这么多年,今后不向齐国交盐税,那是远期利润,把交给齐国的钱财抢回来,这是眼前看得见的近期利润。   荀偃接过赵武的话茬,与鲁国叔孙豹、宋国向戌、卫国宁殖、郑国公孙虿及小邾国的大夫猛士相约:“来吧,让我们同讨不庭(共同征讨不顺从盟约的国家)。”   这次盟会的地点在温(在今河南省温县),此地离鲁国并不远,荀偃宣布向齐国进军后,参加盟会的各国都感觉兵力不足,他们纷纷向国内派出使者,呼朋唤友的集结军队。   在这些人当中,唯有晋国人军队集结的够迅猛……当然,他们也不能向诸侯表明自己对这场战争早有准备,好在晋国追求的是“征服之战”,即:与齐国军队主力决战,一举打服齐国人。所以军队集结好后,晋人依旧故意滞留温地,留给齐国人足够的集结军队的时间。   晋国在加紧备战,齐国军队也在加紧备战——这次出战的晋国正卿有四位,韩起留在国内主持日常事务。此外,正元帅、副元帅以及赵武这个预备元帅都出战了,调遣的军队也是中军与上军精锐,与此同时,卫国、宋国等晋国铁杆盟友,也提前知道了晋军的打算,他们带来的参战部队也属于国中精锐。   对此,齐国也拿出前所未有的重视……   五月,晋军整理好队伍,开始向前挺进。   五月底,齐国国君也召集好了自己的附庸国部队,迎上了晋国联军。   晋国大军渡过济水,范匄召集诸侯国军队统帅在“鲁济(济水流经鲁国处)”再次盟誓,重温“同讨不庭”的誓词。会上,荀偃神色凝重,等他走下了盟誓的高台,看了看左右,此时范匄还在高台上与诸侯寒暄,台下只剩下东张西望、吹着口哨的赵武。   荀偃走上前去,沉吟的开口:“或许,人在晚年都会不自觉地反复梳理自己的一生;或许,年老后人的精气衰退,容易被幻觉、梦境所困扰……近年来,我常常梦见晋厉公……”   赵武看了看左右,他挥手命令附近的人退下,确定周围再没有听到他话的人,他不以为然的回答:“元帅,厉公一个死鬼,梦见他算什么?活着的厉公你都可以杀了他,一个死鬼有什么可怕的?”   荀偃悠悠的回答:“这次出兵前,我梦见自己与厉公争讼——可叹,当年我杀厉公的时候理直气壮,梦里我却被厉公说的张口结舌,无言以对,结果,士师(大法官)裁决我败诉于厉公。胜诉后,厉公亲自执行判决,他拿着戈一挥,我的首级就坠落身前……”   赵武不以为然:“脑袋掉了碗大的疤,大不了重新捡起来安在头上就行了。”   荀偃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我把脑袋捡起来,重新安到头上?……嗯,人人都说我是弑君者,我看当初你是没有机会,如果你有机会,你会做得比我还干脆,比我还狠!”   赵武冷笑着回答:“元帅还记得厉公当初是怎么欺辱我的吗,所以杀厉公,我也有这个资格。如果我跟厉公诉讼,胜利的一定是我,可是,厉公他敢跟我打官司吗?”   荀偃茫然的点点头,继续说:“在梦中,我捡起头来,安在脖子上,然后两手扶着脑袋逃跑,厉公在后面追逐,没跑多久,我在路上遇见梗阳(晋地,在今山西省清徐县)的巫皋(名皋的巫师)——而后,我突然从梦中惊醒。   这次出战,我在行军路上果然遇见了梗阳的巫皋(名皋的巫师),我把梦中的情形告诉了他,不料这个巫师说他当天也梦见了我在与厉公争诉,在我逃跑的时候,是他阻止了厉公的追逐……”   荀偃说到这,赵武嘴唇蠕动,想说点什么,荀偃赶紧阻止,他自顾自的继续说:“巫师告诉我,这个梦预示着我今年一定会死去,但如果在东方作战,则可以取胜。”   荀偃稍作停顿,一口气的说:“我们晋国已经打败了南方的敌人,打败了西方的敌人,如果这次我荀偃能战胜东方的敌人,我会给晋国带来百年的安定,那么,我荀偃即使在这场战争中战死,又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荀偃说完,也不听赵武的解释,转身走开,他的背影似乎心思重重,但脚步异常坚硬。   齐策从赵武身侧冒了出来,他望着荀偃的背影,问:“巫皋很有名吗?他的占卜是否很灵验?”   赵武嗤了一声,讥笑说:“元帅上当受骗了——哪里会有两个人做相同的梦,元帅是把自己的梦境首先说出来,结果那名巫师顺嘴说他也做了相同的梦——这纯粹是为了哄骗元帅,加强他骗术的可信度。   至于这场战争,胜负谁都知道,齐国国君齐灵公就是一个小玩闹,背后捣蛋他在行;打仗,他没有那个胆子,这场战争的胜负毫无异议,我们现在是霸主,将来依旧是!齐国没有挑战我们的资格……现在,唯一的悬念是战争的细节。”   齐策沉思着说:“如果元帅真的在这场战争中阵亡,国内的局势会变成什么样子?齐灵公虽然不堪,但齐国是大国,也是百年前曾经的霸主,他们兵力雄厚,我怕战争的结果……”   正在这时,范匄领着诸侯走下盟誓台,来到赵武身边,他听了齐策的后半段话,插嘴说:“齐国的兵力确实雄厚,我们国内只出动了一半的军力,我也很忧虑这一点——小武,你军队中战车数量多,能不能把这些战车都拿出来?”   赵武回答的很爽快:“把所有的战车都贡献出来,这没有问题,但我们的兵力不足,我怕兵车后面没有足够的士兵跟随……”   范匄马上回答:“这你无须考虑。我已经想到了:我们只留下驾驶兵车的人,兵车上的甲士都用草人代替……我听说赵氏备用的铠甲充足,请你把这些草人都裹上木甲,摆在车上做个样子。   另外,兵车之左我们用正卒,兵车之右全部用辅助兵——这次我不要求太严整的队列,只要求摆出足够恢弘浩大的阵势……”   齐策插嘴:“这样的‘虚兵’不堪一击,万一齐国人横下一条心来,冲击我们的兵阵,那我们就要全军溃散了?”   范匄嘲笑的反问:“你以为,齐国国君会横下一条心吗?”   齐策笑了一下,轻轻摇摇头。赵武赶紧补充:“不管怎样,也需防止齐军的试探进攻。”   范匄马上说:“你不是还有一支戎狄骑兵吗?我允许你用骑兵辅助作战。另外,你让许国军队脱下本国的铠甲,换上赵氏的武装——反正许国军队与赵氏士兵的装扮很相似,那点小差别,齐国人不容易分辨。”   赵武想了想说:“这样啊,请给我十天时间,我要细细策划一下……”   范匄点点头,继续说:“我们已经找到一名莒国公子,君上打算让莒国复国,此外我们拘捕了邾国国君,这位国君已经屈服,同意派遣国中武士随我们出战。而鲁国人和卫国人的想法似乎更符合我们的战略设想,他们打算各自出兵一千乘,在边境地带攻城掠地……我们还打算寻找莱国国君——”   赵武赶紧竖起一根指头,阻止了范匄继续说下去:“如果战略重点太多,那就是没有重点!我们扶持莒国复国,压迫邾国国君追随,已经是分散了我们的精力,如果再让莱国复国,我们的力量将更加薄弱。   一桌宴席三个人吃,大家都可以吃得饱、吃得好。如果一桌宴席让一百个人吃,那么人人都吃不饱,反而会对宴客的主人产生不满心里。如今我们与齐国的情形就是这样——卫国、鲁国与齐国毗邻,他们攻城掠地,占领的土地属于自己,这两个国家当然要尽心竭力。而卫国出奔的国君卫献公在齐国,孙林父报复齐国的欲望特别强烈,所以卫国也不用担心作战不力。   鲁国人被齐国人欺负很了,这次他们打算狠狠惩罚一下齐国,所以他们将是这场战争中最凶狠的饿鬼。这两个国家要求出兵一千乘,等于动员了国内所有的力量——他们是我们的坚定盟友,壮大这两个国家对我们有益处。但壮大莒国、莱国、邾国,对我们有什么益处呢?” 第一百五十七章 你不过来,我去找你   稍停,赵武继续补充:“莱国、邾国这两个国家是个小国,与我们晋国并不相邻,他们复国之后,如果再遭受齐国的攻击,没有我们晋国的支持,恐怕鲁国、卫国不敢援助他们,结果,这两个国家会重新回到齐国的怀抱。而我们劳心费力,劳动诸侯发动了这场世界大战,结果只不过是把齐国的东西拿来,在别处寄存了一下,这可不是一劳永逸、解决我们东线忧患的办法。   我建议,我们还是专心壮大卫国和鲁国吧。至于莒国,它的复国或许暂时可以削弱齐国,就让我们试试吧。至于邾国,我建议把它搬迁在黄河南岸,而后在黄河南岸划出三块地方,一块靠上许国,一块封赏我们晋国有功之臣,剩下的那一块则让邾国国君搬迁到那里居住。   如此一来,齐国的黄河南岸由我们三个直属势力,如果齐国再度恢复了元气,我们还可以从黄河南岸,也就是齐国的北线直接发动攻击。”   范匄想了想,又问:“那么,邾国(位于今山东邹县)搬迁后,留下的土地给谁?”   赵武瞪着范匄,没有说话。   范匄恍然大悟:“没错,鲁国有了这块土地,就有资本与齐国抗衡,如果卫国再与鲁国相互帮助,那么即使我们晋国有事,无法帮助这两个国家,这两个国家也能独自抗拒齐国……”   历史在这里发生了一点点小小的变化,原先晋国过于期望肢解齐国,结果把自己的力量分散,使得齐国用不了多久的时间,把莱国、莒国、邾国重新纳入自己的直属管辖。到后来,齐国甚至吞并了鲁国、卫国,使自己成为战国七雄之一。但现在,由于赵武的提醒,在这场肢解齐国的战争中,鲁国、卫国得到特别的强化……   赵武要求范匄给自己十天时间,这是因为现在他麾下指挥的兵力已经达到了九个半师,其中既包括赵氏与韩氏组成的上军五个整编师,还有新军智氏与士氏组成的一个半师,此外,还有戎狄部落组成的一个骑兵师、许国人组成的两个整编师兵力。   这次范匄要求联军尽量虚张声势,要显出自己气势汹汹的气概,使得齐国人因为胆寒而失去抵抗意识,以尽量降低自己这方面的伤亡,基于这种要求,赵武不得不对自己麾下庞大的军队做出规划。   春秋时代的战争特别讲究排兵布阵,晋国人更是讲究阵型配合。赵武第一次指挥接近两个整编军的兵力,自己都觉得有点心慌,他问齐策:“前方的道路情况怎么样?”   齐策摊开地图,回答:“齐鲁平原开发完善,我们是从鲁国攻入齐国的,齐国为了方便进攻鲁国,道路的朝向都是南北通向的,正好方便战车行进。现在又是冬天,大地冻的很结实,我们完全可以把指挥车置于道路中央,而后左、右矩进入道路两边的田野,沿着道路推进……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应该排出多么宽大的攻击阵样?”   赵武回答:“范匄让尽量虚张声势,我觉得我们应该以一个整编师作为一个攻击正面,层层向前推进。”   齐策稍稍思索了一下:“我们手头差不多有两个军的兵力,如果用一个整编师作为一个攻击正面,那么攻击纵身过于厚实,不如我们用一个军作为一个攻击正面?”   春秋时代的阵都是大大小小的方阵,一个旅可以成为一个最小的攻击方阵,打一面军旗,被称为“一旌”,用一个师作为一个攻击方阵,这样的方阵已经非常厚实了,但如果用一个军作为一个攻击正面,五个师的方阵摆开,整个攻击正面宽度超过二十里。   这是一个非常可怕的攻击阵型。   赵武询问:“先驱为谁?”   齐策扫了一眼赵武身后的家将,除了那些家将外,国内配备的上军五吏,也就是五名“大夫”都渴望的望向齐策,其中也包括祈奚的儿子祈午。齐策考虑了一下,建议:“我们手头至少要保持三个师的骑兵,我建议抽调各军精锐,先组建三个半师的预备力量,这样的话,我们还剩下六个师的兵力,用三个师摆成一个攻击正面,布成两个梯队;一个半师为左矩,其余的兵力则作为预备军力,置于整个攻击阵型的后方,以便随时策应前方。”   赵武也扫了一眼自己的家将,点兵点将:“第一攻击梯队应该用许国的两个整编师,外加新军一个整编师,彻头大将为武士昆,你觉得怎么样?”   齐策还没有回答,武士昆(潘党)噗哧笑了:“齐国真的没有人了吗?这次你怎么放心我离开你身边,去独自统领先驱军?”   赵武直接无视了潘党的嘲笑,继续安排将领:“第二攻击波次的三个师,居中应该是赵氏的铁甲师,左右各安排韩氏两个弓兵师,统领将领……用英触吧,他虽然不擅长射箭,但他跟韩氏、赵氏都熟悉,能很好的指挥这支混编部队。”   潘党——也就是武士昆笑着插嘴:“第一梯队三个师都不是我们自己的军队,你怎么放心让我统领这样混乱的军队。”   赵武昂起头来:“你知道这次大战参加的国家有多少?参加的军队有多少?这是一场百年难遇的大战,光是鲁国、卫国的兵车数量就各自达到了一千乘——这是一场‘万乘之战’。   由此上朔两千年,列国之间可曾发生过类似的‘万乘之战’?在这样的大战中,你作为先驱,以你的能力完全可以胜任,如果你做不到,那你的名字将是一个耻辱,永远被后人当作‘失败者’反复念叨——你自己看着办吧。”   武士昆听了,直起了腰:“先驱三个师,本来又是虚假的军队,辅助兵与草人掺杂其中,遇到敌军根本不堪一战——虽然这样,但请主上看我的本事,我一定让这支军队不负‘天下第二’的名气!”   阵型谈好了,齐策跟赵武开始商量军鼓的配合。此刻,军中五吏失望的相互看了一眼,觉得自己终究是摆设,赵武遇到真刀实枪的大战,相信的还是赵氏家臣——但没办法,赵武把军中五吏的位子让出来,是方便新国君任命五名大夫的。而赵武自己的家臣,他们不属于国君,即使他们干的是大夫的活儿,国君也无权调遣与任命他们。   拜赵氏畜牧业变态发展所赐,范匄虽然临时扩军,但赵氏依然有足够的牛可以宰杀——宰杀这些牛是制作军鼓,新鲜的牛皮稍稍处理后,制作出上千面新鼓,分发到各卒队列中。   于是,秋,霸主国联军开始向前推进。   联军渡过黄河之前,元帅荀偃拿着以朱丝线系在一起的两对玉,在河边祷告道:“齐环(齐灵公姜环)凭借地势险要,依仗人多势众,背弃同好,违犯盟约,欺凌、虐待人民。周王的陪臣彪(晋平公名彪)将率诸侯前往讨伐,其官臣(执政)偃辅佐于前后。愿能胜而建功,不使神明蒙羞;否则,偃绝不敢再渡河回来。此玉为鉴,恳请天神明裁!”   荀偃祷告完毕,将手中的两对玉掷入河中,送给河伯(河神)作为礼物,而后他登上渡河的冲锋舟,庄严下令:“大军开拔!”   荀偃坐上冲锋舟,纯粹是做样子。他的冲锋舟并没有移动,依旧固定在河边。联军首发的舟船是赵武的上军,潘党坐在第一辆冲锋舟上,右手按着腰中的战刀,目视河岸,这一刻,他那伟岸粗壮的身躯仿佛一座雕像,令追随他的许国人感动的想投河——“真是一位伟丈夫啊!”   春秋时代,“丈夫”的意思是“绝顶牛人”,譬如他身高在一丈左右、两只眼睛大的像大号鸭蛋,胳膊粗的跟别人的腰似的,至于他的大腿,那得拿大象腿来比……   潘党的战船启动,一时间,整个河岸上千舟进发,漫长的黄河河面上,全是连绵的帆影——如果这时有个胆大之人,他可以从一条船上,踩着船板走到另一条船上,一直到走出二三十里,只见船板见不到水面。   河对岸的齐国人没有河防意识,见到如此声势浩大的渡河作战,齐国国君齐灵公躲在离河很远的“侯平阴(在今山东省平阴县东北)”,一门心思挖沟——据《春秋》上记载,齐灵公这次挖的壕沟旷古绝今、举世无双,他居然把壕沟挖的宽达一里,如果这条壕沟里灌上水,估计能行驶万吨轮了。   就这样,齐灵公依旧感觉到心尖尖不时颤抖。他的嬖人、宦官夙沙卫知道他的心思,一个劲帮助国君向齐国的大臣解释:“敌人势大,我听说联军战车的数量达到了六千乘以上,哦,也许能够达到八千乘。这样的力量不是我们可以抗衡的,咱们不如高沟深垒,据险坚守吧。”   齐国还是有智慧人的,大子光身边的贤人晏婴悠悠的说:“早干啥去了?早知道晋国人不能随意招惹,当初为什么要再三去触怒晋国?触怒晋人,我们有什么好处?我们有什么利益?现在我们失去了莒国、邾国,没准还要失去莱国。   原本,晋国人依旧默认我们吞并莒国、莱国了,如果我们再埋头发展几年,然后才去动手吞并鲁国、卫国,也许不是如今这局面了——如今,我们不仅占不了鲁国的便宜,还要把过去吞下的东西都吐出来。君上如果当初衡量一下自己的力量,就不会有今天的灾祸了。”   晏婴觉得不可理解,齐国是最早推行管仲重商理念的,在商业的气氛培养下,齐国人应该最早明白等价交换的道理——你想获得什么,就必须付出价值相等的东西,或者努力。但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数百年后,他们的国君居然还如此自不量力,完全不衡量自己的实力,就想去占霸主国老大的便宜?!   霸主的便宜那么好占吗?   百年以来,晋国只有占别人便宜的时候,何曾轮到别人蹲到它头上拉屎拉尿?   如今的晋国,累垮了南方霸主楚国,揍的西方霸主秦国直喘气,而齐国去年还是晋国的小跟班。齐国没有百年的称霸积累,只是娶了一个王室公主,就想挑战霸主的地位?而这位霸主如今还正如日中天……   国君这种行为,甚至连个农民企业家都算不上,整个一个“纯农民”,压根不知道等价交换的道理。   可是事到临头,光说风凉话已经不够了,晏婴建议:“总得出去试探一下,晋国人现在气势汹汹,如果我们只是坐地坚守,恐怕不行。人心,不是越坚守越稳固,如果我们面对晋国的军队,连挑战都不敢,那士兵们还能期望坚守得出的胜利吗?自古以来,可曾有只依靠坚守而获得胜利的?”   夙沙卫缩了缩脖子,插嘴说:“我听说晋国的先驱军是天下第一勇将赵武子,他的军队排出纵横二十里的宽大正面,遇城拔城,遇邦破邦。赵武子,可是当今世上唯一从养由基手下活着出来的人,我们的人去‘致师(单挑)’……”   国君身侧,齐国勇士殖绰、郭最缩了缩脖子,但马上,这两人挺直胸膛,说:“咱齐国人既然有挑战晋国的想法,不能老是躲起来不战斗。晏夫子说的话对啊,自古以来,没有靠躲避而取得的胜利,以便我们必须跟晋国人打上一场,以此试探晋国人的实力,同时让晋国人知道我们抵抗的勇气。”   齐灵公也觉得光是靠挖沟去战胜晋国人,似乎有点太异想天开,他指点着勇士殖绰、郭最说:“寡人就依仗你们了,请代表寡人出战吧。”   这是齐国人第一仗。   齐国国君不惜血本。对面的赵武拥有九个半师,齐灵公觉得齐国人怎么也要拿出两个整编军来,才能抗衡凶名卓著的赵武,勇士殖绰、郭最各自统领一个整编军,攀越了齐国人挖的宽大一里的壕沟,在齐鲁大平原上迎击晋国的军队。   齐鲁大平原上,晋军沿着齐鲁大道层层推进,主干道中央打着一面红色军旗,上书“昆”。沿着这条路的两边,是一个整整齐齐的攻击方阵。头彻武士手擎着一人高的银亮盾牌,腋下夹着长旗,整个队列带有晋军那种刻版的整齐,像一条线一样向前推进着。冬日的阳光照在盾牌表面上,银色的盾牌连接成的那队纵线士兵,仿佛一道涌动的浪潮。   这道浪潮带着晋国军队那种特有的傲慢,以及不慌不忙,他们像俯视蝼蚁一样俯视着对面的齐国军队——面对齐国军队头彻的刀枪,他们视若无物。   晋军头彻盾牌兵后面,是另一彻弓兵,这一彻弓兵腋下夹着长弓,神态悠闲,而在每名弓兵身后,跟随着小碎步行进的两三名土兵,他们或者带着弓袋,或者带着备用的弓臂与弓弦,一边走一边傲慢的仰视着前方的齐军……   鼓声隆隆。   晋军是用一个师组合成一个攻击方阵的,一个师里原本有五个旅,赵武为了达到范匄要求的虚张声势的目的,又把辅助兵编成一个额外的旅,这样,赵武排出的一个攻击大方阵里,就有六个旅存在,打六面军旗,军阵更加方方正正。   每个旅拥有一面军鼓,一个师六面大鼓;一个攻击正面三个师,三十面巨鼓一起敲响,晋军刻版的随着鼓点迈动脚步,几万人随着鼓声同时把脚踏在地面上,大地在颤抖,坚实的齐鲁大地因为这几万只脚步产生了协振,对面的齐军看的失魂落魄。   晋国的主力师沿着道路推进,左右两边两个师直接踏入原野,齐国的田野被晋国的战车碾过,冬天,虽然地面都冻得结实,但数千辆沉重的战车碾过,让齐国的田野沟壑纵横。   齐国人已经列阵了,两名齐国勇士上前致词,正式向晋国人宣战,但晋军的推进并没有停止。第一梯队三个师,左右两翼向外侧稍稍伸展,重新填补上来了两个师,眨眼间,晋国人的攻击阵列变成了五个师形成的,长达二十里的漫长战线。   晋国军队在整队,第二攻击梯队开始往前调拨,三个骑兵师绕道右翼,冲着齐国人虎视眈眈,与此同时,潘党驾着战车出列,向齐国人致词:“寡君(晋国新君主晋平公)致意齐国君主:寡君刚刚登位,哀悼父亲的时日,本来无心妄动干戈,可我们忠实的盟友鲁国人再三诉说,说齐国违背了我们的盟誓,屡次以大欺小。鲁国人因此而苦恼不休。   寡人年纪幼小,不知道人心险恶,总想着齐国人与我们友好多年,或许听从我们友善的建议,放过我晋国的忠实盟友。为此,我们举行了盟会,这场盟会一是为了缓解鲁国与齐国之间的矛盾,同时,也为了表达寡君登位以来对齐国国君的敬意,可是齐国国君却不尊重我,不仅派了一个卑微的小臣、不符合规格的参加这场盟会,而且这位卑微的小臣还中途逃盟,不肯与寡人盟誓。   寡人逼不得已,只好带领参加盟会的诸侯亲自来到齐国,询问齐国国君的意图,如果齐国国君不愿与寡人友好下去,那么让我们来战斗吧!我们要让上天来裁决谁是当然的胜利者,让失败者服从胜利者。在这场战斗中,寡人愿意听从上天的决断,来决定晋齐之间,谁应该是强者。”   齐国的勇士殖绰、郭最是最先致词的,他们的致词也很精彩,在致词中,他们倾诉了齐国受到的百年压迫,他们宣泄了齐国人的愤怒与不甘心,甚至谈到了当初齐国对晋文公的庇护之恩……   但这两位词藻华丽的宣战词,却成了黑夜中像人抛的媚眼。霸主国晋国不屑倾听他们的委屈,而记载史书的鲁国人立场也有问题,他们直接忽视了齐国人的抱怨——开玩笑,齐国人有委屈,那么鲁国的委屈呢?齐国人受欺负,那么鲁国又受谁的欺负?   于是,鲁国人干脆忽略了这场战争的宣战词,直接记述:双方二话不说,大打出手。   首先进攻的是潘党,他说完回应齐国的宣战词,却不肯退下,在战车上一挥战戟,他属下的三个整编师便开始推进。这三个整编师虽然被称为“许国的军队”,但实际上是赵氏的武士。这些晋人称霸百年,已经养成了目中无人的性格,而潘党也是一个目中无人的家伙,他首次获得了独立领军的任命,不耐烦等齐国人首先发动进攻,直接领着麾下冲了上去。 ( 重要提示:如果 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 c o m ) , ( t x t 8 0 . c c) , ( t x t 8 0 . l a )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齐晋双方一次接触就是一个整编军撞在一起,战场上,第一攻击梯队就达到了相互十个师的兵力进行厮杀,这时候,如果从高空俯视下去的话,整个战场的变化就仿佛一场战棋游戏。在这场游戏中,齐国人的反应略显呆滞,甚至穷于应付。   晋国第一攻击波次三个整编师向左右拉开距离,这时,第二个攻击波次的三个主力师整齐的向前推进,填补到第一攻击波次拉开的缝隙当中,于是,第一波次的攻击方阵达到了五个——五个整编师出现在齐国阵型面前。   齐国人没有变化军阵,因为为了防止晋国人的冲击,齐国人早早的把屯(字的写法为左车右屯)车布置在阵型最前面。   屯车是一种防守战车。它是种罕见的四个轮子车,一般人都认为古代中国没有四个轮子的车,是因为这种屯车不是用来乘坐的,是被当作类似拒马一样的障碍物,排列在两军阵前的。这种车没有车轴,它的轮子是直接架在包裹车轮的车框里,因为它的移动困难,春秋战国时代贵族殉葬,都不把屯车埋入墓地,这使得现代人只从春秋墓葬中发现了个位数的屯车——迄今为止,只发现了两辆屯车墓葬。   屯车一旦在两军阵前架设好,军队的阵型就固定住了,好在齐国人本来就打着防守反击的主意,打算苦挨晋国人的猛烈攻击,而后等待晋国人犯错误……他们没想到,赵武从来不是一个按照春秋礼法的出牌的人。 第一百五十八章 看我不吓死你   战局按照晋国人的节奏继续演化,现在进入战棋的第三步:原先第一攻击梯队、最边上的两个师继续向两边扯开,由于晋军一个攻击正面是五个师,所以这最边上的两个师稍稍扯开距离,等于已经突出到齐国军队的侧翼。   接下来,第四步,第一攻击波次统帅潘党带着中央方阵缓缓向前推进,而从第二梯队填补上来的两个主力师保持原地不动;第五步,潘党发起攻击,他缓缓推进着,用弓箭远程打击着齐国的军队,晋军强大的远程打击能力压迫着齐国中央阵线微微向内凹入,与此同时,齐国人猛烈的回击在晋国士兵的重装防护下,收效甚微。   自此以后,战场进入了“晋国时间”,确切的说是“赵武时间”——在两军对射当中,赵武突然加快了战局节奏,已经突入齐军两翼的两个师在军号的指挥下开始从侧翼向齐军猛烈进攻,与此同时,原先待在正面不动的两个主力师突然跳到齐军眼前,用密不透风的弓箭压制齐军……   齐军的前锋彻行在暴雨般的打击下逐渐变得稀稀落落,他们的第二梯队开始绝望,并因此动荡不安。勇士殖绰看到这种情况,急忙对郭最说:“事态紧急了,晋国第二攻击梯队马上要上来,我们再被动挨打,恐怕全军就要崩溃,请让我首先撤去屯车,出击晋国的先驱,如果我失败了,请你替我收尸。否则,请你立刻尾随我行动。”   现在依旧是“赵武时间”,殖绰与郭最商议的时间,晋国的骑兵移动了,他们手里挥舞着一种奇怪的武器,嗷嗷叫着扑向齐国前线的屯车——那种武器是“飞爪”。   晋国弓箭的射击稍稍停顿,齐国人忙着整理前沿伤亡的士卒,他们或者想重新排列阵线,或者想移开屯车发动逆袭,就在这时晋国的骑兵到了。第一拨骑兵是标枪兵,他们冲到齐国的阵线前,发觉齐人忙着搬运伤兵,最远的齐国士兵也超出了标枪投射范围,故此,那些标枪兵稍稍一拨马,马蹄不停的擦着屯车边缘跑过去……后继的飞爪兵扔出了手中的飞爪,一只只飞爪像漫天飞舞的蜘蛛一样,尾上带着长长的线绳,飞舞的落在屯车上。   飞爪兵没有停下马蹄,他们不管飞爪投中投不中,只管奔跑,一些人边跑边将飞爪的绳索缠在马鞍上——在飞爪的拖动下,屯车移动了。   一匹奔驰的战马陡然停步,马上的赵兵直接从马脖子上飞出去,旋即,无数的马蹄踏过去,那名坠马的士兵在尘埃中翻滚一下,立刻被本方士兵踏成肉泥。   这名骑兵的遭遇并不是个例,屯车沉重,许多骑兵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他们的飞爪独一无二的勾上了屯车。依靠一匹战马的力量拖不动厚重的屯车,陡然拉紧的飞爪绳索使战马紧急刹车、或者失足,马上的士兵被惯性甩了出去……   幸好,这样的士兵并不多。大多数飞爪三五成群的落在一辆屯车上,几匹战马一起合力,屯车或者被拽散架,或者被拉着歪倒在地,也有被拉得脱离阵线。   齐军的阵线撕开了口子,刻板的晋国人继续用战棋模式演化着战争——两个主力师加快了步伐,潘党带领中央师也开始发威,他亲自上阵,张开了弓箭,瞄准齐军的鼓手,只听一阵急如暴雨的弓弦颤抖,齐军鼓手摸着脖子坠落车下,齐军战鼓的鼓面上多了几杆长箭。   齐军鼓声一哑,赵军由不得齐军犹豫已空群而出,所有的赵氏骑兵都压上来了,他们没有扑向两军的正面,而是像鹰击长空一样,张开了两只翅膀,向齐军的侧后翼扑去。   齐军无奈动了,在这种时候,他们如果继续坚守,未免要助长晋国的气焰,如果撤退……组织纪律性远远不如晋国人的齐国军队一旦撤退,那就是全线崩溃。   为了荣誉,为了齐国国家的存亡,齐国两名勇士不得不迎上凶狠的晋国人。   刚一接触,齐国勇士殖绰就发现不对,他询问左右:“不对,晋国人在虚张声势,他们战车上只有马夫(御戎)是真的,车后的甲士都是草人。”   顿了顿,殖绰大呼:“晋国人在戏弄我们,他们的军队虚弱不堪,齐国的勇士们,让我们奋战吧——”   殖绰不知道,让赵武在战车上放置草人,虚张声势的主意是晋国第二才子范匄出的,范匄不选别人来干这活,选择赵武来虚假冒充,是有原因的。   范匄不愧晋国第二才子的称号。   赵氏的战车跟诸侯国的情况不一样,赵氏战车在轻捷程度上,远远超出了春秋人的想象。赵武这厮一直嚷着改良战车,甚至频频要求废除战车编制,纯用骑兵进行作战,就是因为战车过于笨拙。为了改良战车,赵氏已经研究出多项发明,其中包括郑国人曾经尝到的、装在轮子上的锋利的“车矩”。   赵氏的战车现在依旧逐渐脱离了战斗范围,它逐渐演化成指挥车,或者相当于一种士兵武器。车上有没有甲士倒在其次——这也是范匄让赵武在车上放置草人的原因。   初次接触,颠簸的赵氏战车立即把车上的草人甩倒在地,看出赵军虚实的殖绰正兴高采烈,谁知抛弃了累赘的赵氏战车开始发威了,车轮滚动,长长的车矩旋转着插过齐军的队列,锋利的三棱刺像锯子一样,轻松的锯断齐军士兵的腿,受伤的齐军士兵倒在地上大声惨叫,后续的齐军士兵下意识的躲闪着,赵兵战车所到之处,像是灼热的烙铁扔入雪中。齐国士兵像是雪团一样,向四周化开,退却、溃散。   齐国的阵型被打散了。   冷兵器战争中,面对如浪潮般涌来的敌军,个人武勇不值得一提,而此刻齐军阵型混乱,便是养由基本人在此,面对一浪一浪扑击的晋国士兵,也会感到无可奈何……   此时,赵武的骑兵已经完成了两翼合围,齐国军阵前后左右都是晋国人的军号在响,军旗在招展,殖绰、郭最见到事不可为,带领亲信突出了晋国的包围,向着身后的壕沟逃窜。他们身后,晋国人的号角越发趾高气昂,隆隆的鼓声像是铁球滚过铁板,带着巨大的回音,让天空中的飞禽、地上的走兽都纷纷回避。   郭最、殖绰跑了不久,身后传来一阵阵马蹄声,两人回身一看,只见晋国上军将,第三执政,诸卿当中最年轻的赵武子满脸兴奋,他左潘党、右英触,后面跟着林虎、卫敏,气势汹汹冲这两人追来。   “都什么人嘛?”殖绰叫屈:“我们已经丢下了两个军让他们包围,还不依不饶追个不停。这场战争他们明明胜利了,为什么还对咱俩穷追不舍,这不符合规矩啊。”   郭最跳下了战车,撒开两条腿向前飞奔,殖绰先是一愣,马上恍然大悟。齐国的战车是四头牛两匹战马拖动的,用这样的战车跟骑兵比赛,那是乌龟遇到了兔子,它的速度甚至比不上郭最亡命奔逃的速度吗,所以郭最干脆用双腿了。   殖绰愤恨的跳下战车,一边徒步追逐郭最,一边不满的抱怨:“郭最啊,赵武子骑着四条腿的马,你觉得我们这样用两条腿奔跑,能跑得过四条腿吗?”   郭最一边跑,一边闷声闷气的回答:“能否跑得过赵武子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比你先起步,一定能跑得过你!”   殖绰脚下一软,听到后面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他赶紧提起最后的勇气,一边亡命奔逃,一边大骂:“郭最,小人也,回去后我一定不放过你。”   郭最已经顾不上回答,他几个闪跳,窜到了齐国那条超大规模的壕沟边,而后一个翻身跳下壕沟,在沟底跌跌撞撞继续奔跑……   都这时候了,晋国人似乎还在追求“好整以暇”,赵武不慌不忙的控制着马速,还不停的指使着左右:“昆,弓箭拿好了吗,我一咳嗽你就射击,要射到他们腿上——记住了;英触,剑是否出鞘了,我手里拿着长兵器,万一有人避过了我的长兵,窜到我身边,你可要及时补位。”   赵武身后的卫敏气喘吁吁的回答:“主,请放心,即使昆漏过了人,还有我,我一定补射成功。哦,即使我漏过了,还有英触的拦截……安全上,主尽管放心,天下间能闪过我们四人拦截的猛士,还没有出生呐。”   林虎跟在后面,气喘吁吁的说了一句大实话:“不错啊,天下间还有谁能够冲过武昆与卫敏的双重拦截,再避过主上与英触的截杀……我看就是养由基来了,恐怕也轮不到我林虎出手了!”   背后的嚣张,让殖绰听得失魂落魄,幸好,他这时已经看到了齐国的壕沟,而后,他几乎是翻滚着滚下深深的壕沟,手脚并用的在沟底爬着,追逐着郭最……   身后的马蹄声停止,赵武只追逐到壕沟边,他躬身向沟里四肢着地爬动的两名齐国勇士行礼致意,彬彬有礼的说:“赵衰的后人、赵盾的孙子、赵氏宗主、晋国上军将、司徒赵武致意齐国将领,并请齐国将领转告齐国国君:寡君(指公子彪晋平公)年幼,登位当年便想汇合诸侯,商讨共建一个良好的国际秩序,希望诸侯国与寡君共建和谐社会。没想到齐国人居然蔑视寡君,派一个不知名的小臣参加盟会,这个小臣还中途逃盟。   寡人私下里想,这或许是齐国国君过于繁忙,手下的臣子不能领会齐国国君的意思,因为寡人带着列国诸侯来到齐国境内——齐国国君不用担心自己忙,无暇来参加盟会,寡君带着诸侯去你的宫殿,愿在齐国国都临淄,与齐君皆会盟天下。”   齐国挖的壕沟有一里,这个距离超出了弓箭射程,赵军于是止步在壕沟北岸。此时,齐国两名勇士已经连滚带爬的爬上了对面的壕沟。而对面壕沟边上,齐国国君看着满脸泥土,浑身像个泥蛋一样的齐国绝世勇士,皱着眉头问:“我看到沟那边尘土飞扬,所以赶来看看……怎么只有你们两个人回来了?寡人的军队呢?两个整编军啊!两个整编军只回来了你们两个人?”   殖绰、郭最无言以对。   殖绰、郭最败了,他们现在敢说自己败给草人组成的军队吗?   不能啊!   正在此时,壕沟北岸发出一声呐喊,只见无数的晋国人用衣服包着土,冲到壕沟边,一人一袋土倾倒在壕沟里……   破坏永远比建设容易,齐国人挖这条壕沟不知费了多少工夫,但晋国上军只用人人一袋子土,立刻填出五条大路……   壕沟对面,晋国五个整编师正在整理队形,因为齐国人沿壕沟据守,因此越过壕沟的战斗类似于攻城战,而赵武被誉为“春秋第一攻城大师”,他排兵布阵似乎非常有章法,抽调到前线的几乎都是弓弩兵,与此同时,赵氏随军工匠正在沟边,奋力组装弩车与投石机。   齐国国君这时也无暇理会自己的军队了,他喃喃的说:“来的是赵武子,我的壕沟没有阻止赵武子,而沿壕沟修筑的土垒也远远不如许国、郑国的国都,据说赵武子一天之内攻破郑国的三重城郭,我们能挡住赵武子的脚步吗?”   对面,晋国人的后继大军源源不断的赶来,旌旗遮天蔽日,此时,齐鲁大平原上已经看不到树木,唯有旌旗组成的森林——要说这时代的晋国人,素质远远超过百余年后崛起的斯巴达人,他们对纪律的要求苛求到令人发指的程度,春秋时列国都在一口同声的赞叹晋国人的这种严整——数十万大军一起列阵,对面听不到人声的噪杂,只有整齐的军鼓,以及穿插在军鼓之间的号角声。   齐国所挖的壕沟北岸,还有部分齐国的城镇,但这时齐国人已经放弃了他们。齐国析地领主、大夫子家(析文子)依旧保持着忠诚,在赵武准备渡壕时刻,他恰好借劳军的名义赶到联军军营,窥探晋国军队的虚实。元帅荀偃不耐烦这种言词上的交锋,他把这人直接交给了范匄。   范匄见到子家(析文子)时,脸上的笑容比赵武还憨厚。配合他这副笑容的,是赵武调兵遣将的军号以及军鼓,气势汹汹的鼓点及凄厉的号角成了这场交谈的背景乐。范匄一脸憨厚,真诚的说:“子家啊,咱们见过几面,人都说晋国公卿里头,数我阿匄跟齐国关系密切,没错,我承认这点,我阿匄就是齐国的外交代理人——咱们都这么熟了,我怎么敢不把实底告诉你呢?   来来来,让我悄悄告诉你:鲁国人被你们欺负狠了,这次他们红着眼睛要求报复,打算出兵一千乘,不仅要夺回历年来被你们侵占的城市,还要多占几个齐国的城市用来补偿自己的损失,补偿自己遭受的屈辱。   还有,我早就跟你们说过,不要收容出奔的卫国君主,这位君主是卫国执政孙林父赶出去的,连卫国夫人定姜都认为,这位玩闹的国君纯属咎由自取。可你们齐国人既不在意孙林父的愤怒,也不听我的规劝,非要把卫献公收容在自己国内,所以卫国打算出兵一千乘,直接攻打卫献公所在的城市,让这位出奔的国君无处可逃。   鲁国、卫国的愤怒还不算什么。你们怂恿莒国人攻击鲁国,最后又假借我们的愤怒灭了莒国,侵占了莒国的领土,莒国百姓感觉到莫大的委屈,莒国的公子特地向我们寡君哭诉,他愿意陪同出兵,争取在我们晋国的帮助下复国。   这还不算什么——实话跟你说吧,列国都知道赵武子擅长突击,你们齐国人以前不知道,现在应该知道了,刚一交手,赵武子吃掉了你们两个军,怕了吧?但其实,赵武子的凶恶你们还没见到呢,他的领地最东北端与卫国相接,这次他本来打算直接从东北端突入到你们的国境,攻击你们的祝柯城(今济南附近),是我阻止了赵武子。   我阻止赵武子不是因为我跟他有仇,是我跟齐国人特别亲切,我觉得齐国人虽然很不听话,虽然经常找我们的茬,虽然老在我们上房顶后抽走我们的梯子,虽然总喜欢在我们打水的时候割断我们的井绳、在我们下地种田的时候搬走我们藏在家的粮瓮……但总的说来,齐国还是一个‘好人’。我还没有灭亡齐国的打算。   莒国、鲁国、卫国跟齐国仇深似海,他们是我们的盟友,我无法压制,这三国国君请求从他们境内攻入贵国,我们晋国国君已经批准了。如果再加上赵武子的北方攻击,你们的国君将四面受敌,必定会失去自己的国家……   至于你,你是到目前为止唯一来犒劳晋国军队的人,我暂时压制了赵武子,但能压制他多久我可说不上,听说他领地内,参战的武士因为缴获过少已经愤怒不堪——如今齐国情况危急,别人我顾不上了,子家您何不为自己打算一下?”   子家两眼发直——晋国这次带了十几个小弟赤膊上阵,鲁国、卫国要各自出兵一千乘,据说许国这几年在赵武的治理下发展不错,这个国家也能拿出一千乘来,这就是战车三千乘。晋国本身也能拿出超过四千乘的兵车,加上其他的国家拼凑一下,联军方面的兵力能够达到战车“万乘”。   万乘!想想这个数字就令人两腿发软——一乘兵车有七十五名随车士兵,加上三明甲士,总计七十八人。万乘兵车,不算辅助兵,联军兵力能够达到七十八万。   在春秋这种生产力下,七十八万大军,谁听了谁都要腿软。   齐灵公听了果然腿软——子家还是很忠心的,他忠心的越过壕沟,偷偷潜入齐国军营,把晋军的虚实告诉齐灵公。没想到,他这一忠心行为成了晋国人的帮凶,齐灵公听完情况,晕了。   他是真正的晕了,脑海中什么想法都没有,耳中全是南非喇叭“乌乌祖拉”那超过一百分贝的嗡嗡声,以至于意识完全模糊。倒是齐国大臣、大子光身边的谋士晏婴还清醒,他偷偷向大子光预言:“咱国君本来就擅长‘当面服软,背后捣乱’,他身上没有一汤勺当面抗衡晋国人的勇气,现在又听到这样的恫吓,我怕君上活不了多久了。”   没有人敢在这时候劝解齐国国君,敢打断齐国国君思绪的只有晋国人,眼看齐灵公的歇斯底里症要发作,壕沟对面晋国人一声震天动地的呐喊惊醒了齐灵公,齐灵公惊问:“晋国人打来了吗?”   大子光出去转了一圈,回来汇报:“赵武子已经准备妥当,开始越过壕沟了。他们用五个师从五路正面平推,硬碰硬的击溃了我们守卫壕沟的部队,据说我们前沿阵地已经陷入慌乱中,没有组织起有效的抵抗……”   齐灵公两眼无神的看着自己的将领,大子光建议:“附近有一座山梁名叫巫山(在今山东省肥城县西北),地势高耸,君父可以登上高山,细细观察晋国人的军势……”   齐灵公喃喃自语,也不知道是回答还是下意识的重复大子光的话:“登上巫山……登上巫山。”   晋国人依旧保持那种不紧不慢的进攻节奏——其实,按晋国军队一向的表现来说,赵武的进攻速度已经远超出晋军平常的表现了。他用了一天吞掉了齐国两个军,当天就开始填埋壕沟。第二天清晨就发动了渡壕作战,用晋国人平常的攻击速度来说,赵武这已经属于连续高强度作战了。   但晋军渡过壕沟之后,速度放缓下来,赵武让军队腾开壕沟通道,开始扫荡壕沟附近的齐国居民,此时,范匄指挥后续部队顺着赵武的前进通道越过壕沟……   巫山顶上,齐国国君登在巢车上眺望,只见漫山遍野的旌旗铺天盖地,先驱军赵武九个半师分成九个大方阵,逐渐向两翼展开,动手排除附近山林河泽的险阻地段,做出一副总攻马上开始的姿态。而晋军后续车队连绵不断,数千辆战车打着大旗走在前面,不过车上摆的都是草人,后面的战车连草人都不够用了,干脆拖上干柴进发。   一时间征尘漫天,鼓声震地。   在晋国部队不能到达的地方,范匄也让人插满了旌旗,伪装成军阵的样子。齐灵公远远的一眼看过去,只见到数不清的旌旗,他掰着指头算了半天,嘴里念叨:“一面军旗代表一个旅,晋国人来了多少个旅?……这,这就是霸主国的气势吗?”   稍停,齐灵公回过神来,他挺了胸膛,严肃的下令:“晋人势大,我们齐国需要更多的军队……寡人这就回国都,以征集更多的军队,与晋人决一死战。”   齐国将领陡然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 第一百五十九章 夕阳下的狂奔   面对齐灵公的无耻,大子光忍无可忍,跳了出来责问父亲:“君父,我们前军已经跟晋国人接触了,按赵武子的攻击速度,他明天会连续发起攻击,君父现在打算走……我们的军队交给谁统领?”   齐灵公一拍大腿,恍然大悟的说:“啊呀,我的儿子长大了,也能够独当一面了,真是勇气可嘉,好吧,既然你强烈自荐,这场战斗就由你指挥,寡人这就动身去国都,替你组织粮草,筹备补充部队。”   大子光愤怒欲狂,他抽出剑来,挥了挥,看着茫然瞪大眼睛一脸天真相的齐灵公,他怒火无法发泄,转身一剑刺死了齐灵公的战马,砍断驾车的马缰绳,大喝:“父亲,你年年念叨要取代晋国的霸主地位,这场战争是你挑起的,现在双方已经打起来了,决战就在这两日,你怎么能转身回国都呢?   况且,敌军行动如此迅速而暴烈,其目的不在于占领而在于抢掠财物,他们不久就会退兵的,您怕什么呢?常言道:国君死社稷。国君作为社稷的主人,面临入侵是不能投降与逃跑的,否则必将丧失国人的支持。现在两军正在相持,您不能轻举妄动,一定要再等一等!”   齐灵公大笑,他一点都不介意自己的儿子刺死了拉车的战马:“我儿子真长大了……夙沙卫,把我的虎符全部交给大子光,我坐你夙沙卫的战车走——我儿子真聪明啊,我坐自己的马车太显眼,我儿子特地杀了我的战马,暗示我坐夙沙卫你的马车——安全第一啊。”   大子光无话可说,他眼睁睁的看着嬉皮笑脸的齐灵公爬上夙沙卫的马车,一路向山腹狂奔,马车扬起的烟尘很孤独,不久,就在强烈的山风下,车辙的痕迹吹的了无痕迹。   夕阳西下,一片苍茫大地,真干净。   大子光多年来一直代表灵公参加晋国组织的盟会、战争,对晋国人的虚实、秉性、手腕认识深刻。但他没想到,自家君父平时嚣张地叫嚣要与晋国人做生死对头,临了……大子光哽咽了片刻,反身问晏婴:“我记得晋国的赵武子常说一句话,似乎跟当前的情形很贴切。”   晏婴吃力的咽了几口吐沫,回答:“他常说:‘虽然世事不如人意,但是生活还得继续’。”   大子光抽抽噎噎的说:“君父跑路了,生活还得继续。”   晏婴建议:“那就撤兵吧!晋国人攻势强劲,气势咄咄逼人,我们已经失去了壕沟的防御,临壕营寨也被晋人夺取。在这荒野中,我们站不住脚,而晋人野战天下第一,连楚国人都害怕与晋国人野战。不如我们连夜退却到附近的城市,而后依靠城市坚守,消磨晋国人的士气与粮草。”   大子光勉强点点头:“我听说晋国人今年遭到了旱灾,因此他们的军粮并不充足,如果我们能守住沿线的城市,也许晋国人粮食吃光了就会主动退却……”   齐军在商议对策,这时,晋军大营中,也出现微妙的变故——元帅荀偃拒绝参加军事会议,并拒绝接见晋国官员,副元帅范匄无奈,只得召回前军的赵武,商议应对这种变故。   国君的宠臣乐王鲋向赵武解释:“邾国国君(邾悼公)与鲁国国君(鲁襄公)已经按照约定各自出兵,我们需要给他们重新划定边界——这事只能由元帅出面主持,但元帅不愿意见人,我等无可奈何,只能召回上军将,或许上军将前去探望,元帅能看在亲情的份上予以接见。”   赵武不悦:“之前我们不是商议过了吗,为了惩罚邾国,邾国必须被灭国,国土并于鲁国,并将邾国国民搬迁至黄河南岸,紧邻我在黄河南岸的领地……怎么,你们又允许邾国复国了?我在前方正在步步紧逼齐国军队,你们把我特意叫过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吗?”   乐王鲋不能回答,范匄尴尬的插嘴:“邾国国君还算是恭顺,我一时不忍心,随口答应了他复国……”   赵武马上明白了,范匄的贪婪使他变更了计划,他一定是收了邾国国君重贿,觉得让邾国复国,从此他也有了一个钱柜,而鲁国跟赵武关系太好,鲁国不是他范匄的钱柜,范匄认为没必要过于在乎鲁国的意见。   赵武纳闷的是,鲁国对于邾国复国的事情,居然没有反对,但转念一想,他也就明白了:鲁国是个特别讲究礼法秩序的国家,看到同是国君的邾悼公四处流浪,觉得兔死狐悲,加上鲁国人一时之间没有能力控制邾国的领土,所以他们默许了邾国的复国……   精心策划,沦落到一场空,赵武有点气恼,他不再理范匄,昂头向元帅大帐走去。   荀偃(中行偃)门口守卫的中行氏士兵都认识赵武,他们没有拦阻,赵武撩开帘子走进荀偃的帐篷,在一盏昏黄的油灯下,一名两眼凸出,满脸赤红的老人冲他点了点头,赵武吓了一跳,连忙问:“元帅,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荀偃牙齿咬着咯咯响,脸上的肌肉不停的跳动,他竭力控制着呼吸,回答:“我病成这个狼狈样子,本不打算见外人,你来了正好,人都说你力大无穷,借你的刀一用,请你劈开我的脑袋,看看里头究竟有什么?”   赵武按住了腰刀:“元帅,何至于此?”   荀偃又喘息了片刻,答:“这几天我头疼欲裂,一闭上眼睛就梦见厉公那个死鬼过来讨债,哼,那死鬼,活着我都不怕,死了却来缠的我不能安眠,看来巫师说得对,我这次真的要死了。”   赵武细心打量了一下荀偃——两眼珠凸出眼眶外、头疼欲裂,以及面红耳赤,这些似乎都是高血压症状,关鬼神何事?   但这是春秋,跟春秋人无法解释高血压病症,而且他也实在记不得该用什么药物缓解这种病重,只好勉强安慰说:“元帅,前线的战事正在顺利进行,此时此刻,你可不能倒下啊……既然元帅病了,就不要勉强自己,心绪放平静点,多多休息,也许过几天就好了。”   荀偃点头,他随手递过来一卷文书,回答:“范匄再三请求,邾国复国的事情我已经答应了,这是我为他们划定的疆界,你把文书送出去,命令邾国、鲁国按照计划从南线开始进攻——齐军的主力被我们吸引,这两国不会遇到大的抵抗,让他们尽量放开手脚,尽可能多的占领齐国的土地,以便壮大自己。”   赵武叹了口气,他接过荀偃递来的文书:“元帅不必过于操劳了,军务上的事情有范匄,前线的事情有我,元帅还是多多休息吧……”   荀偃倔强的挺直了身子,叮咛赵武:“此刻大军已经摆开,战斗还在继续,武子,你出去之后不要把我的病况告诉外人,如果我死了,请你们暂不发丧,一定要把这场战争打完,然后才考虑替我发丧——我们晋国动员了如此庞大的力量,百姓已经疲惫不堪,这次出兵必须达到战略目的,否则,我宁肯安葬在此地,也绝不愿意你们因为我而停止战斗。”   荀偃说着,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让他的脸庞扭曲,他轻轻的呻吟了一声,用手扶住额头。   赵武见到,伸手打算搀扶,荀偃打落赵武的手,厉声呵斥:“快滚出去,你不是正在与齐军交战吗,怎么突然返回,快滚,赶快给我回到前线,履行自己的职责,继续追击齐人。”   赵武后退一步,神色郑重的整理铠甲,向荀偃毕恭毕敬的施了一个军礼,这一刻,这位现代宅男真的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他那坚硬的心,他眼眶含着泪水,哽咽的说:“遵令,我的元帅!”   赵武一转身,荀偃马上又喊住了他,他稍作停顿,等呼吸平静了,他用平静的语气举起了元帅军符:“武子,把我的虎符交给范匄。”   赵武低头出了大帐,站在帐门口,他喘息许久,举起虎符,神色平静的告诉范匄:“这是元帅转交你的虎符,从这一刻起,我听从你的命令。”   范匄脸色一喜,他犹豫了一下,马上不加掩饰的拿过象征元帅权威的调兵虎符,冲晋军将领展示一下,而后他一边忙着将虎符揣进怀里,一边随口询问赵武:“武子,你有什么建议?”   赵武马上问:“莒国国君呢?我需要他。”   范匄敷衍的说:“现在大家都忙着抢地盘,莒国国君,一个亡国之君,有什么兵力帮助我们?”   赵武坦然的盯着范匄的双眼,直到范匄错开了眼珠,他不容置疑的接着说:“我马上传令位于甲氏的赵兵渡河,而后用这支兵力护送莒国国君回国登位。”   乐王鲋轻轻捅了捅范匄,范匄机灵,马上回答:“好吧,如你所愿。”   赵武拱手:“那么我打算回前线了,副帅还有什么吩咐?”   范匄连忙回答:“刚才你去见元帅的时候,郑国国内来人了,说是楚国人出兵郑国——你怎么看?”   赵武沉思了一下:“郑国人不能撤军,我听说郑国国内的防御有子产负责,我对子产充满信心,希望郑国的军队能信任子产,另外,他们也应该相信,楚国已经没有力量挑战我们了。只要我们坚持下去,胜利属于我们。”   楚国确实没有力量挑战晋国了,这次出兵,楚国君臣的意见并不一致。当晋国出兵齐国的时候,狂妄自大的齐灵公其实并没有与楚国沟通,反而是楚康王听到了联军北上的消息,他催促楚国令尹子庚出兵,子庚断然拒绝。楚康王怒了,派豚尹(官职)杨宜向子庚传达意见。   杨宜以楚王的身份,言辞恳切的游说子庚,说:“咱楚国建立至今,从没有国君三年不打仗的,所以我楚国灭国无数,有了现在的疆界。如今轮到寡人主政了,国人都说:不谷(康王自称)主持国家,而三年不出兵争霸,死后恐怕不能用与先君一样规格的葬礼下葬了。   如今,不谷即位到现在已经五年了,国家军队不出门作战,大家都以为我只求安逸而忘记先君的宏图大业了,这是寡人的羞耻啊。再这样下去,寡人用什么葬礼下葬呢?所以,寡人希望执政您再考虑一下,到底该怎么办?”   楚康王话说的很严厉,子庚听完后,叹息说:“君王难道是说我喜欢安逸吗?我是为国家利益着想啊!”   于是,子庚对使者杨宜稽首,回答:“现在诸侯与晋国关系正好,请让我先试试看吧,如果我进行的顺利,国君再亲自出击;如果我的进军不顺,就收兵回来,这样可以无害于国家,国君也不至于蒙受耻辱。”   于是,子庚帅兵进发到汾(在今河南省许昌县南),假装进行军事演习的样子,等待郑国内部因国内空虚而出现动荡,再浑水摸鱼制服郑国。   郑国是老牌投降国,赵武的建议正中范匄下怀,他顺着赵武的话回答:“我也是这样想的,不能放郑国的军队回去。郑国人一向摇摆不定,他们回去了,我们恐怕要失去对郑国的控制了。而楚国人其实已经没有实力发动大规模战争了,只要子产能够坚守,楚国人其实对郑国并没有办法。”   话不投机半句多,赵武冲范匄点了点头,拱手告辞:“副帅,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情,请让我先返回前线,齐国的军队有撤退的迹象,而我骑兵是最方便追击的,请允许我携带莒国国君回到前线,以便随时把莒国这枚棋子用上。”   范匄摸了摸怀中的虎符,答应说:“莒国的事情,任由你处置。”   出了晋军大营,赵武一路阴着脸向前线赶路,齐策问明情况后,分析说:“主上听说过蛇吞象的寓言吗?我听一个吴国人给我讲过他看到的情景……   齐国现在仿佛就像一头大象,而我们赵氏就像一头蛇,只是这大象的身躯过于庞大,我们这条蛇想一口吞下,独占齐国领地,当然会引起卿大夫的不满,尤其是范匄。   范匄以前是齐国的外交代理人,这次战争,打击的又是齐国,利益受损的是范匄;而鲁国、卫国与我们关系好,许国几乎是我们的附庸了,征讨齐国的利益被这几个国家占据,利益受损失的范匄自然不会满意,他扶持邾国也是可以想象的。不过,毕竟我们没有受损失——这次,调遣我们部属在甲氏的附庸以及家族武士参战,帮助卫国拿下祝柯(济南),我们还能在卫国附近扎下脚跟,而许国也实现了在黄河南岸的扩地,今后我赵氏就可以从西北方向直接威胁齐国人。   另外,莒国国君毕竟由我们扶持,虽然我猜测莒国国君并不能站住脚,他很快会在齐国的打击下重新覆亡,但我们扶持莒国复国的意思,纯粹是想给齐国添乱,等到齐国重新把莒国拿下,估计我们也在黄河南岸站稳脚跟了,那时,齐国想把我们撵出来,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所以,这次征讨齐国,我赵氏才是最大的获益者,主上还有什么不甘心的呢?”   赵武勒住马缰,站在黄河边上扭头眺望晋军的大营,他神情忧伤:“元帅恐怕活不了多久了,元帅一旦去世,我们就要撤军,那时候,我们的战略企图恐怕无法实现了——我们的时间不够了。”   齐策一声轻笑:“主上不是把莒国国君带上了吗……”   齐策挥了挥马鞭,指了指随同赵军行动的莒国国君——那是一个畏畏缩缩,浑身没有半点贵族气质的人。也怪齐国人当初下手太狠,他们攻破了莒国国都之后,把莒国宗室所有的男丁都屠杀一空,这名莒国公族里的人,还真不知道范匄从哪里找出来的,赵武都有点怀疑,没准这厮是范匄从街头随便找来的一名“群众演员”。   这位莒国国君也确实是群众演员的料。作为一位“国君”,看起来地位很尊贵,但对莒国这种强国旁边的绿豆小国来说,他们扮演的角色只能是类似路人甲一般的“群众演员”,至于他们表演的好坏,也无人在意。   齐策指着莒国国君,轻笑着说:“主上不是把莒国国君要来了吗,那么,即使郑国撤军,导致联军不得不撤退,我们也有了留下来继续战斗的理由——因为我们要护送莒国国君回国!还有什么理由比这更好?”   赵武神情严峻,齐策微笑着替赵武分析:“主上是担心范匄回国后,在卿位升迁上做手脚——请主上放心,副元帅的位置铁定是主上的,谁都拿不走。   我为什么这么说?是因为目前国内八卿,论到实力,只剩下赵、韩、魏、栾、范。目前国内主持事务的是上军佐韩起,他绝对支持主上顺位升迁为副元帅,至于栾氏,他们或许反对,但我听说范匄的儿子范鞅已经回国,即将抵达中军,任中军司马。范鞅的出奔是栾黡闹出来的,现在范鞅回来了,一定会报复栾氏。栾氏的反对只会更加坚定范匄利用主上的决心。   至于魏氏,魏氏虽然与栾黡关系密切,但魏氏在卿位上待的时间最短,他们的意见不会受到范匄的尊重,况且他们与栾氏关系越密切,越会受到范匄的记恨。   细细数起来,主上现在手上还握有智氏的力量,韩氏又是我们的铁杆支持者,晋国八卿位中,主上占了三个,中行伯去世后,中行氏需要重新回到卿位上,也需要主上的支持,这样的话,我们等于有了四个卿位的支持,这样一股庞大的力量,范匄能忽视吗?所以,无论主上会不会随同大军一起回国,范匄都会留下副元帅的位置。”   停顿了一下,齐策继续分析:“如果联军撤退后,我们坚持留在齐国国内,是否可行呢?我认为别人也无法反对——主上曾经进入元帅荀偃的军帐中,与元帅密谈,依荀偃那个倔强的性子,不彻底征服齐国,他是绝不会罢休的。我们渡黄河的时候,荀偃乘御起誓,誓词大家都听到了,主上坚持不退,就说执行荀偃的命令,依我们与中行氏的亲戚关系,别人只会赞扬我们继承中行氏的遗志,绝不会指责我们的。   另外,中行伯去世,联军撤退,晋国的卿位会出现变化,主上不关心卿位的升迁,只一心完成中行伯的誓愿,别人只会赞扬主上的坚定。还有,我们替莒国国君复国,这可是让其他国家国君齐声赞扬的好事,待在齐国身边,谁不担心有一天会丢掉自己的国土,而我们晋国向天下表明,只要我们霸业稳固,我们不会亏待自己的盟友,我们不会允许别人践踏春秋规则,这样的事情,别国只会大书特书,如此一来,我认为这件事值得坚持。”   赵武这时嘿嘿咧嘴笑了:“齐策,我发现你有范匄的潜质,明明咱们攻伐齐国,扶植了一圈自己的势力,设立了一圈赵氏的钱柜,你却能从大意上把这件事说的崇高理大,我就喜欢你这种说法。”   稍停,赵武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叹息说:“我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当元帅的潜质,瞧瞧,我这身板,长的像元帅吗?”   齐策赶开附近的侍从,微笑着赞同说:“攻伐齐国后,我赵氏的势力越发庞大,从此之后,我赵氏就是晋国第一卿族,今后,主上不担任元帅,谁敢担任元帅?”   赵武跃跃欲试:“那么,就让我们冲齐国下手吧。”   晋军大营中,范匄正在严厉的回答郑国君臣——这次,郑国六卿中,子矫、伯有、子张辅佐郑简公跟随晋国伐齐。范匄严厉的说:“郑国朝晋暮楚十余年,想必你们也深受这种摇摆不定的苦楚。这次,我希望你们能够坚定自己的信心——瞧见了吗,邾国君肯认罪,我们允许他复国;莒国紧紧的跟随我们,我们特地派遣了上军将赵武子护送他回国。这就是我们的霸主气概,跟着我们走,哪怕你们亡国了也没关系,有我晋国在,我们帮你复国。   况且,郑国的形势并没有恶化到即将亡国的程度,楚国前几年被我们攻入国境,扫荡方城,他们没有敢出击,说明楚国已经没有多少军队了。这次他们来的军队也不会多。   而你们国内游子展、子产留守,这两个人都特别能干,只要郑国横下一条心来尾随我们晋国,能坚定的避城守卫,楚国人占不到更多的便宜。即使郑国在这期间受到损失,也不怕,你们的大军在这里没有损失就行。   有军队就有一切,齐国人的主力已被我们击退,齐国遍地的农夫就是你们的战利品,只要郑国人有能力,随便去抓,相信这份收获足以补偿郑国的损失。” 第一百六十章 齐国猛士的风姿   子矫上前,代替郑简公回答:“寡君怎么敢不尽心竭力侍奉晋国,贵国副帅的命令我们郑国收到了,请允许我们攻击齐国的南线。”   鲁国国君马上插嘴:“齐国南线有几座城市是我们鲁国预定的,除了……这几座城之外,请郑国的军队随意攻击。”   邾悼公也赶紧开口:“齐国某某城是我们预定的,除了这座城之外,请郑国任意攻击。”   孙林父看到大家对南线的城池瓜分完毕,他笑呵呵的插嘴说:“赵武子出营的时候,他的家臣齐策转告我,说许国的军队以及赵氏联兵已经开始渡河,既然其他几位国君马上展开攻击行动,那么我们卫国从明天开始,也发动对齐国西线城池的攻击,以此帮助大国(晋国)分担压力。”   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齐国大地上狂澜四起,鲁国、邾国、郑国、卫国各自出兵一千乘,猛烈攻击与齐国相邻的城镇。而其他国土与齐国并未接壤的军队,比如宋国、曹国、邢国则一路尾随晋国中军向前推进。   第二日,赵武回到了前线,晋国上军随即越过巫山,进抵到平阴城下,随军工匠忙着赶制攻城器械,三日后,范匄率领联军主力也抵达平阴城下,准备强行攻击。   元帅荀偃也随联军一起到达,但他依旧是单独设立军帐,不愿意接待晋国卿大夫,赵武不知道荀偃的病情变化,他数次求见,都被荀吴(中行吴)拦阻在荀偃的大帐外。这一天,情况依旧,赵武在中行吴面前碰壁,他忧心忡忡的领着家臣出了大帐,迎头碰见盲人乐师师旷,师旷冲赵武招手:“小武,我听出了你的脚步声,来,扶我四处转转。”   赵武上前牵住了师旷的手,引着师旷小心翼翼的穿过了无数营帐,慢慢的,走到了赵武的工匠营。师旷侧耳倾听了一阵,问赵武:“叮叮当当的,全是伐木的声音,你们在做什么?”   赵武恭敬的回答:“老师,工匠们在制作攻城器械?”   师旷再问:“干嘛要制作攻城器械?”   赵武尴尬的笑了笑,回答:“老师,平阴城城墙坚固,强行攻取伤亡太大,我打算用石块与巨箭压制城内守军……”   师旷转向平阴城,悠然的说:“我听说你在鄢陵之战的时候,首先发现了楚军营寨鸟飞鸟落。”   赵武有点尴尬,回答:“那时我阅历浅,虽然发现了鸟飞鸟落,却不知所以然的告诉了韩伯,也幸亏韩伯机灵,马上察觉了……”   师旷打断了赵武的话:“你重新回到平阴城下三天了吧,城里有什么动静?”   赵武恭敬的回答:“守军的意志很坚定,城墙上旌旗一点没有混乱,看来这场仗是一场硬仗。”   师旷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慢悠悠的说:“我是昨天晚上陪同国君抵达的,我听到城头传来鸟叫声。”   赵武猛然惊醒:“城头有鸟叫?夜里?……齐策,立刻攻击,别做那些攻城器械了,城墙上没有士兵。”   同一时间,晋国副帅范匄的军帐内,邢国国君邢伯向晋平公禀告:“我昨晚听见平阴城内有战马盘桓之声,应该是齐军已经跑了。”   乐王鲋听了,一头冷汗——他身为国君的谋士,应该首先发现齐军的变化,但他失职了。听完邢伯的话,他连范匄也顾不得打招呼,快步窜出范匄的营帐,爬上最近一辆巢车眺望,平阴城头,马上,他如同触电般滚下巢车,向晋平公汇报:“平阴城头落着乌鸦,应该是齐军已经跑了。”   话音刚落,赵兵已经发出一声欢呼,乐王鲋赶紧又跑出大帐,不一会儿,他连窜带蹦的返回,汇报说:“上军已经发现异常,赵武子下令全军进攻了。”   赵武下完命令,他转头羞愧的向师旷说:“我打了十年仗,双眼竟然不如老师一个盲人雪亮。”   齐策也发现了自己的失误,他惊讶的自言自语:“齐国人怎么做到的?他们是怎么瞒过了我们的耳目,竟然在我们几十万大军的注视下,有条不紊的撤走了?主持撤退的是谁?”   师旷慢悠悠的回答:“一定不是齐国的国君,齐国的大子光曾经倾听过我的音乐,我约略了解那个人——是个人才。”   赵武跺脚自责:“我多年来百战百胜,攻无不克,战无不取,所向披靡,如今,竟然被一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哄骗了,让他从我眼皮底下……”   齐策马上建议:“我们的骑兵还在,现在追还来得及。”   正说着,晋国的中军出动了,一名范家武士挥舞着传令旗过来传令:“副帅有令,令中军司马范鞅率领中军,追击撤退的齐国军队;命令上军立刻进城,搜罗城中的残余齐军。”   齐策摇了摇头:“副帅私心太重,谁不知道我赵氏擅长追击,在我们骑兵的追击下,至少能留下大半齐国的兵马。况且我们现在已经出动了骑兵。”   师旷在一旁微笑不语,赵武望了望平阴城,这时一小队赵兵已经攀上了城墙,他们放倒了齐军的旗帜,而后挥舞赵氏军旗欢呼呐喊。赵武叹了口气,目视齐策,责备说:“大子光身边有名臣啊,他的谋士一定非常出色,齐策,要努力啊,不要被你的齐国老乡胜过去。”   大子光身边,帮助这位公子哥安排撤退事宜的,是春秋名臣晏婴。在《史书》中的名气中晏婴远比齐策响亮,而《晏子春秋》在春秋时代的名气,也比老子的《道德经》牛气。   齐策听了赵武的责备,拱手羞愧的说:“是我疏忽了,这几天我只看到城头的旗帜不乱,担心我们的进攻会遭到重大伤亡,所以只想着等攻城器械完工后发动进攻,没想到齐国人竟然有胆量临阵撤退。”   这时,范鞅已经领着晋国中军精锐狂奔出营。范氏士兵的战车行驶在齐国的田野上,卷起高高的尘烟,赵武看了看旁边微笑的师旷,有意掩饰说:“范鞅回来了……也罢,范鞅刚从秦国回来,他需要这份功劳来证明自己,我们赵氏就不跟着凑合了。”   师旷微笑着附和说:“小武这样想就对了,晋国公卿和睦,才是国家的幸运……嗯,小武,看来你虽然有百战名将的功绩,兵法书还是读的太少,我送你一本兵法书吧……”   赵武诧异的瞪大眼睛,向齐策递了个眼色,齐策也非常惊讶,一个盲人能写出什么兵法书来?   赵武与齐策并不知道,其实,师旷不仅擅长音乐,他还擅长制作工具,擅长兵法,擅长医术……   据说师旷终生写作不休,在春秋这个知识贫乏的时代,他一生写出十万册的图书来,简直是春秋第一牛人,著作量比孔圣人还厉害,也远远超过了荀子、孟子——在东汉班固的《汉书》中,还保留着“兵家师况八篇”的记载。《汉书》还记载说:师旷撰写的兵书名叫“宝符”,约有百卷,可惜此书在战国时期失传了。   后世有人揣测,或许是因为师旷的名气太大,有很多人假托他的名字著作了那些书籍……   此刻,师旷久久没有听到赵武的回答,他笑眯眯的从袖里取出一份羊皮卷轴,转手递给赵武,解释说:“这些都是我口述,由我的‘相(盲人的引路人)’记录,并整理成图册的兵书《宝符》,你拿去领悟一下。”   赵武疑惑的接过师旷的图书……其实,他不知道手中这册书籍的珍贵。这个时代没有印刷术,知识的传授师长全凭口口相传,竹简书籍都是传家宝物,在这种情况下,赵武表现的知识面广博,每每超出当代人,是因为他的知识传承有山中隐匿的数年时光可以解释,但师旷很奇诡,他身为一个盲人却著作量的庞大,显得超常博学,这使得后人常常揣测:没准这厮也是个穿越人士,没准他的著作记述了春秋时代许多历史断层,可惜不能保留至今。   可惜,赵武当时确实顾不上查看“宝符”卷轴——此刻,平阴城内,赵兵已经打开了城门,上军大部队已经开始入城……在军队的胜利欢呼中,赵武匆匆的收起卷轴,拱手向师旷行礼:“老师,我回头一定细细学习《宝符》……现在,上军已经开始入城,请允许我告退,以便去主持军队入城事务。”   师旷摆摆手,毫不介意的说:“去吧,我最近常常感到体力衰竭,也许我吃不到明年的新麦子了,嗯,我府中收藏了很多书籍,今后万一我有事,那些书籍就交给你处理,你看后,自己决定如何处置。”   赵武顾不得寒暄,他没有在意师旷是否能看见,郑重的向对方行了个礼后,领着家臣匆匆赶往平阴城——齐军果然连夜逃跑了,诸侯联军未发一枪一弹,不战而进入了平阴城。   与此同时,范鞅领着中军精锐在追击齐国军队。   齐国军队是连夜逃离的,他们并没有逃远,夙沙卫被国军指定断后,看着齐军大队人马通过敖山峡口后,夙沙卫望见后路烟尘滚滚,下令将大号战车连起来堵塞在要害的山路。   国军任命夙沙卫断后,大子光任命的断后人员是齐军猛士殖绰、郭最。这两人见到晋国追击的先锋已经面目可见,夙沙卫还在指挥士兵捆绑大号屯车,便上前喝斥:“让你这个宦官来为国家军队殿后,那是齐国的耻辱,你还是先跑吧!齐国除了你之外,个个都是男人,唯有你不是男人,快点走开,省的我看见你就烦。”   夙沙卫没有理会两名猛士的唠叨,他不听的催促士兵杀马,将马尸在战车后方再次确立一道防线,以堵塞道路。殖绰、郭最看夙沙卫不理会他们的话,狂怒道:“你这个宦官,竟敢蔑视我们的命令,快,晋军已经快追上了,速速与我们交接防务。”   夙沙卫满意的看了看身后,双手一摊:“君上命令我断后,却只给我留下兵车一乘,所以我没有什么好交接的,这辆兵车我还要乘坐着走,两位猛士,我走了。”   夙沙卫刚刚说完,只听嗖的一声,一支箭插着他的耳边飞过,范鞅那狰狞的脸已经映入他的眼帘。   夙沙卫二话不说,扭头催促他的御戎驾车离开——他依然边走边杀马匹阻塞道路。   晋军来了,齐军战车防线背后,跟随两位猛士的随车散兵立刻轰的一声炸了营,他们乱糟糟的尾随夙沙卫向山道尽头逃窜,只留下殖绰、郭最两个人两辆兵车面面相觑。这俩人此刻才发现,太监是不能得罪的。   原本这俩人是想步步后退,节节抵抗,但夙沙卫在道路险要之处杀死的战马,是位于战车后方的,它们没有阻塞晋军进攻路线,堵塞的是殖绰和郭最的战车退却之路。   夙沙卫是故意的。因为那些死马堆砌的位置很是巧妙,它们不能挡住步兵退却之路,恰好是战车不能行使。殖绰、郭最是战车勇士,两人身披重甲,下了战车连移动都困难。   范鞅再度射击了,他的射击水平跟赵武有的一拼——两人都是晋军当中著名的、指着北京射到南京的主儿。   范鞅接连数箭瞄得准准的射去,殖绰、郭最身上连根汗毛都没有碰伤,但两人耳边不时飞舞的箭杆,让两位猛士面色苍白。   老兵打仗,最怕碰见这样没有章法、胡打一气的家伙,因为你不知道他下一支箭会射到哪里,弄的人连躲都拿不准方向。   嗯,赵武射箭不行,但他身边有现在的天下第一射手潘党。范氏也是百年贵族世家了,范鞅身边也有一名神射手护卫,看到范鞅连续几箭射的天南海北,州绰忍不住了,他一箭射去,正中殖绰左肩,殖绰随即啊呀大叫,话音才落,州绰再发一箭,箭杆稳稳的扎在殖绰右肩,这根箭跟先前落在左肩的那根箭并列,两根箭竿紧紧夹住了殖绰的脖子。   如此射术,吓的毫发未损的齐国猛士郭最下了战车,转身艰难跋涉,州绰马上对他大喊:“停下来,你可以活着做我们的俘虏,再跑,下一箭就射你的后心!”   中箭的殖绰动也不敢动,扬声回答:“真的不杀我?那你发个誓!”   州绰答:“有天日为证!”   郭最停下了脚步,他还没回答,殖绰继续回应:“我投降!”   郭最轻轻扬起了戈杆,他还没决定是扔掉戈还是用戈去鞭打自己的战马,晋国神射手州绰的车右具丙跳下战车,大喝:“还跑,再跑我们射死你。”   郭最马上扔掉了戈,答应说:“我投降!”   范鞅赶紧指挥范家武士搬动高大的屯车,以腾开道路,州绰慢悠悠的解下自己的弓弦,提着这根弓弦走向了两名齐国猛士。他慢悠悠走来,手里除了一根弓弦没有任何武器。这时,晋军还在搬动堵路的战车。在齐国堵路战车的后方,两名齐国猛士的武器就在脚边,但他们却不敢有任何动作,直到州绰用弓弦把他们二位捆绑起来……   范鞅看到士兵已经挪开了山路上的障碍物,他挥舞着手里的武器,催促士兵:“赶紧赶紧,整理队列,我们继续追上去……”   州绰反对:“范司马,山路崎岖难行,齐军已经在此设立了伏击,我们晋国人擅长的是集团战斗,但山路里我们只能单兵作战,常言说穷寇莫追,恐有不祥。况且我们现在依旧有了追击的收获,何必再去期望更多呢?”   范鞅喘了口粗气,恨恨的点了点头:“便如你所言,我们回军。”   范鞅用自己的兵车押送着两名俘虏——这两名俘虏在齐国赫赫有名。齐灵公的父亲喜欢勇士,专门在国内设立了勇士爵,至他采取这项措施之后,齐国的地痞流氓横行,都以欺负本国人作为时尚,并把这当作功绩相互夸耀,以此去争取国君奖赏他们的爵位。齐灵公登位后,晏婴感到国内风气不正,于是怂恿国君开始屠杀这些地痞流氓。国君也恐惧这些地痞流氓的蛮横,于是,晏婴设想了一个计策——“二桃杀三士”。由此,轻松地将国内最著名的三名黑社会头目收拾了。而殖绰与郭最则是齐国国内排名第四第五的流氓,哦,他们现在被称为“齐国第一、第二猛士”。   范鞅得意洋洋的载着齐国排名靠前的两大流氓进入晋军军营,在军营门口他遇到背着手看风景的赵武,便兴奋的问赵武:“武子,听说你已经攻入平阴城,怎么如今却站在军营门口,你好悠闲啊。”   范鞅其实是想让这名晋国第一猛士开口询问自己的俘虏事,好趁机夸耀一下他那与赵武不相上下的箭术。没想到赵武都没拿正眼瞧他,他背着手,闲闲的说:“啊,我是来打酱油的。”   范鞅被赵武的话噎了一下,他这才想起来拱手拜谢:“鞅流亡秦国,多亏你赢氏赵武斡旋,我回来的匆忙,未来得及亲自去向你致谢,请恕我失礼。”   这时,齐策从营门里走出来——这厮手上真拿了个黑陶瓷瓶子,一路走一路向赵武晃着手上的瓶子,赵武见到齐策出现,便把脸扭向了自己的家臣。范鞅见到赵武没心搭理自己,便尴尬的清了清嗓子,大声说:“给我把齐国第一、第二猛士殖绰、郭最押到军鼓前。”   殖绰、郭最两人直到此刻还没有扒下铠甲,晋国将领就引导着此二人身披着那身齐国重甲,喝令他们做到晋国中军的军鼓前——这是一种极端的侮辱,比命令这两人坐在车辕之下还要侮辱他们,尤其是让这二人身穿铠甲、全副武装的情况下。   春秋时代,制作一面军鼓是极其神圣的事情,军鼓制成之后,蒙鼓的生牛皮上要涂抹鲜血,这项仪式被称为“衅鼓”。涂抹的鲜血可以是牲畜,也可以是人血。晋军让这两人全副武装坐在军鼓前,意思是说:齐国第一、第二勇士,哪怕他们全副武装,在我们眼中等同于畜生。我们随时可以宰杀他们,如同杀鸡一样,而后用他们的鲜血涂抹鼓面,以便让我们的军鼓声更加响亮,让我们的士兵听到鼓声,战斗意识更加强烈,更加嗜血……   范鞅安置好两名齐国猛士,兴匆匆的去禀报父亲范匄。他进入副元帅的军帐的时候,看见场地中心正站着畏畏缩缩的一个十多岁小男孩,这位就是郑简公。与之相对应的是,大帐主席的位置上,坐着九岁的晋平公。   人比人气死人,晋平公只因为有个好爸爸,他就可以坐在军帐的主席,在他下面,列国诸侯只能抬头仰望着这位小孩的身躯,仿佛仰望大山一样。而郑简公却唯有站在诸侯下首,嘴唇不时的颤抖,吓的连话都说不出来。   范匄坐在晋平公侧方,他旁边还有一张椅子是空的,那是留给元帅荀偃的。见到范鞅进来,范匄摆了摆手,示意范鞅先不着急汇报,紧接着,范匄把目光转向了郑简公。   郑简公努力了无数次,嘴巴一张一合,却说不出一句话来。郑国军队的队列中,正卿子矫看不过去了,他走出队列,站在郑简公的下首,与郑简公错开一个肩膀的位置,昂着头责问范匄:“寡君问:鲁国是晋国的盟友,我郑国算不算晋国的盟友呢?”   范匄眼珠一转,马上明白了子矫的意思,他笑着说:“外臣我反复跟郑国交代了,楚军没有能力大肆攻击郑国,而现在我军欲罢不能,我们劳动诸侯,可不能放弃到手的胜利,转而前去救援原本不存在危难的郑国。”   子矫的责问是:晋国把鲁国看的特别重,为了帮助盟友鲁国,连郑国遭到攻击,都不让郑国的军队回去救援,那么,晋国是没把郑国看做盟友啊。 第一百六十一章 我决不撤退   对子矫的责问,范匄的回答是:别瞎嚷嚷,楚国已经被我们打的没脾气了,它现在只会恐吓你们这些二流小国,只要你们不怕他们恐吓,坚持下去,楚国无可奈何……等着,等我们收拾完齐国后,一定会替郑国出气的,再好好教训楚国人。   子矫满脸怒色,他张了张口,鲁国的大夫叔孙豹赶紧在旁边插嘴:“寡君的意思是:我们鲁国感谢晋国的支持,但现在齐国人已经得到了教训,寡君无德,不敢再劳动诸侯。”   座上的晋平公没有发话,范匄跳了起来:“怎么能这样?你们鲁国人的主意怎么能一日三变?实话告诉你,寡君(晋平公)已经传信国内,命令国内其余的军队全部赶来,我晋国准备出尽全力,只为了帮助鲁国人出口气。但现在你们鲁国却要服软了,不肯继续惩罚齐国,这让我们晋国人怎么办?”   卫国军队统帅、执政孙林父咳嗽了一声,他跟晋国关系密切,所以言词没有顾忌,直接说:“我们卫国与鲁国是这样考虑的:第一,追逐齐军主力,如果敌人作困兽之斗,战斗必然十分惨烈,我军必然要承受重大牺牲;   第二,我们两个国家与齐接壤,进攻齐国的边塞要地,我们有巨大的现实利益。而且我们每占领一个齐国的边塞要地,等于削弱了齐国,壮大了本国。但如果继续进攻齐国的腹心,即使我们占领了齐国的城市,也无法守住。那样,等于劳师动众,损伤了自己却一无所获。   至于第三嘛……我看还是说实话吧:齐国是大国,我们两国与齐国毕竟是永远的邻居,如果我们这次做得太过分了,难免今后跟齐国结成死仇,而日后晋国人能否随时救援我们,打击齐国人对我们小国的报复,很是值得怀疑。因此,我建议,这次我们只争取胜利,但不为已甚。”   范匄气得直喘粗气:“好笑啊,不是我好笑,是赵武子——他刚才特地派家臣来告诉我,我们晋国军队如此劳动诸侯远征,既然是为‘征’而来,不打到齐国国都之下,绝不甘休。唯有这样,才能一劳永逸解除卫国鲁国的危难。”   孙林父懒洋洋的回答:“即使晋军攻陷了齐国国都临淄,又能怎么样?我刚才说了,齐国是个大国,他们失陷了临淄,依然有三分之二的国土可以依仗。”   范匄连续喘了几口粗气,他眼角突然扫到身边那张空着的椅子,猛然间,他醒悟了——鲁国与卫国跟赵武关系一向密切,这次,这两个国家居然敢与赵武子的意见犯拧,是因为元帅荀偃迟迟不出现啊。   孙林父是个老狐狸,他看到元帅荀偃久久未出现,又看到范鞅突如其来的出现在副帅范匄的身边,明白晋国卿族之间的仇恨,孙林父马上意识到晋国又将面临一次大的动荡。   正因为如此,老狐狸孙林父这才直接不客气的说:“我们不能指望晋国时时刻刻能出兵帮助我们。”   所以鲁、卫两国才有了“不为己甚”的念头。   范匄慢慢的坐了下来,他想了想,回答:“既然这样,就让我们先推进到临淄城下,先向齐国人耀武扬威一番,而后我允许郑国人回军——楚军势大,郑国单独对付楚军,恐怕力所不能及,请宋国军队与郑国军队一起,联手抵御楚军的攻击。至于临淄城下的战事,请交给我们吧。我们晋国哪怕孤军奋战,也要拿到齐国人的屈服。”   同一时间,楚国令尹子庚在郑国边境等了许久,没见到郑国恐慌不安的反应,忍无可忍的子庚撕掉了“军事演习”的面具,悍然出兵伐郑。楚军首先前进到鱼陵,子庚命令右军在上棘(在今河南省禹县)修筑简易城墙,随后渡过颍水,进驻于旃然(在今河南省荥阳县南)。蒍子冯、公子格率楚国精锐部队侵袭费滑、胥靡、献于(以上三地在今河南省偃师县)、雍梁(在今河南省禹县),随后往右绕出梅山(在今河南省郑州市西南),侵略郑国东北部疆域,一直到虫牢(在今河南省封丘县北)才回撤。   楚军如此大范围侵袭郑国各地,其目的应该是诱使郑国人分兵营救——郑国都城实在太坚固了,晋军即使拥有攻城大师赵武,也对郑国的都城无可奈何。鉴于这种情况,楚军对攻克郑国都城失去了信心。所以他们主动分散兵力,四处骚扰,期望郑国人无法忍受这种劫掠,开城出战。而后楚国人依仗自己强大的野战能力,彻底消灭郑军的抵抗。   可他们没有想到,郑国现在主持政务的是名臣子展与子产,这两人坚决不上当,据守不出。子庚一看计策无效,干脆再回头直接进攻郑都纯门(都城外郭城门)——郑军依然坚持不出。   楚军在城下住了两夜,终于死心。子庚怏怏不快的班师而去。回军途中,楚军在鱼齿山(在今河南省平顶山市西北)下过河,突然暴雨袭来,河水陡涨,眼下正是隆冬季节,南方的楚人怎么经受得住这样北方冻雨的洗礼,楚国士卒冻伤甚众,军中杂役死亡殆尽。   这时,已经到了戊戌日(12月2日),联军进发至齐都临淄外围的秦周。晋军增援部队也同时抵达,元帅荀偃下令由他与范匄率领的中军攻击京兹(在今山东平阴县东);魏绛、栾盈率领下军攻克邿(在今山东平阴县西);赵武、韩起的上军围攻卢;而许国军队与戎狄部落军以及赵氏附庸和晋国新军一起,坚守临淄城下。   一连串的攻击效果斐然,齐国军队主力都收缩在临淄,其余的城市找不到守卫者,联军连续攻击,两日后重新集结在临淄城下。   这一天,也是范匄与郑国国君约定,允许郑国与宋国军队联袂南撤的时间。为此,范匄举行了声势浩大的阅兵式,范鞅帅军攻打雍门,其御戎追喜在门洞里用戈杀死一犬(应该是齐军战犬)。随即,联军放火焚烧雍门及临淄西面、南面的外城。晋国刘难、士弱率领诸侯部队焚申池(在临淄申门外)的竹木……   各国联军声势浩大,城内,齐灵公又歇菜了,他再次集结侍卫,准备放弃都城,跑到邮棠(似在今山东省平度县东南)避难。大子光这次也不愿意跟父亲说太多的废话,他拔剑砍断了父亲战车上的马缰,连续刺伤了驾车的战马,等战马逃散,他拍拍手,将宝剑插入鞘中,一句话不说,离开父亲的宫殿,赶往城头守卫。   齐灵公战车损毁,他无法逃跑了,郁闷的齐灵公回到自己的宫城,跟姬妾抱怨:“我儿子光狠狠的侮辱了我,这个鲁国的杂种,我恨不能杀了他。”   齐灵公说大子光是鲁国的杂种,是因为大子光的母亲是鲁国女子颜懿姬,但颜懿姬没能为灵公生下儿子。颜懿姬陪嫁团的陪嫁侄女鬲声姬生下一子,就是大子光。陪嫁的人生出来的孩子,以陪嫁团首领夫人为母亲,所以,大子光认颜懿姬为母。   齐灵公光顾骂个痛快,他忘了,如果他儿子是杂种的话,那也是他的杂种。   临淄城外,轮到鲁军进攻了,鲁国的孟庄子攻到城门口,在城外砍伐了一棵橁树,转身向左右炫耀:“真是块好木头啊,特别有纪念意义,我准备拿回去为君上(鲁襄公)制琴,齐国国门口的木头做出来的琴,声音一定悠扬的令人陶醉。”   齐国宫城内,齐灵公的另一位夫人戎娣上前娇笑的说:“君上可不止一个儿子,这个儿子不听话,你还不是还有个听话的儿子‘牙’吗?”   牙是戎娣的亲生儿子,但他的“母亲”却不是戎娣,而是仲子,或称“仲姒”——古代姐妹共嫁一夫,幼为娣(dì),长为姒(si)。著名的“烽火戏诸侯”的那位“一笑倾国”美女褒姒,其“褒姒”的含义是:名为褒的陪嫁团首嫁女。而戎娣这个名字的含义是:陪嫁团里的次女、主嫁女仲姒的妹妹戎。   戎娣话音刚落,牙的生母仲子立刻反对:“妹妹,人要知道自己的实力,懂得进退。齐国现在成了这个样子,如果你我还不知道进退,那是自己在找死——大子光多年以来负责与晋国的外交,他身边有无数的贤臣辅佐,这次晋国兵临城下,(国君表现的胆小而怯懦,令人鄙视)大子光果断勇敢,军队中的将领都愿意服从他的指挥,这样的人岂是轻易能废除的?妹妹如果不知进退,你我,以及我们的孩子死都不知葬身于何地。”   齐灵公这时已经陷入偏执状态,他正常的道理听不进去了,仲子竭力劝告,他只觉得那女人冒犯了自己的尊严,便诚心与对方做对,执拗的说:“我才是齐国的国军,齐国的君位由谁来继承,由我说的算,现在我看好公子牙……等这场战争结束之后,我一定要打发那个冒犯我的小子(大子光)去东方偏远的地方守卫,而后立牙为大子。   大子光羽翼丰满我不怕,齐国人的命运是由我决定的,我只需要一句话就可以废除大子光,再命大臣高厚做牙的太傅,宦官夙沙卫为少傅,以辅佐……”   齐灵公正在跟自己的女人犯拗,城外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呐喊,齐灵公赶忙问宦官夙沙卫:“怎么回事?晋军破城了吗?”   夙沙卫出门打探一番,赶紧回报:“联军已进发至临淄外围的秦周,晋军一战攻克两座外城,并焚烧咱临淄东、北两面的两个内城,大火通天。晋军在疯狂呐喊,城墙上,我军心神不定,大子光正在竭力安慰将士……”   此时,范鞅受命攻打扬门(临淄西北门),其御戎追喜驾着战车冲入齐国西北门的城门洞,在此期间,齐国城墙上的士兵竟然没有还击,敢于冲晋国军队咆哮的竟然是一只狗。   春秋时代,各国都喜欢在城门洞里拴一只狗,这只狗是军中战犬,它的主要职责是在深夜守军睡觉的时候,一旦发现有人摸到城门洞,就用啸叫惊醒城门上的守卫者。   齐国的士兵不敢向联军吐一口吐沫,生怕引来联军猛烈的还击,齐国的战犬无知,竟然冲着凶猛的晋国武士愤怒咆哮——范鞅的御戎追喜怒了,他挥舞战戈斩杀了这只咆哮的战犬……似乎晋国的战绩也就是如此了。除了范鞅的御戎杀了一条狗外,可以记述的功绩是:州绰攻打东闾门(临淄西东门),由于路窄,车辆法无法前进,州绰干脆驾车在门洞转了几圈,数了数城门上的钉子数目,以体现其晋国著名勇士的气概。   另外,鲁国的孟庄子进攻临淄西门(雍门),砍伐了一棵橁树,准备拿回去为鲁襄公制琴……   此战过后,孟庄子意犹未尽,他找到赵武商议:“武子,你制作的梯子以及攻城车,人都称赞它是攻城利器,如今临淄城城墙坚固,似乎需要你的梯子与攻城车助战,我鲁军能否借用一下……”   赵武翻了个白眼,答:“熟归熟,乱说话我一样跟你翻脸——这是春秋,在这个时代,你的东西是你的,我的东西是我的,别人的东西不要随便乱借……鲁军什么时候撤退?”   如果说赵武前面的驳斥让孟庄子很愤怒的话,那么他后面的点醒就让孟庄子非常尴尬。鲁军明明要撤退了,还要借用人家的秘密武器,显得鲁国很居心不良。   鲁国是君子国,赵武后一句话问的孟庄子哑口无言,他正琢磨着如何措词,赵武眼睛一亮,望着他身边一位年轻人,问:“这位……你身边这位大夫是鲁国什么人?”   孟庄子找到了话题,顺嘴回答:“这位也不是大夫,他只是一名鲁国公孙而已,名叫班。”   “哦,公孙班”,赵武随口说:“别人看我的器械,眼光总是落在整体上,这人的眼光却落在器械的连接处,所以别人看我的器械,纯粹是看热闹,这个人却在研究那些器械的连接制作技术,人才啊。”   赵武正在发表感慨,范鞅怒气冲冲领着侍从过来,赵武冲孟庄子使了个眼色,板起脸假意训斥:“每个家族都有自己珍视的绝密技术,这是属于家族的咱们熟归熟,关键技术概不外借。”   范鞅听到这里,停住了脚步,他犹豫的考虑了一下,勉强冲赵武拱手:“武子,我军精锐进攻不畅……”   赵武打断了对方的话,跟着说:“不是明天就要撤了吗?”   范鞅也被噎住了,他尴尬的回答:“没错,明天就要撤了。上军将的军队一直没有移动,我过来看看上军什么时候开始攻击……”   范鞅鼓足勇气,大声暗示:“我等联军,就等着看上军的表演了。”   赵武微笑着,光看范鞅的表演,却不加一句评论。场面僵持在那里,幸好齐策过来解围,他赶过来一边使眼色,一边请示:“上军佐韩起的军队已经入营了,副帅要求我们尽快去军帐议事。”   晋军中军营寨里,元帅荀偃已经支撑不下去了,他数次陷入昏迷,随着他的病情广为人知,各国君主已经心神不安。为了稳定军情,范匄数度求见,倔强的荀偃依旧拒绝与副帅见面,士匄只好让人传话,假意请他确定中行氏家族的接班人。荀偃依旧没有接见范匄,他递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两个字:荀吴。   情况紧急,范匄立刻下了决断,他命令新军马上护送国君(晋平公)回国,此外,联军做好撤退准备。当各国统帅汇集中军大帐的时候,范匄立刻宣布了这消息。   众人默默无语。   此刻,郑国军队归心似箭,宋国军队被指定陪伴郑国,他们也无心纠缠。鲁国、卫国的军队觉得收获已经够了,不好过度压迫齐国,他们也有收兵的打算。除了这四个国家之外,三等小国许国只看赵武的脸色,其余的四个国家连说话的份都没有。   范匄直起身来询问:“如果诸位没有什么异议的话,下面我就安排撤退秩序了?”   赵武没有出列,他坐在座位上摇头:“昔日,我们曾经答应国民三年不战,但我们打破了承诺。我们先是对楚国发动了‘方城之战’,虽然参战的各大家族都有收获,但我们却没有取得‘征’税。   随后,我们又发动了针对秦国的‘迁延之战’,这场战争谈不上胜负,依旧没有获得一个铜板的‘征’税——现在我们发动了对齐国的战争,仍然是没有获得‘征’税啊。   百姓勒紧裤腰带,陪同我们一起战斗,坚持到了最后,他们毫无怨言的信任我们,我们连续发动了三次大战,却没有获得一次‘征服’,没有征服,百姓就不可能依靠征税来减轻自己的税赋负担,我们晋国的苦难依旧没有结束。那么,下一次战争,百姓还会这样踊跃追随吗?”   范匄听了这话,一头冷汗的站起身来,避席拱手,问:“上军将这话是什么意思,我阿匄没有才能,不能把这场战争持续下去,但现在国君年幼,元帅病重,郑国遭受入侵,这场战争实在继续不下去了。武子若有什么想法?请教导我?”   赵武没有站起身来,他坐在椅子上,语调平淡的说:“我上军还要打下去——上军佐韩起已经到来,我军的建制完全,加上许国的军队,以及戎人、狄人的部落,我上军还有能力独自战斗下去,请副帅允许我们作为全军殿后。”   范匄郑重向赵武行礼,口称:“武子,不要再坚持了。齐国毕竟是千乘之国,临淄城高大坚固,不是一两年之内能够攻陷的,我们联军浩浩荡荡来到齐国城下,大家都撤了,独自留你在齐国……你这不是为难我阿匄吗?   上军终究是晋国的上军,你们单独留在齐国国内,兵力过于单薄,万一有了损伤,这也是晋国军队的损伤,我阿匄身为代理执政,可不敢担这个责任。”   赵武站起身来,扫了一眼鲁国、卫国的统帅,说:“副帅如果过意不去,那就允许鲁国、卫国的军队自由行动——我赵武有信心依靠上军继续围困齐国,请鲁国与卫国给我一点信任,我们一起继续战斗。”   鲁国正卿季武子嚅嗫的说:“今天是十二月二日了,我们的军队回国,路上需要走一个月,过了腊月(阴历)就要春耕了……”   赵武轻声提醒:“我是在为鲁国而坚持——”   季武子一咬牙:“罢了,我们鲁国离齐国最近,齐国朝夕都可以威胁我们,齐国不惩罚,我们鲁国怎能安静……今年我们便陪你疯狂一把!我们不过日子了,今年春耕便放弃了又如何?”   赵武淡淡的补充:“鲁国武士放弃今年的春耕,我保证,他们从齐国的收获会让他们满足。”   季武子点头:“我当然明白,跟你打仗,绝对不会空手而归!”   好笑的是,这场撤军最初是因为鲁国支持郑国而导致,但现在鲁国居然要陪赵武继续战斗……   赵武把目光转向孙林父,孙林父不等赵武开口,笑呵呵的说:“我们卫国是晋国的忠实盟友,这次讨伐齐国,我们卫国获得了大片土地,对此,我们有什么抱怨的呢?如果能占领更多的土地赏赐参战的武士,相信那些武士愿意继续战斗。”   范匄口瞪目呆:“疯了,你们全都疯了……临淄是天下第一坚城,与郑国的国都相比,临淄城要坚固无数倍,我们联军气势汹汹来到城下,却只能无可奈何退却,你们只留一支军队,竟敢小看齐国这个千乘之国……韩起,你也要跟着赵武疯吗?”   韩起微笑,平静的回答:“上军将决定继续战斗,我不知道继续打下去胜负如何,但我看到了号称齐国第一、第二猛士的殖绰、郭最,这两位猛士的表演让我想起来直发笑。我们晋国有赵武子,即使此战难以胜利,大不了我们要求跟齐国人致师(单挑),有赵武子在,我们单挑天下无敌,至少能保证全师而退。” 第一百六十二章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范匄想了想,偷眼瞥了一下坐下的各国君主以及联军统帅。   韩起这句话引起了大家的共鸣,军帐中所有人都在微微点头。   韩起还没有说的是:赵武麾下还有“天下第二”的潘党,原先传说中的天下第一已经死去,他现在是实打实的“天下第一”了。有这样的绝顶猛人坐镇,齐国人拿什么抵抗……即使齐国人多势众,难道咱找它单挑还不成吗?   范匄屈服了——他代理元帅一职后,第一个命令就遭到了赵武的抵制,虽然面子受损,但范匄想了想,觉得赵武说的有道理。他勉强点头:“既然这样,我先带着元帅退却。若此次上军无法战胜齐国,请给我来信,我们晋国还有一战之力,我将在国内组织援军,亲自前来增援。”   接下来,各国联军撤退的序列商定了,郑国军队与宋国军队第二天清晨首发撤退,随后,鲁国国君与卫国国君带领侍从退却,军队留下。而两国军队统帅则淘汰老弱,挑选愿意追随的勇士,继续留在齐国战斗——留下来的勇士中,其中有孔圣人他爹叔梁纥(陬人纥)。   除了鲁国、卫国军队之外,还有莒国国君以及莒国所属的兵车百乘——这支军队没有啥战斗力,他们是等赵武扶立他们复国的。但他们并不孤单,因为凑热闹的还有邾国军队,他们是来等待搬家公司“搬迁国家”的。   联军次第撤走后,赵武依旧在分兵熟路:他命令莒国与邾国的军队向东侵及濰水,向南推进到沂水……此时,齐国各地领主已经开始集结军队准备救援国都,这两支军队单独向东攻进,所冒的风险太大,连韩起都有点担心,等两国国君走后,他小心的问:“小武,我们的军力不足,不能把临淄城完全包围起来,这时你还让两国军队离开,你放心吗?”   韩起问话的时候,鲁国、卫国、许国的军队统帅都在,但赵武却毫不回避,他冲鲁军统帅叔孙豹咧嘴一笑,说:“邾国国君若是幸运的死在齐军手里,那他真是解脱了。邾国的国土今后就可以并入我国,但请鲁国不要忘了祭祀邾国国君的祖先。   至于莒国,没错,我是答应帮助他们复国的,但上天只帮助自助者。如果莒国国君在齐军主力被我们钳制的情况下,带兵进入自己原来的国土,却无法获得原先臣民的拥护,那么他没有资格重新复国,即使死去也是活该——无论如何,齐国人想要消灭这支军队,他们来国都救援的兵力就要分散。至于我们,齐国国都临淄已经在我们囊中,我们只需等春天到了,摘取这枚熟透的果实就行。”   韩起想了一下,问:“春天,你刚才说到春天,你什么打算?”   赵武笑着很憨厚:“齐国是个大城——或许这样说不确切,确切的说,齐国是个纺织大城,临淄城里多的是纺织工人,而不是农夫。这样的一座城市,能储存多少粮食。到了春天,他们储存的粮食也该吃光了。”   韩起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打算硬攻呢?”   赵武微笑着回答:“郑国都城有七重城郭,临淄只会多不会少。一桌鲜美的食物需要细细品尝,才能体会到它的味道,我们要做的就是一层层拨开它们的硬壳,品尝到其中的果肉!   临淄城终究是要硬攻的,不过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来。”   韩起吸了口气:“我家的武士可不像你们赵氏都是职业兵,我的职业武士只有七千人。”   赵武还没说话,齐策插嘴:“这次出战,我赵氏也带了七千职业武士,不过如今国内稳定,我们已经下令让剩余的五千职业武士全体渡河,他们已经进入齐国境内。”   韩起的谋士田苏马上补充:“我韩氏如果仔细筛选的话,还能从补充兵力挑选五千职业弩手。”   鲁国统帅叔孙豹马上回答:“我军还剩下兵车一百乘,武士七千五百人。”   孙林父也赶紧通报兵力:“我卫国留下兵车一百五十乘,约一万武士。”   许国统帅是赵氏家族武士,他平静的回答:“兵车一百乘,骑兵五百人,总数约五千人。”   赵武马上下令:“上军就驻扎原地,鲁国、卫国、许国各自把守一座城门,一旦齐军出城攻击,请各军坚守,而后燃起烽火,等待我军救援——诸位放心,我这里有戎人、狄人,加上赵氏武士与许国骑兵组成的五千骑兵,这支军队洒出去,足以粉碎齐国人的任何反击行动……”   鲁国的叔孙豹是君子,他悄声提醒:“兵法云:围三阙一……”   围城战是残酷的,等待守军粮食吃光,城里的百姓大约要饿死一多半。这样的话,一旦守军屈服,城里向胜利方交纳征税的人口就减少了,为了粉碎守军的抵抗意识,却不伤害胜利后的征税收入,兵法上常常要求给守军留下一个城门,以便守军能够源源不断的获得补给。   但赵武却对这种方法不屑一顾:“粉碎齐国人的抵抗意识,不是靠仁慈就能获得的。齐国人骄横了多少年了,不自量力了多少年了,这次我要让齐国人想起战争就恐慌……好了,你等各自去城门修筑营寨,准备长久围困临淄。”   韩起的谋士田苏阴阴的补充:“没错,齐国的大子就在城中,他们的国君也在城中。四面包围的齐国都城,齐国的主脑就一网打尽了,这些不自量力的公卿被俘后,才能真正的体会我晋国的强大,才能一劳永逸的消除战争。否则,齐国那位混蛋国军逃走了,他还会在别处继续不自量力的抵抗。”   稍停,赵武转身向齐策交代:“命令我们甲氏的部队加快脚步,在正月之前赶到临淄城下,我需要工匠们尽快制作攻城器械,正月初一,我军发动主攻,我们一起进城,住进齐国人的房屋避寒。”   齐策躬身:“喏!”   临淄城下,联军开始紧张的修筑营寨。晋军主力撤退后,大子光打算组织一次反击,晏婴立刻阻止说:“城下打着赵武子的军旗,赵武子还没有撤,公子可记得赵武子以前的战绩——他擅长突击,尤其擅长追着反击的部队夺取城门。”   大子光犹豫了,时光在他的犹豫当中慢慢度过。   数日后,联军撤到了鲁国,鲁襄公在蒲圃(鲁国著名场圃,类似于现今国家广场之类)以“三命之服”盛情招待并感谢晋国的六卿,以“一命之服”款待晋军的军尉、司马、司空、舆尉、候奄等官员。特意赠送给荀偃锦一束(五匹),加以玉璧,马一乘(四匹),最后送上已故的吴王寿梦的鼎一尊。   此时,荀偃昏迷的时间多,清醒的时间少,晋平公已经先期回国。范匄扶着荀偃的车马渡过黄河,等晋军的战船登上黄河北岸,范匄下令全军举哀——荀偃在渡河的船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倔强的荀偃临死还双目圆睁,而且牙关紧咬,无法在嘴中放入宝珠(古人去世应含珠玉)。范匄不知何故,擦拭完荀偃的尸身后,反复将手清洗数遍,而后手抚荀偃尸身发誓:“主(属下对上级称谓)死之后,我们岂敢不如同侍奉您一样对待荀吴!”   荀偃的尸身没有反应,范匄旁边的下军佐栾盈插嘴说:“主是不是因为没有彻底完成伐齐使命而不甘心呢?”   范匄打了个哆嗦,回身瞪着自己外孙栾盈。栾盈马上补充:“副帅,请你再问问元帅?”   于是,士匄再次抚尸,发誓说:“主死后,如他果我们不能继续讨伐齐国,有(黄)河为证!”   话音才落,荀偃的尸体慢慢阖眼、牙关放松,让范匄轻松的把玉含入荀偃口中。   士匄出来后感叹:“哎,我小看这个大丈夫了(吾浅之为丈夫也)!”   稍停,范匄看看左右无人,又对自己的儿子范鞅说:“我也小看了栾盈的聪慧,我范氏有这样一个聪慧的敌人,真是可怕啊。”   范鞅阴沉的回答:“父亲觉得可怕,那就早点下手。”   范匄提醒:“儿啊,有些事情,能做不能说。”   范匄想着事情能做不能说,但他的举动却表明了他的内心——赵武在临淄城下收到荀偃去世的消息,先为荀偃的去世大哭一场,而后跟韩起悄悄说:“鄢陵之战的时候,你曾经对我说:‘我们的时代开始了’。你那话说的早了一点,现在依旧不是‘我们的时代’,不过我知道,一个新的时代确实开始了,我晋国从此要从‘政治家政治’过渡到‘政客政治’。”   韩起笑了一下:“这次围攻临淄城,我原本想追随你开创‘我们的时代’,但没想到你却这么说……‘政治家政治’与‘政客政治’,有什么区别吗?”   赵武叹息:“政治家的政治是国家的政治,政客的政治是私人的政治——政客们的本质特征在于:自身、家族的利益是他们的最高价值,自己手中的权力、资源,乃至整个国家机器,必要时都只能作为捍卫、扩张私利的工具而存在。   你看元帅荀偃临死时,范匄的劝说辞就知道,在范匄看来,最让人死不瞑目的自然是自家的私事,他想不到荀偃是为了国家。嘿嘿,我想,当时更让他惊讶和忧虑的,是自己外孙栾盈表现出来的才智——虽然他不会说出来。”   韩起沉默片刻,又问:“元帅去世,那么范匄将顺位接替元帅——你猜他会不会让你接替副帅的位置?”   赵武不吭气了,田苏阴阴的插嘴:“范匄他不敢——范匄带领大军回国,国内一半个军队依旧掌握在我们手里,还在继续战斗,而荀吴(中行吴)继任,也需要靠我们的支持,智盈也只能依靠我们才能站住脚。范匄不敢在这个时候触怒我们。”   齐策点头表示赞同,顺便建议:“主上,攻城器械已经造好,请让我们开始总攻吧。”   此时,南方楚国的军队见到郑国始终不开城出战,眼看春耕到来,令尹子庚只能无奈的撤军,走在半路上的郑国军队与宋国军队获得这消息,顿时松了口气,两国联军放慢了脚步,郑军统帅子矫也有闲心与宋国公卿私下里联络一下感情。   宋国的政体,国君以下设立右师,左师,司马,司徒,司城(司空),司寇(有时分为大司寇与少司寇),大宰(有时增设少宰)。以上六个职务在国家最为显赫,国家并没有专设执政职位,而是根据情况由担当以上六个职务之一的人选担任执政,如华元以右师执政,而子罕以司城执政——这一点很具特色。   这时的宋国正进入“华元后时代”,与名臣华元的内政、外交大权独揽不同,这一时期的宋国,执政子罕(名乐喜,非郑国那个“子罕”)主要负责国家内政,而另一个名臣向戌主要负责国际事务。   子矫私下里找宋国左师、宋军统帅向戌商议:“我们之前的郑国内乱,失败后。乱党尉止、子师仆被杀,侯晋出奔晋国(被赵武收容),堵女父、司臣、尉翩、司齐出奔宋国。如今,郑国彻底附晋,与你们宋国处于同一阵营。而那次动乱,遇害的子驷、子耳、子国的儿子子西、伯有、子产对外逃的乱党念念不忘。   我听说侯晋如今在甲氏,帮助赵武主持甲氏的开荒事宜,这次赵武召集甲氏附庸攻击齐国,就有侯晋在里头,所以赵武才迟迟不让甲氏的军队与他汇合,他怕我们郑国与侯晋起哄,直到我们郑国的军队走了,他才去召集甲氏的队伍。   侯晋的事情也只能这样了,赵武子虽然收容了我郑国的叛贼,但我们对他无可奈何,只能期望他事后补偿我们了。而如今,子驷、子耳、子国的儿子满腹仇恨,宋国能不能给我们一点小帮助,我听说宋国也讲究礼仪,宋国收容乱臣贼子,恐怕不是讲究礼仪的表现。如果有可能,请宋国能引渡堵女父、司臣、尉翩、司齐……”   宋国左师向戎毫不介意,随口说:“乱臣贼子,我们宋国也愤恨啊。当初这几个是晋国安排在我们国内的,那时郑国是我们的仇敌,如今郑国已经转变了立场,那几个贼子继续待在宋国的理由不存在了。你放心,我回去后立刻逮捕这几个人,把他们押送郑国。”   子矫马上回复:“我们不能让宋国白白损失啊,郑国人打算用马四十乘(160匹)以及师伐、师慧两位乐师,交换宋国引渡那几名乱臣贼子。”   向戎拍着胸膛保证:“这事就这么定了。”   此刻,临淄城下,晋军士兵正在忙着装配投石车与床弩。巨大的投石车向森林一般布满了齐国的西北门,这时候,傻子也知道决战的时刻到了。大子光站在临淄城头,诧异的问晏婴:“怎么回事,晋军的主力已经撤了,他们确实撤了啊。赵武子明明兵力不足,我不出城攻击他,他已经该向神灵祷告了,怎么他反而要进攻了?”   临淄城下,数百名赵氏武士以七十五人为一队,向军营前的两个人献弓——这是春秋时的一种礼节,它是古代中国的六大礼节之一——射礼。   射礼不是一种单独的礼节,它常常是其它礼节的附属。一般举行射礼仪式,要么它是成年加冠礼的一部分,要么是新年祭典的一部分。城下举行射礼的年轻人恰好二者都符合,现在刚好是新年,同时,这些参加射礼的人又都是赵城学宫当年的应届毕业生。   七十五个人刚好是一个卒,学子们跪坐着向赵武献弓,赵武端坐在主位上,目光缓缓扫过学子们高举头上的弓箭,轻轻点了点头,随即赵氏家族巫师大声唱起了祈祷词。   在声声祝福当中,几名学子排成一个横线,他们将长弓竖直在身前,慢条斯理的检查着弓弦——这个动作要显得有条不紊,而且充满雅致的风味。雅致与否关乎礼节的完美,所以各位学子表情严肃而认真,他们慢慢的梳理着弓弦,同时把身躯挺得笔直。   这个步骤完成后,学子们所属的奴仆递上一支长箭,此时,晋军军营当中鼓声轻轻敲响。这是轻鼓,所谓轻鼓,就是缓慢而有节奏的声音。自从赵武管理家族军队后,这种所谓的轻鼓已被他规定为三拍节的华尔兹舞曲。   华尔兹轻快,充满了跳跃气氛,在三拍节的鼓声中,学子们将弓在身前立直,而后文雅的搭上长箭,慢慢的拉开了弓弦——在学子们拉开弓箭的同时,令人牙酸的吱扭扭声响起,临淄城下,如同森林一般竖立的扭力投石车,床弩也开始上前,巨大的弓箭与陶土烧制的石袋放入了发射位置。   轻鼓声随着赵武的挥手,立刻变成凝重的四拍节乐曲。这种四拍节鼓点是晋军最熟悉的,列国称赞的“好整以暇”,其由来就是这种四拍节的旋律。而中华文明,其实就是建立在这种四拍节的旋律当中的,著名的秦军军歌《无衣》就是四拍节,诗经中大多数诗歌都是四个字一拍节,而中国成语也是四个字为一组音节。   《说文解字》中说:止戈为武。止,趾也。它的意思是,国家建立的基础是干戈,这个词就是“武”。   在中华先民生活的恶劣条件下,如果不手持干戈保卫家园,那么家园可能最先毁于野兽之手,然后才是人类的同类。   在春秋时代,一个尚武的人才是一个正常的人,才是一个高尚的人,才是一个受人尊重的人,后世把这样的人称之为“士”。   晋国是一个尚武的国家,晋国百姓从生下来就以能挥动干戈作为荣耀,为此,晋国称霸天下数百年。晋国的文化爱好就成了天下诸国的文化爱好,晋国常用的词语就成了中华文化的一部分,他们军队进军时,所脚踏的拍节也成了中华文明血脉的一部分。   此刻,四拍节的鼓声唤起了晋人血脉中尚武的力量,这力量使人燃烧,使人禁不住呐喊——在震天动地的呐喊中,几名学子松开了弓弦,箭离弦而出。   也就在这时,赵武慢悠悠的说出了那句著名的成语:“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学子们弓箭离弦的那一刻,上军司鼓将军号举到床边,鼓足腮帮子吹起一声饱满的号角。随着这声号角,大地颤抖了一下,那是几百排投石车同时发动所产生的后坐力。随即,太阳的光芒变的暗淡,上千颗子弹与弩杆飞舞到空中,它们像一群惊起的麻雀一样,从晋军营寨正线飞起,经过短暂的飞行,重重落在临淄城墙上。   地动山摇。   一名石弹砸中齐国城墙,在地上弹跳一下,立刻飞舞到空中,但这枚石弹飞起的时候,表面已经裂开,等它再度弹跳到地面的时候,整个石弹四分五裂,飞起的碎块重重的击在数名齐兵身上,被砸中的士兵高声惨叫,从城墙上翻滚而下,坠入城内。   另一枚石弹比较结实,它重重的捶在城墙边上,发出轰隆隆的坠地声,将城墙的泥地砸了一个小坑,而后减速跳起,缓缓的在城墙上滚动着,所到之处,连续碾倒了数名齐兵,直到它的动能丧失,才停了下来,此时,陶弹上已经粘满血肉,但它依旧在城头咕噜噜滚个不停……   没被石弹直接砸中的士兵是幸运的,他们不用受伤痛的折磨。但他们遭受的是心理折磨,无数的巨石带着巨大的能量在空中飞舞,不知什么时候他们也将与同伴同命运,这种时时刻刻存在的恐惧,像小刀不停锉着他们的神经,使守城齐军无法呼吸,使他们身体僵硬,使他们要发疯……   大子光也曾遭受过晋军主力的攻击,这次他大意了。早先那些晋军主力只是攻击到临淄城下,最勇敢的猛士不过数了数齐国城门的钉子,在城门洞杀了个狗而已。基于这种常识,面对赵武小部队的进攻,大子光只调遣了足够多的弓兵,在城墙上排成密集阵营,准备给予赵武足够的教训……他忘了赵武是天下第一的“制器大师”,同时也被誉为天下第一“攻城大师”。 第一百六十三章 天下雄城的陷落   晋军第一轮石弹齐射,一半以上直接砸在弓兵人群中,一名弓兵运气不好,被一颗石弹直接砸在胸前,虽然他竭力想用手推开石弹,但这枚石弹来势凶猛,他的手刚刚张开,石弹已经扑入怀中。只听一阵阵胸骨断裂的脆响,这名士兵被石弹带的飞了起来,随即,石弹在城墙上连续卷倒了数名士兵,才乖乖的停了下来。   首轮攻击过后,齐国城墙上一片惨叫,石弹的滚动还没有停歇,赵武在城下拍着巴掌夸奖那些举行射礼的学生:“很好很好,个个射的都比我准,人都说我是天下第一将,我射箭还不如你们呢。”   赵武的话音刚落,侍从们已经跑过去收拾学子们射的箭靶,那些箭靶上都有学子们的名字,侍从们挨个向赵武展示箭靶上的成绩。当第一名侍从带着箭靶跑到赵武身边的时候,弓弩与投石车上前的声音再度响起,赵武在一片吱扭扭声中满意的巡视着学子们射箭的成就。   对于他的谦逊,有学生不满意了,一名学生上前冲赵武鞠躬,三舞三蹈后回答:“老师过于谦逊了,养由基身为天下第一射手,但人们从不认为他是天下第一将,此君轻敌冒进,使得楚军受到重大损伤,国事一蹶不振。老师射箭水平虽然不如养由基……”   赵武赶紧插话,实打实的说:“远远不如,远远不如。养由基百步穿杨,我一百步之内,射不准大象的。”   赵武对晋国人说大象,晋国人都能理解——因为春秋时代是地球罕见的五大暖期之一,春秋时代,河南也是大象的栖息地,河南的“豫”字简称,意思就是“牵着(驯服)大象的人”,而春秋时盲人摸象的寓言,也说明在这个时代,大象活跃的出没于中原地带。   赵武谦逊,他的学生不愿意了,那名上前说话的学生皱了皱眉头,继续补充:“养由基,不过是一个莽夫而已,他用兵不知进退,不知轻重,只知道奋勇拼杀。而老师自加冠以后参加鄢陵战争,至今经历过无数大战,每战攻必克,战必胜,自身伤亡却微乎其微,这样的将领,不是天下第一将,又是谁?养由基如果此刻站在老师面前,对比老师的战绩,恐怕也要羞愧。   更况且,面对临淄坚城,列国诸侯徘徊不前,各国国君萌生退意,唯有老师敢于一战,而且坚持必胜。这等雄心,天下谁可比拟?”   赵武身旁,韩起拍着手赞同:“说的好啊,我本来心存怀疑,只是出于韩氏与赵氏的情谊,在这里陪着赵氏冒险,让这名学生一说,连我都对胜利充满信心……”   韩起的话音才落,司号鼓再度吹响了一声号角,顿时,天空再度一暗,漫天的石弹与弩箭飞舞……   在石弹连续不断的坠地声中,赵武随意的望了一下临淄城,感慨说:“临淄城墙的夯土真结实啊——怎么满齐国找不出一个喜欢豆腐渣工程的官员,他们干嘛把自己的城墙造的如此坚固?”   韩起嘲笑说:“错了,不是齐国的城墙太坚固,是你的陶弹太脆弱。我早就说了,要把陶弹烧的结实一点,你却只顾偷工减料,现在瞧瞧,四成以上的石弹飞到城头就碎裂了。你说要是听我的话,让陶窑多少几天火,陶弹哪会如此脆弱?”   赵武摇头:“我认为我们偷工减料的不够,诸位工匠做事太认真了。陶弹碎裂了才能伤害更多的人,但现在,那群混蛋把陶弹烧的跟石头一样,在地上跳几下都不碎。如此一来,我们哪里是在攻击齐国人,分明是给齐国人送弹药。齐国人有了这些陶弹,刚好可以用来砸我们的攻城士兵,这群混蛋,做事太认真,回头看我好好收拾他们。”   赵武说话的工夫,投石车与床弩三度发射。在一声声霹雳般的轰响中,武鲋抬着几个炭炉,齐策领着几个歌伎,曾经的郑国叛臣、赵氏附庸“侯晋”领着一堆厨子,满脸媚笑的走了过来。   赵武好奇的问齐策:“此刻正在大战,你从哪里收罗到如此多的女姬?”   齐策翻了个白眼,韩起连忙拽一拽赵武,侯晋有眼色,凑到赵武身边解释:“主上,射礼过后是割献礼,主上要给射礼优胜者赐酒,这些女姬是来献酒的,下臣还带着厨子来,为主上行‘割献礼’。”   正月是春季的时间,阴历的正月也是春耕开始的季节,出征在外的赵武无法进行春祭,在这个季节里,他检阅自家新成年的武士,接受各地附庸呈现的割献礼,并赏赐优秀的臣子,也是正常的春秋礼节。歌伎的出现是为了烘托赵武身份的——赵武现在是晋国副元帅,而且是有权倾听金石音乐的大贵族,歌伎出现在这种场合里,是象征他的身份的。没有相应的级别,他哪有资格在这场合奏乐,命令歌伎起舞?   临淄城下,侯晋命令厨师们燃起了烤炉里面的烟火,炊烟缭绕,晋国攻击阵线上飘荡着全是烤肉的香料味道。音乐声如泣如诉,歌伎们舞蹈时衣袖飘飘,让人沉迷——与此同时,临淄城头却是地狱。   晋军的投石车与床弩一刻不停,从早晨到中午,投石车与床弩发射的频率虽然缓慢,但持续不断的攻击让临淄城头布满了堆积如山的石弹,插在城墙上的巨大弩杆让城墙多了一身衣服。在连续不断的打击下,齐国守军伤亡惨重,城头上已经站不住人,齐国大子光不得不领着众人回避到城内,在投石车射程之外忧心忡忡的倾听着陶弹落地滚动的嗡嗡声响。   不一会儿,齐兵赶来报告:“晋军又在竖立木杆,似乎在增加投石车的数量。”   大子光望向晏婴,有气无力的说:“外城守不住了……赵武子为什么从早晨攻击到现在,依然不开始攀城攻击。”   晏婴咬牙切齿:“赵武子也太小看我们齐国了——他这是想不伤一兵一卒,仅凭远程攻击淹没我齐国的外郭……”   大子光截断晏婴的话,询问:“晋国不停的增加投石车,我们该如何抵御?”   晏婴想了片刻,跺脚说:“赵武子不愧是《百器谱》的作者,他所制作的这种武器,臣下如今还没有想出破解的办法……我记得赵武子以前曾特地要求将渔网列入武器装备中的一种,或许我们在城头布设渔网,拦截武子的石弹,能够抵御这种攻击。但我担心,赵武子用石弹攻击夹杂着床弩攻击,恐怕已经预计到我们会用渔网拦截石弹。渔网这东西,能拦下石弹,但拦不下床弩……”   大子光不耐烦的说:“不管怎样,可以先试试……”   大子光跟晏婴没有待在遭受攻击的城墙,他们不知道城墙上的情景有多可怕,也并不知道赵武虽然防御起来是个顶级乌龟,但他一旦决定攻击,那是不会给人留下喘气的工夫的,正因为如此,他才有了“突击大师”的名声。   齐都临淄是春秋有名的大都市,现代考古挖掘测定临淄城墙周长50华里,有13个城门,而与之相对应的是,现代西安古城墙总周长11.9公里,不足春秋时的临淄城一半。   这样宽大的城墙,如果想完全防守住,至少需要二十万守军,赵武用霹雳般的投石车压制住城墙上的守军,但他不是一个呆板的人,赵氏骑兵四处游弋,发觉齐国人正在从其他城门抽调兵力——他们是去赶制渔网。得到空隙的骑兵,立刻扑向了齐军看管疏忽的几座城门。   昔日,晋国勇士州绰能够大摇大摆走到齐国城门之下,数一数城门上的钉子,那是因为他对城门无可奈何。但赵兵不一样,早有准备的赵兵随身携带着淋满油脂的柴草,一队队骑兵奔驰经过城门,在城上稀稀落落的箭影下,他们奋力的将柴草投向城门处,而后拨马逃离城门区。   城墙上的齐兵不是不努力,他们奋力向晋国人射击着,但晋国人的铠甲实在变态,一名武士身上没有一套板式铜甲,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即使是辅助兵,他们身上也有一套柳条编制的木甲。这种木甲晒干之后,浸上油脂,即使是斧子也难以轻易砍透它们。   齐兵在城墙上奋力射击,跑动中的晋人移动很快,想要用弓箭这种简陋的武器射中移动中的目标,齐国人不可能个个如同养由基一样变态,即使偶尔有士兵中大奖一样射上赵兵,在赵兵变态的防御下,那些弓箭对赵兵造成的伤害几乎忽略不计。   就这样几个城门堆积的柴草越来越高,空气中逐渐弥漫着油脂的臭气,这时候,齐兵已经知道赵兵打算做什么,他们大声呼叫,祈祷城上的将军能想出办法。   已经晚了,当柴草堆积到一定的高度,无数赵氏骑兵手持火把奔了过来,他们并不接近城门,离的老远,借助马匹的冲力投出了火把。   浓烟四起,临淄城在燃烧。   古代城门并不如现代城门那样构造完善,有着润滑良好的轮轴等体系。大火奔跑之下,固定大门的绳索开始燃烧,不久,几座大门轰然崩裂……   城门口燃烧的大火阻止了赵兵继续攻城,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韩兵上场了,当韩兵列阵出击的时候,韩起微笑着交代自己的家臣:“不要吝惜箭,咱这次是跟赵氏并肩作战,背靠赵氏,我韩氏会担忧箭矢缺失了?射吧,尽量射,赵氏的工匠正源源不断的从河对岸赶来,武子告诉我,绝不会少了我们箭矢的供应。”   韩氏曾在郑国城下展示了一下文明列国的韩氏箭阵,有了弩弓的帮助,韩氏箭阵显得更加犀利,当初,韩起初次上阵,就完全用弩弓压制住了郑国守军,但那次,因为箭矢的消耗量过大,让韩氏的攻击被迫中断。这次,韩起决心让齐国人看一看,什么叫“连绵不断”。   韩起在那里叮嘱自己的家将,赵武好心的凑过来,问:“我曾经跟你说过五段式射击技术,你的士兵是否愿为我分段射击?”   韩起大大咧咧点头:“你我两家还分什么彼此,赵氏那点货我都知道,田苏回来后,亲自训练了他们进行五段式射击,可惜这次田苏留在国内,如果他现在在场,亲自指挥我家弓兵,也许效果更好。”   效果已经很不错了,摆出五彻行进行攻击的韩氏士兵连绵不绝的将箭羽泼洒到齐国城墙上,连续一个时辰的打击,让齐国城墙上人烟绝密。   此时,攻击进行到下一个阶段,赵武闷闷不乐的看着手中传递过来的军情汇报,向韩起说:“骑兵报告,我们已经烧垮了三个城门,齐国人正在拼命向烧垮的城门上填土,他们打算彻底封闭那三座烧毁的城门……如果魏氏在我们手中就好了,冒着烟火突击,唯有魏氏能做得到。”   韩起稍稍想了想,建议:“如果你不打算由韩氏、赵氏士兵爬城,那就让许国人去。”   赵武一皱眉:“许国人流血,流的依旧是赵氏的血。”   “那就让戎、狄人去……”,韩起不以为然的说:“城墙上已经清空了,临淄城不可能在我们面前主动趴下,要攻陷这座城市,总要流血的……武子,我最不满意的就是你这点,从不肯流自己的血。”   赵武让韩起说的脸红,他一咬牙:“那就流吧——临淄城内,传说是挥汗如雨,挥袖遮云,人口密集的算是天下第一,而且个个是产业工人。先入城者,赏十户奴隶。”   此时,临淄城内,晏婴正在组织人手用布条绳索编织渔网,打算送到城头遮挡石块,正在商议由谁来完成这一艰难的任务,晋军的远程攻击稍稍停顿了一下,巨石坠地的声音陡然停止,只剩下弩箭一阵一阵的落地声……晏婴一跺脚,大呼:“坏了,晋军开始攻城了。”   大子光愕然,正打算感慨一句“动作这么快”,齐军报信斥候慌慌张张的跑了过来,汇报:“几座烧毁的城门有戎狄骑兵突入,那些人像疯了一样,不顾我们投掷的泥土,硬是在城门洞扒开一条缝,舍身忘死的向里突击……”   晏婴正忙着调配人手上城墙,以便抵御晋军的攀城战,听到这里,他颓然的摆了摆手:“外郭已经没希望了,我们兵力太少,守不住这么宽大的城墙,还是撤吧,撤回城内收缩兵力……”   范匄此时带领大军正进入周地,晋人依照惯例向周王献俘,并报告自己征伐结果,稍稍耽误了几天行程。等范匄整军走出周地的时候,他接到赵武子的捷报:赵兵攻破临淄城外郭。   范匄的儿子范鞅吃了一惊,他捏着手指头计算了一下日期,惊愕的问父亲:“武子怎么做到的?我们十数国联军在临淄城下徘徊不前,面对临淄坚城无可奈何,我们才撤走了几天,武子已经攻破了外郭?”   范匄也在吃惊:“临淄城可是一座大城啊,人口稠密,传说中,天下财货汇集临淄,那里的钱融化了,都能淌成河。这样一座雄伟的坚城,没想到被赵武轻易攻克了。”   范鞅想了想,不甘心的问:“父亲,我记得我们也曾攻破了郑国三层城郭,但最终却不得不从郑国国都之下撤军,你认为赵武子攻破了齐国外郭,他会攻克临淄吗?”   范匄想了想,他干渴的用舌头抿了抿嘴唇,回答:“人都说赵武子擅长攻城,以前他都是偷袭得手,所以我小看了他的攻城技术。没想到这次正面攻击齐国的临淄,竟让他一日破城。   武子的手段我知道。临淄城人口稠密,一旦他撬开临淄的外壳,那么临淄城不过是任他宰割的猪羊一样,他会利用临淄城充沛的人手,以及物力资源,彻底撬开临淄的硬壳……”   范鞅还想说什么,却看到栾盈、魏绛急匆匆赶过来,他们也接到消息,过来询问,隔着老远,魏绛大声寻求确认:“听说赵武子破城了?”   栾盈没有开口,他瞪大询问的眼睛,望着范匄。范匄厌恶的看了自己的外孙栾盈一眼,这位栾黡之子脾气跟父亲恰好相反,他性格沉定,身上完全不见父亲那种冲动,不过即使他性格再温和,依然不被范氏父子喜爱,范鞅想着自己在秦国受的苦,恨恨的瞪着栾盈,似乎在责怪栾盈为什么擅自离开军队,为一点无关紧要的小事大惊小怪。   但范鞅忘了,栾盈是下军佐,晋国八大正卿之一,而他范鞅不过是个军司马,按照军中规则,他需要向栾盈行军礼。   即使范鞅并没有向自己的侄子栾盈行军礼,栾盈也没有在乎,但范匄有点不乐意,让自己的儿子向外孙行觐见礼,想起这个范匄就有点不舒服,在他看来栾盈出现在自己儿子面前,纯粹是秉承父亲的脾气,故意给自己儿子找难堪的,他阴着脸,眼角都不扫栾盈一眼,只顾回答魏绛:“前方消息传来的含糊,武子只说自己已经攻破了临淄外郭。”   魏绛点点头,带着回忆的神情说:“既然他攻破了临淄外郭,那么临淄内城坚守不了多久,当初我跟武子一块攻克许国的时候,武子曾经拆毁许国的房梁与柱子,制作攻城器械……齐国临淄可是天下富城,那里的房梁和柱子都是好木料,赵军既然入城了,再高的城墙也挡不住他们。”   稍停,魏绛问:“现在这种情况,你看我们是否需要向临淄增兵?”   范匄犹豫了一下:“元帅刚刚去世,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赶紧安葬元帅,而后确定诸卿顺位……其实,现在军队解散的命令已经下达,士兵们一心奔向棘门,我虽然是代理元帅,可也收罗不了多少兵力。”   魏绛表情严肃起来:“国君年幼,现在军中你最大,诸卿顺位的事情,你一句话不就完了,何必耽搁?”   范匄想了想,试探的问:“武子保留了新军,但新军残缺,士富难以担当重责,我范氏出身士氏,我儿子范鞅这次战斗充分显示了他的能力,由他代替士富,担任新军将,你认为怎样?”   魏绛摇头:“不好,新军一直归赵武监管,士富虽然是新军将,但如果他退下去后,智盈应该顺位升迁为新军将,你儿子跨过新军佐的职位,直接到了智盈上面,虽然智盈年纪小,凡事做不了主,但你忘了他背后还有娇娇那头母老虎——阿匄,你家不曾欠娇娇的钱吗?”   范匄噎了一下,他咳嗽了一声,缓过气来问:“魏军将心中有什么想法,不妨直说。”   魏绛回答:“我看就不要争什么职位高低了,智盈是个小孩子,他担任新军佐,是大家看在先元帅智罂的份上,特意容让。你家阿匄去了新军,无论是正将还是副将,大约新军里都是他做主。咱也赵武一点面子,让智盈顺位升迁新军将,你家范鞅担任新军佐,怎么样?”   范匄思索了一下,爽快的同意:“就这样定了……那么,赵武子升任中军将,他司徒的位子不免要让出来,魏氏可愿意担任司徒?”   魏绛皱了皱眉:“赵武子升任中军将,按道理他应该接管司空(武装部长)的职位,司徒一职应该是上军将韩起的,先元帅临死指定中行吴接掌中行氏,那么上军佐应该是中行吴,或者是荀氏家族出来的程郑,这司徒的职位,无论如何轮不到我魏绛。”   范匄实在琢磨不定魏绛的心思,在魏绛的连番拒绝下,他想不出该如何犒赏魏绛的支持,只好问:“中行吴最先得认的官职应该是下军佐——他应该从下军开始做起,这是规矩。魏氏(指魏绛)则顺位升迁上军佐……除此之外,魏氏还属意什么官职?”   魏绛想了想,回答:“赵武子既然担任副帅、大司空,那么武宫守卫的官衔不免要让出来——以大司空兼领武宫守卫,这不符合规矩。而我儿子魏舒与赵武子关系熟,常在武宫行走,也与武宫内那群甲士熟悉……” 第一百六十四章 当铁嘴碰上铜墙   范匄马上回答:“没想到魏氏看上了武宫守卫这个无关紧要的官职,好吧,武宫统领(晋国军校校长)就是魏舒了。”   魏绛马上回答:“既然国内事务安排定了,请让我们加快行程,立刻赶回国都,等安葬了元帅之后,马上宣布新任八卿位子,而后筹备派出援兵——齐国也是千乘之国,我们不能让上军单独战斗啊。”   范匄一拍大腿:“你说得对,先元帅临死前,我答应他一定征服齐国,就让我们加快脚步,尽快履行我的承诺吧。”   与此同时,郑国与宋国联军刚刚回到自己国内,楚军已经闻风退却,两国统帅听到赵武子破城的消息,宋国左师向戎拍着战车上的横木,大声赞赏:“不愧是天下第一将,不愧是攻城大师,我们才返回国内,他居然攻入了临淄城中……要是我们晚点走就好了,楚国人现在确实只会虚张声势了,如果我们晚点走,也能攻入临淄城中,大大捞上一笔。”   宋国是为了救援郑国而南下的,向戎这么说,郑军统帅子矫有点难堪,他拱手说:“郑国忘不了宋国的恩情,然而,这次楚军犯境,我们郑国不得不回来啊。”   向戎自悔失言,连忙掩饰:“我明白,郑国遭遇入侵,你们不知道国内的情况,自然必须救援。我宋国与郑国唇齿相依,联手回来也是应该的。我只是觉得有点遗憾,临淄城,天下财货汇集之地,我们参与了这场战斗,却没有分享胜利的果实。”   子矫闷闷不乐的回答:“谁能知道呢,我一向以为赵武子是个擅长忍耐的人,没想到这次他却在列国诸侯面前顶撞范匄,坚持留下来继续攻击,回来的路上我还想,赵武子的姻亲是三荀,这次三荀可算是全死了,他怎么敢在这时候,跳出来显示晋国卿大夫间的不合。   幸亏是胜利了,如果赵武子攻城不克,他回去怎么向范匄交代呢。范匄是什么人,他的心思玲珑,赵武子如果战败回去,我怕赵氏家族都不存在了。”   向戎愣了一下,反驳说:“不会的,赵武子一向谨慎,这次韩氏跟他站在一起,即使他战败了,范匄那等狡猾的性格,也不会同时惩处赵氏与韩氏……”   此刻,齐国都城临淄,齐国国君终于要逃命了,这次,大子光并没有阻止他,因为齐国的形势已经陷入绝望了。   连日来,赵武子用三天一层城郭的速度,不慌不忙的逐一拨开临淄城的一层层外壳。此时,参与攻击的鲁国、卫国、许国军队乐的咧开了大嘴,他们的主要任务从辅助攻击变成了协助警戒,而络绎不绝赶来的赵氏、韩氏附庸则兴高采烈的接过了监管俘虏的任务。   齐国的向北的大路上全是步履阑珊的临淄百姓,临淄城内,将士们忧心忡忡的观看着赵氏与韩氏联袂做出的攻城表演。面对临淄这样的坚城,一个春秋人肯定很无奈,但对于一个现代人来说,听过多少攻城传闻,比如掘城战、焚城战、攀城战、困城战……   赵武每攻击一层城郭,都向齐国人展示了一种新的攻城手法,即使临淄城内有晏婴这样的智者,也对赵武层出不穷的新鲜手法感到深深的绝望。整个国家的齐人也绝望地发现,原来深沟厚垒不足凭仗,原来一座城市有这么多手段进行打击,原来,高墙深垒并不足为屏障。   如果说攻陷外郭,齐国人还没有丧失斗志,那么在连续被赵武攻下五层城郭之后,晏婴已经想不出办法了。他不知道赵武接下来会用什么闻所未闻的手段继续发动攻击,在他看来,对方的奇思妙想似乎永无止尽,面对这样一位匠器大师,晏婴感觉到自己的想象力枯竭了,因为无论他把赵武想象的多么聪明,最终,赵武的表现总是超出他的预料。   所以齐灵公的出逃也算是众望所归,宫城广场上,临淄守军沉默的看着国君上了战车,他们已经无力说出一句振奋人心的话,倒是顽劣的齐灵公这时表现的很硬气,他威武的检阅着宫城守军,沿途冲守军大喊:“你们努力吧,齐国战败了!让我们为荣誉而战吧。”   宫城守军垂泪相送,齐灵公的战车出了宫城,一位女子等候在都城的大街,侍卫命她为国君让道。这女子并没有让开道路,她平静的问:“听说我们战败了,国君无恙吗?”   面对拦住国君车马的陌生女子,虽然对方的穿着朴素的像个平民,但国君的车右却没有像现代科长汽车被拦一样,命令司机开车撞过去,他躬身回答这名女子的提问:“国君无恙。”   女子轻轻点点头,再问:“司徒无恙吗?”   侍卫答:“无恙。”   女子继续说:“我的君主和父亲都免于祸患,夫复何求?”   说完,女子走了。   听到侍卫汇报,齐灵公很欣赏这位女子,不久后查访到其人,原来是司徒的妻子杞姜——这位杞姜就是孟姜女的原型,齐灵公总算知道好歹,他隆重奖赏这名知道封建尊卑秩序的贵族女,把石窌(在今山东长清县)赏赐给女子。此后,齐国境内都在传颂着这名女子的事迹,后来,这一女子逐渐演绎成孟姜女的原型。   实际上,齐灵公当时赏赐太厚,这是有原因的,当时,整个齐国的人都在祈祷晋国人能顺手宰了自己的国君,唯独这么一个女子不忘君权神圣,齐灵公能不厚赏吗?   这其实是一次“炒作”,春秋时代的质朴炒作。它成就了一代名女:杞姜。后来又被称为孟姜。   齐灵公出城时,并没有受到联军的阻拦,这主要是因为赵武忙着组织正面攻城,没顾上拦截——整个春秋时代,也唯有赵武俘虏一国君主并毫无思想负担,而其他国家的军队,看到齐国国君仪仗的出现,纷纷让开了道路。使他得以顺利出城。   国君出城了,晏婴轻轻松了一口气,但他是智者,别人不知道赵武的性格,作为明白人晏婴知道,他立刻打着齐国国君的旗帜出使晋军。   赵武接到晏婴出使的消息,吃了一惊,他连忙询问韩起:“可是那位出使楚国的‘狗窦大夫’?”   所谓“狗窦大夫”,指的是晏婴当时出使楚国,因为他身材矮小,不知礼数的南蛮楚国特意侮辱了他,让他从矮小的狗洞进入楚王宫,晏婴当即表示拒绝,他说:“我出使‘人的国度’,必须从人出入的大门进入,唯有出使‘狗的国度’,才从狗出入的门进出。楚国让我从这么小的狗洞钻进去,那是侮辱了楚国,咱中原华夏人,知道礼节,不敢这样随意侮辱楚国。”   楚国人自讨没趣,本想侮辱前来卖身投靠的齐国,没想到却让晏婴把他们钉在千年耻辱柱上。   晏婴出使楚国的事情由此名闻列国,晋国也就是从晏婴门客得意洋洋的记载(《晏子春秋》)当中,知道齐国人背地里联络了自己的敌国楚国。由此,晏婴的智慧与口才也让晋国人胆寒,如今这样一个思维敏捷,口齿伶俐的家伙,要求跟晋人面对面会见,谁都有点心怯,一不小心被对方牵入坑中,那可要成为列国笑柄,没准还要被记录在历史上,被人嘲笑两千年。   如此结局,谁不胆寒?   韩起听到晏婴这个名字,一阵阵慌乱:“咱俩个的口才可都不行,万一叫那矮子损了,我们虽然攻克了临淄,也不是值得炫耀的事情啊……齐策怎么样,他出身齐国稷下学宫,熟知齐国人辩论的方式,没准能说得过晏婴?”   齐策连忙打着哆嗦否认:“那小矮子,光长心眼不长个子,说话刁钻刻薄,我可不是他的对手。”   韩起看着赵武的神情,小心的提醒:“不见,恐怕不行?!”   赵武点头:“临淄城垂手可得,我们可不能因为怕一个人的口舌而放弃——口舌再厉害,能够比我的刀更锋利吗?传见,让他上来觐见。”   小矮子晏婴在赵兵的引领下进入赵武房间——这是齐国一位财主的庭院,赵武与韩起攻破这层城郭后,霸占了这座房间当作指挥部。这套房间建造精美,以前晏婴作为客人曾来过这里,如今,这座歌舞曾丝竹不停的庭院静悄悄,站岗的晋国士兵用他们惯有的那种刻板态度,纪律严明的把守着各个路口。庭院中别说人走动了,连麻雀飞舞的时候,也悄悄的像一个贼。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晏婴个子矮,赵兵个子高。这几年来,赵武选拔武士特意向魏氏的标准靠拢,尽挑选一些身材高大者。赵氏在晋国封建领主中,首先采用了三餐制,营养充足的赵氏新一代武士个头增长的挺快。这种刻意挑选的高大粗壮,与著名的矮小走在一起,令人觉得很滑稽。   然而,也仅仅是滑稽而已。   如果是在其他国家的军队,士兵们看到高低对比鲜明的两个人前后走来,可能会嬉笑出声。但晋军向来纪律严明,站岗的赵兵见到这种情景,顶多是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却不敢笑出声来。   晏婴走进了赵武的指挥部,房间大堂内并排坐了两个人,两侧分列文武坐了几名官员,晏婴见到主位上两个人,稍稍愣了一下。   其实,赵武与韩起他都见过,晏婴发愣不是因为这两个人的年轻,而是因为这两个人的朴素。   春秋时,贵族风尚以玉为美,为了显示身份,许多贵族身上叮叮当当挂满了各种款式的宝玉,当然,他们还会佩戴一柄象征贵族身份的宝剑。但韩起与赵武身上却没有任何佩饰,甚至两人那象征贵族身份的宝剑也随意丢在桌子上。   “不像贵族”,晏婴心中暗自摇头,却不敢把不屑显露在脸上。因为他知道,在座的两个人,必将是多年之后,晋国最有权势的两个人,他们岂能轻易得罪。   晏婴不知道,两人当中,赵武确实不是贵族出身,而且他始终培养不起来自己那种满身挂满宝玉的习性。至于刀剑——这时代,剑是贵族的标志,就仿佛西方中世纪有身份人手中握的权杖一样,许多贵族穷困的,哪怕不穿衣服,手里也要握一把宝剑,来表明自己的身份。   然而赵武是个散漫的人,他是能偷懒就偷懒,此刻面前有桌子,宝剑何必捏在手里,所以他的佩剑便随意的扔在桌子上面……旁边并排扔的,是韩起的宝剑。   韩起也是晋国贵族中的特例,他老爹韩厥一直把赵盾与栾书当作榜样,恰好赵盾与栾书都是崇尚简朴的人,所以韩厥有了收入也不去置办奢华的美玉,他死后,除了给韩起留下几块肥沃的封地,以及充足的家族武士,几乎没留下什么值钱的东西。   韩起跟赵武关系好,这几年听了赵武的蛊惑,不断的试炼新武器装备自己的家族士兵,韩氏有点闲钱全被他花在这方面,虽然韩起的公子哥习气比赵武浓厚,享受的心情远远超过赵武,但现在的现实是:为了研发新武器,更新装备,他韩氏欠了智娇娇一大笔还不起的债。   所以韩起干脆仿效赵武,日常中,身上也不挂任何玉佩,以一身朴素的休闲装招摇在众人面前。   晏婴打量完赵武与韩起,脸上露出钦佩的神情——如果说列国当中讲究生活的奢华与享受,天下间没有超出齐人的。见到晋国两位正卿打扮如此寒酸,晏婴目光扫过两边的武将,发觉了两边的文臣武将。   随后,他又发觉赵武手下可不像他们家主那么朴素,这些人身上叮叮当当,挂满了各种玉佩,尤其是武将当中那个林胡人,似乎打算用玉器把自己包裹起来,各种形状的玉器不论品质的挂满了全身……   晏婴不屑的想法刚刚闪过,马上脸色郑重起来,他认认真真的冲赵武与韩起行礼,由衷的称赞说:“晋国的正卿如此朴素,实在让人感动,我本以为两位是家境窘迫,拿不出玉器装扮自己,没想到两位的家臣装扮如此豪华,而二位生活如此简朴。   朴素不是寒酸,没有资财的朴素那是寒酸。可贵的是,俩位明明有足够的钱赏赐手下,令属臣奢华无度,自己却如此克己,这才是真朴素、真仁义啊。难怪你们能够三日攻克一层城郭——反观我齐国上上下下,都在奢华中丧失了斗志。”   难得刻薄的晏婴赞赏人,赵武与韩起微笑的接受了对方的恭维。韩起抿紧了嘴,不敢乱说,赵武没有顾忌,他微笑的问:“晏卿,外臣赵武受命惩罚齐君的不逊,至今为止,我军攻击连连得手,我想知道,齐君知道自己错了吗?”   晏婴嘴厉,他寸步不让的反驳说:“寡君不知道自己的错误。多年以来,寡君追随大国君主,替大国征伐四国,劳心劳力,从不奢望大国的赏赐。如今,我齐国的属国邾国遭遇了一点小麻烦,寡君只是想替属下做主,不慎冒犯了大国的盟友鲁国……”   赵武摆摆手,极端不礼貌的打断晏婴的话:“那些颠倒黑白的花言巧语就不用说了,鲁国遭受齐国侵犯与欺辱,也不是这一两年的事情了,天下诸侯都明白谁是谁非,那些强词夺理的话只会显得齐国无赖。   我晋人质朴,这次我们出兵,只认准一个道理:大毋欺小。齐国不能仰仗着自己强大,无休止欺压自己弱小的邻国。而鲁国作为我们的盟友,我们不能容忍齐国一次次入侵鲁国,我们必须承担起庇护的责任。   晏卿,你也是贵族,请收起你那番强词夺理、撒泼无赖的话,如今鲁国的愤怒没有平息,我晋国只想问问:齐国什么时候屈服?”   铁嘴碰上了铜墙,赵武不愿跟晏婴兜圈子,令晏婴有点无从下嘴的感觉,他呆了呆,干脆直来直去了:“我齐国寡君已经出奔,现在齐国愿意服从大国的意思,寡君临走时交代,愿意以大子光为质,除此之外,任由大国处置。”   赵武不客气的站起身来,勒令:“打开城门,我大军将入城盘点齐国的刀兵,亲自护送大子光回新田城。”   晏婴愤怒而无奈的问:“晋国还有礼仪吗?”   晏婴说的是:按照春秋规则,当一国愿意屈服,并把自家的继承人交出来作为质,那么接下来按照春秋规矩,入侵者应该撤出占领的城市,而后双方举行谈判,缔结盟约,被征服者交出征税来,以此换取征服者的怜悯。   但赵武却不打算怜悯,他连一个“入盟”都不给予齐国,而“入盟”是所有盟约中最屈辱的,它要求屈服者开放城门,胜利者入城签订不平等的投降条约——而即使是入盟,入侵者的军队也要撤出城外,以表示遵从礼节。   赵武向晏婴要求的是:开放城门,赵军入城。   这就不是征服了,这是占领。   晏婴还想说几句硬气的话,表示晋国如果不允许齐国屈服,而是要实施占领的话,那么齐国临淄人宁愿奋战到底……   自从兵临临淄城下,赵武一直在回忆临淄被占领的情景,他将田单的火牛阵重温了数遍,反复分析百余年后燕军兵临临淄城下的得失,最终得出的结论是:燕军过于贪心。   燕军占领临淄外郭数年,只想着永久占据这座举世闻名的城市,一点没有想到彻底削弱临淄城的力量。赵武反复提醒自己不要犯类似的错误,自从攻破临淄外郭起,他就开始搬迁临淄城内的财富,以及百姓。   万一自己得不到临淄,也不能让齐国人侥幸翻盘后恢复国力。   所以,赵武现在坚决要求入城,其实不是为了长久的占据临淄,这项举措首先是彻底的侮辱齐国人,让齐国人知道深浅高低,不要再不自量力的挑战霸主的权威。   另一方面,赵武通过这几天的破城行动已经明白:齐国临淄,越是内城里住的人越是富裕。外郭仅仅是中产阶级,越向里头,住的人权势越大、权势更大。   晏婴只觉得怒气上涌,他竭力控制住颤抖的手,用和缓的语气说:“我听说用仁德来管理诸侯,则……”   赵武马上又打断对方的话:“仁德那一套也无需对我说了,我只知道这场战争不是由我们挑起的。任何人挑起战争之前,都必须明白一个道理:谁都可以挑起战争,但结束战争却需要胜利者的允许。   齐国当初挑起了这场战争,结束这场战争的权力在于胜利者——现在的胜利者是我!”   晏婴再也抑制不住怒火,他站起身来,大声说:“战争并没有结束,临淄城并没有陷落,齐国并没有灭亡,临淄内城还有不下十万的将士,如果我们得不到一个体面的盟约,我们宁肯流尽最后一滴血。”   这次赵武没有打断对方的话,他静静的听晏婴发泄完怒火,而后平静的说:“临淄城每一位百姓都愿意继续战斗下去吗?我看你这话是擅自‘代表’了临淄百姓的意愿——我是从东门开始攻击的,据我所知,临淄城的河道已经被我占领,整个临淄城全靠井水度日,临淄有多少口井,或许它能够满足临淄城日常饮用,但它能够扑灭一把大火吗?   猪羊多了有什么用?猛虎从来不害怕自己的猎物多;山林里的草木茂密了有什么用?牧民从不怕牧草长得丰盛。你拿临淄城剩下的百姓当作抵御我晋军的最后武器,我却只拿他们当羔羊与牧草。   晏卿,不要强撑下去,我知道你很有才能,前面几层城郭被攻破的时候,你已经把其中的重要人物全部撤走,在纷乱的战火中有序的组织如此大的军队节节撤退,你的才能令我钦佩,然而你没有发现,随着你不断的把人口撤向内城,内城变得越来越拥挤,食物饮水越来越困难,这时候,你从没有想到我是有意纵容你的撤退吗?   临淄城如今这状况,应该已经到了底线,我已经在城郭上看到父母身穿甲衣参与守城,幼童帮助搬运石块,妇女披甲持戈协助守城……临淄城的兵力已经困窘到如此地步,你还能经受几次撤退?   不要怪我不给你们体面的盟约,说实话,齐君不配得到一个体面的盟约。因为我晋国曾经将一份体面的盟约摆在他面前,被他拒绝了,所以我们现在不要盟约,我们要的是占领,这是我的最终答复。” 第一百六十五章 就是要侮辱你   名垂千古的齐国名臣晏婴,脸上肌肉跳动了一下,他平静的鞠躬,向赵武致敬,说:“既然这样,请允许我回去整顿甲兵,你我重新再战。”   赵武没有阻拦,等晏婴走到厅堂门口的时候,赵武好像无意识的说了一句:“现在是二月,春耕已经结束。”   晏婴身子陡然停住了。   别人听不出赵武话里的意思,晏婴听出来了,他停住脚步,但没有转过身,身子仿佛凝固在大厅门口。   赵武闲闲的补充说:“我赵氏的力量还没有用尽,晏卿应该注意到了,这段时间以来,我的兵力在持续增加。如今春耕结束,恰好又进入下一个服役年度,赵氏能征召更多的武士,这些武士正络绎不断的向临淄赶来。   其实,许国人、鲁国人、卫国人也在不断增兵,那些回家忙完春耕的武士们,听说齐国的战斗收获很丰厚,他们已经开始擦拭刀剑,整理铠甲,准备响应国君的本年度征召。   如今,估摸时间,范匄已经回到了国内,我们晋国的国内事务也应该处理完善了,晋国的援军马上会赶来,我们的力量,将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天天强大,而如此同时,齐国却一天天衰弱下去。   不客气的说,齐国的北部与东南部已经被我们打烂了,卫国、鲁国正拼命的占领那些新地盘,时间每过一天,鲁国、卫国对新占领土的控制力便增强一点。   更糟糕的是,莒国已经在我们的护送下,开始在齐国西南部复国,齐国每拖一天,莒国的新政权就更加稳固。所以我们等的起,齐国等的起吗?我听说齐国那个顽劣国君去了东北部,我相信他回不到临淄了,而齐国终将失去南部、西部所有的领土,晏卿是智者,你愿意跟我耗下去,我非常愿意奉陪。”   晏婴的脊背在颤抖,许久,他依旧背着身,两眼无神的望着大门外,反问:“齐国想得到一个‘入盟’,这是齐国的底线,为了获得这个底线,我们需要付出什么?”   赵武子不顾春秋礼法,寸步不让的煎迫晏婴,韩起毕竟还是个春秋贵族,尤其是他的老爹韩厥是个著名君子,做事充满贵族风尚。听到赵武语气放缓,韩起马上缓和气氛,回答晏婴的提问:“齐需献贡三千家……”   赵武舔了舔嘴唇,立刻否决:“三千家,远远不够,至少需要五千家。”   所谓“齐献贡三千家”,是春秋时代的一种屈服礼节——不是征服,是屈服。   它比“被征服”还屈辱。   古代战争打到最后,常常以掠夺人口作为最高目标,而春秋时代,大家都彬彬有礼,这个掠夺不是自己动手,需要屈服者自动献出。献出的俘虏以家庭为单位,平均每家约七口人,当然,既然称之为“家”,那么它就不是毫无用处的老弱病残,其中的家庭单位必须拥有一名青壮劳力,一名技术工人,以及一名育龄妇女……这些以家庭为单位的俘虏是任由胜利者挑选的。如果胜利者不满意家庭成员的素质,屈服者必须重新更换。   《侯马盟誓》就是因为原先许诺分配给赵氏家族的“卫贡三百家”,被邯郸氏家族侵占,其他家族支持邯郸氏对赵氏的削弱行动,使得赵鞅集合家族所有力量,打算与全晋国的力量拼死一搏,以捍卫赵氏本家族利益,这才有了中国首份“封建到武士阶层”的誓约。   晏婴并不在乎献出多少奴隶,也并不在乎把城里谁家变为奴隶。当时的封建卿大夫没有现代人的道德观念,在他们看来,战败后献出高素质老百姓,维持自己的生存与统治,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这种观念一直延续到唐宋灭亡——大唐大宋仕女、王公贵族的娇娇女,在入侵者兵临城下的时候,照样一根绳子捆了去讨好侵略者。   晏婴在意的是,赵武提出的数目太庞大——卫贡三百家的丢失,就已经使得赵鞅要集合家族所有力量,甚至要武装到奴隶,进行拼死一搏。而这次,韩起开出的条件是三千家献俘,赵武还觉得数量不够,需要加上一成。   只听赵武补充:“赵氏、韩氏为这场战争拼尽了余力,多年的弓箭积蓄消耗一空,我们从去年九月战斗至今,你我两家至少各自需要一千家俘虏,鲁国、卫国、许国各自需要五百家。我们还要献给国君一千五百家,让国君分配给功臣……齐国献出五千家战俘吧。”   晏婴很愤怒、很不甘,但赵武刚才残暴的谈到了一个词“火”,此前赵武只是焚烧城门,现在他特意谈到井水问题,而且赤裸裸的威胁焚城……晏婴可不认为赵武只是空口威胁。   稍作停顿后,晏婴重重的点了点头——这一刻,他一下子苍老了十多岁。   主要问题谈妥了,剩下都是细枝末节了,韩起接着叙说齐国所要付出的代价:“礼乐若干……织工多少人……旌夏(羽毛装饰的旗帜)多少面……”   齐国只要求喘息,所以面对晋国苛刻的条件,晏婴咬牙一一点头。   韩起盘点完战利品,又与晏婴敲定了每年的征税额度,赵武插话:“既然这样,我们应该把卫国、鲁国、许国的国军请进来,商议这几个国家与齐国的边界划分了。”   齐国唯一能争取的只有这点了——既然晋国已经喂饱,这三个国家只是晋国的跟班,嗯,虽然齐国在晋国面前是条虫,在那三个国家面前可是头老虎。   晏婴寸步不让的跟三个国家商议领土划分,晋国人收足了钱,接下来的谈判中不好意思再与齐国人亲自交锋,在齐国的坚持下,三个国家吐出了部分被占领土,随后,三国同意与齐国达成停战协议……   边界划分完毕,大家都余忘了莒国的存在,这时,赵武再度节外生枝,他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我晋国将在黄河南岸设立一座武城,这座武城将紧靠卫国新占领土……嗯,齐国国君对盟约的信诺一贯不好,我们晋国必须派人帮助齐国守卫与卫国相邻的边界——这一点无需讨论,直接写入盟约吧。”   齐国屈服了,这个消息传到晋国的时候,范匄还没来得及宣布晋国新的任命,他惊愕的问自己的儿子:“我没有听错吧,如此苛刻的盟约,齐国人居然答应了……   以前赵武子常说与郑国的‘入盟’很无耻,但现在与他这份新盟约与‘入盟’相比,郑国的那份‘入盟’简直是人间道德楷模。入盟过后,先君(悼公)事后还传令各国归还了郑国的俘虏,但我在这份盟书上,却看到鲁国、卫国、许国直接的把占领领土划归自己——人世间,还有比这份盟约更无耻的吗?”   相比范匄的老牌贵族习性,两年的流亡生涯已经让范鞅彻底丢弃了虚假的礼貌,他看了看赵武传来的晋齐盟书,不以为然的说:“不管怎么说,我们获得和平了——任何一个敌对国家,看到齐国这份盟约,恐怕第一感觉就是恐惧。   我是一个晋国大夫,但我看这份盟约的时候,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如果是我们的敌人,或者心怀叵测的,看到这份盟约,他们还敢反抗我们吗?”   范匄轻松下来,他感慨:“这是一场彻底的和平啊——齐国已经受到了深刻的教训,秦国现在大气不敢出,楚国只剩下喘气的力量,我们胜利了。   先君悼公的霸业争夺了十多年,始终未能稳固,你父亲我刚刚当时上了元帅,就赢得了这份持久的和平,如果人世间真有什么‘不朽’的话,恐怕我的这个荣誉就是不朽。”   范匄的判断非常正确,真实的历史上,这一战过后,虽然稍有反复,但随后整个华夏进入了长达半个世纪的和平年代。   随后,中国进入一个名人辈出的时代,当时出现的列国执政都是一代历史名臣——宋国是子罕与向戎、郑国是子产、齐国是晏婴、晋国是范匄、赵武;楚国是……   此外,孔子、老子、墨子、荀子、孙子、吴起、伍子胥……也都出现在随后的时代。   在这一时刻,春秋大时代拉开了帷幕。   不过,齐晋梦月达成之日,楚国马上陷入了内乱,楚王不满令尹子庚对自己的敷衍,他开始培植自己的势力,准备杀了现任令尹——楚国名臣子庚,并将兵权掌握在自己手中。在这场楚国内乱中,伍子胥的父亲上位了,屈原所在的屈氏家族也开始在楚国政坛崭露头角。   临淄城中,鲁军已经开始逐步撤退,鲁军统帅叔孙豹走的时候,虽然满载而归,但他却战战兢兢——他是被吓的,被赵武那份苛责的盟约吓坏了。   这份盟约极尽侮辱之能事,不仅要求齐国开放城市,由晋军入城进行“入盟”,而且据不归还占领的齐国领土以及奴隶,在这份盟约下,齐国已经被彻底肢解,完全丧失了自己的西部地带与南部地带。   回到国内,叔孙豹擦着冷汗向季武子递上了战争的最后结果:入盟盟约。   季武子也是擦着冷汗看这份盟约的,他神神叨叨,一边阅读细节,一边说:“流氓!晋国人这次彻底撕破了脸,竟然苛刻的对待一个大国。从来春秋作战,战败者没有得到如此羞辱的地位……”   叔孙豹打着哆嗦回答:“执政,别人如何看这份盟约咱不管,这是赵武子为了鲁国设立的盟约啊。我们鲁国是这场战争的最大获利者,此战过后,鲁国国土面积增加了一倍有余,属民更是大大扩增,所以我们无权指责这份盟约。”   季武子一边擦汗一边点头,他小心的看了看左右,悄声说:“看到这份盟约,我不禁要替晋国的敌人默哀,万一今后我们触怒了晋国,会不会获得更悲惨的命运?”   叔孙豹不满意的瞪了一下季武子:“执政,这话你怎么说出来了?这话你能说出来吗?”   季武子点头:“你说得对,我们鲁国无权指责这份盟约,但我刚才忽然想到,郑国看到这份盟约会怎么想?”   郑国看到这份盟约,子矫直接晕了过去。子产倒是镇定的劝解,他一边擦着冷汗,一边说:“我们郑国已经决定紧跟晋国,晋国对待盟友如此庇护,我们郑国有什么恐慌的呢?”   执政子展擦着冷汗说:“晋国已经不能容忍背叛了……幸好,这次我们坚持住了。”   子展这句话,让子矫从昏迷中苏醒,他流的冷汗浸透了衣衫,哆哆嗦嗦的说:“我一路领军返回,一路在祈祷:你们可要坚持住啊。晋国现在依旧强大的令人发指,我们郑国再也经受不起折腾了。”   宋国的左师向戎看到这份盟约也在流冷汗,他对司城(首都卫戍区司令)、兼执政子罕说:“危险啊,晋国如此严厉的惩罚齐国的不忠,我怕以后晋国会更难伺候。我们宋国毗邻楚国,今后一定要小心呀。”   子罕一边哆嗦着,一边把盟约看完,他压低了嗓门,低声抱怨:“看这份盟约就知道,鲁国、卫国、许国这次吃饱了,我们宋国此次出战却收获甚微,真是得不偿失啊……要是我们也能坚持到最后就好了。”   向戎回答:“我们不可能坚持到最后。我宋国与郑国是联军最南部的国家,我们两国直接面对楚国的攻击,怎能不搞好与郑国的关系呢。晋国人惩罚背叛如此严厉,万一今后他们国内有事,在楚军进攻的时候没能救援我们,我们宋国可无力独自面对楚军啊。所以我们今后的策略就是与郑国搞好关系,这样,万一面对楚国的攻击,我们可以与郑国守望相助,希望我们两国联手,能够拖延到晋国南下救援。”   天下诸国当中,唯有秦国偏处西域,消息闭塞,没来得及第一时间获知这份“入盟”——秦国国君正在咬牙切齿,准备回报之前晋国的入侵,为了探听消息,他刚刚派出了赢颂出使晋国。   除了秦国人之外,也就曹国国君没心没肺,他看着那份盟约,懊恼的直跺脚:“齐贡五千家,参战的诸侯都能分上几十家,我们的军队当时如果能够坚持到最后,至少能有两三百家的收入……   亏了亏了,我们战斗到最后,却在收获果实的那一刻转身离开。”   与曹国一同抱怨的还有晋国上军——现在晋国的上军是以魏氏为主力,韩氏为辅。由于韩氏已经出战,魏氏便领着新军所属智氏一部,赶去增援赵武,他们刚刚踏入卫国境内,就接到战争结束的消息。魏舒气急败坏,连声说:“完了完了,盟约已经缔结,我们现在赶过去,连汤水都喝不到了,赵武子怎么如此心急。”   魏绛狠狠的用戈杆敲打了一下不开窍的儿子:“你懂什么,副帅(赵武)太年轻,他需要一场辉煌的胜利来证明,他的年龄虽然比我们这些老头小,但能力有资格坐上副帅的位置。我刚才直担心赵武不能及时结束战斗,以至于我们赶过去分夺了他的功劳,如今……传令全军加快脚步,赶到临淄城下汇合。”   魏绛领着魏氏领主武装到达,与韩氏武装合并之后,整个上军算是建制完全了。与此同时,原先的上军将,现在的中军佐赵武,却不得不退出上军编制,让自己的部队孤零零的打起了“中军”的大旗。   赵武在临淄城下又拖延了几天,等到上军整编完毕,即使是脸皮非常厚的赵武也没有理由继续留下去,他开始带着晋国军队缓缓撤退,并掩护卫国、许国的军队撤回国内。   稍后,鲁国任命三桓担任北部边境三座新城的领主——在真实的历史上,三桓被封于鲁国北部,使得齐鲁边境维持了一个半世纪的和平,随后,鲁国国君认为三桓分封的势力过大,使得君权受到限制,于是,他开始竭力削弱三桓的势力。而当鲁国君主数代努力,终于与三桓斗的两败俱伤的时候,在三桓封建势力彻底消失的那一刻,鲁国旋即被齐国灭国,鲁国的君权也彻底灭绝——那个时代刚好是孔夫子时代。   这年夏,赵武与孙林父一起撤到了黄河南岸,在这次战争中,卫国扩大了领土,孙林父则为自己的家族掠夺了足够的人口,这些新俘虏都是技术工人,进入黄河岸边晋军武城后,孙林父兴奋的对赵武说:“副帅,我们筹划了十年,终于实现了自己的计划,如今我们在黄河南岸站住了脚,可以把势力向海边扩张了。”   赵武也眉开眼笑的频频点头:“没错,如今我们也算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了,可以向海岸线扩张……顺便问一下,你俘虏的那些工匠打算安置在什么地方?”   孙林父随口回答:“齐地之民当然安置在齐地了,我卫国新占的那些领土,是俘虏以前生活的地方,他们已经适应了那片土地,我懒得搬迁他们了。”   齐策眼睛眨了眨,提醒:“孙执政,与齐国相邻的地方刚好是今后争夺的焦点,把俘虏的齐国百姓安置在那里,恐怕那些人终究心向齐国,我建议置换——把齐地之民迁往内地,而与齐地相邻的土地,则主要安置本国忠心武士与家臣……”   齐策说完,不等孙林父表态,赵武马上接过话题:“我是打算这样做的。齐国是大国,他们不会甘心于失败,必定会想方设法,重新夺回属于自己的领地,所以与齐国相邻的地方,安置一些忠心于家族的武士,可以让我们巩固新占领土……”   赵武说完,孙林父赶紧起身,拱手说:“赵武子是在交给我智慧啊,这次我们卫国几乎扩充了一半的国土,我正在发愁那些新占领土如何统治……愿意倾听赵氏的策略。”   赵武用教人聪明的口气说:“转封——我准备奖赏内地垦荒有功绩的武士,此外还有这次战争中立下战功的武士们。内地垦荒有功绩的武士,我准备用一比三,甚至一比四的比率,与他们交换封地,如果他们原先的封地是一百里,我用齐国四百里的封地与他们交换。准许他们携带自己的家臣与农夫迁往齐地,作为我的直属家臣。当然,他们原先的封地空出来,则收归我直接所有。”   孙林父是聪明人,马上明白了赵武的小算盘:“好啊,把已经开垦过后的熟地收归家族直属,哪怕换给他们三倍到四倍的新封地也值得。而那些家族获得更大的封土,你又允许他们全家搬迁,大概他们也愿意。”   齐策补充:“还要给他们一年的搬迁时间,个个领主家大业大,他们的土地已经播种了,而新的封土还没有收拾,给他们一年的时间,让他们完成搬迁,这样,他们能够用原有领土上的收获,支持自己的搬迁工作……”   赵武马上补充:“这叫双赢。我将已经开垦好的领地收回,这些开垦好的领地属于家族腹心,边缘地区新的封土则由武士们进行守卫,他们相当于‘增封’,而我则相当于扩充家族直属领地。大家都满意,家族更能稳步发展。”   孙林父躬身拜谢:“武子教的方法确实能让卫国巩固这些新领土……嗯,只是这些方法,白白便宜了那个小屁孩。”   孙林父聪明,这样一位政治家如果生在其它的国家,这辈子也许能创造一份事业,但孙林父很不幸生在卫国,他无论为卫国怎么努力,前后几任国君都认为他的强势使自己的君权受到威胁。孙林父驱逐了一个国君,逼迫一个国君不得不接纳自己,但他似乎被卫国历代君王所憎恨,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换不回卫国君王的信任——如今他新扶持的卫国国君,据说又在蠢蠢欲动,而逃亡到齐国的那位前任卫国国君,现在也在上下联络,打算重回国内执政。   齐国战败了,战败的齐国不甘心,他们觉得很屈辱,为此,齐国那位顽劣君主又生出新的主意,他暗地里支持前任卫国国君回去争夺君位。其实,卫国只不过是晋国的一个盟友,齐灵公即使把那位前任卫国国君送回去,也根本威胁不到晋国的强大。但齐灵公不敢直接针对晋国,他就是为了恶心恶心晋国的公卿,所以才愿意出力不讨好地扶持前任卫国国君回去争位。   内忧外患分散了孙林父的精力,这头与韩厥同时代的老狐狸竟然没有看到国家的危机…… 第一百六十六章 不该享受的待遇?   孙林父脑门中一心想要令卫国强大,如今名传天下的内政大师,令曾经覆亡的赵氏得以在短短十余年间崛起的赵武,肯认真教诲,让他感激的无以复加……但他忘了卫国的忧患不在于执行政策的好坏,只管诚心诚意的求教着如何使卫国强盛,并特地留赵武在卫国停留了一个月之久,将内心疑惑一一倾诉……   一个月后,赵武在卫国登上赵氏战船,大部分赵氏军队直接回国,从甲氏辗转前往新田城附近的棘门,而后解散,但按照规矩,赵武必须先去周王室,向周王室报告征战胜利的消息。   以前这样的活很难轮到赵武,当然,即使轮到赵武,他也用不熟悉王室礼节为借口推脱,如今他已经是晋国副元帅了,与王室打交道的事情,他迟早要面对,所以,胜利的军队可以直接回国,他却必须带领齐国交出的质子——大子光,一路逆流而上,前往周王室。   此时,齐国国内那位齐灵公继续做出寻死行为——他感觉到自己两次战前逃跑都被大子光阻止,不是因为自己无耻,而是大子光扫了他的面子,目前大子光恰好作为质子被送到晋国,齐灵公赶紧完成了换嗣,他宣布立牙为大子,命大臣高厚做牙的太傅,宦官夙沙卫为少傅。   齐灵公这一果断行为立刻赢得一片仇视。战争中,齐灵公的怯弱与不肯承担责任的行迹,已经让这位国君在军方威信扫地,而大子光的果断与坚持,赢得了齐国上下一片赞扬。如今齐国战败了,齐国的公卿大夫,乃是齐国百姓都把崛起的希望寄托在留守的大子光身上,而大子光为了平息晋国的愤怒,甘愿以身为质,更是让齐国上下感激不尽。   然而,齐灵公却在背后废除了大子光的继承权,顿时,齐国卿大夫感到前途黑暗,齐国失去了希望,愤怒的齐国军方开始磨刀霍霍,齐灵公则得意洋洋,他深深佩服自己的果断与睿智,能在大子光前脚走开的工夫,闪电般撤换了嗣子的人选。   这事,目前大子光还不知道,他正在赵武的船上与赵武结伴同行。   按照春秋规矩,大子光无论如何是一国君位的继承者,赵武这个小领主必须尊重君权至上的原则,对这位“大子”毕恭毕敬……遗憾的是,赵武不遵守春秋规矩,那也是闻名遐迩的。大子光沿路随行,赵武并没有给予他恰当的尊重,连他在卫国期间,都没有允许大子光拜见卫国国君。   此时,已经是春末了,阳光越来越毒辣起来,黄河水奔腾不停,赵氏的战船在河面上走着Z字型,一会儿靠近河的左岸,一会儿则向右岸,大子光呆呆的坐在甲板上,偶尔在船靠近河岸的时候,还能看到河岸两边郁郁苍苍的森林,以及在河岸上忙碌的农夫。   中国在春秋时代,黄河很少改道或者洪灾泛滥,这主要是因为黄河两岸的植被没有被破坏——当时,河泽两边的森林属于封建领主的“专利”,百姓不得任意砍伐。这种专利保护了河岸的生态,使得当时的人们很少为水灾而困惑……直到晋悼公废除了专利法。   谁都没有想到,晋悼公去世后,是晋悼公最好的朋友及玩伴赵武,首先恢复了专利法。赵氏战船一路逆流上行,大子光可以明显感觉到,在赵氏所属领地里,河岸两边巨树森森,浅岸上芦苇茂密,但进入国都附近后,河岸变的光秃,等到进入韩氏、凡氏、共氏(今河南新乡)在河北岸的领地,岸边几乎见不到成材的树木,以及像样的芦苇林。   这次,大子光作为质子,他的谋臣晏婴并没有随行。后者留在国内,帮助大子光运作所属封地,并维护大子光的权力。孤身上路的大子光没有说话的人,他惆怅的看着黄河两边,叹息说:“离故国远了,已经听不到白鹤的鸣叫声。”   话音才落地,韩起在他身后插话:“我韩氏领地,论土地肥沃远远超过赵氏;论人口稠密,赵氏也不能相比;但论粮食产量……嘿嘿,这似乎比不过赵氏,不过,两岸的土地我韩氏已经灌溉了十余年,农田里自然见不到杂草与树木。没有杂草与树木,水鸟无法栖息,你自然就听不到鹤鸣了。”   韩起说这话不是贬低赵氏,韩氏与赵氏的关系大家都明白,韩起这是在夸耀自己对领地的管理,在某些方面甚至超越了赵武。   春秋时,人的观念不同。那时的人没有环境保护意识。韩起自诩自己的领地开发完善,而赵武的领地地广人稀,现在正在竭力拓展垦荒工作,而貌似赵武担当家主以来,赵氏一直在为垦荒而努力。   大子光也是春秋人,他的大多数观念与韩起相同。故此韩起的话也引起了他的共鸣,不过韩起的话还是令他有点不解,他小心的问:“韩氏的领地面积似乎不下于赵氏,瞧这情景,韩氏对自己领地的开发也不遗余力,我就弄不明白,韩氏的人口与耕地面积远远超过赵氏,怎么粮食的产量韩氏却自愧不如。”   韩起噎了一下,尴尬的回答:“咳咳……武子的经营手段我向来佩服,所以他年纪虽小,我却让出位子,让他升迁。哦,赵氏人口少于韩氏,无论赵武子这几年多么努力,在人口丁壮方面,他始终比不过我韩氏……   细论起来,赵武子的封地中,山林河泽的面积占据了七成以上,零散的耕地泽处于群山之间,光是整修沟通这些领地的道路,耗费了赵氏大量的人力物力,而我韩氏的封地都处于大平原,是连片连片的成熟农田——但世事难料,让我最郁闷的就是这点,赵氏零零散散的耕地,少少的人口,出产居然样样都压在我头上。   他小武是《百器谱》的著作人,论到工具的精巧,匠师数量的丰富,我比不过小武——嗯,无论如何也比不过他,所以挣钱方面,我不如他,我认了,但凭什么我连种粮食都比不过他?   你也知道,我继承韩氏宗主的位置之后,特意与赵氏交换了家臣,如今赵氏搞得那一套,我样样生搬硬套:赵氏采用新稻种、新蔬菜种、辛香料、新农具,新耕作方式与灌溉方式,我样样复制,怎么我的人力物力超过小武,产量却不及他——人世间,最令人郁闷的就是:你以为你最擅长的项目,冷不丁发现,别人在这方面都令你无法赶超……”   大子光苦笑了一下:“面对赵武子,连你这个赵氏最好的朋友都感到郁闷,那我该怎么办?我齐国以纺织见长,但这次大战过后,恐怕齐国不敢自认为天下纺织第一……”   大子光说的是:赵武攻破了临淄指挥,原来外郭的纺织工厂已被赵武搬迁一空,此后,赵武又勒令齐国贵族献出最好的纺织工匠,并大肆搜刮百年来储存在齐国国都各家族中的财富……   赵氏本来就以纺织棉花与羊毛见长,齐国经过这次战争摧残,今后肯定失去自己的优势产品了。   这还不足以让大子光绝望,大子光的话还没有说完,他极其郁闷的继续补充:“以前我远远见过赵武子,知道他治军严谨,号称‘攻必克、战必胜,所向披靡’,而我总想着,我齐国临淄城是天下第一坚城,人口数量与守军数目为天下之冠。粮食储备足够守城士兵吃两年。即使你们晋国全军攻来,也当无可奈何我临淄坚城。   所以,当你们大部分军队撤了之后,我想着,赵武子这次恐怕要遭遇平生第一败了……   人世间最郁闷的就是,我预料到开头,没有预料到结尾。我早知道赵武子是匠器大师,也听说过弩弓与投石车的威力,但却没有在他的攻击下坚持住,眨眼之间我失去了外郭,紧接着我失去了五层城郭……我都没有准备好,就失去了临淄的外层防御。   说实话,晋国的经营之术学自我齐国。原本晋国以军事见长,所以晋国的赵武子武勇远甚与我,这一点我虽然不得不钦佩,但我以为,我从来不以为赵武子的经营手段,能够超越我齐国的贤人智者。令人郁闷的是,这次战争过后,我知道:在经营之术上,我们齐国恐怕也无法追赶赵氏了。”   大子光看到了结果,但却不知道原因,韩起知道,他微笑的说:“不错,齐国在这次战争中,纺织业遭到了重大打击,今后你们的纺织业要恢复,恐怕要下大力气,但也许永远无法超越赵氏,知道为什么吗?   ‘止戈为武’,国家确立的基础在于武力的保障。你刚才说我晋国以军事见长,话语中不免带有讥讽的意思,但你错了。我承认管仲的学问确实出色,齐国能够崛起,多亏了管仲的经营策略,但我晋国为什么能够胜过齐国?只是因为:我们比齐国的治国策略多了一点什么,而多了的那点东西,就是我们的无比强大的武力保障。   齐国这次失去纺织业,应该醒悟了吧——没有强大的武力作为保障,哪怕是自己国家的优势产业,也可能在武力的压迫下丢失。齐国重商,因而得以崛起,我晋国既重商又重武,我们用武力保证我们的商品推行各国,这就是晋国能够超越齐国的原因。”   韩起说完,丢下沉思的大子光,转身向舱后走。   韩起是闻到香味而告辞的。   春秋时代,黄河大鲤鱼是著名的。古代所说的“尺素书”意思是一份绢书塞在一尺多长的鲤鱼腹内。在当时,一尺多长的黄河大鲤鱼很常见,连一人多高的鲤鱼(五尺)也常有。赵武的战船逆流而上,士兵们捕捞了几只一人多长的鲤鱼,在船尾替赵武制作生鱼片以及烤鱼片——在古代,这种做法叫做“脍炙鱼”。   烤鱼的香味引得韩起垂涎欲滴,他丢下了大子光,顺着香味走来。   赵氏制作的食品,向来以香料浓郁而著称,韩起连续吃了几块脍炙,喉咙的馋虫稍稍填满,他还没说话,赵武笑着问:“教训人的滋味怎么样?”   韩起抓过旁边的酒杯,长长的喝了一口果酒,咂了咂嘴,回答:“不错不错,真的很过瘾,我像训孙子一样训斥大子光,简直痛快极了。嗯,如今国内你争我斗的,即使是军中小吏,谁知道他有什么背景?我怎敢如此的骂来骂去?也就是这些战败国了,骂起来毫无顾忌。”   赵武大笑:“这就是胜利者的快乐啊,我们战胜了,所以我们有权奴役他们。”   稍停,赵武小心的问:“你骂归骂,可别让他长智慧啊。”   韩起不以为然:“齐国人太骄傲了,齐桓公当初的霸业让齐国人沾沾自喜,他们老想着恢复齐桓公的荣光,但时代已经变化了,齐桓公当初那一套已经不适应这个时代,所以齐国人越是一丝不苟的执行齐桓公的政策,越是衰败。   大子光即使能从我们的对话中长点智慧,可他能行吗?他能要求齐国那些骄傲的贵族俯下身来,学习我晋国的政策吗——哼哼,他们心中老是想着我们晋国是他们的学生,心中充满不屑,怎肯学习学生的长处呢?我料大子光即使知道齐国战败的原因,他也无法改变齐国衰落的命运。”   赵武夹起一份鱼脍,沉醉的品尝:“那就好,我们现在肢解了齐国,算是与齐国结下了死仇。你们这些人还好,毕竟领地与齐国不相连,我新占领的领地可是在黄河南岸,与齐国肩膀挨着肩膀,我怕齐国人觉醒了,那我不免要失去大块的封地了。”   韩起撇撇嘴,正想说点什么,岸边发出一声欢呼,战船已经抵达了目的地。   周王室这个渡口是黄河水最浅的地方,晋军南下经常利用这个渡口,由这里出发踏上郑国的土地,或者继续前往楚国。由于晋军常来常往,依附这个渡口已经形成了一座小城镇,许多王室贵族都在这里设立货栈,私下里做一点经商赚钱的买卖——其中,最大的货栈是赵武的岳父单靖公建立的。   单靖公在码头上迎候赵武,他满意的看着赵武从船上登岸,并眯起眼睛打量赵武的船队,不客气的说:“武子,你的船吃水很深啊,这次到了齐国,赚的很足啊。”   对于这位逐渐染上商侩气息的贵族岳父,赵武也没个正形,他完全不顾春秋礼法的调笑说:“岳父,各国联军都撤了,独有我在坚持——坚持的人应该得到回报,这些战利品都是我该得的。”   单靖公胖了,周王室的穷困是人所共知了,但这几年,借助赵武转输货物,收取过路商费,加上从中间倒卖一些货物,无论是周王室还是单靖公本人,都不愁钱了。生活富足后的单靖公足足胖了一圈,他笑起来浑身的肥肉都在颤抖。   对于女婿的调笑,单靖公眯起眼睛,笑呵呵的回答:“小武,这次出清了货物,你打算换什么回去?我听说赵氏如今不缺粮食……似乎,赵氏什么也不缺啊,这天下间没什么商品是你造不出来的,譬如武器、铠甲、战马。   赵氏在这方面的富足人人共知,这次你把战利品出售之后,我竟然不知道替你买点什么了。”   赵武笑着回答:“人口——岳父,我现在地广人稀,独缺人口。”   单靖公笑眯眯的点头:“好吧,我尽力购买奴隶……大王已经准备了宴会,款待晋国派来的使臣,中军佐,请随我登车——”   单靖公改换了称呼,表示双方的关系进入了公事公办程序。赵武随着单靖公的招呼登上了单靖公的战车。单靖公,这位王室的卿亲自做御戎替赵武驾驶战车,一路护送赵武进入周王室的王城。   赵武之所以受到这样隆重的待遇,不是因为赵武已经是霸主国的副帅了。论资格,他应该由王室太宰亲自出面接待——按春秋规矩,周王只接待自己的封君,也就是各国君主。而封君的臣下则由王室的卿进行接待。此前周王曾经接待过晋国元帅士会(范武子),事后还特意叮嘱士会说:“我作为王,招待你这位封君的卿,不符合规矩,请你一定不要把这次招待会记入史书……”   但这次,周王亲自招待赵武,是因为晋国这次征伐齐国,出动了两千乘的兵力。   齐是大国,打败这样一个大国还不至于让周王惊动,被晋国击败的国家多了。但两千乘的兵力,让每个听到这数目的人都要震撼——一乘战车七十五人,两千乘,光武士数量达到了十五万。如果算上辅兵,晋国最终出动的军队人数达到了百万计。而秦国统一六国的时候,最高峰出动的军队人数是六十万。   在春秋这个时代,百年后波斯动用倾国之力攻击希腊,不过出动了二十万人。而希腊方面迎战是“温泉关三百勇士”。如今,在温泉关战役之前百年,晋国一次出动了十五万武士,不算列国附从军,光本国的军队数目就到达了百万计。   谁听到这数目,不感觉内心发抖。   而且,赵武这次与齐国订立的盟约,苛刻到谁见了谁发愁——连周天王不敢怠慢如此一位残暴至极的军队统帅,尤其是这位统帅回国之后,将负责管理霸主国的全部军队……   周王室的王宫内,周王用盛宴款待了赵武,根据周朝礼仪,天王待客有“享礼”和“宴会”两种仪式,“享礼”上用“体荐”(即房蒸,以半只牲畜不煮熟放于俎内,肉没有汤汁,需蘸着酱吃),“宴会”上用“殽烝”(又叫折俎,即肢解牲畜,连肉带骨盛放于俎中,宾客连汤带肉吃)待客。   现在周天子在“享礼”上用“殽烝”——按现代话说:就是一锅碎肉粥。   肉煮的时间过长,虽然骨头都酥了,但肉块已经糜烂,肉皮上还毛茸茸的,令人见了反胃。这对讲究食物精美的赵武来说,觉得很不可思议,他悄声冲韩起嘀咕:“‘茹毛饮血’,说的就是这个吗?怎么煮肉的时候不把兽皮剥去?嗯,兽皮不剥去也行,至少要在火上燎一燎,把兽毛烧光,这肉皮上毛咋咋的,让一锅肉腥味十足,令人难以下筷子啊。”   韩起没有说话,用目光示意赵武住嘴。此时,高坐在主席上的周王听到了赵武的抱怨,赶紧吩咐侍从向赵武解释——按春秋礼仪,周王是不能与封君的卿、赵武直接对话的,必须通过自己的卿转达。   也不知道这位卿转达的话是否是周王的本意,但这位卿说的话很诚恳,他答复说:“赵氏(赵武),你没听说过吗?天子设享礼用体荐,设宴会用殽烝。对于诸侯应以‘享礼’招待,对卿应以‘宴会’招待,你现在享受的就是‘宴会’啊!   这是王室的礼仪。按规矩,这礼节不能用来招待臣卿(晋国封君对周王来说是臣,赵武为晋公之卿,对周王来说是‘臣下臣’),所以,你享受了这个招待,可不能把它记录在史书上啊!”   原来,“宴会”这个词不能乱用,它是有行政级别的,是君王级,不是普通贵族与平民级别。   原来,赵武现在享受的待遇就是“宴会”。   周王亲自出面款待赵武,以王室至尊招待“臣下臣”,那是失了身份,故此周王恳切要求赵武别把它记录在史书上——你觉得这锅肉难吃,周天王嫌招待你丢人!   就在赵武享受“宴会”的同时,宋国也在举行宴会——宋国这个“宴会”只是现代意义上的宴饮,也就是卿大夫大家一起聚一聚,喝两盅而已。   这年春,在遇害的子驷、子耳、子国的儿子子西、伯有、子产的请求下,郑国人送厚礼——马四十乘(160匹战马)以及师伐、师慧两位乐师做礼物——请求到宋国引渡几名乱党。稍后,郑国又派子驷的另一个儿子公孙黑到宋国做人质。于是,宋国司城(京城卫戍司令)、执政子罕决定将堵女父、尉翩、司齐三个曾经的郑国叛徒交还给郑国人。独落下司臣——子罕觉得司臣很贤良,决定放他逃走,并委托鲁国执政季武子对其给予庇护,这样,也算不伤害与郑国人的关系。   堵女父、尉翩、司齐三人被押送回国,立即被仇家剁成肉泥。宋国随后举行酒宴庆祝他们的收获——他们既与周边大国郑国建立了和睦关系,也收获的一份厚利,怎能不喝两盅?   宴会上,郑国的礼物、盲人乐师师慧已引到宋国朝堂,准备让他奏乐。宋国人比较爱好音乐,本国上古流传下来的音乐就鼎鼎大名,悼公因为听了宋国的《桑林》,而中途得病,这事大家都记得,故此,宋国大夫满怀期待地等待郑国能给他们带来什么不一样的风景。   时时怀念故土的师慧被引入朝堂,在丝鼓钟鼎的喧嚣中,在宋国大夫的窃窃私语中,在歌姬的劝酒声中,他在宋国朝堂稍稍停顿了一下,伸手大摇大摆地解开裤腰带准备撒尿……他的助手(即“相”,乐师为盲人,相是他的引路人)慌了,赶紧掐住师慧的小鸡鸡,带着哭腔说:“大师,这是宋国朝堂啊。” 第一百六十七章 谁是睁眼瞎?   师慧不解地说:“哦,已经到了宋国朝堂了?不会吧,这里没有人啊。”   其实,此时宋国朝堂人声虽不大,但也够鼎沸的,大臣的欢笑声、女姬的嬉闹声低低回响,执政子罕正在连声招呼师慧上前奏乐,但师慧充耳不闻,继续做出撒尿动作。他的相(引路助手)哭笑不得,连忙劝解:“这朝堂上怎么会没人呢?你听听,周围都是什么声音?”   师慧淡然回答:“会喘息的不一定是人,也可能是鸟!能发出人的话音,也不见得是人——宋国朝堂上肯定没有人。如果有人,怎么会看轻千乘之国的大臣(指郑国大臣子西、子产等人),而要求拿我这个瞎子来交换罪犯呢?所以,宋国的朝堂上肯定没有人(人才)!”   师慧这话一说,朝堂上的喧闹嘎然而止,刹那间,宋国的君臣、卿大夫们像电影胶片的定格一样,固定在原先的动作中,唯有师慧旁若无人的解开裤腰带,在宋国朝堂上舒服自在的完成了撒尿。   师慧是瞎子,看不见大家的脸色,子罕连忙站起身来,直冲师慧的引路人摆手,示意他把师慧牵下去,宋国大臣明白了子罕的意思,他们都屏住呼吸,不敢移动,不敢发出声响,生怕被师慧感觉到他们的存在。   师慧舒服的呻吟一声,他大摇大摆的系好了裤腰带,在引路人的牵引下,悠悠闲闲的走下了朝堂——   春秋时代,人们还知道廉耻。那时候的人们还没有恼羞成怒的说法,受到侮辱也不知道“屏蔽敏感词”,或者“篡改事实”等手法。所以师慧的侮辱,让整个宋国感到绝望的难堪,子罕羞的不敢抬脸见人,他双手捂着脸,呻吟着说:“太丢脸了,我宋国也算是大国了,一时疏忽,竟然被一位盲人羞辱成这个样。   论起来,我们确实有眼无珠啊,那几位郑国叛臣是贵族,贵族就是贵族,我们竟然用一个盲人交换叛逃的贵族大臣。这不止是侮辱了贵族,还真是有眼无珠,以为那几个贵族等同于盲人啊!”   一名宋国大臣不识趣,火上添油的说:“我听说郑国人曾经去找赵武子,要求他交出叛逃的大臣侯晋,但赵武子拒绝了。他回答说:‘虽然郑国说的很有道理,虽然鼓励叛臣存在就是鼓励对君权的冒犯,但我当初既然做下了收容郑国叛臣侯晋的举动,现在就不能因为郑国回到了我们的阵营,就出卖被他庇护的侯晋,那是无信。   候晋现在是赵氏属下,如果我贪图你们的货物,交换所庇护的属下,那就是无义,外加无耻,无信无义无耻的人,还配生活在这个世上吗?’”   子罕感慨:“一莫做,二不休——我们既然当初做了(收容叛臣的举动),就不要怕承担后果。这么论起来,我们宋国确实无人,全国上下竟然看不清这个道理。而晋国得以崛起,看来并不是毫无原因的。跟赵武子比较,我宋国的大臣确实不如晋国大臣明智,以及敢于承担责任。”   稍停,子罕吩咐:“赶紧送师慧他们回国,这些人的存在,就是宣示我宋国的羞耻,我们不能明知羞耻,还要进行掩饰。”   宋国的动作很快,师慧才回到自己的宫内,几名行人(外交大臣)便赶来,谦恭的告诉师慧:“我家执政打算送回你们这几位乐师,请大师收拾行李,立刻动身。”   也在此时,周王室的朝堂上,赵武神色从容的倾听着王室的音乐。他不太明白王室礼节,但在现代也见过宫廷音乐会,以及一些宴会礼节。虽然他对春秋礼节一窍不通,但赵武很淡定依据现代礼节从容的举杯祝祷,文雅的举起筷子夹着食物。对于演奏的音乐,赵武也恰到好处的给予鼓掌喝彩……他的举动让单靖公很尴尬,让周王室的大臣偷笑不止。   周灵王虽然顽劣,但好歹是千年贵族世家出来的,他脸上没有半丝耻笑神情,一直用欣赏的目光观察着赵武。周王左右低声向周王谄媚:“晋国是诸侯之伯,赵氏也曾经是王的大臣(赵氏先祖曾是周王的卿),论渊源也算是老牌贵族世家了,但赵武子的祝祷动作怪异非常,连‘食不语寝不言(吃饭的时候不能大口说话,睡觉的时候不能发出梦呓,在当时被认为基本做人的修养)’都不在意。动不动就出声叫好、拍手称赞,虽然动作故意表现文雅,但基本贵族礼节都不懂,这样的人该只是个乡村鄙夫,晋国怎么让这样的人出任副元帅?看来晋国是无人了。”   周灵王虽然顽劣,但王室的顽劣跟齐灵公这个公室顽劣不同,他还保持着一丝王室的骄傲。   听到大臣的话,周灵王轻声斥责刚才谄媚的那位大臣:“人都说赵武子仁义,武子这是照顾我的面子啊。我身为天王,招待晋国的一个卿,已经是失了身份,赵武子用举止失措来表示受宠若惊,如此一来,晋国不会记录这次宴请,寡人这里也自然刻意忽略——这么做,对双方都有好处啊。   你说晋国无人,我看是寡人身边无人,以至于看不穿赵武子的深意……呀呀,晋国的人才层不出穷,寡人的身边却连一个明白事理的人都没有,难怪晋国越来越强大。”   周天王这么一说,左右谄媚的人羞愧的退了下去,单靖公微微而笑,脸色恢复了从容。   宴会过后,赵武带领军队继续前行,他刚渡过黄河,迎面遇上了赵氏与韩氏的迎接人员。迎接人员中,以韩起之子韩须为首、赵武嫡子赵成为辅。韩氏首席家臣田苏,引领着韩赵两个家族下一代继承人上前,躬身向赵武、韩起鞠躬,自鸣得意的回答:“苏幸不辱命。”   田苏说自己幸不辱命,意思是说:韩赵二人出战在外,田苏顺利的维护了韩氏、赵氏的利益,使得赵武保住了副元帅的位置。而赵武保住了副元帅的职务,则意味着韩起将顺位升迁为上军将——晋国下一代,再下一代的执政权,将在赵韩俩家族手中轮替。   晋国新任命的八正卿顺序是:中军将、元帅、第一只执政士匄;   副元帅、第二执政、中军佐、大司马(或称司空,相当于国防部长,国家军队总司令)赵武;   上军将、司徒(相当于国家总理,主管徒役,兼管田地耕作与其他商业税入)韩起;   上军佐、司寇(相当于司法部长)荀吴(即中行偃,荀偃的儿子,中行氏家族当代继承人);   下军将、中尉(相当于组织部部长,或相当于古代吏部尚书,主管选任贤能,拔举官吏)魏绛;   下军佐、内史(相当与税务部部长,或古代户部尚书,职掌国家租税、钱谷与财政收支)栾盈;   新军将、御史(相当于国家办公厅主任,掌管文书及记事)士富;   新军佐、司过(谏议官职,相当于古代御史大夫,及现代廉政公署主官)智盈。   晋国除了正卿职位之外,还有一些职位高过大夫,但又比正式的卿位略低的官职,这种官职称之为“亚卿”。这次赵氏韩氏当家宗主不在国内,不仅赵韩二氏的利益得到保障,智氏的位置也没有受到威胁,田苏还为韩须及赵成争取到两个“亚卿”的位置,这就是韩须的田部史(征收田税的最高长官,隶属司徒府),赵成的武宫统领(首都卫戍司令、大内侍卫总管、国家军事学院院长)。   赵武与韩起都是聪明人,田苏所谓的维护赵氏与韩氏的权益,其实跟这两人的战争业绩密切相关,如果这次赵氏与韩氏联手,不能征服齐国,恐怕范匄会从中进行刁难。然而,谁也没想到,范匄带领的返程军队还没有穿过晋国的棘门,赵武那里已经完成了“破城”,这种显赫的战绩,让晋国第二才子范匄自愧不如,也让范匄打定了主意,今后晋国的军事将完成由赵武督导。他范匄主要负责行政上的事务。   范匄这么打算不是在退缩,在强调权力与责任的封建时代,无论赵武取得什么样的成就,最终荣耀归于范匄这个领导者,所以范匄放心让赵武主管军事,以便赵武能够为他的执政取得更大的荣耀。   范匄心中有了这种想法,那么田苏只要在背后稍稍运作,剩下的就水到渠成……   对此,心中很清楚的韩起与赵武并没有对田苏挑刺,韩起首先上前,夸赞田苏:“人都说你田苏是国中罕见的智者,我韩氏有了你田苏,真是幸运啊。”   赵武拍了拍齐策的肩膀,也上前夸赞田苏:“当初我坚持在齐国临淄继续战斗下去,就是因为国内有了你田苏,我可以一切放心……现在看来,你田苏果然没有辜负我的信任。”   田苏得意洋洋,他招手邀请韩须与赵成上前,这两位新进的晋国亚卿一起向两位得胜统帅鞠躬,以军礼参见:“副帅、上军将,欢迎两位得胜回国。”   赵武微微皱了皱眉头,他是不满田苏刚才的态度。刚才田苏站在江岸边,用主人的姿态招呼韩氏与赵氏的继承人上前行礼,这让赵武有点不高兴,但韩起显然没有注意到田苏的做法违反了春秋礼仪,他也很得意的回身招呼:“齐大子光,过来见一见我的儿子,以及赵武的儿子。”   大子光默不作声的上前,先细细打量了一遍眼前二人,而后恭敬的向这两人鞠躬。   据说,韩须生下来的时候,即使在婴儿状态,嘴唇边毛发的痕迹很浓厚,故此韩起给他起名“须”。韩须目前二十多岁,长得英俊挺拔,但已经出现了大胡子的症状,下巴上胡须很浓厚——一向以温文尔雅著称的韩氏家族,居然出现一个猛将姿态的络腮胡子大汉,这让大子光很诧异,他心中打了个转,深度怀疑韩须是不是韩起的种。   其实,赵武心中也存有这种怀疑,但春秋时,虽然对家族血统不如对家族荣誉看得重。但这样的怀疑说出口,就有侮辱对方家族荣誉的嫌疑,所以赵武只能把这个疑问埋在心里——现在,大子光也只能把这个疑问埋在心里,他接下来顺着韩起的介绍,把目光转向了十多岁的赵成。   韩须身边只有谋士田苏存在,赵成身边却有一大群同龄人,此外,陪伴他的还有两位成年人,一是东郭离,一是家族武士首领武鲋。这两人都已经四十多岁了,站在一大群孩子当中,很显眼。   赵成确实还是孩子,十多岁的他脸上稚气未除,连竭力装出的那副老成模样,都显得非常幼稚。不过,齐大子光扫过一眼赵成身后的伙伴,立刻脸色郑重,再次向赵成重新行礼,口称:“齐国质子、大子光见过赵氏少主。”   大子光向赵成行了两遍礼,这一动作也引起了韩起的注意,韩起细细打量赵成背后那群伙伴,聪明的他立刻明白赵武的寓意,频频点头说:“看得出,这些人都经过精心挑选,十多个人十多个性格,有的非常跳脱,有的沉稳,有的精灵古怪,武子,你从哪挑出这十二种不同性格的人?   唔,我明白,你让孩子从小学会与不同性格的人打交道,这些人长大之后,将是辅助你孩子的得力家臣,有你在,再加以细心的教导,赵氏下一代的崛起,我眼睛就能看得到。”   赵武轻轻点头,随口说:“武宫统领的职位以前我担任过,赵成继续担任这个职位,无需专门花心思,这次回国后,我还打算拨付一个城市给成儿,让他(的家臣)开始学习管理城市。”   一次拨出一个城市来让继承人练手,如此豪奢的事情唯有赵氏能做到,因为赵氏目前已经拥有十座城市,领地封土面积甚至超过了二流强国郑国。   韩起听了这话,充满了羡慕,他试探的问:“我儿子的公职也不算什么,只是占住一个位子而已,要不然你也给我儿子一座城市,让他提前学习经营之术。”   赵武微笑着招招手,让韩须与赵成上前,田苏尴尬的举了一下步子,发觉赵武并没有叫他的意思,只好停留在原地,等待赵武召唤。   赵武把两位孩子召上前来,微笑着询问:“我的城市分为四类,这四类划分分别是根据不同的难度而制定,你们知道吗?”   韩须不知道,赵成在身边伙伴的提示下,回答:“我知道:甲类地区是民族状态复杂,垦荒工作刚刚启动,耕地面积不足百分之十的地区,这类地区需要很高的治理手段,前往这类地区任职,一旦被确定为工作合格,将直接进入家老的位置;   乙类地区为通商要道,这类地区统治基础稳固,但还需要大力发展商贸,刺激税收增长;而丙类地区是我家族中心地带,这类地区各项政策法规完善,百姓已经稳固的拥护我家族的统治,在以上两类地区任职,可以学到各种城市经营技巧;   丁类地区是官员的仕途起步城市,这类县城辖区小,人口单纯,在这类地区任职,可以学会初步的组织管理技巧,知道在县令官位上所需熟悉的行政手段,以及各种执政技巧……父亲是打算让我从丁类地区开始吗?”   赵武大笑:“我儿无需从丁类地区开始,你先去壶关吧,任壶关城守,那个地方既有丁类地区的特色,也有乙类地区的通商特点,等你把这两者融汇贯通后,就去丙类地区进行专业学习。有父亲我支持,你可以花一二十年的时间学习执政技巧。”   韩起有样学样的,要求:“通城地区类似壶关,让韩须去通城学习,我倒期望他多学习一下处理日常事务的技巧。”   如此商量完毕,韩起注意到田苏的尴尬,他召唤说:“苏,上车来,与我同行,咱们一起去国都履任。”   一个大贵族邀请自己的谋士同车,这在春秋是极大的荣耀——战国四公子信陵君曾用战车拉着毛公同行,春秋《左传》郑重其事的把它记录在历史中,认为它象征了信陵君的“礼贤下士”。田苏一番辛苦得到这份荣耀,他非常得意,兴奋的爬上韩起的战车,与韩起同行。   齐策本来就在赵武的战车上,他一直是赵武的车右。等韩起战车启动后,他低声向赵武抱怨:“田苏呼唤韩须与赵成,如同呼唤自己的奴隶,身为下臣,怎么能这样?主上,是否需要我去责备一下他?”   赵武目视前方,嘴角含着微笑,嘴唇微不可查的蠕动着,轻声说:“别理他,田苏是个阴沉的人,这样的人留在韩氏,未必是韩氏的幸运。我刚才支开赵成,不让田苏陪伴,就是不想让赵成受到田苏的影响。”   齐策笑着点头:“少主还年幼,等他长大了,田苏也该老了。让少主到壶关历练,避开田苏的言传身教,等少主长大后,田苏或许已经无法对韩氏施加影响了——这主意确实不错。” 第一百六十八章 不自量力的结局   稍后,韩赵俩人走回大子光的战车上,韩起亲自执鞭为大子光驾车(御戎),赵成作为大子光的车右,陪大子光聊天——作为一国君位的继承人,大子光配的起这份荣耀。   车队行进在晋国的田野上,这时已经是夏收,收割过的田野上只剩下麦秆,金灿灿的一片,散发着稻谷的芬芳。   这一片土地属于韩氏与魏氏的领地,它是一个大平原,处处是开发完善的农田。等穿过魏氏领地,就来到栾氏所在的曲沃——听这个名字,就知道这是一片肥沃的土地。   栾氏的领主武装是首先回国的,有了充足青壮劳力的栾氏,他们的农田整理的比韩氏还要干净整洁,如今麦田里正在忙着进行播种,这种播种属于二次耕作,播下的一部分是经济作物,另一部分则是二季稻。   对比韩氏领地的半茬麦秆,韩起微微摇着头,对田苏抱怨:“苏,农为国之本,你虽然忙着在公卿之间为我家族争夺权益,可家族的农耕你也要管一管啊,看看栾氏,栾盈那小子都播种了吗,我们的田地还没有收拾好。”   田苏坦然的回答:“主,光是埋头耕作农田能有多少收益?主这次大掠齐国而还,带回来的财物足够我们五到十年耕作的价值。再说,我韩氏缺粮吗?我听说赵氏今年大丰收,粮食多的谷仓都搁不下,前段时间东郭离还问我,韩氏需不需要粮草。我已经答应他用部分战利品购买赵氏的粮食,主上要多少粮食,我把韩氏的谷仓全部装满,也花不了多少钱。”   春秋时代,粮食是战略物资,甚至一国之内,家族之间也不愿相互出售多余的粮食。但韩氏背靠赵武这个疯狂改良粮种的专业种田的人士,确实不用为粮食发愁。   韩起回头瞥了一眼身后战车上的赵武,转头对田苏说:“赵武子在齐国的时候,跟我说赵氏的麦田打算陆续执行休耕计划。他说是因为土地有多少力量那是固定的,过去地上一年种植一季粮食,现在一年种植两季,地力呈现枯竭的趋势,他们的产量是在逐年下滑的,所以赵武子打算明年让三分之一的田地进行休耕。   他还跟我说,打算在那些休耕的田地上散播粪液以养田……啊,如此一来,赵氏明年的产量量至少下降三分之一,另外,农田撒播上粪,我不知道赵武子打算恶心谁,但撒粪之后,第一年的稻种我是不打算从赵氏购买的,我觉得有点恶心,臭烘烘的。   这样算起来,赵武子那里有两年粮食产量无法供应我韩氏,所以即使我们装满了粮仓,韩氏明年的粮食也不能供应充足啊。”   田苏马上回答:“休耕?上古的时候似乎有这种说法,说是休耕有利于恢复粮食产量……赵武子真是富裕啊,随随便便就决定三分之一的农田休耕,但其实,我们做到了他们前面。   今年我韩氏大部分劳力都出战了,农田等于荒芜了一季,然后我们用齐国的战利品购买赵氏的粮食,我们的田地等于提前一年进行休耕。至于主上说粮食不够的问题——我韩氏离虎牢城最近,今年戎守虎牢的是魏氏,通过魏氏在虎牢城购粮,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啊。”   就这样,一行人走走聊聊,悠闲的进入国都。大军穿过棘门之后,韩氏士兵调头南下,解散回家,赵氏士兵转身北上,也往自己的家里赶,随后,赵武与韩起身边只剩了自己的精锐卫队,他们在荀吴、魏绛的欢迎下进入国都,向国君献俘。   这次,赵武的坚持让晋国获得了巨大的利益,不仅齐国屈服了,晋国还在黄河南岸获得了一大片实际领土,此外,军队还从晋国捋回了大量的技术工人,晋国贵族都眼巴巴的望着赵武的战利品,等待国君做出分配。   其实,晋平公是个小娃娃,与其说他做出分配,不如说分配方案是范匄与赵武商量的——以国君的名义,最终确立的分配方案是:赵武获得黄河南岸新占齐国领地的二分之一作为自己的新封地,其余家族分享了剩下的一半,不予分配的四分之一土地归国君直属。   至于俘虏的五千家齐国俘虏,赵氏、韩氏各自拿走一千家,参战三国分走五百家,但他们需要从这五百家中献出一百家来,作为征税上交晋国。此后,国君拿走一百家,其余参战各家则按照出战人口数量,以及职位高低,经过一番均衡,重新分配下去。   分配完战利品,祭奠完太庙,赵武按照惯例献出了自己使用的弓箭,这张弓由国君封存在太庙,象征国君收回了军队的指挥权。而后范匄牵着赵武的手,走出太庙,环顾左右,志得意满的询问:“前年迁延之役时,我在黄河岸边上问叔孙豹——古人有句话叫做‘死而不朽’什么意思?……你猜他怎么回答?”   赵武装糊涂:“这么重大的话题……我早晨起来还没有漱口,不敢轻易回答啊。”   范匄哈哈大笑,答:“当时,叔孙豹也不愿回答我,但我继续追问,说:‘我们家,在虞以前就是陶唐氏,在商朝是豕韦氏,周朝是唐、杜两氏,现在晋国最强大,我们又在晋国是士氏(法官世家),我们这个家族是不是不朽?你猜……算了,你不用猜,我来告诉你叔孙豹的回答——   叔孙豹当时说:我曾经听说过‘不朽’这个词,你刚才所说的那些还不叫不朽,这叫‘世禄’,家族世代做官而已,这还不是‘不朽’。鲁国从前有个大夫叫做臧文仲,他死之后,他的话还能世代流传,这才是不朽。我还听说啊:人生最高的境界是树立德行让万代敬仰,其次是建立功业供国民怀念,其次是留下言论供后人传颂。   能做到这些,历经多长时间都不会被废弃,这才是真正的‘不朽’。至于您刚才说的,也就是保留了祖上的姓氏,守住了宗庙,使祖先能够得到祭祀,这样的家族,每个国家都有。并不是官越大,钱越多,就能不朽。’”   而叔孙豹的“不朽”论述被后人称为“三不朽”,世代流传,结果,叔孙豹也因此而不朽。范匄,除了在论述三不朽时稍稍提及它的名字,其他时间,无人在意范匄是谁?   哪三不朽?《左传》原文是:豹闻之,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   稍停,范匄又问:“在我任期上,打服了齐国,如果我能再度讨伐秦国,迫使楚国屈服,那么我是否就可以‘不朽’了?”   赵武思考了一下,恭敬的回答:“齐国是大国,这次我们肢解了齐国,将齐国的国库搬空,将熟练的技术人口牵走,齐国恐怕四五十年恢复不过来。而秦国畏惧与我们交战,如果再派一支军队过去示威一下,我估计秦人也会屈服的。   下面是楚国了,楚国始终没被‘征服’,如果楚国能被征服,元帅的功绩超过了文公时代的各位将领,确实能够‘不朽’。”   赵武不想说的是:范匄所说的这些功绩,都是几任元帅打下的基础,只是到了范匄这一代,水到渠成,让范匄摘取了胜利果实而已,历史不会忽略这点的,即使范匄篡改历史,历史真相终会浮出水面。   不过,这关赵武什么事?赵武不说。   范匄深深的吸了口气,眼中闪动着贪婪的目光:“这次大战后,我们国家的实力大大上涨了一截,齐国人今后恐怕要向我们买布制作衣服了。所以我准备逐渐下决心治理晋国的民政,最先执行的政策就是跟你学,把领主的专利全部收回领主,而后给予国民三年不战的时间,三年里再度发动对外战争,以此让百姓恢复。   我还打算继续执行免税政策,这几年,我们国家光是收取征税,如果不进行对外战争的话,足够进行国内行政开支了——今后我打算把精力转移到民政上面,你过去提议设立专业化军队,我认为这建议很好,今后军事方面由你负责,民事上面在于我。咱们一起把国家治理三年,三年后西征,先打服秦国,而后南征楚国。一定要逼迫楚王摘去王的称号,承认周天王是天下共主。如此一来,你我都能不朽。”   赵武这才有了点兴趣,他回答:“楚王擅自称王,楚兵一度打到王室附近,并询问王室鼎的轻重(问鼎天下),元帅如果能够迫使楚王取消王号,那是真的不朽。”   范匄得意洋洋:“武子说的不错啊,那么我把刚才讨论的那番话给鲁国汇报一下……”   范匄说向鲁国汇报,一个霸主国把自己的闲聊恭恭敬敬告诉鲁国,这是因为鲁国人掌握书写历史的权力,如果鲁国人不知道这番对话,他们根本不予记录,于是历史上就没有相关的记载。范匄将这番讨论特地告诉鲁国人,其实他真正想告诉的是叔孙豹,那意思是说:瞧见了没有,我已经确立了人生宏伟目标,连晋国的副帅都赞同我能不朽,你们鲁国人该服气了吧。   鲁国人不服气,叔孙豹看了这番话,嘲笑说:“范匄不知道什么叫做丢人吗,他一大把年纪了,竟然不如一个孩子懂事。赵武子这是劝他‘尊王攘夷’,他范匄年纪那么大,还需要一个孩子提醒他这道理。”   鲁国史官脸板的跟竹简一样:“我们当然要把这段对话记下来,一字不落,也好让后人明白一下……”   叔孙豹赶紧说:“不好吧,毕竟晋国为了帮助我们,出兵狠狠的教训了齐国,我们在这次伐齐战争中是最大的获益者,如果我们把这段历史如实的记录下来,人们不免觉得我们鲁国刻薄,得了晋国那么大的恩惠,却要对晋国元帅冷嘲热讽。”   史官终究是血肉之躯,虽然他秉承如实记录的原则,但涉及到国家形象,让史官还是犹豫了,他问:“如此说来,那我该如何记录?”   叔孙豹建议:“不如把我在黄河岸边与范匄的对话记录上去,把对话的时间推前……至于范匄与赵武子的交谈,咱们还是隐去吧,免得别人笑话我们鲁国不知感恩。”   此刻,晋国朝堂上,范匄正在意气风发,他大笑的宣布:“各位,我们的正义之师所向披靡,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这次也不例外,我们顺利地活捉了齐公子光、齐国猛士殖绰、郭最等人。要我说,我们最好把殖绰、郭最两个王八蛋扔到鼎锅里烹饪了,只是齐国大子光有点麻烦,他毕竟是一国君位的继承者,该如何处理,诸位有什么想法?   在我看来,我们有四个选择:第一,同样宰了他,以此警戒那些心怀不轨者,但这似乎冒犯了君权至上原则;第二,咱干脆放逐到西边放羊,通城之北是大块游牧民族放牧的地方,咱把他扔到草原上不管不顾,也算是一种处理方法;第三,放他回国,放归之前狠狠的训斥他一番,让他从此知道谦恭的侍奉霸主;第四,好好对待他,送他回去恢复他的君位继承权。   现在,诸位可以发言了。”   所谓“诸位可以发言”,其实,有资格发言的只有赵武——范匄比较强势,在跋扈的范匄面前,魏绛基本不说话,栾盈是他的女婿,知道这位岳父仇恨自己的家族,不敢随意开口。韩起则有点怵范匄,知道对方伶牙俐齿,话说不好要被这位元帅挖苦,干脆低着头不吭气。   至于士富与智盈,他们两个纯粹是八卿当中的摆设,哪有他们说话的份。   赵武咳嗽一声,提醒:“这位大子光其实现在该被称为‘公子光’,我听说他已经失去了君位继承权,在这种情况下,我认为放他回去,对我晋国利益最大。以前我总听说大子光如何英明睿智,但这一路走,我一路观察公子光,我发觉他与他祖父性格很相像……”   大子光的祖父就是那位喜好勇士的齐景公,最终,鸡鸣狗盗之辈横行国中,使得齐国法律秩序荡然无存,后来晏婴设计“二桃杀三士”,除掉了齐国勇士当中的为首者。   赵武接着补充:“比如这一路走来,他并不关心齐国失去的那些攻守将领,以及齐国贡献出来的王孙后裔俘虏,偏偏围着两位齐国勇士兼战场懦夫打转,我私下里跟公子光交谈过几句,他把这次齐国战败的原因,全归结为齐国缺少合格的勇士——如果他真这么想,我建议咱们不如放他回去。”   范匄是聪明人,马上明白赵武话中含义,频频点头说:“公子光没有反思齐国战败的真正原因,只是一门心思想着扶持勇士,这样的人回去之后,首先会挑动齐国的内乱,而后会用错误的方法治国——他越是努力,对我晋国的强大越有用。   只是,单单放他回国,他不过是一个普通公子而已,要想发挥他的最大作用,我们还需要找一个合适的时机……”   此时的晋国运气正旺,几乎是心想事成,如果这时候晋国闯进拉斯维加斯赌场,绝对是一口气掷出一百三十六把豹子的家伙——晋国卿大夫正在为合适的时机发愁,齐国送来机会了,齐国大夫崔杼派人偷偷来晋国,请求赎回大子光。   晋国的公卿大会还没有讨论完毕,范匄拿着崔杼这份请求,嘴都咧到耳朵根了:“真正是心想事情啊,你说我这个元帅,运气怎么这么旺,让我都有点不好意思?”   赵武问:“崔杼怎么说?”   范匄回答:“崔杼的请求里,依旧称呼公子光为大子光,而且他是要去秘密赎回,这就有问题,武子,你说我们要不要把这事推动一把?”   赵武微笑不语——几任晋国元帅都是老狐狸,但他们也都是仁厚人,这种背后下刀子的事情,前几任元帅都不屑而为,而现任元帅……哪怕是赵武竭力反对,范匄也会在背后煽风点火的,既然这样,他干脆沉默不语,装仁厚。   此时,齐灵公已经返回了临淄城,同行的还有他的继承人大子牙,而当时呈现在齐灵公面前的景象,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满目疮痍。   这次,最终攻破临淄城的是赵氏士兵,而赵氏士兵现在已经成了春秋文明的职业抢劫者,他们占据的城市已经不能简单的称之为抢劫了,是清洗。赵兵走过的城市,像飓风刮过一样,所有的值钱货一干二净,连房梁与砖瓦都难以留下,至于城市里的人……城市里如果还能有一只鸡幸存,那是疏忽,是赵兵的失职。   也不知道赵兵是如何做到的,短短两个月,被赵兵攻破的五层城郭只剩下平地,唯有地面上留的凹坑提醒人们这里曾经架设过房梁,天下闻名的临淄城墙也被图走路方便的赵兵扒的东一道西一道缺口。内城里,齐国数百年积累的财富,在赵兵的勒索下清零,连粮食也被席卷一空,残墙断壁组成的废墟里,游荡着是如同行尸走肉一般饥饿不堪的平民。   临淄成百年积累的成果,那么多的战利品,赵兵居然在两个月的时间搬迁一空,让人不能不佩服晋国人的高效率。   齐国百年励精图治,经过这一场战争,变的清贫如“洗”。   眺望着眼前这幅景象,齐灵公呆了呆,大叫一声,跌倒在车下…… 第一百六十九章 阳奉阴违   这是齐灵公执意要开始的战争,齐灵公看到这番情景,总算还知道掉泪,他呆滞地、喃喃不停的念叨着四个字:“阳奉阴违。”   从齐景公开始,齐国奉行对晋国“阳奉阴违”的政策,表面上对晋国很恭敬,背后里时不时的捣乱。齐灵公是把“阳奉阴违”政策执行的最彻底的,因他之故,“阳奉阴违”作为一个成语流传下来。   种的什么花结的什么果,播种蒺藜的人,别指望收获玫瑰——齐灵公现在看到的就是“阳奉阴违”的结果。   其实,人世间,所有“阳奉阴违”的行为,其实结果都如齐灵公一样,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这一结果从无例外。   只是有些人从不接受教训。   神经质的齐灵公目光呆滞,只是神经质的反复念叨“阳奉阴违”这个词,回到宫城后不久,他病倒了,在病榻上他不会说其它的话,只是反复念叨“阳奉阴违”这个词。   “我真傻,我知道晋国人不好对付,招惹他们干什么?呜呜呜呜……”每天,齐灵公不停地说这样的话。   “哈哈哈哈,好一个‘阳奉阴违’,哈哈哈哈……”有的时候,齐灵公又会仰天大笑。   不久,崔杼入宫探视齐灵公,察觉齐灵公已经彻底疯了,他立刻找晋国人商量,要求接回公子光。   范匄的条件很苛刻,要求崔杼用一百乘战车(战马四百匹)、四百家奴隶,以及相应的中鼎礼器赎回“大子”光,崔杼咬了咬牙,认下了这笔账,他私下里找公卿赞助——为了搜刮这笔赎金,连东海海边居住的人都被迫缴纳了一份税赋,而后崔杼悄悄的派人送到了晋国。   那位居住于东海钓鱼的人,名叫晏婴。   齐灵公立了公子牙为“大子”,让高厚作太傅,夙沙卫做少傅辅佐公子牙。把晏婴赶到海边钓鱼去了——齐灵公这项政策证明,战败过后,齐灵公依旧在自寻死路,原本嫡子贤能足以继承家业,他便废除这个儿子的继承权;原本名臣有能耐足以收拾破碎河山,他便让这位名臣下基层锻炼。或许,这种锻炼方式名曰:接受“(不识字的)贫下中农再教育”。   范匄收下这份礼物,琢磨了一下,找来赵武,通知对方:“齐国派人来赎大子光了,我看他们的礼物很丰厚,不如按计划送大子光回国吧。”   赵武翻了范匄一眼,范匄连忙表态:“齐国的礼物我不独吞,总要拿出一点来给大家分分……嗯,你是要战马?还是鼎器,或者奴隶?要不,分你一些玉器,我知道你家一向不喜欢玉器。”   赵武想了想,回答:“那就鼎器吧,这次我已经搜刮了太多的奴隶,不如要几个鼎器,这玩意我家还不多,拿回家做个摆设,既有面子又威风。”   范匄嘿嘿笑了:“说的对啊,你我正副元帅,干脆把鼎器都分了,剩下的奴隶交给大家分一分,如何?”   赵武躬身行礼:“听从元帅安排。”   范匄立刻叫自己的随从武士裴豹:“唤大子光来,就说齐国有人来赎他了。”   大子光上前冲范匄和赵武行礼,范匄兴趣盎然的问:“姜光,你国内有人来赎你,我打算放你回国,我晋国俘虏了你,又支持你回国争夺继承权,不知你回去之后,打算如何报答晋国?”   大子光愣了一下,鞠躬:“贵国先元帅智罂曾经回答过楚国类似的问题,范氏想让我重复一遍智武子(智罂谥号武)的话吗?”   范匄讨了个没趣,他眼角扫着赵武,赵武赶紧帮腔:“战场上失去的东西,只能从战场上获得,我们放大子光回国,乃是因齐国大臣崔杼的请求,我们已经获得了相应的赎金,所以无需大子光报答我们。如果大子光想要向晋国讨要点什么,那就战场上见吧。”   赵武子说这话,符合他晋国司马的身份,大子光脸色凝重的冲赵武躬身行礼:“晋国俘虏的不只是我大子光一个人,如果赵武子真心与我约战,我请求你释放我齐国殖绰和郭最两位勇士。”   范匄大笑:“两个无胆匪类,蚊虫一样的小人物,不值几个钱,便白送给你了。”   大子光再度向赵武郑重行礼,叮咛:“战场上见!”   望着大子光离去的背影,范匄笑的很得意:“年轻人一定要严诫自己不要做事冲动,大子光做事如此锋芒毕露,一点含蓄都不讲,我料他回去后必然有益于我晋国。齐国本来五十年之内无法跟我们争锋,他这一去,我看至少要加上五十年。”   范匄说的不错,自从晋国狠狠教训齐国之后,整个战国时代齐国都没有恢复元气,最终,甚至连燕国这样的小国都攻击到了临淄城下,所以齐国虽国大而无用。   送走了大子光,齐国的威胁已经彻底被范匄抛在脑后,他兴高采烈的问赵武:“武子,你看我们下一个攻击目标是放在秦国还是楚国?”   与历史上稍有不同的是,在赵武的精兵政策下,晋国顶住了楚国的组合权,从三个方面击败威胁自己的敌人,但自身的伤亡却很小,而真实的历史上,晋国虽然连续战胜,但国内武士伤亡很大,以至于虽然胜利,却无法对外反击,不得不寻求与楚国和平共存。   现在赵武攻克了临淄,从齐国获得了大量人力物力补充,使得范匄踌躇满志,一心琢磨他的不朽……其实,之前的公卿大会上,晋国的战略已经决定,范匄现在询问也是多余的,但他刚从齐国又获得一笔收入,便像一个多收了三五斗的土财主一样,忍不住要憧憬一下将来,所以又把这个不是问题的问题提了出来。   范匄是元帅,他老调重谈,赵武必须给他一点新东西,便带着思索的神情说:“这几天我与齐策反复探讨了攻秦策略,我打算用三年的时间制造战船,而后沿着渭水逆流北上。有了战船策应,我军的补给线路能够得到保障,便可以绕过崤山,从魏氏领地攻入秦国的腹心。只要我们在秦国占领一片不大不小的领地,修造一座坚固的城市进行防守,而后以此为据点,不停的进行殖民扩展,秦国在我们的逼迫下,要么屈服,要么步步后退……”   范匄眼珠转了转,想起什么似的回答:“哈哈,我们不是早说过了吗,军事上的事情是你的职责,今后全交给你了。我只管民政的事情。”   赵武板起了脸:“元帅,我晋国用元帅的职位担当第一执政,就是因为军事与民政难以分开,我要在渭水河边设立殖民点,今后几年我需要尽量修筑道路,贯通国内的大部分军城。这一点还需要元帅支持。”   范匄打哈哈:“修建道路,过去是司徒的职责,现在司徒是韩起,你直接跟他说。”   “那么,修建道路所需要的钱粮呢?”   范匄躲闪:“钱粮,我们已经几年不收税了,现在全靠征税维持,如果你所需要的钱粮数额大的话,大家分配的征税不免要少了……等等,我可以加征啊。”   稍停,范匄车转身,目光咄咄:“武子,你认为,我们明年召集诸侯,再度盟誓,如何?”   其实范匄想问的是:我们已经战胜了齐国,明年我们重新盟誓,要求诸侯国交纳更多的“征”,以减轻晋国的负担,并筹备对秦战争,怎么样?   怎么样?死贫道不死道友的事情,道友会怎么回答?   赵武爽快地回答:“全凭元帅做主!”   范匄笑容满面,肚子里骂了一句:“小滑头,说了半天,等于什么都没说。”   不过范匄对赵武的恭顺态度很满意,他欣慰的说:“那么,其余的事情我来操办,武子只管专心军事就行了。”   赵武面无表情的走出晋国朝堂,宫城门口,齐策迎接了他,低声说:“臣下打听到一个新闻,传闻栾盈抱怨说,他祖父在世的时候,家里虽然清贫,但还不至于连招待客人的力量都没有。如今他家里连多余的财产都没有,弄得他见客需要穿一件旧衣服。”   赵武一愣,他停住脚步问:“范氏最近有什么活动?”   齐策恭敬的回答:“留守国内的田苏闲闲的跟我说,中行氏跟范氏最近每日必举行宴会,中行吴与范鞅关系密切,两人把臂同游,每天喝酒喝到天亮。”   田苏什么脾气,赵武早知道,这位喜欢背后算计人的谋士,不会无缘无故跑来跟齐策说这话。赵武沉吟片刻,感慨说:“士燮早说过:晋国就是一个精力多的无处发泄的孩子,当晋国外部缺少敌人的时候,他们的精力就在内斗上。看来这次我们不免要牵扯进入家族争斗了。”   晋国以前几次家族争斗,赵氏学着韩氏置身事外,但这次,赵武当了副元帅,权力越大意味着责任越大,下一场家族争斗,赵氏将不可避免的卷入其中。   齐策弹了一下手指,指挥驾车的马车夫将马车赶过来,他一边邀请赵武上车,一边说:“范匄反复强调主上负责军事,我看他话中另有含义。下一场战争是针对秦国,主上不如借这个理由,暂时离开新田城……”   赵武上了马车,沉思着说:“这几年我反复思考攻秦策略,目前唯一的捷径似乎只剩下魏氏、智氏毗邻的领地。那片领地虽然有河流间隔,但渡河之后,对面的秦国是渭河平原,唯有从这个方向攻击,我们才能站住脚……”   论起来,向秦国攻击的途径有三条,一条是从赵武所在的太原平原向西攻击,这条攻击路线需要越过毛乌素沙漠。春秋时代的毛乌素沙漠虽然不像后世那样黄沙遍地,但也是水源缺乏的戈壁,沿这条路攻击,即使赵氏士兵有指南针保证自己不迷路,但大军补给非常艰难。   另一条路是传统的崤山攻击路线,越过纵横的秦岭才能进入秦国,从这条路进军,且不说沿途补给困难,即使攻击得手,在秦国占领一片城市,这座城市也是一个飞地,用这样狭小的地方承受秦国全国的疯狂反扑,恐怕站不住脚。   最后一条路线是赵武琢磨出来的,整个春秋战国时代,甚至整个中华文明的历史中,没有人想到用这条路线攻击,那就是水路。   秦国与晋国之间的国境交界处,是按照自然地理划分的,从西而来的渭河及南北走向的黄河形成了魏氏领地与秦国的自然地理边界。黄河汇集了渭河之后,一路向北奔腾,形成了河套地带,在黄河的潜流地带,崤山深入其中,用山势逼迫黄河在此蜿蜒,水流变缓,变浅,这条路线也就成了秦岭向山西进出的传统路线。   整个中华文明历史当中,北方几乎很难见到水军的身影,这是因为黄河冬季要结冰,水军成了季节性军队,所以千百年来,没有人想到利用河流运兵,完成攻击行动。   稍停,赵武继续补充:“不过,前往渭河流域筹备攻秦,对我赵氏毫无益处,毕竟那是魏氏的领地。我们的努力只能便宜魏氏。”   齐策眼睛眨了眨,跟随赵武登上兵车,马上低声建议:“不如去齐国——主上,大子光回到齐国后,自然有一番振作行为,而我们在黄河南岸获得的新封地,也需要一个冬天来巩固,主上干脆去黄河南岸,一方面可以监视齐国的动态,一方面可以在齐国修筑军城,完成整军活动。”   这个建议很符合赵武的心态,他沉思片刻,马上叮咛:“需要找个好时机,立刻提出我们的建议。”   新田城南郊,赵武的姬妾迎出府外,隆重欢迎了夫主的凯旋归来。这次赵氏在伐齐战争中,获得的收获难以想象,附属赵氏的小家族赚的盆满腹满,对赵氏家族的拥护愈发热切,此战过后,人人都渴望着赵氏再次发出全族召集令,好分享战争大餐。而作为领主,赵氏的收获也超过了预期。一千家俘虏,超过七千人口移民到赵氏,大大充实了赵氏的力量。与此同时,通过战争,赵氏沉重的打击了齐国的纺织业,并且携带无数纺织机与纺织工人返回赵城,从今往后,赵氏在纺织业上,想不成为天下第一都难。   智姬已经听到赵武任命嫡长子赵成为壶关城守的消息,她的欣喜发自内心,依据春秋礼节,智姬匍匐于地,欢畅的说:“夫主辛苦了,我赵氏此战过后,已经成为国中第二家族,夫主南征北讨,今日总算达成了愿望。”   白发苍苍的师偃也在迎接队伍中,智姬的话引得他涕泪长流,刹那间,他眼前像过电影一样,无数场景迅速掠过他眼前,有赵武加冠时,寻求各家族支持的小心翼翼,有赵武在鄢陵大战中的孩子气,当然,更多的场景是他与师修共同教导赵武的场面。   程罂已经殉职,公孙杵臼献身,师修病逝,这些人的牺牲终于换来了赵氏的崛起,现在,论领地面积,赵氏是国内第一,论人口,赵氏或许不如其它悠久家族,但像赵武这样擅于搜刮,要不了多久,赵氏就是国中第一家族。如此一来,赵氏重新崛起的愿望实现了,这群老臣也可以欣慰的去地下世界,告诉赵氏先祖。   师偃噙着泪,喃喃说:“我师偃终于活着看到了这一天,赵氏如今是副元帅了,我赵氏的蓬勃,谁也无可阻挡。”   单婉清抱着她的孩子上前,娇声迎接赵武,她舞蹈再三,吟诵:“匏(音袍)有苦叶,济有深涉。深则厉,浅则揭。   有弥济盈。有鷕雉鸣。济盈不濡轨。雉鸣求其牡。   雝雝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   招招舟子,人涉昂否。人涉昂否,昂须我友。”   这首诗是《国风·邶风·匏有苦叶》,描述一个待嫁的女郎,站在济水河边,望着对岸,苦苦地等待自己的心上人她坚信未婚夫无论遇到什么艰难险阻都一定要来。姑娘有盼望,却无疑惑,尽管大家渡河去了,她仍然在等待,等得那么坚定,那么执着。   匏,也就是葫芦,它也是古代救生圈,谐音“朴”——高丽国朴氏的来源是:腰中别着葫芦渡海而来的人。   王卿之女的欢迎词品味明显高于智氏这个大国累世公卿之女,这也是单婉清想告诉赵武的。   单婉清用这首诗表示她对赵武的信任,坚信对方一定能够遵守承诺得胜而归。   她用这首诗歌表达出自己的痴情。   明显让单婉清踩下去的智姬很不满对方这种凡事力求表现态度,但她却对此无可奈何,周王室的文化底蕴不是晋国这种百年霸主所能比拟的,智姬忍了忍,转而说:“夫主以前说将邯郸赏赐给赵丹,这次成儿开始治理地方,夫主不如也让赵丹建立自己的幕僚班子吧……总是为赵氏开枝散叶。”   齐策赶紧踏前一步,阻止说:“不可,虽然,如今赵氏别宗(指赵旃家族后裔赵胜以及赵获)赵获逐渐崛起,令我赵氏稍有内忧,但别宗给我们的内忧只是小祸患,我赵氏本宗可不能自乱阵脚,况且邯郸濒临河水,对面是卫国,今后那里将是交通要道,它的发展前景远远超过赵城,主上也早有意思将赵氏的居城迁往邯郸,这样的一座主城,不能轻易分给别人。” 第一百七十章 打你没商量   赵武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谈论这件事,开玩笑,刚刚回家就一脑门子家务事,谁有这心情。他一摆手,抬脚往府里走,随口说:“赵丹还小,现在,干嘛考虑十年后的问题。”   单婉清竭力表现,却毫无收获,脸上已经挂上了失望的表情。齐策紧随赵武向园子里走,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低声自语:“十年后,谁知道赵氏发展成什么样子,现在忧虑十年后的事情,谁知道十年后是否后悔。”   单婉清恍然大悟——没错,赵氏现在发展的速度越来越快,十年后,等她的孩子赵丹长大,也许她现在的安排已经落伍了,也许会有一座更胜过邯郸城的城市出现。   单婉清赶紧抱着孩子尾随赵武,她这一移动,智姬赶紧不甘落后。   赵武走过自己的姬妾,府门口,女儿赵蓝捂着一柄木剑,摆出箭术的大三段姿势,双手将木剑高高举过头顶,将府门堵的严严实实。口中喊道:“父亲,这次你又攻破了一个国,给蓝儿带回来什么礼物?一个国家的财富任父亲挑选,对蓝儿可不要吝啬哦。”   赵武笑着止步,向左右骄傲的炫耀:“瞧见了没有,这里还有一个更狠的家伙,我打劫了齐国,这里却有人打劫了我。”   家臣们配合的笑了起来,卫敏拍着腰里的宝剑,凑趣说:“宗主号称晋国第一将,也有人说宗主其实是天下第一将,但我看,娇娇其实才是真的天下第一将,她把你这个父亲都抢劫的一干二净。”   “娇娇”是春秋时代的一种称呼,相当于现代的“宝贝”、“娇女”。   卫敏的马屁赢得大家一阵哄笑,赵武上前抱起爱女,得意的说:“有钱难买我乐意——别人在父亲的威严面前,恐怕不敢抬头,唯独我家娇娇,打劫起父亲来,仿佛喝凉水一般简单,所以我叫娇女是当之无愧的晋国第一将。”   赵午晃着胖胖的身躯从门角露出半个脸,这孩子是庶子,有赵成在前头,家臣们对他的教育有点懈怠,于是赵午有点好吃懒做,吃的多活动少,最喜欢的就是吃饱喝足,捧上一本书躺到床上阅读一天。不过,在家臣的眼中,这个胖孩子继承了父亲制作器械的天赋,他最喜欢翻弄父亲的《百器谱》,肥胖的小手却有着罕见的灵活,制作起精密器械来,连熟练的老匠师都自愧不如。   赵午在家臣面前不得宠,在父亲面前有点胆怯,他姐姐、长女蓝儿是智姬所生的嫡女,一贯受到纵容,故此,赵午总喜欢躲在姐姐后面煽风点火,他的性格倒是深受田苏的影响。   姐姐的拦门行动失败,现在钻在赵武怀里只顾撒娇,赵午不得不赤膊上阵,悄声提醒:“姐姐,听说父亲这次带回来上万张纺织机,以及难以计数的齐国纺织工人……”   蓝儿被提醒,马上拽着赵武的衣袖,撒娇说:“父亲,我和小午打算自己成立一个纺织厂,你送我一些齐国的织工以及织布机,如何?”   赵武别有深意的扫了一眼二儿子赵午,轻描淡写的说:“齐国的织布机我看了,听说有齐人曾将织布机的梭子斜立起来,让一个织布机带动十几个梭子,大大提高了功效,可是,大家都传说有这样一台神奇的织布机,却没有人见过。”   赵午再也忍不住了,他跳出来,挽着袖子说:“父亲,交给我,我,我一定替父亲挖出那位制造神奇织布机的匠人。”   赵武目的达到,他指点着一名随从,吩咐:“领二少主去挑选织布工人与织布机,把他所需要的都给他……嗯,其实,齐人能做到的事情,难道我赵人便做不到,好歹我也是匠器大师,难道赵氏做不出这种神奇织布机?”   中行姬赶紧挺身而出,她提醒:“午儿年纪小,知道怎么开工厂吗?这件事太麻烦……”   稍停,中行姬突然开窍了,她转身拉着荀姬的手,催促说:“荀姐姐,你陪午儿去,将来午儿开了织布厂,我让他送你一份脂粉钱……”   荀姬脚在动,嘴里还强硬的说:“我身在赵家,赵氏富甲天下,难道还缺我一份脂粉钱吗?”   姬妾们这番小心眼赵武并不在意,他头也不回带领家臣进入府中,先是在巫师的带领下祭奠了祖庙,而后组织家臣开了庆功大会,商定了对参战武士的犒赏,再然后,众人一起喝了个昏天黑地……   歇息了几天,赵武开始处理家务事,一批批犒赏分发下去——在他犒赏参战武士的同时,晋国各家族都在狂欢。   齐国这块肥肉实在富足,赵武从齐国带回来的战利品,以及齐国缴纳的征税,让每一个参战家族都眉开眼笑,连那些先期回国的家族武装也收到一份战争收获,虽然主持分配战利品的是范匄,但贪婪的范匄即使拼命的贪,分给其余各家族的战利品也远远超过这数十年的战争收获。   于是,晋国上下一团和气,大家都盼望着、类似的战争再来一次。   在这种气氛下,赵武发布组建常备军的政令得以迅速推行,常备军的主力是各家族庶子,以及有志愿用武力取得荣耀的国人与猛人。由于赵武挑选了当兵对象没有破坏各家族的基本武力,因此,各家族们也乐见其成,他们纷纷把家中没有继承权的次子与庶子推出来,送入常备军中,交给赵武整训。   新组建的常备军名为“武卫军”,这是春秋时代第一次组建常设的军队。建立常备军的原因在于晋国三面受敌,一年数次征召武士,使得国力匮乏,领主们疲于应付,因而从战争实际需要来说,国家需要这样一支由职业军人组成的军队。   武卫军的设想最早是由范匄提出来的,范匄担任副帅的时候搭起了武卫军的框架,但他要求各家族交出部分武力,以填充武卫军,这个主张受到各家族抵制,使得范匄空有武卫军的框架,没能将武卫军组建完成。赵武一上手,确定了征兵对象后,两三个月的工夫,武卫军成军了。   武卫军名义上受国君直接指挥,它也是由武宫统领间接指挥的兵力。晋国本来有四个整编军,武卫军的建立,意味着晋国有了五个整编军,但晋国的国力实在难以支撑同时供养五支军队,因此,这年秋末,晋平公发布命令,正式撤销了新军编制,新军将士富转入民事职务,智盈所带的智氏领主武装并入了中军,由赵武统帅。   稍后,赵武以副帅的命令宣布命令:武卫军正将为赵成、军佐是智盈。   这年,赵成十四岁,智盈十二岁。两个人都没有成年。   但晋国确实需要两个未成年人统领这样一支军队,因为武卫军刚建立,名义上它的最高统帅是国君,其体制、归属以及日常后勤补给都需要十几年的时间去摸索完善。由两个未成年的小娃娃统领一支青年军,等他们成年后,估计这支军队已经成型了。   这年秋,赵武以及赵氏家族的家臣都在忙着组建常备军,与此同时,齐灵公的疯症越来越严重,当年秋,齐大子光带领殖绰、郭最两名齐国勇士悄悄回国,等冬季来临,齐灵公病危,崔杼动手了。   崔杼动手前先去了一趟后宫,名义上是看望齐灵公,然后他出了宫,来到朝堂召来齐国卿大夫们宣布:“君上刚才回光返照的时候说了,公子牙能力有限,让公子光作回太子,继承君位。”   齐国大臣对崔杼的宣布稍稍有点惊愕,这时,齐国名臣晏婴依旧在东海钓鱼。   齐国朝堂上一片死寂,大臣们正在彼此用眼光交流感情,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大子光的身影从殿后冒了出来,他左边是殖绰,右边是郭最,在两位猛士的保护下,大子光不慌不忙走到国君的位置上,轻松自如的坐下。   齐国大臣惊的说不出话来,齐灵公疯了,但他还没有死,国君没有死,大子坐到国君的君位上,这不符合传统的春秋礼仪。   崔杼上前一步,宣布:“从今日起,由大子光主持国政……”   崔杼话音刚落,殿角一个人影窜起,他扑向了殿外,门口拦阻的武士挥戈拦阻,此人毫不犹豫的抽出宝剑,叮当几声,一名持戈武士脖子上冒出鲜血,软软坐到地上,另一名持戈武士捂着腋下,踉跄退后……   大子光身边,殖绰、郭最还在发呆,大子光跺脚:“怪不得晋国人一个赎金不要,肯放你们两个人随我回国,你们果然一钱不值,为什么不拦阻?”   殖绰嚅嗫的说:“刚才冲出殿中的是宦官夙沙卫,他是君上任命,辅佐大子牙的少傅。”   大子光气的一个倒仰,不满的训斥:“现在我是国君,我是大子,什么少傅,我怎么不知道?你们两个废物,还不快追。”   两位猛士醒悟,拔剑追了出去,崔杼赶紧提醒:“留下一位,公子牙还在后宫。”   大子光也不顾满朝的大臣,他嗖的跳了起来,拔剑在手,回答:“公子牙在什么地方,我去找他。”   崔杼抬了抬脚尖,心中稍稍犹豫,公子牙已经拧着出鞘的宝剑窜入殿后。崔杼脚尖抬起,刚刚准备迈出步子尾随大子光,眼角瞥见晋国大臣神色不稳,他马上收回脚,在原地站立,咳嗽一声,宣布:“公子牙乱政,如今大子光拨乱反正,除了公子牙的少傅夙沙卫,以及执政高厚外,其余人各留原位……”   稍停,崔杼宣布:“高厚没有来上朝,我需要几位勇士去请高厚,谁肯为大子光走上这一趟……”   殖绰郭最提剑响应,齐国卿大夫中也有人表态愿意同行,崔杼微微一笑,开始指挥齐国卿大夫动手……   宫城后殿——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后宫,大子光没有找见他的兄弟公子牙,找见公子牙的母亲戎子,戎子跪在地上拦阻公子光,哀求说:“光,你弟弟还没有成年,什么事都不知道,他继承君位,全是你父亲的主意,如今你父亲卧病在床,请你看在父亲的份上……”   大子光听到戎子说公子牙继承君位是父亲的安排,已经不愿意了,看到戎子紧紧拽着他的衣襟不放手,公子光赤红着眼睛,狠狠的将手中的剑插入继母戎子的胸膛。   戎子惊愕的瞪大眼睛,不等她发出质询,久经战阵的大子光手快,他抽出宝剑,顺势在戎子的喉咙上一抹。   血色流淌一地,大子光闪得快,血液没有溅上自己的衣服,他小心的检查了一下衣襟,马上提着剑又去搜索后宫。   稍后,崔杼把朝堂的事情安排完毕,引领着宫城守卫赶了过来,见到大子光依旧疯狂的寻找,他冲武宫守卫暗自示意一下,武宫守卫马上去安排人手寻找执勤的官员。稍停,执勤官员汇报:“夙沙卫刚才闯入后殿,带走了公子牙。”   大子光依旧陷入疯狂之中,崔杼把这番话连续重复了三遍,大子光才冷静下来,他扶着血淋淋的宝剑,询问:“他们会去哪里?他们能去哪里?”   崔杼轻松的回答:“夙沙卫一定不敢在城中久留,只需要问一问各个城门的守卫,就知道他逃跑的方向……”   缓了口气,崔杼马上问:“戎子夫人倒卧在后宫门前,大子,是否让士兵收敛戎子的尸骸?”   大子光咬牙切齿:“不许收敛她的尸体!把她暴尸朝堂,做为后宫夫人的警戒。”   崔杼沉默片刻,低头回答:“喏!”   崔杼这一点头,立刻造就了春秋时代第一丑闻——因为春秋时期“妇人无刑”,即没有针对妇女的刑罚,也就是说,在法律上,妇女不受刑罚。譬如当初三郤被杀,郤犨的老婆鲁郤姬就可以带着儿子回娘家。   在这个时代,即便一定要对妇女用刑,也不应该在公众场合。那种在公开场合非人类的对妇女用刑的,一定属于“盛世”。比如前清的秋瑾被剥光上衣游街示众后裸杀,以及张志新被割去喉咙、装一截塑料喉管后游街被杀,那都属于“盛世”行为。   而公子光杀继母并暴尸,在这个时代独一无二的,属于禽兽行为。为此,《左传》、《春秋》郑重其事的记录下这件事,并予以强烈谴责。   后来,连齐国盟友楚国人听说后,也对公子光非常不屑,认为公子光追杀自己的兄弟,将继母亲手屠杀,并暴尸朝堂。如此行为,简直不是文明人所干的,它专属于未开化民族——新民主主义革命胜利后,秋瑾同伴使民国立法废除对女子的公开行刑,曾被认为是中华民族走向“民族开化”的胜利……嗯,他们错了!对妇女游街示众,在秋瑾之后并没有终止。   公子光宣布将戎子暴尸之后,城门卫眨眼来回报,夙沙卫领着公子牙直奔高唐而去。公子光立刻宣布召集军队,追杀自己的兄弟——战败后的齐国,他们首次动员全国的军队,不是为了雪耻与报仇,而是追杀着自己的同胞与国君的兄弟。   此时,晋国的朝堂上正在举行宴会,这场宴会既是丰收祭奠,也是对于齐国的战争犒赏。对齐战争结束后,战利品已经分配下去,夏收已经结束,即将进去秋割,趁着这闲工夫,晋国公卿大夫欢庆一堂,庆祝他们打遍天下无敌手。   宴会开始,首先出场的是宋国的乐舞。宋国的乐舞一向以场面宏大而著称,晋国公卿们兴致勃勃的欣赏着宋国的音乐与舞蹈,当他们意犹未尽的时候,鲁国的乐舞上场了。   鲁国的乐舞以礼仪严格而著称,盛大的殿中一板一眼,悠扬的敲着节奏,军国主义国家,晋国人喜欢这种一丝不苟的乐曲,这场乐舞将欢庆的场面推向高潮。   接下来是齐国的表演,齐国的乐舞以曲调多变著称,齐女婀娜的舞姿令公卿沉醉,年幼的晋平公看到高兴处,突然憋不住发出一声感慨:“哎,其实当国君真的也没什么快乐可言,只是自己的话别人不敢违背罢了。”   晋平公话音刚落,一旁奏乐的师旷嘎然而止,音乐的突然停顿让舞蹈的齐女不知所措,正踌躇间,师旷捧起琴冲晋平公砸了过去,晋平公急忙躲闪,琴啪地撞在墙上,摔坏了。   这是充满封建意识的一砸!   晋平公大惊:“师旷,你这是要砸谁啊?!”   师旷冷哼一声,答:“刚才有个小人在国君旁边胡说八道,他居然说做国君最大的好处就是‘自己的话别人不敢违背’,他忘了做国君必须承担的责任,他忘了被驱逐的卫献公,他忘了被杀的晋厉公——我砸的就是那小人!”   领导说了话别人不敢违背,按现代话说:那叫“组织原则”,违背的人都是“无组织无纪律”,这样的人连“倪萍姐姐”都不齿。人“倪萍姐姐”活着,还能每年代表最广大人民群众,最高原则是:从不给领导捣乱。   晋平公哭笑不得,答:“刚才是我在说话!”   师旷扬起了那双看不见东西的盲眼,平静的回答:“啊,是吗?刚才的话,真不是一个国君该说的话啊!”   晋平公左右寺人(太监)大怒,说:“既然你知道这话是国君说的,怎么还敢冒犯国君?你刚才说起厉公——别人用剑刺杀了厉公,你一个瞎子,难道打算用琴刺伤国君?” 第一百七十一章 内乱再起   晋平公左右的太监们唯恐天下不乱,但他们说的这话,不小心冒犯了所有的公卿。当初弑厉公,在场的人个个都有份,连赵武都是坐视事态进展,心里妹子美姿美姿的。   所以,太监们把话说完,在场的公卿都目露凶光,悄悄把手神向了腰中的宝剑——当初我们杀厉公,为的是寻求一个公正,怎么,你们这活儿没卵子的不服气是怎地?哼哼,我们再杀一个国君或许有顾忌,但杀百十个太监,没问题。   晋平公身边的武宫守卫、赵武长子赵成见情况不对,按住腰中宝剑走到晋平公身前,用身体挡住了公卿大夫的视线。他把目光望向父亲,赵武只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露出紧张情绪。   晋平公没有感觉到场中的气氛紧张,他毫不在意的咳嗽一声,自顾自说:“怎么能处罚师旷呢?他是我父亲的大臣,我的师保,平常总教导我很多做人的道理,我身为学生,怎么能惩罚自己的老师……快放了他吧,我要以此作为鉴戒。”   晋国公卿们松开了腰中的宝剑,赵武插话,打岔说:“把我那副琴拿来……老师(指师旷),君上已经愿意接受教诲了,请老师继续奏乐。”   师旷侧耳倾听了一下公卿们的动静,轻轻点头:“怎能不欢乐呢?我晋国全亏卿大夫们的努力,终于赢得了长久的和平,我们有资格享受这场欢乐啊……请让我演奏。”   音乐声重新响起,齐女继续舞蹈,晋国公卿继续饮酒……   音乐声中,范匄俯身与赵武交流,他低声说:“人无信不立,先元帅荀偃病逝前,我在他的病榻前立誓,代替他彻底解决齐国的问题,你认为齐国现在算是被解决了吗?”   赵武想了想,轻轻摇摇头:“大子光是齐国的变数,他回去之后,齐国必然展开内乱,等内乱平定之后,我担心他不承认过去的盟约,毕竟那份盟约是他父亲签订的,而他父亲现在疯了。”   范匄眼一闪,马上接过话头:“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与齐国之间的盟约并不稳定,大子光取得内乱胜利后,我们必须与大子光重新确立盟约?”   赵武点头:“恐怕我们即使与大子光签订盟约,他事后也不见得承认。齐国现在追求的是喘息之机,等到齐国稍稍恢复,以大子光的性格,他一定会报复的。”   范匄欣然点头:“那就好,我就担心齐国人从此不敢战斗了。”   范匄说这话,实际上是有私心的。他答应了荀偃要彻底解决齐国问题,现在带回齐国战利品的是赵武,那么解决齐国问题的是赵武而不是范匄,范匄很不甘心。   但如果齐国出现反复,他们想着通过反抗减轻自己身上的征税压力,那么正中范匄的下怀,他可以亲自带领军队解决齐国,并将“征服”齐国的荣誉捏在自己的手心。   范匄的贪心毫不掩饰,赵武没有跟他计较,他反而建议:“武卫军即将整编完毕,既然齐国开始内乱了,不如把武卫军派往黄河南岸,在我们新占领土上与邾国(新迁移后的邾国)进行联合军事训练,以便警戒齐国。”   范匄点头:“军事问题你说了算,我等今年只管坐看齐国动荡,等明年春耕结束,我打算征召范家军以及魏氏、栾氏部队,再次邀请齐国人会盟……你觉得怎么样?”   范匄现在是元帅,他名下统领中军,而中军副将是赵武。范匄要出征齐国,却不带中军去,反而要肢解中军,留赵武这个中军副将在国内,自己带其他军队去——他是想去占便宜。   赵武征齐获得的收获令晋国贵族眼红,范匄现在想亲自出手掠夺了。   赵武想了一下,答应下来:“今年粮食收成还好,我打算征发二十万青壮整修国内道路,这些青壮用‘纳赋’的名义,召集他们新建贯通南北的道路,其中包括我们新占的领土,但我希望国内能出一部分钱粮,支付部分劳动报酬。”   范匄想了想:“二十万嘛?虽然用纳赋的名义征召修路工匠,可以节省部分钱粮支出,但不管怎么节省,依就是一大笔钱……算了,整修国内道路,确实对各地领主都有益,我许可了,回头我马上给韩起下命令,让他从国库调拨钱粮。”   范匄说完,音乐恰好停顿了一下,轮到郑国敬献的歌舞伎上场了,公卿们坐直了身体,准备欣赏郑国歌女的表演。   郑国是个大国,春秋第一霸是从郑国开始的,这样一个曾经的霸主国向晋国敬献歌舞,更何况郑国的屈服是大臣们奋斗十几年才取得成果的,故此,公卿大臣见到郑女上场,心中满有成就感的,他们端正了身姿,准备好好欣赏郑女的妙曼,也顺便欣赏自己的得意。   宫廷乐女果然不同于民间——对于郑奴,赵武手上并不缺乏,他获得的一批战俘就是郑国战俘,而后,郑女当中长的好看一点的、清纯一点的,都被他挑出来交给鲁郤姬训练。而鲁国是与宋国并称的礼仪大国,其在艺术上的底蕴不是晋国所能比拟的,鲁郤姬精心训练了一批又一批郑女,另外还有顿国女乐,陈国歌女,再加上如今的齐女,赵武府中已算是汇集天下音乐之大全。   而一向以来,赵武就享有优待艺术家的名气,“叶公好龙”的那位叶公现在就定居在赵氏,以教导赵城学宫的学生绘画为生。叶公之外,列国无数的艺术家,以及有一技之长的闲人,都在赵氏享受着高待遇,赵氏的歌舞也为赵武增添了一丝艺术家族的色彩……然而,民间力量培养出来的艺术家,总没有宫廷艺术家那样格局宏大。   如今做在朝堂上,比较一下郑国君主献来的国家级歌舞女,赵武手头那些舞妓、歌伎就被比下去了。所以赵武看的很入神……   陡然间,他发现范匄身边多了一个人,此人的嘴唇刚刚离开范匄,似乎刚结束了与范匄的悄悄话,而范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牙齿咬得咯咯响,他狠狠的盯向了座位下手的新军佐栾盈。   赵武沉思了一下,轻轻的摇摇头,冲身后使了一个颜色,田苏立刻凑近赵武,低声说:“刚才说话的是乐王鲋,这小子跟赵氏少主赵成关系很好,不过此人向来无立场,是国君的佞臣而已。”   赵武轻轻点头,齐策凑过来补充:“我听说栾盈最近一直在抱怨,说他父亲的财产都被母亲栾祁氏搬回了范氏,而且他母亲栾祁氏还与管家关系暧昧,栾盈怀疑父亲死因不明,或许是被毒杀的……”   歌舞声稍停,范匄挥挥手,命令歌舞退下,他举杯向栾盈敬酒,说:“新军佐,赵武子刚才跟我谈论,齐国虽然屈服了,但我们需要在黄河南岸建造一座城池,以便就近监视齐国动态。这活儿不是很劳累的活儿,新军佐能否替本帅操劳一下……”   栾盈眼睛也不眨,果断拒绝:“征服齐国是副帅的功劳,稳定征齐的战果是元帅的责任,我栾盈岂能插手齐国的事情?但如果元帅发动大军一块前往齐国筑城,我栾盈愿为副手。”   栾盈聪明,比他父亲栾黡聪明数倍。   齐国的外交原本是范氏的囊中之物,而赵武打下齐国之后,齐国今后的外交代理权,最后的归属难以确定。在这个时候范匄派遣栾盈独自去筑城……栾盈害怕万一自己跟齐国的交往触犯了范氏与赵氏的禁忌,那就不好交代了。   所以他干脆拒绝。   范匄端起酒杯,轻轻呷了一口,语调缓慢的说:“也罢,新军佐既然不愿去齐国的地盘,那么去秦国如何?这几年,我与副帅武子筹划着报复秦国,魏氏的武威堡需要重新修缮,另外,我们最好在魏地再修建一座船坞,以便做为今后的造船基地……新军佐可以统领栾氏家将,前去魏地筑城,那里终究还属于晋国,可否?”   栾盈在犹豫。   范匄一向霸道,如今他如此好说话,用商量的口气询问栾盈,让栾盈很不适应,他还在犹豫,新军将魏绛点头答应:“既然让在我魏氏的领地上筑城,我魏氏当供应一切粮草。”   栾盈见到无可推辞,他站起身来,拱手回答:“喏!”   此时,天色渐黑——有师旷在,大家都不好意思彻夜宴饮,这位盲人乐师可是曾因晋悼公彻夜宴饮,狠狠的教训过前任国君,所以见到天色晚了,范匄站起身来宣布:“今日,列国敬献的歌舞班子都留在宫中,国君请随意享用。我等如果再无其它事情,大家都散了吧。”   公卿大臣们依次向国君行礼,恭敬告退。   等人都走空了,晋平公郁闷的转向身侧,询问武宫守卫赵成:“阿成,你刚才看到了吗,师旷刚才拿琴砸我,他想要谋杀我。”   赵成小小年纪,已经沾染上晋悼公与其父的老成,他波澜不惊的拱手说:“君上,我父亲曾说:责任与义务是相等的。在这个时代,每一个享受权力的人,都该牢记自己应尽的义务。我赵成对赵氏有义务,是因为我平白享受了家臣的尊重。从这个道理上来说,君上不应该在宴席上说那些话啊,君上只顾享受君主的权力,却忘了提一下君主的责任,难怪师旷要发怒。好在嬖人们要处罚师旷的时候,君上说了一句真心话,才使得气氛缓和。   臣年幼,大道理懂得不多,但不敢用自己的无知误导君上,臣唯有恳请君上今后亲贤人,远小人。”   晋平公散漫的点点头,回答:“寡人知道了……元帅留下的列国歌伎呢?阿成可以先退下了,寡人瞧着一名郑女舞姿不错,想与她再亲近一番,今日无事了,请阿成退下吧。”   赵成脸色怏怏的退了下去,等他看着家臣安排好宫城值班人员,闷闷不乐的走出宫城,发觉自己的父亲赵武还停留在宫城门口,正与韩起窃窃私语。   见到赵成过来,韩起也没有回避,继续说:“据说栾祁氏询问兄长范鞅,说:‘父亲重要还是丈夫重要?’,范鞅回答:‘当然是父亲的家族重要,因为父亲你无可选择,而丈夫你可以一选再选。父亲所在的家族决定了你的阶层,决定了你所嫁的丈夫的挑选范围,而丈夫那是随时可以更换的。’   栾祁氏听说后,立即向父亲范匄告发自己的儿子谋反——叔向刚才告诉范匄的,大约就是范匄收容箕遗、黄渊的事。本来范匄对栾盈就非常警惕,时时寻找下手的机会,而栾盈乐善好施,收容王逆,如今又特定收容了两名著名剑士箕遗、黄渊,难怪范匄不愿意继续忍下去。”   赵武面色难看,他招招手,让自己的儿子登上自己的战车,忧心忡忡的感慨说:“又一场家族屠杀开始了,这次,恐怕更加血腥,更加难以躲避……”   韩起叹了口气:“从明天起我住你家,我的家族军队也住进你的园子,你我两个人联手,再加上智氏的军队,恐怕别人想动手,也要掂量一下。”   此时,栾氏的谋士正在劝解栾盈:“主上,谁都知道我们与范氏剑拔弩张,在这个时候,我们怎能轻易离开国都?不如找国君求个情,请国君出面缓和一下。”   栾盈叹了口气:“你们知道文公的事情吗,文公在外而生,他的兄长留在国内,却被献公处死。我只要把栾氏的军队带在身边,范氏怎能轻易动手?况且我栾盈自认做事兢兢业业,元帅怎能无故降罪于我呢?我栾家如果有罪,那我该死;如果没有罪,上天不会平白用雷霹我的。”   上天有时候是会瞎了眼的。   栾盈动身后不久,范匄开始召集诸侯聚会,名义上是准备再度征服齐国,以确定赵武征齐的成果。眼见着诸侯逐渐到来,范匄动手了,他先要求赵武出动三百赵氏甲氏,遭到赵武断然拒绝。范匄随即指派荀吴(中行吴)来调动智氏的领主武装,但随即被智娇娇压下。   经过试探,见到以赵武为首的“赵韩智”三家联盟难以撼动,范匄退而求其次,转而要求赵成出动武宫五百守卫,中行氏再支援三百甲士……在元帅令下,赵成屈服了,他调拨了五百武宫守卫,交给范匄。   范匄随即调派一千家族武士,配合中行氏的兵力,加上五百武宫守卫,在国都展开了大清洗。   栾盈手下的大将箕遗、黄渊、羊舌虎等等十一人,夜半遭受袭击,寡不敌众,都给抓住,就地处决了。这些不明不白掉下的脑袋都挂在新绛城的城门,头颅干枯以后,有很多野鸟跑来筑窝,有些头颅被飞鸟叼走,史载:当时头戴安全帽,正在外面指挥修城墙的栾盈,看见野鸟从空中衔来了自己党人的脑袋,他明白了一个简单真理:雷劈下来的时候,劈的不一定都是坏人。   实际上,这段历史记载极端不靠谱,头颅干枯至少需要半年的时间,飞鸟叼过去头颅——脑袋怎么说分量都不轻,古人常称“七斤半”,能把这么沉重的脑袋叼着长途飞行,那得多大的鸟才能叼得动,这只鸟还得恰好认识栾盈……   实际上,范匄动手的消息传达的如此之快,栾盈能够第一时间获得国都动态,这说明栾盈也不是个善茬,他也一直在积攒力量准备动手,而且他派出的人手已经盯上了范氏家族,只不过范匄动手比他还快,使得他预备的人手只来得及在危机来临的时候,向栾盈发出了警报。   古人无法解释栾盈为什么如此快获得国都动态,所以才意会出“飞鸟衔头”的故事。这才有了史书记载的一段玄幻。   栾盈接到信后,左右劝栾盈带领大军攻击新田城,栾盈沉思片刻,叹了口气说:“大势已去——我们在国都的党羽非死即擒,而魏氏虽然与我们亲厚,但我们跨越魏氏领地之后就要进入韩氏领地。韩氏与赵武亲厚,当年我父亲制造下宫之乱,使赵氏几乎覆灭,赵武重新接掌赵城后,与我父亲关系一直不好。韩氏与赵氏等同一体,我们进入韩氏领地,万一韩氏攻击我们,那就意味着赵氏也将发动攻击。   赵武以擅长突袭著称,面对这个人,我实在没有战胜的把握,况且,韩氏有了弓弩配合,守城那是一绝,连秦军的凶悍,都会韩氏的小村落无可奈何。我们在韩氏领地里行军,那将是一个胆战心惊的旅途……   唉,大意了,我实在没有想到范匄竟然这样大胆,不加审判就悍然发动攻击……”   栾盈是个聪明人,但他忘了,晋国的家族争斗从来不进行审判,从来不宣布罪名,也从来不讲究规则——当初他父亲下令攻击赵氏的时候,也没有宣布赵氏的罪责。   国都城内,范匄攻击得手,立刻开始宣布栾盈谋反——晋国的家族争斗,从来是胜利方宣布失败方有罪,并且总是事后宣布。   而这次范匄做得更大胆,他在诸侯盟会上要求诸侯盟誓,绝不收容叛匪栾盈。并宣布谁敢收留栾盈,那就是跟晋国为敌,晋国必将讨伐其国——这是国家公权第一次用于私斗,范匄动用公器,用泰山压顶般的姿态驱逐了栾氏。   于是,晋国国都动荡不安,赵、韩、智氏闭门自守…… 第一百七十二章 屠杀进行时   在一片血腥的屠杀中,赵武显得忧心忡忡——实际上,真实的历史上,赵武再度经历这次家族争斗之后,从此患上了抑郁症。而他英年早逝,也是由于抑郁症的折磨。   但现在的历史似乎比真实的历史稍好一点,赵武虽然忧虑,但他还能够吃得下去饭,每天很平静的与韩起一起欣赏歌舞。只有在自己儿子每天上下班的时候,他才显出一丝紧张来——晋悼公临终的时候把晋平公托付给赵武,在这场家族动荡中,赵武可以关起门来过日子,但他儿子不行,年幼的孩子每天还要带着家族武士进入宫城,以保护晋平公的安全。   此时,国都内的屠杀随处可见,不时的有三两武士冲到街道上,身后跟着一大群砍杀的范氏武士,大清洗迅速波及到许多无辜者,此次被范匄处死的大臣有箕遗、黄渊、嘉父、司空靖、邴豫、董叔、邴师、申书、羊舌虎、叔罴。智氏的智起、中行氏的中行喜亦受株连,被迫出逃……当然,他俩最终还是和栾盈走到了一起,双方在齐国会面了。   国内贤臣纷纷出逃,范匄的面子也不好看——他本来是要杀光这些人的,现在这些人跑了,范匄恼了,他用国君的名义下令:栾氏的家臣一律不得跟随他,违者处死并陈尸示众。   命令下达后,新田城著名贤者辛俞决定收拾行装,跟随栾黡。但他是早已在范匄名册上的人,辛俞前脚出门,后脚被抓住带到平公面前——范匄倒没有杀辛俞的念头,他觉得如此有名望的智者,若是因为他的原因出逃国外,那他就太没面子了。   遗憾的是,辛俞断然拒绝了范匄的挽留,坚持“三世事家,君之;再世以下,主之”的古训——即:连续三代侍奉一个家族,就要以对国君的忠诚程度来辅佐;连续两代或者一代侍奉一个家族,要以对大臣的忠诚程度来辅佐。面对范匄的挽留,辛俞淡淡回答:“我辛氏侍奉栾氏五代了,怎敢不以侍奉君主的态度对待栾氏。昔日赵氏家族尚有程婴与公孙杵臼,请容许我成为栾氏的程罂。”   范匄听了,沉默片刻,恭敬地回答:“我范匄怎敢耽误辛俞做栾氏程罂的机会……你走吧,若有一天,你能够像程婴一样回来复仇,我范匄等着你,愿用我范匄的头颅,成就你的图谋。”   辛俞坦然鞠一躬,再拜谢平公的挽留,昂然出殿……   辛俞好运气,他直接说要做程罂,得以大摇大摆出往国外,但辛俞走后,范匄并没有缩小打击范围,接下来,连国君的直属大臣伯华、叔向、籍偃三人被拘捕,连曾经救援过范鞅的猛士州绰也被迫出逃齐国。   此前,范匄的株连已经让国君胆寒,晋平公曾在宫城里询问大夫阳毕商议,说:“自从穆侯时期至今,国家内乱不断,让人担忧啊,如今国内动乱又起,我该怎么办呢?”   阳毕其实是范匄的人,他回答自然向着范氏,他说:“关键是斩草除根!”   平公好奇地问:“你说说,怎么个斩草除根法?”   阳毕回答:“这个问题的关键在于:树立国君的权威。一方面,您可以选择世代有功勋而现在沉沦的家族子弟来做官,予以重用;另一方面,你再下手除掉一些曾经祸害国家的大臣的后代。这样双管齐下,您的权威就立起来了。   比如,栾氏曾经参与弑君,栾书就是罪魁祸首,他杀害厉公来增强自己家族的势力,如果您能灭掉栾氏替先君报仇,您就树立了君主的权威。如果同时,您起用瑕、原、韩、魏等家族的后人并赏赐他们,您的恩德也就章显出来了。国君既树立了权威,又彰显了恩德,国家就稳固了。”   平公反驳:“但先元帅栾书毕竟拥立了先君悼公做国君,现在的栾盈,他本人也没犯什么罪,怎么好灭掉栾氏呢?”   阳毕冷哼着,按剑、咄咄逼人地回答:“君上,国家大事,还是尊崇元帅与诸卿大夫的意愿吧——这是先君悼公即位前立下的誓言!我建议君上采取分步走的策略,首先宣布栾盈为乱党,把他驱逐出境;如果他日后回来图谋不轨,那就是犯了死罪,再消灭栾家顺理成章;如果他栾盈能老实在国外待着,您可以托付收留他的国家关照栾盈,也算是对栾氏有恩了。”   阳毕按剑逼迫晋平公,赵成身子动了动,想上前喝斥……但这天,陪伴赵成上班的是赵氏首席家臣齐策,他看到赵成的身体摆动,立刻伸出脚来,踩住赵成的脚面,而后以目示意赵成身后的武士做出戒备——这些日子以来,赵成日日穿行于大屠杀的新田城,赵武不放心,除了留下擅射的卫敏待在家中,赵氏家族其余著名的猛人全都派出来了。潘党在赵成右侧,手扶着弓弦向齐策微微点头,表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英触在赵成正前方,他悄悄松开了剑鞘的扣袢,将宝剑抽出一寸来。吴熏则躲在赵成背后,他袖子动了动,一支精巧的折叠小弩从袖筒中滑出,不声不响间,吴熏已经张开了折叠小弩,搭上了弩矢。   武鲋待在赵武右侧,在齐策的示意下,他捅了捅身边的林虎,而林虎脑子有点木,没等他张嘴反问,武鲋向他怀中塞了一个大铁锤……   阳毕扫了一眼戒备的赵氏,把目光重新凝聚在晋平公身上,态度恭敬但寸步不让。   晋平公比起父亲的聪明,不愧是一个“平”字,他压根没有想到向周围求救,只是沉思了一下,回答:“你说的有道理耶,就按你说的办吧。”   国君令下,驱逐栾盈及其同党,再派祁午与阳毕到栾氏的根据地曲沃,宣布驱逐栾盈——随后,栾盈出奔楚国。   此刻,齐国的动乱也到了最后时刻,公子光一路尾随夙沙卫赶到了高唐,齐国重兵包围高唐城。公子光志得意满,轻松的独自上前询问夙沙卫:“夙沙卫,好久没见,还好吗?”   夙沙卫在高唐城城墙上,低头恭敬的回答:“还好。”   大子光轻松的再问:“我明天开始攻城,你准备好了吗?”   夙沙卫在城墙上回答:“没啥好准备的,我军没有准备。”   大子光点头:“那么好吧。明天见!”   说罢,大子光回车。城墙上夙沙卫在纳闷,这位怎么不劝降,没准他一劝,我就降了。   围城的齐军统领也很纳闷,此际,崔枢正在整顿国内,公子光身边只有一堆猛士。猛士头脑简单,张口就问:“君上,为什么不劝降?”   大子光骄傲的扫视一遍身边的猛士,回答:“我有诸位猛士,攀墙如履平地,还需要劝降吗?”   被夸的猛士浑身都不知道有几两骨头了,立刻自告奋勇:“没错,我等今夜就爬上城墙,攻入高唐城,替君上摘了夙沙卫的脑袋。”   大子光身边的猛士果然厉害,第二天,高唐城陷落。夙沙卫被趁夜爬墙而过的猛士杀死在自己的府邸,公子牙也在大子光的授意下,被猛士们剁为肉酱,就此,齐国的动乱平息。   晋国的动乱还在余波荡漾——也就在此时,被余波涉及到的叔向进了刑场,他向四周发出求救的呼唤。   叔向与齐国管仲、郑国子产、郑国的邓析(辩论学的创始人、春秋第一律师、也是中华文明第一位律师)并称为“法家四大始祖”,叔向同时也是中国“原始经营学”的奠基人,他有个美丽的老婆,是一代妖姬夏姬(即那位祸乱了数个国家的“中国海伦那”)所生的女儿。据说叔向娶这个老婆的时候,他母亲坚决不同意,认为这个老婆太漂亮,而娶了漂亮老婆的男人受命一定短,会被这个漂亮老婆祸害。   叔向还有个漂亮弟弟,这个弟弟叫叔鱼(也称伯华、羊舌虎),因为叔向封在羊舌,所以他的家族也称为羊舌氏。这位羊舌虎是中国第一同性恋,他的“男同志”就是栾盈……既然叔鱼跟栾盈有这份亲密关系,自然也在范匄的黑名单上,叔向因为受弟弟的牵连,这天跟弟弟一块绑赴法场。   此时的叔向已经稍稍展露了头角,他在赵武之后帮助士富制定晋国的法律,并著作了许多本关于经营学的著作,还是无数公族大夫的老师,闲暇时分,叔向也去赵城学宫授课,讲授他的经营学知识,这样一位名声赫赫的贤人被拘捕,自然引起国内议论纷纷。   国君的宠臣乐王鲋闻讯,也过去看望法场上的叔向,他袖着手,站在刑场上、叔向的行刑架钱,闲闲的问:“人都说你是国中罕见的聪明人,你却惹下杀身之祸,嘿嘿,恐怕你就算聪明,也聪明的有限。”   叔向安然答道:“比起那些已经死去的和被迫流亡的大臣,我这算什么呢?《诗》曰:‘优哉游哉,聊以卒岁(悠悠闲闲,过一年算一年)’,这才是真正的聪明啊。”   乐王鲋听了这话,随口说:“你放心,我会替你向国君求情的。”   叔向翻了个白眼,压根没理会乐王鲋。   弟弟叔鱼急了,埋怨哥哥叔向:“哥哥,乐王鲋答应给你求情,你怎么直冲对方翻白眼,乐王鲋大人可是国君的宠臣啊。你还不赶快向乐王鲋大人赔礼……”   乐王鲋本已走下了行刑台,听了这话,站在台脚侧耳倾听。   叔向淡淡解释道:“如今只有祁大夫(祁奚)才能救我,我已经拜托赵武子,去恳求祈奚出面。”   祈奚就是那位“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的晋国退休大夫,他的儿子,上军司马祈午目前已被国君派去栾氏领地曲沃。   乐王鲋扭头就走。   叔向的室老(家宰,即大管家)见乐王鲋面无表情地离开,也过来埋怨:“主上,乐王鲋在国君面前说话,没有不被采纳的,人家主动要替你求情,您还不答应,而祁大夫不过是位退休人士,根本没这个能力啊,您却说只有他能救您,您这什么意思啊?”   叔向淡淡而笑,说:“乐王鲋是个只会顺从国君意愿的人,他怎么会给我求情?祁大夫举荐贤良的时候,无论亲人、仇人都一视同仁,难道他会单单遗弃我吗?《诗》曰:‘有正直的德行,四方国家都顺从(有觉德行,四国顺之)。’祁大夫就属于这种正直的人啊。他不会坐视我受难的。”   叔向还没有说出的话是:连国君本人还要靠赵氏庇护,才躲过范氏的煎迫。乐王鲋向国君求情,在范氏那里效果有多大,很难说啊。   当今这种情势下,能救我的只有赵氏……我跟赵武关系还可以,赵氏、韩氏、智氏抱成团,一直没有插手范匄的家族仇杀,但只要他们肯表态,范匄也不得不顾忌。   不过,赵武为人谨慎,让他明确表态保护哪个人,恐怕赵武要犹豫一下,毕竟他的立场代表三家的联合立场。而叔向又自认为,跟赵武的关系,还没有亲密到令赵武不顾家族安危的地步……但如果不请求赵武直接出面,而让赵武转托祈奚,估计赵武会很爽快的答应下来。   祈奚曾经接手过赵氏领地,他归还赵城的时候搜刮的很厉害,赵武恐怕一直因此跟祈氏有芥蒂。祈奚的耿直在国内是出名的,赵氏这几年发展起来了,早先那点怨恨已经变的很淡,所以赵武那方面恐怕也想与祈氏缓和关系,只是一只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叔向现在就给赵武这个机会。   赵武出面恳求祈奚,祈奚这个老狐狸,一定会接过赵武递上来的橄榄枝,他在国君面前一定会竭力替叔向求情。而祈奚出面也代表了赵氏婉转表态。范匄能够避免与赵、韩、智氏三家联军正面冲突,自然也有了台阶下,那么,叔向也就安全了。   以上,就是叔向的策略——这策略绕了好几道弯。奇妙的是:每个参与帮助叔向的人,都能从中获利。   乐王鲋去街上欣赏了一遍获罪大臣的苦难,回到元帅府,向范匄汇报说:“叔向这个人,一向亲情感浓厚,不会背弃自己的亲属,他弟弟既然跟栾盈关系亲密,因此我认为他很可能也参与了谋反!”   “胡说!”颤巍巍的祈奚恰好也赶到了元帅府,听了乐王鲋这段两面三刀的话,他厉声训斥,稍停,他劝说范匄:“《诗》曰:‘上天赐予我们无边的恩惠,子子孙孙永元保持(惠我无疆,子孙保之)。’《书》曰:‘圣贤有谋略教诲,对他的庇护应有明确的表示(圣有谟勋,明征定保)。’要说起谋划而很少失误,用良言诲人不倦,这些,叔向是完全具备了。   这样的人,是社稷的栋梁和根基啊!这样的人,即使他的是代子孙犯错都应该赦免,以激励那些有才干的人。现在其家族犯了一次错误,就要处罚到他自身,不惜抛弃社稷的栋梁,不是太糊涂了吗?   过去,鲧被杀而他的儿子禹被起用,伊尹曾放逐太子大甲,而大甲继位后还任命他为相,到死没有怨色。管叔、蔡叔被处死,他们的兄长周公却依然辅佐成王。现在,元帅为什么要因为一个羊舌虎而抛弃国家栋梁呢?如果您带头行善,谁敢不努力呢?多杀人有什么用?”   真实的历史上,退休的祈奚是乘坐驿站的传车(邮车)赶到都城,现在他乘坐的是赵武的马车,那辆装饰华丽,四面蒙着车篷,镶嵌玻璃的马车停在元帅府,周围的人暗自把消息告诉了范匄,见到一直袖手旁观的赵氏终于表明态度,祈奚的劝解比原来的威力还大……   范匄立刻起身,恭敬的向祈奚拱手,口称:“是我阿匄做事不妥当,引得祈大夫这么大年纪还在奔波,请祈大夫与我一同进宫,我们劝说国君释放叔向和他弟弟。”   祁奚的劝说非常有技巧:首先,他没有直接去找国君而是先来说服士匄,说明以一个政治老人的深刻与敏感,他清楚的知道栾氏的倒霉根源何在,知道如今的政事真正的决定权在谁手上;其次,在游说策略上,他没有突出叔向的无辜,那样的话,就几乎等于宣称栾氏党羽的无辜,进而否定了“朝廷”制裁栾氏的根本支点。   他只强调叔向的功劳和才干,这样原则问题技术解决,大家都过得去,所以士匄才能欣然接受。   范匄既然决定赦免叔向了,又充满恶意的念及——祈奚是坐赵武的马车来的,赵武与栾氏并不和睦,跟叔向也只是君子之交,但赵武突然抛弃了中立立场,肯出面替叔向求情……考虑到叔向弟弟羊舌虎俊美多姿的名气,范匄以为:赵武是在拐弯抹角,恳求赦免羊舌虎。   一个栾盈的“男同志”而已,能有多大的作用?听说赵武家里妻妾不多,没准他也好这一口,便送个人情给赵武又如何。   范匄同意了,所谓找国君求情,只是一个幌子,国君眼下正在宫城,跟各国舞姬交流感情呢,哪有闲工夫管这些事。所以出了元帅府,祈奚打了个哈哈,爬上赵武的马车,调头出了都城。 第一百七十三章 王级抢劫是“效尤”   范匄望着祈奚远去的马车,轻轻笑了一声,立刻转身下令释放叔向跟他兄弟。   叔向获释后表现平静,他甚至没有想起来向祈奚道谢。叔向的家臣提醒他,叔向淡淡回答:“祈奚替我求情,岂是让我感激祈氏的恩情,他是让我留下来继续为国效力,因此他无恩与羊舌氏,所以我无须感激他。”   叔向的话被人传到范匄的耳朵里,范匄满意的点点头——刚进行完一场家族仇杀的范匄,现在最怕别人凝结成一股势力,叔向的话正合他意,故此,范匄满意而归。   范匄不知道,叔向不感激祈奚,回家后却暗地派自己的家臣前去感激赵武,赵武坦然的收下了对方的礼物,也没有回拜……   赵武终于出面表态了,范匄自己也觉得大清洗的株连已经有点过分了,赵氏现在出面表态,说明事态的发展已经越过了赵氏的承受底线,继续下去,不免要跟赵氏正面冲突……   盘算了片刻,范匄觉得依靠自己掌握的两个家族的力量,对抗三家联盟,不见得有必胜把握,于是,他下令收敛株连行动。   稍后,晋国的内乱逐渐平息。   等晋国内乱平静,齐国已经趋于稳定,此时,时间已经过渡到第二年春,范氏刚好在春耕过后集结军队,准备出征齐国,大军刚刚完成总集结,临淄城中,神经病齐灵公说了最后一句“阳奉阴违”之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死后谥号为“灵”。   稍后,公子光正式继位,就是齐庄公。   古代谥号中,象文、武、明、睿、康、景、庄、宣、桓、穆、成等都是好字眼,惠是没什么能力的,厉、灵、幽、炀、懿都含有否定的意思,而且基本上都是死于非命的君主才获得如此谥号——凡谥号为“灵”,必定是被部下所杀的;而哀、思、殇也不是好词,但还有点同情的意味;悼则是中年早夭的意思。   齐灵公谥号为灵,意味着他是被杀的,谁杀的并不重要,齐国太史认为,崔杼身为执政,必须承担这个责任,所以他记录为:崔杼弑先君姜环。   齐国国君去世的消息传来,范匄叹息一声,随即解散了准备出征的军队——按春秋礼仪,趁着对方国君去世去讨伐,是极其无礼的行为。而范匄追求的是征服,如果没人来签订投降协定,承诺向晋国交纳征税,那么发动战争也毫无意义。而在这个时候,一旁静观齐国人内斗绝对是聪明之举,况且不趁人国丧动武,赢足了道义上的筹码。   然而,世事往往是:你给予别人足够的尊重,别人以为你这样,很好欺负。   这次并不例外……   此时,栾盈正往楚国出奔,经过周王室的王野,他真是祸不单行,平时晋国人根本看不上眼的周人也来趁火打劫。由于人手不足,队伍携带的辎重财产被当地人掠夺一空。悲愤的栾盈向周王室行人(掌管迎送宾客、使节的官员)哭诉。   虽然落难,但栾盈依旧不失贵族风度,他彬彬有礼的诉说:“天子的陪臣(诸侯之臣为天子陪臣)栾盈,因为被王的守臣(诸侯为天子的守臣)降罪,准备流亡逃避处罚。但我在路过天王郊外时,却再次被周人降罪(指行李被抢劫),实在是上天无路了,因此冒死向王陈言:   以往您的陪臣栾书对于周王室有过贡献,王也曾经给过褒奖;而他的儿子栾黡没有继续保持其父的勋劳。大君(大君即天王、王,三个词都是一个意思)如果不遗弃当初栾书的贡献(把我的行李归还给我),那么我还可能有条生路;如果您遗弃栾书的贡献而追究栾黡的罪过,那么我本来就是有死罪的人,现在就回晋国去领死,不敢再回来了。   在此,栾氏斗胆向王直陈心意,一切听从您的处置。”   落难的年轻贵族,一番言辞凄厉婉转而不失气质。周灵王听了行人转述的话,感觉很羞愧,一方面觉得栾盈挺冤的,另一方面也有点后怕——栾黡毕竟是霸主国的正卿,霸主国宣布驱逐栾氏,但并没有宣布罢免栾黡。如今栾黡说自己不打算活了,准备翻身回晋国……晋国知道自己的卿被王室派人抢劫,没准其国内亲栾氏的势力会借此发挥……   周王慌忙下令司徒抓住那些打劫的,把财物交还栾盈,并承认自己抢东西不对,是“效尤”——效尤这个词由此而来。   春秋时代,人们记述历史比较含蓄,讲究不直接指责长者与尊者的过错,后世将这种写法称之为“春秋笔法”,但春秋人并不一味的诿过——历史记录者无意中透露出的几个词,隐晦的指出了这场抢劫案的幕后主谋:周灵王。周天子。   周天子正在羞愧中,范匄汇集诸侯宣布禁止列国收容栾盈的消息传来,周灵王反而越发来劲了,他叛逆心理发作,故意派出王室护卫,亲自护送栾盈出了周王室的领地,而后窃窃叮嘱:“伯国(诸侯之霸主称之为‘伯’)上卿范匄传来了消息,要求诸侯不得收容栾氏后裔,我为天王,怎能听一个陪臣的命令呢,范匄太蔑视我了。   然而,伯国终究是诸侯之霸,他既然下达了命令,当今天下,能收容栾氏的唯有楚国、齐国了。但你祖父栾书曾在鄢陵之战中打败了楚国,楚国人其实挺小心眼的,你去了楚国,不见得受到楚王重用,而且那些鄢陵之战中,被你祖父屠杀的楚军将领后裔都是你的仇人。这样一来,即使栾氏到了楚国,依旧是仇敌遍地。身处这种状况,栾氏怎么可能重新崛起。   然而,齐国就不一样了。我跟齐国是姻亲,我的话齐国新君多少会听一点。齐国遭受伯国的羞辱,大子光是个忍不住怨气的人,你去了齐国,一定会受到大子光的重用。而栾氏与齐国并无仇怨,你去之后,齐国反而要多多仰仗你,因此,在寡人看来,你出奔楚国,不如转到齐国。”   栾盈沉默片刻,匍匐在地,大礼拜谢:“大君的话,我怎敢不遵从。”   拿了周天王的介绍信,栾盈一行人调转方向前往齐国。齐庄公听到栾盈出奔,立刻兴奋的接待这位晋国正卿,谁知双方交谈一番,栾盈告别齐庄公之后,走到宫门外,对自己的随从叹息:“大君的眼光有问题啊,这位齐国新君压根就是个志大才疏的人,想依靠他重新恢复栾氏家族,我看很难。”   左右不解,询问:“这位大子光做大子的时候,英明果决,齐国的动乱被他半年内一一平息,据说赵武子本来想动手,但看到齐国如此快的恢复宁静,只能无奈叹息。   据说,这位新君在赵氏被俘的时候,每日都在阅读赵氏的书籍,齐国人曾说,他已经把赵氏器械技巧学了大半,才有攻击高唐城、杀自己亲弟弟时的快捷,怎么家主说此人志大才疏?”   栾盈叹息:“我在殿中的时候,恰好遇到齐君审案子,据说有一件案子三年未能判决,齐国的司法官一直很无奈。齐国新君为了显示自己的睿智,决定亲自审理这桩案子——他牵来一头羊,并宣布:羊角顶上谁,谁有罪。”   随从惊愕的张大嘴:“如此荒诞?!”   栾盈有气无力的回答:“更荒诞的是,这桩案子居然判决了,羊角顶上的那个人被判定有罪,齐国的史官堂而皇之的将之记录在史册上,周围的大臣都称赞国君睿智?”   左右不甘心,又问:“齐国大臣是在称赞羊的睿智,还是在称赞他们的国君?”   栾盈郁闷的回答:“我听清了,他们确实是在称赞自己的国君,称赞自己国君的智慧跟那头羊一样。”   左右哑口无言。   烦闷的栾盈就这样在残破的齐国临淄城住了下来,从春暖花开住到冬雪融融,再住到第二年春耕,此时,齐庄公正在国内四处招揽猛士,准备报复晋国。   史书记录了齐国猛士这样的行为——有两名齐国猛士在路上相逢,各自夸耀自己的勇猛,为了庆贺彼此获得的勇爵,他们决定去喝一杯,开心一下。但其中一名勇士却说:“我们何必去酒馆呢,我车上有两瓶酒,不如我们就在这畅饮一番。”   对面的齐国猛士回答:“可惜,有酒无肉,未免喝的不畅快。”   首先提议的那名齐国猛士耻笑说:“怎么会没有肉呢?你身上长着肉,我身上也长着肉,我们就着小酒,割着自己身上的肉吃,这不就行了。”   对面的齐国猛士不甘心被比下去,他慨然答应。   于是,两名齐国猛士把车停在路边,一边割着自己的肉一边饮酒,直到双方身上的血流尽,而后两位一起进了棺材。   齐庄公欣赏的都是这样的人才,高唐城轻易的胜利使他坚定了精兵路线,他认为,比战阵技术,齐国永远追不上晋国;比武士们的秩序井然,他这辈子也无法把军队训练的等同于晋国——既然这样,齐国复仇的唯一希望就是:发掘更多的猛士……   栾盈郁闷的待在齐国国都,郁闷的看着齐庄公四处招揽勇士。此时,晋国逃亡的所谓“栾氏余党”都被齐庄公招揽过去了,包括智氏的智起,中行氏的中行喜,以及州绰、邢蒯,这四名晋国勇士后来居上,被称为“齐国四大猛士”。   栾盈困坐愁城,他像齐灵公一样的,神经质的念叨:“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齐君难道忘了养由基吗?潘党,是与养由基齐名的猛将,却被刚上战阵的赵武用弩弓射杀,而养由基号称天下第一,也被楚国人射死在战场上——个人的武勇在战争中算的什么,你就是万人敌,难道会带来战争的胜利吗?”   左右轻声提醒:“家主,齐君没有缴纳去年的征税,传闻赵氏的军队已经渡过黄河,范匄也在集结诸侯,准备再次讨伐齐国。”   栾盈叹了口气,正打算说什么,齐庄公从宫中派人来,邀请栾盈入宫商议。   数月以来,齐庄公终于肯听栾盈的话了,栾盈高兴地沐浴更衣,驾着战车匆匆去见齐庄公,他进来的时候,齐庄公正在欣赏齐女的舞姿。   音乐声停顿,齐庄公挥手叫过栾盈,大大咧咧的问:“栾氏,范匄约请我重新会盟,我听说赵武子的军队在黄河南岸开始修建武城,同时,卫国孙林父也开始修筑城池,你觉得,齐国现在跟赵氏打一仗,有必胜的把握吗?”   栾盈毕竟是老牌霸主国的六大正卿之一,他毫不犹豫的说了实话:“君上如果在平地摆开战阵,与赵武子对攻,恐怕不能胜。”   齐庄公愣了一下,他疑惑的问:“以前赵武子的战例我详细研究过了,我发觉他从不跟人正面对抗,总是喜欢侧击、偷袭。我齐国地势平坦,正好摆开战车,用宽大的阵线冲击赵氏,或许能打个平手吧。”   栾盈轻声叹息:“君上既然研究了武子的战例,那就该清楚,赵武子最擅长的就是侧击。如今赵军南渡而来,他们是从许国出发的,许国的战车队一定会追随赵氏出战。有了战车做正面防御,赵武子的骑兵队伍正好侧袭。   再说,晋国战斗了两百多年了,连未成年的童子都详细知道各种军号蕴含的意思。晋国人的耐战与坚持,不是齐国人能够比拟的,正面拼斗,恐怕齐国连一成的把握都没有。”   齐庄公瞪大了眼睛:“我原本也没有想到跟赵武正面硬碰,但我总想,赵氏能来多少兵马?我齐国能出两千乘战车,又属于本土作战,补给轻松。我就是用人填,也能把赵氏的军队淹没了?”   栾盈撇撇嘴:“君上既然记得赵武子擅长突击,那就该记得,赵氏骑兵移动速度很快,平地上与赵氏骑兵对峙,他会依仗骑兵的速度迂回奔跑,从侧翼及后翼发动突击,一向以来,赵武子最擅长的只有他突击别人的事,他怎会给别人留下正面对抗的机会?”   齐庄公原本也不指望在正面战场上取胜,他摇了摇头,算是默认了栾盈的说法,转而问:“我有猛士数百,如果像打高唐一样发动一场夜袭战,你认为取胜的把握有多少?”   栾盈很无力:“君上,赵武子本人力大无穷,他身边有个射箭堪比养由基的武士昆,还有一个卫国神射公孙丁的徒弟卫敏。此外,其家臣林虎的力量恐怖,齐策、英触剑术了得,吴熏擅长机关消息。而宿营的时候,赵氏有战狗巡夜,营地周围布满了陷阱与壕沟……如此戒备森严,两三百人攻过去,恐怕连赵氏十分之一的陷阱都填不满。”   齐庄公沉吟了一下:“你刚才说卫国国君,倒提醒了我,我收容了出奔的卫君(卫献公),你说我送他回国,制造一场卫国的动乱,怎么样?”   栾盈点头:“正应该这样啊,我们先把晋国的盟国搅乱,而后再慢慢蚕食晋国……”   “决定了!”脑海中灵光一闪的齐庄公站起身来,兴奋的说:“我决定参加晋国的盟会,与晋国人重申盟约,顺便补交去年的征税,但同时送卫献公回国,让卫国两君争位,引发卫国动荡……”   栾盈郁闷至极,他张了张嘴,可没等他话音发出,齐庄公已经脚步轻快的向后堂迈去。   栾盈无奈,独自一人待在齐国朝堂,寂寞地扫了扫朝堂上寥寥无几的齐国大臣,自嘲的说:“我本来想劝君上不要屈从晋国——晋国越强大,对齐国越傲慢。   其实我想说,我们虽然不能在阵地战中战胜晋国,也不能在偷袭战中占到赵氏的便宜,但我们可以守城啊。我带来了赵氏弩弓的图谱,把我们制作弩弓发放给齐国的平民,让齐国平民逐次抵抗。   而晋国最讨厌攻城战,赵武尤其厌恶攻城。如果晋国一个城市攻击过来,他们能承受巨大的伤亡吗。齐国一旦做出不屈服的态度,晋国短期内不能战胜齐国,那么在范匄的贪婪之下,晋国的盟国将逐渐背弃晋国,而我齐国在挑动卫国动乱的同时,竭力拉拢晋国的盟国,要不了多年,我们就能取晋国而代之。”   齐国朝堂上并没有晏婴,晏婴当时出安排大子光去晋国做人质,大子光借助崔氏的力量回国后,便把自己的老师扔在了东海,让他继续在海边钓鱼。   齐国没有多少聪明人,在齐灵公的顽劣之下,齐国仅剩的人才唯有晏婴。   齐国除了这位“二桃杀三士”的小矮子之外,其余的大高个,全是傻子。他们心思,全在乎“谁割自己身上的肉最快,谁最勇敢”。   所以,这些猛人听了栾盈的话,只眼珠乱转,没有一个表态的。   三月,范匄带领晋国大军,以及十二个同盟国浩浩荡荡北上,这次他也长了心眼,直接从晋国新田城北上,通过甲氏跨国黄河,而后穿越卫国国境,在黄河南岸与赵武汇合。晋国的正副元帅都到了,齐庄公带着浩浩荡荡的猛士群参加了盟会,鲁国听说齐国再度屈服的消息,派叔孙豹进入盟会,窥探双方的态度。   盟会结束后,叔孙豹立刻回国汇报:“我们获胜了!齐国与晋国还要打——齐国新国君参加盟会的时候,态度极其不恭敬,然而范匄贪婪,听说对方愿意补交去年征税,立刻不再追究齐国的傲慢。齐国这次轻易逃脱惩罚,怎么肯就此放弃以前的错误?   让我们赶紧准备吧,我们要立刻整修边境的武城(军事堡垒),以防范齐国的入侵!我认为这场入侵迫在眉睫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魏氏的恐慌   于是,鲁国驻守边境的四大家族——叔孙氏,孟氏、季孙氏(以上三个家族合称“三桓”)加上臧氏,纷纷开始整修边境区域的军事堡垒,继而,大战的气氛弥漫鲁国。   盟会结束后,范匄遣散诸侯国军队,准备带领晋军主力回国,他笑着对赵武说:“你还打算留在齐国的地盘上吗?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齐国补交了征税,将士们也该歇歇了。”   这场盟会中范匄并没有提到齐国收容栾氏的事情,这是因为此前范匄假借国君的名义,虚伪的允许栾氏移居外国。所以明明知道栾氏在齐国,范匄并没有郑重其事的提及。   齐策在赵武身边,直接插话:“我们脚下的土地怎么会是齐国的地盘呢,这里明明是我赵氏的封地,虽然之前它确实属于齐国,但齐国已经割让给我们了,这片土地属于赵氏,也属于晋国。   至于说留在此处——我赵氏留齐策一人已经足够了。我家主上还要引领大军追随元帅一起回国……”   赵武打断齐策的话:“没错,这里是我赵氏的领地。今年春耕结束后,国事差不多的已经处理完了,我准备调武卫军上来整编,以拱卫赵氏在此处新修建的城市,以及刚刚搬迁至此的新邾国。”   范匄乐呵呵的笑了——正是在同样的笑容下,范匄驱逐了栾氏。   此刻,他笑着说:“武子既然打算留在这里,那我就先回去了,我们过去约定的,军事上的事情交给你了,民政上的事情由我处理。武子就安心在此处筑城吧。黄河南岸修起了城堡,我们既方便出击齐国,也方便巩固我晋国的新领土,武子这是有功于国,我回去一定请国君重重奖赏。”   稍停,范匄扫过韩起,和蔼的问:“韩氏也打算留在黄河南岸吗?”   韩起觉得范匄笑起来阴风森森,他缩了缩脖子,田苏见这种情景,立刻代替韩起回答:“韩氏既然担任了大司徒的职务,一定要追随元帅回国,履行大司徒的责任。”   范匄笑眯眯的点点头,拱手告辞。   等范匄走远后,齐策抱怨:“主上忘了,范匄驱赶栾盈,正是趁他不在国内。如今诸卿谁敢离开国内?范匄听说主上打算留在此地筑城,连一声挽留的话都没有,这情形不对。不如我留在此地筑城,主上随元帅一起回国。”   赵武笑起来很憨厚,但似乎阴风更加浓烈,他阴森森的笑着回答:“最近,咱们这位元帅做事太过分了——我给他这个机会,看看他能把我怎么样?”   田苏一拍脑门,恍然大悟:“没错,现在的范氏看似强盛,其实很虚弱。他们刚刚吞并了栾氏,家族骨干武士都被派出去掠夺栾氏,庞大的新占领地让范氏难以消化,由于地域宽广,他们甚至集结不起来足够的军队。没错,主上就留在国外,看看范匄做什么反应。如果兆头不对,我赵氏不妨先发制人。”   田苏说漏嘴了,他已经回到了韩氏,却依旧张口闭口“我赵氏”,细想起来,大约在赵氏生活的那段时间,是田苏人生中最得意的时光,以至于他刻骨铭心,另外,赵氏家臣忠诚的名气享誉四海,出门在外提起“我是赵氏家臣”,谁听了都要竖起大拇指,跨一声“了不得”,所以,虽然离开赵氏久了,田苏总不自觉的喜欢以赵氏家臣自居。   对此,韩起没有怪田苏,他嚅嗫的说:“小武既然不愿意回国,不如我也留下来吧,我可不想天天看到范匄那张死人脸。这厮即使满面笑容,也让人觉得寒风阵阵,鬼气森森。”   “不!”田苏立刻劝解:“韩氏应该返回国内,赵氏在外,韩氏在内,如此相距两地,范氏反而不敢轻易动手……宗主请放心,有我田苏在,就能确定韩氏的安全。”   赵武点点头:“有田苏在,我就放心了。”   田苏立刻补充:“我韩氏既然留在国都,我相信凭我们三家联盟的力量,即使范氏翻脸,我也有能力打开国都大门,迎接赵氏的偷袭。”   赵武轻轻摇头:“打开城门的事情,举手之劳罢了。如今东郭离的生意越做越大,运货的车队每天数次通过城门,守卫城门的那些小卒都被东郭离买通,而那些将校则是我的学生,我想打开城门,不费吹灰之力。”   看到齐策依然忧心忡忡,田苏劝解:“策,赵氏跟栾氏不一样,栾氏众叛亲离,出奔的时候连自己家臣都没几个追随。而我赵氏曾经抵抗过国君与栾氏三郤的联手攻击。范匄想剥夺我们的领地,恐怕不容易——他范匄是个聪明人,做事很理性,不会莽撞的。”   赵武连声附和:“没错,对比范匄的老练与稳重,那位新任齐君简直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正因为齐国新君做事不理性,所以我才要留在这里,把领地用军事堡垒串联起来,免得那小孩子一时冲动。”   田苏表示理解:“没错,主上一旦回国,恐怕要身不由己的卷入家族争斗中,此刻我晋国虽然霸业稳固,但内部斗争不休,一旦齐国新君冒失的动手,凭借我们黄河南岸那脆弱的武力,恐怕难以抵挡这位新君的孤注一掷。万一到时候我们再因为内斗无暇出击,那我赵氏白白开发黄河南岸了。”   齐策犹豫的说:“我其实心中一直在比较,黄河南岸紧邻齐国,每年里,黄河化冻的时候,河里流淌着巨型冰块,那时候黄河南岸的领地就是完全封闭的,一旦发生战事,我们连救援都来不及。   这片南岸土地如果想繁荣起来,没有十数年的开发是做不到的。我赵氏的根本基业在黄河北岸,此地的粮食产出无法支撑南岸驻军,我赵氏的武装力量被牵扯到了南岸,万一北岸有事,我们不是因小失大了吗?”   赵武沉思了一下,说:“那就拖上卫国,让孙林父给我供应粮食,我们则用家族出产的货物进行交换。我们在此修建城池,等于也保护了卫国的安全,卫国是乐见其成的,所以我们的要求,卫国一定不会拒绝。”   齐策想了想,回答:“不知怎的,我老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既然主上计划的周全,那主上就留在南岸吧,我立即跟韩氏渡过黄河,在北岸修建码头与造船厂,随时沟通南岸。”   稍停,齐策又建议:“韩氏如果回国的话,主上应该用副元帅的身份,把智氏的民族武装调上来,如今中行吴跟范匄走得太近,他又是智氏的长辈,万一留智氏在国内,让他们通过中行氏与元帅勾搭起来,三家联盟就要散了,我们的力量会变得单薄。”   韩起终于听懂了,他插嘴说:“没错,我返回国都,你这里只保留赵氏武装,兵力单薄了一点,应该调智氏的军队上来,千万不能让中行氏与智氏勾结起来。”   赵武突然想起一事,插嘴:“传我的命令,调羊舌氏的叔向进入副元帅府担任执事——不是作为赵氏家臣加入副帅府,是以国家行政官员身份加入。我需要他的才华,同时还要向范匄表明:羊舌氏就是我罩着的!”   这年秋,晋国从齐国边境逐次撤军。与此同时,范匄感觉到卫国的新君,小娃娃卫殇公对晋国的态度极其不恭敬,便开始运作接纳卫献公回卫国。   稍后,韩氏家族武装返回国内,智氏民族武装奉命开拔到黄河南岸,武卫军也开始前往黄河南岸整训,赵武高调宣布叔向进入自己的幕僚群,范匄不得不稍稍抑制了兼并各家族的欲望——这一年,范匄赶走了栾氏,但栾氏的一位附庸和氏让他很头疼,和氏居然坚持自己的封领,拒绝范匄的吞并,范匄一怒之下,想动用国家军队征讨和氏的不恭敬,他这项行为受到晋国卿大夫的一致抵抗,各个家族都派出自己的代理人婉转劝解,最终,连祈奚都再度惊动,他又一次进入新田城,劝解范匄放弃动用国家军队替自己争夺田地的想法,范匄在这次争夺中看到了晋国卿大夫的态度,他又一次“顺从民意”了。   这就是史书记载范匄争田的始末。范匄被自己的私欲蒙蔽了双眼,结果这一年,他完全没有在意其他事务,更没有在意他的副手赵武在黄河南岸的举动。   黄河南岸,赵武穿着华丽的皮裘,在一群武士的陪伴下,悠闲地巡视着河岸。此刻已经进入了隆冬,在这一年后半年,赵武动用了五万民夫,于黄河南岸修建了七座军事堡垒,还修建了贯通这七座堡垒,以及通向卫国的“国家大道”,隆冬季节到来了,黄河水面上漂浮着大大小小的冰块,此刻赵军与黄河北岸已经完全失去了联系,只能通过卫国,辗转沟通国内。   春秋时代,地球处于罕见的温暖期,山西草丰林茂、气候湿润。还盛产披毛犀、板齿犀、三趾马、剑齿象和李氏野猪。在这个时代,老虎是常见的动物,经常游荡在道路两边,至于麋鹿,简直就像家兔一样随处可见,以至于春秋战争中随处可见武将射鹿的场景。   这个时代,黄河很少有全面封冻的情况,但到了冬季,河面上飘满了冰凌,船只很难穿行其中,只有向南走,到了卫国等纬度稍低的地方,河面才能恢复宁静。   赵氏士兵驻扎在黄河南岸这段时间内,黄河河岸已经经过了整修,无数巨石被投入河堤两边,形成一道护栏,而河堤也经过了加高加厚。赵武走在今非昔比的黄河岸上,眺望着浑浊的黄河,心里感慨万千。他不知道是该发出类似孔夫子那“逝水如斯夫,不舍昼夜”,还是该感慨“俟河之清,人寿几何?”的感慨。   其实这时代,黄河水的浑浊还没有像宋以后。   其实这时代,黄河还没有频繁改造的习惯,这一切都是由于封建“专利”法,在封建时代,河泽、山林出产的利润归于领主,老百姓没有权力在河道与山林上伐木,结果使得河岸上的林木茂密,黄河大堤被强大的植物根系保护,两岸郁郁葱葱,植物、动物种类繁多。   这些植物、动物也是垦荒者的大敌,因为它们偶尔也把垦荒者当作食物来咬。赵武走在整修完的大堤上,身边的武士也紧张万分,张弓拔弦,时刻警惕着林中的野兽。   魏舒正在赵武身边——范匄派魏舒出来,与被驱逐的卫献公秘密接触。这次,顽皮小孩卫殇公参加盟会时,态度傲慢,举止失礼,惹得晋平公很不高兴。晋平公遂萌发了废立之意,但碍于卫殇公还算听话,一时又找不到废掉殇公的借口,因此还没有下定最后的决心。返师之前,晋平公还派大夫魏舒到齐国莱地会见卫献公,观察他对晋国的态度。   此前,卫献公曾得到齐庄公扶持他的允诺,但一直生活在霸主国权威之下的卫献公,压根不相信齐庄公的承诺。而经过这么多年的流亡生涯,他也总算明白了一个简单真理:世上的事,别人说了不算数,霸主说了才算。故此,魏舒与卫献公一拍即合,卫献公迫切希望晋国人支持他回国。   但可惜,晋国人做事向来有自己的目的,目前卫殇公还算恭敬,总么说也是自己的盟友,晋国还不打算这么早表态支持卫献公回国,以损害自己的利益。所以,魏舒跑了一趟齐国,与卫献公接触了一下,便把卫献公接入卫国境内,命其居住于夷仪。但剩下的事,魏舒就不方便表态了……   完成使命之后,魏舒准备从赵武的领地渡过黄河,而后回晋国本土。因为以前跟赵武有交情,他毫不客气的把赵氏的军营当作自己的家,悠悠闲闲的住了下来。   赵武走了一段路,转身叮嘱身边的家臣:“冬天了……明天派出人手,去河上数鸭子——我记得河上的出产物品都是我的专利,你帮我把河上的鸭子数目数清楚,今后每年统计,以禁止别人偷猎。”   军司马祈午有点为难,潘党一声耻笑:“鸭子是张翅膀的动物,今天飞到那儿,明天飞到这儿,它飞来飞去的,我怎么可能数清楚河上有多少鸭子?”   此刻,赵氏的家臣基本上都派在赵成身边,以保护赵成的安危,同时也保护赵成护卫的晋国国君。所以,赵武身边只剩下潘党一个人存在。潘党向来桀骜不驯,跟赵武对话总是连讽带刺。   赵武不以为然:“你一个武夫懂什么,我派人清点河上的鸭子,那是彰显我的领权,至于能不能数清鸭子的数目,我压根不在乎,只要他们去清点鸭子,那就是告诉河两边的庶民,我很在意自己的领权,我的领权不容冒犯。”   潘党继续嘲笑:“与其数鸭子,你还不如数一数两岸的树木,树木是固定不动的,你把树木清点完了,林深茂密,百兽自然能够藏身,鸭子也能够得到保护……”   赵武争锋相对:“如今国内收回‘领主专利’的领主不多。昔日国君允许百姓到树林里砍柴打猎以渡过饥荒,我虽然首先收回专利,但还不想阻止百姓伐木烧柴。所以,两岸的树木我不好意思清点,然而鸭子却必须数清楚。这是我的鸭子,它属于我,谁敢向它们伸手,那就是冒犯我的领权……哼哼……”   魏舒笑着插嘴:“武士昆说的对啊,鸭子飞来飞去,怎么能数的清楚呢,我看你还是清点树木吧。小树留着让百姓伐木砍柴,参天巨树则必须保留,你只清点参天巨树的数量,那么对百姓已经是仁义了。”   赵武停住了脚步,问:“说到仁义,你出使齐国,觉得齐庄公怎么样?”   魏舒想了想,回答:“在之前与我晋国的战斗中,齐庄公确实表现出色,但现在……   哦,你曾经说过:屁股决定脑袋。自从坐上了君位,齐庄公已经与原来的大子光完全不同了,他现在忙着偷情,猜猜看,齐国‘第一二奶’是谁?”   赵武冷笑:“身为赵氏领主,我只对赵氏领地的事情关心。齐国的事情,关我屁事。我不猜。”   魏舒摇摇头,补充说:“居然是拥立他的执政、崔枢的老婆棠姜。有人说,崔枢这位齐国执政,是为了获得国君的宠爱,指使自己的老婆去勾引国君……当然,关于这件事,齐国国内众说纷纭,也有人说,是国君主动勾引自家执政的妻子,据说齐国卿大夫非常同情崔枢,可是齐国国君身边追随着一大批凶悍之徒,使他们敢怒不敢言。”   赵武紧了紧身上的皮裘,正在这时,卫士们发出一声欢呼,几名卫士跑到河岸边,帮助同伴奋力与一只一人多高的大鱼搏斗着,同时发出兴奋的招喊:“钓上来,好大的鱼……快来帮忙,都来!”   魏舒一听侍从的呼喊,立刻警觉的按住了宝剑。赵武看到他这个动作,笑了:“我本以为晋国只有我,会不时产生神经质的不安,原来你也是……也是老感觉周围不安全。放心,这里毕竟是赵氏领地,我赵武行走在赵氏领地上,没有不安全的。” 第一百七十五章 天下乱了   魏舒是看到卫士们纷纷赶到河岸边,兴致勃勃的捕捉那条一人多高的巨鱼,因此赵武身边的防护疏松起来,许多卫士心不在焉,虽然还扫视着身边的林子,但更多的将注意力放在河岸上那几个捕鱼的武士身上。   于是,他才身不由己的按住宝剑,做出警戒姿态。   魏舒笑着松开了宝剑:“也是,我忘了面前站着的是天下第一将,有谁能在你面前讨了便宜?”   赵武咧嘴一笑:“说实话,人都说我是天下第一将,人都说我最擅长突袭,但我对这个绰号惶恐不安,日夜惊惧,你知道为什么吗?”   魏舒摇摇头:“以前我与副帅并肩作战的时候,总感觉副帅做事大大咧咧的,万事不放在心上,却居然不知道,副帅也会被自己的名声拖累,日夜惶恐不安。”   赵武点点头,此时,卫士们已经从河岸上拖上那条大鱼,几名卫士兴奋的商量这条大鱼的烹饪方法……   水上风波结束后,卫士们也将注意力收了回来,开始警惕扫视四周。赵武松开了握紧的拳头,平缓的向魏舒解释:“我年幼的时候,总以为别人太傻,对一切现成的规则一概蔑视,但等到年纪大了才知道,我蔑视一切规则,其实正是我所蔑视的规则保护了我,使我得以安然长成,而不是相反。   比如我擅长突袭,幼年的时候我不知天高地厚,很为这个名声而沾沾自喜,但最近我……,我突然发觉:我既然蔑视春秋战场礼仪,以突袭而闻名,那么别人在面对我的时候,恐怕也不会在意春秋礼仪,如果能找到偷袭我的机会,他们绝不会有片刻的犹豫。   明白了这一点后,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生怕别人也来偷袭我。我现在终于知道,那些我曾经打破的战场礼仪,其实是保护了我。如果我一直遵守这些礼仪,那么我不用担心别人违反规则来偷袭我,那么我每天都可以安稳的睡觉。”   魏舒愣了一下,马上,聪明的他立刻反问:“你说的是范匄吧?你幼年的时候,赵氏曾经遭受过一次灭族的灾难,如今看到范匄打破所有封建规则,无所顾忌的掠夺与攻击其它家族,你是不是觉得范匄践踏了规则之后,从此各家族都不在规则的保护之下,只要有利益,大家就可以随意的攻击其它家族?”   稍停,魏舒看赵武陷入沉思,一句话也不说,他马上补充:“确实,范匄的株连政策让我魏氏也觉得胆寒——我魏氏跟栾氏关系密切,昔日栾黡为下军将的时候,我父亲为下军佐。今日我父亲为下军将的时候,栾黡的儿子栾盈是下军佐。我们与栾氏并肩作战多年,私下里,两家同龄人都在一起玩耍、成长。而元帅的株连政策,让我魏氏时时刻刻地提心吊胆。   我父亲也认为:这次元帅践踏了一切封建规则,从此之后,我们国内的家族争斗再无任何顾忌,……你我两个家族身在其中,在这种情况下,我难免要养成一些神经质的习惯,请副帅不要责怪。”   赵武叹了口气:“范匄之后,我晋国只会相信力量与权势,而不会相信规则。我既然在权势上比不过元帅,只有在力量上压倒范氏——我记得魏氏以前跟我有过一个联盟协议,这么多年来,没有见到魏氏再提起这份同盟协定,我想,魏氏大约忘记了吧?”   魏舒赶紧拱手表态:“我魏氏怎么敢忘记呢,其实,元帅这次清洗栾氏,最后已经有向魏氏伸手的预兆,也幸亏副帅及时表态,拯救了叔向,令范氏明白,并断然终结了清洗手段,这才保留了晋国的元气。”   赵武随口与身边的卫士交谈了几句,跟卫士们商量好了如何处置那条巨鱼之后,赵武闲闲的说了一句貌似无关的话:“不怕流氓耍无奈,就怕流氓有文化,范匄,是个文化人啊。”   魏舒没有听懂这句话,他皱一皱眉头,说:“自这次动荡之后,我父亲病重了,我出使之前,父亲叮嘱我顺路来你这看一看,其中未尝没有重申赵魏盟约的意图,赵氏还记得那个盟约吗?”   魏绛的举动让赵武想起之前三郤之乱时,士燮的一心求死。   魏绛这是在学习士燮的策略,他自己知道魏氏与栾氏这几年关系密切,为了躲避范匄的嫉恨,他只能关起门来装病。   然而,春秋人的思维跟赵武不一样,赵武这个现代人关起门来,每天喝喝小酒,听听音乐,而后让家族武装严正以待,让范匄面对这个硬核桃无可奈何。而势单力薄的魏绛如果每天无所事事,他会对家族充满道德负疚。以春秋人的思维定式来看,装病到最后,只能用一死来挽回魏氏的危机了。   魏绛直到现在还没有死,他能在死前预先派出魏舒联络赵武,说明魏绛压根没毛病,他现在思路很敏捷,计策很深远,只要赵武一点头、一承诺,那么,魏绛接下来只能死了。   魏绛一死,魏氏与栾氏之间,曾经的亲密关系就不再是范匄的威胁。这是因为魏舒年纪还小,资历还浅。而魏绛死后,魏氏还要依靠其它家族的支持才能重新回到正卿的位置上,对于这样一个仰人鼻息的后辈,范匄不会在意……   赵武叹了口气,对于魏绛的抉择他无可奈何。   晋国家族争斗进行到这份上,家主的死亡也许是种解脱——或许,真实历史上,赵武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   赵武耸耸肩:“似乎,赵魏同盟是我首先提出来的。现在我手头有三家联盟,马上能扩展到四家,甚至五家——羊舌氏的叔向已经抵达甲氏,即将渡河来这里,主持赵氏在黄河南岸的拓荒事宜;除此之外,张氏将以大夫的身份,协助我的司空府,在晋国国都处理政务。”   魏舒长长松了一口气,但他神情说不出的哀伤:“那么,我魏氏就放心了。”   魏舒这句话,证明魏绛的命运已经决定,这位晋国第三才子将一死以求解脱,来挽回魏氏的家族命运。   赵武眼泪涌了上来,他急忙转过身去,面朝着奔腾不息的大河,慢慢的说:“我们都在规则的保护之下,如果每个人都遵守规则,范匄不会如此肆无忌惮,范氏践踏了所有的规则,任何家族都可以不因为‘罪行’,只因为他的个人喜怒受到降罪……可是,范氏难道没有想到,他把所有的规则破坏了,今后他范氏还能指望春秋礼法,能保护范氏长存吗?”   魏舒有点哽咽,他断断续续的说:“范氏的情况我不知道,但魏氏的情况我知道,我回去就将继承魏氏家主的位置了。”   赵武轻轻点点头:“栾盈被驱逐之后,下军佐的位置空缺了,如果魏氏再出现变故,我支持魏氏继续担当下军将,不过,下军佐的位置,魏氏有没有考虑?”   魏舒抹了一把脸,回答:“我父亲的意思是寻找一位三荀的后人。如今中行吴紧跟范氏,那么下军佐由三荀出身的人出任最合适,父亲属意国君宠臣程郑……对此,赵氏有其它的意思吗?或许有智盈担任也行。”   魏绛这是安排后事了,因为中行氏跟范匄关系密切,而中行氏出于荀氏,魏绛想让自己的副将从三荀当中挑选一人,以此婉转向范匄屈服。   赵武想了想,觉得还是放弃吧——目前他手中已经捏着三家联盟。范匄为了平衡,必定会从三荀当中寻找一股势力,以填补栾盈走后的空白。而智氏如今是赵氏的跟屁虫,所以范匄不会选择智氏,只会选择荀氏。荀氏最杰出的年轻人是荀郑,他因为战功被赐予领地“程”,并由此称为“程郑”,为中国程姓第一人。   所以,程郑是无可奈何的必然选择。   赵武哼了一声,答应说:“那就程郑吧。”   于是,晋国新六卿的位置正式确定:中军将、执政范匄;中军佐,第二执政、司空赵武;上军将、司徒韩起;上军佐、司寇中行吴;下军将、中尉魏舒;下军佐、内史程郑。   与此同时,三个亚卿的位置由范匄之子范鞅、赵武之子赵成、以及韩起之子韩须瓜分。   这次权力瓜分象征着晋国新生代的崛起,在晋国忙于分割卿氏权力的时候,鲁国也发生了权力分割——这年,季武子借父亲季文子留下的声望,与叔孙豹(叔孙穆子)盟誓,先解除其顾虑,然后“作三军,三分公室而各有其一”。   鲁国原来有三军,春秋以来只有上、下二军,皆归公室所有。季武子增设中军扩编为三军,正好三家各得其一,这就是历史上的“三分公室”。   季(孙)氏、孟(孙)氏、叔孙氏原本属于公氏,也就是国君的直系后裔,这三位被称为“三公”。   原本鲁国的国君独享军赋的支配权力,但因为鲁襄公年幼,三公——或者称三桓,在抗击国家侵略战争中立下了大功,又跟霸主国晋国关系密切,故此这三位公孙趁国君年幼,分配了国中唯有国君可以享受的军赋分配权——由此,春秋时代,公卿比国君更享受特权与尊重的现象,正式登场了。   不仅鲁国公室的军赋被分割,自此之后,鲁国国君也彻底丧失了对军队的控制权——此后,季武子采取一系列措施,扩大季孙氏的势力,很快取代叔孙穆子执掌鲁国政权,并形成“叔出季处”的政治格局。   所谓“叔出季处”,即叔孙氏负责出使搞外交,季孙氏负责守国执政。   在鲁国忙于架空国君,分割公氏权力的同时,齐国也发生了相同的裂变——齐国原本有四位显赫大臣,分别是高氏、崔氏、庆氏及田氏。崔杼扶立齐庄公担当执政后,灭了他的政敌高氏,现在齐国只剩下了田氏与庆氏。   说到田氏,中国姓田第一人出于陈氏,第一个姓田的人原本是陈国一位公子,他因为国中继位权的争执,逃亡到了齐国,齐国国君封他为田部史,主管统计农作物耕作面积,随后,其后裔以“田”为姓,并逐渐进入商界,成为齐国最大的商人。   田氏人丁稀薄,当家田氏宗主便想出一个方法,他四处挑选美貌的女子教授歌舞,客人来了就让这些歌女出面招待,等客人与歌女生下孩子,是男性则田氏全部认作自己宗族的人,允许这些男童姓田,此后田氏越来越壮大,到了战国时代,田氏篡夺了君位,成为新一代齐国国君……   由此,天下乱了。   鲁国和齐国紧锣密鼓进行了权力分割,导致公卿的权力逐渐凌驾于君权之上——“三家分晋”事件的预兆,在此时已经露出端倪。从这一事件开始,公卿大夫们逐渐不把“君权神圣”当作一回事。   一个混乱的时代、一个下克上的时代拉开了帷幕……   此时,卫国出奔的国君也在紧罗密布运作返回国内——他勾搭上了卫国左相宁喜。   宁喜主管民政,与右相孙林父关系还算好,宁喜的父亲是宁殖,卫献公的老师。卫献公出逃前侮辱孙林父,不幸,宁殖正站在孙林父身边,被风波波及,一块被卫献公屡次侮辱。但卫献公侮辱行动时宁殖教导的,他教导卫献公“君权神圣”,要想办法彰显君权的威严——后来孙林父反抗,驱逐了卫献公,宁殖只好与孙林父一起扶植现任的卫殇公,继续教导卫殇公维护君权……   宁殖临死时,认为卫献公这个学生还不错,他侮辱自己也做得很不错,像个合格的君主,所以他不忍心自己心爱的学生流亡国外,有家难回,故此在临终前特别叮嘱宁喜:一定要把卫献公接回国内,重新继位……   卫献公的老师不止宁喜的父亲一个人,还有卫国神射公孙丁,以及子鲜等等。卫献公回国心切,此刻形势发生变化,有鲁国、齐国公卿专权在前,他派公孙丁自夷仪偷偷潜入帝丘,让公孙丁向宁喜转达了献公的许诺:“如果你能遵循你父亲的遗愿,重新接纳寡人归国继位,卫国的国政尽归于你做主,寡人只求能主持祭祀祖宗而已。”   宁喜听了这话,心中大喜,这样既遂了父亲的遗愿,又可以掌握卫国的权柄,是一举两得好事。但他又怕献公是一时好言相欺,归国后反悔,便想寻找一位贤人为此事作证。于是,他先后要求来游说的公孙丁等人代替卫国国君背书,确认卫献公的保证——但这些游说者自己都不放心卫献公的信用,他们不敢保证卫献公真的能兑现诺言……   最后,宁喜密书致与子鲜(公子鲜、卫献公的弟弟,当时陪伴卫献公逃亡),道出了他的顾虑。子鲜接到信后,立刻将宁喜所虑转述给了卫献公。献公立马对子鲜说:“寡人复国,全凭宁氏,倘能复位,必不相欺,吾弟必为寡人一行,劝说宁喜同意。”   然而,卫献公出了名的没信用,他弟弟子鲜也怕卫献公归国反悔,让自己失信于宁喜,所以面有难色,一时犹豫不决。见到子鲜迟疑不决,卫献公又对他说道:“寡人避居于外国,手里什么也没有,包括政权。若我能返国,能重新主持祭祀。卫国祖先的祭祀就能延续到我的子孙后代,吾愿足矣,岂可食言,以累吾弟耶?”   子鲜迫不得已,就答应了卫献公,但迟迟不想动身。一来二去,卫献公回国的事情耽搁下来……   中原三个大国都出现公卿架空君主的预兆。在这场波及世界的权力斗争中,赵武显得很悠闲,他甚至没有回到晋国国都,一心待在黄河南岸,整理他的领地——正如古代围棋下法一样,古人下围棋都要从中央开始落子,从边角落子被称为“不正”、“奇诡”,“偏颇”等等。   在春秋人一片“中央决定论”下,赵武不回国在朝堂培植势力,而从边角下手取势,占领实空的做法,似乎不符合这时代的主旋律。故此,无论赵武在外怎么折腾,霸道的范匄不以为然,反而对赵武的忍让回避态度颇为欣赏,在这场权力调整中,范匄也特地对三家联盟留了点情份……   赵氏有多年的垦荒经验,此外,赵氏还有许多功勋武士需要奖赏。因为赵氏在黄河南岸的新领地相当于一块飞地,所以赵武这次丝毫未吝啬奖赏,他只留下黄河南岸几片巨大的原始森林没有封赏出去,其余的土地以十里为一个奖赏单位,武士们只要有一点拿得出的功劳,赵武全给他们封赏了新领。赵氏全体武士的积极性都被调动起来,只一年的时间,上千位领主一起动作,黄河南岸出现了大大小小千余座封建城堡。   为了串联这些城堡,赵武动用十万奴隶整修了黄河南岸的道路,同时,为了保证新领主们能够自给自足,他还沿着河大肆兴修水利,让原本肥沃的黄河下游平原成为赵氏另一座粮仓。仅仅一年多的时间,赵氏的武士已经在这里扎下根来,而且看状况,他们已经立足于此地,微微出现了点扩张欲望。   这年冬,范匄召集附属国重新盟誓,大大提高了附属国缴纳的征税份额,属国苦不堪言…… 第一百七十六章 螳臂挡车   在这次盟会中,唯一的亮点是郑国年幼的政治家子产,他陪郑伯到晋国送礼(交纳征税),范匄太忙没顾上及时接见,于是子产借机发作,派人把国宾馆的墙全拆了。范匄以晋平公的名义派人照会郑国,表示抗议,反而被子产一顿抢白,大意是说:咱们千里迢迢到晋国来进贡土特产,您却迟迟不接见,咱们不能及时表忠心,心里这个急呀!东西实在太多(暗讽范匄所要的征税实在是贪无止境),要是不拆墙,就没地方放财礼了,这罪过不是更大吗?   范匄这位五十多岁的老人被十多岁的子产训斥的跟孙子似得,他满脸羞愧,不得不取消了轻慢态度,用正式的隆重礼节招待了郑国使臣,而后在子产的逼迫下,减轻了郑国的征税额度……   这场盟会赵武没有参加,当盟会结束的时候,赵武正在黄河岸边四处巡视,看着领地丰收的景况,赵武心满意足。他悠悠闲闲的跟身边的齐策交流:“范匄还算识相,我虽然没有到场,但该我享受的征税额度,他一个不落,送给我了……”   齐策正在目眩神移的仰望着黄河河面上新出现的一座大桥——战国时代,为了沟通黄河两岸,已经出现了原始的吊桥。那时候的吊桥是用数万斤钢铁铸成一支庞大的铁牛,屹立在黄河两岸边,而后在铁牛身上拴上铁索,铁索上铺满木板,成了悬索桥。   这种悬索桥在春秋时代已经出现,不过都是出现在小河叉上,在黄河如此宽阔的江面上几乎见不到,大跨度铁索桥的出现,应该推后到秦汉时代,也就是数百年后。但赵武的横空出世,让历史稍稍起了点变化。   这一年冬季,利用枯水季节河床浅薄的便利,赵氏数万奴隶选择江面最狭窄的地方,填埋了数以百万计的石块,让江面变的更窄,而后在狭窄的江面上修建起两座悬索桥,沟通黄河两岸。与原始建筑稍稍不同的是,黄河两岸用于悬挂铁索的不是两座巨大的万斤铁牛,而是两个巨大的城堡。   赵武从不做无用功,他修建起两座城堡拱卫两座悬索桥,悬索桥的索道被埋入城堡厚实的堡墙里,两座桥既可以用作驻兵,也可以用来收取过桥费。有了这两座桥,在任何时候,黄河南岸不再是赵氏飞地,至此,赵氏算是在齐国北部边境牢牢的扎下根去。   在春秋如此低下的生产力水平上,横跨在黄河江面上的两座悬索桥,四座城堡,简直巍峨高大的超出了普通百姓的想象,望着如此巍峨的建筑,禁不住让过往的百姓生出一种非人力的感觉,这是晋国文化以及生产力水平的象征,连督造这座桥梁的齐策,虽然天天看着这座桥梁一点一点的成长,但他总是百看不厌,每次看到这种超出人类想象的宏大建筑,心中便忍不住产生一股膜拜的念头,恨不得匍匐在它的脚下,高声赞美它的神奇……   赵武刚才的说话,齐策听到了,他心不在焉的回答:“当然,实力决定一切,武卫军现在已经有三个整编师集训完成,而赵氏……嘿嘿,我们能动员的武士远远超出五个整编师,面对这股力量,即使主上不去参加盟会,范匄也无法忽视。”   “说到底还是实力决定一切啊”,赵武感慨说。   春秋人的历史局限性就在于此。   范匄号称“晋国第二才子”,而晋国又是天下霸主,所以范匄如果自称“天下第二”才子,大概没人敢发出一声异议……然而,范匄是“第二才子”,这个“天下第一才子”是谁,那就值得商榷了。   身为春秋人的范匄,虽然很有才,但不可避免地带有浓厚的历史局限性。他忙于在国内搜刮钱财,把赵武的回避当作对他权势的屈服……他没有注意到,赵武在“国外”正在拼命扩张自己的实力,并与东北方诸侯结成牢固的利益链条……   齐策目光从两座悬索桥上收回来,自得的说:“这几年,我赵氏的农夫已经完全的淘汰了木制的耒耜,用铁制的铲子与锄头代替。另外我们研发出马拉耕犁……光此三项技术的革新,就使得我们的粮食产量增加了三成。而采用了新物种,新的农作技术、灌溉技术,使我赵氏所产的粮食,足以供应整个晋国——这几年,我们赵氏的余粮已经完全能够支撑对如此大面积的荒地开发,我们滚动式发展的趋势,已经令其他人瞠目结舌。   范匄很聪明,可惜他的眼光仅仅局限在搜刮属国的征税上,可是他无论多么严苛的搜刮那些属国,又怎比得上我们的壮大趋势。金银珠玉,渴了不能当水饮用,饿了不能当饭吃,唯有领地与领民才是实实在在的力量。范匄即使搜刮一屋子的金银财宝,可是他在我们面前,在我们的绝对力量面前,也不得不低头。”   赵武眺望晋国方向,微微点点头,算是赞同齐策的话:“没错,现在,黄河南岸这片土地我们算是守住了,我打算动身回邯郸,看一看领地内其它城市的收益情况,齐策,你打算跟我回去,还是在这里稍适停留。”   这几年,随着赵氏的势力越来越雄厚,齐策也不是过去那位激进青年了,他留起了胡子,开始注重仪表风度,加上他著作《兵册》的声名,这家伙越发有了一代宗师的气派。听到赵武的话,他矜持的回答:“我齐策重新站在齐国的领土上,这才是名副其实的齐策啊。这片领土有新封武士千余人,我打算在这里修筑一座大城,城中建立一座学宫,专门教授黄河南岸武士们的子弟。   如今国内没有啥大事,请主上允许我稍稍在此停留,让我为主上完成这座新城市。”   齐策这次也在黄河南岸获得一块封地,土地面积虽不大,但这里是齐国的旧地盘,作为一个出逃的齐国公孙,齐策重新踏上齐国旧地,心情激荡之下,未免想炫耀一下他的大宗师威严。   不过,教育是赵武最重视的,而春秋末期正是科技井喷式爆发的时代,没有赵武,那个春秋迸发出的新技术已经璀璨夺目的令后人仰视,而有了赵武的时代,科学技术的进步更加不可限量了。   “很好,你的新城市就叫历下,在这座城市里马匹的运用将是重点——对面的齐国一马平川,最利于骑兵突击,让我们的武士们将骑兵战术代代相传,随时可以在平原上追逐我们的敌人,如此行事,我们才能长久的掌握这块飞地……你去办吧。我用刀剑征服齐国,你再用知识文化把齐国人征服一遍,让我们双管齐下,好好握牢这块南岸土地。”   赵武说完,挥手跟齐策告别,踏上了黄河大桥,踏上了归途。   叔向正在黄河北岸迎接赵武,赵武渡河之后,他递上了一件皮裘,高兴的说:“司空终于肯回国了,你不在的日子,公务可都压在我们身上啊……”   叔向说这个话的时候,齐庄公刚刚进入临淄城外围,这年冬天不算寒冷,临淄城外青草茂密,春的气息已经感染了齐鲁大地,齐庄公嗅着空气中的春风,心神不定。   这次会盟诸侯,齐庄公亲自参加了。齐国是大国,虽然战败,虽然齐庄公一向不恭敬,但范匄还是给予了齐庄公应有的尊敬——齐国的征税额度只上升了百分之十,相比郑国、鲁国、卫国、宋国,上升的额度并不多。   但即使这样,齐庄公依然心里不自在,他进入临淄城时,频频北望,嘴里不自觉的嘟囔:“赵氏存在于黄河南岸,简直像往我喉咙里卡了一根鱼刺(如骨鲠在喉),让我日夜不得安宁。该怎么把这根鱼刺除去呢?”   齐庄公这次参加盟会,看到盟会上范匄极端嚣张,作为副帅、第二执政的赵武连个面都没露,而晋国其他的正卿在范匄面前唯唯诺诺,齐庄公有心挑拨赵武与范匄的关系,期望借此挑动晋国的内乱,但没想到,范匄对这一点非常谨慎,他刚刚抱怨了几句赵武的苛求,范匄立刻毫不客气的斥责齐国的不恭,急吼吼的要求齐国再次单独与晋国会盟。   所谓单独会盟,那就意味着要额外支出一笔会盟费用,范匄这是死要钱啊。   齐庄公闷闷不乐,寻找理由推脱,好不容易离开晋国,期间范匄没有旧话重提,齐庄公一边庆幸逃过一劫,一边郁闷不堪——短期看来,貌似晋国公卿之间的和睦不可破解。   齐庄公神经质的唠叨着,他的车右没有回答国君的话,御戎突然间勒住了战车,庄公不防备,在马车上踉跄一下,他立刻责备说:“寡人正在思考国家大事,你怎么不打声招呼就停车,这是齐国,谁敢挡住寡人的路?”   御戎停好了马车,小心翼翼的回身,用马鞭指了指车轮前,轻轻的说:“嘘,君上,一只小虫居然挡住了我们的车轮?”   “小虫?哪里?”齐庄公闻言,立刻迎声向车轮前望去。   冬末春初的阳光下,车轮前几株小草轻轻拂动,齐庄公瞪大眼睛仔细看,发觉车轮前扶着一个绿色的虫子——是一只螳螂。似乎是一只刚刚结束冬眠的螳螂,滚滚的车轮声打搅了这只螳螂。一千多年前的螳螂性格当中也有点春秋脾气,见到车轮碾来,它伸出两只螳螂臂,摆出一副挑衅的姿态,似乎想用自己弱小的双臂挡住车轮的前进。   庄公的车右与御戎都是智者,听到庄公像他父亲临终前一样,神经质的反复念叨着挑战赵武的问题,故此他们就用“螳臂挡车”这一自然现象来提醒齐庄公。   齐庄公哈哈大笑,他也是个聪明人,明白了车右与御戎的劝解,笑着说:“这只螳螂如果是人的话,一定是勇士,我们要尊重勇士啊。这螳臂敢于挡车,在你我看来也许是可笑,但世界上很多事情,在没有试试之前,谁知道能否成功?如果我们连试试的勇气都没有,则你我还不如这只螳螂啊。”   说罢,齐庄公下令回车,以避让这只勇敢的螳螂。   开心的进入宫城,此时,庆氏宗主庆封、田氏宗主田完赶过来:“君上,这次会盟可曾受辱?”   齐庄公摇头:“受辱倒不曾,可是我们齐国的征税加收了一成……执政呢?”   庆封拱手回答:“国相正在整理军队,准备进攻莒国。”   齐庄公点头:“一定要对晋国封锁消息,莒国是个小国,只要我们把莒国重新征服,齐国会慢慢恢复元气。”   田完与庆封赶紧点头,齐庄公正在跟田完与庆封唠唠叨叨的交待着什么,眼角瞥见一位美丽的妇人走过殿角,婷婷的向宫门处走去,齐庄公一指那位夫人的背影,问:“那女子是谁,怎么行走宫城,如入无人之境。”   庆封扫了一眼那位女人的背影,拱手回答:“那是执政崔杼的夫人棠姜,是执政崔杼的家臣东郭偃之姐。”   “哦”,齐庄公漫不经心地问:“这女子有一付美丽动人的背影,不知道相貌如何?”   出席盟会归来,国君没受到侮辱,眼看齐国将要收复莒国。齐国两位正卿也有了闲扯的心情,倾封笑着回答:“棠姜夫人可谓是齐国第一美人——棠姜原是齐国棠邑(今山东平度县东南)大夫棠公的妻子。棠公死时,崔杼让东郭偃为自己驾车前去吊唁棠公,‘见棠姜而美之(《左传·襄公二十五年》)’,便让东郭偃设法为他娶过来。   据说,东郭偃当时拒绝说:‘自古以来,男女同姓不婚,主公与下臣同是(齐)桓公的后代,同为姜姓。主公欲娶臣姐,恐怕不大合适吧!’崔杼念念不忘棠姜之美,回家令人占卜迎娶事宜,太史卜得吉卦,但陈文子却说是那凶卦。崔杼为棠姜的美貌所吸引,坚持说:‘棠姜是寡妇,凶兆已被她的丈夫承担了!’于是便娶了棠姜——由此可见棠姜之美,令人把持不住啊!”   齐庄公沉思片刻,郑重的说:“等崔杼战胜回国,寡人亲赴崔杼府邸,为他庆功……嗯,东郭偃(棠姜兄长)在哪里,把他也叫上嘛?”   此时,赵武正在邯郸城听取田光的汇报——齐国商人田光是田氏族人,赵武在剿灭寇髯匪徒的时候,曾得到田光的帮助,从那以后,田光与赵氏关系密切。   也是从那以后,知道赵氏对盗匪不宽容,赵地盗匪绝灭,许多自认武力卓著者,宁愿加入赵氏垦荒队伍,慢慢的积累功绩,成为一个赵氏自由民也不愿冒死亡的危险,悍然挑战赵氏的司法秩序。   赵氏商路安定,加上赵氏出产的物品在春秋这个时代确实无以伦比,田氏逐渐的越来越靠拢赵氏,当然,他们的生意也越做越大,成为齐国数一数二的大豪商。   田氏有钱了,他们并没有为富不仁。实际上,为富不仁都是“仇恨教育”的宣传破裂,刘文彩的收租院是编出来的,与哈利波特一样属于艺术作品,黄世仁逼债也是创造出来的。因为在农业社会,没有创造就业率的说法,所以只要努力挣钱,就是有罪。   田氏有钱后,他们在之前的齐晋战争中,为了赈济齐国战争难民,用大斗放粮,小斗收债——古代计量器多数不靠谱,大斗的误差大,小斗的误差小。田氏用大斗放粮,给灾民更多的优惠,用小斗收债,等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灾民随意的偿还债务,这一进一出之间,田氏亏空了许多粮食。   春秋时代,粮食是战略物资,市场上禁止销售。当今天下,有富余粮食的唯有赵氏,而赵氏什么都不缺,田氏与赵氏关系再好,想说动赵氏向敌国售粮,总得拿出一些赵氏感兴趣的东西,比如情报。   田光竭力全力向赵武描述着齐国的状况,赵武听完了,嘿嘿一笑:“螳臂挡车,倒让我想起堂吉诃德的故事……这位齐君说得不错啊!凡事没有尝试,没有努力,有谁知道是不是自不量力?   我听说堂吉诃德后来被当作医生的崇拜物,他们世代传颂着堂吉诃德的故事,提倡勇敢无畏的向貌似不可战胜的病魔发动进攻,于是有了现代医学……所以,这样想来,齐君说得不错啊:人在世间走,就是要有一股无畏的勇气!”   田光不明白什么是“堂吉诃德”,但他大概能明白赵武的意思,拱手回答:“据说,螳臂挡车的故事发生之后,隐藏在齐国乡野之间的勇士纷纷跳出来,寻求国君的认可与重用,我齐国从此逐渐军力鼎盛……”   赵武打断对方的话,带着讥笑的神情说:“你知道我晋国是怎么称霸百年的?是因为我们讲究组织与纪律。在战争中,个人的武勇其实是个笑话,以养由基的勇猛,依旧处于被宰杀的地位,所以一两个勇士改变不了战争的胜负,一两百个勇士依旧影响不了战局。有组织的、处于阵列中普通士卒,一百个人对付一个养由基,已经足够了。所以,齐国的勇士再多,在我面前就是一盘菜——当然,我不吃人肉。”   赵武最后那句话,其实是在嘲讽齐国勇士的素质。那两名相互在身上割肉吃的齐国猛士,是齐国人学习的好榜样,但在赵武看来,齐国所谓的勇敢是个笑话。   田光沉默片刻,跳过这个话题,继续说:“我田氏准备了一万民奴隶,准备与赵氏交换粮食——如今赵氏的粮食是什么价格?”   赵武摸着下巴,沉吟的回答:“一万名,好大的数目啊。当初晋国各家族发生灾荒的时候,我告诉寡君说:没有权力就没有义务。我对其它封领没有赈济的义务,田氏用一万奴隶跟我交换粮食,莫非田氏还要赈济齐国其它的百姓?” 第一百七十七章 我们容易吗?   赵武问这个问题,是因为他之前不答应赈济其他领地内的百姓——权力与义务是相等的,赵武没有享受到其他领地内的百姓的供养,他理所当然拒绝对那些百姓承担义务。   赵武不知道,田氏赈济其他领地的百姓是有目的的。在春秋之后的社会,正是由于田氏不断的爱护百姓,帮助百姓度过灾年,以至于最后成功篡夺了齐国的君位。此后的华夏文明养成了一个传统——赈济自己的邻居与附近的乡邻,是一种罪行。如果在灾年的时候胆敢赈济或者慈善,那就是“图谋不轨”罪,是“大逆不道”罪,官府有权对其抄家灭族。   没有权力就没有义务,平常享受百姓奉养的只有国君,赈济的权力也只能出于君主。富裕的乡绅如果敢赈济他人,那就是自认为自己等同于君主,或者平常享受了君主的权益,故此“刁买人心”。   正常的来说,富裕的人只有被“强制自愿”的义务,而他们所交纳的救灾物资,通常被朝廷收取一定的手续费后,作为“朝廷对百姓的关怀”下发给各地贪官,然后,贪官们装满腰包之后,牙缝里剩下的东西赏给饥饿难耐的灾民。最后,朝廷借此宣称它对灾民的关爱——如整个赈济过程中,“被自愿”的人是不能表达自己一汤勺权益的,否则就是死。   或许,此时的田氏是真心希望拯救自己的同胞,田光很无可奈何的拱拱手,看不出半点虚伪地回答:“我田氏的富裕在齐国数一数二,在此国家危难之际,我们不出钱赈济,不救援乡亲,还能指望谁?”   田氏问的话巧妙——此时此刻,齐国的国君正忙着泡妞,准备把自家总理的老婆变成“国家第一二奶”,指望他可怜那些战争难民……如果那些战争难民不是孔武有力的“勇爵”,大约齐庄公看都不会正眼瞧一下。   赵武扫向了身侧的家臣,此时,赵氏体系之外的谋士、羊舌氏的叔向平静的插嘴:“齐君收拢这么多的勇士,是打算做什么?鲁国、莒国至今没有情况汇报,我们是不是该派出使者前往这两个国家?”   稍停,叔向自问自答:“鲁国大概不会遭受攻击,齐晋之战爆发的缘由是鲁国,战后鲁国拼命修建武城(军事堡垒),而我晋国现在兵强马壮,恐怕齐国不敢轻易进攻鲁国。”   师修的儿子伯州平补充:“更何况我们在黄河南岸已经有了军事基地,卫国与我们唇齿相依,如果齐国进攻鲁国,必然要惊动我赵氏在黄河南岸的领地,那么齐国面临的将是三国联军——齐国在这个时候,恐怕还不敢轻易挑战鲁国。”   叔向轻轻点点头,自顾自的分析:“那就是莒国了,莒国国君刚刚复国,根基未稳,战略纵身不够,我估计齐国的军队正在讨伐莒国。只是道路难行,我们至今没有得到莒国的消息。”   叔向与伯州平当面讨论齐国的军事动态,田氏丝毫没有难堪,他静静的坐在那里,等待赵氏家臣讨论完毕。   赵武想了想,遗憾的叹了口气:“莒国离我们路途遥远,原本我们扶持莒国就是想有一个战略缓冲时间,现在无论如何无法救援了。”   齐庄公这一招打在赵武的腰眼上。赵武虽然明知道莒国早晚会遭遇这一天,但莒国本来就是齐国的属国,赵武为遥远的莒国重新回到齐国阵营而发动战争,理由不充分,在范匄那里恐怕通不过。   所以他只能看着齐国在自己的东部大肆进行军事动作。   虽然明知道莒国是一个牺牲品,但赵武不甘心啊。   “想个什么办法,在边境地区做点手脚……?”赵武喃喃自语。   叔向立刻驳斥:“不可能的,齐国两次参加盟会,态度虽然桀骜,但他们签署了盟约,按期、按规定数额交纳了征税,如果我们因为他惩罚自己的属国而动用大军,道理上说不过去,那些归附我们的诸侯国害怕我们仿造齐国的先例,干涉他们管理属国的事宜,没准会更加离心离德……在此敏感的时刻,我们不能这么做啊。”   叔向所说“敏感时刻”,是说范匄今年增加了征税额度,列国都有抱怨,态度敷衍,郑国则干脆摆出不合作的态度,有了郑国作为成功先例,晋国的属国都在蠢蠢欲动。   在这个时刻,如果赵氏突然要求发动战争,那么被沉重的征税煎熬的诸侯国,立刻会离心离德。他们或许找不到一个相称的敌国投靠,但挑动晋国公卿之间的争斗,这些人算是熟门熟路。   赵武想了想,遗憾的说:“我们晋国是霸主,竟然只能看着齐国在东边动手,不停的壮大自己……莒国上下都是傻子,他们遭到攻击,为什么不向我们求援?只要他们一求援,我们马上会找到出兵借口……”   田光适时插话:“也许莒国人求援了,但他们的信使要穿越整个齐国国境,才能抵达鲁国或者卫国。莒国人口少,他们不可能派太多的武士求援,一两个武士,没准在路上被老虎吃了。”   赵武深深吸了口气,摆了摆手说:“算了,莒国的事情咱们放弃了吧……田氏需要多少粮食?”   田光平静的回答:“一万石。”   赵武微笑的问:“田氏送来的奴隶当中,有多少是居住于海边的渔夫?”   田光愣了一下,急忙问:“赵氏有意将领地扩张到海边?”   赵武微笑着回答:“有了黄河南岸的领地后,我赵氏无论从黄河北岸还是南岸,通向海边的大陆已经畅通了。北岸属于无人区,燕国早已经跟中原不通消息,那片土地任我开垦,只是我现在还没有做好准备而已。   但齐国向来掌控着盐与金的利润,我知道你们在海边有许多熬盐的工人,黄河南岸通向海边的土地,齐国早已经开发完善。我准备以南岸做跳板,逐渐的向黄河的出海口扩张。   嘿嘿,如果我赵氏拥有了海岸,那我可以修建港口,捕鱼捞虾,还能拥有食盐的利润,从此算是彻底自给自足了。”   食盐、金属矿产与国计民生密切相关,当初齐桓公之所以战胜郑庄公,成为春秋第二霸,就是因为齐国掌控了春秋时代最重要的战略物资。而郑国位于中原腹心,矿产物资缺乏,被管仲纯粹用经济大棒打压下去。   赵武囊括了太原盆地、长治盆地,以及中山国之后,他已经奠定了战国时代赵国的国土基础。但他现在煤炭资源虽然雄厚,铁矿资源还算过得去,老百姓天天要吃的食盐却需要仰仗外来供应。而食盐是这时代专控商品,有钱都买不到。   叔向淡淡的补充:“我晋国虽然拥有盐池,借此摆脱了齐国的食盐控制,但盐池的产量有限,随着我们领地的扩张,盐价越来越高,赵氏在晋国贵族当中算是富裕了,但每年辛苦挣来的钱,要划出很大一部分用来购买食盐。   所以,赵氏把领地扩张到海边,是我晋国君臣上下一致的愿望,如果我们拥有了海盐的利润,晋国可以彻底摆脱齐国的干扰,专心经营自己的霸业。”   赵武闲闲的补充:“我恰好知道一种晒盐法,或许能比齐国现在的煮盐法出产更多,我愿意把这项利润与田氏共享,因为我的方法与齐国略有差别,所以我也不指望你们能卖给我多少擅长熬盐的工匠,我只需要那些接触过盐业的普通工人就可以了。”   田光沉思了一下,回答:“一万石粮食,我用一万名奴隶,再加上七百盐业工匠交换,怎么样?”   伯州平脸色呆板,生硬的回答:“你占便宜了,一名熟练的农夫耕作一年,能产量三到五石,产到五石已经罕见了,而现在,粮食到处都没有卖的,你只用一万名奴隶,外加七百名盐业工匠,要交换我方一万担粮食,这太过分了。”   田光静静的坐在那里,许久,他悠悠的说起了一个寓言:“我来晋国的时候,看到路上一个同行者,他正在往齐国方向赶路。我问他准备去哪里,他说打算来晋国。   我就奇怪了,明明晋国在西方,他怎么转身往齐国的方向奔跑,这样怎么能到达晋国?他回答:‘眼看太阳快要落山了,而下一个住宿的地方离此地很远,与其趁着夜色赶路,寻找住宿处,不如调转车轮,返回离此不远的齐国驿站。’   这话对我很有启发啊——‘日暮途穷,唯倒行逆施尔’。有时候,直奔目标前进,不见得是正确的,要因地制宜采取策略,才是合适的方法,比如天色晚了,那么寻找最近的驿站,才是正确的旅行方法,哪怕‘倒行逆施’,也在所不惜。   我来到晋国,用我齐国的子民交换晋国的粮食,听起来是削弱了齐国,壮大了晋国,大约在晋国也属于‘倒行逆施’——但我齐国缺粮啊。没有这些粮食,我们饿死的恐怕不止一万人。   去年齐晋打了一仗,战场纵横于半个齐国国土,唯有邻近海边的东北半岛没有受到攻击,但那块地方恰好是我齐国开发最不完善的地方。当战争来临的时候,我们齐国所有的稻田都没有来得及收割,农夫都被召集上了战场,偶然有在田里继续耕作的农夫,也被赵氏俘虏回了晋国——那一年我们颗粒无收。   紧接着,第二年我们齐国发生动乱,老君主去世了,新君主继位,新君主与他的兄弟之间,又是一场战争。这场战争刚刚结束,齐国又发动了对莒国、对东线的战争。   我们齐国是不能不战啊!武子你这头恶虎蹲在我国东部边境,卫国、鲁国眼睛盯着我们的南部边境,我们唯有先压服了东部小国,才能恢复齐国过去的威严。   在这种情况下,连续三年,我们齐国哪有青壮在耕作田地?我们的农田布满了兔子窝,田鼠在农田里肥硕的奔跑。如今,我田氏,我们整个齐国就指望有一点救济粮,能够让他们过冬,能够让他们度过春荒。   我田氏身为齐国首富,不得不承担起救济同胞的责任,我们拿出所有的利润,搜罗了国内富余的奴隶,我田氏容易吗?   连年的战争,连年的饥饿,我田氏哪里还有富余的人口,我齐国哪里还有闲散的无业游民——赵氏挑选奴隶的标准历来苛刻,我们挑选赵氏能看上眼的奴隶,容易吗?齐国可是已经饥饿了三年。   所以,这点奴隶是我们唯一拿出手的货物,我们所要求的粮食数额,是我齐国同胞需求的最低限额,或许我们出的价格令赵氏不能满意,但我田氏已经倒行逆施了,看在多年商业交往的份上,请赵氏也能酌情倒行逆施一把——有时候,倒行逆施不见得错误。”   赵武尴尬的笑了一下,拱手回答:“田氏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我赵氏身为多年商业伙伴,怎敢不帮忙?好吧,一万石粮食,交换给田氏——你们欠了我一个很大的人情,记得要偿还啊。”   田氏毫不感谢,他平平淡淡的拱了拱手,告辞而出,叔向在他背后轻轻摇头:“怎么不是倒行逆施呢,齐国正在征伐莒国,我们却眼看着他对盟友动手,而无可奈何。在这个时刻,我们付给齐国粮食,不是资助了自己的敌人吗?”   赵武讪笑:“负负得正,两人一起倒行逆施,那就是正确。齐国田氏感觉到在我虎视眈眈的时候,送给我一万奴隶,甚至同意送给我七百盐工,使得齐国从此丧失了盐业专控,他觉得这是倒行逆施。而你觉得我交易给齐国粮食,也算是倒行逆施。我与田氏貌似都损害了国家利益,但我们因此让国家获得的利益呢?   别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这只是一次交易而已,在这次交易当中,我们照常纳税,双方的国君收了我们交纳的税收之后,又使本国获得了彼此相等的利润,如果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把一场简单的商业交易上纲上线,那就不是正常行为了,那是白眼狼。收了钱翻脸不认人,或者别有企图,昧下良心不承认自己的收获,想从我这里索取更大的利益。”   叔向忍了忍,回答:“我承认,这项交易对赵氏利大于弊。”   叔向话说了半截,他没说出的话是:这项交易对赵氏有利,但是否对晋国有利,我就说不准了。   春秋时四大法家先人,各有各的执法理念。管仲强调的是契约论,要求在商业交易中遵从公平原则;郑国的子产强调的是礼治,也就是在日常生活中遵守规则;叔向作为法家先驱,他强调的是规则,严格的遵守既定的规则,不能做出违法的先例。   叔向最终屈服于赵武,是因为晋国的法律不禁止自由贸易,虽然粮食是战略物资,但在齐国削弱到如此地步的情况下,掠夺齐国的人口充实自己,也是一种手段——发动一场战争掠夺如此多的奴隶,耗费的钱粮也许超过田氏提出的钱粮数目。   既然这样,既然法无明令禁止,叔向心头虽然不满,但他最终没有阻止这场交易。   ……   数日后,长长的粮车向东而去,叔向站在城头,心头游移不定,简直无法评价这场交易。   此时,已经进入了春天,中原大地上,各国的农夫已经开始春耕。城头上守卫的士兵只剩下常备的武士,一名武士上岗的时候还带来自家的铁锹与锄头,铁器相碰,发出叮当的响声,响声惊动了叔向,他转眼望向那名士兵,那士兵在叔向的注视下,憨笑的说:“我家农田就在城下,今天下岗后,我的服役期满了,能得到十天休假,刚好把地里收拾一下。”   叔向轻轻的点点头。   武士属于贵族,是底层贵族。再向上前走一步,武士会成为“大夫”——叔向现在就是大夫。所以他对武士表现出足够的尊重。   那武士说完,眺望着城外郁郁苍苍的田野,悠然神往的说:“原本我今年不想工作了,主上已经免了我们的钱粮,服役还给发薪水,耕作已经可有可无,但俺家婆娘去年给我生下三个儿子。儿子多了,以后要准备更多的钱粮养活他们,所以只有雇人耕作了……”   叔向截断对方的话,好奇的问:“我听说赵氏有休耕令,不要求农田年年种上粮食,我还听说赵氏建立了职业兵制度,一名职业兵每年的薪水比农夫种田收益多,足够让十口之家过上富裕生活,你家的田地不耕作也罢,十天休息的时间,你全用来忙农活,身体受得了吗?”   被问话的那名士兵说话喜欢跑题,叔向发出询问,他笑着回答,回答的话却驴唇不对马嘴:“嘿嘿,说到职业兵——那年我参加对齐国的战争,其它家族的士兵一问他们的职业,有的是农夫,有的是铁匠,有的是陶窑工人,有的是店铺老板,唯有我赵氏,我赵氏的武士,他们的职业就是士兵,他们的职业就是战斗。   其它家族的武士每年训练六十天,替领主服役(缴纳军赋)六十天,总共算起来,一年训练四个月,而我赵氏的武士天天都在训练,天天都在琢磨着如何杀戮。   论起来,我一个武士重新摸锄头把子,似乎有点丢人,但没办法,我有妻妾六人,现在有三个儿子,十一个女儿。家口多,俸禄不够养活家人,唯有在封田上想点办法……   大人是赵氏重臣,我听说赵氏最近打算推行勋田制,大人有没有相关的消息?” 第一百七十八章 “天下最适合做朋友的人”   远处的田野上,一队武士紧紧跟上了田氏的车队。   这队武士是骑兵,他们的骑兵矛上挑着一块长长的三角形旗帜,那旗帜没有任何羽毛牛尾装饰,只是在双面绣着一个大大的“赵”字。   这个“赵”字说明了一切。   叔向目送着这队武士追上田氏车队,并一路尾随田氏车队没入地平线下,他微微点点头,没有回答刚才武士的问话,没头没脑的发了句感慨:“赵氏若不昌盛,天理难容啊。”   赵氏武士追上田氏商队,他们不是想打劫,而是履行“封建义务”。   所谓的“封建义务”就是保护,赵氏是晋国贵族中第一个把“庇护制”推广到过往商队的封建领主,而且他还这一准则被写入封臣守则当中,让属下封臣必须遵守。   当然,这也是职业兵诞生后一个顺理成章的产物——在封建制下,过往的商队经过领主领地,都要向领主交纳一定的保护费。而领主手下的武士要拿薪水长期服役的话,领主的负担很沉重,于是,赵武想出一个妥协办法,规定领主可以收取过往商队的保护费,而各地领主旗下的武士,就以护送商队来抵偿对领主承担的服役任务。   这话有点绕嘴,简单的说,就是:过去领主所属的武士是无偿为领主服务的,他们或许承担站岗值勤的任务,或者帮领主忙忙农活,修缮、保卫城堡,但现在他们是职业兵了,那么就职业负责保护过往商队。而后,领主从收取的保护费拿出一部分钱来,支付职业武士服役的薪水。   如此一来,皆大欢喜。进入赵氏的商队沿途受到武士的保护,虽然因此领主收取的费用高了点,但对他们来说通往赵氏的商路更安全了。   要知道,这时代危害商人的不光是土匪,还有各种猛兽,在春秋时代,道路两边最常见的动物是老虎与麋鹿,也有少量大象、披毛犀。   赵氏武士们的护送任务是各负其责的,一位领主收取保护费后,负责把商队从自己的居城护送到下一位领主的居城,而后,武士们可以返回,接着等待下一个护送任务。至于商队的行程,将由后续的领主接手保护……就这样,赵氏依据领地庇护责任,像接力赛一样沿途保护着商队前进,领主们既增加了收入,也让手下武士经常处于战备状态。   叔向的感慨就是这意思——霸主国晋国用举国之力组建职业兵制。但至今为止,武卫军勉强凑齐了三个“标准师”,而与此同时,赵武借助推行庇护制,使赵氏圈养了三个“整编师”的常备武力。   “标准师”与“整编师”之间,士兵数目相差三倍。   赵氏轻轻松松,储藏起与国家武力相同数量的军事编制,但实际士兵数目相当于国家武装的三倍,这份令人恐惧的力量让范匄也不得不顾忌。故此,赵武虽然没有回到国内,范匄做事的时候,却不敢轻易触碰三家联盟的底线。   在这种情况下,随着时间的推进,赵氏必然越来越强大,最终会成为一头令人恐怖的巨兽。   叔向有了明悟,他把这一幕悄悄埋在心里……   数日后,各地相继开始春耕,赵氏勋田制也开始推行——所谓“勋田”,是根据《周礼》关于“土田附庸”的礼制进行的,所有被赵氏确定为世袭武士的人,都获得一亩勋田。这一亩勋田虽然数量少,但却是身份的象征,拥有这一亩勋田的人,有权力佩戴宝剑,而佩戴宝剑,在春秋则属于贵族标志——在春秋人眼中,宝剑等同于中世纪贵族手中的拐杖,同样是权力的象征,所以前者被称为“权杖”、后者被称为“仪剑”。   这柄勋田宝剑也是赵氏武士的权杖。   依据周礼,唯有贵族可以把宝剑佩戴在身上以象征身份,而辅兵,或者不是武士出身的国人,他们可以手持武器参加战斗,但无权把宝剑“佩戴”在身上。战时国家会举行授剑仪式,在战场上他们只能把武器拿在手上,不能佩戴。而战后则需要交换武器。   赵氏推广勋田制,让社会阶层的等级更加分明,而社会阶层等级分明,则意味着普通百姓的奋斗欲望更加旺盛——在这次勋田风潮中,齐策获得了五亩勋田,因为无法同时佩戴五柄宝剑,赵武允许他在自己的宝剑上镶上五颗星星,显示持剑者拥有五亩勋田的身份。   这样一来,赵氏武士的荣誉感便极度膨胀,大家彼此在路上见面,身份高低不用猜测,看看对方有没有佩剑,看看对方佩剑上的星星,就能分辨出对方的身份。身份低的人,不免产生欲求不满情绪,并渴望在今后的征战中,获取更大的功勋。   除了齐策获得五亩勋田外,师偃、师修后裔各自获得三亩勋田。故世的程罂,公孙杵臼后裔获得了四亩勋田,而赵氏中层武士,大多数只获得两亩勋田,比如林虎、卫敏、英触等人。潘党特殊,他静悄悄的拥有了与师偃、师修后裔同等待遇。   勋田制推行后,赵武继续往封建制迈进了一大步。与此同时,国都内范匄还忙着搜刮自己的属国。   在这段时间,涌入晋国的财富实在太多了,新田城弥漫着一股讲究奢侈的气氛,晋平公也私下里琢磨着整修自己的宫殿。他跟赵成商量:“听说你父亲擅长筑城,张老曾称赞你父亲建造的房屋‘美伦美央’,现在我晋国富足了,可寡人的宫殿显得很寒酸,你能不能悄悄跟你父亲说一下,寡人想重新修造一座宫殿,让你父亲帮忙设计一下。”   赵成张嘴想说什么,他身边一位同龄伴读轻轻拽了拽赵成的袖子,赵成立刻改变了他原来的意图,转而说:“君上既然想整修宫殿,那么我跟父亲说一声,一定让君上感觉满意。”   此时,齐国执政已经顺利从莒国撤军——跟真实的历史稍有不同的是,崔杼这次没有允许莒国继续存在,他俘虏了莒国国君之后,带领大军回到国内。齐庄公热情的亲自来到崔杼府上,祝贺崔杼辉煌的胜利,席上,崔杼的夫人棠姜献舞,齐国国君醉眼迷离,频频用目光示意棠姜的兄长、崔杼的管家东郭偃……   在齐庄公泡二奶的时候,赵武已进入九原,祭奠晋国的历任元帅,他先祭祀了赵氏先祖,而后从韩厥开始,荀罂、荀偃一个不落,挨个祭祀一番。   这个季节不是举行公祭的时间,此时范匄正忙着在新田城招待各国君主,各国君主是来新田“听成”的,范匄在宴会上宣布了各国明年应缴纳的征税份额,并顺便宣布了明年的工作安排。   范匄比较嚣张,此时,晋国的家族兼并已经愈演愈烈,各家族面对范匄的威势,已经嘘若寒蝉,因此,在九原墓地上,除了赵武和他的属臣外,没有人同来祭奠。   古代的所谓扫墓,除了焚香敬献祭品外,还要修剪坟墓上的野草,整理坟墓两边栽培的树木,赵氏武士忙着帮赵武做这些琐事,赵武自己则从一个个墓碑面前走过,仿佛检阅这些士兵,也仿佛接受先辈的嘱托。   许久,赵武问身边的叔向:“这么多晋国的大臣,前任元帅躺在这里,假如这些人死而复生,现在站在我面前,你觉得谁最适合当作朋友交往?”   叔向沉思了一下,立刻回答:“韩伯最适合,韩伯性格温和,待人宽厚,为了庇护自己的友人,甚至不惜跟国君对抗,这样的人最适合当作朋友。”   赵武轻轻摇头:“我说的是,如果这里所有的人都站在我面前,你只能选择一个人做朋友,你还会选择韩伯(韩厥)吗?”   叔向昂然回答:“当然是韩伯,我不考虑其他人。”   赵武走到一座碑文面前站住,轻声叹息:“其实韩伯作为长者,非常爱护后辈,但韩伯也有缺点,因为韩伯虽然待人热心,但他从不善于反抗,不善于坚持。韩伯总想着与世无争,总想着你不争夺,上天会帮助你的……与这样的人交往,虽然如沐春风,但你却别指望得到他的帮助。   我说这话,似乎凉薄了一点……然而……”   赵武的话音低沉下来,过了一会儿,他低沉的说:“当初赵氏下宫之乱,韩厥是反对的,事后他保护了赵氏遗孤,使得赵氏有一天能够重新站起来,他支持了赵氏遗孤重新回到卿大夫的行列,这才有了赵氏的今天。然而……”   赵武谈论赵氏,仿佛在说一个外人,叔向虽然有点惊诧,但他屏住呼吸,继续倾听赵武的话。   赵武低沉的说:“然而,如果韩厥当初明确阻止,也许栾书不敢轻易发动‘下宫之乱’,也许赵氏的灾祸会更轻微一点。   如果我仅仅为赵氏这么说,也许刻薄了一点,但厉公被弑的时候,韩厥明明表示了反对,可是他只是言语上的反对,从不站出来明确阻止。   我可以猜得到韩伯当时的想法,在强大的栾书与三郤联军面前,出面阻止下宫之乱,那是螳臂挡车,韩氏将因此陷入危机。为了不让韩氏因此受害,韩厥从言词上进行反对,礼也;而他行动上没有明确阻止,自保其身也——他终究还是以自己的家族为重,虽然他知道什么是正义,却从不肯为了正义牺牲一个铜板的家族利益。这就是韩伯。”   赵武站在那里不走了,叔向凝神看了看面前的墓碑,那是士会的墓碑。   士会是范氏祖先,谥号“武”,故此称为“范武子”。叔向想了想,回忆了一下范武子的平生事迹,而后扫了一下范武子下首的墓碑——那是范文子士燮的墓碑。叔向点头赞同:“真要说起来,九原墓碑丛丛,真正的大丈夫,值得当作朋友与之肝胆相照的,唯有范武子了。”   赵武轻轻点头,他微微调转了方向,指了指另一块墓碑,说:“其实,栾武子(栾书)也不错啊,虽然他是制造‘下宫之乱’的罪魁祸首,与我赵氏有深仇大恨,但平心而论,栾武子值得当朋友啊。他自己生活艰苦朴素,自律非常严,对朋友却绝对宽厚,乃至纵容。遇到大事的时候,该担当的他从不畏缩,这样的人,与之为友,也是一生的幸运。”   叔向指了指范文子(士燮)的墓碑,惊讶的问:“范文子是个宽厚长者,他劝诫国君的时候总是出于公心,学识渊博,总是喜欢提携后继者,教导后辈人生知识,这是一个忠厚长者啊,为什么他不能作为朋友交往?”   赵武微微点头:“每个人的人生都会面临不同的选择,因为选择不同,人生的轨迹也不同。比如生在我们这个阶层,可以选择做一个万世敬仰的‘吃亏人’,可以做一个‘盖世大英雄’,也可以做一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公子哥’,当你做出选择的时候,有了朋友在你身旁搀你一下,那是你最大的幸运。   漫步在这九原,我突然想起了齐国新君,他有晏婴那位好臣子,在年轻的时候,在做‘大子’的时候,他的行为堂堂正正,令齐国公卿深表敬佩,但最近这位齐国新君似乎频频出现昏招,我看他依旧沾染上父亲那股拼命‘寻死’的天性,这是因为他身边的朋友换了,由晏婴换成了崔杼。   人常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有什么样的朋友,决定你是什么样类型的人。齐庄公以前有晏婴这样的友人,所以他一步一步走向了君位。现在晏婴被他发配到东海钓鱼,崔杼每天帮他出主意,于是,这位齐君似乎在逐渐走下坡路,而且他还体会不到这点。   所以,选择什么样的朋友很重要啊,韩伯是忠厚长者,士燮是忠厚长者,栾书很帮助自己的友人,然而要说到在朋友的扶持与帮助下,甚至在他们的规劝下,让家族走上上坡路,逐步走向兴旺,还是范武子最值得当朋友交往。   这个人,治理家族井井有条;治理晋国不带任何私心杂念;他面对鬼神祈祷时,说的话句句诚实,没有一句说后感到羞愧的话——人做事无愧于心,连鬼神都尊敬啊。他纳谏时不忘广泛咨询,谈论自己时不忘提及自己的朋友;对朋友真诚友善,从不因别人的议论动摇自己的看法……这样的人,若他能重新复生,我愿给他亲持马鞭赶车。”   叔向慢慢的扭转身子,原地绕了一圈,一个个巡视着九原错落有致的墓碑,许久,他承认:“不错,按这个标准,范武子确实值得作为天下唯一的朋友。”   稍停,叔向叹息说:“可惜范武子的后裔,可惜栾武子的后人……”   法家叔向默默把赵武这段话记载在心里——在真实的历史上,赵武去世后,《礼记》、《韩非子》、《国语》记载,叔向在赵武墓前赞赏说:“老师(赵武)虽然体态文弱,如同难以支撑起衣服;说话轻声慢语,就象根本没从嘴里面发出(退然若不胜衣,其言呐呐然如不出诸其口),但他才是整个九原最值得做朋友的伟丈夫。   生前,他亲自为晋国推荐的人才就有四十六人,全都被国家任用,成为了晋国的依赖的栋梁。等到他去世的时候,这四十六人却是站在客人的位置上(而不是站在属下、家臣、附庸的位置上)吊唁,这说明他对朋友没有丝毫的私心,说明他对待朋友都是真心的平等交往啊。”   后来,“若不胜衣”作为一种审美观被魏晋名士推崇,进而被刘义庆写入了《世说新语》……   其实,赵武对待朋友的平等态度源于现代观念,但对于这个时代有点逆流而上的味道——这恰恰是后来赵氏受围攻时,立而不倒的原因。多亏了赵武替赵氏种下玫瑰,他的孙子赵鞅因此收获,使赵氏在惨烈的家族争斗中,成了笑到最后者。   在九原国家公墓仰望前贤的赵武并不知道,此时,栾武子的后人栾盈在齐庄公的支持下,派出自己的家臣前往自己过去的封地曲沃,秘密联络曲沃栾氏产业的管理人,栾氏家冢(管家)胥童……   此时,范匄也没有发觉暗潮涌动,他正在主持盟会后的宴饮,突然间闯进一名不速之客——是蔡国国君。   蔡国国君也属于墙头草一类的人物,这几年楚国越发虚弱,疲于应付南方吴国的攻击,根本顾不上自己的北方防线。蔡国附近是郑国与宋国,彻底投入晋国阵营后,郑国显示出咄咄逼人的豺狼猛心,而此时宋国执政是子罕,左师是向戎;郑国执政子展、少正子产——这四个家伙都属于春秋名臣,随着这两人施展执政能力,再加上他们背后的霸主晋国已经处于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地步,由此郑国与宋国进入春秋史上的黄金时期。   这两国进入黄金阶段,则意味着他们周边的小国都不自在,郑国打着报复陈国叛逃的借口,准备将陈国囊入怀中,而宋国左师向戎也不安生,按照他与郑国的约定,他侵吞的目标是蔡国。   陈国没办法,他们的背叛惹怒了现在的执政范匄,更激怒了副执政赵武,所以他们连投降的念头都没有,只能苦苦忍受郑国的打击,蔡国是楚国的老牌盟友,但跟晋国的关系并不过于敌对,受不了的蔡国人赶忙向晋国使媚眼,本次盟会本来没邀请蔡国国君参加,蔡国国君不用大家请,自己来闯席。   蔡国归顺事件是个闹剧,蔡文侯派司马公子燮前来要求归附,范匄喜出望外,可惜,蔡国归附楚国已久,国人不愿归晋,公子燮返回蔡国不久,事泄未遂被杀。蔡国由此重归楚国。   但这一幕闹剧刚开始的时候,更像一个喜剧,如果蔡国归顺了晋国,那么晋国就可以把战线推进到楚国边境,更能够威胁到楚国的另一个坚定盟友陈国,范匄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在战略大方向上一展抱负,超越前任元帅,所以他把蔡国归顺的事情弄得很隆重,他隆重的迎接了蔡国司马公子燮,而后将蔡国的动态快马通知齐国边境上的赵武。   这时,赵武正乘坐战船向黄河下游进发。   此次旅行相当于一次探险之旅,晋人不善于摆弄船只,赵武也不擅长,虽然他诱拐了大量陈国船夫后,命令船夫按照他记忆中的外形,试验性的建造大型渔船,但造船是一个系统工作,没有几百年的技术积累,造出来的船只顶多相当于一个木筏上加的盖。   在这样奔涌的大河上,驾驶如此试验性的战船行驶,极其令人胆寒,大多数晋国武士不愿意随船行动,宁愿跟随岸上的队伍一路蜿蜒南下。如此一来,赵武陆地上的探险队伍,庞大的超越了水上。   陆地上军旗招展,河面上,十余只战船上的船夫有点手忙脚乱,大河辽阔,在明代末期,北京、天津一带还是一片沼泽地,在春秋时代,这片土地森林茂密的更让人寸步难行。   武士们在战船上战战兢兢,令人惊讶的是,晕船反应最强烈的反而是潘党这个楚国人,雄伟的潘党此时已经软成一团泥,他趴在船邦上呕吐不止,反而是赵武,这个据说从来不会游泳的人,一点没有晕船的表现。   沿岸行进的叔向在陆地上用军号和鼓声跟赵武联系一番,赵武听军令官解释了岸上的情况,吩咐船上用号声回应岸边的军队,而后回身笑着说:“想不到,听说楚人离不开船,想不到你这个楚人还不如我这个晋人适应船上的摇荡。”   潘党“哦”了一声,将肚里最后一口呕吐欲望清理干净,躺在船边喘息着说:“楚国的江河比较平缓,我平常坐船,没有见过如此宽阔的江面,没见过如此巨大的战船,更何况,我们楚人本来不是因为舟船而擅长的——这时代,擅长舟船的是越人与秦人啊。” 第一百七十九章 关于鲲鹏的传说   赵武奇怪的哦了一声,先吩咐侍从端上一杯酸醋来供潘党漱口,而后他好奇的说:“越人擅长舟船——这我知道,我听莒国国君说,他们国家旁边有一个越人的飞地,名叫‘琅琊’,属于越君直属领地,齐国对此也表示认可。越人能横跨大海,在齐国最东边建立一个城市,说明他们的确擅长操舟……可惜,莒国灭亡的太快,我来不及通过莒国雇用一些琅琊越人。   然而秦国是内陆城市,秦人擅长舟船?我倒没有听说过,这几年我在黄河边上建立大型舟船队,从没有见过秦国的船夫从渭河顺水下来?”   潘党喘着气,翻了个白眼回答:“列国当中,唯一存在水军建制的,只有秦国与越国,你不知道吧?泾河、渭河的河面冬天并不结冻,秦国渔夫在这两岸捕鱼为生,早已经学会了操舟。而秦国的水军是列国当中最完整的,他们甚至摸索出一套水上指挥方式,可以指挥水上船只协同作战。”   赵武点点头:“哼哼,如今拥有水军的国家恐怕又多了一个。等我赵氏的新战船试验好了后,我赵氏也将建立一支水军编制。我的目标,将于越人一样,是大海。”   潘党翻了个白眼,又趴到船帮上呕吐去了。   船板咯噔响了几下,赵武的次子赵午从船舱里跑了出来,他倒挺适应船身的摇晃,稳稳的走上甲板,笑着说:“父亲,我们的船舱很密实,到现在都没有漏水,只是船板咯咯的响个不停,令人揪心。”   赵武随手拿起一件救生衣,替次子赵午披上,这救生衣就是木头制作的,前后两个大背心一样的东西。用简易的麻绳拴在身上,仔细的系好了救生衣的绳索,赵武提醒:“按规定,上了甲板的人都要穿救生衣,下次你上甲板,一定记得先穿好救生衣。”   稍停,赵武沉吟的说:“你刚才说船板响个不停,这说明我们的轮毂没有做好,船板之间吻合的也不够好,这条船恐怕使用寿命不长。”   赵午眨巴眨巴眼,问:“父亲,造一艘船耗费时间那么长,再说,这河岸冬天还要结冰,战船无法使用……耗费如此巨大,父亲制作如此庞大的季节性战船做什么?”   赵武轻轻摇摇头:“养活一支战船队,虽然花费巨大,但船只的运载能力却足以抵偿它的花费了。一辆牛车能驼多少货物,一艘小船可以驼上百辆牛车的货物,而且它不用喂草喂水,只要七八个人就可以操纵……商业的巨大利润,一定会令商人们自发的购买我的战船。   再说,黄河结冰也不怕,等到了黄河口,你会看见一片巨大的海洋,它是冬天不结冰的,这片海洋将给我们带来难以想象的财富……”   赵武说这话的工夫,叔向在岸边展开了范匄送来的信,他凝神想了想,轻轻摇摇头:“其实,我们现在只应该针对陈国,而不应该连蔡国也涉及。陈国若不投降,光是蔡国投降,恐怕也长久不了,而一旦陈国降了,蔡国岂能独立支撑……算了,这封书信无关紧要,不着急通知大司空,等我们在黄河口与大司空汇合后,再把信件交给他。”   此时,商人田光已经回到国内,他向田氏家主田完交卸了粮食后,招手唤过来一名侍卫,那名侍卫双手紧紧抱着怀中一个木箱,田光接过这木箱,郑重向家主田完呈现:“宗主,我这次给你带来一件珍宝。”   田完皱了皱眉头,轻声说:“百姓饭都吃不饱,在这种情况下,粮食才是最好的珍宝,我要那些破玉石做什么?”   田光打开木匣,解释:“宗主,我带来的不是美玉,也不是珍珠金银,是一柄剑——赵氏辅兵的备用剑。”   木匣里躺着一柄黑魆魆的宝剑,上面有一些叠打的花纹,黑白交间,像是咒符一样充满神秘感,田完瞥了一眼宝剑,有气无力的说:“是一柄‘恶金’制作的宝剑吧,我早听说赵氏喜欢用恶金,最初他们在宝剑上鎏上金银,以掩饰恶金的材质,但我听说最近他们已经毫不加掩饰。   这柄宝剑看起来很邪恶,上面画满了咒符,不知道他们是用什么邪恶方法做出来的,是否剑上附带着什么恶毒的诅咒?”   田光从木匣里拎起宝剑,平静的回答:“这不是咒符,只是反复锻打造成的金属重叠花纹,上面也不附带任何诅咒……宗主,请把你最锋利的佩剑竖起来——”   田完点了点下巴,一名武士抽出他那装饰华丽的青铜剑,田光抡起手中的铁剑,向那柄青铜剑砍去。   只听铛的一声,青铜剑断了。   田完吃惊的张大嘴,田氏武士嘶的一声抽了口冷气,田光竖起了手中的铁剑,让众人检查——铁剑上一个缺口都没有。   田光晃着手中的铁剑,缓缓的说:“一直以来,都有个传说,传说赵氏的铁剑非常锋利,郑国人因此吃了大亏,而楚国人、秦国人也在战争中深受其害,但剑是武士的礼器,是武士身份的象征。列国想尽办法,都无法获得赵氏宝剑的秘密。如今这柄佩剑,是我用七袋盐,二十匹战马,一百匹布换来的,它只是一名辅兵的备用剑,不属于礼器范畴,所以那名辅兵向我高价卖了这柄剑。”   田完深深吸了口气:“这意味着,赵氏的铁剑已经配备到了辅兵阶层,甚至连辅兵的备用剑都如此锋利了……”   田光轻轻摇头:“在我们的印象中,恶金容易长锈,冶炼出来的东西发脆,远远不如青铜剑锋利,甚至剑表面也不平整,坑坑洼洼的充满了沙眼,但我隐约听说,只要冶炼的温度再高一点,去除恶金里的杂质,它的锋利程度远远超过了青铜——比如这柄铁剑。   据说,这柄铁剑并不是品质太高的铁剑,但就是这种一般品质的铁剑,却能轻易斩断我们最好的青铜剑——据说,赵氏都在私下里流传着一句话,他们说:铁器时代到来了。”   田完上前一步,小心翼翼的从田光手里接过那柄铁剑,他拿在手中反复的端详,轻轻的说:“君上今年又出征了,这次出征针对的是鲁国旁边的邾国旧领——这片邾国土地是归鲁国直接管辖,但邾国国君可以从那里获得少量征税作为补偿。我们是打着进攻鄫国的名义去的,期望能假途灭虢……据说,鄫国国君已经派出使者去晋国求援了。”   田光忧虑的望了一眼西方——那个方向是晋国:“我过河的时候,顺路经过了武卫军的军营,原先我们以为武卫军只有三个师,似乎单薄了一点,但如果武卫军人人手上都拿着这样的武器,恐怕光是这三个标准师,就会令我晋国吃很大的苦头。铁剑冶炼的秘密虽然是赵氏的秘密,但武卫军经赵氏一手训练,他不会不给自己的士兵装备上铁剑吧?”   田完深深吸了口气:“三个师?手持铁剑的晋国武士……赵氏历下城对面是谁的领地?”   田光回答:“是我们的属国薛国。”   田完叹了口气,把宝剑递还给田光,问:“我们有没有可能获得铁剑冶炼的秘密?”   田光想了想,回答:“这世上没有买不到的东西,我去晋国交易的时候,路上经过的城邦,每一个城邦都有一座铁器坊,负责修缮轮矩,以及修补武士的铠甲与武器,这些匠师的手艺也许并不高明,只要我们肯花足够的代价,收买一两个匠师,应该能够获得铁器冶炼的技术。更况且,之前秦晋之战,赵武子从我齐国掠夺了不下十万的工匠,这中间总会有一两个怀念故国的人吧。”   田完思索了一下,摇头叹息:“你从商人的角度考虑,又把这事想简单了——收买一两个匠人有什么用?赵氏自从制造铁刑鼎以来,冶炼铁的技术已经超越了列国,而后他们用了十年时间发展,才把铁器普及到辅兵,我们即使收买一两名匠人,可我们有十年的时间去发展吗?时间来不及了。”   田光建议:“不管怎样,我们也要努力一下——请允许我收买赵氏匠人,收购赵氏铁矿石。”   田完苦笑了一下:“铁矿石……记得早些年间有个传言,传言赵武子加冠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让领民四处寻找山中的石头,现在看来,这个举动不是毫无意义的。赵氏铁器冶炼技术在赵武子手上得到飞跃,这矿石是关键,我们即使研究出冶炼铁的技术,到哪里寻找铁矿石呢?难道我们也要像赵武子一样,派出领民把每个山旮旯都翻遍?”   田光哑然。   田氏武士听到这重重困难,相对叹息……   数日后,顺河而下的赵武在黄河口扎营,将船上装载的石料卸在岸边,花了数日时间,修建了一个简易的城堡,以及数个简易码头后,从陆路行军的叔向带着陆军才姗姗来迟。   这是四月,四月的海风凛冽,站在海边,看着一浪高过一浪的波涛,叔向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许久,才简单的评价说:“天地之威,竟然如此震撼。”   与叔向并肩站在岸边,赵武子感慨万千,这一刻,他想吟诵几句诗句,貌似唯有曹操那首《东临碣石》最符合眼前的场景。可那首诗他忘记内容了,只记得开头两句:东临碣石,以观沧海……这俩句也不知道对不对?   许久,叔向轻声说:“鲲呢?鹏呢?听说北海有一种大鱼名叫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数年后化为巨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展翅扶摇直上九天……这鲲鹏在哪里?”   此地距离庙岛群岛较远,如果去威海附近,那么海上列岛飘渺的身影在隐约可见,也许又会为世上增加一个“海上三仙山”的传说……   赵武回答不上来鲲鹏的问题,他转身笑着问叔向:“沿途的河岸你看了?怎么样?”   叔向使劲点头:“沿途的河岸土地很肥沃,荒地开垦出来,到是一片沃土,能养活不少百姓。那些因开垦而伐倒的巨木,刚好可以用来造船。造了船以后……”   远处的海面上船来一声奇怪的鸣叫,紧接着,海面上浮起比赵武的战船还要庞大的一个怪兽,它扬起黑魆魆的头颅,散漫的向天空喷出一道十余米高的水柱。随着这声水柱扬起,海面上又浮现几个巨大的身影,此起彼伏的喷着水柱。   赵氏武士看到怪相出现,歇斯底里的大叫起来,有些人跪倒在地上,喃喃祈祷,叔向面色苍白,紧紧扶着手中的战戟。赵武笑了笑,拍了拍叔向的肩膀,平静的说:“你不是在问鲲吗?那或许就是鲲,但我喜欢把它叫做‘鲸鱼’……鲸鱼,对了,鲸鱼的呕吐物就是龙蜒香,传说是巨龙的口蜒,快叫他们找一找那些冲到海岸边、黑色或者灰色海绵状物体……这可是价比黄金的宝贝啊。”   赵氏军官开始喝斥:“站起来,站起来,那不是神灵,只是大鱼而已!混蛋,百战余生的老兵,居然怕这样一头无害的鱼,它们不过是身体庞大了点而已,准备弓箭,今天我们开始围猎巨鱼。”   赵武笑着补充:“弓箭可不行,至少需要床弩,准备给战船上的床弩上弦……”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6 . c o m   叔向听到这时候,已经恢复了镇定。他淡定的点点头,说:“没错,捕捞这样一两头大鱼,我们今年驻扎在这里的士兵不愁吃的了。”   赵武回身看了看船队,吩咐:“既然我们抵达到入海口了,那就再派几只船回去报信,让他们往这里运送石灰与石块,准备修建城堡与码头。”   叔向摇头:“司空,我建议你我跟随战船返回,范匄已经在国内召集诸侯国,准备接纳蔡国,另外还打算再次讨伐秦国,主上年年不在新田城,这样的大事不露一下面,小心被范匄架空啊。”   赵武犹豫了一下:“那就先建立几片盐田,我刚好记得一种晒盐的方法,而盐田是见效最快的东西,只要盐田出盐了,今年我们建立这个基地的花费就全赚回来了——甚至包括建造船队的花费。”   这年夏,赵武从黄河入海口逆流而上,船队里装满了临海盐田第一批出产的盐,从此往后若干年里,赵氏的船队都做着相同的工作,他们满载着石料、石灰以及粮食顺流而下,带回来了满船舱白净的食盐。渐渐的,借助盐业带来的利润,赵氏摆脱了对晋国盐池的依赖,因为盐池的利润是国君的专利,这也意味着赵氏做为小领主,彻底摆脱了对国君的依赖。   战船行驶到一处地方,叔向指着河对岸一个小村落,向赵武介绍:“瞧,司空,那里就是齐桓公割让给燕庄公的地方,原本黄河北岸有齐国的势力,但自齐桓公之后,齐国再未曾踏足黄河北岸。”   这个故事赵武听人说起过,早先燕国在北方,一直与山戎人奋斗,不知怎么搞的,混到了燕庄公这一代,差点让山戎人灭国了,当时的齐桓公依据尊王相宜的策略,帮助燕庄公复国,并赠送燕庄公许多齐国技术工人,这才使得燕国摆脱蒙昧,恢复与中原的交往。   据说燕庄公当时很激动,复国后他亲自送齐桓公回国,态度比“十八相送”还热烈,送了一层又一层,一不小心抵达了黄河北岸这个齐国的村落,作为王道的维护者,齐桓公按照“诸侯相送不出境”的原则,将燕庄公所至之地,也割给了燕国——这家伙运气确实不错,不费吹灰之力复国,临了还赚人家二亩地。   赵武回头望了一下,问:“那么,这应该是燕国沟通中原的桥头吧,许久未曾获得燕国的消息,我们登岸跟他们接触一下?”   叔向摇头:“按规矩,司空现在已经是副执政了,这个村落虽然小,但它终究是燕国领地,以晋国正卿的身份进入这样的村落,不符合规矩……”   赵武也就是一说,见叔向反对,他哈哈一笑,转身回到舱内。   于是,赵氏战船沿河继续前行,没几天抵达了邯郸,赵氏家臣将赵武接入邯郸城中,智娇欣喜的对赵武说:“夫主在九原墓地那番话,被家臣们传递回来,城中的智者与贤人都在夸夫主那番话有理。选择什么人交往,实在是这辈子的大事……”   稍停,智姬小心的看了赵武一眼,补上一句:“这几年赵城学宫搜罗了不少人才,我挑选一些可以作为朋友进行交往的,打算让赵成以他们为老师……家臣们对他们进行了品鉴,齐策也认为这些人不错,若夫主不反对的话……”   赵武愣了一下,马上说:“孩子长大了,也该自立了,就让他跟这些人交往吧,我批准了。”   稍停,赵武微笑着补充:“其实,我在九原墓地还有一些话没有跟叔向说,我赵武来到赵氏的时候,只有一座残破的赵城,如今我给赵氏留下了一座石头筑造的国。” 第一百八十章 阴谋逼近   没错,说到这一点,赵武确实值得骄傲。最早先的时候,赵武疯狂的修造城堡,当别人只拥有一两座城市的时候,他就拥有了七座巨城,而现在,他有多少座城市,自己也念不清,至于小型的“邦”,则灿若星辰。   赵氏以前的建筑是用土坯与木头制作的,现在的建筑则是用石头、钢筋与青铜。其中赵城与邯郸历经十数年的修建,已经可以被称为“不可陷落之城”,它的城墙高达十五米,厚达十米。墙头上布满了各类重型防守器械。就连赵武本人,望着锯齿般的城墙,以及城墙上狼牙般凸出的高低床弩、投石车,都在暗自琢磨:“若有一个不忠心的人占据城池叛乱,或者家族内部产生内乱,恐怕这样的城池,一旦拥有,只能是割据局面。”   正因为这样,得到智娇娇的提醒,赵武立刻表态:“赵丹成年之后,我将要求他向赵成宣誓,做为赵成的属臣,这座邯郸城,以及赵城,都不会分出去,他只有一个主人,那就是赵氏家主。”   得到赵武的许诺,智娇娇满意的笑了:“这消息由我告诉单氏,还是夫主亲自告诉?”   赵武轻轻摇头,说了一句智娇听不懂的话:“在这个军国主义国家,没有爱情存在,女人终究是武士的陪衬……算了,这消息我去告诉她。”   此时,国都之内又发生变故,郑国国君回国,带来了范匄提出的增加征税的要求,遭到了年幼的子产强烈抵制,他拒绝向晋国交纳更多的征税,派出的收税官不好意思的带回来子产的一封信。范匄看到收税官两手空空,难以置信:“子产以为他是谁,他用一封信件竟想抵偿那些钱财吗……嗯,且让我看看子产说了什么。”   子产的信充满了老牌贵族那种温文尔雅,他说:“您作为晋国执政,四邻的诸侯没有听到有人传扬您的美德,而只听说您要加重诸侯的负担,我实在难以理解。   我听说执掌国家的君子,不担心财物不多,只担心没有好的名声。如果诸侯的财宝都被聚集在晋国的国库,那么恐怕诸侯会对晋国产生离异之心;如果您占有了这些东西,那么晋国内部就会离德。   诸侯离散,则晋国就不能保全;晋国离散,则您的家族也将难保。您怎么如此糊涂呢?财宝有数目用?美名,是美德的载体;美德,是国家之基石。国家有了这样的基石就不会衰亡,您何不努力去追求这个呢?这样,执政有德,人民就会安乐;人民安乐,国家才能长久。   《诗》云:‘得到君子真快乐,你是国家的根基(乐只君子,邦家之基)。’这里赞颂的就是美德啊!‘上帝就在头顶,不要存有二心(上帝临女,无贰尔心)。’这里赞颂的就是美名啊!   以宽厚的心胸去推行美德,那么美名就会承载着美德被传送四方,这样远方的人就会归附,近处的人就能安居乐业。您愿意让人们说:‘是您让我们得以生存’,还是愿意让人们说:‘是你榨干了我们养肥了自己’呢?   大象因为牙齿珍贵而被枪杀,河蚌因为体内珍珠而被人剖开身体(象以齿焚身,蚌以珠剖体)——它们都是因为拥有珍宝而被杀,人也一样,过分重视财物,钱财过多,也会替自己招致灾祸啊。”   年轻的子产给老政客生动上了一节政治课,直爽而真切。信中毫不隐讳地指责士匄有侵夺诸侯财产入自己私人腰包的嫌疑——其实应该是尽人皆知的事实,并顺嘴劝导他不要贪婪亡族。   范匄尴尬的笑了一声,又问收税官:“南方有什么动态?”   收税官想了想,回答:“听说陈国发生了动乱——蔡国司马公子燮被蔡国人杀了之后,陈国的庆虎、庆寅闹了起来,这两人以前是促使陈国背晋附楚的功臣,但是他们因此得罪了陈(哀)公的弟弟公子黄,此后受到公子黄的压迫。这次蔡国事件,二人借题发挥,导楚国告状说:‘蔡国反侧,是公子黄与蔡司马同谋造成的。’   据说,楚国人听到这消息后,立刻要求陈国逮捕公子黄,陈国国君不忍处罚他的亲弟弟,便让公子黄直接出奔楚国,向楚国人陈述事情真相。传闻,公子黄流亡之前,在武昌城南门对国人高喊:‘庆氏无道,试图在陈国专权,压迫国君并驱逐国君的亲人。他们五年之内不灭亡,就没是由天理!’   郑国一直对陈国的国土垂涎三尺,陈国内乱后,子展、子产、子息马上秘密商议讨伐陈国,我看他们会很快来请求晋国允许,发动对外征战。”   范匄一声冷笑:“我会允许他们出兵吗?郑国强大,未必是晋国的幸运,更何况……”   范匄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信件,他尴尬的一笑:“子产说的‘冠冕堂皇’,我只能再次‘从善如流’了。”   说完,范匄将手中的信件扔在一边,又问:“赵武子现在到了哪里?”   范匄身边的谋士回答:“赵武子已经抵达邯郸城,他在邯郸停留下来,司空府的官员正在纷纷北上,准备在邯郸城办公。”   范匄一甩手,抱怨:“这个副帅,自从他担当副帅之后,就没有跟我一起处理几天公事。”   同样的话也在邯郸城谈起,韩起一边轻松的吃着烤肉,欣赏着赵氏的音乐,一边不以为然的说:“自从你当了副帅之后,就没有在国都办几天公,国人都说你跟元帅不是一类人。”   赵武嘴角上挂着微笑,神情淡淡的:“那么,这句评价是好话还是坏话?”   韩起嘴里塞满肉,没法回答。他一边奋力咀嚼,一边指点着田苏,要求后者代替自己回答。田苏连忙插嘴:“自然是好话了,如今范匄的贪婪闻名列国,副帅不跟范匄混在一起,也是一件好事。”   其实,真实的历史上,在范匄执政这几年,赵武确实没有待在国都,那时他应该待在赵城,远远的旁观范匄嚣张跋扈,直到栾氏在国内掀起动乱。   此时,曲沃城中,栾盈终于联络上自家心腹、戍守曲沃的胥午大夫。栾盈派来的人在胥午面前痛哭流涕,叩首说:“主上流亡齐国,日日期盼家乡,但如今齐国国君搜罗武士,栾氏武士多有投靠齐国国君的,家主在齐国衣食困难,战车车轮破了都没钱修补,武士们的铠甲残破,只能披着破甲上街,而家主为了照料武士们的衣食,已经把多余的武器与铠甲都卖给了齐国人。   如今家主身边除了一辆战车,百余名武士,已经没有其它的财产了,如果家主再不回到自己的领地,我怕栾氏的家主就要饿死在齐国了。”   使者会哭穷,其实栾氏现在已经成了齐国贵族中的一股重要力量,即使到了战国时代,齐国栾氏依然在齐国的历史上时隐时现。   胥午皱了皱眉头:“家主现在回国,恐怕不是时候吧……我家里还有一点余钱,再加上曲沃去年的赋税,主上还没有领取,我把这些财产装上战车,托人送到齐国……”   使者嚎啕大哭:“主上岂是缺少这些财富?主上在齐国坐吃山空,有再多的财宝有什么用?”   胥午皱着眉头,犹豫的回答:“现在国内的状况依旧不好啊,虽然范匄嚣张跋扈,让晋国贵族们厌恶,他的贪婪也让列国不耐烦,但范匄现在毕竟是元帅,他以前在元帅中行偃(荀偃)手下做副手,如今中行氏跟元帅关系密切。中行氏与荀氏、智氏为一体,而如今晋国六卿当中,荀氏、中行氏占了两个卿位(中行吴、程郑),另外还有归赵氏管辖的智氏,也是倾向元帅的。而我栾氏有什么?   以前先主栾黡在世的时候,把该得罪的人都得罪了,所以,请家主不要冒险——上天已经厌弃了栾氏,我们举目四顾,在晋国找不到一个朋友,在这种状况下,谁能再把栾氏复兴呢?主上这是去冒险啊,而且是毫无把握的冒险,事后主上一定不能幸免……我不是爱惜自己的命,只是知道,这事儿真的办不成。”   稍停,胥午说:“请主上忍耐几年,其实,范匄着急的让他儿子范鞅上位,已经急切的频繁提携了范鞅,但晋国的卿位只有六个,六大家族占满了位子,除了他们之外谁都拿不走卿位。在这种情况下,范匄唯有自己退位,才能让儿子上来。那样的话,范匄还能趁着自己年纪还不老,扶持儿子走一段。所以范匄在这个位置上一定待不长,看他那么疯狂敛财,就知道他的打算。   其实,先主栾黡虽然得罪了赵氏,但赵武子性格温和,不会像范匄那样逼迫栾氏,家主只要忍耐上几年,等赵武子开始执政了,家主就有回来的希望了。”   使者早已经收住了眼泪,他摇头说:“你刚才说的话不算完全正确,比如你说我们没有盟友——我们有!先主栾黡毕竟还交了一个朋友,‘迁延之战’中,跟家主一起回军的副将魏绛因为事后恐惧国君的处罚,曾与家主有过密约。我们栾氏完全可以指望魏氏的帮助。   另外,七舆大夫也会支持栾氏……你指望赵武当政,能让家主返回国内。其实,赵武这个人才是最不好把握的啊。当初赵武加冠时进入国都,人们只觉得他相貌秀美,性格文弱,甚至是纤弱,但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文秀而懦弱的人,敢于带着一百名士兵单骑走马,追杀整个楚国大军?   请别忘了栾氏与赵氏有仇,而赵氏从没忘下宫之乱,之前先元帅栾书无论怎么拉拢他,赵氏都没有表态支持弑君。但正是这样一个文弱的赵武,却攻陷了陈国、灭了顿国,打破了郑国与齐国的国都。如今,天底下谁敢说他文弱?   你说赵武子性格仁厚,不一定啊,就是这样一个人,从新军佐的位置上,跳跃式的爬到了副帅的位置上,他跳过的人头里,也有我们栾氏,他是压着栾氏升迁的,我栾氏怎么敢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况且,范氏虽然在国内怨声载道,但实话实说,范匄执政期间晋国在一天天在强大,我们怎么敢期待范氏自己灭亡呢——不去砍伐树木,等待树木自己朽烂倒下,你我这辈子能看到结果吗?”   稍停,使者说:“主上让我带话给你:即使我们不能成功,但依靠你的帮助尝试一下,即使事后失败而死去,我死而无恨。我知道现在大势的确不利,如果失败,我绝不埋怨你!”   胥午神色紧了一下,站起身来,庄重的行礼:“臣下怎敢推脱主上的托付,请主上秘密回国吧?”   使者点头:“主上会夹杂在商队里秘密进入虎牢,而后需要你的接应了。”   胥午干笑了一下:“魏氏跟赵氏的关系也不错,他们跟虎牢挨得最近,不如让魏氏的商队接应主上回曲沃。”   胥午这是试探,栾盈告诉他会得到魏氏的支持,胥午要求栾盈展示这种支持。如果栾盈不能在魏氏的掩护下回到曲沃,那么发动叛乱就无从谈起。   使者毫无为难的神情,慷慨回答:“那么,你就在魏氏的边境迎接主上。”   胥午拱手:“喏!”   此时,在卫国,阴谋也在发酵——春秋时代,历史发展到此刻,正面战场上的冲突渐趋缓和,这是因为战争的规模越来越大,谁都不敢轻易发动一场倾国战争,但取而代之的是:各国政客不约而同的举起了“阴谋”这个武器。   卫国左相宁喜在卫献公的反复劝说下,终于下定了决心,发动叛乱,迎接卫献公回国。此时,孙林父恰好在晋国流连忘返,听到消息后,他直接赶回了自己的封地戚,开始全力防守,静待事态的变化。   孙林父有三个儿子,他的长子听到消息,也逃离卫国国都赶回封地,三儿子恰好出使齐国,就卫国占领的齐国领土进行讨价还价,听到消息迅速绕到赵氏领地逃回戚地……   邯郸城中,稳坐钓鱼台的赵武微笑的听着手下汇报,他伸个懒腰,笑着说:“这一年可真是阴谋的一年,蔡国公子燮因阴谋而被杀,陈国公子黄因阴谋而出逃……如今卫国又乱了,齐国继续进攻鄫国——似乎,阴谋从四面八方而来,不知道还会有什么阴谋?”   紧急从黄河南岸赶回来的齐策回答:“国内还有阴谋,在临淄城的商人说,连续几天见不到栾盈在城中出没,有郑国商人躲躲闪闪的跟我们说,栾盈带着家族精锐武士,随同一支郑国商队南下虎牢,但奇怪的是,栾氏这次不是出奔,他没有向沿途管辖递交自己身份的文告。”   田苏阴阴的插嘴:“这么说,栾盈的目标是国内?”   韩起躺倒在旁边的一张软榻上,随口问:“我韩氏准备好了吗?”   赵武奇怪的望了一眼韩起:“这话应该由我来问,我问的对象应该是你这个韩氏家主,你怎么反而问出了这个问题?”   韩起问的是他的谋士田苏,田苏躬身回答:“我们刚刚从赵氏运回了三百套钢弩,已经装备到了家族精锐武士手里,另外,领地内弩矢充足,足够打一场大战。”   赵武回头扫了一眼齐策,问:“如果我们把这消息通知元帅,会有什么好处?”   田苏阴笑的说:“不会有任何好处,只会让轻易获胜的范匄气焰更加嚣张,而栾书的领地……赵氏宗主有意向栾氏领地伸手吗?”   赵武眼睛盯着齐策,齐策轻轻摇头:“我赵氏发展的重心在北方,如今我们修建城堡与道路,开垦荒地,诸小领主纷纷迁移附庸,这几年恰好是关键,因为我们各条商路都开始获益了,只要我们加大扶持力度,我们的收益会逐渐增长,那么赵氏领地就进了良性循环,所以,我们实在没有精力关注晋国东南部那片领地了。   再说,曲沃有什么,我承认那片土地确实肥沃,但它唯一的作用是生产粮食。而我赵氏不缺粮食。自从我们采用新农具与新物种之后,领地内粮食产量大幅上升,现在我赵氏的荒地自己开发都来不及,要曲沃要片良田做什么?它濒临魏氏、智氏,也靠近秦国,得到那片领地,除了依靠范匄的慷慨之外,我们今后为了防备秦国,又要在那里驻守大量的军队,这就又要修路建城堡……我们还能向那里调遣多少人手?”   赵武转向韩起,嘿嘿笑着:“这么一说,韩氏倒有必要向曲沃伸伸手,一是韩氏毗邻曲沃,另外,韩氏人手充足但可耕作的土地缺乏……”   田苏咳嗽了一下,打断赵武的话:“我韩氏不准备插手这场内乱,家族争斗的屠刀一旦举起,就没有胜利者。老元帅(韩厥)如果在世,绝不允许韩氏子孙参与家族内斗。”   赵武伸了个懒腰:“那么,这次我们三家联盟就以防守为主,各自看好自己的地盘,让栾氏与范氏打生打死去,我们……阿起,来一次狩猎如何?我们去山中狩猎几日,刚好躲过这次内讧。”   韩起拍了拍肚子,万事无忧的他心宽体胖,年轻时代的英俊郎君现在已经长成了一个大胖子,他捏着身上的肥肉,说:“你看我这一身肉,怎么出去狩猎……算了,我们确实需要避开几天,你抬着我去,我在一旁欣赏你们的狩猎活动就行。” 第一百八十一章 “神仙宝贝”是何物?   第二日,收拾了一下随身带的行李,赵氏、韩氏、智氏三家武士浩浩荡荡乘上战车前去打猎,每家武士亲随的有一千护从,三家合起来总人数超过三千人,这样一支队伍,足以让诸侯小国颤栗。山间的野兽见了,更是颤栗不止。   行猎地区位于一片甲氏平原,这片平原未经开发,荒草没过了人腰,武士们在林间扎好了帐篷,战车排列在林边的空地上,先前武士四处散布开,驱赶草丛中的野兽驱动,而后各自用弓箭进行射击。一时之间,草丛里狗吠鸟飞,鸡飞狗跳……   韩起仰靠在一张折叠躺椅上,手下人为他处理着新鲜的野物,烤肉的香味散布在林间,炉火将肉烤的吱啦吱啦作响,听到这声音,韩起直咽吐沫。   此时,栾盈已经进入虎牢城,他没有穿铠甲,一身普通商人的装扮,腰上也没有挂上宝剑,巨大的草帽遮住了他的脸庞,但他那非常魁梧的身材还是被人认出来了,一名商人向上前搭讪,旁边另一名商人拉住他的衣袖,轻轻摇头。   栾氏大将栾乐注意到几名商人的动作,他转身奔向运送物品的马车,栾盈马上按住了他,轻轻摇头:“虎牢城是赵武岳父单靖公做城守的,如果我们杀不尽虎牢城的人,恐怕赵武很快会得到消息,别管他了,我们动作快点,补充粮食与水后马上动身前往魏氏,只要我们动作够快,就不怕别人通风报信。”   虎牢城城墙上,几名郑国商人正在向单靖公汇报,单靖公背着手,欣赏着虎牢城的街景,心不在焉的听着郑国商人的解释。单靖公身旁,东郭离眼珠乱转。   郑国商人低声说:“早有传说,西门梁的商队里夹杂着一些重要客人,今天西门梁的商队入城了,他说,马上来拜访单公。”   单靖公哼哼哈哈的点着头,东郭离嘴上浮着嘲讽的微笑:“这事与我们无关,虎牢城是一个开放的自由商城,无论谁到了这里都不算违禁,所以你们不妨告诉西门梁,来的时候啥话也不要说,我们不想知道。”   郑国商人尴尬的一笑,乱纷纷的回答:“那就好!我们也是担心西门梁触犯了什么禁忌。”   等郑国商人告辞,东郭离背着手,闲闲的说:“若想天不知除非人莫为——主上这句话说得真好。好笑有些人自认为做事可以欺瞒天地,其实他谁都瞒不了,只是许多人事不关己,不愿干涉而已,由他去吧。我已经把消息送出去了,主上至今没有反应,大约也不想干涉这件事。”   甲氏丛林里,烤肉已经烤好,侍从们递上几串犀牛肉请赵武品尝,韩起在一旁一边喝酒,一边大口大口的吃肉,还含含糊糊的唠叨:“我就没法理解,怎么你赵氏的领地划得如此精细。别家给武士们分封,顶多含糊的说某条河边五里之地,哪像你,非要竖立一个什么标志物。”   赵武抬手招呼二儿子赵午,吩咐:“你来回答这个问题。”   赵午脆声脆气的回答:“赵氏分封,每个受封武士先要设立祭坛,用于祭祀家族祖先,祭坛确立之后,就以祭坛为原点标志物,若封地为方圆五里,则以祭坛为中心,上下左右各两里半,合并为五里方圆。   这么做是为了防止封臣无限扩张自己的领地,当一个封臣确立领地后,他家的祭坛在,则领地在。祭坛一旦拆毁或者移动,领地便被取消。这是赵氏规矩。如此规定,是为了让分封武士守土有责,又不轻易扩张。”   一旁的跟赵午年纪差不多的荀盈不住点头,他仰脸向自己的老师询问:“老师,我们智氏能否也采用这种方法?”   智盈的老师苦笑的摇摇头:“我们智氏做不到这一点啊,因为我们智氏的武士阶层可以上溯到百年前,他们的领地早已经稳固,我们想用这种办法规划,恐怕做不到。”   赵午马上问:“那么归智氏家主直接管理的领土有多少?”   智盈眼巴巴的望着他的老师,他的老师想了想,苦笑的回答:“大约有三分之一。”   赵午使劲的点点头:“果然,如果不明确规定封臣的领地范围,封臣会无限扩张,侵吞周围无主的领地,最后使得家主只剩下少量的闲田。果然是如此啊,韩叔叔,智氏做不到重新划分领地,韩氏能做到吗?”   韩起咳嗽一声,回答:“我刚才是在嫉妒你父亲,赵氏新占领土太多,在新占领土上做如此规划,赵氏可以做到,而我韩氏比智氏还不行,我现在穷的只剩几身衣裳,袖子磨破了还在穿,就是因为我直接管理的领地,不到总领地面积的四分之一。”   赵武笑了,他向赵午说:“别听你韩叔叔的话,他家的领地都是肥沃的农田,不像我们的领地,百分之六十,甚至百分之七十是荒山大泽。”   韩起叹了口气说:“所以我来找你,我已经发觉了,要想变革,必须扩张自己的领地,只有不断的扩张自己的领地,才能拿出更多的封地来,吸食旧有的贵族。   齐国自新君继位以来,蠢蠢欲动,如果齐国再动手,新占的领土我韩氏要分一点。唉,眼瞅着范匄把握征税的分配权,范氏越来越强大,而你四处攻城掠地,大肆扩张,我们其余的家族只能喝一点残汤剩水,再这样下去不行啊,唯有变革才能出生路。”   韩起这么一表态,年纪小的智盈耐不住,不等他老师示意,立刻跳出来说:“外父(姨夫),这次攻击齐国,也带上我智氏。”   赵武稍稍犹豫了一下,沉吟的说:“攻击齐国,如果我们今年不动手,怕是没有机会再动手了。”   韩起扬起了眉毛,惊讶的问:“这话怎么说?”   猛然间一阵呐喊打断了众人的交谈,有武士过来汇报:“围住了一头老虎。”   赵武顾不得回答了,他跳起来嚷嚷着:“小心点小心点,最好把老虎皮完整的给我剥下来。”   报信的武士赶紧转身往回跑,一边跑一边高声喊:“宗主有令,不要伤了老虎皮。”   捕获一头老虎,这场围猎总算圆满结束,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往回走,翻山越岭来到赵城附近,半途中,赵武拐向了一个林间小庄园,他请韩起等人在庄园门口稍稍停留片刻,自己一个人走进庄园里,不一会儿,随从们从庄园里抬出一只大木箱,搬上了赵武的战车。   如果武清、武连,或者师偃、师修在这里,他们会认得这座小庄园,它就是当初赵武从山中走出来,被程罂发觉后,首先住进的那座园子——赵武带来的汽车残骸就埋藏在这座园子里。   庄园外,韩起正在跟智盈、赵午两个小孩吹牛,讲述自己过去的英雄战绩。见到赵武出来,也没要求赵武解释,挥了挥手命令车队继续前行,而赵武也不想解释,他把韩起的车右赶下来,自己爬上了韩起的战车,原先赵武乘坐的战车则装上了那只沉重的木箱。   狩猎队下了山脚,坡下的庄园里,当地小领主已经赶着前来慰问——领主巡游,每到一个领地,附属领主有接待义务,这是封臣义务之一。韩起回身看着浩浩荡荡的大队伍,嘲讽的说:“你知道领主巡游,要求当地小领主接待,目的是什么?”   不等赵武回答,韩起继续说:“是为了吃穷他,如果你属下哪个小领主桀骜不驯,有反叛动机,那你就隔三岔五去他家吃饭,直到把他吃穷——我们浩浩荡荡三千多人,这小领主能不被吃穷吗?”   韩起的话倒让赵武想起了记忆当中一名契丹皇帝,那名契丹皇帝一年到头四处打猎,最喜欢找一些部族歇息下来,奇怪的是,契丹的政权并没有因为这名打猎皇帝四处游荡而叛乱四起,难道也是相同的原因?   不过,春秋时代虽然有领主巡游的规则,但执行起来还要看领主本身的行为,大领主都是贵族,贵族不太容易放下架子耍无耻。赵武仿佛记得几个国君出游的先例,他仿造那些国君,招手吩咐侍从拿来了一袋金币,赏赐给接待的附属领主,嘴里说着通常的客气话:“我于荒野行猎,凑巧走到这里,多谢盛情款待,对你履行的义务我非常满意,请收下我的奖赏。”   那武士郑重叩首,感谢了赵武的赏赐,而后上前一步,低声汇报:“主上,这几年我们看守‘息园’非常尽心,目前,不曾有人骚扰过那里。”   山脚下这座新的武士庄园当然属于赵武亲信武士,他们是负责保卫山中那座庄园的,那座庄园就叫息园。   韩起这才明白,他翻身看了看山里,恍然大悟:“原来,你幼年的时候程罂把你藏在息园里,原来那座庄园就是你幼年成长的地方?……你这次让我看到了赵氏藏身之地,你放心,我感受到你的信任。”   赵武回身望着那座庄园,沉默不语——当初的知情者唯有程罂、武清、武连,如今程罂已去,武清、武连被赵武远远的派往在中山国,师修、师偃已经垂垂老了,赵武的秘密即将被带入坟墓。站在山脚下,仰望自己的过去,过去的一切恍若昨夜。   狩猎队伍再启程的时候,赵武兴致似乎不高,但他对搬出来的那只大木箱看守很紧。看到赵武如此紧张那只大木箱,韩起默契的不加询问。   队伍沉默的走入赵城……   此时,栾盈已经抵达栾氏封地曲沃。   经过了几天运作,胥午召集曲沃城中的勇猛者(有力者)饮酒,乐声奏起,众人畅快淋漓,玩起了当时的饮酒诗,玩耍起投壶掷箭游戏,舞妓们翩翩起舞,酒至酣处,胥午突然放声大哭。   众人愕然,乐师也很纳闷,他们停住了奏乐,喧闹的宴会顿时鸦雀无声。许久,一名客人小心的问:“大家都在饮酒作乐,宰卮(贵族管家)为什么嚎啕大哭?”   胥午嚎哭的说:“我等在这里还能喝酒享乐,少主却要颠沛流离,身在异乡有家难回。想起在外流浪的少主,怎么不让人悲从心来,诸位别劝我,让我好好哭个够。”   宴席上,客人都喝高了,喝多的人容易冲动,胥午这么一说,众人看看眼前的酒,端详一下大厅内的乐师,酒气上涌,禁不住也要干嚎两声。   在一片鬼哭狼嚎中,胥午感慨:“假如少主人能在这里,大家会怎么办呢?”   客人们全喝晕了,为了体现自己的豪爽耿直,他们不加思索的回答:“如果我们能再见到主人,为他去死,虽死犹生!”   胥午干笑一声,举杯再劝。于是,有人拍着桌子,一边漫骂,一边长饮。也有人一边嚎啕,一边猛喝。   酒过三循,胥午再次哭嚎:“假如少主人真的在这里,咱们怎么办呢?”   众人咬牙切齿的回答:“能再见到主人,我们会一心一意跟着他!”   此时,场中有人开始哭泣,有人信誓旦旦发誓,有人跺脚捶胸、有人叹息频频……   就在一片喧闹中,栾盈身穿晋国正卿的官服,丝丝然走出来,顿时,宴会上的喧闹嘎然而止。   大家都傻眼了。   栾盈神色平静的一一拜谢众人——春秋人比较重视誓约,刚才不少人发了誓,即使没有发誓的人,他们摇晃着沉醉的脑袋,也想不起自己是否发过誓,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只能决定尾随栾氏。   于是,栾盈通知魏氏,两个家族相约共同起兵,一起向国都发动攻击……   此时,赵武正在会见附庸家族。   这些年来,许多附庸家族每战争先,因此分得不少战利品,但随着晋国推行职业兵制度,加上赵氏职业兵制度逐渐定型,许多家族担心今后没有参战的机会。而没有参战机会,意味着家族今后也就没有了扩充领地,及缴获战利品的机会,于是,很多附庸家族一起来拜见赵武,打探赵氏今后的动态。   一番乱纷纷的拜访之后,大多数客人告辞离去,剩下了几位重量级的附庸,为首者是郤温子。   郤温氏自从做了赵氏附庸后,只在攻击中山国的时候获得了一次出战机会,此后历次出战,郤氏、或者温氏很少得到出战的召唤,眼看过去身份相当的领主们一个个窜了起来,成年的郤温子清楚的知道赵氏与郤氏之间的恩怨,为了彻底消除隔阂,郤温氏这次下了狠心,拿出了家族珍宝作为礼物奉献。   赵武斜着眼睛看着郤温子献上来的两份卷轴,脸上全是怀疑的表情:“你是这三管卷轴,一管装着珍贵的《河图洛书》,两管装着《神农百草经》残片?你确定都是原本吗?”   郤温郑重点头:“我郤氏出自于姬姓公族,昔日(晋)献公征伐翟人,公叔虎(公族子弟)奋勇当先,带领我军攻破翟人营垒,打败了翟人。事后(晋)献公把郤邑(山西泌水下游一带)封给他,建立附庸郤国,为子爵,称郤子。由此,我郤氏得以建立。   郤氏家姓渊源,传承数代,这《河图洛书》是先主从王室获得的,《神农百草经》则是家族留存,现在我郤氏为赵氏附庸,不敢私藏这样的东西,恳请赵氏收纳。”   赵武轻轻将三个卷筒放到一边,不敢轻易揭开筒盖。   在赵武的记忆当中,《河图洛书》算是《封神榜》中神仙哥哥最厉害的武器,任他多大的神佛,一见到《河图洛书》,如果不赶快逃命,那便会眨眼间变成一滩污血。这样的仙家宝贝,赵武可不敢轻易亵渎。   他想了想,召唤家仆:“去叫巫师来,让家族巫师过来看看这玩意。”   家族巫师听到这消息,跑得跌跌撞撞,连声称:“《河图洛书》,有了这玩意赵氏家族的巫术水平与占卜水平,将会大大提高。”   啥,这玩意只能提高赵氏的巫术水平,不能让赵氏人人变成神仙?也不能提高赵氏的生产力水平,不能太高赵氏的科技力量?   赵武两个眼睛瞪的如同牛眼睛,他屏住呼吸,生怕自己一时激动说错了话。   巫师颤颤巍巍的拆开存放卷轴的筒子,韩起见赵武神色激动,在一旁淡淡解释:“据《周书》记载,《河图洛书》是上古先明烧烤乌龟壳记录下来的乌龟壳的裂纹图谱,据说能够从不同的裂纹图谱中观看出吉凶,而不同的裂纹图案,也预示着不同的结局。先明把这些图谱收集出来,于是成了《河图洛书》。”   赵武气得直哆嗦,他真想跳起来狠狠的踢一踢郤温氏的屁股,拿一个描画乌龟壳的图谱来,当作仙家第一利器,无上的修仙宝贝,他郤温氏是来恶心我的。   定了定神,赵武冷冷的一指装《神农百草经》的卷筒,平淡的说:“上古时代,揉制牛皮的技术可是不行,巫师,你取出《神农百草经》的时候可要小心,那牛皮可能脆的一碰就烂。”   巫师小心的倒出牛皮,而后趴在牛皮上端详半天,转身向赵武汇报:“看不懂!” 第一百八十二章 鏖战在国都   赵武点点头:“你当然看不懂了——现如今,秦国的文字跟我们不一样,楚国的文字跟我们不一样,齐国的文字也跟我们不一样……上古时代还没有文字呢,人们都是结绳记事,而后口口相传绳子上系的第一个疙瘩是什么,第二个疙瘩又代表什么。所以如果这真是神农氏写的百草经,那时候还没有文字,只是一堆符号与绳子疙瘩,你能看懂才鬼了。”   巫师赶紧指一指《河图洛书》,强调:“这份图谱有用,真的有用。”   赵武轻轻点点头:“这是郤温氏家珍藏的传家宝,你拿去誊录一份,原图还给人家。至于《神农百草经》,既然是郤氏的传家宝,我不敢轻易贪占别的家族重宝,请郤温氏拿回去吧。”   郤温氏表情有点讪讪,他收回了两卷《神农百草经》,静静的看着赵武,赵武点点头,轻描淡写的说:“先人曾言:‘未立寸功,不受寸士’——郤氏的家族武士今年向卫地集结吧,我许可你们参战,希望你们能在战场上获得自己的荣誉。”   军国主义国家以战争和扩张为人生宗旨,让郤氏参战不是对郤氏的惩罚,而是奖赏——这跟春秋后的概念完全不同。   郤温氏本以为此行是一场失望,得到这个结果,喜出望外,再三拜谢而后告辞,等他走后。   韩起在背后嘟囔:“神农氏时代的东西,恐怕对现在没有指导意义。那时候,植物的称呼与现在完全不同,即使那份《百草经》能够看懂,我们也要像猜谜一样的猜书中说的那个植物是什么,我看它的用途还不如你写的那份《百果图谱》。”   稍停,韩起见赵武没有反对,马上说:“把你家的《百果图谱》给我两份,我打算回去后尝试着种种果子。”   韩起所说的《百果图谱》是赵城学宫近几年的作品,因为赵城学宫的主人是赵武,此书编撰过程中,赵武也出了很多主意,是他亲手确定了本书的大框架,甚至大约规划了书的内容,所以书编成后,以赵武的名义刊发于世。   《百果图谱》仅仅是赵城学宫这几年的出品之一,赵城学宫借鉴了齐国稷下学宫的运作,却又摒弃了稷下学宫只轻谈不做事的习气,这几年来,赵武鼓励著作。为了扶持赵氏垦荒工作,赵城学宫特意研究了各种与农业相关的科目,并在叶公的帮助下,每本书都配上了插图,使得新出版的书籍图文并茂。   这批新书当中,《百果图谱》收纳了三百多种可以食用的野果,并详细讲述了这些野果的栽培技巧,生长习性,以及开花结果时期、采摘技巧、酿酒技巧等。本书还创造性的加入一些养身内容,告诉读者食用野果有什么益处。   类似的图书还有《谷物图鉴》、《农具图鉴》等等。这批图书大大提高了赵氏的农业水平,当然,也成了各大贵族垂涎的对象。   赵城学宫拥有两座图书馆,一座图书馆是全开放型的,面向所有求学的学子,哪怕他是外国人,来赵城学宫旁听一两天,也能获得阅览的资格。而另一座高等图书馆,则只面向赵氏家族的官员以及赵氏武士、家族成员。上面所说的那批新书籍,都只存放在高等图书馆里。   赵氏、韩氏现在好到不分彼此,韩起开口,赵武没二话:“回头我送你两本,不过这些书……”   韩起马上接过话头:“当然,我当然会严格保密,绝不让旁人乱看一眼……说起来,田苏原来有进出你图书馆的资格,怎么最近图书馆守卫的武士拒绝他踏入馆中?”   赵武沉吟了一下,答:“赵氏没有什么好瞒韩氏的,但我赵氏最近研究了几件武器,田苏在闲聊的时候,无意中说给魏氏了,有人向我汇报此事,所以我取消了他进出图书馆的资格,意思是想警告他一下。你回头叮嘱田苏一声,他那好炫耀,好夸夸其谈的毛病,自己要警惕啊。”   韩起点头答应:“没错,你处置的对,我回头警告一下他。”   此时,栾氏的队伍已经启程,他们气昂昂的穿过了智氏领地。智氏武士见到这只大部队,闭城自守,并迅速将消息通报范匄与赵武。其中,通报范匄的信使顺利抵达元帅府,通报赵武的人与赵武擦肩而过——赵武在处理完赵城事务后,与韩、智两家的队伍继续动身,前往国都,他走的是冀城线路,与智氏使者擦肩而过。   这一天,范匄正在跟晋平公的宠臣,也是国君的马屁精乐王鲋喝酒,两人你一杯我一杯,边喝酒边欣赏歌舞,正在高兴,智氏派出的信使赶到,报告范匄:“栾盈来了,他带着曲沃的武士三千,即将进入国都。”   范匄大惊,他手足无措的说:“不好,我家族的武士分散在乡里,现在召集恐怕来不及了,我府中只剩五百甲士,栾盈、栾乐、栾鞅三人素有勇名,指望我府上这点人抵抗,恐怕不成。   嗯,栾氏从曲沃来,他们要从南门进入国都,南郊是赵武的庄园,快请求赵武拦截,他擅长突击,如果他愿意动手,恐怕栾氏进不了南门。”   乐王鲋鄙夷的看着手忙脚乱的范匄,心说:“赵武擅长突击,没错,可你范氏都临时聚集不起来多少武士,赵武又能临时聚集多少家族武士来?这是一场栾氏跟范氏之间的冲突,栾盈是来报仇的,赵氏凭什么让自己的家族武士、以寡敌众的去突击栾氏三千人的队伍?”   范匄手忙脚乱的派出了信使,乐王鲋叹了口气,此时,他已经不得不伸手帮助范匄了:“赵武子正在巡游各地,他不在府中,恐怕府中武士也聚集不起来抵抗力量,所以通知他没用,我看唯一的办法——”   范匄拉起乐王鲋的手,连声催问:“还有什么办法,快说。”   国君的宠臣乐王鲋慢悠悠的说:“不用怕!栾氏从外面来,是叛乱,厌恶它的人很多;您是执政,代表晋国官方,大权在握,有什么可怕的?挫败动乱关键在于反映敏捷,您一定要振作!……我记得君上的母亲刚刚去世,身为元帅,你似乎没有前去问丧。”   范匄是聪明人,他眼睛一亮,马上明白了这位国君宠臣的建议——劫持国君。   范匄连声下令,他命令自己两位平妻穿上丧服,与自己同去国君的宫城吊丧。临走前想了想,他又命令自己的女儿、栾盈的母亲栾祁氏一同前往,他对女儿说:“栾盈是冲着你来的,我们都走了,你留在家中,不免成为栾盈针对的目标。而栾盈的军队为了攻击你而攻入范府,咱范府的财产也要受损。如果你跟我同去向国君吊丧,栾盈没了借口,他就不来攻打范府了。”   走出大门,范匄冷静下来,恢复了一贯的聪明,他马上吩咐儿子范鞅:“栾氏攻来,关键是魏氏——其他的家族不会牵扯进入这场内斗,魏氏跟栾氏关系亲密,一定会帮助栾氏,你去魏舒那里,一定把魏舒笼络住。   另外,赵氏跟栾氏曾经有家仇,栾氏一旦得势,赵氏也会担心波及,如果有可能,你联络上赵武,让他伸手拉我一把,我范氏一定会记住赵氏大恩。”   范鞅遵命,立刻带着家族武士赶往魏舒府,当他抵达魏舒府上的时候,范鞅见到魏府动态,惊出一身冷汗,下军将魏舒已经派遣武士打开了晋国都城南门,魏府之前的广场上,魏氏武士已经穿好了铠甲,排列成阵式,似乎正在等待出发的命令。   见到范鞅冲过来,魏舒愣了一下。就在他发愣的瞬间,范鞅快速跳上魏舒战车,他紧紧握住魏舒的手臂,右手紧握剑柄,左手抓住车的挽带,命令驱车离开行列——范鞅是打算把魏舒的车与其部队分开,便于挟持。   连续几个动作之后,魏舒已经不知所措。魏舒的车夫的请示去哪里,范鞅握剑回答:“去国君那儿!”   此时,范匄已“守护着国君”一起奔入“固宫(即武宫,是晋君的别宫,有守备设施)”固守。如此一来,栾盈要攻范家,就必须进攻国君的居所,在政治上就等于让栾氏攻击整个国家政权——在春秋车战时代,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攻击依工事坚守的敌人,除了长久围城,似乎没有别的办法。   栾盈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等他带着栾氏的队伍浩浩荡荡来到新田城南郊,看到南郊城门处簇拥着一支大部队,人数与他的手下相仿。栾盈犹豫了,他命令士兵止步,却见这支队伍徐徐的进入一处府邸,而后哐当一声,这处府邸关上了大门。   那处府邸栾盈认识:石头做的墙,墙高一丈左右,此刻墙头已经隐隐晃动着人群,以及墙头林立的刀枪,箭头。   栾盈看了看左右,大将栾乐直感慨霉气:“倒霉,赵武子怎么恰好回府?”   胥午也在叹息:“六卿当中,魏氏与我们是两代交情,我们两代人同在一个军中做事,因此魏氏肯定是帮助我们的。而中行吴跟范氏关系亲密,顶多对我们两不相帮;韩氏一向不牵扯家族争斗,定不会插手我们与范氏的交战。程郑是国君宠臣,国君下令驱逐栾氏,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帮助我们的。   唯有赵氏的态度很令人担忧。昔日,元帅栾书曾参与策划了‘下宫之乱’,少主(栾盈)的父亲跟赵氏关系紧张。此行,我们一旦胜利,赵氏恐怕担忧会担忧栾氏报复,所以,如今能阻止我们的,唯有赵氏。”   栾盈摇了摇头:“不必担心,让全军保持警戒,绕过赵氏府邸——赵武子一向心软,我这个穷途末路的栾氏孤儿,他恐怕不会悍然攻击。”   于是,大军小心的通过赵氏府邸。   果然,墙头上的赵兵没有发一箭阻拦,栾氏士兵得以顺利进入南门。   此时,范鞅正拉着魏舒赶到固宫,范匄见到魏舒到来,连忙赶到固宫(武宫)门口亲自迎接,他多的话没有说,只说了一句:“剿灭栾氏,曲沃是魏氏的了。”   魏舒听了这话,虽然表情很不情愿,但脚下不由自主的随范匄进入固宫,才到固宫门口,他远远的看到赵成带着家族武士站在固宫门口,武士昆的身影赫然映入眼帘,魏舒叹了口气,心说:“有这尊门神在,栾氏没有成功的希望啊。”   赵成身边不止有武士昆,还有卫敏、英触、武鲋……赵氏家族武士的精锐都在赵成身边。魏舒转念一想——能得到曲沃,也算不错了啊,如此一来,魏氏的领地面积便仅次于范氏、赵氏,位列晋国第三。   这般衡量下来,跟着栾氏作乱,收益未必能如同现在。   更况且,范氏现在跟国君在一起了,攻击范氏就是攻击国君。魏氏怎么能背叛国君呢?   此时,赵府城墙,刚刚进入府邸的赵武,站在墙头上默默看着栾氏士兵鱼贯进入南城门,韩起陪着他在一边喘粗气,在他俩人身后,韩氏赵氏智氏三家武士严阵以待。赵府的墙头上则布满了弓弩……以及投石炮。   智盈年纪小,被凝重的气氛压得喘不过起来,忍不住问:“外父,栾氏能成功吗?”   赵武哼了一声:“飞蛾扑火。或许能够把灯火扑灭,但蛾子本身也将被焚死。”   智盈小心地问:“灯火之下,也站立着成哥哥(赵成)啊!”   韩起开腔:“你刚才说的是最好的结果——论狡猾,栾盈不如元帅;论兵力,范氏虽然仓促之间集结不出足够的兵力,但栾黡之前把诸家族都得罪尽了,栾氏只能孤军奋战,而范匄却能召集越来越多的朋友。”   稍停,韩起回身看着赵武:“你不也在蠢蠢欲动吗?我刚才看见你的手指不停的在弹动,若栾氏兵败,恐怕他们即使出了南门,也无法通过赵府。”   赵武摇头:“我是赵氏孤儿,所以不忍心看到郤氏孤儿,因而收纳了郤温。现在也不忍看到栾氏孤儿……这场战斗我不参与,如果栾氏胆敢攻击我城中的儿子,那我就拦截下他,让他死无葬身之地……否则,我会任他逃往天涯海角。”   此时,卫国的卫献公也动了,在栾盈进入虎牢之后,齐国立刻通知卫献公动手,以便协同晋国的内乱。卫献公派出神射公孙丁,在宁喜的帮助下进入卫国都城,公孙丁射杀孙林父的三儿子孙襄,而后俘虏现任国君卫殇公。随后,卫献公狂奔入卫都城帝丘——他临走的时候,崔杼扣留了他的妻子和孩子,也包括贤名卓著的前任国君夫人定姜。   崔杼打算以此胁迫卫献公事后兑现诺言,割让部分卫国领土,以答谢齐国的帮助。   卫献公归心似箭,沿途,在边境迎接他的大夫,献公就亲执其手亲切交谈;那些听闻消息在路边迎接他的大夫,卫献公只不过在车上作揖表示感谢;而于帝丘城门迎接他的人,仅点头示意而已。   献公入了帝丘城,即拜谒宗庙,随后逼迫儿子卫殇公饮鸩而亡,并杀死了孙子太子角。百官朝贺卫献公重新登位,卫献公四处一打量,人都到齐了,唯独太叔仪不在场——太叔仪是卫献公的叔叔,故此称“太叔”。起初,宁喜打算迎归卫献公时,太叔仪就明确表示反对,并对人说道:“宁喜难免于祸了,宁氏在卫九世为卿,一旦灭亡,真是件悲伤的事情。”   卫献公坐在大殿左顾右盼,见太叔仪久久不来朝贺,他大怒,派人责问太叔仪,说:“寡人淹滞在外,总有人三三两两的告诉寡人卫国的消息,唯独你这小子不从在意寡人。古人言:不该恨的人不要平白怨恨(非所怨,勿怨)——从今天起,寡人恨上你了。”   太叔仪淡然回答说:“当初君上出逃的时候,臣不能跟随左右,其罪一也;君上在外,臣不能对现任国君怀有二心,给你通风报信泄露国家机密,其罪二也;现在君上求入,臣不能参与策划密谋推翻前任国君,其罪三也。君以三罪责臣,我怎敢推脱自己犯下的死罪?”   随即,太叔仪准备行李打算出亡晋国避难,献公听说后,立刻慌了神,急忙派人阻止。太叔仪随后奉召见献公,在大殿上垂泪不止,请求安葬卫殇公,卫献公勉强答应了……于是,太叔仪才出班就列。   稍后,献公让宁喜独相卫国,凡事听其专决,朝中之事一应宁喜打点处理——对此,卫国太史记录说:“宁喜弑了国君剽(卫殇公)。”   卫国官员右宰谷对这场动乱评价说:“宁喜谋复故君,必废新君,他父亲曾亲自与孙林父谋划了驱赶这位国君的事,现在他又杀了新君,迎回了被他父亲驱赶的旧君——宁氏父子得罪于两世国君,天底下还能有容纳宁氏的地方吗?宁氏必死,我怕他的家族死无葬身之地啊。”   稍后,孙林父得到卫献公进入卫国国都,重新登位的消息,紧急派遣使者前往晋国求救。求援信只有一片竹简,上写:卫国内乱,旧君复位。   此时,栾氏武士已突击到了范府门前,范鞅勉强集结范氏武士节节抵抗,他当先遇到了栾乐,知道自己打不过栾乐,范鞅转身就逃,边跑边喊:“栾乐,我可是自小跟你玩到大,你现在杀了我,上天也不会放过你的。”   栾乐毫不理睬,张弓搭箭射向范鞅。 第一百八十三章 我站在墙头看风景   上帝没有站在栾氏一边。由于栾乐心情太急,两根手指没有夹紧箭尾,等他引满弓后,弓弦的力量使箭脱手。   只听“嘣”的一声,那支箭坠落到脚下,弓弦却猛烈的弹出,发出嗡嗡的响声。   栾乐赶紧俯身捡起箭,张弓又要射,这时,只觉得一阵天翻地覆,栾乐从战车上甩了起来……   等他睁眼,倾倒的车厢已压在他的身上——他的御戎只顾追赶范鞅,由于速度太快,在狭小的巷道里来不及刹车转向,战车的车轮紧擦着路边一根槐树,车轮在树根上垫了一下,随即导致战车倾覆……   上天确实没有站在栾氏一边,明明范鞅在栾乐面前就是一盘菜,但神伸出了小拇指,结局不一样了。   范鞅调转战车,得意洋洋的驶回栾乐身边,挥舞战戟砍下了栾乐的胳膊——他刚才说栾乐跟他自小是朋友,所以栾乐伤害朋友要受到上天的惩罚,现在他毫不犹豫的砍断了自小玩伴的手臂,而后命令士兵上前将栾乐剁为肉泥……   范鞅边欣赏血液四溅的景象,满意的倾听着栾乐的惨叫,边叫嚷着:“射呀,你不是很能射吗,如今看你怎么射。”   栾乐阵亡,栾氏还有一员大将名叫督戎,这个名字的本意是“旅级队官”,按现在的话说就是“连长”。在督戎的指挥下,因栾乐阵亡而溃散的栾氏武士被重新集结起来,疯狂的向范氏武士攻击,打的范氏武士步步后退。范鞅无奈,寻思着退入固宫中坚守等待援兵。他身边仅存的范氏四大家将裴豹上前,恳求说:“少主,我若杀了督戎,请把我的丹书交还给我。”   在范氏四大家将中,如今送给赵氏的林虎已经是个小贵族了,赤犴在偪阳之战中阵亡,现在唯一剩下的只剩裴豹了,裴豹要求打算冒死一搏,杀死督戎以获得家主解除他奴隶身份——归还丹书。   范鞅回答的很爽快:“行,你杀死督戎,我归还你的丹书,解除你奴隶身份。”   奴隶没有佩剑的资格,身为奴隶,上阵前需要主人的许可,并由主人授予武器。裴豹领取武器后慷慨出阵,扬声挑战督戎,督戎气不过,出阵追杀裴豹。裴豹奔跑速度快,督戎驾着战车都追赶不及,气蒙头的督戎看到猴子似的在自己眼前蹦跳不停的瘦弱的裴豹,跳下了战车,步行在新田城巷道内追杀。   追逐当中,裴豹见看到一堵断墙,他从断墙豁口中跳进去,而后隐藏在断墙阴影里,勇猛的武士督戎奋勇跳过断墙——在他越过断墙的那一瞬间,裴豹从墙边窜出,一戟刺在他腰眼上。   督戎阵亡。   栾氏的兵还没有攻击到固宫门口,接连遭遇两场失败,士气大跌。   栾盈见到魏氏迟迟不来响应,自己的士兵已经失去了战斗意识,他叹了口气:“罢了,即使攻击到了固宫又能怎样?一旦我们摸到了固宫门口,恐怕晋国的卿大夫就要群起而攻之了。如今赵武子已经回来,他的骑兵横在我们的退路上,如果我们不能保持战斗力退却,恐怕今日死无葬身之地了。”   于是,栾氏领主武装如潮水般的撤退。   大军经过赵府的时候全神戒备,但赵武却没有趁势发动攻击。栾盈垫尾,最后一个撤退,他冲墙头赵武的身影深深鞠躬,感谢对方没有落井下石。而赵武则在府院墙上,脸色阴沉地望着栾盈的背影,面无表情。   在赵武身后,田苏阴阴的说了一句;“还不是时候。”   还不是什么“时候”?田苏没有具体解释。倒是齐策赞同说:“栾氏攻击失利,但兵力还算完整;范氏困守固宫,实力也不会有大损伤……现在确实不是时候。”   赵武嗯了一声,继续站在墙头眺望撤走的栾氏部队。   在这场战斗中,晋国第二才子范匄的表现,竟然不如国君的马屁精乐王鲋——当国都恢复宁静后,范匄下令搜捕栾氏余党,命令才下达,乐王鲋立刻劝阻:“元帅,副帅已经回到了国都,韩氏、智氏联军都驻扎在赵府,这个时候,恐怕不是内讧的时候。”   被乐王鲋提醒,范匄马上醒悟——在这个人心惶惶的非常时期,国都里最大的军事武装不是范氏,而是赵、韩、智三家联军,如果在这个时候范匄的举动引起赵武的误会,那么,接下来遭受攻击的将是范氏。   范氏的军队毕竟跟栾氏打了一场,士卒已经疲惫,这时,其他家族都在观望,如果范匄一不小心点燃导火索,那么范氏将面临各家族群起攻击的状况。   醒悟过来的范匄忍了忍,马上顺嘴说:“那就先剿灭栾氏,栾氏已经退往曲沃,曲沃是大城,土地肥沃,耕地数量以及每年的产粮数目,都占到国内的一半。我们绝不能容忍国内存在这股叛匪力量。命令魏氏发动攻击,围困曲沃——他魏舒想得到曲沃,总得拿出点贡献来。”   乐王鲋点头,再度建议:“元帅应该赶紧邀请副帅入城,命令他恢复国都秩序,而后再以元帅府名义,发动攻击曲沃的动员令,这样我们才能争取主动。”   “好,派人去请副帅……不,让范鞅亲自跑一趟,就说我将亲自主持围攻曲沃,国内的事情,由他做主!”   就在这说话的功夫,孙林父进入了新田城,他看到的恰好是新田城战后那幅乱纷纷的景象:街道两边零散的扔着栾氏撤退时丢弃的武器;残破的战车车轮向天,孤零零的躺在街道中间;死去的战马还没有被抬走,偶尔还能发现一两具武士的死尸,身边大摊大摊的鲜血招引来无数苍蝇,街道两边的民居,门上墙上插着零落的箭杆,刀砍斧凿的痕迹明显。   孙林父默默站在城门口,打量着新田城战后惨象,幸好晋国人一向讲究纪律与秩序,此时城中虽然是一片战后的凌乱,但街道间的秩序依旧井然,没有败兵与城市流氓四处劫掠,反而是一队队巡警敲着腰鼓来回在街上走着,嘴里嚷着戒严的命令,辅兵(羡余)紧张有序的清理着街道上的尸体,并用黄土遮盖那一摊摊血迹。   孙林父在半路上已经听到栾氏叛乱的消息,他看到眼前的情景,心知自己这次求援恐怕要空手而归了,在行人(外交官)的催促下,孙林父转过一个街角,猛然间醒悟过来,他唤住行人,要求:“请先引领我去副帅府上,我想先跟副帅交谈几句。”   行人看了一眼孙林父,吞了口吐沫说:“副帅眼下很忙,我们元帅已回到范府,光顾收拾自己的府邸,如今,城中善后事宜全是副帅在做。当然,唯有他能够在这纷乱时期指挥的动巡警……”   孙林父拱手:“不管怎样,与我卫国的外交是由副帅负责的,我还是期望先见到副帅。”   行人点点头:“那好吧……请执政跟我来。”   孙林父进入赵武府中的时候,正听到赵武发怒:“那么,栾氏究竟攻击固宫了没有?”   孙林父抬眼望去,赵武身边站着许多中小家族的附庸领主,另外,韩氏与智氏、中行氏、荀氏(程郑)也在场,赵武询问的对象是一名魏氏军官。那名军官苦笑了一下,回答:“具体情况很难说清,究竟栾氏是否攻击国君,众说纷纭的,没一个准确消息。有人说范匄曾经对儿子下令,说:如果栾氏有一支箭落在国君的屋子上,我就杀了你。   故此范鞅拼命抵抗,使得国君的屋子得以完整保留……当然,这些情况我们都是听说的,我魏氏家主被范匄拉入宫城之中,魏氏士兵并没有跟随在身边,现在家主被扣留在范府,还请赵氏家主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伸把手解救一下。”   这时,赵武看到孙林父走进来,他冲后者点点头,打了个招呼后,继续问那名魏氏军官:“我怎么听说,栾氏并没有攻到固宫城下——哦,原来固宫墙上没有一支箭,是因为范鞅拼命抵抗的原因?”   赵武身后,羊舌氏的叔向咳嗽了一声,轻声提醒:“司空,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唯有承认栾氏攻击过固宫了。”   赵武冷笑一声:“我当然承认了!事情已经这样了,我能不承认吗?……好吧,就算栾氏攻击了固宫,攻击了国君,你去通知元帅,就说我赵武同意征讨栾氏。”   那名魏氏军官没有移动身体,叔向斥责说:“蠢材,这个话,只要你去传递给元帅,元帅必会释放魏氏家主。”   那名军官抬起头来,不解的问:“赵氏同意征讨栾氏,跟释放我们家主有什么关系?”   韩起笑的很平和,他和蔼可亲的插嘴说:“如今,元帅胜利后也不敢再待在固宫,是因为赵氏入城了。而固宫那些学生娃娃都是赵氏培训出来的,他继续待在固宫不安全,所以他躲回府中,闭府坚守……你只要告诉元帅赵氏同意征讨栾氏,那么元帅就会明白赵氏的意思,释放你们家主,然后回元帅府,正常办公。”   中行吴点点头,阴着脸表态:“只管去,赵氏如此一表态,元帅明白的。”   魏氏的军官退下,赵武转向孙林父,苦笑了一下:“你也是来求援的吧?我已经听说卫国的动乱,可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无法派出援兵去。”   孙林父皱着眉头,哀求说:“可是,我的情况实在危急啊,晋国哪怕随意派出一点兵来,即使是象征性的兵,也好让我戚人安心抵抗下去,卫君那小子兵力并不雄厚,位子还没有坐稳,只要给我一点时间,我保证……”   赵武两手一摊,回答;“实话告诉你,在这种情况下,晋国诸卿,哪个家族都不敢让自己手头的兵力分散,各家族都整戈枕戈待旦,生怕下一个屠杀的目标是自己——谁肯拿出兵力,出国作战?   更况且,我们国家的军队编制已经被打残了:栾氏作乱,魏氏家主被扣留,这样一来,整个下军已经瘫痪;而中军的范氏遭到攻击,也组织不起人手来。至于上军……”   赵武叹了口气,没有继续说下去。   上军将韩起一点没有脸红的意思,上军佐中行吴有点不好意思,他嚅嗫的解释:“我们上军攻击力本来就不行,只适合进行防守……现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大约要被调往曲沃,参与攻击曲沃的行动。”   韩起坦然的回答:“上军将是我,而我从来没有指挥大规模部队出外作战的经验。韩氏士兵所擅长的是弓弩,如果是让韩氏防守的话,韩兵也许会起点作用,但跟卫国面对面阵地交手,逐寸争夺……我很担心公孙丁的勇猛,会使上军受到很大损伤。”   孙林父胸有成竹:“那么武卫军呢?伯国(霸主国)的武卫军驻扎在卫国边境,能否让他们开入我的封地戚,协同我家族进行防守。”   赵武叹了口气:“我给你调三百武卫军吧(兵车四乘),再多的我恐怕无法给你,因为武卫军也必须调回国内,参加曲沃平叛战争。”   孙林父还想恳求,韩起插嘴:“调遣武卫军的命令已经发出,齐策正带着武卫军日夜向国都赶来,目前我们只能从国君的固宫守卫部队里,给你抽出三百人来,再多的恐怕拿不出来……执政(孙林父),你放心,我们晋国虽然内乱,但终究是霸主,有这三百晋军帮助你防守,无论谁想进攻,心头都要掂量一下。”   孙林父张了张嘴,随即无力的叹了口气:“好吧,我也知道晋国困难,但愿我能拖过这段时间,等晋国动乱平息下来,请一定派人增援啊。”   赵武等人送走了孙林父,智盈年纪小,忍不住抱怨:“这场动乱来的真不是时候。”   “住嘴!”赵武厉声喝斥。旋即,他眺望东方,自言自语:“武卫军真不应该撤回来,我绝不相信齐国能忍住不动。”   韩起看了一眼中行吴,意味深长的重复智盈的话:“这场动乱,来的不是时候啊。”   中行吴跟范匄关系密切,他父亲荀偃与范匄多年以来并肩工作,两家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如今韩氏、智氏异口同声抱怨这动乱来的不是时候,实际上他们是在说:范匄不应该欺负栾家遗孤,你把人父亲栾黡毒杀了还则罢了,还把人家的钱财搬空,小孩子抱怨几句,你就要把栾氏驱逐在外,还动用国家权力要求列国不得收容,如此也怨不得栾氏狗急跳墙了。   韩氏、智氏明着抱怨,赵武虽然阻止了智盈的话,但看他的神色,心中对范匄一手掀起这场大乱,心中也有不满——其实中行吴心中也有抱怨,但范匄之前的强横,以及两家之间的友谊,让他只能配合范氏行动,毕竟现在人们都把中行氏当作范氏一党,范氏如果倒台,中行氏也无法留存。   所以中行吴只能勉强解释:“栾盈那小子目中无人,诽谤自己的母亲,元帅也是气急了,但现在栾氏竟然攻击了国君,我们就不能不铲除栾氏。事情到了这一步,我看大家都不要抱怨了,动手干吧。”   赵武哼了一声,提醒中行吴:“魏氏军官过去了,你不赶紧派点人手通知元帅。”   中行吴是范匄派过来打探赵武态度的,此时赵武明明白白的揭破这个秘密,中行吴不好意思的点点头:“副帅这么说,那我就不客气了。”   当日晚,惊魂未定的范匄回到了元帅府,开始处理日常公务,魏舒也得到释放,回到自己的府邸。范匄在元帅府接连发布数道命令,准备动用晋国中军以及武卫军与魏氏联军进行平叛,而赵武则接管固宫,将晋平公重新迎回宫城。   晋平公一见赵武,嚎啕大哭:“赵卿,寡人今天几乎再见不到你了。”   赵武阴着脸把赵成叫到身边,沉声问:“你怎么让范匄得手了?怎么能让他劫持国君?”   赵成沉默不语,见到赵武难得严厉,其他几名赵氏家臣虚弱寒蝉,唯独潘党大大咧咧:“嚷什么嚷?范匄他是元帅,每天进出宫城多少次,说知道那次他会劫持国君,所以,怎么拦他?当时他把国君劫持了,我们如果冲范匄动刀子,那不是跟现在的栾氏一个下场,白白惹来一个攻击国君的罪名吗?”   赵武急喘了几口气:“你这厮……栾氏究竟攻击宫城了没有?”   潘党大大咧咧的回答:“宫城外倒是响起了一阵喊杀声,不过我们的士兵都在国君宫殿左右,没有爬上墙头观看,也许栾氏攻击了,但似乎持续时间不长。”   赵武挥了挥手,命令潘党退下,而后牵起平公的手,安慰说:“君上放心,我时刻注意着栾氏的行动,定不会让他们威胁到君上的。”   晋平公咬牙切齿:“这个栾氏……寡人一定要把栾氏一族彻底剿灭,才能安心睡觉。”   赵武再度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三日后,晋国国都恢复平静。   在国君的命令下,晋国上军(中行吴、韩起)首先启程南下,追击栾氏的溃兵。紧接着,魏氏也带领自己的领主武装跟了上去。   不甘心的范匄,搜罗了仅剩下的家族武装,派儿子范鞅亲自带领,也加入到围城部队中。至此,晋国动用了半数国家武力、数支大军包围曲沃彻夜攻城。一时间,几大家族彼此杀得天昏地暗…… 第一百八十四章 你不知道什么叫尊重,我教你   曲沃是大城,其雄伟不亚于国都新田。   这样的大城,先期攻城的一万名精锐士卒把尸体填上去,连朵水花都没有飘起。   围城一个月之后,参与攻城的晋军迫于重大伤亡,不得不停顿下来,改用长久围困的办法。而新田城中,范匄得到这消息暴跳如雷,赵武则忧心忡忡,眼看着自己历年积蓄的、用来征讨齐国的战争物资,源源不断的被调拨在曲沃城下,赵武只好频频向范匄哭穷:“元帅,卫国陷入危急,求援的使者络绎不绝,我们却陷入内乱抽调不出援兵。曲沃、栾氏已经吓破了胆,栾氏族人已经没有退路,他们只能坚守到底。我们何必进行残酷的攻城战?只要派出小部队围困,栾氏不会逃遁,他们只会坚守啊。而卫国的事情却拖不得。   说句大实话,卫国向我们交纳征税,他们的征税帮我们免除了负担,而栾氏是领主封地,他们不是纳税人啊?帮助卫国我们能获得收益,与栾氏交战,我们除了浪费军械物资外,收获是什么?虽然,剿灭叛乱是维护法律尊严,但现在我们花出去的是真金白银,收到的是鲜血伤痕……不如,不如把我的部族骑兵调上去监控,把攻城大部队抽下来去卫国?”   什么?调赵武的骑兵旅上去?开玩笑,依赵武那吃光抹尽的习性,以被巨大牺牲折磨的没有反击之力的曲沃能剩下什么?凡是以前的牺牲白费了!   范匄现在已经对赵氏的力量感到恐惧,他不想让赵武去摘果子,去获得攻陷曲沃的荣誉……并且,曲沃的肥沃也让范匄垂涎,战争已经打成这样,对曲沃的攻击涉及到了范匄的脸面,范匄不能罢休,他喘着粗气说:“增兵!老夫再投入五千范氏部队,你把武卫军给我再调来一个师,加入攻击部队,如何?”   赵武断然拒绝:“不行,武卫军是国君的部队,是用来防范齐国的,现在卫国的状况不好,栾盈被后一定有齐国的黑手,齐国花这么大功夫挑动我们的内乱,挑动卫国……齐国肯定会动手,大子光不是个能忍的人,我的武卫军不能动!”   范匄陡然瞪大眼睛:“武子,曲沃的叛乱不平息,拖得越久,我们越无力对外——老夫决心已下,调武卫军一个师过去,你执行命令吧。”   赵武昂起头来,张了张嘴,又低下头去,回答:“喏!”   其实,范匄这是晕了头了,他不断的投入范氏家族力量,参加惨烈的攻城战,而魏氏为了获得曲沃,也拼死的加强攻击力量,结果,这几个家族力量不停的消耗,已经逐渐变得虚弱。而与此同时,参与攻城的晋国上军在韩起的带领下,出工不出力,只进行掩护与骚扰工作……   既然范匄要把家族力量耗尽,那么赵武就陪他玩,为此拿出武卫军一个师,赵武也肯了。   果然,武卫军的加入并没有使晋军的攻击取得进展,曲沃攻城战又持续了一个月,此时,卫国的状况也越来越恶化,孙林父把晋国派来的三百甲士,安排在戚邑东北的茅氏之地戎守。卫献公见到晋国顾不上他,胆量越来越大,竟然出兵攻打戚邑东鄙(东郊)——领军将领为齐国勇爵殖绰。   殖绰是齐国猛士,曾在不久前的晋齐大战中被范鞅俘虏。后随公子光回国。卫献公回国的时候,听说了他的勇猛,特地向齐庄公敬献重礼,购买了殖绰的“使用权”……当然,这是对外糊弄人的说法,殖绰依旧是齐国勇爵,他带领的依旧是齐国军队,只不过齐庄公不敢明目张胆挑战晋国,所以让殖绰披上了一层卫国军衣,以表示:这厮的使用权已经转让。   殖绰行进到戚邑东鄙(东郊),远远望见远方一个小城堡打着晋国的旗帜,他俯身问左右:“那里明明还是卫地,怎会有晋军的旗帜?”   左右回答:“大约是赵氏的队伍吧?我听说孙林父与赵武关系密切,赵氏的商队来往于孙林父的领地,孙林父修建了不少货栈,以方便赵氏囤积货物,那大概是看守货物的赵氏士兵。”   殖绰眼睛红了,面色激动:“不对,如果是赵氏的士兵,会打一面赵字旗,赵氏的布旗很难仿制,别人想装也装不来。这伙晋兵只打着晋国的旗帜,肯定不是赵氏的军队。”   卫献公在旁,不知轻重的嘲讽:“殖绰,我听说你曾是赵氏的俘虏,难道你想再次见一见赵氏的旗帜,重温一下俘虏生活?”   殖绰嘴唇哆嗦,他指着那面晋国的旗帜,说:“君上,我们要攻击戚地,这伙士兵刚好驻扎在我们的必经之路,如果我们继续向前攻击,他们恰好威胁我们的后背。晋军勇猛,一旦我军把背后暴露给他们,恐怕……”   卫献公拍着车辕,按耐不住的说:“那就打!寡人给你一百辆兵车,你替寡人攻下这个小城堡。”   殖绰大呼:“请君上耐心看着我屠杀晋人。”   殖绰第一次攻击被如雨的箭矢击退。面前这座城堡虽小,似乎很难攻陷。殖绰不甘心,仗着兵力雄厚,他持续不断的投入兵力,直到城墙上射下来的箭稀疏,殖绰大呼:“一般人能连续射三十箭,两膀已经发酸。城上的守军坚持到现在,大约只剩喘气的力气了,勇士们,登城,让我们宰割晋人。”   随即,茅氏陷落。   悍勇的殖绰将曾经被俘的屈辱完全发泄下来,杀掉了晋卒三百人,将其头颅做成“武军(堆敌军骷髅头骨为丘)”。   孙林父看到殖绰围攻茅氏,他命令儿子孙蒯与家臣雍鉏引兵救援。孙蒯走到半路,探知晋卒已被杀尽,又知殖绰为齐国名将,颇有勇力,心中十分恐惧,遂不战而回。   孙林父见到狼狈逃回的儿子,大怒,说道:“我孙氏已经面临生死关头,你连对方一员将都不敢与之对阵,倘若国军带领大部队到来,又该如何抵御?我听说‘恶鬼尚能为厉’,你简直生不如死……现在你必回去迎战殖绰,如不能取胜,那你就去死!但愿你死后变成恶鬼,那还能祸害到殖绰。”   孙蒯被父亲训斥,连城门都不敢进,闷闷不乐的领军返回,路上他边走边与谋士雍鉏商议如何拒敌。   雍鉏想了想,说:“殖绰为齐国名将,有万人不挡之勇——既然人力不可阻挡,那么我们就用智慧战胜他吧……嘿嘿,殖绰是齐国人,地理不熟,或许我们可以使用诱敌之计。”   孙蒯大喜,对雍鉏说:“茅氏之西有个地方,名叫圉村,村中有小土山,我使人于山下挖一陷坑,茅草覆之。你令百人逗引挑战,诱使殖绰到村口,我再站在坑后极力诟骂——我听说殖绰脾气暴躁,必会发怒,而后不知轻重地上山捉我……嘿嘿,我前面可是个大坑。”   如此拙劣的计策居然奏效,殖绰果然中计陷入大坑。   站在坑边的孙蒯笑嘻嘻看着殖绰在坑中咆哮,直嚷嚷:“跳啊,你倒是跳啊?这坑并不深,也就两人高,你试试,或许能跳出来。”   雍鉏担心他跳上来后难以支付,责备孙蒯说:“少主,我听说勇猛的认可杀不可辱,我们在战场上战胜了他,让他光荣的战死是对武士的尊重,怎么能如此侮辱他呐?……况且此人杀了三百晋国戎卒,还堆砌成‘武军’,侮辱了阵亡晋人的尸体,晋人必然会报复的,如果晋人漠视我们侮辱勇爵,他们报复的理由又何在?”   雍鉏说完,不管孙蒯的回答,直接站在坑边命令弓手向殖绰射击——殖绰身中百余箭,鲜血流干还叫骂不止。   孙蒯笑嘻嘻的回答:“就是这样一个人,曾经把我逼得无处可去,被父亲责骂的不敢回家,如今听到他声声惨叫,我的心情说不出的愉悦……哈哈,雍鉏,帮我拿个席子来,我要坐在这里,听完他最后的声音。”   雍鉏忍了忍,对周围的士兵吩咐:“今天的事,不准说出去!”   稍后,雍鉏转而去处理善后——群龙无首的齐军已经奔溃,雍鉏派遣军队四处搜杀,将千余名被俘齐军全体坑杀。   傍晚,殖绰声嘶力竭,终于咽下最后一口气……   卫献公刚开始听说殖绰杀了三百戎守的晋军,他喜出望外,连声说:“杀得好,杀得好,寡人真解恨啊!”   稍后,他听到殖绰阵亡的消息,吐了吐舌头,说:“可惜了一员勇将,我可是花了一百金换来的,他们的死只换取了三百名晋国士兵,这买卖,亏本了。”   卫献公虽然抱怨“亏本”,但他心中还是得意洋洋的——咱终于欺负到晋国人了,列祖列宗何曾做到这事,我这是卫国建国以来独一号,真是光宗耀祖啊!   卫献公乐不可支的回军,在帝丘都城的宁喜听说卫献公杀了三百晋国士卒,一头的冷汗下来,他站都站不稳,连声说:“坏事了坏事了,晋国人小心眼啊——武士战阵上被杀,不过是生死相搏,晋国人视战斗为荣誉,顶多是叹息两声,他们即使报复,咱们也有外交回旋的余地,但君上怎能把晋国人的头颅堆砌成武军呢?晋国人遭受如此侮辱,我怕,这下子,晋国人要跟我们不死不休了。”   “哦”,卫献公不负责任的咂了咂嘴:“不是我,是齐国人干的。殖绰不是死了吗?把他的尸首挖出来,斩首!晋国人来了,把殖绰的头颅送给晋人,以平息他们的愤怒!”   “这……”宁喜跺脚:“这有用吗?殖绰的部队仅是君上大军的一部分,我听说殖绰进攻的命令还是君上下达的……”   “这我不管”,卫献公粗暴地打断宁喜的话:“国家大事不是用你做主吗?我只管祭祀的事情,所以,怎么跟晋国交涉,那是你的问题,你全权负责了!寡人累了,嘿嘿,寡人要去太庙祭告先祖……”   “怎么能这样?”宁喜郁闷地看着卫献公得意洋洋的背影——他判断的很正确,此时,晋国虽然仍在内乱,中军一部、上军全部都在围攻曲沃、内六卿职位混乱,大家都顾不上别的事情……但听到卫献公悍然屠杀三百名晋国武士的消息,晋国上下出离的愤怒,震惊的晋平公坚决要求出兵伐卫。   此时,范匄已经亲自去曲沃,主持围攻曲沃的军事行动,国内只剩下赵武以及跟赵氏亲厚的人。晋平公的要求赵武无法拒绝,何况戎守的这三百名晋国武士还是武宫士官生,他们名义上是赵武的学生,所以赵武决心不管范匄的态度,独自讨伐卫国:“我们是霸主,霸主的威严不可冒犯。卫国不知道这点,那么我们让他知道。   当时,我们国内有事,抽不出身子照顾卫国,只派遣三百人戎守茅氏,那是向卫国表明我们的态度。但卫国国君狂妄的无以复加,竟然斩杀了我们的武士,堆砌成武军,哼哼——我们虽然抽不出全力对付他,但即使我们使用四分之一的力量,也不是卫国能够挑战的!   我早说过:谁都可以挑起战争,但结束战争,只能在胜利者的允许下。卫国挑起这场战争,必将为他们的行为付出代价——传令中军赵氏所部,向甲氏集结;传令下军魏氏所部,向国都集结;传令鲁国(鲁襄公)、宋国(左师向戌)、郑国(大将良宵),以及曹国的军队(曹伯)向澶渊集结,誓师讨伐卫国。”   晋平公感觉自己前几次带领诸侯国大军东游西逛,人人唯他的马首是瞻,这活儿既有面子还威风,他雀跃的说:“寡人亲自带队出战,以讨伐卫国。”   赵武摇头:“不妥,元帅战于曲沃,我要战于卫国——此时此刻,君上还是留在国内,掌握中枢比较好。我把武卫军剩下两个师留给你。卫国是小国,我带的军队足够了。”   中行吴作为范氏的支持者,留在国都看动静,听到赵武要抽调魏氏的部队攻击卫国,而此时魏氏正在参与攻击曲沃,这意味着曲沃的攻击力量将要削弱,中行吴皱起眉头,小心的建议:“不妥啊,魏氏主要的力量主要防范秦国,在这个时候……”   赵武昂然回答:“秦景公已经派来他的弟弟嬴针,打算与晋国和解,原本我不想答应秦国的求和,但现在看来,我们只能答应他们。”   中行吴犹豫了一下,探问:“赢针入境了吗?”   赵武回答:“十日前他进入武威堡,消息已经送到我这了。昨天他通过智氏领地,再有两三天,即将抵达国都。”   中行吴的回答充分显露出晋国人睚眦必报的小心眼——当然,也有人说这是“霸气”:“秦国两度入侵我们,这个仇恨还没有报,我们入侵秦国无功而返,如果现在允许秦国的求和,那么岂不是让人认为我晋国人好欺负,哪怕侵略过我们,只要事后肯认错,我们也会忍下这口气,任他们蹲在家里,享受从我晋国获得的战利品?”   赵武横了中行吴(荀吴)一眼,叔向连忙帮赵武解释:“我晋国如果没有这场内乱,那么秦国就是我们下一个报复的对象,但现在齐国还没有彻底屈服、卫国又起了动乱、晋国三军各有一部分参与围攻曲沃、国内剩下的军队残缺不全……我们已经无力同时应付两场战争了。   在这种情况下,稳定我们的西线才是对我们最有利的。如果我们不这么做,恐怕后世子孙会埋怨我们的不理智。”   中行吴年纪比赵武大个三四岁,但俩人的智慧差距不是一点两点。这是时代的差距,春秋人的眼界跟现代人没法比,在赵武的咄咄逼人下,中行吴退后一步,点头说:“那……就依副帅的主见。”   三日后,秦国使节赢针沐浴更衣,亲自拜见晋平公,商议结盟之事。赵武命羊舌肸(叔向)负责接待工作,嬴针的御戎子朱也想随同进入大殿,但被叔向挡在殿外。子朱一连请求了三次,叔向不理不睬。子朱怒道,按剑说:“我陪同公子针一同前来,我是御戎——御戎是什么?贵族中的贵族,官爵显赫,为何贵国不让我入朝?”   说罢,子朱拔出了宝剑,怒目而视。   叔向(羊舌肸)大声反驳道:“秦晋不和很久了,今日之事,若能谈成,双方签订盟约,那是社稷之福,是两国百姓之福。若事情谈不成,三军将士将暴骨于野。   我叔向职责所在,不得不如此严谨守卫。假如有小人混入进去,胡言乱语破坏和议进程,或谋逆行刺谈判官员,这个责任谁来担当。你再敢胡搅蛮缠,我的利剑就不认人了。”   说罢,叔向刷地抽出了利剑,站在台阶上横在子朱的前面。   子朱大怒,吼道:“你的剑锋利,难道我的剑不锋利吗?”   叔向从牙缝里发出“呲”的一声,斜着眼睛说:“我的剑锋利,这我知道,我手持的是赵氏所产上品金精剑(钢剑),百金之精百炼而成……至于你手中的宝剑锋利不锋利,那我就不知道了。”   子朱挑战说:“不信,你就试试?” 第一百八十五章 一波三折   赢针正在殿内跟晋平公商量盟约细则,听到这话坐不住了,他郑重向晋平公道歉:“我赢针来自偏僻地方,不知道礼数,没有管教好自己的家臣,冒犯了上国上大夫,请允许我离开片刻。”   晋平公脸色也不好,他闷闷的点点头。嬴针随即出殿喝退子朱,子朱将剑入鞘,恨恨而退。   晋平公在殿里听得是真真切切的,他对师旷说道:“难道我们晋国那么无足轻重吗?一个小小的御戎也敢跟我们的上大夫争执,也想坐到殿上与我们的上卿平起平坐,岂有此理?”   师旷淡淡回答:“君上,凡是自尊心过于强烈的人,其实都是卑微的人。他们把仅剩的那点稀薄的自尊心称作‘面子’,因为他们只剩下这点‘面子’了,所以他们把‘面子’看得格外重……咦,如今这个时代,小贵族最担心被孤立和轻视,他们只剩下计较那点稀薄的‘面子’了。你瞧,殿外的臣子们因私利(面子)而力争,不崇尚道德而彼此谦让,如果贵族的私欲膨胀下去,公室将面临被卑下的危险啊。”   晋平公闻言,沉默不语。   师旷见六卿专政,六卿的势力已经大到国君无法收拾的地步,公室权势卑弱,故借此劝谏平公。   赵武在一旁不愿意了,叔向在殿外的坚持是正确的,是为了国家体面,这在外交上叫做“对等待遇”。而师旷却连讽带刺,拐弯抹角讽刺叔向这个小领主,把微不足道的面子看得格外重……不带这么拐弯的啊。   虽然师旷是借题发挥,在嘲讽晋国国内的卿族内斗,但外交待遇与卿族争斗完全是两码事,就好比公斤和厘米,虽然都是度量称呼,但却完全不是一回事。   “君上说得对,我晋国最近确实被人小看了。小小的卫国竟然敢杀戮我们三百武士,秦国的一个御戎也妄图进入我晋国的大殿?我们是霸主国,霸主国的大殿是一个御戎所能立脚的吗?我晋国卿大夫有许多,但哪位卿大夫的御戎,曾站立在大殿上侃侃而谈?   这里是霸主国招待各国‘君主’的地盘,这里是晋国正卿与霸主谈论国事天下事的地盘,一个秦国公室的御戎,也想站在殿中侃侃而谈,我看,这已经不是狂妄了,这是蔑视。”   赢针正返回殿中,听了赵武的话,他慢慢的坐了下来,欠身询问:“赢武子,你打算怎么办?”   赢针喊赵武为赢武,是想特意提醒他与赢氏属于同宗的事实。   不过这是春秋,在春秋时代,赵武可以跟赢针私下里像亲戚一样相处,但到了战场上,或者朝堂上,他要对得起自己晋国副帅的职责。所以赵武沉声回答:“我不知道子朱是否有权在秦君的大殿外咆哮?如果我们双方打算结盟,请按照在秦王大殿外咆哮,冲撞秦王护卫的秦国刑律,处置子朱吧。”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 _w_ .t _x_t_ 0 _2. _ c_o_m   赢针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向殿外走去,不一会儿,他手里拿着一个托盘返回,托盘上是子朱血淋淋的人头。赵武满意的点点头,将头颅转送给晋平公,郑重的说:“君上的尊严已得到维护,我们可以继续跟秦国谈论盟约了。”   赢针马上接过话题:“自古以来,没有听说过盟约有期限,赵武子如今跟我们签了盟约,却要求以十年为期。我不知道这算做什么?”   赵武冷笑一声:“盟约签订是为了遵守,我出面签订这个盟约,是因为我有把握保证十年之内来维护这个盟约。至于十年之后,也许我不做在副元帅的位置了,甚至有可能不做在元帅的位置。十年后,如果秦国想继续维持这个盟约,我们可以继续续约,否则的话,就让盟约到期自动失效吧。   如此,被严格遵守的盟约才是神圣的,才是不容侵犯的。”   晋平公在座位上回答:“副执政说的,就是寡人想说的话。”   赢针想了想:“罢了,规定期限的盟约,也算是个创举吧……就让我来完成这个创举。”   秦国签约了。   赢针前脚出门,赵武随手将盟约交给晋平公:“不过是一份十年期限的盟约,如果有什么不妥,我们可以到十年后再进行修改,这样的话,我们在十年之内虽然无法进攻秦国,但我们的西线也算是安定了,请君上拿这份盟约祭告太庙,并将之封存。”   稍停,赵武召叔向上殿,命令叔向当堂书写内容,并请晋平公盖上印玺——随后,晋国全国动员了。   此时,在卫国帝丘,卫献公损失了一员大将,心中有点对继续进攻孙林父发怵,毕竟连殖绰这样勇猛的人都阵亡,再加上他在孙林父手上有过一次战败的经历,所以犹豫片刻,在戚地徘徊了一阵子,卫献公带领军队又返回了帝丘。   宁喜听说卫献公返回,连忙连滚带爬的来见卫献公,一见面就哀嚎:“君上,你怎么能随便进攻茅氏呢,孙林父实力雄厚,这次他避而不战,是因为我们军中有齐国军队,你让殖绰进攻茅氏,还直接杀了晋国三百士卒,这样,齐国军队就暴露。”   卫献公不以为然:“那又怎样?谁都知道寡人是齐国人送回来的,让他们知道齐军在帮助我们,正好让他们明白寡人的强大。”   宁喜都快要哭了:“齐国是晋国的手下败将,晋国人日夜寻找齐国的茬子,想要对齐国动手,齐军现在已经暴露了,而且他们攻击的是晋国的部队,接下来,齐国人一定害怕晋国人的报复,他们必然要召回自己的军队。没有齐国人的支持,我们连孙林父都打不过,更何况晋国人必定会报复。面对他们的报复,我们卫国能够抵挡吗——我们拿什么来抵挡?”   卫献公歪着脑袋,直到此时,他心中那一点点欣喜逐渐被压下去,一点点恐慌从心中冒出来,而且渐渐膨胀,不一会儿,卫献公脑门上冒出了冷汗,他一退六二五:“寡人说过,国事全由执政做主,这样的事情应该由执政操心,执政快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宁喜暗自叹了口气,心说:“一别十二年,他依旧是做事不考虑后果,从不肯承担责任,遇到担责任的时候就想退伍……倒霉,我怎么摊上这样一位国君。”   宁喜叹息:“晋国的报复终究会到的,即使现在他们的精力被曲沃牵住,晋国人也要显示一下它的愤怒,我们卫国是小国,面对晋国这样一位千乘之国,抵抗是不可能的了,但愿……”   宁喜说完,立刻派人向鲁襄公以及鲁国君臣求情,希望鲁国能出面缓和与晋国的关系。随后,噩耗接踵而至,晋国的军队开始向澶渊集结,曹国的军队、宋国的军队已经奉召,鲁国听说卫献公的队伍里出现齐国的军队,也毫不犹豫的响应召唤,集结起军队来北上,此时,唯有郑国的军队因为路远还没抵达。   接着,听到殖绰阵亡的消息,又听说殖绰杀了三百晋国武士,齐国也吓慌了,他们赶紧悄悄撤走了自己的军队,而与此同时,面临晋国的入侵,卫国各地领主显得很犹豫,他们迟迟不响应国君的召唤,向国都集结兵力。   这年冬,秋收结束后不久,各国军队已经完成了在澶渊的整训,晋国元帅范匄依然在围攻曲沃,赵武留下中行吴、荀盈在新田城主持国事,自己带领叔向、齐策动身前往澶渊,战争迫在眉睫了。   此时,卫国还没有想出办法,只能眼呆呆的看着事态继续恶化。   十一月,赵武抵达澶渊,会见各国君主,除了郑国、宋国、鲁国、曹国外,联军中又增添了许国一个师、现搬迁的小邾国三个旅的部队,如此一来,赵武手下已经拥有两个整编军,十个师的兵力,他在澶渊花了十天重新编制部队,理清部队指挥体系后,带领军队渡过澶渊,进入卫国。   沿途,卫国各城没有一汤勺抵抗心思,他们闻风投降,等孙林父带着一个半师的领主武装,以及卫国附庸小贵族赶来会合,这位曾经扶持过卫国两人幼君,亲手把卫国从亡国边缘变成二等强国、其后又接连被两任幼君长大后厌恶、攻击、驱逐、抛弃的强势人物,已经没有了原来的意气风发,他见面就向赵武谢罪:“林父不幸,遭遇了这场大难,牵累了晋国三百士卒,全是我之罪,请副帅责罚。”   赵武脸色铁青:“起来吧。我没想到卫国那个小孩子长大后如此不知天高地厚,林父,是你没教育好啊!一次是这样,接连两次了,这说明你教导国君的方式出了问题。我晋国武士阵亡,不是你的错。三百人孤悬于外,我错估了卫国那小孩子的理性,错估了齐国大子光的冲动,致使他们阵亡,这是我的错!   武士走向战场,阵亡是难免的事,但他们不应该把砍下的晋人头颅堆成武军,这是对晋国极大的侮辱!好了,什么话也别说了,就让我们用敌人的鲜血洗刷这份侮辱吧。”   随行的鲁襄公小心建议:“副帅,既然我们诸国盟会于此,不如召唤卫国国君前来入盟,要求他解释一下自己的行为?”   赵武嘿嘿一笑,没有理睬鲁襄公。   与赵武关系密切的叔孙豹拱手说:“武子,礼法说:先礼后兵。我们已经抵达卫国境内,寡君(鲁君)说的有道理,先去召唤卫国国君出城参加盟会,是我们遵守了礼节,如果卫国国君不到,那么我们惩罚卫国国君的无礼,也算是师出有名。”   晋国这次出兵只来了两位卿,一位是赵武,一位是从曲沃前线强行拉来的魏舒,魏舒刚刚犯了大错误,差点跟叛匪栾氏站在一起进攻国君,这时正在赎罪期,又因为临时从曲沃撤下来,担心范匄攻击曲沃得手后,不兑现诺言将曲沃分给魏氏,所以他一路上总是心神不定,多余的话一句不说。   如此,晋国这边只剩下赵武的声音了。   赵武突然笑了,他脸上恢复了一贯憨厚和蔼的样子,憨憨的说:“需要师出有名吗?我们已经师出有名了呀?卫国杀了我三百戎卒,我们为武士们报仇,征讨卫国,已经理由充分了,不需要找其它的理由——传令:用一个军作为全军预备队,其它各军所下辖的五个师,全部以扇面展开,向四方任意攻击。”   赵武是谁?传说中的天下第一将,最擅长突击与攻城的,由他亲自统军前来,卫国的公卿大夫都不敢交战,为了保证自己的领地安全,他们纷纷闻风而降。在这种情况下,赵武表现的异常狂妄,他只用一个军押后,正前方五个师像伸开的指头,平铺而去,十五天时间,攻取卫国西鄙懿氏六十邑,并将这些新占领土交给孙林父,以扩充孙林父的封地戚。   与真实的历史相似,赵武这样一来,卫国彻底瘫痪了,并导致孙林父的领地戚,比卫国剩余的国土面积还要大。当然,孙林父投桃报李,他马上宣布:带领自己的封地加入晋国,成为晋国的一名大夫——就此,卫国从二流大国中除名。重新沦落到四流小国的地步。   与真实历史不同的是,赵武没有放过卫献公的打算,原本卫国经过这场内乱,沦落成四等小国,而后在战国时代里被吞并。不过,那是百余年后的事了。但现在赵武摆出的架势是:彻底吞灭卫国。   卫国离晋国并不远,鲁襄公受宁喜的嘱托,在赵武这里劝说不成,赶紧派使者前往新田城,找到晋平公替卫国国君说情,他说的话很有针对性:“卫国故君受权臣驱逐,以至于逃亡国外十二年,如果这次卫献公复国不成,那么今后,天下各国的权臣不免都想着以此为先例,如此一来,各国国君还能坐得安稳吗?”   晋平公听了这个劝说词,触景生情,心中开始动摇。鲁襄公派来的使者继续劝说:“不如我们承认卫献公的复位吧。如此一来,等于否定了权臣驱逐国君的权力,权臣受到压抑,今后他们便不敢随意驱逐国君。”   晋平公听了这话,点头答应,他立刻送信给赵武,要求赵武延缓攻势——此时,赵武军队已经推进到卫国帝丘城,先锋五个师堵住了帝丘城门,赵武军中的工匠则开始热火朝天赶制攻城器械。   晋平公的命令抵达赵武军中,赵武满脸的不高兴:“国君忘了,我们这次战争不是支持卫国权臣报复他的君主,是报复晋国三百士兵被杀。至于卫国权臣与君主之间的争斗,关我屁事。如果国君仅仅为了‘权臣’这个字眼,便轻轻放过卫国国君,那么,我们三百士卒白牺牲了?”   魏舒嚅嗫的插嘴:“我听说曲沃已经围攻了半年,还相持不下,我们出兵已经一个月了,眼看冬季将过,春耕即将开始,而围攻帝丘,又是一件旷日持久的事情,不如我们遵从国君的命令,撤退吧。”   赵武看了一眼魏舒,不客气的批评:“你比你父亲差远了——你父亲一心为国,他确确实实是个封建人,讲究的是团队精神,所以处处以团队利益为重。而你……   你从围攻曲沃的城下来到帝丘,是不是想着:同样是攻城,魏氏攻下曲沃,那曲沃是你的;而攻下帝丘,魏氏的收获不多,所以你不想因攻城而消耗魏氏的士卒?”   赵武吸了口气,继续数落:“我说你跟你父亲差得远,是因为你父亲和我协同作战时间不长,但他知道,我赵氏与人交手,从来不跟人拼伤亡,即使是攻城战也是这样。因为我赵氏人丁稀薄,我们跟别人拼不起人力消耗,也没有跟别人拼人力的兴趣。”   稍停,赵武眺望国内,冷笑的说:“当初围攻偪阳小城的时候,范匄就久攻不下,曲沃可是比偪阳小城雄厚的多,半年时间,搁我,早把曲沃攻破了十遍,十遍啊!但我看,范匄想攻破曲沃,至少还需要半年时间,等我们打下帝丘,你悠悠闲闲回去,也来得及参加破城战。”   魏舒低声嘟囔:“武哥也就是嘴上说说,眼前帝丘的雄伟不下于曲沃……再说,我们拿下帝丘能做什么?能把它装到口袋里带回家吗?”   赵武打断魏舒的抱怨:“如果不看在你父亲的份上,我怎么会把你从曲沃调来?范匄攻城,那是用人命去填补城墙的,别家的武士他不心疼,自己的武士跟宝贝似的,攻城战持续到现在,你看范匄后来动用了他家武士没有?连韩起都常常抱怨,我猜你们魏家的武士伤亡也很大,我把你调开,是想保存魏家的实力,你这孩子怎么不领情?”   魏舒翻了个白眼:“你比我大几岁,怎么这么说话?”   两人正争执着,从晋国国内赶来的田苏出现,他匆匆冲赵武俯耳低语几句,赵武脸色一边下令:“传令,要求卫君立即出城参与盟会。当天不到,他就不用来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绿帽子的诞生   城内,宁喜正在自己的执政府愁得团团乱转,听到这个讯息,大喜过望,赶紧去卫献公的宫殿,通报这一好消息,他踏进宫殿的时候,卫献公正在欣赏音乐,还畅饮着美酒,脸上一副无忧无虑的神情,听到宁喜的交代,卫献公断然拒绝:“我不去,听说赵武子已经把我国西部全占领了,如今他大军兵临城下,虎视眈眈的,我怎能把自己送到他口中?”   宁喜深深的吸了口气,把自己的谩骂悄悄憋了回去,耐心的解释:“君上,赵武子要求君上会盟,这意味着他依然拿你当国君,依然拿卫国当盟国,我们去参加盟会,正好向盟主诉说受到权臣欺负的事实。   如此一来,君上或许有错,但孙林父也不是清白,辩来辩去,哪怕卫国吃一点小亏,我们终究能够保住祭祀——你是国君啊,赵武子只是一个卿,他无权处置君上,所以,我们即使到了晋国军营,也不会遭受虐待,国君怕什么?”   卫献公咬了一口鸡腿,咀嚼了片刻,又抓起酒杯喝了一口酒,不以为然的扬起油油的嘴,回答:“我当然知道我是国君,我当然知道赵武子无权处置我……君权神授嘛,赵武子岂能剥夺神授予我的权力,所以,你没看见我在这里好吃好喝,很安心吗?   至于去晋国军营会盟……你傻了,我还没有傻!晋国已经兵临城下了,我们还去会着啥盟?所以我就待在自家宫城,寸步不离,你们替我守好城,等城破了,你去询问赵武子,问晋军预给我留的通道在哪里,我好顺着那条通道出逃。”   卫献公的御戎公孙丁上前建议:“君上,执政说得有道理呀!赵武子在城下,要求我们出城而盟,那是把我们还当作盟友,你以国君的身份前去参加盟会,就算是失败了,也等于晋国承认你的君位,总好过再度流亡齐国。   如果君上担心,臣愿贴身保护君上,直到君上安然结盟而回。”   卫献公听了公孙丁这话,伸着袖子擦了擦油嘴,想了想,回答:“这样啊,既然参加盟会等于晋国承认我重新登位,那我就去一趟吧。”   公孙丁回身招呼:“拿国君的铠甲来。”   卫献公吃了一惊:“要穿铠甲吗?”   公孙丁郑重点头:“有备无患。”   卫献公在国都内忙碌,城外,赵武已经不慌不忙的开始组装攻城器械,魏舒看到他的动作,稍稍有点明白:“副帅,原来你虽然通知卫君过来参加盟会,但实际上并不希望卫国国君真的出城?”   孙林父咬牙切齿:“那个小孩子,我从小看着他长大,亲自教他读书写字,没想到长大之后竟如此顽劣。”   卫国的国君素有玩闹的心理,赵武记得似乎百年前有一名卫懿公,以养鹤为乐,将自己的鹤封做大将军以及元帅。其鹤如官有品位俸禄:上等鹤享受大夫俸禄,较次者享受士的俸禄,他外出游玩,必带鹤,载于车前,号称“鹤将军”。由鹤及人:凡献鹤者给以重赏。卫懿公好鹤成瘾,不理朝政,漠视民疾,民怨沸腾,国势衰弱。   懿公九年(前660年)冬,北方翟人经过邢国的夷仪(今山东聊城西南)攻卫。翟人到达荥泽时,卫懿公准备发兵抵抗,大臣说:“君上喜欢鹤,为什么不让你的鹤将军去战斗?”懿公说:“鹤怎么能打仗御敌呢?”众人说:“鹤既然不能打仗,没有什么用处,为什么君主给鹤加封供俸,而不顾老百姓死活呢?”   卫懿公四处哀求,并向国人“授甲”,要求国人武装起来战斗,国人(自由民,但不是武士)也同样回答说:“君上叫鹤去抵抗敌人吧,它们高官厚禄,我们哪里能够打仗呢!”   武士不愿战、国人不愿战,懿公悔恨交加,落下眼泪,说:“我知道自己的错了。”命令把鹤都赶散,朝中大臣们都亲自分头到老百姓中间讲述懿公悔过之意,才有一些少数亲信聚集到招兵旗下。卫懿公带这少数亲信赴荥泽迎敌,结果兵败被杀。卫大夫弘演前往荧泽为卫侯收尸,但见血肉模糊,尸体零落不全,只有一只肝尚完好……   卫懿公玩物尚志,使得卫国走到了亡国边缘,幸亏孙林父筚路蓝缕,扶持两代幼主,逐渐将卫国治理成二等强国——这是何等的艰难啊。在这个丛林社会,周围虎狼成群,容不得半点疏忽,稍稍迈错半步,国家将一蹶不振。赵武恍惚记得,三家分晋后魏国曾称雄一时,但庞涓败于孙膑,此后魏国再无崛起的希望;燕国曾攻至齐国都城,被田单火牛阵杀败后,便一直在亡国边缘徘徊……   春秋战国时代,许许多多的国家因为没有一个孙林父,一旦衰落下来就永无翻身的机会。而卫国因为有了孙林父,成了春秋战国时代绝无仅有的个例……但卫国后世子孙并没有接受教训,其后一代比一代更混蛋。   这次,他们终于面临亡国边缘。   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无可救药。   神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现在是神都想毁灭卫国。   赵武不信神,但他绝不会阻挡神灵打算做的事。   对于这样有强烈自我毁灭欲望的家族,赵武没指望对方能拥有理性思维。所以,无论卫国君主出不出城,帝丘这座城市,赵武占定了。   城外,赵武点头回应魏舒:“卫国竟然敢杀了我们三百戎卒,如果不加以惩罚,别人未免以为我们好欺负,所以,我这次出战的目的就是让卫国一蹶不振,如有可能,我宁愿把卫国从列国除名。但……刚才田苏告诉我,齐军入侵了!齐庄公好胆,竟然万里奔袭,越过卫国朝歌,渡过黄河,攻陷孟门,而后引军窜入太行山,如今行踪不明。   战略家啊!我俘虏了他那么久,怎么没有看出他具备如此的战略眼光——挑起我国内乱,让我国陷入家族内斗当中;再挑动卫国旧君复国,挑起卫国君臣战争,吸引我军最后的力量,自己则万里奔袭,一入晋国立刻入山潜踪……即使是孙吴复生,诸葛再世,恐怕也做不到吧?!   咳咳,便宜卫君了……嘿,但我要让他明白:我肯放过他,不是因为他做得正确,而是蝼蚁根本不可能挑战大象。我晋国这头大象现在顾不上他,所以暂时放他一把,但他必须向我服罪,否则,我宁肯耽误点时间,先把他踏扁了再说——这毫不费工夫!”   孙林父叹了口气:“罢了!我孙氏数代扶持卫国国君,这次我也累了,从此,我戚氏就是晋国的大夫,这卫国的事情,与我再不相干。”   孙林父在这里转换了一个称呼,他是卫国公孙,所以在卫国称“孙”,但到了晋国为臣,只能以封地“戚”为姓氏——从此他是戚氏了。也是中国戚姓第一人。   赵武冲孙林父拱手:“戚大夫请放心,寡君已经决定增加戚氏的封地,让戚氏成为我晋国大贵族。我决定:整个卫国的西部全是属于戚,而卫国南部以及北部,则收归晋国所有。无论今天卫国国君投降与否,今后,我只留给卫国一座城池,不过,这帝丘即使留给卫君……”   赵武正与孙林父发誓,叔向战车粼粼冲了过来,低声汇报:“国君又来命令了,这次他派女齐来了。”   “女齐”是晋国一名大夫,他不是女人,只是因为封地名叫“女(ru,通汝,在汝水之侧)”,故此被人称为女齐。   “女齐”这可能是《左传》中最麻烦的一个名字了,他有许多种称呼法,这个人名“齐”,“叔”为家族排名,故此又被称为叔齐(不是舒淇),“侯”大概是官职侯奄的简称,“司马”也是官职,故此他还是中国第一位姓司马的人,常被称为“司马齐”。   女齐所在的家族人才辈出,商朝时有著名贤人女鸠、女方;《左传》中记载有鲁国执政季武子家臣女贾,陈国大夫女叔;《庄子》中记述的有女商;《史记》中记载的有秦国大夫女父……   女齐是叔向出仕的推荐人,他自己也是晋平公身边的师保。女齐去世后,叔向看见女齐的儿子,不禁想起旧日的同事,抚摸着他哭泣道:“自从他父亲去世,再没有人可以与我比(相互合作)而侍奉国君了。从前我们合作,他父亲在前面做,我接着完成;我开个头,他接着完成,我们联手,没有办不成的事啊。”   一旁的籍偃问:“君子也需要同党吗?”叔向回答:“君子比(相互团结)而不党(结党营私)。一同以美德赞助国事,叫做‘比’;相互勾结以增强势力,只顾自己的私欲而忘记国家利益,那叫做‘党’。”——由此,中国产生了一个词:“党”;以及一个成语:“结党营私”。   赵武不悦的皱了皱眉头:“他来做什么,我记得女齐是士弱府上的官吏。”   女齐是国王的宠臣,他现在在大法官士弱的府中主管刑律。国君派女齐赶到军中,实际上等于隐晦的暗示:君上不相信赵武能轻易放过卫献公,但君上确实想拯救卫献公,树立一个限制权臣的榜样。   国君还小,思想单纯,派遣女齐来隐晦的暗示,这样弯弯绕的心思不会是国君自己想出来的,赵武略略一想,脑海中浮现出一位盲人乐师的背影:师旷。   女齐来到赵武车前,他打量了一下附近忙碌的整修攻城器械的士兵,而后垂下头来,按军中礼节参拜赵武,开口说:“君上有令,请副帅扣押卫君,送往国都,转交大法官士弱拘留。”   赵武哼了一声:“我当然会执行国君的命令,你本不该来,多此一举了。”   叔向跟女齐关系好,连忙打圆场:“女齐来了也很好啊,司空可以将卫国国君转交女齐押送,我们可以专注于‘其他’。”   赵武想了想,小心地问:“看你的神态,似乎还不知道齐军入侵的消息吧?”   女齐愣了一下,问:“竟有此事?你怎么知道的?”   田苏刚才一直未插话,现在上前回答:“孟门守军五十人已阵亡在齐人手中,齐军已经入太行山。但目前……元帅副帅都不在国都,军情是直接报往副帅府的,赵智姬得到消息后,派人去通报了曲沃的元帅范匄。元帅派我日夜兼程赶来通告副帅,请副帅回军。   我是从水路走的,路过新田时没有进城,大约我走的时候,你还没有从新田动身……”   女齐慢慢坐下来:“那么,现在是我们需要卫君求和,而不是相反。”   赵武冷笑一声,不耐烦的下令:“命令其它五个师停止组装攻城器械,命令许国、鲁国的军队准备开拔,推进到齐国边境。”   齐策连忙劝阻:“不可,主上,卫国国君就是一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顽皮孩子,现在临时撤走鲁国与许国的军队,他见到压力减去,反而不想出城了,如此一来,我们又要调遣军队做攻城准备,反反复复,不是浪费时间吗?”   赵武狞笑的望着帝丘城墙:“下令,派人进城去对卫国国君下达最后通牒:今日日落之前,卫国国君如果不出城,那我就进城,我去找他。”   齐庄公是怎么出兵的?春秋时代信息传递不灵,事后搜寻,按照齐国太史令记载,两个月前——齐国田氏宗主田完拿着新获得的赵氏骑兵剑匆匆赶到了国都临淄。而在临淄城中,齐庄公正踌躇满志,听到田完要求觐见,他得意洋洋的招来田完,炫耀说:“田卿,晋军的主力牵扯在曲沃,赵武子率领他们最后的军队,以及盟国军队去围攻帝丘,这下子,晋国人已经没有余力应付我齐国了,我已经集结起兵力,以庆丰为大将,准备讨伐晋国。”   齐庄公说着话,手里把玩着一顶绿色的帽子,齐庄公是国君,奇怪的是,他手上的帽子居然是执政规格的帽子,田完盯了一眼齐庄公手上的帽子,庄公看到田完的目光在帽子上稍作停留,他马上得意洋洋的扬起帽子,炫耀说:“这顶绿帽子是崔杼的,没想到吧,这是崔杼夫人棠姜亲手交给我的。”   由此,中国多了一个新词:“绿帽子”。   田完吃了一惊,但他不敢评价崔杼的事,赶紧把手里的宝剑呈献给齐庄公,恳切的说:“君上,我家的旁支田光从晋国辗转购买了一柄赵氏骑兵剑,请君上欣赏。”   齐庄公愣了一下,他缓缓的接过田完献上的宝剑,开心的说:“我被囚禁于赵氏的时候,曾经看过赵氏的骑兵剑,早听说这宝剑非常锋利,可赵氏对这类武器控制的很严,没想到你能搞到一柄。”   春秋时代,佩剑是身份的象征,就像千年后西洋人手中的权杖一样,那是一种贵族标志。大多数春秋人出门可以不穿袍子,但绝不会忘记佩戴宝剑,故此,在一般情况下,没人把这种类似权杖的佩剑轻易转让出去,更何况是一柄汉式宝剑。   齐庄公曾亲眼目睹过赵氏武器的锋利,但他却没机会进前欣赏。这次终于能一睹赵氏宝剑的秘密,齐庄公兴趣盎然的从鞘中抽出剑来,随手舞动着,内行的评价说:“不错不错,剑柄枕器分量大小合适,使得整柄剑挥动起来,剑刃轻若无物。这剑身弯曲的弧度也恰好,既然是骑兵剑,大约在马上挥砍起来,更加方便。只是不知道这剑的锋利状况……来人,拿几柄宫中藏剑来。”   不一会儿,侍从们拿过几柄宫中藏剑;   不一会儿,地上多了几柄被砍断的青铜名剑。   齐庄公叹了口气:“你送这柄剑给我,大约是想让我对晋军知难而退吧,可是现在我大军已经集结好了,不能不出发了。”   田完小心翼翼的回答:“赵武子擅长突击,如今他的主力虽然被吸引到帝丘,但我听说,他攻击卫国西郊,没有抵抗者,整个军事攻击行动,到现在晋国联军还没有出现大伤亡。所以赵武子兵力虽少,君上还需小心应对。”   齐庄公挥了挥宝剑,回答:“你放心,我打算从卫国南部越境,首先攻击卫国朝歌。卫国现在一团乱麻,我齐国军队是友军,卫人不会提防我。等我取朝歌的物资补充之后,在朝歌附近渡过黄河,目标直指晋国旧都绛城——朝歌会给我提供足够的粮食,我带领大军穿越太行山潜行,不会有危险的。”   田完悄悄松了一口气:“如果是这样,那我就不劝了,如今鲁国、郑国的军队都到了帝丘城下,卫国一片混乱,从卫国南部攻击,赵武恐怕来不及调兵堵截……确实是一个偷袭的好办法。”   齐庄公微微一笑:“没错,晋国的军队不在南就在北,他们的腰部正好空虚,我从中快速突击,定能打晋国一个措不及手。嘿嘿,赵武子不是擅长突击么,这次,就让我来突击一下他。”   于是,齐庄公悄悄出兵了。   此刻,帝丘城下,心急的宁喜没有等到第二天太阳升起,便匆匆忙忙的带着卫献公,连夜打着灯笼赶到赵武军中,赵武拒绝接见他们,卫国君臣在黑暗中等了许久,女齐打着灯笼,带着一队武士赶过来,大呼:“宁喜、北宫遗何在?”   宁喜、北宫遗颤声答应,女齐把在赵武那受的气全部撒了出来,暴跳如雷的说:“寡君有令,拘执宁喜和北宫遗。”   卫献公看着武士将他身边两个大臣拿下,他这才感到害怕,站在那里开始发抖。晋国武士们将此二人拘执之后,女齐转向卫献公,宣布:“寡君有令,拘捕卫公。”   “拘执”跟“拘捕”是两个不同概念的词,“捕”字意味着要进行审判,而不带“捕”字的“拘执”,意味着对此二人的罪行已经宣判了,无需再进行审判——当然,他们也没有进行申辩的机会。   公孙丁听到这命令,立刻跳了起来…… 第一百八十七章 国小无英雄   然而公孙丁跳起来后,却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   霸主国拘执、拘捕别国国君与正卿,那是在行使自己的霸权,公孙丁能干涉吗?如果他不干涉,他又怎么履行自己保护卫献公的承诺?   这时,女齐早已发现公孙丁的动作,他斜眼望着公孙丁,不屑一顾的问:“你就是那位‘北方第一箭手’公孙丁?”   公孙丁茫然地点点头,女齐身边立刻涌出大堆人手,其中也有公孙丁的徒弟、赵氏家臣卫敏。卫敏苦笑着向公孙丁拱手,打招呼:“师傅,放下弓吧!……时代不同了,即使天神,凭一己之力,又怎能与这么多弩弓抗衡?”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公孙丁已将弓箭拿在了手上,也是身为出色弓手的下意识,见到危险来临而不自觉采取了戒备姿态。   女齐身边涌出的人,个个手持一张弩弓,弩弓上锋寒的箭矢瞄准这位“北方第一箭手”。站在公孙丁的弓箭面前,女齐神态自若的面对这位与养由基齐名的神射,悠然地说:“听说你平生没射过几箭,唯一射死的人就是贵国执政的第三子孙襄……哈,小国寡民,怎配拥有一个‘第一射手’。平生仅杀过一人,竟然享有如此名声?嘿,孙林父已来投诉,副帅下令:拘捕公孙丁。”   女齐是个性格温和的人,但他这时却显得咄咄逼人,卫敏马上明白了女齐的意思,立刻阻止:“大夫,不能啊……”   女齐的命令已脱口而出:“射!”   蹦蹦蹦,周围一片弩弓的发射声。“北方第一名箭”身上插满了短小的弩矢,他喉头上一只弩矢让他说不出话来,只能发出咯咯的声响,但他竭力屹立着,手指指向女齐。   女齐不理睬公孙丁,转而对卫敏解释:“这是你的家主下达的命令,他说:即为寇仇,当不共戴天——我同意了。卫国既然挑衅了我晋国,就不能容许卫国存在这样一个猛将。所以我按照副帅的要求:若公孙丁不放下弓箭,那就是他有攻击企图,对于这样的名将不能松懈,我方当立即击杀。”   赵武的意思是:小国寡民,不配拥有天下数得着的猛将。原本这个小国国力微弱,会乖乖地跟在强国后面打工,狐假虎威的,也不见得委屈自己。但因为他忽然拥有了一件强力武器,或许会生出不自量力的企图。这不仅对强国是一种危害,对小国本身也是一种灾难……   女齐做事喜欢从大义方面考虑,赵武的劝说如果只谈孙林父与公孙丁的仇怨,女齐不会答应,但赵武说的如此堂皇,女齐一琢磨:呀,是这个道理啊。为了社会和谐,为了晋国的霸业稳定,公孙丁必须死。   所以他出面撩拨公孙丁,并借机扑杀了这位“北方第一神箭”。   人都说:弱国无外交。实际上:弱国还需“无英豪”。   弱小的国家环境,不容许“名将”或者“英雄”生存下去,他们唯一的下场就是成为“悲剧人物”。   这点,似乎卫献公也觉悟了。他被女齐当场“拘捕”,还没来得及离开。公孙丁飞溅的鲜血,也溅到了他的身上。卫献公嘴唇蠕动几下,对屹立不倒的公孙丁开口说:“寡人此去新田,由伯国(霸主国)沿途保护,师保请放心去吧。”   卫献公解除了公孙丁的承诺,还好,他没有出卖公孙丁,只是承认了公孙丁的坚持——毫无意义。   公孙丁倒下去了,眼中满是不甘心。   卫敏看着不肯承担半点责任的卫献公,也满是不甘心,稍停,他叹了口气,冲公孙丁的尸骸鞠躬:“师傅,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不肯留在卫国了吧?若我留下来,恐怕今日当与师傅并列!”   卫敏的意思是:卫献公这个不肯承担半点责任的家伙不值得效劳;卫国国小,容不得英雄豪杰。   说罢,卫敏转身向女齐恳求:“大夫,恳请你容许我收葬师傅。”   女齐淡淡回答:“不要问我,也不要问你家主……副帅已经答应把公孙丁交给孙林父了!”   孙林父的身影闪了出来,他恶狠狠地围着公孙丁尸骸转了几圈,随口回应卫敏:“待我用他的尸骸祭奠我儿后,许你收葬……你放心,我终究是卫国公孙,也敬公孙丁是卫国数一数二的豪杰,不会侮辱损伤他的尸骸……”   这年冬天,属于史书记载中罕见的温暖气候,整个冬天,北方的鲁国没有出现一丝冰冻。   整个春秋六百年,也唯有三次类似“鲁国无冰”的记载。   第二年,天下大旱。   春二月,卫献公开城向晋军投降后,被女齐拘捕。随后,为了惩罚卫献公屠杀三百晋卒的罪行,赵武逼迫卫国打开国都城门,从国都搜刮卫国国人九百家,分给晋国阵亡三百卒遗属每户三家奴仆,而后割取卫国国都帝丘以西一千里土地作为惩罚。   新获取的土地当中,其中五百亩赠送给孙林父,以奖赏他对晋国的忠诚,而三百名阵亡晋国士兵每家分得一里之地,做为他们的战争抚恤,最后剩下的二百里,赵武收归自己囊中,用于奖赏在这次出战中奋勇作战的家族武士及附庸。   这还没完,赵武继续割取了卫国南郊的土地,用于奖赏鲁国与宋国,而协同参战的郑国与曹国则各自获得了两百户奴隶的补偿……   经此一役,卫国的国土面积缩减了五分之三,人口也大大降低了,原先的二等强国,沦落到三流小国的末梢。今后他们只能在四流国家里称雄了。   这次,也是赵武首次以负责人的姿态处理国际交往,而他首次的出手,便彻底抛弃了春秋以来一直奉行的外交礼法,露出了赤裸裸的领土野心。   占领主地,接管政权,重新收拢百姓的人心,不是一两天就能完成的——虽然国内遭遇入侵,齐军主力动向不明。但赵武没着急回军救援——元帅范匄不急,他忙于内斗。正在进行对外战争的赵武,自然有大把的理由处理卫国善后事宜。   在齐策的主持下,晋国一方面大力宣扬卫献公做事不地道,一方面宣布队对卫国的合法惩罚,同时还竭力的宣扬身为晋国人的好处……这一些活不是一天两天能够完成的,赵武这里手忙脚乱的处理战后事宜,一边命令自己的领地戒备,全力搜寻齐国军队的下落。   三月,驻扎在帝丘的大军依然在忙着搜刮战利品,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刚刚进入初夏的天气有点闷热,眼见得一场千年未遇的大旱灾即将席卷整个中原大地,赵武眯着眼睛,手遮在眼跟前,感受着初夏的阳光,懒洋洋的挥手:“行刑吧。”   这次受刑的是一百三十家卫国贵族。在孙林父的引导下,大多数卫国贵族愿意向晋国效忠,但也有一些固执的人,坚持春秋礼法,拒绝向晋君投效,他们以为赵武会遵守春秋礼节,顶多把他们斥骂一顿,没想到赵武没有骂他们一句,他只是举起了屠刀。   一次屠杀一百多家贵族,这在春秋没有先例,当然了,屠杀他们的理由不是因为他们拒绝向晋国君主效忠,那样做在春秋来说过于无耻,所以这些人死亡的理由也是五花八门。   最初,赵武给出的理由还堂堂正正,比如说是协助卫国新君主屠杀旧君主,参与攻击晋国的行动,引诱卫国新君(卫献公)不学好,祸乱卫国国政等等,等到最后,赵武实在想不出理由,干脆不想了,类似在马路上倒垃圾(刑扬灰弃于街上者)这样的借口都拿出来了,这让在场的鲁国人很不好意思,但他们在这次战争中获得的收益最大,所以鲁国人干脆屏蔽了对赵武不好的敏感信息,只是简单的记述赵武攻克帝丘,拘执卫国国君——这就是《春秋》。   魏舒打着哆嗦,看着卫国贵族一个个步伐稳重地走向断头台,忽然,一名卫国贵族吟诵起《诗经·小雅·正月》,稍停,另一名贵族用低沉的嗓门应和着,继而,所有判处死刑的卫国贵族相继跟着唱起:“正月繁霜,我心忧伤。民之讹言,亦孔之将。念我独兮,忧心京京。哀我小心,癙忧以痒。   父母生我,胡俾我瘉。不自我先,不自我后。好言自口,莠言自口。忧心愈愈,是以有侮。忧心惸惸,念我无禄。民之无辜,并其臣仆。哀我人斯,于何从禄。   忧心惸惸,念我无禄。民之无辜,并其臣仆。哀我人斯,于何从禄?瞻乌爰止?于谁之屋?”   春秋时所说的“正月”指的是正阳之月,亦即夏历四月。这首诗正适合当前节令。   鼓声沉闷,卫国贵族们踏着鼓点,吟唱着这首诗歌,四步一拍,神情悲壮的涌上断头台,身材高大的晋国武士指挥卫国贵族跪下,将头枕在木墩上,卫国贵族遵命跪下,将头侧着贴放在斧凿纵横的木墩上,嘴里还轻轻吟唱着,仿佛母亲在吟诵摇篮曲,生怕惊醒了睡梦中的孩子。   巨斧挥下,歌声嘎然而止。   这个人的歌声停止了,整个贵族队列依然在肃穆的唱着歌。行刑场上,四周警戒的晋国士兵像泥雕木塑一般竖立不动,阅兵场上,一个旅的晋国劲卒披盔挂甲,随时准备弹压卫国贵族的暴动。   风呜呜的响,歌声轻声回荡。   行刑台设立在一座土台上,在晋国士兵的押解下,卫国贵族们排成一列横队,依次登台受刑,场地上除了卫国人的歌声,只能听到行刑官单调乏味的喊声,他在喊:“下一个。”   若干年后,这声单调的喊声成了所有观看行刑的卫国贵族的噩梦,他们常常被这句话从梦里吓醒,而后在漫漫长夜中裹着被子瑟瑟发抖,再不敢合上双眼。   观看行刑的除了卫国归顺的贵族,就是参战的列国将领,那一声声单调乏味的“下一个”也成了列国联军的噩梦,当然,连晋国本国的将领脸色也很不好,魏舒打着哆嗦,轻声叹息:“可惜了公孙丁,一箭未发,竟然被处死,可惜了如此多的贵族……杀得太多了。”   赵武用手遮住了眼,轻轻的说:“这也许是小国寡民的悲哀,但……谁都有权发动战争,结束战争却必须有胜利者的许可。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的行为承担因此而来的后果,卫国是我们的盟国,多年以来就是我们的坚定盟友,这场战争不是由我们挑起的,既然我晋国人流了血,三百名晋国戎卒在没有宣战的情况下,遭到了悍然攻击,那么,攻击者就必须流十倍的血,才能让天下人知道:霸主的血不会白流。如果你想流霸主的血,那就必须流十倍的血来偿还。”   歌声依旧在响彻,这首歌翻译成现代语言,就是:“四月时节繁霜降,霜降失时心忧伤。民心已乱谣言起,谣言传播遍四方。独我一人愁当世,忧思不去萦绕长。可怜担惊又受怕,忧思成疾病难当。   父母生我不逢时,为何令我遭祸殃?苦难不早也不晚,此时恰落我头上。好话既都嘴里说,坏话也全口中讲。忧心忡忡不合时,因此受辱遭中伤。   郁郁不乐心里忧,想我没福能消受。平民百姓无罪过,也成奴仆居末流。可悲我们若亡国,利禄功名哪里求?看那乌鸦将止息,飞落谁家屋檐头?”   宋军统帅、左师向戎叹了口气,勉强说:“卫国国君顽劣不堪,可怜卫国百姓何辜,竟然受到这样的牵连。”   赵武突然笑了:“宋国一向是友谊之国,怎么也说起这样的糊涂话,进攻我晋国的是由卫国百姓组成的卫国部队,不是别人。卫国人既然做下这件事,他们就必须承担起全部责任——要知道,卫国这个概念既包括卫国国君,也包括卫国那些随从叛乱的贵族,当然也包括卫国的百姓,甚至卫国境内的鸡鸭鱼虾,它们也是属于卫国的。”   向戎嘴角浮出一丝冷笑,反问:“难道第二执政的怒火,也要波及卫国的鸡鸭鱼虾吗?”   鲁襄公嘴角也浮出一丝冷笑,叔孙豹赶紧插话:“左师忘了,卫国作为一个整体,下面人做出的事情,卫国国君必须为此负责,同样的,卫国国君带领卫国国民一起做下的孽,卫国人人有份。”   叔孙豹解释的时候,也许怕触犯赵武的忌讳,没敢说的过于详尽,赵武自己就没那么忌讳了,他轻笑的说:“想当年赵川杀了我国国君(晋文公),太史记录说:‘赵盾弑国君’。这是因为先主赵盾身为当时的执政,下面人做的事情,必须由他来承担责任。   同样的道理,当初攻击我们的那支军队打着卫国旗号,叛乱弑君(指卫殇公)的是卫国新君带领的卫国百姓,百姓也必须承担自己的责任。至于你说的鸡鸭鱼虾——人做下的事情,人来负责,干嘛要责问鸡鸭鱼鳖?”   向戎尴尬的咳嗽一声,把目光转向别处。   赵武说卫国地面上的鸡鸭鱼鳖属于卫国,包含在卫国这个概念里,这话没错,左师向戎只不过是顺着赵武的语境,歪曲性理论,其行已经不纯了。他是贵族,当赵武指出这点,进行反击后,身为贵族不能撒泼撒无赖,所以向戎只好沉闷。   这时,行刑官过来汇报:“副帅,行刑的十二把斧子都已经砍缺口了。”   赵武抬眼望去,顺着行刑台,鲜血已经流成了一条小河,赵武皱了皱眉头,齐策在一旁喝斥:“这等小事也来汇报,换一把斧子就行。”   魏舒轻声说:“副帅,此件战事已经了结,请允许我回军吧……”   郑国统帅、宋国统帅、以及曹伯一起请求:“是呀是呀,我们已经在此地坚守一个月了,估计卫国国君已经受到惩处,即将返回,眼看天下大旱,我们国内的青壮劳力都在这里无所事事,今年恐怕国民要过不下去了,请副帅赶紧撤兵吧!……难道我们要等在这里,一直等到卫国国君回来?”   赵武扭过脸去,不再看行刑的场面,他挨个打量着投城的卫国贵族,嘴里轻描淡写的说:“刚才传来消息:孟门已经被攻陷,一千晋国守军阵亡,齐国国君姜光攻陷孟门后,把晋国人的尸体都装入羊皮袋中,进入太行山……如今齐军已经攻击到了绛都城下。”   这个消息仿佛一个霹雳,众人都愣住了。赵武一边观察各人的表情,一边语气淡淡的补充说:“战斗并没有结束,我们这支军队还要继续作战,这次的目标是齐国人。”   魏舒急忙问:“曲沃还没有被攻克吗?”   赵武轻轻点点头:“曲沃不愧是大城,栾氏富足啊。城里储存的粮食居然吃到了现在,不过曲沃坚持不了多久了。”   魏舒焦急的说:“孟门一旦被攻陷,面对的就是我晋国旧都绛城,绛城过后就是我们的国都,我们的国都从来没被攻击过,如今元帅在曲沃,副帅在卫国,这怎么办……元帅没有下令我们回军吗?”   赵武平静的回答:“元帅决心继续攻击曲沃,直到彻底剿灭栾氏。” 第一百八十八章 齐国人在担心什么   齐策插嘴:“这是对的,众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齐国国君孤军深入,他们忘了我们的军队正在他的身后,而他面前是一座旧国都,绛城虽然废弃了,但它是按照国都的标准修建的,城池高大,背后又是我晋国广阔的领土,我猜齐国国君不敢深入太久。”   赵武顺嘴补充:“我已经用副帅的名义调遣东郭离去绛都,命令国内的韩起开放弩库,由东郭离在绛都内挑选奴隶予以释放,给予他们平民的身份,让他们协助守卫绛都。绛都不可能攻陷,可惜黄父来不及援助了。”   此刻,绛都前四十余里的黄父城,齐军正一浪一浪的扑向摇摇欲坠的城门守卫,齐庄公站在黄父城下,得意的向左右夸耀:“不错,看来我齐国奖赏那些猛士以勇爵,真是做对了,瞧,那些勇爵们奋勇争先。晋国的军队不能阻挡,黄父旦夕可下。”   黄父城属于赵武的封地,它是从绛都通往甲氏的交通要道,赵武筑此城作为商贾歇脚的中继站——它也是赵武向来往甲氏商队收税的重要节点。   左右咧嘴一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君上,这些勇爵厮杀起来奋不顾身,确实勇猛难挡,但我听说殖绰在卫国阵亡了,与他对战的孙林父之子,只不过学了晋国人三成功夫,可见勇猛并不是百战百胜的诀窍啊。   君上,晋国人单独打斗的本领也许不行,但一百个晋国人拉出来,排列成战阵,我们一百个勇士不见得能够战胜。黄父城头守军不过二百人,我们来了二十万大军,以众敌寡,恰如狮子搏兔,勇猛便呈现出来它的用处。   但君上莫要忘了,我们现在已经深入晋国国内,如今天下大旱,农田里没有可以抢夺的粮食,山林里野物匮乏,士兵们久战疲劳,而我们回去的路,又要重新经过宋国、卫国,继续待下去,未必是齐国的福气啊。”   此时,齐军发出一声欢呼——城墙上,一名猛士砍倒了最后一个晋国士兵。   齐庄公微笑着回应左右的话:“我知道了。我们继续向前攻击,到绛城试探一下晋国人的守卫,然后再决定去留——你刚才说天下大旱,没错,我们跨越黄河的时候,是涉水而过的,你忘了,如今黄河水浅处,我们不用舟船就可以渡河,如此浅的水流,赵武子的水军难以出动,而我们却可以沿着河流行军,随时随地涉过黄河。”   左右哀求说:“君上,这里都是齐国的子弟啊,我们继续待下去,万一这些齐国子弟回不了故土,今后我齐国还怎么存在下去?晋国人必然报复的,没有壮丁,我们怎么抵抗?”   齐庄公淡笑的敷衍说:“我知道,我知道。”   随即,齐庄公催促战车进入黄父。   数日后,在黄父城搜刮到足够的粮草,齐庄公继续向前推进,来到了绛城城下,转眼一看绛城城墙,他微微吃了一惊:“不是说晋国已经没有兵力了吗?怎么城头遍布旗帜?”   左右回答:“刚才我在路上遇到了几名齐国商人,他们刚刚从绛城逃出来。这些人前脚走,后脚绛城宣布封城。   我询问了他们几个,听说赵氏家臣东郭离来到了绛城,他从绛城选拔了一万一千名奴隶,根据国君的命令归还奴隶丹书,给予他们自由人身份,代价是让奴隶帮助守城,这一万一千名奴隶当中有一千人是犯罪的晋国人,东郭离将这些人单独组成一个师,命名为‘敢死师’,许诺战后予以重赏。这些人摩拳擦掌,打算与我齐师战于城下。”   齐庄公吸了一口冷气:“霸主国果然不敢小看,城头上那些人,哪里是奴隶组织的军队,我看他们个个披盔挂甲,手里都拿着上好的武器。晋国竟然眼睛也不眨,随便拿出一点武器来,就能武装一万一千人,这也太富足了。”   左右小心的回答:“我听说一个传闻,传言范匄已经攻陷了曲沃。”   正说着,一名齐国将领引领着一小队丢盔卸甲的队伍赶来,为首那人齐庄公认识,是栾盈的堂兄,栾氏大将栾鞅。栾鞅一见齐庄公,伏地大哭:“君上,我栾氏已经成为野狗,恳请君上予以收留。”   齐庄公吃了一惊,马鞭坠到地下都不知道,他愕然的问:“范匄已经攻陷了曲沃?”   栾鞅大哭:“一个月前,曲沃陷落,族弟(栾盈)阵亡,我栾氏族人遭到大肆屠杀,能逃出来的只剩我们几个了,恳请君上予以收留。”   齐庄公还在发呆,左右急忙说:“不好了,范匄一个月前攻陷了曲沃,按时间推算,他现在已经回到了国都。”   栾鞅安慰齐庄公:“范匄那厮回到国都也不用担心,范匄围攻到最后,利用职权又调来武卫军一个师,而原先参与攻击曲沃的那个武卫师已经被打残,如今国都方向,只剩下武卫军一个师坐阵,晋国已经没有多余兵力了。臣恳请君上继续朝前推进,以拯救我栾氏族人。”   齐庄公暗自撇嘴,心说:“拯救栾氏族人,我该你的还是欠你的,虽然我挑起你们内乱,但我是来给自己报仇的,现在还不跑路,等范匄那厮抽出手来,还不揍我个鼻青脸肿。”   齐庄公想了想,安慰栾鞅:“卿无需担心,齐国将是栾氏的庇护所,我保你保定了……只是我齐国的军队长期出战在外,已经疲倦不堪了,我们必须回军了。爱卿随我回去,寡人一定替栾氏报大仇。”   此时,卫国国都,崔杼与大臣庆丰产生冲突,庆丰说不过崔杼,便嘲笑从怀中取出一定绿帽子,拿出来把玩,崔杼细细一看,原来是他的执政帽,他压住隐隐的怒气,问:“庆丰,原来你是贼,我的帽子怎么到了你的手上?”   庆丰嬉皮笑脸的回答:“这帽子可不是偷的,它是国君给我的,让我玩几天。如果你家丢了东西,行窃者不是我,再说,行窃者进入你家,难道只偷一个绿帽子,哈哈,他偷的不是绿帽子,一定是别的东西。”   崔杼想反唇相讥骂过去,但察觉宫城里的太监们笑得很鬼祟,而对面的庆丰得意洋洋的用一个手指挑着崔杼的绿帽,在手上转着玩,满殿的大臣没有来劝解,他们笑的样子很猥琐。   庆丰本来被齐庄公任命为攻晋大将,但他说自己病了,无法参与万里奔袭……等齐庄公带兵走后,他的病好了,活蹦乱跳的。   崔杼暗自吃了一惊,他默默站起身来,依据贵族礼节依次向大臣们有礼貌的告辞,一声不响的出了宫城,登上自己的战车,他询问左右:“我的帽子怎么会到了国君的手里?我出战在外的时候,国君经常来我家吗……嗯,我不在家,他来我家做什么?”   左右脱口而出:“是夫人送给国君的。”   崔杼的眼睛陡然睁大了,他恨恨的盯着那名扈从,扈从自觉失言,赶紧低声解释:“是夫人的哥哥东郭偃领国君来的。”   崔杼脸一下子红了,他明白了殿里的太监为什么笑得那么猥琐,他明白了庆丰嘲笑的原因,他明白在场的齐国大臣为什么不加劝解。   怒火万丈的崔杼表面上保持着贵族风度,他默默无语的回答府内,回到自己的后院,叫上棠姜来,一言不发的盯着棠姜,仔细观察这妇人的脸色。   棠姜确实美丽,白净的皮肤如羊脂白玉,乌黑的眼珠灵活而俏皮,她笑意盈盈的盯着自己的丈夫,等待丈夫像往常一样说出关爱的话,好趁机撒娇一番。   崔杼开口了:“我为国君出战在外的时候,府里经常来哪些客人?”   棠姜扬了扬眉,正准备回答崔杼的话,发现崔杼脸色铁青,她愣了一下,慢慢的,脸色红了起来。   崔杼平静的问:“我的官帽怎么到了国君的手上?”   棠姜垂下头,柔声细语,红着脸说:“是有这回事。他用国君的威势来逼我,我一个妇人,怎敢抗拒?”   崔杼急喘了几口气,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棠姜道:“妾自知有罪,不敢说。”   崔杼沉默了一会儿,说:“此事与你无关。”   稍停,崔杼咬着牙,从牙缝里一字一句的说:“我为那小子,不惜背上弑君的名声,为了那小子能够坐稳国君的椅子,东征西讨,替他重新征服了莒国、莱国,打压鲁国,骚扰卫国……可就在我忙着稳固那小子君位的时候,他却偷窃了我最珍贵的东西,戴上了我的绿帽子,哼哼!”   此时,绛都城下,齐庄公摆手示意士兵们按计划行动——所谓计划,几是齐军将沿途搜集到的晋国战死士兵的尸体从羊皮袋中拿出来,砍下头颅叠放成武军,而后把无头尸体扔在绛都城下,高声叫骂,以侮辱晋国人。   城内,晋军将领愤怒不堪,齐齐要求出城反击,东郭离严厉制止了将领们的蠢动。   东郭离是赵氏的大管家,他虽然是卿的家臣,但赵武早早给他挂上了个侯奄的官职,也算是晋国军中体系中的一员,东郭离用军令约束晋国将领,他安慰说:“齐国国君如此侮辱我们,但他忘了——我们才是霸主,我们称霸天下一百多年了,而且我们从来小心眼,从来有仇报仇。齐国以为这样就侮辱了我们,他错了,霸主的尊严是不容挑衅的。   如今城外齐国人有二十万大军,我们满打满算不过一万多人,如果开城出战,胜利了还好说,一旦战败,我们的背后就是国都,让齐国人攻击到国都之下,这才是我们最大的侮辱,我们不能为了忍受不了眼前的小侮辱,而冒更大的风险——不,我们一点风险都不能冒。”   稍停,东郭离反问诸位将领:“你们当中有谁认为晋国无法战胜齐国?”   左右的将领大声呼啸:“晋国打不过齐国?这结论,恐怕连齐庄公自己都不敢相信。”   东郭离击掌赞赏:“没错,我们晋国蹂躏了齐国上百年了,虽然他们总是扯我们的后腿,但一旦我们专心对付齐国,齐国人哪次不屈服?   他们被欺负惯了,他们从来不自信。   如今我们已经平定了栾氏的内乱,卫国也已经屈服了,举目天下,还有谁是我们的敌人,还有谁敢自称是我们的对手?但现在我们需要做的是缓一口气,只要我们缓过起这口气来,重新集结起军队,齐国人能够抗拒吗?   我只请各位记住今日的侮辱,等我们缓过这口气来,今日齐国国君加给我们的侮辱,我们必将千百倍的回报给他。”   绛都城下,齐国人不慌不忙的堆砌着晋军的尸体,他们做的很精心,仿佛在雕砌一件艺术品,在这一刻,数百年前齐桓公称霸天下的霸气仿佛又回到了齐国人的身上……他们忘了,现在已经不是百年前了;他们忘了,晋国现在的强大让人难以呼吸。   夜晚,齐军做好了这一切,趁着夜色,打着火把连夜撤退,晋军眼看着星星点点的火把离开,他们没有追赶。   此时,范匄其实还没有回军,他仍然待在曲沃,大肆搜捕栾氏党羽,与此同时,赵武也没有回军,他正在卫国着力巩固新的领地。一代霸主晋国,正副元帅各自忙自己的家务事,侵略者深入敌境,两个人都指望着对方回军,这说明晋国已经开始走向衰弱。   当月,赵武斩杀三百户卫国贵族的消息震惊天下。   齐庄公大摇大摆渡过了黄河,他决定从一贯软弱的鲁国境内穿越国境回国,在鲁国西南鄙的时候,听到了赵武斩杀卫国贵族的消息,与此同时,他也接到了晋平公同意释放卫献公回国的信息,齐庄公乐了:“有意思,赵武子一向以仁厚、宽容著称,这次他竟然能狠下心来一次斩杀三百名卫国贵族,这位仁厚者突然露出凶狠的面目,今后让人怎敢与他打交道。”   稍停,齐庄公意犹未尽的补充说:“晋国小国君竟然放了卫国国君,那位卫国国君白白杀了三百名晋国戎卒,竟然像没事人一样回国,我看晋国已经露出了疲惫的姿态,此时,连斩杀晋国戎卒的人都不敢处置了,他们已经害怕了。”   左右回答:“不错,如今晋国四面都是敌人,他们已经不敢再树立新的敌人了,所以他们不敢不放卫国国君回国啊。”   齐庄公仰天大笑,齐国卿大夫热烈响应,笑了半天,齐庄公发现从卫国逃亡的栾鞅沉默不语,与此同时,以栾氏党羽名义逃亡到齐国的晋国大夫,比如智起、中行喜、州绰、邢蒯,都垂下头来一句话不说,齐庄公诧异了,他扭头询问栾鞅:“栾卿,你对寡人所说的话有不同看法?”   栾鞅赶紧摇头:“没有不同看法,我完全赞成君上的说法。”   齐庄公把目光转向智起,问:“智卿,你来自智氏,或许你对赵武子另有想法?”   智起哼了一声,回答:“君上,人都以为赵武子宽容仁厚,因为范匄做事嚣张跋扈,他常年躲在外面,不敢与范匄冲突,然而,君上忘了,赵武子有突击大师的名声。想当年他初次上阵,才十几岁的时候,敢带着不足一千的武士单骑走马,追逐整个楚军,可以想象:在该决断的时候,赵武子从来不缺乏孤注一掷的硬气。”   智起开了头,州绰闷声闷气的附和:“我原来属于范氏武士,我知道范元帅心中的想法,天下间范元帅最不敢招惹的人就是赵武子。”   齐庄公不以为然:“你说范匄不敢招惹赵武子,我看你是说颠倒了,我只看到范匄在国都独掌大权,赵武子躲避在外埋头训练新军。”   中行喜咳嗽了一声,轻声提醒:“卫国国君杀了晋国三百戎卒,赵武在卫国斩杀了三百家贵族作为殉葬,所以,寡君(晋国国君)释放卫国国君,一点没有损害晋国的威严,相反,因为赵武子的严厉处置,寡君释放卫君,反而显露出我晋国的宽容。”   智起赶紧补充:“……以及遵守春秋礼仪。”   齐庄公明白了这几位晋国逃亡卿大夫的意思,他们口口声声“寡君”,还是在以晋国为荣啊。他在战车上扭身反问:“你们是说,赵武子这次展露出的雷霆愤怒,是为你们国君释放卫君的行为作出补救?”   稍停,齐庄公恍然大悟的问:“你们是说,赵武子常年待在国都之外,是在为范匄的行政措施做出种种补救手段……难道你们想告诉寡君的是:赵武子是个非常擅长做别人副手的人。”   大家都说了话,栾鞅也不再逃避,他大声提醒:“君上还忘了,赵武子最擅长的是追击与突击,当需要作出决断的时候,赵武子采取的行动,比先元帅中行偃(荀偃)还要激进。”   齐庄公直起身来,沉思的说:“赵武子现在深陷卫国,他没有派军阻止我们,或许是因为没有接到元帅与国君的命令,但如果他觉得时机合适,哪怕没有接到调兵命令,他也会毫不犹豫的调兵遣将——你们刚才想告诉我的,就是这些吧。”   州绰拼命的点点头,咬牙切齿的说:“赵武子必定会追击的,不用怀疑,与他最亲密的是鲁国,我们选择走这条路线,赵武子如果不追杀我们,他没法对鲁国交代,没法对寡君交代。”   齐庄公一声轻笑:“寡人这里可是有二十万大军,我倒要看看赵武子如果拦截?” 第一百八十九章 他来了   齐庄公有充分的自信说这句话。因为春秋时期道路状况极不完善,真实的历史上,中国第一条国家公路是秦始皇的“秦直道”,而如今,虽然赵氏领地内部道路修得很完善,但其它国家,比如战场所在的鲁国。根本谈不上像样的公路。这时代大多数道路的形成,只是因为走的人多了,逐渐成了道路。   这里是鲁国,现在是春秋,春秋时代地广人稀,随便捡一条山洼洼前进,即使被人发觉了大军行动,将大军行动路线回报给本国军队,然后调兵遣将进行堵截……按春秋时代的通信效率算,等到鲁国军队完成这一系列准备,齐国军队早已经回家打酱油了。   而这种道路交通情况,以及通讯手段的落后,也正是春秋时代,历史技术上屡见不鲜的:两国交战,一个国家的军队能安然无恙的横穿数个国家国境的原因。   其后,齐庄公虽然表面上不以为然,但对于赵武子这位曾经俘虏过他的人,他还是心中有点胆怯的,接下来几天,齐国部队尽量选择偏僻的地方走,而且加快了行军速度,偶然路过小城邦,齐国庞大的军队数量又震慑住了鲁国的领主,他们只求齐国人不来攻击他们,哪敢去拦阻齐国的战车。   没几日,齐军深入鲁国腹地,齐庄公选择避开鲁国国都的方向,转而向正东方前进,打算从莒国返回齐国,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齐庄公带领军队行进到虫氏(今山东济宁附近),他扬着马鞭对栾鞅炫耀:“此处离邾国不远了,邾国是我齐国原来的附庸,越过了邾国,我们或者奔莒国,或者从邾国北上——恐怕赵武子想不到我会突然折向西方行进吧?”   齐庄公得意的大笑,左右齐声附和,晋国几位逃亡大夫却神色惊慌,他们指着远处的地平线,连声提醒:“三桓的军队到了。”   齐庄公不以为然的嘲笑说:“鲁国的三桓都是被吓破胆的人,他们到了,敢拦阻我的军队吗?”   齐庄公边说边扭回身去,顺着栾鞅的手指眺望远处地平线——远处地平线上隐隐有许多军旗,离的太远看不清军旗上写着什么。这支军队并没有靠近的意思,他们燃起了大火,火堆呈现的浓烟像一根柱子一样指向青天。   栾鞅解释:“鲁军不敢拦阻我们,然而他们在通知友军,这烟柱是通知附近的军队向此地靠拢,赵武子一定在附近,这是赵氏习惯的联络方法。”   齐庄公愣了一下:“为什么他们烧出来的烟尘赤黄?”   “马粪”,智起解释:“赵武子攻击中山国的时候,由于军队拉得太长,来不及集结,所以他就发明了这个方法,让士兵随身携带烘的半干的马粪,点燃柴草堆后,将马粪扔到草堆里。由于马粪半干不干,所以燃烧起来没有大火,只有浓浓的黄烟。   这股黄烟表示遭遇敌人。当初在甲氏,中山国的军队四散逃亡,各地领主络绎不绝行进在道路上,哪位领主围捕到中山国散兵游勇,便立刻用这种方法通知附近的军队赶来增援。”   齐庄公眯起眼睛,打量着地平线上的鲁国军队,嘴里喃喃自语:“季武子、叔孙穆叔(叔孙豹)、孟献子,鲁国有三军,三桓各领一军,对面的军队打着三支旗号,看来鲁国全国的军队都到了。但他们敢抵挡我吗?”   鲁国人确实不敢抵挡齐国的军队,他们远远的待在地平线近处,齐国人前进他们就后退,齐国人停止,他们也待在那里,拼命煽风点火,燃起浓烟向周围告警。   暮色苍茫,齐军甩脱不了周围的牛皮膏药,想起周围还有赵武在虎视眈眈,齐庄公不敢连夜行军,他命令齐军扎下大营,自己聚齐将领们进行商议。   某齐国将领建议:“鲁军不可能全部都来这里,三桓自己的领地要紧,国都他们也不能不进行守卫,所以来这里的军队不可能多,不如我们明天毫不理会鲁军,只管朝着既定方向,保持队形匀速前进。”   齐庄公觉得这主意很好,他回身问几位晋国逃亡大夫:“几位大夫觉得如何?”   栾鞅不吭气,智起犹豫片刻,回答:“我记得楚王的大军在行进中被赵武袭击了,那次他是从攻击郑国国都的战斗中撤了下来,转而攻击楚王大军,结果逼得楚王饿了几天肚子,不得不连夜宵遁。”   有这句话就够了,楚国是超级大国,楚国人的战斗力不是齐国人能够比拟的,连楚国人都在行进中被赵武偷袭成功,谁敢再说继续前进?   齐庄公犹豫起来:“赵武子的军队不多吧,他刚刚攻击完卫国,总得留下一些军队驻守,我知道他向来擅长搜刮战利品,无论如何,他都要留下部分人手,将搜刮的战利品运回去。   嗯,我这里有二十万大军,赵武子能来多少人?一个师?两个师,即便他来一个军,又怎能奈何我?”   齐庄公多次提到他手头有二十万大军,在春秋中,这是首次不用战车数量,而用士兵总数来衡量军队的数目。齐庄公带了二十万士兵,实际上,因为要深入晋国境内,这支军队中三分之二的人手属于辎重兵,真正的战斗力只有五百乘战车,约三万余人。   按春秋军制,一名正卒要配备五名辅助兵,帮助这名作战士兵背负粮草,携带武器,饲养战马,维修铠甲等等。齐国军队这次跨越万里作战,辎重兵的比例稍稍大了点,到达了将近六比一的比例。   所以谈到兵力对比的时候,齐庄公其实是心虚的,他一个劲强调自己的军队人数,不去谈论兵车数量。   其他的晋国大夫面无表情,智起轻轻摇头,心中暗自感慨:“眼前这位齐国国君,说起大话来雄心万丈,一旦真正面对晋国军队,却又胆魄不足,就这样一个鼠胆勇士,竟然敢凶狠的侮辱晋国军人,他难道不知道,我们反复提醒他:卫国侮辱了晋国,杀了三百戎卒,赵武子斩杀了三百家卫国贵族殉葬。你齐君在绛都城下摆放的尸体不下一千具,难道你还有退路吗?   现在指望赵武子兵力少,把希望寄托在赵武不攻击你的份上,多么好笑,当初你在绛都城下侮辱晋国人的那股勇气到哪里去了?”   左右没人回答,齐庄公喃喃自语,不禁嘟囔的声音大了点:“现在鲁国人打又不跟我们打,只是围着我们像一群讨厌的苍蝇,我们该怎么办?是继续行军,还是在此驻扎?……嗯,继续行军似乎不妥,赵武子擅长袭击行进中的军队,但在此驻扎也不保险,我们连续作战,已经疲惫不堪了,万一赵武子大部队赶过来,咱不免要跟他正面冲突?   或许正面冲突还有把握点,毕竟我们有二十万军队,赵武子能来多少人?……”   栾鞅突然开口:“前面就是齐军的家园,明早鸡鸣时刻,全军埋锅做饭,天亮时分全军开拔,告诉全军将士,前方就是家园,当奋勇向前,只要我们到达了邾国,就可以依靠邾国的城池来抵抗。赵武子或许在附近,但等他赶来还有一段时间,只要我军加快脚步,抛弃辎重,我们有希望赶到邾国。”   关键时刻,栾氏的家学渊源完全显露出来。   齐国人好夸夸其谈,平时坐在花园里谈起行军打仗,每个齐国官员都能滔滔不绝。真到了临战时刻,齐国官员个个傻眼,以齐国的本事,也就以众敌寡,欺负一下鲁国这样的二等国家,一旦面对晋国这样的超级大国,他们全部陷入僵化——这也就是百年来,齐国不停的在晋国背后捣乱扯后腿,一旦晋国翻脸,打算认真对付齐国,齐国人马上服软的原因。   齐国将领都想不出主意来,齐庄公马上采用了栾鞅的建议,他嘴里重复着栾鞅的命令:“明日鸡鸣时分,埋锅做饭……”   难熬的一夜终于过去了,这一夜鲁国人彻夜点着硕大的火堆。齐国人在这里埋锅做饭,鲁国人连靠近的欲望都没有,他们继续点燃了烽火,焦急的盼望着附近的赵军能赶来。   大约二百里外,赵武正凝望着地平线尽处升起的烟柱。齐鲁大平原一望无际,清晨带露水的空气中,浓烈的眼珠非常显眼,赵武目不转睛的盯着烟柱,语调平平的下令:“武清武连,你们带附从师赶过去,缠住齐国人,一定要拖延他们的行动速度。”   早在昨天晚上,赵武就看到了那股烟柱,但晋国人打惯了仗,临战时刻,赵武不敢让士兵竭力体力的朝烟柱方向奔袭,他只是让士兵加快了脚步,比平常宿营时间多行进了半个时辰,而后照常扎营,埋头睡过了这个晚上。   武清武连躬身领命,武清嘴唇闭的紧紧地,二话不说。武连年岁稍长,原先飞扬跳脱的性格渐渐收敛,不过临走时他还是不放心的询问了一下:“主上,附从师只有三个旅。”   古人说话言简意赅,每个字都有特定的意思。“附从”与“附庸”的意思不同,附庸者好歹是位领主,对他的领地享有完整的领权。但附从者不是领主,他们相当于赵武领下的一个自治体,本身不用向赵武纳税,但需要履行的服役任务比较重,如果在历史中寻找相似的体制,那他们就相当于赵武的哥沙克,完全用服役来履行自己城民义务的一个军事自治组织。   三个附从里分别有甲氏狄人部落、太原戎人部落、中山赤狄部落的游牧人组成。这些游牧人需要自备铠甲与战马,每年为赵武服役若干时期,而他们的弓箭与弩器则统一由赵武发放,从这方面来说,这三大军事自治体,非常接近哥沙克的性质。   赵武微笑着,用平常的语调不紧不慢的回答武连:“你们的任务就是缠住齐军,坚持三天,三天后只要齐国军队不踏入邾国,你们的任务算是完成了。”   武清捶了一下胸膛,简略的回答:“定不负主上希望。”   附从师打着口哨,翻身上马,呼啸着远去。赵武回过身来,望着身边的家臣武将,点名说:“祈午,你作为军司马,去骑兵第一师那里;卫敏,骑兵第一师由你带领,稳住速度追赶附从师,在附从师与齐君缠斗一天后,你们进入战场,缠住齐国军队。”   赵武连续调兵遣将后,晋国大部队迈着通常的行军步伐,不紧不慢的开出了临时营地。   赵武带的军队确实不多,孙林父要留在自己的领地里,应付回国的卫献公,郑国出战的期限已经到了,士兵们服满了当年的服役期限,必须撤军回国了。而曹国的军队、宋国的军队也与郑国军队面临相同状况,不得不伴随郑国军队南下。   与此同时,晋国本身的军队当中,因为曲沃已经攻陷,魏舒要回去领取范匄承诺的那份战利品,所以他顺便携带赵氏在卫国的缴获,转到甲氏返回国内,由此,浩浩荡荡的联合大军,现在只剩下赵氏附庸许国军队。而鲁国因为本土作战,执政叔孙豹不得不领着鲁国上军陪同赵武。   盘点起来,赵武手中只有晋国中军三个师,一个附从骑兵师(三个旅),许国一个师,鲁国一个军外加两个师……最后,是赵氏常备兵甲士三千,附庸三千人(各自相当于一个标准师)。   由于在鲁国内线作战,也因为要搬运卫国战利品,这次,赵武把辅兵全部派回国了,他手中的部队个顶个都是战兵,而军力当中,鲁国人面对齐国纯属摆设,赵武干脆把鲁军当作了辅助兵。这样一来,赵武能够拿出手的战斗力量就更加少的可怜。   兵力对比明显劣势,但奇怪的是,人多势众的齐国军队缩手缩脚,行进的非常谨慎,躲躲闪闪的希望回避这场战斗,而人数少的晋国军队却气势汹汹,咄咄逼人的加快了行军速度,直冲齐国军队扑了过去。   当天,齐军在栾鞅的催促下,不顾骚扰的鲁军,奋力赶了三十里路。三十里在春秋时代称为“一舍”,春秋人赶路,每三十里要歇宿一晚,故此将三十里称为“一舍”。   当天夜里,栾鞅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向逃亡的同伴祝贺说:“幸运啊,鲁国军队虽然没跟我们战斗,但有他们在旁边盯着,齐国军队总是心不在焉,幸好我们今天完成了行军任务。”   智起嘴唇蠕动,中行喜见到这种情景,催促说:“智起,你智氏跟赵武比较熟,有什么话你快说。”   智起开口了:“赵武子接近我们了,我已经嗅到了他的味道,这三十里,沿途的城邦全已经放弃了,水井都被填死,粮草被焚烧一空,作为燃烧的烟柱指明我们行进的方向,如此狠心决断,一定出自于赵武子的命令,没错,只有他那个狠人才会下如此疯狂的命令。而我们距离邾国还有七舍的路程。”   栾鞅想了想,安慰说:“近了,还有七天,二十万大军如果连七天都坚持不住,齐国人也太逊了。”   稍停,栾鞅问:“州绰哪里去了?”   中行喜回答:“齐国国君把他叫在身边,让他贴身护卫——哼,齐国人虽然自大,虽然好夸耀自己的勇气,但真正打起仗来,齐国国君还是信任我晋国的勇士。”   智起仰天长叹:“我们还算是晋国的勇士吗?”   众人无言以对。   次日凌晨,齐军照旧在鸡鸣时刻开始埋锅做饭,吃饱喝足后,齐军不顾旁边的鲁国人,保持着严整的队列,奋勇朝邾国方向——逃窜。   正午时分,齐庄公坐在战车上得意洋洋,他反问左右:“赵武子追不上来了吧,这一天天过去,每过一天我们离邾国更近,等到了邾国,一切就好了,在邾国,执政崔杼还带领一支齐国军队在战斗,我们两支军队合并在一起,赵武子敢来侵犯吗?”   话音刚落,齐庄公的战马惊慌起来,御戎好不容易安抚了战马,然而,惊慌似乎在传染,整个齐军的战马接二连三的嘶鸣起来,齐庄公被跳动的战车晃倒,他坐在车厢上,正准备张嘴喊叫,却奇怪的发现,车轮旁边的小石子仿佛有了生命一样,上下跳动。   大地在颤抖。   战马不停的嘶叫,栾鞅张嘴说了句什么,几名晋国逃亡大夫也共同张嘴喊了句什么,他们的喊声淹没在一片马嘶声中。   稍停,齐国军人终于安抚好了战马,但战马虽然不嘶叫了,它们却不停的刨着马蹄,情绪很不安,这时,路面的颤抖越来越剧烈,小石子不停的往低洼处滚动,齐庄公转身问栾鞅:“你刚才说什么?”   栾鞅苦笑了一下,回答:“赵武子到了!”   远处,一道笔直的尘柱升起,紧接着,这道尘柱蔓延,仿佛平地中刮起了龙卷风,将尘土飞扬到空中,尘柱越来越大,不久,从尘柱中跃出一个个骑兵,在齐军目瞪口呆中,栾鞅苦笑了一下:“走不脱了。” 第一百九十章 两个时代的交手   刚窜出烟尘柱的骑兵仿佛是土里滚出的泥猴,满身灰蒙蒙的,他们在齐军不远处停下马蹄,个个拍打着身上的灰尘。   不久,抖落一身尘土的赵兵化作一片金属的海洋,他们立在距离齐军两里的地方停了下来,一边喘息着等待马力恢复,一边遵从军官的吼叫排列着出击阵型。   正午的阳光下,骑兵闪亮的胸甲仿佛湖水跃动的鳞波,波浪起伏。   齐军还在发呆,栾鞅看不过去了,他越庖代俎的代替齐庄公下令:“全军披甲,排列战阵。”   齐军的司鼓如梦方醒,不等齐庄公复述这个命令,他下意识的举起鼓槌,按照栾鞅的命令敲击着鼓点……齐庄公这时也慌了神,没有追究栾鞅越过他,直接给军队下命令的做法,反而连声催促:“列阵,列阵。”   春秋时代,天底下只有两种阵式排列法,一种是楚国的南方阵型排列法,也就是把各攻击方正的名字全改了,称之为“荆尸大阵”的蛮夷排列法;另一种就是华夏文明通用的原装正版的五阵排列法。   齐国与晋国同属华夏,排列出的阵型粗粗一看,跟晋国似乎没什么两样,但它们的严整性远远不如晋国。   对面的骑兵仍然在休息马力,这时,鲁军也慢慢的靠了上来。果然,鲁国上中下三军都到了,只是这三军到的不全,每军只来了一个师多一点的部队。他们远远的躲在晋国军队后面,似乎随时准备跑路。   齐国人本来不想进攻,是栾鞅等不耐烦了,他见两支军队站在那儿相互大眼瞪小眼,忍不住厉声喝斥:“晋军人少,我们在这里与他们静坐,他们只会越聚越多——此时还不动手,还等什么?君上,请下令击鼓,命令三军奋勇向前。”   齐庄公如梦初醒,连声重复说:“下令击鼓,命令三军奋勇向前。”   鼓手抡起了鼓槌,栾鞅突然一挥手,阻止说:“且慢!”   稍停,栾鞅眯起眼睛打量了一眼对面的赵军,中行喜插嘴建议:“当以战车冲阵。”   智起暗自撇了撇嘴,但他没有阻止。栾鞅点点头:“我也是这样打算,只是担心赵武子突然从哪里窜出来……既然你也这么认为,那就用战车冲阵。”   齐庄公像梦游一样的问:“当以战车冲阵嘛……怎么用战车冲阵?”   “把所有的战车都派出去,以五彻行为一个攻击方阵,一彻行排列一百辆战车,步卒尾随在战车之间,无论战车进攻是否顺利,尾随步兵片刻不要停顿,直接冲上去,以战车为战斗核心步步前进,逼赵氏后退。”   齐庄公下意识的反问了一句:“那要调动阵型……我们临敌变换阵型,将士们能完成吗?”   栾鞅急得跺脚,智起赶忙解释:“我们担忧赵武子从哪里冲出来,所以决定将战车排列在军阵当中,士卒围拢战车而战,这样,即使赵武子冲出来,他遭遇的是一个个围绕战车的战斗团队……至于临战变换阵型,这是小事,请君上把指挥权移交栾鞅。”   栾鞅看到齐庄公还在愣神,他不客气了,直接下令:“以一旅为一横彻,第一旅当先攻击,现在开始向前突击。以拉开两军空隙,等第一旅完成战术动作后,其余部队迅速在这个空隙里列阵……”   一个旅二十五辆兵车,在通常的春秋五阵中,一个旅是一个攻击群。栾鞅把这一个旅变成一个攻击横排,命令这个旅不断推进上去,而后他不断的调遣其余的旅扩张这个旅的两翼……   齐军虽然没有受过类似战前变阵的训练,但不能不说栾鞅的指挥才能杰出,他在攻击行进当中,眨眼完成了阵式变换,当第一横彻排列成形后,栾鞅立刻指挥这一攻击横彻向前推进,腾出的空地马上被栾鞅组织起第二攻击横彻,等到所有军队调遣完毕……虽然齐国人完成军令的动作有点乱哄哄,但好歹被他们完成战前变阵。   齐庄公看着栾鞅有条不紊,看到齐国人虽然像无头苍蝇一样,但在栾鞅的明确命令下,终究还是展开了攻击大方阵,他傻傻的问栾鞅:“栾卿,晋国像你这样的人才多吗?”   前方就是邾国旧有领地,栾鞅现在走投无路了,唯有死战到底。在这时,齐庄公关心他的才能高低,栾鞅不肯扫了自己的面子,他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倒是智起望了望齐军头彻的推进,叹息说:“其实在我晋国卿大夫里,栾氏的指挥才能并不突出,论起来,真正指挥才能最优秀的还是范匄,范匄下面,才算得上是赵武。”   齐庄公又问:“赵武之下会是谁?我听说人都称赵武是‘天下第一将’,怎么论起指挥才能,他还不如范匄吗?”   智起翻了个白眼,还没有回答,此时第一彻已经推进到赵军的射程里,他们整齐的发出一声呐喊,而后对天空张起了弓。   齐军的张弓动作仿佛是电源开关,他们刚刚完成这个动作,赵军动了,部族附从师第三旅从正面缓缓后退,其第一旅由武清带领,调转方向向左,第二旅向右,两个旅开始横向扯动,武清边跑边喊:“扬尘,扬起尘土。”   栾鞅一挥手,齐军司鼓敲出一声重击,齐军的彻头高声下令:“射!”   数千张弓合并成一声霹雳般的响声,齐军弓兵一起松开了弓弦,数千支箭飞离齐军手中,扎向了天空,而后俯冲而下。   噼里啪啦,天地间全是箭杆落地的声音。   栾鞅眯着眼睛观察两军阵前,看到赵氏士兵跑动起来,马蹄扬起尘土,骑兵将自己的身影隐藏在尘土当中,他一挥手下令:“战车继续向前推进,不要停!”   话音刚落,赵兵扬起的尘土当中突然冒出千百个黑点,随即,箭矢噼里啪啦落在齐军的阵型当中,中箭的齐军士兵高声惨叫,整个齐军的攻击阵线因此稍稍停顿。栾鞅马上追加命令:“击鼓,催动军队,命令他们不准停顿,受伤的士兵给我拖到后面,完整的阵列继续向前攻击。”   军鼓声声,鼓声中透出前所未有的严厉,齐军头彻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前进。   见到头彻即将隐入那团巨大的尘幕中,栾鞅再度下令:“催促第二彻跟上,催促第三彻保持距离。”   第二彻根据命令向前推进。   此时,天空中飞舞着你来我往的箭杆,齐军的箭杆较长,赵军的箭杆较短,双方虽然都在奋力倾泻箭矢,但似乎给彼此造成的伤亡都不大。   齐军如期冲入尘幕中,过了尘幕,齐庄公眼前一亮。   此时,齐庄公的位置在第四彻。等他完成穿越尘幕,齐军的头彻已经与赵氏骑兵交上了手,只见赵氏骑兵两个旅退往了更远的地方,而原先最早退却的那个骑兵旅则开始盘旋在齐军攻击阵线的前方,来来回回,用骑弓阻击着齐军的推进。   此时,齐军头彻的队伍已经凌乱残破,一队队齐军徒卒紧紧缩在战车后面,他们举着大盾,拼力躲闪着赵军的弓箭,而战车上的甲士已伤亡殆尽。   栾鞅见到头彻还在向前推进,满意的点点头,下令:“命令车士继续向前,与赵兵进行车战。”   栾鞅的麾下不是晋国人,如果是晋国人,听到栾鞅的命令,不会有片刻犹豫,便自觉自愿的开始寻找战机。但齐国军人听到这命令,满头的雾水,第二彻仅剩的几位战车上的甲士不满的抱怨:“进行车战?!我们是战车,对面是骑兵,怎么与骑兵交手?”   齐军不会打仗了,但后面的鼓声声声催促,彻头无奈,大声吆喝:“战车推进,不准停顿。”   齐军的战车继续向前推进,在春秋时代,身披重甲的车士是战场上无敌的存在,他们身上披着重甲虽然让他们站在地上都迈不动脚步,然而站在战车上进行战斗的甲士们无需迈动脚步,他们只需要站着就行了。弓箭对他们的伤害简直微不足道,许多甲士身上插满了箭杆,但依然毫无伤害的挥舞着长戈,催促着战车推进。   牵引战车的是两头牛、两匹马。春秋以来,战马的系驾方式已经改良为胸式。而西方一直还是颈式系驾,皮带压迫马的颈部气管,使得战马跑得越快,呼吸就越困难,受罪得很,没法发挥潜力。据说,是1500年后,成吉思汗的大军西征,才把胸式马匹挽具传到欧洲。   这些战马与牛身上披的也是重甲。   齐军战车行进的速度虽然不快,但他们一直在不断前进。   近了,齐军第二彻、驾驭战车的御戎一声口哨,整齐的一甩鞭子,鞭梢在空中发出一声呼啸,狠狠的抽向了对面的骑兵。   由戎狄人组成的部族附从骑兵师,毕竟没有接触过中原车战,对御戎这手惊扰对方战马的战术猝不及防,刚才缠战许久骑兵师也没有出现重大伤亡,但这会儿,却让御戎的马鞭抽下去十几个人。   战场上,齐军的御戎从驾车位置上站起身来,他们一手牵着自己战车的马缰,一手挥舞着鞭子,皮鞭在空中发出清脆的鞭花声,猛烈的炸响让赵氏骑兵的战马惊的扬起了前蹄,将马上的骑士掀翻在地。   齐军的战车继续前进,对面落马的赵兵穿的盔甲比较轻薄,受伤不重的士兵爬起身来向后跑,重伤的士兵只能躺在地下,看着车轮逐渐逼近。   军鼓又响,战车上的甲士扬起了巨盾,车右从战车上的兵袋里取出了弓箭,开始奋力射击——对面赵军的号角响了,依旧在缠战的附从师第三旅开始撤退,与齐国人的距离越拉越远。   战车上的车右都是选拔出来的射箭高手,他们射击起来,比士兵的技术高超,弓弦响过,百余位赵氏骑兵阵中,有的人被上插着箭继续奔跑,也有的人翻身坠马。   “该我了!”武清一声大喊,领着休整好的其余旅扑上来,这股骑兵手里拿着短枪,枪杆斜斜的举在耳边,一边奔驰一边做出投掷的准备,一名齐国车右高声呐喊:“掩护我!”   战车上的甲士立刻举起了巨盾,车右张弓搭箭,嗖的一声飞快的射出一箭,这箭直奔武清而去,武清见到箭杆飞来,他并不停顿,只是稍稍扬起牵引马缰的左手,用手臂护住了咽喉。   铛的一声,这支箭撞在武清手臂上一个形似墨鱼瓢的梭形装置上,箭杆被撞飞,武清随即放下了遮脸的手臂,大吼一声:“投枪!”   战马上的骑兵奋力后仰,身体几乎平躺在马背上,而后他们猛的直起身来,将手中的梭镖投出。   投枪的威力比弓箭大,几杆投枪击伤了车上的甲士,一杆投枪幸运的击中了一匹战马,摔倒的战马绊住了战车的车轮。   栾鞅在中军看到武连引着第二旅的骑兵从后面扑了上来,而正面刚刚攻击完毕的第一旅开始转身撤退,他连忙下令:“命令第一彻的徒兵(步兵)上前掩护战车,命令第一彻就地坚守,命令第二彻加快步伐,从第一彻的空隙越过,继续向前攻击。”   战斗许久的第一彻需要一个喘息时间,让他们解开受伤的战马,重新调整队列,恢复士气。   在栾鞅的指挥下,第二彻越过休整的第一彻,开始继续向前攻击前进。   齐军依然在前进,虽然前进的速度慢了很多,但他们依然在步步前进。   见到状况明朗,齐庄公笑了,他信心十足的对左右说:“晋军终究抵挡不了我们,来吧,让我们把他们打回去。”   对面,武清武连往复攻击,武清已经连续换了三匹战马,再次回到本阵中,他喘着粗气问武连:“你攻击几次了?伤亡情况怎么样?”   武连剧烈的喘息着,他说不出话来,伸出了四个指头,使劲的点头,许久,喘匀气的武连回答:“我们人少,士兵们频繁射击,已经没有力气拉来骑弓。哥哥,让我们上去短兵相接吧。”   武清也喘匀了气,又问:“伤亡情况如何?”   武连喘着气回答:“第三旅伤亡最重,接近三分之一,其余的旅人数还全,可是力气没有了。”   武连站起身来:“让我再冲击一次,你喊喊,看三个旅当中还有谁有力气,跟我再冲一次。”   武连一边招手命令副官过去传令,一边扭头眺望身后,喘息的说:“鲁国人帮不上忙?”   武清喘息着,回答:“主上说:他们只要停留在战场上,就是对我们的帮助。”   武连抬头仰望了一下天色,继续说:“天快黑了,再冲击一次,今天的战斗就结束了。”   对面,齐庄公也在发出相同的疑问:“天快黑了,我们还在前进,再打退一次赵兵的进攻,恐怕战斗就结束了。”   春秋时代,往往是筹备数年,双方军队遭遇以后,彼此约定战场,交手一天,已经能够看出胜负,胜者留在战场上,败者撤军而去——鄢陵之战就是这样的。   栾鞅摇头:“时代变了,战争不再是一天彼此列阵冲击,等日落便计算胜负结束战争……赵兵最擅长的就是连续突击,多少国家都败在赵武子这一手上,所以别看对面的赵兵人少,但白天仗打完了,战斗并没有结束,明天太阳升起,赵兵依然会来。”   齐庄公信心满满:“我们仍然在推进,我们离邾国旧领越来越近,不是吗?”   智起张嘴想说,但马上想到什么,又紧紧闭上嘴。中行喜叹了口气,提醒:“原本我们今天能够前进一舍(三十里),但现在我们只前进了七里路。”   栾鞅叹了口气:“整整一天,前进了七里?!”   说话这工夫,赵军发动的最后一次冲锋结束了,鲁军靠了上来,掩护赵军撤退,然后徐徐的与齐军脱离接触,交战双方随后默契的相距五里扎营,开始埋锅做饭。   当夜,齐军收拢伤兵,将残缺的队伍重新整编,齐庄公夜不能寐,披衣而起,他来到营门口,发现少数齐国将领以及晋国逃亡大臣全体,都坐在营门口眺望对面的赵军营地。   齐庄公走上前去,他纳闷的看了看对面的赵军营地,傻傻的问:“怎么对面星星点点,满地的星光?嗯,天上倒是星星稀少,难道星星都掉在地上了?”   没有人回答,倒是齐庄公身边的护卫州绰轻声提醒:“那是火把,满地的火把,赵军在打着火把赶路,他们增援的部队到了——赵武子来了。”   营门口的气氛非常沉闷,栾鞅轻声打破闷局:“赵武子这时不会来,他大部队还没有到,对面增援的最多一个师,但赵武子也不会远了,他正在向这里赶路。”   齐庄公信心百倍:“原来,对面才一个师啊,今天对面的赵军总共兵力才三个旅,而我们一个彻行就是五个旅……嘿嘿,人都说赵武子是天下第一将,他这样急慌慌的冲我扑来,且让我给他一个狠狠的教训——这击败‘天下第一将’的名声,将属于我。”   栾鞅忧心忡忡,他转眼凝视着智起,询问:“阿起,你是智氏熟人,一定看过赵武子秘藏的兵策。你说说看:如果赵武子来了,他会怎么打?”   智起皱着眉说:“我只是智氏一个不起眼的旁支,没有获得阅览赵氏秘藏书籍的资格,但智氏弟子相互谈论,我隐约听说过——据说偷袭战总共有三十六种形式,分为袭扰战、破袭战、夜袭战、困杀战……如果赵武子到了,我们恐怕连夜里都睡不好觉了。”   齐庄公慌了:“夜袭?!哎呀呀,我们是否要防范晋军的夜袭……赶紧布置下去,让士兵们起来戒备。” 第一百九十一章 我们必须纠缠   栾鞅摇头阻止:“今晚不用防备,对面的赵兵要么是熬战整天,要么是赶了整天的路,他们比我们更需要休息。而鲁国军队则根本不用担心——鲁国是礼仪之邦,他们不会做出夜袭那样无耻的举动的。”   齐庄公这才放下心来,又兴冲冲的说:“那我们赶紧睡个大头觉,明天好拿出全副精神来,击败面前的赵军,突破他们的拦截。”   栾鞅又问智起:“阿起,赵军不跟我们正面交锋,总是缠斗不休,你有什么办法破解?”   智起苦笑一下:“除非是扔下所有辎重以及伤兵,轻装前进,奋力冲开他们的拦阻。”   不等栾鞅做出反应,智起又摇摇头:“不行的,对面是骑兵,我们一旦丢弃了战车,他们四条腿比我们两条腿跑得快,那我们就是他们的盘中鱼肉了。”   栾鞅用探讨的口气问:“那么,我们唯有用更宽大的攻击正面缠住赵兵,尽量消耗他们的战马,等他们也变成了两条腿,这个僵局就打破了。”   智起点头,稍后他又摇摇头:“你今天的策略是对的,以五个旅为一个攻击正面,齐步向前推进,但可惜……”   中行喜闷闷的插嘴:“如果我们手头的家族武装还在,那就好了。”   晋国逃亡大臣一起点头。   齐庄公觉得晋国逃亡大臣说话极度省略,似乎在相互说暧昧,他扭回头来,发现州绰也在频频点头叹息,他悄声问:“刚才几位晋卿在谈论什么?你听明白了吗?”   州绰沮丧的说:“他们在可惜,或者遗憾自己指挥的不是晋国军队——齐军的战斗欲望不强,求战主动性不强,以至于经常使战机延误,如果他们手头还有一些家族武装,那么这时候拿出来,或许能冲开赵军的拦阻……但是只用齐军,恐怕无论摆出多么宽大的攻击正面,也网不住四处窜动的赵兵。”   晋国流亡大夫的意思是:赵兵一张自己的速度快,掌握了战场主动权,他们想打哪个打哪个,而齐兵只是疲于应付,一旦没有主动拦阻,提前预判以打乱赵军战术机动的欲望。在这个春秋时代,高层统帅的指令并不能迅速抵达下级士官那里,因此,即使孙武来指挥这样一群主动避战的士兵,恐怕也奈何不得赵氏骑兵。而在这个时代,士官阶层能具备战场敏锐性,大概唯有晋国兵了。   晋国流亡大夫虽然说的是大实话,但这话齐庄公有点不愿意听:“我们齐军怎么不行?白天的战斗我看了,我们步步推进,打的赵武子的军队节节后退,百年来,我们齐国人从没打过如此精彩的一仗。”   晋国大夫默默无语,智起翻了个白眼,肚子里暗自补充:“……那也是在栾鞅的指挥下。哼,二十万人打对方一个师,不过五千人左右,局面还如此难看,这也算齐国‘百年难遇的荣耀’?”   栾鞅叹了口气,招呼齐庄公:“君上,我们回去休息吧,一切就看明天这一仗了,我们要养足精神。”   众人闷闷不乐的退后,智起轻轻一拉中行喜,两人留在了最后,等人走光了,智起探问:“阿喜,你是中行氏,我是智氏,我们与赵氏关系很好,你觉得范匄如此嚣张,还能嚣张多久?”   中行喜摇了摇头,苦闷的说:“原以为公子光未继位的时候,处事果断,登上国君的位置会是为英主,但现在看来,他遇事慌神,没有主见,只沉迷于玩乐,得过且过。崔杼替他东征西讨,帮他恢复战后的齐国,他却趁崔杼不在,侮辱了对方的妻子,这样的人,怎么能成为一代霸主,我看,齐国不用想霸主的位置了——永远!”   智起叹息:“当初出事的时候,赵武子不在国都,我想着我一位旁支子弟,跟赵武子搭不上话,因为事情紧急,为了保命起见,只得出逃齐国,如今赵武子来了,你说我们能搭上话吗?”   中行喜冷静的看了一眼智起,慢慢的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但我们既然已经背叛了晋国,今生难以回到故土,更况且面对范匄的强势,赵武子只是回避,我们再去投奔他,他能庇护我们吗?如果他不能庇护,难道我们还要二次逃亡吗?我已经累了,就让我托庇于齐国门下吧,至于你,我不干涉你的行为。”   智起点头,发誓说:“我们现在还在齐军的营地,你放心,齐国收容我们的恩情我还没有报答,即使我重归赵氏,也绝不会危害齐国。”   第二天拂晓,齐军照旧埋锅做饭,等他们出营列阵后,发觉远处晋国人的军营毫无动静,似乎他们打算今天休息一天。   齐庄公有点不满:“怎么回事?怎么他们不出来约战了?这不符合规矩。按规矩双方既然已经交手,我们出营列阵了,晋国人也要出来与我们堂堂正正交手。”   齐庄公要求晋国按照规矩与他堂堂正正交手,却没有想到他绕开晋国主力,不宣而战袭击晋国腹地,也是一种不符合规矩的行为。   栾鞅眯着眼睛打量晋军的营寨,只见晋军临时营寨前挖着三道深壕,挖出的土堆在壕边成了一道矮墙。按三道深壕不是连贯的,他们每隔一段距离留出一道通行的缝隙,而每道缝隙都不是直通的,齐军如果想要攻击,越过壕沟后,战车必须不停的调整方向,才能从预留的缝隙中通过。   那三道断断续续的壕沟让栾鞅瞧着很眼熟,他正在记忆里搜索,一名齐国谋士若有所思的说:“壕沟的图案似乎是文王六十四卦中的一个图案,卦象是……”   栾鞅恍然大悟,他一拍脑门说:“难怪我看着这么眼熟。”   齐庄公诧异了,他好奇的问栾鞅:“赵武子是晋国副帅,怎么你从来没看过他布阵吗?”   栾鞅笑了一下,回答:“人都说赵武子被偷袭一次后,把宿营的营寨布置的很古怪,但栾氏不幸,从来没有获得过与赵武联合作战的机会,所以从未看过赵氏单独扎营。”   旁边那位看出壕沟形状的齐国谋士伸手指点着壕沟,评价说:“把壕沟挖成连贯的,要耗费不少体力。赵人把壕沟挖的如此断断续续,看似挖了三道壕沟,实际上消耗的体力仅相当于一条半壕沟。我从来没有想到,仅仅挖这么几道壕沟,就能让我二十万大军束手无策。”   智起在一旁轻声补充:“没错,这壕沟一挖,战车冲锋起来,为了避免掉入沟中,就要不停地在赵军预留的通道内来回转向,在赵军弓弩的打击下,完成转向,可不是一件轻松活。”   齐庄公明白了,他回身盯着刚才解释的齐国谋士,坦白的说:“是寡人的错,昨天晋国人派来援军,寡人竟然没有去约战,但现在约战似乎也不晚,你去一趟晋国军营,约请他们正午时双方会战。”   齐国人轰然叫好,出逃的晋国大夫默默摇头。   晋军现在抵达的人数不到两万,齐军却有二十万,二十万人气势汹汹的要求两万人与他们进行会战,齐国人好大的威风。   但对面的赵军不是傻子,他们只要利用齐国的疏忽,继续拖延时机,等到兵力充足了,那时就轮到晋国人出面约战了。不知道那时候,齐国人肯不肯跟人多势众的晋国人进行会战。   那名齐国谋士遵照命令出使晋国营寨,等他走后,忍不住的栾鞅询问齐庄公:“君上,我们现在的目的是继续突进,尽快赶到邾国,如果晋人拖延,不愿意进行会战,我们该怎么办?”   齐庄公猛然醒悟:“对呀,我怎么忘了这茬?栾卿,你以为现在应该如何应对?”   栾鞅一咬牙:“我们应该留下一部分军队,其余的军队继续往前行进,绕过这座营寨,继续向前推进。”   中行喜也在旁边敲边鼓:“君上,今天赵氏已经到了一个师,他们后面的部队距离此地也不远了,在此地停留的越久,赵氏军队抵达的越多。”   齐庄公一跺脚,下令:“中军前进,不要理晋国的营寨,继续向邾国开拔。”   智起急了,连忙提醒:“栾鞅,你这出的什么主意,赵氏抵达的是骑兵队伍,赵武子擅长突击,我们军队前进之后,将后背暴露给赵军,万一后续赶到的赵军发觉,我等死无葬身之地。”   栾鞅身子猛地一抖,额头上渐渐冒出冷汗:“你是说,赵军主力其实已经抵达了附近,正在寻找机会发动突击?”   智起提醒:“赵武子擅长奔袭,楚国、郑国的军队为此吃了大亏,许国不加防备,连国都都丢失了。屹立不动的城池一不小心都要被赵武子偷袭,我们的军队一动起来,万一被赵武子发动遇袭,该怎么办?”   齐庄公听到这里,额头上也是冷汗,苦恼的说:“走又走不脱,战又不能战,这该怎么办?”   此时,一直未曾开口的晋国另一位出逃大夫邢蒯插嘴说:“别把赵武子想象的那么可怕,赵氏的军队昨天连夜赶路,今天只不过在军营中恢复体力,后续的部队不可能赶到,即使他们到了附近,也要像昨天赶来的那支军队一样,需要好好恢复体力。阿鞅的建议是正确的,留前军在此地等候赵人会战,我们的中军与后军继续前行。绕过晋人这座小营寨,继续前进……恐怕智起说的不错,赵氏的主力离此地不远了,我们必须争取时间,尽快赶到邾国。”   智起叹了口气,退了回来,不再开口。齐庄公心急难耐,连声催促:“还等什么,命令中军超乘(越过前方军队)继续前进。”   命令下达后,齐国的军队小心翼翼的避开了营寨,绕着壕沟试探前进,走不多远,刚刚绕过赵军的营寨,齐庄公听到身后一阵呐喊,他回身一看,惊出一声冷汗。   只见晋国简陋的寨墙突然放倒,露出了营寨后列阵的军队,无数晋国辅兵正将拆下来的木栅栏铺到壕沟上,眨眼间铺出一条通畅的大路,紧接着,晋国人整齐的一队队开出营寨,他们毫不理会营寨正前方列阵的齐国前军,面向齐国中军稳步推进,为首的大将边走边叫嚣:“齐军约战,臣下臣怎敢辜负了齐军的盛情,如今我军出营列阵了,怎么齐军不顾而去。请慢点走,我们来了。”   齐庄公羞得满脸通红,他约人家会战,自己却抽腿跑路,如今人家气势汹汹的逼上来,齐庄公像做贼的小偷被人抓住一样,惭愧的无地自容。   此时,齐军被分割成两段,前军依旧在壕沟南侧,而中军和后军已经来到了壕沟北侧,孤零零的赵军夹在齐国军队中间,反而气势汹汹,不依不饶的进行挑战。   齐军将士也非常惭愧,但晋国的逃臣都面色苍白,栾鞅喃喃自语:“鄢陵大战的时候,楚军逼营列阵,范匄曾建议填平赵城,推倒营帐,在营地里摆好阵型,然后推倒寨墙,直接战斗。那次战斗我们打胜了楚军,这次赵武子又来这一手,他们在营寨里已经排列好了阵型……”   智起大急,他打断栾鞅的话:“说这些不相干的话干什么,我们都以为晋军不会与我们会战,现在他们突然要求战斗了,缠住我们的目的非常急切,这意味着什么?邢蒯,你认为呢?”   此时邢蒯也有点拿不定主意:“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赵军已经到了附近,这股赵军缠着我们,是给附近的赵军寻找机会,让他们发动侧击;另一种可能是赵军离此地很远,一时半时赶不到战场,为了给后续的赵军争取时间,这股赵军不得不战……”   栾鞅焦急的催问:“这不都是废话吗,我要的是一个判断。”   邢蒯沉吟的说:“不好判断,赵武子这人的心思实在不好琢磨,他一直是晋国卿大夫中的神秘人物,从不与公卿大夫交往,我无法从他的性格中推断他做事的方式,但无论如何,我们这一仗必须打,唯有打一仗,才能根据赵军的行动判断。”   邢蒯说话这工夫,赵氏的骑兵已经追逐到了齐军背后,齐军中军难以调转战车,前军隔在壕沟后面,正在拼命的绕过赵军营寨,由于行动急切,前军阵式散乱,队形不整。与此同时,奔驰过来的赵军没有停下脚步,他们顺着齐国后军的背部,用猛烈的弓箭狂暴的蹂躏着齐国的垫后部队。   齐庄公恼羞成怒,连声下令:“调转车辕,围住他们,我二十万大军,光用人海也能把他们淹没。”   晋国逃臣听了这话,一起摇头。   战斗与屠杀是专业技能,齐国垫后部队多数是些辎重兵、炊事兵,以及一些徒手的辅助兵,赵氏骑兵奔速很快,而齐国军队的战斗力一向不在晋国人的眼中,更何况是齐国的杂鱼,无数齐国士兵见到骑兵冲来,已经开始慌乱起来,他们丢弃了行李,在齐军阵型里乱窜,寻找战车的掩护,无数齐军恐惧的拥挤在战车附近,以至于战车上的甲士被紧紧的挤住,连行动都很困难。   武清连射几箭,见到战马离几名齐兵的背影已经不远,他顺手丢弃了弓,从马上操起长戟,挥舞着戟杆,用戟上的横枝勾捉着附近的齐兵。   一支羽箭嗖的一声扎在武清的战马身上,疼痛不堪的战马奋力一扬蹄,连续撞倒了数名逃窜的齐兵,武清一时忘了收回长戟,长戟扎在一名齐国士兵身上,马头一转,一股巨力涌来,武清慌忙松开了戟杆,刚刚松开只听戟杆啪的一声,折断了。   冲出齐国士兵人丛的武清回身看了一下战马,那支箭扎的不深,马身上流血不止,武清随手拔出了箭杆,战马抖了一下,依旧疯狂的奔驰,片刻间,战马掠过正在厮杀的武连——此时,武连的戟杆也断折了,弓箭也丢弃了,他正在用随身的战斧战斗,嗷嗷叫的挥舞着斧头,从背后将奔逃的齐兵一个个拍落下去。   武清的战马慢慢放缓了脚步,武清知道战马流血过多,马蹄踏在地上的脚步已经发软,他轻轻的勒了勒马缰,站在马上四处打量。正在此时,卫敏的吼叫声传了过来:“凿穿,凿穿,各军不要纠缠,凿穿齐国阵型。”   武连听到卫敏的喝斥,放慢了手脚,武清连忙招呼:“连,向前冲,冲破齐阵就是完成任务。”   只要赵军不愿意纠缠,没有人愿意阻拦他们的脚步,齐国的后军在惊慌逃命,奋力赶过来的前军没来得合拢,赵军已经从夹缝中跳了出来,冲出不多远,武清的战马脚一软,栽倒在地。   也幸好武清机灵,在战马坠地前跳了起来,才没有被战马压在身下。   赵军稍稍整理队形,此时,齐军也忙着重新整理队伍,卫敏冲过来,一见武清便高声谩骂:“笨蛋,主上已经说过了,骑兵的长处在于冲击,在于速度,跟齐国人缠斗干什么,只管向前冲,冲乱他们的阵型就是胜利。” 第一百九十二章 最锋利的矛   武清正懊恼的检查倒地的战马,听了卫敏的训斥,他默默一点头:“谨受教。”   恰巧武连牵着一匹备用战马冲过来,看到卫敏在暴跳如雷的发火,他悄悄放慢了脚步,但卫敏并没有放过武连,他沉着脸转过身来继续训斥:“你们两个也是老早带过骑兵的将领,怎么连这点都忘了?我们不追求胜利,只要缠住齐国人就是胜利,干嘛要跟他们缠斗不休?”   其实,这不怪武清、武连,在这个传播手段贫乏的时代,不识字的武清、武连,他们要学习新知识只能依靠别人口授。而因为没有相应的知识积累,所以这两人理解力缺乏,很多知识即使有人肯传授给他们,也难以理解——这也就是多年以来,武清、武连虽然最早追随赵武,却始终难以获得升迁的原因,因为这两人实在能力不足,所以只能担任类似赤侯的角色。   对面,齐国的队伍里,栾鞅跺着脚,懊恼的说:“完了,我们又耽误一天了,现在我军阵型已经打乱了,要重新整理队伍,恐怕已经没有时间了。”   邢蒯点头:“无论赵武子在不在附近,我们不能冒那个险把自己暴露在荒野之中……请整理混乱的队伍吧,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夺回晋军的营寨。”   春秋时代通讯手段匮乏,二十万军队一旦被打乱了阵型,让他们重新排列好,恐怕嗓子喊哑了也难以做到。   栾鞅想了想,接受了邢蒯的建议,他指点着一支建制完整的队伍,命令:“中行喜,你带这支军队去占领赵军丢弃的营寨,智起,你通知齐军逐次进入赵军丢弃的营寨,重新整理队伍。邢蒯、州绰你两人注意保护国君。”   又一天的战斗就这样结束了,战场上,卫敏看到齐军进入他们抛弃的营寨,兴高采烈的一指原先的齐军营寨,下令:“我们去那里,齐国人的营寨大,我们重新修缮一下,缩减营地……   嗯,齐国人丢弃的物资一定不少,我们今天可以吃上齐国的粮食了。”   稍后,徘徊在战场边缘的鲁国军队慢慢的靠了上来,鲁军统领季武子求见卫敏,他的官位比卫敏高,但依然客气的向卫敏致礼:“卫将军,齐军从我们鲁国搜刮了不少东西,如今齐军丢弃的营寨,地方足够宽敞,请允许我们鲁军与你们共同扎营。”   卫敏知道季武子的意图,坦然的说:“甚好,齐军丢弃的物资,除了粮食外,其它的任由鲁军领取。”   日落时分,战场上攻守双方换了个位置,齐军住进了赵军丢弃的营寨,赵军与鲁军进驻了齐军原先的营寨。两者唯一不同的是,赵军人少,与鲁军联合住进齐国营寨后,显得很宽敞;而齐军人多,住进赵军狭窄的营寨后,简直拥挤不堪,而且赵军是填埋灶井之后出营列阵的,营寨内所有的设施都毁了,而齐军的营寨设备完好。   当夜,齐庄公再次派出使者约战赵军,转回头与栾鞅商量,栾鞅懊恼的回答:“对付赵兵的骑兵冲击,唯有采用战车平推战术,今天是我失误,后军没有排列好战车,被赵军冲乱阵型后,一时之间无法重新整理起部队,好在我们损失不大,等明日我们整理队伍,重新再战。”   智起看到齐庄公脸色不好,赶紧抬高栾鞅,趁机踩齐国人两脚:“阿鞅何必这么说呢?齐军的素质不高,被冲乱阵型后,一时之间无法调整阵式,幸好我们还能把队伍收拾起来,不至于溃散,所以如今军队元气未伤,明天还能继续战斗……到了明天,让我们再给赵兵一个教训。”   智起这是说:不是我们晋国人指挥艺术不高,实在是齐军素质太差,被冲乱阵型后,无法重新组织起来,这才不得不进入赵军营寨休整。   齐庄公听了智起的解释,脸色很难看:“我们怎能算损失不大呢?军队被冲垮之后,不少士卒逃亡,晋国人造成的直接伤亡虽然不大,但我们溃散的士兵却达到了一万余人,这些人逃离了战场,恐怕找不回来了。”   太阳重新升起的时候,齐国人重新列阵,与赵军对战——实际上,这场战争才是春秋史上最值得大书特书的战争,因为在此之前,列国军队都是用武士数量、兵车数量来衡量兵力总数的,但这次战斗中,齐国人首次将辅兵算入军队总人数,从此后,参战总人数成了衡量兵力的唯一手段,而且这参战人数还时常夸大……当然,齐庄公这也是没办法,晋国的上次入侵已经摧毁了齐国西北的士大夫阶层,齐庄公报仇心切,只能拼凑农夫当作士兵了。   也正因为这是一支由农夫组成的军队,虽然队伍中有不少齐国勇士,但整支齐军的战斗意识与组织性与晋国军队相差太远。   这场战争值得大书特书的还有:这场战争中,赵武参与的军队是纯骑兵,这是骑兵第一次作为一个独立兵种,参与到大国交战中。同时,一向以来,春秋时的战争都是双方约好阵型、时间、地点,而进行一日的决战,但这场战事至今为止,双方连续交手整整两天……现在已经是第三天了。   第三天日出后,这场罕见的漫长战争再次拉开帷幕,栾鞅依旧坚持正统战法,他排出一百辆兵车于自己的前锋,依靠车士厚重的防御以及强大的冲锋力量,硬邦邦朝赵军冲去;而赵军当夜宿营的是齐国军营,这军营里倒是没有什么猫腻。于是,战争刚一开始,鲁军首先拉开架势向侧方退去,紧接着,赵军开始横向活动,卫敏一边奔跑一边提醒士兵:“侧击,一定要侧击。”   齐庄公脸都绿了,看到赵军马蹄扬起的烟尘,冲着他的左翼兜转过去,齐庄公大声下令:“转向,左军转向,迎上去。”   “不”,栾鞅大声喝斥:“全军保持阵型,别去管赵人,只管向前推进。”   齐庄公都快哭出来了:“他们奔我们的后军去了,后军不堪一击,赵军如果绕到我军后方,那我们岂不是毫无还手之力?”   “我们的目的是:摆脱赵军的纠缠,所以,命令全军只管向前,不管谁掉队,请各自为战”,栾鞅沉声断喝。   如果齐军是一团腐肉,赵军就是一群苍蝇,他们围在这团腐肉后面,嗡嗡乱叫的飞舞着,用弓箭不停的骚扰着齐军,而此时栾鞅已经横下一条心来,他对赵军的骚扰完全置之不顾,只管埋头不停向前——这一天,齐军行进了七里。   按说以栾鞅的执拗,他这一天非把三十里走完,但等到正午时分,地平线上已经隐隐出现赵军的旗帜,栾鞅见势头不妙,立刻寻找一片适合扎营的地方,下令全军扎营,并驱赶围着他们骚扰不停的骑兵。   正午的日头稍稍偏离,远处的赵军逐渐走近了,齐庄公站在高高的巢车上,看着沉默的晋军整齐的向前推进,这一刻,他理解了自己的父亲齐灵公。   当初,齐灵公看到声势浩大的晋军,完全吓懵了,思维出现了短路,只想着逃离前线以回避这场战争。而当时齐庄公表现的非常勇敢,他斩断了父亲的马鞅,以阻止父亲,可惜未能阻止成功。   当初,齐庄公是站在世子的位置上,希望父亲能够刚强一点;如今他也坐上了君位,承担的责任与当初世子不同了。坐在这个位置上,肩负了君主的责任,齐庄公看着赵军层层推进,只感觉到心里阵阵发毛。   春秋时代,士兵都是义务兵,大多数士兵需要自备铠甲与武器,还要携带六个月的粮食,替领主义务服役。由于每个人财力不同,配置的武器铠甲难免有质量差异。虽然晋国人一向讲究整齐,但服装上总免不了出现新旧与款式差异——赵军恰好不存在这点弊病。   晋军一般的领主部队,已经让人感到很整齐肃穆了,但这支赵军却不仅仅是让人感觉齐整。   赵武初次上阵的时候,别人曾讥笑他是花衣军团,这让赵武以后发了狠,他的军队干脆配备统一的制式军装。而拜这几年赵氏大力发展纺织业所赐,迎面而来的赵军全是一色的制式军服。此外,“胡服骑射”也提前上演。   对面来的赵军一身红色的呢绒制服,剑袖、腰中扎着宽大的牛皮武装带,头戴一顶锅盔,锅盔上插着一支颤巍巍的红缨。   真实的“胡服骑射”,衣服底下依旧是不穿裤子的——春秋战国人都不穿裤子。   胡服依旧是一种深衣(上下连体衣服),只不过袖子紧了一点,下襟短了一点。而赵武的胡服改革首次将服装变革推延到了裤子。制式赵兵服装,上身是红色夹克装,下身黑马裤,脚上蹬着高筒牛皮靴,牛皮靴上鞋带纵横缠绕着,一直缠到小腿肚,间接起到了裹腿的效果。   如今这数万条穿着黑裤子的腿随着阴沉的鼓声,齐刷刷的抬腿,齐刷刷的落地,整个天地间只听到整齐的脚步声,仿佛一阵波涛,哗哗哗哗的响个不停。   赵氏的步兵赶到了。   一两千人身穿统一的服装,显不出多大的气势,然而一两万人穿着统一的服装,迈着统一的脚步,肩上扛着统一的长戟,背后背着统一的大行李包,脸上呈现着统一的漠然,随着他们的推进,齐庄公感觉到难以呼吸,仿佛一座大山迎面压了过来。   随着一声嘹亮的铜号,迈动的脚步突然停顿,听惯了有节奏的哗哗声,陡然间声音消失,齐军没有感觉到轻松,只觉得这一刻仿佛是山崩地裂的预兆,这突然的禁止连鸟兽都屏住了呼吸,纷纷躲离了这片土地。   “披甲!”赵氏军官高声吆喝。   随着这声吆喝,刚才像雕塑一样凝立不动的赵兵活动了,他们纷纷将肩上的背包解下来,就在原地穿起了铠甲,这些士兵相互帮忙帮助对方系上铠甲的肩带腰带,稍停,几名辅助兵在队列中来回奔跑着,回收着士兵的背包。   像一阵微风吹过水面,水波荡漾一阵后,水面重新恢复镜子般的平静,这时,赵兵的本来面目呈现在齐庄公面前,齐庄公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全副武装的赵兵一身板式胸甲,头盔连上了面罩,冰冷的双眼隐藏在青铜的面甲背后,幽幽的,让人心里发冷。   阳光在胸甲上跃动着,也在戟尖上跳动着,活像风吹过池塘,呈现出一阵银光粼粼,只是这银光是金属的光芒,银亮的矩形戈被士兵们摆的很整齐,戟尖冲着齐军,枪头冲着苍天。   “持戈!”随着一声军令,赵军端起了长戟,军中的军鼓响亮,军令接二连三:“第二旅,左转,前行百步,左传,前行二十步!”、“第三旅,右转,前行百步,右转,前行五十步!”……   一连串命令有条不紊,随着这些军令,第二旅、第三旅、第四、第五旅来回调动着,不久,一个整齐的大方阵出现在齐军面前。   晋军的动作是那么整齐,那么不慌不忙,齐庄公虽然无数次参加齐国的联军,但晋国人在他面前排兵布阵,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以往他都在外军阵营,与晋国的其他附庸国一同战斗。如今见了晋人不慌不忙的节奏,齐庄公吸了一口冷气:“霸气,这就是百年霸主的霸气,好一个好整以暇!”   齐国将领默默无语,出逃的晋国大臣面色骄傲,栾鞅点着头,轻声赞叹:“这才是晋国军队的本来面貌。”   中行喜也在点头:“赵氏一向游于公卿之外,我每每听说赵氏治军严厉,有晋国‘最锋利的矛’之称,今天总算见到了赵氏的‘锋芒’。”   齐庄公在打哆嗦,但依然不服气的辩解了一句:“只有一万人!”   “全是戟兵”,智起轻声补充:“赵氏士兵兵种搭配非常完善,军队中应该配备弓兵,弩兵,甚至车兵……但赵武子的战车呢,他的战车一向以轻便著称,难道比步兵走的还慢?”   此时,战场上,鲁军在移动,向着晋国军队靠了上去,而熬战半日的赵氏骑兵也牵着剧烈喘息的战马朝赵军步兵身后走,只是那些人都被齐军忽略了,齐军的眼前唯有这一团火红色。   邢蒯淡淡的插嘴:“其实,赵氏与魏氏当中,究竟谁是矛,谁是盾,我国百姓向来议论纷纷,没有统一意见。因为赵氏也善守——如今赵氏的阵型已经列成,恐怕我军已经难以撼动赵军。”   邢蒯话音刚落,地平线上尘土再次扬起,远处,无数的战车冒出了地平线,一个个不慌不忙排成行军队列,慢悠悠的向这里赶来。   邢蒯慢悠悠的说:“三天,我们晚了三天,现在被赵军堵上了。”   栾鞅虽然是栾氏家族的人,但他毕竟不是宗主,能享受到贵族完整的军事体系教育,此时,看到远处地平线上赵武那面标志性的布旗出现,面对这位传说中的晋国副帅、晋国第一将,他也有点发怵,这时听到邢蒯的说话,情不自禁的随口反问:“战不战?”   邢蒯眯着眼睛,继续打量着地平线上的军队,嘴里唠叨:“有许国的军旗、还有韩氏的军旗,魏氏的军旗,孙林父的军旗……韩魏的军队虽然不多,但副帅跟韩氏、魏氏多年配合,最擅长发挥他们的兵力特色……这场仗,打不赢的。”   邢蒯这话令人沮丧,令人无可奈何,却又不得不承认。   起先赵氏出现的骑兵队伍,齐国人并不看上眼,因为骑兵在春秋时代是一种不成熟兵种,它们的攻击力比起战车来可以忽略不计,因为骑兵马上只有一名战士,而战车上却有三名甲士,远攻近战都让骑兵无可奈何。但现在赵氏的车兵也到了——虽然此时赵氏战车远在地平线处,还只是一个个移动的小火柴盒,但仅仅眼前这支纯粹的长戟兵,他们所显露的装备水平与训练水平,就不是齐军这伙乌合之众所能比拟的。   稍停,邢蒯继续慢悠悠的说:“走不脱的!赵武子擅长突击,如今他亲自赶到了,在面对赵武子的时候,即使楚王也不敢轻易走出自己的军寨,所以……请君上效仿楚王吧。”   齐庄公脑袋转了一个弯,才明白邢蒯的建议是什么——效仿楚王,那不是暗示他“宵遁”嘛。趁着夜色朦胧,丢下齐军的大部队,自己带领亲信武士连夜脱离战场,以此保全性命。   齐庄公马上喜欢上了邢蒯,多可爱的人啊,多高明的主张啊,我喜欢……齐庄公立刻手也不抖了,身子也暖和了,他和蔼的扫视着齐国将领,询问:“这二十万大军都是家乡子弟,谁替寡人把军队带回去?”   齐军将领无人应答。   这些勇士们在齐国的时候,称霸乡间,也算是一个乡中恶人,如今碰上了赵武子,他们突然觉得自己咱么看都是良善人,原来他们个个心地善良,特容易心软。   齐庄公有点不满:“即使赵武子带领全部军队赶到,他能有多少,两万人了不起了,我们可是有二十万大军啊。” 第一百九十三章 矛与盾的纠结   一名齐国将领弱弱的提醒:“其实,我们二十万大军这数目,是连辅助兵也算上的,真正能上战场的武士也就三万多。如今,经过连番战斗,现在能有两万人就不错了……虽然从数目上看,我们似乎比晋国人兵力雄厚,但晋国人有两万武士,按过去的惯例估算,我认为我们至少要十万士兵才可抵挡。”   齐军将领猛烈的点头……   这话虽然齐庄公心中也承认,他就是因为这原因打算“宵遁”的,但回想到自己曾耀武扬威,直接攻入了晋国腹地,怎么一转眼,曾经如狼似虎的齐军变的如此胆怯,非要十万武士才敢应战两万晋军,齐庄公觉得心里很不平衡:“好歹我们也曾万里突袭,一直攻击到绛城,怎么诸位遇到了晋国正式的军队,却连求战的欲望都没有了?”   智起摇了摇头,站了出来:“我智起不成器,愿为君上断后!”   邢蒯深深的盯了智起一眼,拱手说:“别了!”   中行喜随之拱手:“别了!”   这两个人说“别了”,而不是再见一类的话,栾鞅立刻明白过来,可是碍于齐庄公在面前,他不好明白的说出来,唯有拱手,郑重叮咛:“阿起,我护送君上连夜撤离,不要求你与赵武相抗多久,请你给我们争取三天时间。三天后,无论投降或者败亡,全凭你自主。”   智起点头,郑重承诺:“我一定为君上争取三天时间。”   深夜,齐庄公带领齐国几位重要将领,以及晋国大部分逃臣连夜逃亡,这一路奔逃知道天蒙蒙亮的时候,他回首眺望来的道路,闷闷不乐:“栾卿,这二十万士兵可是我齐国最后的青壮,智起能为我带回多少人?”   栾鞅把脸扭到一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齐庄公无奈,询问话最少的人——邢蒯:“邢卿,智起总算是智氏族人,赵武子会手下留情吗?”   邢蒯闷闷的哼了一声:“君上,赵武子报复心最重。”   齐庄公不明所以然,中行喜看到齐庄公依旧不明事理,他很无奈的解释;“君上,这二十万大军的命运,在他们攻击孟门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所以赵武子才要不依不饶的追击我们。我听说卫国现任国君斩杀了三百晋国戎卒,赵武子攻入帝丘后斩杀了三百家卫国贵族殉葬;我们二十万大军攻击到绛城,前后杀了不止两千名晋兵。   原本杀就杀了,可是不应该拿晋人的头颅堆砌成‘武军’,这是对晋国莫大的侮辱,赵武子这人报复心极为强烈,当初他率千人就敢追击楚王,如今他费尽心力,围住了齐国二十万军队……如果我们要能逃出一万人,他就不叫‘赵武’了。”   辛蒯这意思是:“赵武”这名字意思就是“报复”。   齐庄公愣了一下,很不甘心:“智起总算是智氏族人……”   中行喜打断齐庄公的话:“我与智起都是宗族里的旁支庶子,当初范匄煎迫我们的时候,连我们本宗都没有出面维护,赵武子虽然与智氏亲切,他能庇护我们这些庶子吗?”   正说话着,一轮红日跳出地平线,齐庄公看着地平线上腾起的红日,喃喃自语:“太阳升起来了!”   太阳升起来了,智起无可奈何的出营列阵,他昨晚已经安排人伪装成齐国国君,此刻他出营致宣战词,指着假冒齐国国君所在的位置,装模作样说:“智氏逃人智起,问候姐夫、副帅赵武子,我智起背离晋国,如今已经后悔了,若我重归晋国,不知道副帅能否庇护?”   赵武刚一张嘴,身侧的田苏抢先说:“当然可以,赵氏现在完全有能力庇护你!”   齐策立刻扯一扯赵武的袖子,连续使眼色,赵武不明所以然,只好闭嘴不说话。对面的智起听到田苏的答应,拱了拱手说:“虽然如此,但我智起深受齐国国君的庇护,请整顿你们的车马,请容许我与赵氏奋力一战。当然,此战无论成败,我智起都将向赵氏投降,只希望赵氏今后能予以庇护。”   田苏低声解释:“主上,智起也算是智氏的才俊,现在智氏家主智盈年幼,故此智氏支撑不起来,如果智起回归智氏,撑起了智氏家族,我们的力量会更加雄厚。”   齐策看了看左右无人,沉下脸来喝斥田苏:“苏,你虽然担当了一阵子赵氏家臣,可你出这个主意,就不应该再称呼我赵氏宗主为‘主’——如今晋国六卿当中,中行氏、荀氏程郑已占据两个卿位,如果智氏再崛起,今后还有我们赵、韩、魏生存的地盘吗?你这主意,心术不正!”   对面,智起静静的等待赵武这里的答复。   田苏恍然大悟:“没错,这是我田苏的错误,我们确实不应该收容智起。”   齐策马上接嘴:“既然如此,田苏,回到你的队列,我‘主’将要布置攻击了。”   田苏怏怏不快的告辞,向韩氏家丁走去。   这股韩氏家丁是最近来增援的,曲沃被攻陷后,田苏来告急,为此魏舒紧急赶回国内,一方面参与瓜分曲沃,一方面帮助国内主持抵抗。而韩氏在曲沃攻击战中伤亡惨重,获得的战利品却不多,韩起不甘心,命令田苏领韩氏士兵继续追击齐国军队——实际上是因为国内的勾心斗角已经结束,所以田苏的使命是:借助通报国内动态的机会,争取与赵氏采取统一行动。   田苏被呵斥离开离开,齐策望着田苏的背影,悄声提醒赵武:“韩氏离心了,田苏这个计策其实是在陷害赵氏,而我赵氏下一步将接任元帅的位置,所以三荀的强大是我赵氏的灾难。   晋国经过范匄这么一闹,今后公卿之间争斗起来,将再无顾忌,将无所不用其极。此前主上与智氏亲近,是因为智氏弱小。如果智氏得到了智起,因而强大起来,并与中行氏、荀氏联手,他们第一个可能对付的是我赵氏——因为在众卿当中,唯独我赵氏根基最浅,我们这次从下宫之乱复起,重建家族没多少年,而我们的地盘却最庞大,兵力拉的太散,更况且,现在智氏的士兵由我们支配,如果智氏重新独立,万一有人挑拨说我们吞没了智氏的财产,那智氏就是我们的死仇。   主上你瞧,现在范氏未去,田苏已经开始算计我们赵氏了……主上说的真对呀:没有永远的朋友,唯有永远的利益!现在,我们最亲密的盟友都开始背地算计,主上,今后的路不好走啊!”   齐策这么说,是因为……实际上,赵氏当然吞了一些智氏的财产,赵武把他当做理所当然的看管费,但春秋时代,照顾幼子的行为属于崇高的“义”。崇高是不能收费的。赵武“收费”照顾智盈,他觉得理所当然,别人却无法理解。在大多数人认为,你照看别人的家产,你的努力你就应该让那分家产出现增值,这增值部分你就应该分文不取。在此期间,你付出多少精心可以忽略不计,如此才显得高尚。   赵武从不是个高尚的义务劳动者。   得到齐策提醒,他轻轻点点头:“没错,智盈年幼,智氏的力量才任由赵氏支配,如果智起回归智氏,这股力量就不由我们掌握了,况且智起回归智氏,如果只对智氏有利,与我赵氏无干,那我干嘛庇护他?”   说罢,赵武轻轻挥了挥手,示意自己的战车向前答话,他坐在战车上,当战车行驶到距离智起不远的地方,赵武躬身回答,语气和蔼而平静:“我听说受人嘱托,当竭尽全力为对方完成任务——前几天的战斗都是栾鞅指挥的,现在轮到你指挥了,那么栾鞅一定悄悄护送齐国国君回国了。   我对齐国国君不感兴趣,但我可以猜想,你留下的目的是拖延我军,以方便齐国国君的逃跑……即然这样,请尽心竭力完成你的使命,在此之前,我无法对你进行任何承诺。”   智起点点头,他催动战车回到本阵,坦白的告诉齐军:“国君已经走了,我们的任务是掩护国君,我已经跟赵武子说好了,只要我们奋力缠住赵武子三天,三天后,赵武子将允许我们投降。而国君此时也安全了。   你们拖住了晋国的军队,让国君安全返回,国君一定会记住你们的功劳,会把你们赎回齐国。诸军,为了国君,请追随我奋力战斗,我只要求你们坚持三天。”   智起在这里鼓励士气,赵武已经回到了本军阵营,他唤过潘党与卫敏,叮嘱:“你们两个给我盯住智起,只要有机会,给我射死他,一定不能让他返回晋国。”   这时,齐国人擂响了战鼓,他们是想借着自己兵多势众的优势首先发起进攻,智起在兵车上鼓励士兵:“晋军远来,没有好好休息就投入战斗;他们人少,我们人多。所以今日第一仗,必须让晋国人恐惧才能赢得其后的喘息——不要管两翼了,前军只管向前,中军跟上,我们用人海战术淹没他们。”   智起要求不管两翼,也是因为现在情况变化了。晋军左翼是许国的军队与鲁国军队,有了许国军队做支柱,鲁国腰杆硬了起来,再不会退却了。而鲁国和齐国有仇——是生死大仇。平常跟齐军单独打斗,鲁国人心怯,但仗势欺人谁不会,现在有了晋国人撑腰,鲁国毕竟有三个军,一旦攻击左翼的齐国军队,齐军有可能陷入持久的鏖战。   有晋国人在旁边蹲着,智起不敢让齐军陷入这个局面。   晋国的右翼是骑兵,这伙骑兵已经纠缠齐国人三天了,刚才智起又发现,有一伙重甲骑兵加入到这伙骑兵当中,新出现的重甲骑兵连马身上都有铠甲,马上的骑士全身包裹在青铜甲中,活像一根金属柱子……智起虽然不知道重甲骑兵的威力,但他现在已经知道了一点基本常识:只要是赵武子琢磨出来的东西,无论怎么提防都不为过。   鉴于这种情况,智起决定采取中央突破战术——反正我们有二十万人,我便持续不断的对你的中央阵线发起冲击,一拨一拨调动兵力,单纯的用人数优势来压倒你,你晋国人不是能杀吗,我送给你人杀,看你能杀多少。   鉴于这种情况,智起排出的阵线是二十彻行的攻击阵线,每一彻行拥有三十辆兵车,气势汹汹的在军鼓声中向晋军推进——这种战术或许也可以称作“猪突战术”。   军号响动,赵军在调动兵力了,智起倾听着军号,有点纳闷。他是晋国人,而且是晋国大家族内的骨干力量,晋国的军鼓声自小听熟了,什么鼓点子是什么信号,他可以不加思索的说出来,但赵军使用的铜号让他很纳闷——这声音意味着什么指令?   不用他猜测,对面的赵军已经开始行动了,每一辆战车的间隙中鱼贯走出许多人,这些人手里拿着一个类似扫帚一样的东西,不,也不完全是扫帚,仿佛是倒持的镰刀——一根棍上插着一根水平的金属棒,像是戈,但没用刃,长度却要比戈还要长。   如果用现代话说,这是一根加长版的曲棍球棒。   赵军十人一组,用曲棍球棒像屎壳郎滚粪球一样滚动着几个半人高的草编圆球,这些人在鼓声中逐渐排列成一字横线,而后静静的站在那里——此时,齐军的战车正在推进。   赵军军号声又响,数名士兵手持火把奔出了本阵,这些士兵奔跑着,用火把点燃了一个个草球,那草球不知道夹杂着什么物体,特别容易燃烧,眨眼间,整个草团燃烧着浓浓的烈火,让周围的空气温度升高。   一声短促的军号响过,手持加长版曲棍球棒的赵军开始用球棒击打熊熊燃烧的草团,草球在他们的击打下,越滚越快,冲着齐军的战车滚动过去。   齐军战车上的车士见情况不妙,纷纷发箭射击手持曲棍球棒的赵兵,因为这些人还没有进入射程,大多数弓箭都坠落在地上,没有对他们造成伤害。   双方接近了,眼看快进入射程,手持群棍球棒的赵兵奋力击打了几下草球,草球在地上面跳了起来,带着熊熊的烈焰,带着炽热的火团,冲齐军战车扑过去——完成这些动作后,那些收取曲棍球棒,一转身,背冲着齐军,撒开大脚丫子向本阵跑去,让齐军的箭远远的落在他们的后面。   燃烧的火球欢快的在地面跳动着,越滚越快,每一次跳到空中,大火就腾地一下,变的体积更大,当草球落下的时候,火焰微微收缩,旋即,又重新跃向空中,齐军牵引战车的战马与牛焦躁不安,许多战马已呈现惊恐状态,御戎手忙脚乱的安抚战马与牛,车右见情况不对,把弓箭对准了燃烧的火球,频频射击着,试图阻止草球滚动。   一声战马嘶鸣,有一匹齐军战马终于忍受不住,横向跳动起来,齐军的战车车轮一歪,受不了车辕受不了这股横向的拉扯力而断折,战车倾覆。   越来越多的战马跳动起来,那些牵引战车的牛也眼珠赤红,用接近战马的速度横向奔跑,以躲避滚来的火球,眨眼间,齐军第一彻乱成一团。   此时,双方都在弓箭射程之外,齐军头彻混乱,并没有引来赵军的反击,对面的赵军似乎横下一条心来,打算打一场防守反击战。   混乱声中,智起听着对面一声声军号,远处,赵军队列里有一些人来回跑动着,不知在下达着什么命令,智起下令第二彻推进,命令第一彻幸存的车士用长戈挑开火球,打开前进的通道。   随着齐军的鼓号第一彻潮水般向两侧退去,战车上的车士脱去了厚重的铠甲,赤膊上阵用长戈挑动那些燃烧的火球,步兵紧接着上前,协助车士将草球拨拉的更远,并开始清理损毁的战车。   大约半小时后,齐军第二彻推进上来了,他们竭力模仿晋军的攻击姿态,用一种不慌不忙的速度向晋军推进,双方接触后,双方开始射击了。天空中交织着你来我往的箭杆,对面的赵军防护力惊人,铠甲单薄的齐军承受着巨大的伤亡,执拗的向前挺进。   齐军第二彻打残了,第三彻推进上来,相持片刻,赵军开始缓缓向两边移动,以让开齐军进攻的正面,回避齐军的锋芒。   第三彻打残了,智起毫不犹豫的调上了第四彻,第五彻,第六彻——他像用洋葱皮一样,一层层的拨开赵军的阵式,熬战当中,他没有注意到,赵军不是向后方撤退,而是向两边扩张,借着拉远双方的距离,以回避齐军攻击锋线。   赵军像牛皮糖,非常坚韧的牛皮糖,越向里面,受到的抵抗越强烈,智起已经投入第十彻了,现在他的战车也进入了赵军的射程里,智起感觉到赵军的箭越来越密,依仗铠甲的厚实,他已经躲过了三次致命的射击,身上的铠甲零零星星,插上了八九支箭。   智起越打越心寒,心里直纳闷:“怎么回事?怎么一接近这个距离,赵军的箭密了不止一倍?” 第一百九十四章 夸的人……无动于衷   正纳闷着,智起眼角瞥见一支箭从左方窜来,他轻轻移动着手里的大盾,将这支箭挡了下来,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他觉得右肩遭到重重一击,身子在车上晃了晃,智起抬头向右肩望去,顿时脸上变了颜色:“左边有箭射来,怎么右边也有箭射过来?”   正在这时,推进上去的第八彻突然间一阵混乱,战马与牛狂呼乱叫,但大地上仿佛生出了巨手,紧紧的拉住了他们的蹄子,战马与牛挣扎一番,终于力竭倒地。   推进的速度一旦迟缓下来,站在战车上的车士就是活生生的靶子,一阵乱箭仿佛倾盆大雨,仿佛追逐腐肉的苍蝇,嗡的落在车士的身上,车士们纷纷跌倒,有一位被射倒的车士临终前终于喊出他们混乱的原因,他手持着长戈,徒劳无益的在地面上拼命的划拉着,凄厉的喊:“渔网,地面上钉满了渔网,小心脚下!”   智起愤愤不平的呐喊:“晋国最坚固的盾就是这样吗?先是火草球,瓦解了我两彻的攻击,现在是渔网……我倒要看看这个最坚固的盾还有几层防御?”   智起连续催动兵力,让齐国步兵上前,用手中的长戈割断渔网,清理通道……陷入执著当中的智起没有发现,他的层层攻击并没有击溃赵武的防御,赵军向两边移开的彻行层层展开,赵武的阵型已经由方阵变成了雁形阵,齐军三分之一的军队陷入这个雁形缺口当中,饱受交叉火力的攻击。   不知不觉,等齐军干完清理地面的活儿,三分之一的兵力已经在无声无息中消失。   雁形阵三角缺口内,到处是齐军损毁的战车,到处是重伤倒地的战马与牛,垂死的齐军声嘶力竭的惨叫着,奄奄一息的齐军无力的呻吟,还有齐军那些猛士不甘心的呐喊。   在这场战斗中,齐军表现出罕见的坚韧,他们完全忘记了伤亡,损失三分之一兵力后,依旧一门心思专注的向前推进,仿佛沉静于游戏当中的骨灰级玩家,一心要把这场游戏打得通关。而他们的统帅智起更是其中的执迷者,他完全不计齐军的伤亡,不停的催促司鼓手敲动战鼓,催动齐军进攻。   稍后,智起的战车也进入雁形阵留下的三角地带,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被什么人盯上了,一股股莫名其妙的寒流不停的从尾椎骨上冒起,直窜头顶,但每次智起四处观察,总没有发现异常,这次也是,他用大盾遮挡住咽喉,四处观察一番,满目全是齐军的身影,天空中依然交织着你来我往的箭羽,阳光依旧那么灿烂。   智起低下头,大声吩咐司鼓:“击鼓前进,命令全军奋勇向前。”   智起没有察觉,在他低头的那一刻,左手不自觉的推了推大盾,让他的咽喉露出了一丝缝隙。当他吩咐完司鼓后,伸长脖子看了看,才一伸头,猛然间觉得脖子上多了点什么,仿佛长出一棵大树,他伸手摸了摸,摸到一根箭杆,还没来得及惊诧,猛然间,右边的喉咙又多出一根箭杆。   智起一下子觉得天空昏暗起来,眼前看不到一点阳光,他奋力用左手大盾支撑着身体,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嘴里却吐不出半个字来。   他想说的是:“好奇怪,我没有觉得半点疼痛。”   智起战死。   他的死亡仿佛重重的一击晨钟暮鼓,惊醒了陷于痴迷当中的齐军,齐军的司鼓首先反应过来,他停下了鼓槌,惊诧的四处眺望,心中说不出自己是想寻找射箭者,还是想观察齐军的处境。刚开始,他的眼睛没有焦距,脑海里各种思绪纷至沓来,等他清醒过来,鼓槌已经不知坠落在何处,而胸口与背部,一前一后插上了两支箭。   司鼓的喉咙还完好,他伸手摸了摸胸前背后,感慨:“好快的箭,我还没有觉得疼,已经扎进我的身体里。”   齐军鼓声停歇。   正在进攻的齐国人如梦方醒,他们回头仰望主帅的战车,只见主帅的战车停顿在战场上,智起的身子矮了半截,他跪坐在战车上,下巴搭在盾牌的边缘,一左一右两根箭杆仿佛是下巴上长出的胡须,直愣愣的支在盾牌边缘上,鲜血顺着盾牌流淌。   智起右边,司鼓已经歪倒在战车边上,他的胸前胸后同时存在着两杆箭,鲜血顺着这杆箭将车轮染的通红,而智起的御戎已经找不见了,仔细辨认才能发现战车车厢不远处横卧着一具尸体,这具尸体腋下、缺少铠甲防护的部位中箭——同样是一左一右两杆箭。   而牵引智起指挥车的战马与牛也都翻倒在地,它们还没有死,但每只前蹄都插着一杆箭,正侧躺在地上拼命惨叫,发出的声音震耳欲聋。   当啷一声,一名齐国车士手中的战戈坠地,这个坠地声仿佛首张多米诺骨牌倒下,立刻引起了连锁效应,齐军纷纷松手丢弃了手中的武器,跪倒在地上,向赵军投降。   渐渐的,赵军停止了射击,头排戟手停止了与齐国人的缠斗,逐渐与齐人拉开距离,稍停,整个残余的齐军一起放下武器,向晋军投降。   赵武的战车进入战场,他走到智起的战车旁边,看到战车上三名甲士凝固的姿态,他轻轻叹了口气,冲着死去的智起发问:“智起,我知道国君逃跑了,我知道齐军的主要将领都走了,但你为什么留下来,或许你想拖住我赵军的脚步,但你没想到吧,齐国人根本不经打,我的骑兵还没有投入战斗,战斗已经结束了。   你或许没有想到,我根本不在于齐国君主的逃亡,我看中的是这二十万壮丁。你没有想到吧,你的牺牲毫无价值?”   远处,田苏与齐策一左一右匆匆赶来,他们身后尾随着潘党与卫敏,这两人后发先至,抢先赶到赵武面前,一左一右的呈上弓,得意洋洋的炫耀:“幸不辱命。”   赵武赶紧冲这二位摆了摆手,大声说:“赏,重赏!你们二位赶紧帮我清点俘虏。”   田苏奇怪的看了一眼潘党与卫敏,眼珠一转,抢先说:“齐军的中军与后军还保持完整,想必很好统计,只是前军打残了,伤亡在八成之上。”   赵武转向齐策,下令:“执行什一律。”   田苏惋惜的说:“估计有十一万齐军俘虏,什一律执行下来,我们要杀一万一千人。”   齐策哼了一声,不满的斥责:“我晋国前前后后被这些人屠杀了两千人,当然要见十抽一,抽到死签的齐国降兵当场宰杀,以震慑降卒,报复齐国人的偷袭与屠杀。”   田苏嘴唇蠕动了一下,齐策马上用话堵住田苏:“我们已经开了杀戒,别管什么仁德了,霸主的威严接连二三被人冒犯,我们就是要让人知道,仁德的霸主在被冒犯的时候,也是有雷霆般的愤怒的。”   不一会儿,鲁军三位正卿,也就是三桓,兴冲冲的跑了过来,叔孙豹当先乐呵呵的说:“副帅,我们鲁军没有来晚吧?”   赵武点点头,夸奖说:“鲁军当然没有来晚,这次鲁军可以分享三分之一的战俘。”   田苏马上插嘴:“我们韩氏、魏氏愿意与鲁国人同等待遇。”   赵武轻轻摇摇头:“鲁国拿走三分之一俘虏,大约是三万人,魏氏、韩氏分享一万吧,如果还有些零头,我愿意再给韩氏分一点,剩下的,全属于赵氏。”   正在这时,许军统帅也乐颠颠的跑了过来,听到赵武的话,他不见外的说:“没问题,赵氏把剩下的俘虏全拿走,我们许国没有异议,只希望赵氏能给我们留一点汤水。”   田苏干笑两声,眺望着邾国方向,随口问:“我们还要追击齐国国君吗?”   齐策马上插嘴:“现在追击齐国国君,已经毫无意义,我们现在需要的是,把这庞大的战利品立刻押运回国。”   赵武望着齐国临淄方向,若有所思的说:“我听说有个词,迅雷不及掩耳……我赵氏连续作战,远远超过了一个服役年度应该作战的极限,现在也该回去休息一下了,我们立刻从卫国渡过黄河,穿越甲氏直接回国……”   赵武说的话前言不搭后语,但齐策明白了,他顺势补充:“从甲氏走陆路,还不够快的,不如挑选精兵,直接坐上卫国的战船,再到甲氏汇合赵氏战船……”   田苏是阴谋家,他也听懂了赵武的话,担心的问了一句:“有把握吗?”   赵武摇了摇头,诚恳的回答:“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于是,晋国的大军开始撤退,齐国国君顺利的逃入邾国,紧接着通过邾国返回国内……   赵武的军队回国途中,途径鲁国国都,鲁国国君盛情款待赵武,这次,鲁国人出的力少,在战场上只是扮演了一个打酱油的角色,事后却获得了大片的土地以及远远超出他们预计的战俘数量,鲁襄公非常开心,他盛情款待晋国军队,态度可谓前所未有的谦恭。招待赵武的宴席上,鲁襄公命人唱颂诗经中的《召南·野有死麋》,其诗词为:   “野有死麋,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林有朴樕,野有死麋,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舒而脱脱兮!无撼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这首诗歌中最后三句,描写亲热时女子发出的断断续续的三句请求的话:‘慢着点轻着来!’‘别掀动我的围腰!’‘不要惹得狗叫’——鲁国这是以男女之情比喻邦交关系,用青春女子的婉转求告表示鲁国对于晋国“行‘妾妇之道’”。意思是:你们晋国大邦应该以仁义抚慰我们诸侯小国,对我们温柔点。   面对鲁国的谦恭,赵武赋了一首《棠棣》,意思是:咱们还是以兄弟相安吧。   由此,鲁国君臣大为感激赵武,招待会结束之后,三桓出面,郑重拜谢赵武,执政叔孙豹开口颂扬说:“武子真是仁义呀,对我们鲁国关怀备至,简直让我们鲁国不知道该如何感激……”   赵武正在跟田苏与齐策窃窃私语,听到叔孙豹的颂扬,赵武打断对方的话,满脸的不高兴:“谁说我仁义了,我那么凶恶的一个人,怎么会仁义?卫国杀了我三百戎卒,我斩杀了卫国贵族三百家;齐国斩杀了两千晋国士兵,我斩杀了齐国士卒超过五万,我这样凶恶的人,也能算是仁义吗?”   叔孙豹咳嗽一声,义正言辞:“古之贤人常说‘忠、孝、仁、礼、慈爱’,所谓的‘忠’就是履行自己的职责,做事符合自己本身的身份(职业)。晋国是大国,是我们的霸主,盟约说‘大毋侵小’,您作为晋国副帅,帮助我们这些弱小者,维护了我们的尊严,履行了自己的职责。   此外,你忠于自己的国君,严格履行自己的职责,从不牵扯晋国卿大夫之间的内斗,这实在是忠诚的楷模……   所谓‘孝’,您以弱冠担当起赵氏复兴的任务,从一点一滴做起,使得赵氏家业能够重新崛起,对得起祖宗,对得起后裔,这就是最大的孝。   所谓‘礼’,您任职多年来,从不逾越自己的本分,坚持按照春秋规则对待自己的上司与部下,对待我们列国也总是谦恭,遵守礼仪接待;至于‘仁’——所谓内外有别,武子您是百战百胜的将领,杀场上认真对待自己的敌人,这是你的‘忠’,不是你的凶恶;是你的‘礼’,是你遵守为臣之道,是你在履行晋国副帅的职责,我怎么敢用凶恶来指责你?   武子你征战杀场这么多年,连我鲁国的百姓都知道,跟着赵武子战斗,从来不会吃亏,事后的战利品分割,你总是用功劳大小作为标准,这不就是你的‘礼’与‘仁’吗?   至于赵武子你对待自己的奴隶,对待自己的臣属,那也是充满‘仁’啊,我们鲁国就是因为你赵武子的仁义,得以侥幸避过灭国的灾难,也因此获得在齐国面前直起腰来大声说话的机会,全是因为赵武子你的仁慈啊,今后寡君还要多仰仗你的仁慈,才能够使我鲁国得以立足。”   叔孙豹是谁,是第一个评论“不朽”的人,他确定的“不朽”的标准是中华民族最终的“不朽”标准。此刻得到叔孙豹如此高的评价,赵武子心中没有觉得特别高兴,他只是觉得奇怪,莫非叔孙豹也是一个穿越人士,他比孔夫子提前数年谈到了“忠、孝、仁、礼”。   赵武子斜着眼睛看了叔孙豹半天,没发觉叔孙豹脸上的表情有什么异样,而对面的叔孙豹看到赵武这番模样,以为这是不胜惶恐的态度,他心中还直感慨:“不骄不躁,赵武子,大仁也!”   其实,是赵武误会了,在现代社会,中山国出土的青铜器铭文里,用它的鸟篆文字,铭文都是“天命、忠、孝、仁、礼、慈爱”之类不合时宜的东西。这说明,在春秋时代已经有了“忠、孝、仁、礼”的说法,孔夫子不过是总结了春秋时代的主流观念。   据说,赵武灵王灭中山国前,派侦察员刺探中山,回来之后这样描述中山王:“中山王喜欢跟知识分子交朋友,见到读书人就平等行礼。他经常送温暖下乡,到穷巷陋房里拜访离退休的老教授,问寒问暖。至于那些找不到工作的穴居之士(大约相当于现在的专家教授,亦即:专门对领导的主张进行学术性赞赏,及‘职业举手同意者’),也都奉为上宾,简直就像侍奉爹一样侍奉他们。”   史书记载,赵武灵王听到侦察者如此说,大惊失色,感慨说:“完啦,这不是贤君吗,这样的贤君,我肯定打不过他了。”   侦察员说:“不然。以我之见,中山王喜欢让专家教授营造自己喜欢的舆论氛围,并召到朝堂上奉为显贵,他已经不知道事情的真假,只知道沉醉于自己制造的虚假气氛当中,结果将士们就没有激情在外杀敌。   他上尊那些听他话、帮他编造事实的学专家者,那么农夫就不肯老老实实修理地球,都想着酸文假醋地跟学者学习拍马屁,说一些虚假颂扬的话,农田于是荒怠了,国家就贫穷了。这样的国家,不亡国才怪呢。您赶紧打它吧。”   赵武灵王听从了侦查员的建议,轻轻松松灭了中山国……   此时的赵武不知道原来时空的玄虚,他盯着叔孙豹看了半天,没发现任何异样,便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叔孙豹以为我赵武从不参与家族争斗,他错了。   告别鲁国君臣后,赵武进入戚地,在孙林父的领地登上了战船,逆流而上,向晋国进发——真实的历史上,赵武父辈、叔叔举家罹难,自幼幽闭山中,从他步入翻覆无定的政坛以后,人生惊涛骇浪,几度荣辱起伏,仅仅四十岁的他突然厌倦了险恶的官场。   岁月蹉跎,人生虚妄,这个年纪的赵武多想高翔远引,羽化登升。但他一度拥有的绚烂梦想,却建功太难——晋平公不是励志图精的开明君主,谗邪图私的各家族同僚也不是他的知音。回首往事,他人生一场,蝇营狗苟,“蛆虫相争于粪土,满头白发来偏早,到手黄金去已多”。   所以,赵武与齐国交战后,大获全胜的他面对范匄的私欲膨胀,极度心灰意懒地,同年冬天,再返回晋国途中他去河南温县冬祭了祖爷爷赵衰,此后便如垂死老人般,颓废地消耗完了自己梦中寄客般的俗世生涯,不久带着极度精神抑郁症死去了。   此时,整个中国正在经历千年未有的大旱……   此时,现在的赵武怀着一肚子阴谋,行进在归国的路上。 第一百九十五章 全是音乐惹的祸   关于晋国这一年的大旱,史书上还有另一种记载:传说卫国国君被拘捕押送晋国时,曾在濮水边打尖休息,半夜听到美妙的琴声,就让他的乐师师涓把旋律记了下来。到了晋都,晋平公在施夷台款待,酒过三巡,卫献公站起来祝祷说:“我在濮水边上得了首新曲子,请允许为您弹奏。”   爱好音乐的晋平公听了很快乐,不错啊,卫君要用音乐颂扬我,这简直是……太客气了。   于是卫献公请来卫国乐师师涓,让他坐在师况身旁演奏。   一曲未终,师况随即制止道:“这是亡国之音,千万不要奏完它!”   平公问:“这个曲子是怎么来的?”   师况回答:“这曲子是商朝的乐师‘师延’作的,是给商纣王创作的靡靡之音。后来周武王伐纣,师延从朝歌向东逃命,跑到濮水就投河自尽了。这曲子一定是他们在濮水边听到的。凡是听过这曲子的,他的国家必将削弱,所以您千万不要听完它。”   师旷如此说,一个千古疑问产生了——古代没有录音带、没有电台,生活在春秋末的师旷,是怎么知道这首音乐是几百年前的商代音乐?音乐这东西,可不是口传心授能熟悉的,除非师旷亲耳听过——那么,最后的问题是:谁会演奏这首绝传的商代音乐,并把他演奏给师旷?   当时在场的人,没有在意师况话里的漏洞。晋平公最喜欢声色,便要求师涓把曲子演奏完了。   琴声缠绵凄婉,平公听罢,十分喜欢。   音乐平息,平公问:“这曲子叫什么名字?”   师况回答:“这就是《清商》。”   平公好奇的再问:“这清商该是世上凄美的曲子了吧?”   师况:“不如《清徵》。”   平公:“我可以听听吗?”   师况:“不可以。古来只有德义之君才可以听《清徵》,您的德行衰薄,听不得。”   平公:“寡人只是喜欢音乐艺术罢了,您还是弹弹吧!”   不得已,师况接过琴来弹奏《清徵》。弹罢一段,只见十六只黑色的仙鹤从南方飞来,聚集在宫殿门口;弹罢二段,黑鹤排列成行;弹罢三段,群鹤纷纷昂首鸣叫,展翅起舞,鸣声曼妙悦耳,上达于天……   在座者无不惊叹,平公更是大喜不已,举觞而起,为师况敬酒献寿。   重新坐下,平公又问:“这《清徵》该是世上最凄美的曲子了吧?”   师况:“不如《清角》”   平公:“我可以听听吗?”   师况:“不可以。从前黄帝在泰山之颠召集鬼神,他乘着象辇,六条蛟龙一同牵引。毕方驾车,蚩尤在前开道,风伯呼风净道,雨师降雨洒道,虎狼跑在车前,鬼神跟在车后,地上匍匐着灵蛇,天上飞舞着凤凰。就在这次大会鬼神的时候,皇帝创作了清角这支曲子。现在您的德行衰薄,听不得。听了恐怕对您有所不利。”   平公:“寡人只是喜欢音乐艺术罢了,您还是弹弹吧!”   不得已,师况操琴弹奏《清角》。   弹罢一段,只见一片黑云从西方逼来;   弹罢二段,狂风突起,暴雨骤降。席上,帷幕裂了,杯盘破了,房瓦掉落,满座人一哄逃散,平公被吓得爬在廊室里不敢动弹……   于是,晋国大旱三年,赤地千里,平公本人也身染重病……   在这场赤地千里的旱灾当中,赵武的战船缓缓驶过旧都绛城,绛城城边,齐国人堆砌的武军依旧在那,赵武见到这一耻辱的标志,转身询问前来迎接的女齐:“怎么,这个武军还没有拆除?”   女齐躬身回答:“元帅自从曲沃回来后,除了他的儿子范鞅外,元帅再不愿意见其他外人。而范鞅目前正忙于瓜分曲沃,与魏氏、韩氏争的不可开交,故此忘了下命令拆除‘武军’。此外,如今国内士卒连番征战,武卫军三个师已经打残,再也征召不起来响应赋税的人,所以这座武军一直未能拆除。”   稍停,女齐松了一口气,说:“如今副帅回来了,那就好了,这段时间国内一切军务与政事都陷于瘫痪,副帅回来了,刚好可以让我晋国恢复元气。”   赵武忽然间想到,女齐真是当初押解卫献公回国的人,早听说卫献公将被释放,可是赵武回国的时候,卫国依旧没有君主存在,卫献公的踪迹似乎彻底消失了,赵武忍不住问:“卫国国君如今在哪里?”   女齐咧开嘴一笑:“原本君上打算释放卫国国君,但卫国国君却替宁喜与北宫遗求情,你想,如果宁喜与北宫遗若是无罪,那么谁有罪?究竟谁该替我晋国被杀的三百戎卒承担责任?所以君上改了主意,把他们继续囚禁在士弱的府上。”   赵武拍了拍船舷,大声赞赏:“很好,君上做得很好,扣留卫国国君,正方便孙林父巩固自己的领地,也方便我晋国稳固在卫国获得的领土。   另外,卫国国君也做得很好,没想到,这个从不肯为自己行为负责的卫国国君,这次居然肯为自己的执政求情,居然肯承担这个责任!”   稍停,赵武指了指绛都城外的武军:“把这座武军留下也很好,我们晋国百余年来,不曾被人攻入国内,但这几年,却三次被人入侵,留下这座耻辱的纪念碑,可以让国内的人都警惕,我晋国虽然强大,但是我们也有庇护不了自己国民的时候,让后世子孙永远警惕呀。”   赵武这么说,女齐在心中补充了一句:“我晋国也有庇护不了自己国民的时候——当我晋国大夫陷于内斗的时候,那时,即使我们很强大,也免不了被人欺负到头上。”   女齐思索着,把目光转向赵武,他嘴唇蠕动着,想说点什么,眼角突然瞥见两三只战船离开船队,在黄河北岸靠了岸,紧接着,一队士兵匆匆的走下了战船,向着远处奔去——所谓“远处”,指的是赵氏领地方向。   那队奔向远方的士兵打着齐策的旗帜,女齐嘴唇动了动,马上又装作若无其事,转过脸去望着河岸。   河岸上,赤地千里。   女齐叹息了一声,感慨说:“自开春以来,今年滴雨未降,许多河水已经干涸,露出了河床,河里的鱼鳖躲在烂泥里头苟延残喘,原先韩氏、魏氏、智氏以及曲沃栾氏,拥有的土地都是良田,如今这些人的土地上,田地大块大块的龟裂,种下去的粮食多数旱死,今年粮食减产已经成了定局。   粮食还则罢了,今年我们国内的青壮要么在征讨曲沃,要么随你出战国外,由于井水枯竭,河水断流,我们连战马都纷纷渴死,牛群更是大面积死亡,而山中的野兽由于青草都已经干枯,也无法获得食物,连道路两边都可以见到饿死渴死的野兽,这真是一场灾难啊。”   稍停,女齐又补充说:“听说甲氏倒因此因祸得福,原先甲氏到处都是沼泽地,无法开垦出良田,这次干旱过后,甲氏的泥塘变成干枯的硬地,而湖泽则变成水田,各家族都因为干旱而缺粮,唯独赵氏例外,赵氏因为有甲氏存在,倒是不缺粮食。”   女齐说这话的时候,河岸上星星点点散布着行走的旅人,这些旅人神情疲惫,边走边大声喘息着,不过,河岸边的树木还是郁郁苍苍,只是滔滔不绝的黄河水水位线至少下降了两米左右,而沿着河岸,由近及远的地方仿佛是一副由绿到黄的调色板,越靠近河岸,颜色越是浓郁,而远离河岸的地方,色彩由淡绿变成苍黄,最后变成了一副沙漠的泥土色。   田苏轻轻摇头:“往年的时候,河岸两边全是络绎不绝的商队,但现在河边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行人,没有马队,没有车队,看到大家走路的神情,都懒洋洋的,仿佛随时要倒地。”   赵武问了一句:“国君采取了什么措施?”   “大司徒(韩起)在曲沃城下打了一年仗,如今又忙着跟魏氏、范氏、中行氏瓜分曲沃,农事上哪有时间过问?”   赵武再问:“我甲氏的粮食足够吗?”   女齐知道赵武问的什么,他拱手拜谢:“赵氏如果肯拿出粮食来,今年我晋国各家族都不用饿死了。”   赵武咧嘴一笑:“说得那么凄惨……哪有那么严重,我们可是天下霸主,大不了要求各国用粮食缴纳征税。”   女齐眼前一亮:“副帅回来了真好!这一年来,国事陷于停顿,副帅回来后,可要好好整顿一下国事,再这样下去,我们晋国不用人打,自己就要饿趴了。”   赵武侧目望向女齐,连女齐这么正直的人都说出这番话来,看来……   这年秋,赵武入城,入城后,赵武目视田苏,频频用眼色示意,眼神里饱含着怂恿——你快建议呀,你一建议我就同意了,黑锅你来背,咱是一个憨厚人,就保留仁义的名声吧。   田苏被逼无奈,在赵武的目光压迫下勉强建议:“主上不如先去宫城,问候一下君上。”   赵武笑了,他要的就是这个建议。想当年栾氏叛乱的时候,范匄也是先入宫城,绑定了国君,这才开始对栾氏推起屠刀……   赵武非常愿意虚心的听取部下的建议,他领着大部队浩浩荡荡入城,宫城门口,赵成接到消息,来到宫城门口迎接父亲,恭敬的行礼说:“儿臣恭迎父上得胜回军。”   赵武慢悠悠的下了战车,表情平和的走到赵成面前,搀起儿子,端详了一下说:“我儿已经长大了,嗯,今年该成婚了,父亲给你找一个好女子……元帅最近怎么样?”   赵武最后一句话故意用最轻描淡写的口气问,他入城后,并没有受到任何阻碍,事情顺利的难以想象,这种顺利倒让赵武有点心虚。   范匄怎么了?自从曲沃一战之后,他完全不处理事情,只让儿子与公卿大夫交涉。按说范匄这个人羞耻感很稀薄的,他完全不可能因为羞耻感而不愿意见公卿大夫。   难道范匄老了,打算急切的推出自己的儿子?   或者,他想借助剿杀栾氏的余威,扶持自己的儿子尽快上位?好让范氏后继有人?   赵成听到父亲谈起自己的婚事,脸色稍微红了一下,这个一向木讷的青年人难得对父亲显出孺木的神情,他靠近父亲,用讨好的口气低声说:“有传言,范匄在围攻曲沃的时候负了重伤,但范匄不愿意让人知道,故此隐瞒了他的伤势。”   赵武点点头,用鼓励的目光怂恿田苏,田苏恍然大悟:“这才对,范匄才华惊人,精明无比,曲沃战后他既不管战利品的分配,也无心处理国事,按照范匄的脾气,趁胜追击,赶尽杀绝才是他的秉性,他不应该无所事事消磨时光啊——唯有他重伤才能解释这一切。”   赵武连续冲田苏使了几次眼色,田苏已经成了睁眼瞎,他装疯卖傻,向赵武建议:“主上胜利回国,当尽快与君上献俘太庙。”   赵武耐不住了,他跺了跺脚,下令:“命令赵氏武士进入宫城,严密控制宫城防卫;命令晋国国都开始戒严,命令武卫军登上城墙,把守新田城各个城门,没有我的命令,禁止任何人随意出入新田城……”   歇了口气,赵武再度补充:“通知士弱,调遣新田城的巡警上街巡逻,执行戒严令,命令各大家族待在自己的府邸,不得随意上街,凡有上街需要者,可以向副帅府提出申请,经副帅府发放许可的信物,才能走向大街。命令巡警,见到手中没有信物在大街上游荡者,立刻发动攻击,杀无赦。”   下达完这一连串命令,赵武留下其他人执行命令,自己带着叔向与女齐一起走进宫城,求见晋平公。   宫城内,晋平公正在欣赏音乐,陪坐的是他的囚仆卫献公,歌舞声声,晋平公快乐的忘记了时光,侍卫们传来赵武求见的申请,晋平公小手一挥,兴奋的招呼:“副帅回国了,快快请进来。”   晋平公的父亲晋悼公与赵武是幼年的玩伴,晋悼公临死前把晋平公托付给赵武,晋平公对赵武也有了一份类似对父亲的感情,而赵武出战在外,前面传来消息说是他大胜齐军,战利品中,晋平公也应该享受一份,他自然很快乐了。   赵武进宫,恭恭敬敬、一板一眼的向晋平公行礼,平平淡淡的讲述自己的功绩。他的功绩当中有分裂卫国的功劳,晋平公一个小孩,忘了要求卫献公回避,赵武也假装卫献公是一截木头,完全无视的当着卫献公的面陈述自己的战功。   卫国已经被分裂,卫国的统治基础,士大夫阶层已经遭到了赵武的严厉打击,许多中小贵族被赵武借口附从叛乱,攻击晋军而加以斩杀,卫献公依旧保留在名下的卫国东部领土,已经人口少的连一个三流国家都不配自称,故此,卫献公的嗜好就是献,他的不负责任使卫国由一个二流大国,沦落到苟延残喘的亡国边缘。   卫献公听了赵武的叙说,脸上青一块白一块,而晋平公少年心境,完全不知道体谅别人的喜怒哀乐,只知道拍着手夸奖赵武的功劳,赵武见到这场面不合适,他打量了四周,试探的问:“君上,师旷怎么不陪伴你?”   师旷不在,晋平公周围只剩下一队马屁精,连个提醒他的人都没有,以至于他现在表现的非常失礼。   晋平公噎了一下,像个怕受父亲责备的小孩,胆怯的扫了一眼的右手——他的右手是与范匄关系密切的马屁精乐王鲋。   乐王鲋清了清嗓门,回答:“师旷前不久替国君弹奏了一曲,没想到乐曲太长,而师旷年纪大了,谈到最后大汗淋漓,回去后受了凉,一病不起,这几天已经陷入垂危了。”   赵武看到自己如此暗示,晋平公不觉悟还则罢了,连乐王鲋这样的成年人都没有察觉,他阴起脸来,训斥说:“乐王鲋,我晋国商议国事,一个囚徒怎么有资格在旁边倾听?请引领卫国国君下去。”   囚徒指的是卫国国君。   乐王鲋尴尬的笑了一下,软弱的辩解:“君上正在与卫君讨论音乐……”   赵武严厉的回答:“我正在与君上讨论国事。”   乐王鲋尴尬的起身,拱手说:“卫君,请随我来。”   乐王鲋转身出殿,赵武继续向国君汇报:“随后我引军南下,在鲁军的帮助下,堵住了齐国国君的军队,齐君宵遁,二十万齐国士卒……其实没有二十万,他们出兵的时候也许有二十万,但等撤回到鲁国,已经剩下十六万左右的士卒。我军斩杀了三万余人,另有一万多名伤者,也全部一个不留,事后还执行时一律,见十抽一斩杀了一万余名齐国俘虏。最后投降的齐国士卒合计九万七千人,鲁军分走三万人,卫国获得七千人,我带了整六万俘虏回国,韩氏、魏氏、智氏各得三千五,我给国君献俘一万两千人,请国君赏赐胜利者。”   晋平公傻傻的反问:“副帅的意思呢?” 第一百九十六章 我动手了   赵武回答:“这是赵、韩、魏、智四家献俘,君上可以留下一半,剩余的一半回赐我们四个家族,而后承认我们对于卫国、齐国的占领与瓜分……”   晋平公不知稼穑之难的忧虑说:“今年大旱,我的领地里粮食受灾严重,我要这六千俘虏干什么,养不活啊。”   赵武直起了身子:“现在是秋末,国君应该立刻发布命令,要求各诸侯国来晋国‘听成(听取征税安排)’,然后要求列国用粮食抵偿征税,当然,我们也不能劳顿各国,就以粮食当前的价格折算,列国去年交纳征税多少,全部折算成粮食,命令各国交纳,如此一来,我们度过大旱毫无问题。毕竟现在才是秋季,即使收成再不好,一两个月的粮食还能应付,一两个月后列国的粮食到了,我们度过灾荒应该不成问题。”   正说着,乐王鲋神色慌乱的返回大殿,走到赵武面前跪下,叩头说:“副帅,我乐王鲋忠心国事,所作所为,没有辜负国君啊,请副帅手下留情。”   晋平公好奇的问:“鲋,这么慌乱做什么?”   乐王鲋看着赵武,不敢说。晋平公再三催促,赵武也是一副好奇的神情,被逼无奈的乐王鲋悄声说:“臣下到了宫城门口,被宫城守卫挡住了,守卫们说,没有副帅的手令,任何人不得出宫。除非……”   乐王鲋顿了顿,担心地望着赵武:“他们说,除非有副帅手令,否则,谁都不准出入宫掖!”   晋平公从没有想到赵武会害自己,所以他不以为然的转向赵武,催促说:“寡人请卫君来欣赏音乐,也没有其他的事情,如今卫君要回府,副帅就写一份手令吧。”   赵武爽快的答应,乐王鲋看着赵武书写的手令,不敢去碰,叔向看不过去了,安慰说:“鲋,你只管拿着手令去。”   乐王鲋还是不敢动,女齐眼珠一转,笑着询问赵武:“我等入宫,是否也不能随意出宫?”   赵武光是微笑,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女齐叹了口气,劝解乐王鲋:“既然这样,你就拿着手令交给宫城守卫,请他们派人去安置卫君,至于你我,不如就在宫城住几日吧。”   晋平公扫了一眼乐王鲋,发觉乐王鲋哀求的目光,他不解的望向赵武,询问:“副帅这是为何?”   赵武身子挺得笔直,淡淡的回答:“有些人……闹的太不像话了。”   晋平公皱了皱眉头,也很烦恼第回答:“是呀,几个家族打来打去,竟然打了一年之久,我晋国田地干涸了,粮食歉收,国家储备粮库空了,谁都不理,只顾打来打去……副帅既然回到新田,就不要躲避了,也该管一管那些人了。”   赵武点头,躬身行礼,而后转身向女齐、叔向、乐王鲋宣布:“君上有令:‘始祸者死’——各家族中,挑头闹事的死路一条。咱得听国君的话,谁都不能先动手。”   晋平公摸着下巴反问:“我还说过这个话?这话,别提有多么正义感了,是我说的吗?”   赵武点头:“君上英明!”   乐王鲋打了个哆嗦,试探的提醒:“虽然,范氏武士经过一年的战斗,现在已经大部解散回家,但范氏毕竟是大族呀。”   赵武笑起来,他的笑容在乐王鲋眼中简直就是狞笑,在晋平公看来充满慈祥。只见赵武狞笑着冲乐王鲋吩咐:“你去把中行氏以及荀氏请到王宫,就说我回国了,正在与君上献俘太庙,请这两人立刻进入宫城,陪同君上献俘太庙。”   乐王鲋看了看晋平公,晋平公不仅完全没有发觉赵武的意图,还玩闹心理发作,一叠声的催促:“快去快去,听说齐国的歌舞姬很不错,不知道副帅带来了多少齐国乐舞姬,我们赶紧把献俘太庙的事办完,嗯,虽然献俘太庙的事很威风,但寡人还是迫不及待想清点一下自己的战利品,咦,副帅,能不能先清点看看有没有齐国的乐师,再去献俘太庙……”   乐王鲋迟迟疑疑不敢动身,赵武没有理睬乐王鲋,转身向叔向吩咐:“你去通知韩、魏两家,依旧是那番言词——请他们陪君上献俘太庙!”   叔向爽快的起身,乐王鲋一见叔向动身,赶紧拽住叔向的袖子,央求说:“咱俩的职责相同,我同你一起出宫。”   叔向仰天一笑:“好胆你就去通知范匄。”   乐王鲋打了个哆嗦,弱弱的嘟囔:“范匄的才华……他是个束手待毙的人吗?如此一来,新田城可又是一场血腥啊。”   叔向冷笑一声:“国君说了,‘始祸者死’——谁敢先动手?”   乐王鲋悄悄辩解:“那么赵氏这次,不是先动手吗?”   叔向哈哈出殿,边走边反问:“谁说赵氏要动手?”   两人在宫门口分手,叔向直接冲南门而去,他要先到赵武府上通知赵武家人。乐王鲋在宫门口站了一会儿,转身迟迟疑疑的先到程郑府上,懒洋洋的通知:“你姑父回国了,正在与君上商量献俘的事情,通知你去参加。”   程郑赶紧起身:“姑父这是有大功啊,先帮我晋国平定了卫国,使我晋国获得一位贤臣孙林父,还获得卫国一半的领土,而后一战击溃齐国主力,使得齐国的狂妄受到惩罚,我该去祝贺姑父……请等等,等我更衣。”   程郑穿好官服,邀请乐王鲋一同回宫城,乐王鲋别有意味的告辞说:“我还要去通知中行吴,你—直—接—去—宫—城,一路上不要停留。”   乐王鲋把几个字咬的特别清楚,程郑是聪明人,他听了一愣,想了想,慢慢的吩咐侍从:“拿我的铠甲来,重新给我拿一件外袍,把我刀剑提上。”   侍从们小心问:“要带多少护卫?”   程郑(荀郑)盯着乐王鲋,乐王鲋面无表情,程郑又想了想,轻轻摇头:“五十名武士,足够了。”   乐王鲋轻轻点头,小声提醒:“我出宫的时候,发现田苏正在调动巡警,现在,新田城想必已经戒备,请你约束家族武士,不要随意上街。”   程郑眼珠转了转,一摆手:“把弓收起来,我们不用带弓箭。”   乐王鲋赶紧拱手辞别了程郑,转身向中行吴家中走去。这两家挨得很近,中行吴得到消息后,也高兴的说:“我去通知元帅,齐国人入侵的时候,元帅正在竭力平息栾氏叛乱,如今齐国得到惩罚,想必元帅也很高兴。”   乐王鲋轻轻摇头:“我出宫的时候,得到命令与叔向分头行事,晋国六卿个个都被邀请了,唯独范氏,副帅没有派任何人去邀请他。”   稍停,乐王鲋小声的补充:“如今街上已经戒严了吧,田苏正指挥着少司寇府的巡警队上街。”   中行吴摇头:“这样不行,我晋国刚刚经历过一次家族争斗,如果再来一场家族争斗,我晋国就元气大伤了,这不行,我非要去邀请范氏。” 仈_○_電_ 耔_書 _ω_ω_ ω _.t x t 0 2. c o m   乐王鲋见目的达到,转身告辞,他前脚走,程郑冲进中行吴的府邸,急忙问:“乐王鲋刚才对你说了什么,我不放心,特地过来看看?”   中行吴满脸不高兴:“他说副帅回国,将与君上献俘太庙,六卿人人都请到了,居然没有邀请元帅。我认为这做法很不妥当,正打算去范氏府上,邀请范鞅同行。”   程郑摇头:“乐王鲋走后,我去打探了一下,如今少司寇府已经封锁了各个街道,传闻君上下令:始祸者死。另外韩氏、魏氏的宗主已经入宫,大夫祈奚、羊舌氏、籍氏、张氏等中小领主都入宫了,我们两家族再晚一点出发,恐怕是最后入宫的——我已经去通知士弱,请他入宫主持公道,你什么也别说了,跟我直接走。”   中行吴不甘心:“怎么能这样呢?剿杀栾氏叛乱,也是为了国家啊?”   程郑正在拉扯中行吴,听到中行吴依然不开窍,他停住了脚步,反问:“这次攻击曲沃,中行氏还剩下多少兵力?”   中行吴愣了一下,程郑马上又问:“几大家族中,谁没有参与攻击曲沃,谁的力量最完整?”   中行吴慢慢的回答:“赵氏跟齐国二十万军队死战一场,恐怕伤亡也不小。他现在的力量,或许还不如我们?”   程郑跺脚:“赵武回来了,你说武卫军听谁的话?……叔叔,你怎么这么不晓事,现在新田城中,最大的武装力量是宫城守卫,还有谁,手头力量比宫城守卫部队更强?赵武子进入了宫城,那群宫城守卫就找到了主心骨,更何况……赵武是带军回来的,我听说他的军队没有穿越棘门,现在新田城城门已经封闭了。”   中行吴晃了晃脑袋,张口还想辩解几句,程郑马上又加了一句:“智家那小子还在武子那里学习,我听说姑父(赵武)对他不错,所以……就是赵氏上了台,我们有什么损失?过去我们三荀与范氏亲密,但我们又有什么收获?中行喜与智起被赶出国外,可见范氏虽然与你亲密,但他做事的时候,何曾顾及到这份亲密?”   中行吴悚然变色:“你说的对呀,我中行氏、荀氏响应范氏的号召攻击曲沃,导致家族武士死伤累累,事后曲沃的领土却要分给魏氏,我们填上了家族的精锐,替范氏消除了灾祸,收获却不如智家那小子,智家那小子待在赵氏的羽翼之下,坚持不参与攻击曲沃,如今损失不大,这一趟攻击卫国与齐国,收获反而不小。   嗯,我听你的,直接入宫城拜见副帅……”   中行氏答应了,范氏最后的盟友也倒向了赵氏。   等中行氏与程郑路过范氏府邸的时候,他们还特意向府门口瞭望了一下,只见范氏门口布满了持戈的武士。赵氏大将武士昆正坐在战车上打盹,他身边还摆放着一架大型的床弩……   中行吴轻轻摇了摇头,打消了通风报信的念头,尾随着程郑进入宫城。   宫城大殿里,各家族首领基本上都到齐了,韩起冲迟到的中行氏与荀氏眨眨眼,魏舒则一脸不满的瞪着中行吴——此前,中行氏仗着与范匄关系密切,想争夺曲沃的归属,两家闹得很不愉快。   殿内,赵武正在跟国君闲聊,晋平公拉着赵武的手,正不满的唠叨:“赵卿,我跟着成哥(赵成)去你南郊的府邸玩耍了几次,那座府邸建的真漂亮,我听说你在赵城的房子更是‘美伦美央’。   如今天下平定了,诸侯都已经屈服于我们;齐国二三十年里,恐怕无力与我们交锋,我身为天下霸主,住的屋子却如此寒促,真让我心里不舒服。阿父,明年诸侯会盟的时候,你能否考虑一下,把‘征税’给寡人多留出一点额度来,替寡人建一座新屋子?”   在场的大夫祈奚哼了一声,似乎想劝谏,但另一位德高望重的晋国大夫张老微微摇头,阻止了祈奚发言。   如今师旷不在,连一个开口训斥晋平公的都没有,而赵武对晋平公简直比对自己的儿子赵成还要溺爱,他点点头,理所当然的说:“没错,我听说雄伟的建筑,鬼斧神工的技艺,也是一种国家征服的手段,那种非人的力量所能修造出来的宏大建筑,可以从心理上摧残其它国家国民的自信,并让他们自觉自愿的屈服于我们的文化优势。   如今我从齐国给君上带回来一万俘虏,这一万俘虏闲着也是闲着,刚好让他们活动一下,等明年开春的盟会结束后,我将在新田城东郊规划一座巨型园林,让天下各国感受到我晋国的国力强盛,以及建造技术的先进……放心,君上,这一切交给我了。”   祈奚终于忍不住了,他插嘴说:“副帅,如今天下大旱,我晋国的百姓连肚子都填不饱,你却要虚耗民力,修建一座仅供国君奢侈玩耍的宫殿,如此穷奢极欲,我晋国还有希望吗?   况且现在天下何曾太平了,秦国虽然跟我们签订了合同条约,但秦人反复不定,我们能相信这份盟约吗?楚国这几年都在修身养心,天下大旱,位于南方的楚国河泽密布,恐怕影响不大。而我晋国这几年战争不断,内乱不休,人家楚国在休养的时候,我们仍在战斗,国内的青壮非死即伤,在这个时候,你不加抚恤百姓,却要消耗国力修建一座奢华的宫殿,如此下去,我晋国就要亡国了。”   赵武轻轻一笑:“我晋国重视商业,商业上最基本的原则就是等价交换。如今天下大旱,确实,我们首要的重任就是抚恤灾民。   但天下从来没有免费的午餐,我们拿出粮食来赈济我们的百姓,反过来百姓也总要为我们做点什么,以抵偿平白支付给他们糊口的粮食。如此才是等价交换——我把这一策略称之为‘以工代赈’。   没错,现在正是天下大旱,百姓们活不下去了,但你听说过‘不吃嗟来之食’吗?我听说齐国大旱之后,就有这样一位骄傲的人,宁肯饿死也不愿吃别人施舍的粮食,连齐国人都有这样的尊严,难道我晋国百姓没有尊严吗?   既然如此,我们就让百姓用做工来抵偿国君支付给他们的粮食。在这种情况下,越是天下大旱,我们越要加大各地的工程量,用巨额的粮食支付百姓,以方便他们度过这个灾荒年——我这么解释,祈大夫还有什么疑议?”   张老连忙打圆场:“武子的经营手段果然不同凡响,现在天下大旱,国内粮食大面积欠收,我们本来很惶恐,如果照这个方式募集百姓,投放巨量的粮食,使得百姓不仅能够有尊严地养活自己,还能让家中的妻儿老小衣食无忧,那么我们晋国或许能够度过荒年……只是,粮食从哪里来?   武子刚才说要投放巨量粮食,如今山中的草木已经枯黄了,许多百姓已经饿得开始吃树皮,谁家还有富余的粮食?”   赵武回答:“河泽——在当今这种紧张的情势下,我希望各家族除留下必要种子,把其它的粮食全部调用出来,一起交付给国君,由国君统一调配,至于各家族支付的粮食,事后我一定会补偿,并按各家族贡献的力量,计算各家族的功勋,或者用钱财,或者土地,予以补偿。   我知道,天下虽寒,但各家族的粮仓并为空,齐国都有富豪有能力施舍‘嗟来之食’,我们百年霸主,应该比他们还富裕,在此,我恳请诸位把存粮全部拿出来,支撑过这个冬天。另外,秋末的时候,我打算派出一支船队,在河上捕捞鱼虾,甚至进入海中……我听说海中有一种巨大的鲲鱼,身子足有百十头大象那么大。   十年前我就筹划着捕捞这种鲲鱼,如今饥饿已经难免,秋天的时候,我亲自带船队去捕捞这种巨鱼,只要能捕捞上两三头,就足以让一万人吃饱……”   祈奚扫了一眼在场的人,他目光闪了闪,摇着头说:“我看副帅要筹办明年的盟会,今秋也不必亲自出马,这点小事,让下面人去干得了。”   祈奚的说话,跳过了对赵武要修建巨型宫殿的指责。   刚才赵武说把粮食交给国君,这是晋国执政惯常的说法,执政有权打着国君的旗号做事,所谓“交给国君”,实际上是交给赵武统一调拨。   相对于范匄来说,赵武在国内卿大夫中的名声好得出奇,他一般不涉及家族争斗,平常袖手游离于大臣们的勾心斗角之外,这反而给他增加了一份神秘感,如今他一发令,人人都知道,晋国的气候要变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人心向我不向他   之前,晋国大旱,元帅范匄却忙于剿杀曲沃的栾氏;齐国入侵时,副帅赵武在卫国帮助平定晋国的北方,元帅范匄依旧专注于围攻曲沃,两相一比较,便是一向自诩为公正的祈氏与张氏,也不免偏向了赵武。   所以祈奚就暗示赵武:国内问题不解决,你说你要亲自带队去捕鱼,这是不负责任,在这个紧要关头,咱家不许你走。   祈奚的话引起了一片响应,士大夫们正在说着,大法官士弱走了进来,他还没有开口,张老咳嗽一声,提醒说:“士师已经到了,献俘太庙的仪式可以举行了。”   各家族首领闻声站了起来,一起簇拥着国君向殿外走去……他们都忘了,献俘太庙仪式当中最重要的一位正卿没有到来,那就是晋国元帅、第一执政范匄。   献俘太庙这件事晋平公爱干,这事挺有荣誉感的,他在晋国各家族首领恭敬的簇拥下,按照礼仪完成了所有工作,而后,家族首领们便在太庙商量起战利品的分配。   大多数家族没有参加对卫国、齐国的战争,所以欲望都不高,再加上现场还有祈奚与张老,有这两个一贯公正的人坐镇,大家都不好意思争,所以战利品被顺顺利利的分配下去,等走出太庙,祈奚眺望了一眼范匄府邸方向,轻轻的摇了摇头,张老注意到对方的动作,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表示赞同。   倒是叔向这个铁杆赵派大臣无所顾忌,他注意到祈奚与张老的动作,把这两人的心思直接说了出来,还装模作样的感慨:“没有了范匄在,似乎大家都不会争斗了!……好啊好啊,这样和睦的分配战利品,才是我晋国大夫应该做的。”   这是一个敏感话题,现场没有范匄在,虽然事情的处理公正了许多,但现在大家都不敢谈论这个话题,许多人只是别有意味的盯了叔向一眼,便匆匆离开太庙,只有女齐轻声责骂了叔向几句,告诫对方:太庙神圣,不要乱说。   范匄府上,范鞅正急的团团乱转,不一会儿,一位家臣走了进来,范鞅连忙揪住对方的衣领,问:“怎么样,你们出去了吗?”   这位家臣拱手回答:“我们说出去买水买菜,门口的卫兵倒没有阻拦,只是他们分出小队士兵,寸步不离的跟随我们,说是打算保护。因为他们看的紧,我无法去中行氏府上,只好去中行氏家族开的米店里,悄悄跟掌柜说了几句,拜托他捎信给中行氏。”   范鞅暴躁的松开了对方的衣领,跳脚谩骂赵武,稍停,另一位家臣匆匆跑了进来,汇报:“我去了魏氏府上,魏氏家臣回答说,家主魏舒已经去了太庙,不过他收下了我的信件,答应给传递。”   范鞅急着问:“你去魏氏府上,门口的卫士是否派人尾随?”   那位家臣回答:“自然派人尾随了,但我想魏氏与赵氏关系也不错,他们恐怕不会刻意阻止,所以我大摇大摆的去了魏氏。”   范鞅连胜称赞:“好,很好,你办事得力!”   眨眼间,又一名家臣跑了进来,汇报说:“各大领主已经散了,我刚才看见各家族的旗帜都从太庙出来,赵武子的旗帜直接去了南门,大约是回府了。”   范鞅连声催促:“那就再派人手,快去中行氏、魏氏府上联络。”   正说着,一名家臣慌慌张张的跑过来,连声说:“主上醒了!”   范鞅顾不得了,他转头向范匄屋里跑去。   范匄屋里点着许多烛火,让屋内的气温显得很燥热,空气中除了蜡烛燃烧的烟味外,还有浓重的香料味,以及一股淡淡的腐臭气息。范鞅窜进来的时候,范匄正被人扶着,小口小口的喝着肉汤,见到自己儿子慌慌张张的跑进来,他皱了皱眉头,有气无力的说:“慌什么,天塌不下来,你闲着没事待在府里干什么,我不是让你多走动,多联络公卿大夫吗?”   范鞅连忙汇报:“赵武子回来了,他一进城就宣布全城警戒,还调遣了武卫军一个旅在我们家门口,堵住了前后门,虽然人员进出并不禁止,但戒备的很严。”   范匄目光闪了闪:“他是想对我们动手!”   范鞅回答:“没错,我听说他召集各家族献俘太庙,唯独不来我们府邸,连通知一声的样子都做不出来,我看他是打算下手了,我真是小看了这个人,一向以来,我看他总是回避我范氏的锋芒,甚至宁肯躲在国都之外,我以为此人生性软弱,却没想到他竟然如此狂妄,胆敢向我们范氏动手?哼,没想到我范氏日夜提防,却栽在这个从不参与家族争斗的赵武子手心!”   范匄眯起眼睛,似睡似醒的沉默了许久,范阳不敢惊扰他,不知过了多久,范匄睁开昏沉的眼睛,缓缓的叙说:“我刚才回忆了一下,仔细回忆了一下赵武子一生的经历,分析此人的性格,这才发觉,此人做事从来就是胆大包天,狂妄不是问题,关键在于——他总是能做成!   想当初,他第一次参加鄢陵之战,就敢带领千余人单骑走马追击楚王——他成功了!当初我在军营里,听到他去追击楚王,直笑这位小娃娃不知天高地厚,但他却带回来一个师的楚军俘虏,还斩杀了天下第二将潘党。   后来,先国君欺负他弱小,屡次派他担当断后,然而无论形势多么危急,他总能完好无损的大摇大摆返回国内,他总是成功。   攻击陈国,攻击顿国,攻击郑国,他每战必克,发动家族报复,他灭了一个中山国,这个人啊,一旦动手,他总能成功。这已经不是狂妄了,我确实小看了他,以为他躲在国都之外,是回避我的威严,避让我的权势,却没有想到这个人从来不软弱,他只是没有找到突袭的机会。”   范鞅撇了撇嘴:“这小子这次只是侥幸得手罢了,如果不是父亲伤重昏迷,约束不了卿大夫,哪会让他找见机会,将我范氏囚禁在府中。”   范匄咳嗽了一声:“没错,他这次是一次突击,突击的我范氏措不及手,但你以为,如果我还能够管事,便不会让赵武子突击得手了吗?   赵武子,果然不愧是晋国最锋利的矛,他总能找见机会突击下手,如果我这次健康完好,也许赵武子会继续忍耐,绝不会发动突击——他总是这样,总是这样擅于把握机会。而我范氏却无法每日警惕,年年岁岁警惕他的突击。所以,真实的状况是:我范氏早晚有一天,会因一时的疏忽被他突击得手。这事不发生在今天,也会发生在明天。”   范鞅连忙问:“现在怎么办?”   范匄回答:“从曲沃回来后,我就在琢磨,我范氏这次恐怕树敌过多,引得国内卿大夫一片怨恨,原本我计划回国都后就隐退,而后扶持你上来,如此,国人对范氏的怨恨则归于老夫,你只管引领范氏家族继续前进。   赵武子这一手过后,正好我范氏顺势而为,有了赵武子的逼迫,国人或许会稍稍同情一下范氏,如此,他们的怨恨也能减轻一点,好得很!”   范鞅想了想,小心的问:“如今赵武子把我们堵在府中,父亲若想隐退,赵武子会肯吗?”   范匄点头:“他会肯的,赵武子上位以来,总是反复强调赵氏祖宗之法,他赵氏以执法严谨著称,老夫当政以来,并无罪过,剿杀栾氏,那也是遵从国君的命令。我范氏既没有触犯法律,赵武子凭什么动手?”   范鞅也明白了:“听说赵武子回府了,我这就去他府上责问,问问他献俘太庙,诸卿都邀请了,为什么独独缺少我范氏?”   范匄摇头:“不要去问,等他来。”   范鞅嘴硬:“为什么,父亲是元帅,是执政,献俘太庙,凭什么不让我范氏领衔?”   范匄的手有气无力的扬了起来,想敲打一下儿子,喘息片刻,他又把手放下来:“儿子,他哪里是想要献俘太庙,赵武子只是借助这个机会,让各家族表明态度,各家族首领一定明白赵武子的意思,所以他们都回避了我范氏不在太庙的事实,你去责问,说不定引得赵武子撕破面皮。”   范鞅还要辩解几句,刚才他派出去的几位家臣返回来汇报:“派去中行氏的人回话说:他们宗主已经安歇了,门口守卫没有让我们派去的人进;魏氏也用相同的理由打发了我们派去的人。”   范鞅跳脚谩骂:“我们为了魏氏,不惜拒绝了中行氏对曲沃的要求,他魏氏现在一口吞下曲沃,竟然对我们如此忘恩负义。”   范匄愣了一下,恍然大悟:“没错,这才是赵武子发动的理由,我们因曲沃的归属,让中行氏与魏氏之间闹起了矛盾,如今范氏已经孤立无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我身体好,还能管事,恐怕赵武子也会动手的。”   一阵寒流从范鞅头顶浇下,他喃喃自语:“没错,我们已经失去了中行氏与魏氏。”   中行氏与魏氏此刻并没有睡下去,他们甚至不在自己的府邸。两人回府后,稍稍一琢磨,赶紧驾起了马车直奔赵武府上,一方面他们想用积极的行动表明自己的态度,另一方面也是躲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   “范匄受了箭伤”,中行吴老实的向赵武汇报:“围攻曲沃的时候,一名栾氏勇士,嗯,大约是栾鞅吧,他射伤了范匄。事后范匄隐瞒伤势,不让人知晓。但他的伤势越来越严重,最近伤口化脓,常常昏迷不醒,范鞅忙着照顾他父亲,倒是很少出来花天酒地。”   魏舒还是第一次得到这个消息,他惊讶的说:“居然是这样,我说范匄在曲沃战后身披重甲巡视军队,说话常常咳嗽不停,原来他是用重甲掩盖伤势。怪不得范匄在曲沃战后,做事低调了很多。”   赵武笑而不答,他平静的转向中行吴:“很抱歉啊,这次与齐国交战,智起领军断后,混战中,智起阵亡,中行喜则提前跟着齐国国君返回了邾国。   我失手杀了智起,不忍再对中行喜下手,便放齐国国君逃回了国内。”   中行吴脸一红,答:“中行喜与栾氏交往密切,当初元帅想要处置他的时候,是我没有庇护好中行喜。”   实际上,中行喜的出逃还牵扯到中行氏家族内部的庶嫡争权,赵武当然不会揭开这个伤疤了,他淡淡一笑,回应道:“智氏这几年托庇于我的旗下,我也没能庇护好智起,倒是惭愧了。”   中行吴赶忙表态:“智起逃亡到了齐国,为了掩护齐国国君而断后,他的死是勇士的死,对得起智氏男儿的称号,死得其所。”   赵武听完这话,微微拱了拱手:“中行氏能够理解这点,我感到很欣慰,如今天色晚了,我才回家,请允许我回内院见一见家人。”   中行吴连忙起身告辞,小心的试探说:“如今快秋收了,我能否回领地,检查一下秋收状态?”   赵武扫了一眼中行吴,慢慢的说:“还是留下新田城吧。”   中行吴额头上冒出了冷汗,他谦恭的回答:“那我就留下来,听从副帅的吩咐。”   中行吴退下,与中行氏最近闹矛盾的魏舒冷眼扫着他走出屋子,冷笑着说:“这个时候,中行吴想回到自己的封地做什么,难道要回去召集自己的领主武装?”   赵武也是一身冷笑:“如果不看在智氏的份上,我会放他回自己的领地,倒要看看他怎么召集自己的武士?”   魏舒额头上也出现了冷汗,他其实也想请求返回自己的领地,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但赵武刚才那番话让他明白了,对面的这位副帅压根不怕范氏的亲信召集自家武士叛乱,他甚至巴不得对方采取极端行为,而后才方便采取强硬手段,对付范氏同党。   魏舒拱了拱手,立刻表明立场:“早些年间,家父曾与赵氏立下一个同盟协定,我魏氏现在愿意与赵氏重新确立这份盟约。”   赵武嘴角撇了撇,反问:“那么,魏氏不打算回自己的领地吗……我听说你们刚刚接手曲沃。”   魏舒赶紧回答:“我魏氏就留在新田城,就站在元帅这一边。”   魏氏、中行氏告辞之后,韩起带着儿子韩须上来,赵武还没来得及回后院见一见自己的家人,这两人已经大摇大摆的闯进赵氏的宅院,好在韩氏与赵氏向来关系亲密,憋了很久的赵武家眷也没有回避,紧着迎了出来,与韩起一起举行“家宴”。   饭菜摆上来,音乐响起来,舞妓们在场中舞蹈起来,赵武举着酒杯,冲韩起调侃:“以前我的府门口,人都说门可罗雀,今天我的府门口车马络绎不绝,但你韩氏倒是最后到的。”   韩起抖了抖一身的肥肉,举杯笑着说:“别人来你府邸,那是因为想讨好你,我韩氏来你府邸,是想讨好你吗?我韩氏还用讨好你吗,所以我最后来,就是打听到其他人都走了,所以专门来与你吃个饭。”   稍停,韩起又问:“我出门的时候遇到中行氏与魏氏,我听说此前羊舌氏、张氏、籍氏都跑过来了,你以前闭门谢客,怎么这次也招待起这些趋炎附势之徒?”   赵武不回答这个问题,他反问:“围攻曲沃,各家族伤亡情况怎么样?”   韩起哼了一声,他儿子韩须忍不住插嘴:“叔父,别提了,那个惨啊,元帅只知道催促各军轮番上阵,当齐国军队入侵的时候,元帅更是急了,他命令军队日夜攻打不停,先不说我们,武卫军调过去的两个师已经打残了,这两个师剩下的武士都凑不足一个整师。   至于各家族的力量,那更是没法提,我韩氏阵亡比率在五成以上,魏氏伤亡也不轻,我听说魏氏的武士有七成伤亡,幸好魏氏的武士一贯坚韧,他们竟能忍下这份伤亡,坚持战斗。不过战后魏氏的脸都绿了,我听魏家武士悄悄谈论,说是即使拿下曲沃,恐怕魏氏已经没有能力耕作那片沃土。   至于中行氏,我听说伤亡更惨,中行吴比较听范氏的话,士兵伤亡更加惨重,据说战后伤者复原的不足两成,许多人熬不过去,因为伤重陆续去世。   论起来,魏氏即使得到曲沃,似乎也不足以补偿他们的损失,曲沃城一直坚守到最后,所有的青壮都战斗到最后一口气。城破的时候,连妇女儿童都拿起了武器……   最让人郁闷的是,弩弓的发明反而是造成我军重大伤亡的直接原因。曲沃城墙高大,过去战斗是武士的事情,他们训练十多年,学得一身杀戮的技巧,现在一个小小的儿童,手持一柄弩弓,却能让锻炼身骨十多年,一身武艺的武士倒毙在城下。   这场战争没法打了,今后连小孩都是武士提防的对象,一名妇女无需经过训练,只要拿起弩弓,据险而守,就能让十名武士前仆后继……战争进行到这个时候,攻城战,似乎唯一的手段就是长久围困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渔翁得利   赵武轻轻点点头:“你听说过‘矛盾’的故事吗?据说一个商人在市场上卖矛和盾,他一会夸耀手中的矛无坚不摧,一会夸耀自己的盾坚固如山,有人问他,如果用他手中的矛刺他的盾,会发生什么状况?   攻和守就是一对矛盾,如今守城的人将城池修的越来越坚固,那么攻城的人就必须将自己的攻击力加强、再加强。   我在周王室的时候,曾遇过周王室的典藏官老聃,他告诉我:‘人心墙,不强’。他这话说得过去偏颇了,没有坚固的城墙,只凭人心,或许能抵挡守军的攻击,但伤亡必定很大,而在无险可守的地方,偏执的想依靠人心的力量进行守卫,是自寻死路。   然而,他说的话终究还有一定的道理,再坚固的城墙与险要都是靠人守的,如果没有坚定的守卫者,即使是险峻的关卡,也是坦途。有了坚定的守卫者,再加上坚固的城墙,结果就是你们现在的局面:攻击者伤亡惨重。   然而,明明是叛逆,为什么栾氏的守卫者一直如此坚定?我认为,是他们有怨气!   我一直不赞成攻击栾氏,不是因为栾氏没有错误——他们确实攻击了国君,攻击了国都。从这方面来说,他们确实是叛逆,然而范匄做得太过分了,他动用国家公器掠夺栾氏的财产,强行排挤栾氏出国,整个栾氏都怀着一股怨气,这样的城池守军上下一心抵抗,不付出重大的伤亡,怎么可能攻破?   正确的做法是:围而不攻。并向栾氏领民宣布栾氏围攻国君,围攻都城的罪行,瓦解栾氏领民抵抗的心理,等到守军抵抗意志削弱下来,再进行攻击——范匄太急切了,原本一张盟书所能解决的问题,他日夜催军进攻,煎迫的越狠,栾氏领民的怨气越大。   到最后,即使大家攻下了栾氏,攻下了曲沃,能有什么收获呢:田地荒芜了,领民杀光了,城市被毁了,攻方守方都伤亡惨重,但那些被毁掉的田地是我晋国的田地啊,被杀掉的领民是我晋国的领民啊。”   韩起听了这话,默默无语,他举起了酒杯,用酒堵住了嘴。韩须不解,问:“叔父明知道这点,为什么当初不说?”   赵武微笑着举起酒杯,坐下;赵成默默的夹菜,倒是长的肉呼呼、体型很像目前的韩起的赵午,忍不住插嘴:“能阻止的了吗?元帅当初那么咄咄逼人,我父都不得不回避,怎能阻止得了?”   齐策马上沉起脸来,喝斥:“酒宴之上,怎有你开口说话的份?”   赵午是庶子,按照封建法则,为了维护家族嫡长子的权威性,即使他出的主意再聪明,赵武不能夸奖他,而家臣们也不允许他抢在嫡长子之前对事情表态。   对于齐策的喝斥,赵武不以为然。他心中一向没有嫡庶观念,总认为无论嫡庶,分那么清干什么,都是自己的孩子,不应该分出阶层等级来……然而在严苛的封建法下,在晋国激烈的家族内斗中,他也不得不维护家族的“一个声音”。   “齐策说得对,长幼有别,成儿没有说话,小午你怎么表态呢?……罢了,成儿逐渐年长,也该成家立业了,阿起哥,我替成儿求娶韩氏之女,如何?”   韩起大喜,他拍着桌子说:“早就该这样了,想当初你要娶了我妹妹,咱们两家岂不是更亲密?现在嘛,幸好你让儿子娶了我家丫头,这也不晚啊。”   韩须笑嘻嘻的向赵成举杯:“成哥今后成了我妹夫,太好了,以后我也可以像父亲一样,随意来赵家混饭了。”   赵武又转向二儿子赵午:“你哥哥成婚之后,我替你举行加冠礼,然后让你拜在哥哥门下,作为你哥哥的臣子,你可愿意?”   赵武说到打算给赵成娶韩氏的时候,智娇娇已经嘟起了嘴,眉毛扬得老高,但等到赵武安排好二儿子赵午,她的眉毛缓缓的放下,欢快的插嘴说:“不知道韩氏需要什么聘礼?”   韩起大嘴一咧:“赵氏如今富足啊,论起来赵氏的领地面积算是国中第一了,而原先的小贵族魏氏,自从拥有曲沃之后,他们的领土算是国中第二了。我韩氏贫穷,本打算要上个三千里之地作为聘礼,但我有一个想法——刚才武子说矛和盾,我突然想到,韩氏向来以擅射著称,如今大家都配备了弩弓,我韩氏的擅射显不出特长来,故此,恳请赵氏用床弩的设计图,再加上一千里的封地,三百户属民作为聘礼。”   女人都对财产比较敏感,智娇娇尤其喜欢计较陪嫁啊,聘礼啊的价值,她赶紧问:“我赵氏用床弩设计图、一千里土地,三百户属民做聘礼,韩氏的陪嫁是什么?”   韩起两手一拍:“我韩氏穷啊……你瞧瞧我这袖子,我的袖子磨破了,却连更换的衣服都没有,所以……我韩氏有什么看得上的,你只管拿,别跟我客气。”   韩起扯起袖子,倒让赵武想起了韩起的父亲,他闷闷的说:“阿起哥,若是韩伯还在,他不会扯起破烂的衣袖,向人诉苦。这身破烂的衣服他穿在身上,仿佛天下最华丽的衣衫——他从不以自己的衣衫褴褛为苦。”   赵武谈起了韩厥,韩起赶忙带着儿子避席而立,拱手:“我阿起遗忘了父亲的教诲,惭愧啊!”   韩起嘴上说惭愧,但他的神色并没有多少触动。晋国现在霸业稳固,公卿当中已经出现攀比奢侈的风气……当然,这股风气是由赵武首先发起的,谁让他把房子建的美伦美央呐。   如今,晋国公卿之间不再以艰苦朴素为美德,连国君都想着盖新房子,想着奢侈享受,相较之下,韩氏在这场家族竞赛中确实落伍了。与之相较的是,魏氏获得了栾氏的领土,奠定了此后战国时代魏国的领土基础,韩氏还是原来的领地,经过连年的战争,韩氏的领民已经不是原来的领民了,他们的家族武士伤亡惨重,却一无所获。   而且他们最大的伤亡是曲沃内战造成的。   赵武同情韩氏的衰落,晋国公卿之间的争斗是不进则退,韩氏的实力已经跌落到六卿当中的下游,所以赵武也不打算过度煎迫,他轻描淡写地吩咐智娇娇:“今年天下大旱,而且旱情如此严重,明年保不准还要继续旱下去,在这个困难时期,韩氏的陪嫁少,也就算了吧,你瞅着什么东西抵值,随便拿一点就行。”   智娇娇两眼发亮:“昔日韩伯曾被先君(悼公)赐给鼎器以及乐师,丝竹歌舞……我看不要多,请韩氏拿一套编钟来做为陪嫁,就已经足够了。”   韩起嘴里发苦,做一套编钟,既需要搜集大量的蜡做模具,也需要大量的铜,而且需要专门的技术,将每一支编钟调整的符合音律……这玩意在二十一世纪还是高科技,在这个春秋时代,除了几个特殊的专业人才,谁能完成铸造编钟的技术活。   而且编钟体积庞大,总重量以吨计算,在春秋这样恶劣的运输环境下,光是运输这套编钟就要耗费巨大。韩氏因为韩厥的功劳,被国军赏赐一套编钟,这相当于韩氏的祖传之宝,智娇娇这一开口……这套编钟确实可以抵偿韩起索要的聘礼。   但韩起不能不给,他苦笑半天,自嘲的说:“娇娇可是从不肯吃亏呀。”   赵府宴会正在进行的时候,齐国国君齐庄公在邾国旧领接到消息,说赵武已经在鲁国接受鲁国国君的宴请,听到这个过时的消息,齐庄公高兴的跳了起来:“太好了,赵武子既然已经抵达了鲁国,那么我等就可以动身回国了,再也不用担心路途上被赵武子偷袭。”   齐国的猛士们喜极而泣:“这下我们终于可以回国了,太好了,这些天来,我们天天躲在邾国不敢出城,生怕一离开坚固的城池,被赵武子像袭击楚王一样中途拦击,现在已经确定他到了鲁国,那么他的军队离我们至少一千里,咱们不用害怕了,可以大摇大摆的回国了。”   栾鞅脸上没有高兴的表情,他沉着眼睛汇报:“我们殿后的军队,智起已经阵亡,逃回来的士兵不及三千人,大约有五万人阵亡,战后赵武子执行什一律,当场斩杀了一万余名俘虏,将他们的头颅堆砌成武军……齐国这下子亏大了,二十万青壮啊,这需要多少年才能生养出来。”   齐庄公毫不介意:“胜利不是毫无代价的,我们突袭了晋国,攻击到了绛都之下,总要付出一些代价。栾卿无需心忧,你的才能寡人已经知晓了,等我回国之后,必定会重用栾卿。”   中行喜叹了口气,等齐庄公得意洋洋的准备马车去了,他低声向栾鞅抱怨:“智起的牺牲白费了,我离开智起之前,智起曾向我表示,若有可能,他会要求重新回到智氏。但他现在阵亡了,他曾经想努力拖延赵氏三天,却在头一天的战斗中阵亡,这一定是赵军攻击犀利,迫使他不得不竭尽所能,以至于当场阵亡。   赵军一天便击溃了齐国人的防御,原本赵武子有能力在战后追杀我们,但武子没这么做,反而转身回国了,这或许是看在智起的面子上,或者是不忍心让先元帅栾书绝后——面对我晋国大臣的牺牲,齐国国君毫不在意,他以为是自己的神灵保佑,这样的人,实在不值得追随。”   栾鞅摇头叹息:“我阿鞅岂不知道这个道理?但我们已经背叛了晋国,天下之大,我们还能去哪里?难道我们去投奔蛮夷楚国?再说,齐国在危难之中收容了我们,我们如果再度背叛齐国,恐怕天下之大,没有我们的葬身之地。”   中行喜叹气:“这是个什么天下啊!”   邢蒯闷闷的插嘴:“我们在晋国没有容身之地,难道我们做错了?现在我们处身齐国,虽然知道齐国国家虽大却没有担当,但我们还能到哪里去呢——这就是如今的时代。你做的对与错无关紧要,关键是你的立场必须正确。我们立场错了,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栾鞅仰天长叹:“春秋礼仪已经不存在了,这是个乱世啊。”   栾鞅只算别人的账,没有算自己的账——他祖父当初是军队元帅,享有“春秋第一阴谋家”的称号,他父亲栾黡把晋国所有的公卿都得罪了,而且临战私自撤退,使得晋国组织的伐秦战役半途而废……犯下了如此累累的错误,难道栾氏一点不该遭受报应?   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   栾鞅至今还没有这个觉悟。   此时此刻,卫国——不,现在应该说是:晋国戚地领主孙林父——正在收拾行装,准备前往新田城,他临行前吩咐儿子孙蒯:“赵武子允许我扩张领地,如今卫国没有国君,而我戚地的封地越大,晋国越会重视我们。   现在我去新田城,是相应赵武子的召唤去新田就职,我走后你尽力扩张,邻近地区愿意投入我孙氏旗下的,只管收纳,不服的人则挑起事端,能攻击就攻击,尽量侵占他们的领地,而后派出人手接管……”   孙蒯打断父亲的话:“知道了,父亲总是唠叨……父亲,赵武子急着催你去新田城做什么?”   孙林父是老狐狸,他虽然眼光不准,老是扶持了不该扶持的国君,但他的政治阅历还在,抛去了对“君权神圣”的狭隘性,孙林父看问题可谓一针见血:“嘿嘿,赵武子战败齐国之后,连打扫战场都顾不上了,把那事委托给懦弱的鲁国人,而后匆匆回国,我猜一定是晋国国内有了变故。   如今赵武子进入晋国国内,而后给我发邀请,这说明他已经有了必胜把握……我看晋国这次又要进行卿位调换。嘿嘿,谁会想到,一贯嚣张的范匄,这会儿竟然栽倒在向来仁厚、不牵扯家族争斗的赵武子手上。   父亲这是去新田城,为我戚氏(孙林父进入晋国体系后,以封地戚为姓氏)争取地位,我儿只管把戚氏守好,或许若干年后,我戚氏也是大国上卿之一。”   稍后,孙林父整装赶往新田城。   此时,郑国也在蠢蠢欲动,司寇(郑国的司寇相当于大法官)子产建议:“上次楚国讨伐我郑国,列国的军队中,唯独陈国对我郑国最凶残,陈国军队前进的道路上,麦田均被损毁,水井都被填埋,是可忍孰不可忍?   以前是我郑国力量不够,现在我们力量够了——这些年来,我们一直跟在晋国后面敲边鼓,不用朝晋暮楚的来回进贡,而我郑国地处中原腹心,土地肥沃,人口稠密,三年里我们专一侍奉晋国,国力已经缓过来了,虽然挑战楚国我们做不到,但收拾陈国还不在话下。   我们郑国毗邻南方楚国阵线,楚国现在正在喘息,无力进攻并挑战晋国的霸权,但楚国早晚有一天会缓过来,就像我郑国能缓过力气一样。如果楚国缓过力气,他们想挑战晋国的霸权,首当其冲就是我郑国。   楚国攻击我们,我们无可奈何,谁叫人家是超级大国。但楚国的属国仰仗楚国的威风,如果肆无忌惮的欺辱我郑国,那么我郑国便一年到头不得安宁了。所以我们必须惩罚陈国,必须趁着楚国还没有缓过力气的时候,狠狠惩罚胆敢狂妄的对待我郑国的二等小国。   陈国曾经凶暴的对待我郑国,如果我们严厉打击了陈国,今后一旦楚国缓过力气,想要进攻我郑国,那么我们所要对付的国家只有楚国一个,楚国的属国想想陈国的遭遇,就会对楚国的命令三心二意,甚至阳奉阴违,那么我郑国即使遭到入侵,伤害也可以控制在可以承受的范围内……所以,请让我们进攻陈国吧。”   执政子展有点犹豫:“晋国反复重申盟约:大毋欺小。我们郑国是大国,一旦侵犯了弱小的陈国,万一晋国责备怎么办?”   子产噗哧笑了:“我听说赵武子这次从齐国回军,军队行进的像风一样快,这是为什么,还不是准备针对范匄?赵武子擅长突击,他既然动手了,范氏怎么样也要伤筋动骨。范氏既然伤筋动骨,那么赵氏说话的声音就要响亮了。   陈国,它最不该得罪的就是赵氏,赵武子号称筑城大师,他给别的国家筑造过城市吗?除了陈国!陈国享受赵武子莫大的恩惠,却翻过脸来背弃了晋国,所以陈国的存在就是赵武子的羞辱,我们郑国替赵武子出了气,或许会受到赵武子的当面责备,但恐怕背地里,赵武子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我们……请让我们动手吧?”   子产无愧于优秀的政治家,他只是听到了片言只语的消息,立刻对晋国的形势做出了大致判断。   他的判断非常精确。   赵府举行宴会之后,第二天,范匄府上惊慌不安,中午时分,范匄清醒,他睁眼就问儿子范鞅:“你去联系中行氏、魏氏,这两人怎么回答?” 第一百九十九章 迅雷之下,不及掩耳   范鞅咬牙切齿:“昨天晚上,我派人去这二人府上,他们都说安歇了;今天早上我派人到府门口堵这二人,但这二人的武士却隔开了我派去的人,他们压根就不跟我家的武士交谈,直接去了宫城议事……我打算再派人到宫城门口堵他们。”   范匄有气无力的摆了摆手:“不要再找他们了,直接找找赵武子,你收拾一下,赵武子今天下朝后,必然来拜访我,你收拾收拾,准备与武子谈判。”   范鞅马上问:“怎么收拾?需要准备多少甲士?……我听说赵武子力大无穷,士兵少了恐怕对付不了他。”   “蠢材!”,范匄怒骂,但因为中气不足,这声喝斥很软弱:“你眼看着赵武子从军这么多年,他一旦发动攻势可曾给别人喘息的机会?唉,今天必定变化连连,只是你我困坐府中,不清楚外面的情况而已……”   正说着,仿佛证明范匄的话,范氏家臣跑进来汇报:“赵氏家臣齐策领着赵城、太原城的赵氏常备师入城了,他们接管了各处城门,凡出入者需要少司寇府上出录的凭证才可以进出新田城,据说赵成坐镇少司寇府,监管发放出入凭证。”   这名家臣刚刚汇报完,其余的家臣流水般汇报……   “武卫军第三师开始上街执勤,各府邸只允许一队人出府采购,凡同时出现两队人出府的,则其中一队将被监禁……”   “咱们府门口巡逻人数增加了,武卫军沿着府邸警戒,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韩须还从固宫搬来了几架床弩,正对着前后门……”   “街市已经戒严了,少司寇府的巡警禁止人随意走动……”   “封地传来消息,韩氏、魏氏已经在边境集结军队,另外,边境上突然出现大股戎氏、狄氏骑兵,家冢(贵族官家)上去责问,戎狄人说他们在护送商队前往虎牢……”   “戚氏(孙林父)带领一百辆兵车经过绛都,许国两百辆兵车正在接近绛都……”   “赵氏水军北上,接管了黄河北岸所有的港口码头……”   范匄喃喃自语:“迅雷之下,不及掩耳。”   日落时分,范氏府邸周围燃起了火把,范匄不出意料的接到通报:“听说元帅伤重,副帅前来探望,请元帅予以接见。”   听到这要求,范匄冷笑一声:“他还记得我是元帅……顺便问一声,他回国的军队穿越棘门了吗,穿过棘门之后,他赵武子首先见的应该是我,而后向国君交出弓箭,解散军队,如今他来见我,是向我显示他的威风吗?”   来通报的家臣神态光大,范匄喘了口气,摆了摆手:“罢了,我向你发什么脾气……嗯,似乎我现在也没力气向赵武子发脾气了,你请他进来吧,我就在病榻上接见他。”   范鞅在府门口迎接了赵武,他看了看赵武的左右,嘴唇边浮现一丝讥笑:这个赵武,果然是一点都不肯冒险,明明他现在占据了绝对优势,明明他的武力也算是晋国数得着的,但即使这样,赵武身边依旧是护卫丛丛,左潘党右英触,林虎那家伙提着一个脑袋大小的青铜锤尾随在后面,卫敏干脆提了一张上好弦的弩弓。而武鲋、赵成则领着赵氏的护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将范府所有的武士隔绝在外面,这些赵氏武士排成一条通道,通道中,赵武身穿重甲,背着手,东张西望的,悠闲地慢慢走来。   “我家父帅请你屋里说话”,范鞅上前拱手,行大礼参见。   赵氏武士还在列队行进,他们排出的人肉通道不停的向前延伸,但此时此刻还没有延伸到范匄的卧室。   “不急,我不急”,赵武手里提着宝剑,不慌不忙。   控制住前进的速度,等到岗哨排列到了范匄卧室门口,赵武才悠悠闲闲的走到范匄卧室的门口,他在门口稍稍停顿了一下,身后,韩起、魏舒气喘吁吁跑了进来,一叠声的表示歉意:“来晚了来晚了。”   赵武波澜不惊的回答:“只要来了,那就不晚,永远不晚。”   韩起抱拳拱手:“请!”   赵武也不客气,他抬腿迈过门槛,走进了屋内,陪伴他的四名赵氏家将用肩膀扛开范鞅的拦阻,毫不客气的进入屋内,占据了屋角与窗户,瞪着大眼睛望着躺在床上的范匄。   在侍女的搀扶下,范匄从床榻上艰难的坐起,他扫了一眼赵武身边的韩起与魏舒,斩钉截铁的问:“我儿范鞅可以担当什么职位?”   赵武一愣,他准备了满肚子的话,打算先从春秋规则谈起,接着谈论荣誉、职责、义务、法律……但范匄这句话,让他有使劲力气,一拳打在空气上的感觉。   挺郁闷的。   不愧是晋国第二才子,他没有纠缠于赵武的行动是否合法,是否狂妄,是否符合规矩,便直接开口询问:如果自己隐退,他的儿子范鞅能够从什么职位开始做起?   聪明啊,范匄太识时务了,他当机立断的宣布隐退,使得范氏家族轻松脱身,而儿子代替他进入晋国领导层,却又能完整的保护范氏的既得利益——在剿杀栾氏之后,范氏享有的一切既得利益。   赵武目光闪了闪,回答:“新的正卿,惯例从下军开始做起。”   范匄点头:“我儿子可以担当下军将吗?”   赵武想了想,回答:“可以!”   范匄的要求不高,赵武有点郁闷的发觉,面前这个老人使用了一张金蝉脱壳,让他准备好的雷霆打击全部落空了,这一刻,他真希望范匄再强硬一点。   范匄没有强硬,他软弱的叹了口气,重新躺倒在床上,有气无力的摆了摆手,范氏家臣递上来元帅的虎符以及执政的印玺,范匄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喘息的,断断续续的说:“替我把这些转交君上。”   赵武下巴点了点,卫敏上前接过这一大堆印玺,范匄在床榻上摆了摆手,微弱的说:“老夫难得有清醒的时候,诸位且回去吧,老夫要睡了。”   赵武拱了拱手:“那我告辞了。”   出了范匄府邸,韩起也很郁闷:“这就完了?你布置了那么长时间,就这么结束了?”   赵武气的想吐血:“还能怎么样,范匄就要死了,如果不是他精力不济,垂垂待死,恐怕以范匄的贪婪,绝不肯让出权力。   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为了保全范氏,干脆主动让位,他这一让位,我们该怎么惩罚他,坐视齐国入侵?他已经引咎辞职了,我们怎能再用这个理由处罚他?攻击栾氏?栾氏叛乱的罪状是君上公布的,至于往前追溯,追溯他驱逐了栾盈,或者毒死栾黡,范匄做事滴水不漏,我们能找见证据吗?   只能这样了,这是最好的结局,范匄退让了,内战过后,晋国需要和平过渡,他把这个机会给了我,我怎能再度挑起内战?所以我只得捏着鼻子认了,否则,在他退让的情况下,我依旧不依不饶,那么发动内战的责任就是我赵氏。”   稍停,赵武仰天长叹:“这倒让我想起了先君悼公,悼公为政15年,始终不以士匄为正卿,并非他的才能不足,实在是他的德性太缺乏了,我们看人实在不如悼公。光看到范匄才华横溢,却忘了范匄的贪婪。”   魏舒叹了口气:“这样也好,我们晋国刚经历一场内战,范匄肯让出权力,使我晋国的执政权力平稳过渡,对国家也有好处,这几日新田城的气氛实在过于沉闷,这下子,各家族都能喘口气了。”   赵武无奈的点点头,他摆了摆手,下令:“撤出范府周围的警卫,撤出国都的戒严令,向各家族宣布范匄退位的消息,告诉各家族,范匄已经把印信归还国君。”   韩起想了想,也点头赞同:“这样也好,我韩氏伤亡过重,实在经不起另一场内战了。”   当夜,各家族得到范匄退位的消息,欢声雷动,强悍的范匄实在压得各家族喘不过气来,连先元帅栾书所在的栾氏,范匄本身的姻亲家族,都不免被范氏剥夺领地,剿灭一空,在此种情况下,晋国各大家族都唯恐被范匄找到茬子,借口侵吞自己的家族,如今范匄宣布退位,继任者是连奴隶都肯给一条活路的赵武,各个中小家族顿时像搬去了胸口的大石,感觉生活有了指望。   赵武走到新田城南门,也感觉到生活很美好,他神态轻松的对韩起说:“此时此刻,我想起了一首歌——《多好啊》。”   赵武不管不顾的哼起了歌词:“有多久没有注意阳光照在身上的感受了?   温暖,那最最单纯的温暖,   我们都有的;   有多久没有注意枝条初绿瞬间的喜悦了?   欣喜,那最最感动的欣喜,   我们都有的;   不是只有华丽的衣服穿在身上才会温暖的,   纯朴,那毫不在意的纯朴,   自由自在的;   不是只有惊天动地的方式才能得到满足的,   生活,那平平安安的生活,   才是珍贵的;   多好啊!   可以自由的去往想去的地方,   在天黑之前抵达自己的梦想,点燃一堆堆篝火,   促膝欢唱……”   韩起嘿嘿笑了:“纯朴?简朴?我从你的歌里听到了这几个词,你确信你唱的是这几个词吗?谁纯朴我不知道,但若说国内谁家妻妾穿的最华丽,还有比你家妻妾更华丽的衣着吗,好笑你还谈论什么简朴?”   稍停,韩起又点点头:“不过,你歌中那种淡淡的喜悦以及轻松愉悦的心理,我能够体会到,早先我曾对你说,打算开创一个我们的时代,现在我可以说,我们的时代正式开始了。”   没错,这个时代属于赵武,赵武是执政,如果非要给“执政”这两个字加上一个注解的话,那就是天下霸主的第一执政。   第二日天亮时分,范鞅向国君告白,范匄当夜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这个一生渴望不朽的政客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如果非要给他的死亡加一个注解的话,那就是:死于内斗。   范匄早晨告哀,中午时分,赵武宣布继位,成为晋国第一执政、元帅、中军将。稍后,赵武以晋平公的名义给范匄谥号为“宣”——这个谥号是中性词:圣善周闻曰宣;施而不成曰宣;善问周达曰宣;施而不秘曰宣;诚意见外曰宣;重光丽日曰宣;义问周达曰宣;能布令德曰宣;力施四方曰宣;哲惠昭布曰宣;善闻式布曰宣。   赵武的祖父赵盾谥号也是宣,然而,人们谈起赵宣子(赵盾),常常说赵宣子“善问周达”,执法如同中午的太阳般(重光丽日)酷烈。而谈到范宣子(范匄),则说这个人更加酷烈,在他的手下简直没法活,然而此人维持了晋国的霸业,使得诸侯在晋国面前不敢大声说话,这也算是一种“能力通达于外”……   范匄得到这个谥号,名副其实。   中午刚过,赵武派出中行吴、叔向作为国君的使者吊唁范匄,但紧接着,他便以国君的名义宣布了晋国新的六正卿顺位:   中军将、第一执政、元帅:赵武;   中军佐、第二执政、副帅、兼任大司空:韩起;   上军将、大司徒(相当于国家总理,主管徒役,兼管田地耕作与其他商业税入):中行吴;   上军佐、司寇(相当于司法部长):魏舒;   下军将、中尉(相当于组织部部长,或相当于古代吏部尚书,主管选任贤能,拔举官吏):士鞅;   下军佐、内史(相当与税务部部长,或古代户部尚书,职掌国家租税、钱谷与财政收支):程郑;   除了这六正卿外,军中五吏为:女齐为中军司马(此后女齐以司马为姓,成了中国司马氏的第一人);   苗贲皇(即鄢陵之战中的厉公高参,从楚国逃亡来的楚国名臣)为中军司空(主管军队的日常训练);   籍谈(籍氏出于姬姓,为晋国公族。从一个叫做孙伯黡的开始,掌管晋国官方典籍,所以别为籍氏)为中军侯奄;   祈午(祈奚之子)为中军尉;   张君臣(张老长子)为中军舆尉(管理战车及修理战车的匠人);   军中五吏为亚卿,担当这些职位的,除了苗贲皇外,其余四个人都是大领主。大领主之下是若干担任文职的中小领主,比如羊舌肸(叔向,为少司寇)、羊舌鲋(叔向兄弟,为寇佐,即少司寇佐官)、梁丙、辅跞、乐王鲋等人,大大小小都得到了一个官职。   当晋国大小领主们谈官相庆的时候,范匄的葬礼却显得有点凄凉,这位晋国第二才子死去后,晋国大小的公卿们甚至懒得去吊唁一番,他们连表面工夫都完全不顾,范鞅在这种情况下,刚开始怒火万丈,但稍稍冷静下来,却感到一阵阵寒冷。   想当初三郤成了晋国的怨恨对象,他们倒台的时候,晋国上下拍手称快,并群起而攻之,如今这种待遇轮到范氏,这让范鞅越想越后怕,他赶紧备上重礼,赶到赵武府上,哀求赵武参加范匄的葬礼。   赵武犹豫了一会儿,爽快的答应了:“不管怎么说,先元帅带领我们稳固了晋国的霸业,他对晋国是有功的,明日一早我就去吊唁。”   范鞅感激不尽,叩头拜谢,告辞而去。等他走后,齐策上前建议:“主上,人常说一不做二不休。家族与家族之间,轻易不要挑起仇恨,一旦有了仇恨,今后两家族之间便是死敌。主上逼迫范氏退位,仇恨已经种下了,范鞅不是个蠢笨的人,相反他的精明想起来让人害怕——在这个时候,范鞅肯忍下仇恨,低声下气的来恳求家主,这样的人如果容忍其壮大,今后我赵氏便不能安睡了。”   赵武微笑着回答:“当年有人谈论我赵氏,说到祖父赵宣子(赵盾)待人严苛,必然为赵氏埋下灾祸,但赵衰留下的恩情还在,故此赵盾的儿子还能安然度过余生,但等到赵盾的孙子这一辈,恐怕赵氏的灾害就要来了。   若干年前,范鞅在秦国的时候谈论栾氏,也认为栾黡把所有人都得罪了,栾氏的报应必然应在栾黡的儿子这一代,果然,他说对了。现在看看范氏,难道不是同样的道理?范文子(士燮)待人和善,他的恩惠遍及晋国各家族,连我加冠的时候,也受到范文子的鼓励,所以我不忍心过于逼迫范匄,然而,范鞅这一代,我已经没有顾忌了。前车之鉴,范氏还能往下传几代?最多等到范鞅的儿子那一代,范文子留下的恩惠远去,范匄留下的酷吏被各家族下一代继承人铭记在心,我怕范氏不长久了。   这是天意,人在做,天在看。范匄动用国家公器满足私欲,晋国所有的家族都受到范匄的逼迫,范氏必将为这一行为而受到报应。只是上天的惩罚,不能由我这双手落实,我只管操起手来,坐看上天灭亡范氏,何必计较这几天的时间呢?”   稍停,赵武调转了话题:“当初我唱歌,你嘲笑我妄谈纯朴,马上你就知道我有多纯朴。” 第二百章 即将来临的“我们的时代”   韩起在旁边插嘴:“我等着瞧。”   次日,赵武一大早起来吊唁了范匄,稍后,晋国各大家族也装模作样吊唁这位前任元帅,仪式进行的很匆匆,因为中午时分,晋国新的卿大夫们需要召开大朝会。   大朝会一开始,赵武首先拿起范武子(士会)设定的法律,宣布:“晋国百姓这几年太苦了,大灾荒之下,人力是最宝贵的,所以我打算重新修订‘范武子之法’……”   赵武这么一说,士弱站起身来,拱手说:“老夫老了,请求准许我退休。”   赵武点头答应:“就让你儿子士瑕(也称伯瑕,是士弱之子,范鞅的堂兄弟)继任士师。”   士弱摘下冠带,赵武让士弱的儿子士瑕戴上大法官的帽子,而后指点着范武子修订的晋国法律,说:“这部法律中,光是削鼻子的处罚有一百四十多处,至于砍腿砍手的刑罚更是不计其数,诸位知道国都内现在最畅销的商品是什么——是假鼻子、假手、假腿。   我晋国连续战斗百余年了,最近发生的内斗,惨烈的让国内青壮为之一空,现在我们缺人手啊!而重新生育一代年轻人,需要二十年的时间,我等不及了:目前齐国还没有最终屈服,齐庄公还没有受到惩罚;而楚国这几年正在恢复气力。我晋国又遭遇大旱,国内粮食大大不足……在这种情况下,如果百姓犯一点小错,就要被割鼻子砍手砍脚,他们都残废了,我晋国还有足够的武士上战场吗?   所以我准备废除所有的肉刑,改用当众鞭笞作为刑罚。我还听说如果当众鞭笞的话,如果每一鞭子都落实,十五鞭子就能把一个人打死,嗯,如果超过十五鞭子还打不死人,行刑者一定受了贿。而我不要打死人。法律也不能大开后门,便于人贪污受贿,所以刑罚的上限就以十五鞭子为限。   士瑕,你把刑法中的所有肉刑整理一下,以后削鼻子刑罚为例,换成当众鞭笞三下为代替——法律必须公开实行,不能隐蔽执法,所以鞭笞也必须在公开场合公开行刑,这是原则。至于剁手跺脚的刑罚,也换了,换成公开鞭笞五到十五鞭,依此类推,全面废除肉刑。”   叔向拍手:“全面废除肉刑啊,赵武子这么做,真是仁义,百姓以后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武子啊。”   韩起也赶紧帮腔:“不错,现在这个时候,人力最宝贵,犯一点小错,当众鞭打一番,作为警示已经足够了,一旦把百姓弄残疾了,我们不免还要养他们一辈子,不如让他们好手好脚的继续向我们纳税。”   中行吴也马上表态:“不错,废除肉刑,是一项善政,今后少了肢体残害,对百姓也是一件善政啊……然而,我觉得墨刑暂时不要废除,官员贪污,就应该实行墨刑作为警示,让他丢脸丢到大家面前。”   卿大夫们频频点头——范匄的贪婪实在让大家害怕了,故此在座的卿大夫们人人都觉得应该制止贪污现象。   赵武立即顺从民意……这些人现在齐声赞扬废除肉刑,他们早干啥去了?……啊,想起来,赵武自己以前对这些法律也表示了沉默,所以,他现在无权指责其他人。   也许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以前大家都觉得肉刑残酷,但总没有元帅提出废除,所以大家都得过且过。   稍停,中行吴又问:“废除肢体残害,百姓必定高兴,然而今年大灾荒,元帅先前宣布募集粮食,这些粮食该怎么分配?”   赵武胸有成竹:“以前我的领地里推行过承包制,税收管理完全承包给商人,由商人投资经营城市,这项措施使我的行政开支大大减少,以至于我可以腾出经费来,组建数千人的常备军。   刚才诸位谈到贪污问题,所以我打算这次赈灾粮食的分配也采用承包制,完全由商人承包——早先我跟你们谈论过以工代赈,所以我的赈济方案就是:以雇用商人进行承包的方式,完成国家工程,以此实行赈济。   具体方案是:首先测算一个工程需要多少人工,以及多少材料。材料的价格完全用粮食折换,支付给材料提供商,而人工费用……既然是赈济,我们就从宽计算,一个工人干一天如果吃一斤粮食的话,我按三斤支付,承包商从一个人头上挣取半斤粮食,提供人手的领主挣半斤粮食,剩下的则归那些劳动者。   这样一来,各位可以把家族中用不上的人手全派出来,我有多少算多少,各家族出动的人手越多,家族挣的粮食越多……此外,我还打算从各家族当中大量收购石头——没错,是石头。”   山西也是大理石盛产的地方,山西的大理石就是著名的山西黑、蒙古黑。此外,山西还有金碧辉煌、幻彩红、金碧辉煌、金线米黄、青玉石、松香玉、莎安娜米黄等等品种的大理石。   “国君打算修一座宫殿,我准备替国君修建一座彩色的石头宫殿。山林是各位领主的专利,各位领主不妨回去在自己的领地里翻找一下有颜色的特殊石头,你们就可以派出自己的手下去山中采挖山石——领民不是每年有替领主服役若干时间的义务吗?你们就把这些服役的人都派到山中采挖石头,挖出来的石头我用粮食收购。   这份粮食国君从征税里出钱购买——向各位领主购买,你们山中那些无用的石头都可以换成粮食,如此一来,想必诸位养活自己的家人不用发愁了。”   程郑忍不住插嘴:“石头也能换粮食?……元帅还打算修建道路吧,照元帅这么设想,我们恐怕需要巨量的粮食,如今天下大旱,各家族储存都不足,哪里有巨量的粮食呢?”   赵武看了一眼程郑,继续说:“解决的方法无非四个字:开源、节流。先说开源——我听说南方的楚国受灾并不严重,另外,宋国人一向与楚国藕断丝连,我打算收集以往征税里各国缴纳的珠宝玉器等奢侈品,委托宋国执政子罕,向楚国商人采购粮食,而后双方在虎牢交易。另外,我打算派出船队,在河上、海里捕捞可以充饥的肉食,以代替粮食充饥。   所谓节流,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熬过眼前的困难是最重要的,如今人都不够粮食吃,哪有心思顾及牲畜,我准备除了留下少量的种苗,把国内的鸡鸭猪全部宰杀,另外还要宰杀部分战马与牛,以节省饲料,增加肉食……”   “不可——”中行吴大叫:“我晋国称霸于天下,所以我们可以让天下来负担我晋国的灾荒,靠的是我们的武力冠于天下,如果我们宰杀战马与牛,我们的军事力量削弱了,列国还会乖乖向我们纳征吗?”   赵武缓缓的提醒:“非常时期!”   据说战国时代,当秦赵争雄到关键时刻,赵国的战马没有饲料,赵王下令把赵国刚长出的麦苗全部割了喂马,使得赵国一战成功,缓回了力气。   非常时期,就要有“舍得”的勇气。   韩起总是赵武打算做什么,他举双手双脚赞同。于是他开口说:“人存地存,人亡地亡!非常时刻,只要我们的百姓活下去,我们晋国的国力就没有损伤——牛羊少了,大不了我们再去狄国掠夺,大不了再勒逼附庸国进献。”   赵武马上接过话题:“没错,关键是怎样熬过这场大饥荒,诸位今日宰杀多少牛马,我承诺,事后如数补偿你们。”   ……   这场大会范鞅没有参与,事后,晋国卿大夫讨论的策略一一公布,晋国公卿大夫齐声称赞赵武推出的这一连串策略充满了仁义——当然,晋国在如此危难的时候,晋国大夫忙于讨论如何度过难关,也就顾不上参与先元帅范匄的葬礼了。   这点连范鞅都不敢抱怨,因为细说起来,晋国现在的天灾也有人祸的成分,按照赵武当司徒时建立的水利灌溉体系,范匄如果在灾荒初始时着手防御,不会让百姓过得如此惨痛,晋国公卿现在是在替范匄擦屁股。   然而,给范匄擦屁股远远没有结束——数日后,范匄落葬九原,赵武领着公卿大夫回转,范鞅领着一个贵族模样的人前来见赵武,他向赵武引荐:“元帅记得上次我们讨伐齐国的时候,曾经招引了部分齐国大夫吗?……这位是齐国大夫乌馀,他的封地在齐国的廪丘(在今河南省范县),上次他举廪丘投靠晋国,我父接纳了他,把廪丘纳入我晋国的领土,可是一直没有正式确立乌馀的爵位。   元帅,乌馀携带禀丘投入我晋国,也算是为我晋国增加了领土,我父亲去的仓促,今后廪丘的事情,就请元帅处置了。”   赵武翻了个白眼——范匄死的仓促吗?齐晋一战过去多少年了,齐庄公用一年的时间熬死了自己的父亲,杀死了自己的继母,砍死了自己的兄弟,然后把齐国的君位夺到自己的手中,最后又来偷袭晋国。人齐庄公万里偷袭,都已经逃回国去了,范匄还没有处理完一位小小齐国大夫的封地问题?   赵武一阵冷笑。   范匄这是贪欲又犯了,他向把乌馀纳为自己的附庸,顺便将乌馀进献的领地当作自家的小金库,准备好好享受几年……但现在范匄突然去世,乌馀不愿意了:当初我卖身投靠就是图狗仗人势的,你范氏拿走我的领地,让我附庸范氏,总得有个说法吧?   于是,范鞅不得不向赵武揭开了谜底。   不过,细论起来,范匄做的事,大方向也没有错。晋国就是要吸纳齐国叛逃的臣子,兼并对方的领地,以此悄悄向齐国扩张。这是赵武与范匄商定的扩张策略,唯有这样的蚕食政策,才不触及春秋时代的封建规则,不损害其他国家的君权——当然,其他国家的君权也损害了,只是齐国是敌国,他向晋国投诉君权受损,晋国会理睬吗?   赵武的目光转向了面前的乌馀,这是一个精悍瘦小的中年男人,他的目光透露出强烈的渴望,燃烧的欲望让他两个眼睛像星星一样闪烁。他的身材虽然瘦小,但浑身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此刻乌馀站在面前,赵武感觉到,似乎此人不动则已,一动必然是雷霆万钧。   韩起看到赵武在与范鞅交谈,他不放心的走了过来,站在赵武身边并肩而立。   赵武想了想,回答说:“这事不着急,我们刚刚颁布了应对大灾荒的紧急经济法,接下来我打算确立国内的爵位等级、军功等级制度。乌馀大夫拿自己的领地进献给晋国,这让晋国的国土伸展到黄河南岸,也算是开疆拓土。即然这样,我晋国承认你对廪丘的领权,发给你勋衔证书,望你在廪丘好好巩固我晋国的统治……”   “这样啊?”,乌馀充满失望的看了一眼赵武,而此时的赵武已经无心与乌馀交谈,他摆手请范鞅与乌馀退下,呼喊道:“请孙林父进来。”   孙林父一路急赶赶到了新田城,赵武已经重新上位了,因此他就成了赵武担当元帅之后,第一位前来祝贺的“外国”大臣,赵武显得格外亲切,他走到屋门口,一见孙林父就亲切的拉着对方的手,说:“大夫曾是一国执政,处理国家大事有几十年的经验,我赵武年幼,希望大夫能够教导我。”   孙林父的“孙”指的是卫国公孙,如今到了晋国,他就不能称“孙”了,应该以他的封地为姓氏,称之为“戚林父”。晋国是霸主,晋国的公卿等同于附庸国的国君,所以孙林父虽然曾是一国执政,但进入晋国行政体系后,他要从大夫做起。   这位大夫现在相当于挂职行政人员,他享受晋国大夫的行政待遇,却没有指定具体职务。在这种情况下,孙林父显得异常谦恭,他拱手感谢赵武子的谦逊:“林父不过曾担任过小国执政,治理寡民,怎敢承受大国上卿的夸奖。”   赵武子姿态放得更低:“哪里哪里,我有一件大事,正需要执政的能力,希望执政不要吝啬自己的智慧,不要抛弃我赵武啊。”   戚林父更加谦恭了,他低下头来,卑微的说:“小国逃亡的臣子,或许有一些行政经验,但怎敢辜负大国上卿的美意?我戚氏若不是上卿收留,今日我宗族的尸骨就会在荒野上被野狗叼来叼去。所以,上卿有什么指示,请尽管吩咐?”   前面的寒暄是贵族礼仪,寒暄过后,赵武见到戚林父百般谦让,他笑了:“执政啊,你现在是我晋国的大夫,但我听你的话,似乎你还没有身为晋国大夫的觉悟,什么‘大国上卿’,你应该称呼我为元帅。”   赵武开始调侃了,老狐狸戚林父也放松了紧张心态,寸步不让的反驳说:“那么元帅不应该称呼我为执政——如今你才是执政。”   赵武哈哈一笑,紧接着说:“如今正是一个动荡的时代,是一个变革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铁器技术正在取代着青铜器技术,租庸制正在取代公社奴隶制,而列国之间攻伐不断,平均每年都有一个国家灭亡,一个领地归属发生变化。   随着铁器技术逐渐占优势,随着租庸制逐渐推广,社会的动荡必将更加剧烈。   不说别的,先说我晋国今后的策略吧,当初郑国彻底投向我晋国之后,我曾认为今后霸主的角色变换了,它要转换成一个规则的维护者,或者说春秋秩序,春秋礼仪的保护人。先元帅范匄也看到了这点,但他的努力却不够,因为他想担当规则的维护者,想担当列国关系的裁判与调停人,但新的规则并没有制定,所以他不知道按什么新规则来维护我晋国的霸业——这件事,我想唯有我来完成了。   现在列国之间战争越来越频繁,没有一支强大的常备军队,即使我晋国身为霸主国,也频频受到入侵。戚大夫你也知道,我曾经打算建立一支常备军,那支军队也建立起来了,然而它的效果却并不让我满意。这是因为原来的兵役制度,并不能适应新的常备军制。   比如,以前百姓服役是义务,平常他们家里也要养家糊口,如果让士兵以屠杀为终身职业,那么就必须让这种职业能够使他们养家糊口,这就牵扯到给士兵们发放薪水,但这笔钱从哪里来?   以前士兵服役都是义务,还需要自己承担服役期间的粮食,要自备兵器与铠甲,现在他们以当兵为职业,从哪里获得收入支撑他们养家糊口呢,唯有给他们发薪水——但在现在的体制下,我们没有额外的钱给士兵们发薪水啊。”   稍停,赵武继续说:“所以我打算重新确立税制,重新确立常备士兵的待遇与地位,使得常备士兵们以自己的职业为骄傲,使得他们乐于战斗——好吧,我打算推行十八级军功爵位制……”   赵武这个“十八级军功爵位制”非常接近商鞅变法时确立的秦国二十级军功爵位制,秦国二十级军功爵位制,最后两级爵位是关内侯,彻侯。侯爵是高等级贵族,而此时正处于春秋时代,侯的爵位是列国国君的爵位,另外,赵武想建立的不是高等级贵族体系,他真正想建立的是士族阶层体系——这一阶层也就是现在所说的“稳定的中产阶级”。   于是,这十八级军功爵位制度部分参照了秦国的制度,去除了最后两级。其中有些官职此时秦国已经出现,而赵武组织了人手,综合了这时代晋国以及周王室的某些官爵,确定“赵武版”的十八级军功爵位制——但其大致内容,已经十分接近商鞅变法的内容。   比如:禁止私授爵位:凡行伍中人,不论出身门第,一律按照其所立军功的大小接受赏赐——即便是宗室也不能例外。宗室未立军功者不得列入宗族的簿籍,不得拥有爵位。   禁止私斗:在战场上,士兵为国家而战,奋勇杀敌是应当的。乡里打斗。为私而斗。于国无力。禁止私斗,违反规定者将受到十分严厉的处罚。   戚林父才听了一个开头,立刻感慨:“一个新时代开始了!”   “我们的时代!”赵武补充一句。 第二百零一章 齐国第一奸夫的期盼   秦国的二十级军功爵位制度是封建制度下,俸禄制取代世禄制的产物。它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将官员等级评定,建立在其客观贡献的基础上,在当时是提高了人民的进取精神。但治理天下时仅仅军人中选官,并使大量能怔惯战的军人担任各级官吏,他们享有无限的特权却没有限制权力的机制,因此激化了社会矛盾,秦代残暴害民的名声与此是有很大关系的。   赵武不打算重蹈覆辙,他进一步解释:“职业军队的做法是一个新的体制,以往刑法只是惩罚法,只规定犯了法之后的惩罚措施,却没有规定相应的义务,我的新法从这方面开始纠正:每个新爵位都规定了必须履行的责任与义务(也就是每级爵位每年需要加纳的征税额度以及服役责任),然后规定了能享受的权利与待遇,其中也包括国人该享受的权力与义务——噢噢,新法的每章都分权力与义务两部分。如此,让权力与义务等同的概念从法律上予以确定,并予以深入人心。   为了适应这个体制,或者直白点说,为了给我建立的常备军队搜集足够的税收发放薪水,供应军队日常训练的兵器、粮草……我必须确立一套新的后勤供应体制。当然,这也是为了更好的制衡手握军权的人,使得他们知道尊重法律,服从命令——所以我准备另外确立一套文官体制。   今后,在这套体制下,文官、武官并驾齐驱,仿佛战车的两个轮子,武官今后只管训练军队,指挥战斗;而文官则治理国家,收税、给军队后勤供应,给武官发放薪水,记录士兵的功勋,以及在军中进行执法……这是一整套执政的活儿,牵扯到一整套新执政体系的架设,我手下其他人没有这个才能,还请执政能帮助我,毕竟你有二十多年执政的经验。”   孙林父诧异的反问了一句:“这属于一名执政的工作呀?我听说晋国对于军队的训练别有特长,你刚才说的那些,似乎都是大司空的职责,在晋国干这种活,一个司空就足够了。”   赵武笑了,他笑得很憨厚:“我晋国六卿虽然各负其责,但我刚才说了,这是一个动荡的时代,这是一个崭新的时代,在社会剧烈变革的情况下,过去的元帅府邸,已经有点不适应新的情况,我准备在元帅治下建立起一个大幕僚群,由这个幕僚班子统一协调各个行政体系。”   赵武最后那句话说的意味深长,老狐狸孙林父听明白了,赵武这是打算在元帅府治下,重新确立一个完整的行政体系,通过这一新行政体系,架空其余诸卿的职责,插手其余正卿份内的事情,用最简单的话表示,就是:大权独揽。   因此,所谓军队体系的改革,只是赵武的幌子,他借助推行新军队制度,锻炼这套新行政班子的业务能力,然后,他会借助军队改革的由头,逐渐插手一切涉及军事变革的事务,进而限制、控制其他诸卿的权力。   这念头在脑海中转了转,戚林父又不住的鄙薄:“早听说赵武子是天下第一懒鬼,他主持赵氏事务,只制定大方向,具体的事情全分担给家臣,自己悠悠闲闲,每日玩耍。   嗯,听说他主持军中事务也是这样,从军那么多年了,也打了无数次胜仗,但我听说他连军中武吏都认不全,所有的事情全部推给家臣亲历亲为,自己只管把握住大方向,而后校验家臣努力的成果。这次,赵武子肯定又想偷懒了。”   然而,一个曾经的小国执政,狼狈逃亡到霸主国,担当一个空有名号的晋国大夫,却能有机会重新品尝执政的权势……戚林父实在舍不得放弃,他拱手答应:“怎敢不遵守元帅的命令?”   赵武马上又拉起孙林父的手,亲切的说:“让我们先从常备军制度开始吧,在这个社会变革的时刻,我们要不断的尝试新制度,而我准备做这个新时代的规则制定者,由我来制定规则,由我来确认谁符合规则,这才是我们霸主国今后若干年的国策。   比如常备军制度,范匄已经将武卫军打残了,刚好,我可以推倒重来,我准备把常备军建成类似军官团的形式,凡常备士兵最低爵位从十八级军功爵位制最低一级开始,唯有有爵位者才有资格担当常备军……”   孙林父打断赵武的话:“这笔薪水从哪里出?如今士兵们当兵算是纳赋,国君收的税要养活自己的家臣与妻妾儿女,领主们纳的征要交给国君,自己收的税同样要养活自己的人,武子你刚当上元帅,我听说晋国大灾之后,百姓生活的很艰难,难道你要加税吗?”   赵武摇头:“我不打算增加赋税。我刚当上执政,一登位就加税,恐怕国民恨我要超过恨范匄。   但如今,生产力越来越发达,农夫一年都可以播种两次了,而工厂、作坊里的工人,以及工厂主、商人,他们日夜工作,挣的钱用来养家糊口,恐怕也不愿意每年停下来什么也不做,只是按规定去服兵役。   而这些人挣的钱多了,或许愿意交钱让别人来替他们服兵役,所以我打算增收一笔免役钱,凡是不愿意服兵役,或者因为手头的商品订单太多,不愿意中途停下生产,更愿意交一笔钱让别人替自己服兵役。这样的话,我向他们征收这笔免役钱,这不是增加他们的负担,百姓也许乐意。”   孙林父还不会用晋国人的思路来考虑事情,他皱着眉头追问:“上了战场,戈对戈、剑对剑的当面厮杀,生死就在一线间,或许大多数人愿意交钱免除这项义务,这样一来,国内愿意交钱的人越来越多,愿意拿起武器上战场的人会越来越少,怎么办?”   赵武回答:“所以要推行十八级军功爵位制,我还准备确立十八种荣誉标志,让有爵位的军士将自己的爵位标志缝在衣服上,标识到明处,随时随地感受到战士的荣誉,随时随地享受百姓的尊敬。   这还不够,我还准备采用十八级授田制,每一级功勋对应相应的斩首数目,一级爵位授予功勋田一亩,这一亩地可以世代传承,永远无需纳税。”   孙林父立刻插嘴:“没错,只给一亩勋田,即使赏赐非常多,也不至于让国内的田地为之一空,但仅仅一亩勋田,即使永远无需纳税,恐怕也有点微薄了。”   商鞅变法,勋田每一级的差异是一百亩,赵武却只肯给一亩。   赵武这么做,即使过一百年,甚至五百年,也不可能将国内大多数田亩数赏赐出去,以至于国君自己都没有封地了。   因为一亩地实在太不起眼,而军功赏赐又需要按首级计算,是硬邦邦的指标,没有斩首,恐怕许多人奋斗数代,想让自己向上爬升一步都很困难。   “所以要增加他们的荣誉感,一亩地太小,作为财产收益,可能不值得一提,但作为荣誉标志,那就值得争夺了——我准备规定,家中有一亩勋田者,允许在自己的门前设立一只石虎(上马时踏脚的石头,老虎形状),两亩勋田可以放置两只石虎,以此类推。   而五亩勋田,可以在门前放置五只石虎,也可以换成一只貔貅像——家中拥有石虎坐像,便有权参与县郡当中民事,比如凡审判必须有十人以上的陪审团作出裁决,陪审员唯有勋田世家有资格担当。而门前竖立一只貔貅的人家(家中有五亩勋田)则是县中当然的治安长(县尉)。勋田十亩以上,允许用一只鼍龙(鳄鱼古称)像代替……   勋田是勇士的标志,无衔者凡经过有勋田标志的人家,必须下马,或者走下战车,步行通过这些门首,以表示对勇敢战斗的尊敬……当然,家中没有勋田,敢私自设立石虎、貔貅等标志,死罪!家产罚没,家人无论什么身份,都变卖做奴隶。   另外,这些有勋田的人士是贵族,他们有随身佩剑的资格,享受一切贵族当享受的身份待遇。”   孙林父听了这些,这会儿他又开始用晋国百姓的思维思考问题:“这不妥,晋国人尚武,本来逃避上战场,对于晋国人来说就是一种耻辱,元帅把武卫军的待遇与荣誉定的过高,我怕你免役钱来收不上几个。”   赵武想了想,坦白的承认:“也是,我本来打算武卫军以武士家中庶子作为骨干,这样一来,恐怕各家族都要把自己的长子送入军中,争夺那份军功,争夺那份荣誉了。   不如这样,按我们霸主国的财力,大约养活三个师的常备军队不成问题,再多了,国力恐怕受不了,而三个师,约一万余名常备士兵,对于我来说已经足够了……这样吧,我们就设立一个门槛,设立一个名额限制,够了标准,才有资格担当武卫军士兵,否则,只管要他回家去准备免役钱。”   孙林父再问:“如果这样,若选拔的官员不称职,并把这个选拔的权力当作拉关系、贪污腐败的手段,替你选拔一群废物上来,又该怎样?”   赵武想了想,回答:“我比较欣赏魏氏选拔士兵的标准,全是硬性指标,比如背多重的行李徒步行军多少里,能张开多大力量的弓……我们也给选拔设立一些硬性标准,比如身高多少,体重多少,负重奔跑多少距离,识多少字,等等。我们就用一个个硬性标准来层层选拔,层层淘汰,以此来限制贪污腐败的人。”   赵氏现在仿照魏氏标准,确立的选拔士兵标准是:年龄在四十以下,身长在七尺五寸以上(1.68米),体魄健壮,矫捷灵便,要敢于“登丘陵,冒险阻,绝大泽,驰强敌,乱大众”——总之,要是个捣蛋鬼才行。   孙林父想了想,赞叹说:“如果是这样,这份计划制定的很详细啊,这是一个宏大的强国计划,必将引起各国纷纷仿造,但愿我能够胜任这份工作。”   赵武满意的点点头:“十八级军功授爵制是一整套体系,涉及功勋的确认、考核、升迁,以及承担的义务,犯下过错的惩罚,爵位的剥夺,所以这是一个大的体系,这套体系建筑完成后,整个晋国的官员考核体系,领主考核体系,都可以纳入其中,由此,晋国各阶层的责任与义务就明确了,有了规则,就可以防止某些人依仗权势随心所欲进行掠夺和迫害了。”   赵武确立的十八级军功授爵制是一个充满封建意识的标准,每一级勋爵都规定了权利与义务;没有履行义务则取消所享受的权利。合格履行义务,则不升不降。惟有超额完成义务,才有升迁可能……当然,也可能没有升迁,只是获得一些物质奖励。   孙林父想了想,挺起了胸膛:“没错啊,这是一份大计划,或许这计划确立了千年以后华夏的体制运行,我孙林父能够担当第一任执行者,死了也值。”   说这话的时候,孙林父脑海里已经筹划着从自己家臣队伍里挑选能干的人,帮他来搭建这套行政班子——这活确实也只适合孙林父来干,他是晋国体系外的局外旁人,由他来执行赏罚,恰好能确认赏罚的公正。   耐不住兴奋的孙林父急忙告辞,他走后,叔向嫉妒的望着孙林父的背影,不满的抱怨:“元帅,这个职责既然如此沉重,孙林父一个外臣,刚刚投入到我国,他能胜任吗?……这活不如交给臣下吧。”   赵武拍拍叔向的肩膀:“你有更重要的任务,士瑕做了新任士师,但我却不放心他能否完成修改法律的工作,这活由你来完成,今后晋国的司法体系就靠你来建立了。”   叔向心中比较了一下,爽快的答应下来:“元帅放心,我一定执法公正。”   此时,齐庄公终于返回了临淄城,他带领二十万大军出击,如今只带回来几个重要将领,但齐庄公却不感觉到失败,在他眼中,二十万老百姓的生死算什么,重要的是他完成了报复晋国的意愿,让齐国从此有了面子,与之相较,损失几乎忽略不计。   所以齐庄公进入临淄城时,可谓得意洋洋。他趾高气昂的踏入了自己的王宫,宣布大肆庆祝自己的胜利。   当夜,在齐国宫城的一片歌舞声中,临淄城一片哭声,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亲人阵亡,几乎人人戴孝,但百姓们的哭声传不入齐国国君的宫殿,齐庄公喝了一阵酒,发现自己的执政崔杼不见了,他醉眼朦胧的询问左右:“我得胜回国,怎么执政不来祝贺?”   齐国司徒庆丰回答:“听说君上被赵武子包围在鲁国,执政崔大人匆匆从莒国撤兵,本打算进入鲁国前去救援,但听说君上成功进入邾国后,他遣散了军队,回到临淄城,不过,长途往返,来回奔波,执政生病了,如今正在府上养病。”   齐庄公挤挤眼,别有意味的说:“执政的身体不如我强壮啊,难怪棠姜老是抱怨……你瞧我,从临淄杀到晋国绛都,再一路杀回来,来回奔波万里,如今在这里,酒也喝得下,肉也吃得下,浑身上下一点毛病都没有。哦,看来我明天需要去执政府上,好好安慰一下棠姜夫人。”   听了这话,邢蒯皱了皱眉头,他扫了一眼栾鞅,栾鞅用手挡住眼睛,脸上看不出表情来,中行喜脸色阴沉,歪过脑袋去不看齐庄公的脸。   齐国的大臣嘿嘿笑起来,包括庆丰在内,笑的都很猥琐,他们齐声说:“君上外出征战,这一去大半年的,棠姜夫人是该好好安慰一下了。”   齐庄公举起了酒杯,大呼:“喝酒喝酒,州绰,你少喝点,明天护送寡人去执政府上,寡人要好好安慰棠姜夫人一番,没准我还能从棠姜夫人那里拿一顶崔杼的绿色官帽,这绿帽子寡人就赏给你。”   州绰脑袋一根筋,齐庄公要求他少喝酒,州绰不满意的嘟囔:“执政府上没有好吃的,明天我陪君上去,恐怕又要挨饿了。”   齐庄公假装没听见,他举起酒杯,呼喊:“勇士们,喝酒。”   “勇士”这个词来自齐庄公,他给齐国的鸡鸣狗盗之徒授予勇爵,勇爵属于“士”,所以这些勇爵们又被称为“勇士”。   第二天,齐庄公带着国君的移仗,大摇大摆的闯进自己的执政府邸,他问都没问崔杼的病情,直接催促崔府家人把崔杼夫人棠姜唤来服侍,崔杼在内堂听闻国君的嚣张,忍无可忍,他唤来夫人棠姜,对妻子说:“我今天决计杀死昏君,你若听从我的安排,我不张扬你的丑事,还将立你的儿子为嗣,否则,你两母子别想活命!”   棠姜毫不犹豫,连说:“天子出头就是夫,妇人从夫,你就是我的天,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我听你的就是了。”   于是崔杼在内堂布置人手,同时命令妻子棠姜进入后堂躲避。这时,齐庄公闯入崔杼内室,大家都躲出去了,屋里只剩下齐庄公一人,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齐庄公很有耐心,也很有情调,他一个人待在崔杼的内室,一边等候齐国第一二奶的到来,一边随手从枕头上拿起齐国第一绿帽——也就是他的执政崔杼的绿色帽子,一边把玩,一边“拥柱而歌”——也就是一副“快男”模样,拿柱子当作舞台道具,围着柱子跳起了舞蹈。   齐庄公跳的不是踢踏舞,据《史记·齐太公世家》记载,齐庄公唱的歌歌词是:“室之幽兮,美所避兮。室之邃兮,美所会兮。不见美兮,忧心胡底兮。”这首歌词翻译成现代语言,意思为:“幽会的屋子带着偷情的朦胧,我等呀等呀等二奶,二奶怎不出现,美人半天不出来,让我心里仿佛猫爪……”   此时,崔府的家丁已经包围了齐庄公所在的崔杼卧室,那些家丁们不愧是执政府上的家丁,个个都是文化人,不会干煞风景的事,他们手持武器等在屋外,非常有情趣的欣赏完齐庄公的偷情歌,而后一声呐喊,手持兵器冲了进去,顿时惊醒了齐庄公的遐思…… 第二百零二章 历史该怎么书写   齐国第一奸夫、现任国君齐庄公如梦方醒,急呼侍者贾举,无人答应——贾举是位太监,贾举的父亲曾经受过崔杼的恩惠,依靠崔杼的收养,贾举才活了下来。后来崔杼扶持齐庄公上位,贾举被崔杼指定服侍齐庄公。不久,贾举在贴身服侍齐庄公过程中,因为洗脸水温度不能让齐庄公满意,被齐庄公狠狠的羞辱了一顿。   齐庄公呼喊不至,他推开了卧室的门,屋外,崔氏家丁看到国君闯了出来,顿时呆住了——在春秋时代,杀害一位国君,是需要莫大勇气的。   齐庄公聪明,士兵们还在愣神,齐庄公抢先从失神中恢复,他急急沿着走廊躲避,一边四处寻找缝隙,一边连声呼唤贾举:“死太监,到哪里去了,看我回宫不剥了你的皮。”   话音刚落,贾举的声音在屋外响起,他一叠声的回应:“来了来了。”   齐庄公没敢停下脚步,他正奔跑当中,发现一截楼梯没人守护,慌不择路的齐庄公立刻顺着楼梯爬上去,他来到了二楼的阁楼。士兵的奔跑声、铠甲的哗哗声,军官的口号声响成一片,跑到二楼阁楼上的齐庄公听到这些声音靠近了,他从二楼阁楼探出头来,喝斥贾举:“死太监,你跑哪里去了,快快驱散附近的人,把崔杼给我叫过来,责问他为什么崔府家丁包围他的卧室……嗯,办完这个事后,你回去找州绰,领受三十鞭子的刑罚。”   贾举抽出腰中配的宝剑,斜斜指向二楼的阁楼,发出号令:“举弓,张弓、搭箭……”   齐庄公怒骂:“死太监,我让你赶散周围的人,你把弓箭对向二楼做什么?我在二楼上呢。”   贾举仿佛没听见齐庄公的话,他果断的挥下了宝剑,法令:“射!”   “哎哟哎哟”,齐庄公连滚带爬的躲避着射来的箭,也许是士兵不太精心,也许是这位齐国第一奸夫运气太好,那么多箭竟然没有一支射到他身上,但这下子齐庄公终于明白了:贾举想杀他。   刚缓过神来,院门外,齐国第一二奶保护人、齐国第一奸夫的司机州绰领着一群二奶维护者,比如邴师、公孙敖、封具、铎父、襄伊、偻堙等著名猛士闯了进来,州绰看到奸夫危急,立刻一声怒吼,冲着崔府的武士冲了过去——他是来保护第一奸夫幽会的,所以没有携带长兵器,危急之间,只来得及挥舞着自己的佩剑扑向崔府武士。   崔府武士是什么样的人,自齐庄公登位以来,这些奸夫护卫只干一些拿着武器吓唬老百姓的工作,而崔杼却领着齐国军队不停的攻击齐国的东方,使得原先叛逃的齐国附庸国,一个接一个重新冲齐国低下了头颅,这些百战余生的武士,他们的屠杀技巧不是一群流氓可以比拟的,等州绰领着人冲进崔府武士的队列,片刻间,流氓全体毙命。   州绰不是流氓,他是晋国罕见的猛将,对付士兵的集群冲击,州绰颇有经验——他从小到大都在训练自己的屠杀技巧。与崔府武士交手几个回合,州绰的剑断折,他没有纠缠,转身跳出武士们的包围圈,几个快步窜到院门口,抱起院门口一尊石虎(上马时的踏脚石),而后挥舞着石虎再度冲向崔府武士。   齐国猛士——哦,齐国流氓、齐国二奶保护人——的集体冲击,虽然没能对崔府武士造成大的伤害,但却让齐国第一奸夫得到了逃跑的空隙,趁着武士们调整队列开始应付流氓阵的拼死冲击,齐庄公连滚带爬的窜下了楼梯,站在楼梯口,他稍稍犹豫了一下,此时,恰好州绰挥舞着石虎重新与崔府武士杀成一团,这一团乱战,恰好堵住了院子门。齐庄公见势头不对,他转身向屋后窜去。   不能不说,齐庄公这位齐国国君身手还不错,多年包养二奶的经验让他身轻如燕,他没用任何器械辅助便跳上了院墙,但站在墙头,他愣了。   墙外是一队张弓搭箭的弓箭兵,许多人手里还拿着从晋国采购的赵氏弩弓,中午的阳光下,弩矢、箭矢锋利的尖端散发着阵阵寒气,而所有的弩矢、箭矢标靶只有一个,正是齐国第一奸夫、齐国的君主姜光。   齐庄公蹲在墙上,不敢移动,他生怕身体稍稍一动,引来一片射击。此时,院中心,州绰还在虎虎有力的挥舞着手中的石虎,但奸夫这一方,战斗的人只剩下州绰了,其余的流氓众已经躺倒在尘埃,身体被崔府武士践踏。   齐庄公想了想,蹲在墙头左右望了望,靠院墙边,一株红杏树开的正娇艳,齐庄公优雅的折了一枝红杏,在鼻尖嗅了嗅杏花香,而后以国君的名义与尊严发话:“不要射箭,不要射,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齐国第一奸夫蹲在墙头求饶,齐国的第一绿帽与第一二奶都没有露面,他们成心的,这两人成心要回避杀国君的责任。   崔府的武士首领摆了摆手,优雅的向齐国第一奸夫鞠躬,用充满贵族气息的口吻喝斥:“让你的侍从放下武器,只要他们放下武器,我们就不射箭。”   齐庄公从善如流,立刻转身,威严的冲州绰下令:“州绰,放下武器。”   州绰听到命令,手一松,扔掉上了上马石。上马石发出一声闷响,沉重的坠落到地上。   齐庄公立刻蹲在墙头喊:“我们已经放下武器了,该你们了。快放下武器!知道我是谁吗,我是齐国的君主,是先君的嫡长子大子光,我是你们的主子,听我命令放下武器……执政呢,快让他来见我,让他告诉你我是你们的君主。”   崔府武士首领嘿嘿一笑:“晋国大夫辛俞出逃的时候,曾经告诉晋国的先元帅范匄,说:三代追随一位主子,当像侍奉君主一样侍奉他——主之主上,并非我主。我的主子是齐国执政崔杼,他命令我们捉拿淫贼,我不知道还有其他命令。”   齐庄公蹲在墙头,满脸讨好的笑问:“别开玩笑了都。去叫执政来,我向他发誓再不纠缠他的夫人,再不拿走他的绿帽子,请他放我走,我发誓:事后便把此事忘了,绝不秋后算账……咦,今天的事就算大伙都有错啊。”   武士首领回答:“执政有病,不能来!放你,我不敢自作主张!”   齐庄公开始感觉到死亡意味,哀哀求命:“那就——我有罪我知道,那就容许我到祖宗庙里自裁,以谢相国如何?”   “执政没有交代我,我不敢容许。”   “那你刚才答应我不要射箭,可不许没有信用。”   那位武士首领咧开大嘴,露出了满口的白牙:“我骗你的。”   话音刚落,这位首领手一挥——齐国第一奸夫被万箭穿心。   齐国第一奸夫的司机、齐国第一二奶维护者、齐国第一猛士州绰也没有好结局,可怜这位晋国罕见的猛将,被齐庄公的一句话解除了武装后,还没来得及反应,崔府武士已经挥起了战戈,将他砍翻在地。   戈如雨下,州绰被剁为乱泥,尸骨无存。   山西大汉州绰一向傲气的很,对齐国高手动辄喝骂,“食肉寝皮”这个成语,就是他叱骂的原话。但他最后的尸体,连“皮”都不完整。   事情结束了,崔杼依旧没有出面,还是崔府武士将齐国国君的尸体拖到崔府门口暴尸。恰好齐国名臣晏婴从东海赶回,听到国君被杀的消息,他急忙招呼从人赶到崔府府门口,抚尸大哭。   晏婴哭了半天,等他的悲伤稍稍平复,他含着泪眼四处观察,附近只有几个崔府武士来回游走,哭灵的除了他这位被国君赶到东海边钓鱼的小矮人,整个齐国再无第二个哀悼者。晏婴也不慌张,他蹲在那里自言自语:“君主为国家而死(死社稷),臣子应当跟着他殉死以尽忠;君主为国家逃亡;臣子也应该追随他逃亡。可是,假若君主是为自己私事而死,为自己私事而逃亡,除非是他的亲信,否则谁会跟着他呢?”   崔府府内,武士向崔杼汇报了晏子的哭灵,并建议:“此人是国君的谋士,我们已经做下了这件事,一定要杀掉晏子才能安睡啊。”   崔杼不以为然:“算了吧,晏子是众望所归的人,放了他,还可以赢得民心……你们请他进来吧。”   晏婴坦然迈进崔府,他走过的路上,一滩滩的血泊还没来得及收拾,折断的铁剑,弯曲的青铜剑散落一地,还有一些碎骨碎肉,残肢断臂,以及零落插在地上的箭杆……晏婴视若无睹的走过这些残骸,仿佛在他自家花园散步,神态安然而平静。   崔杼迎到了大门口,他不想承认自己是弑君主谋,但面对智慧如海的晏婴,崔杼也不想隐瞒,他充满贵族气度的、含糊的问:“已经这样了,晏子有什么可以教导我的?”   晏婴拱手回答:“已经这样了,唯有好好的利用一下了。”   崔杼反问:“该怎么利用这件事?”   晏婴拱手回答:“齐国不能动乱,齐国已经失去了一半的国土,贵族卿大夫们因为君上的连番失败,已经产生一股怨恨情绪,如果我们这时不能团结大多数人,不能确立我们的绝对权力,齐国就要亡国了。”   崔杼深深一鞠躬:“晏子是智者,请入屋里,我们详细谈一谈。”   晏婴在屋里坐下,平静的开口:“如今,我们首要的任务是确认继任者,而且要让继任者的上位令所有的公子无话可说,唯有这样,齐国才不会因为君权战争发生动荡,君位顺利过渡,才能保证我齐国不再分裂。”   崔杼连忙问:“需要继续杀吗?如果要把其它的公子全杀了,我怕今后大家会责骂我,我担当不起这份罪孽呀。”   晏婴拱手,板板正正的回答:“不是还有晋国吗——我听说晋国的执政赵武子因为先君(齐庄公)攻击绛都,心中愤恨不平,已经四处派遣使者,打算会盟诸侯,以讨伐我晋国,这是个机会啊,如果我们利用这个机会,就能确定继位者的绝对权威。”   崔杼一拍大腿,恍然大悟:“没错,先君触怒了晋国,虽然赵武子发动军令拦截,他拦截住了我齐国大部分军队,但重要的军官,以及先君都顺利逃脱。   赵武子觉得他的胜利不完美,他还想找先君的麻烦——我们就让他的胜利更加完美,我这就派出使者,告诉晋国,就说:先君触怒了晋国,我齐国不敢让霸主国劳动诸侯征伐,我们罢黜了先君,重新选拔贤者继任君位,如此一来,伯国(霸主国)的愤怒该平息了吧。”   晏婴点点头:“先君去世了,伯国的愤怒失去了对象,我们请求伯国承认新君的继承权,如此一来,其他的公子便是想作乱,他们也会害怕晋国的愤怒。那么新君的位子就坐稳了。”   崔杼笑的更亲切了:“晏子认为谁可继任国君?”   晏婴毫不犹豫:“异母弟杵臼(chǔjiù楚旧)可以为君(即齐景公)。”   崔杼含笑点头:“我听晏子的……谁可出使晋国?”   晏婴平静的回答:“大夫隰鉏可以。”   崔杼笑得跟一朵花似的:“我马上派他出使……”   晏婴摇头:“还不够!”   崔杼马上反问:“缺什么?”   “赵武子是个讲究收获的人,齐国失去了一位君主,新立了一位君主,但晋国没有半点收获,我猜赵武子还是不肯罢休。”   崔杼皱眉:“我齐国已经这样了,我们已经失去了一半的国土,还有什么可以贿赂晋国?”   晏婴面无表情:“我们何必用齐国的东西贿赂晋国,恰好我们手中有一个不少齐国的东西。”   这是一场智者的对话,交谈双方都点到为止。崔杼马上顺着话题向下延续:“你说的是朝歌吧,那块领土确实不是我齐国的,便给了晋国又怎样,我同意了。”   朝歌是卫国的领土,这座城市也是卫国境内,堪与国都帝丘并列的卫国两大城市之一。这次齐庄公偷袭晋国,恰好卫国国君被赵武抓捕到了晋国,而卫国的执政以及重要大臣都被监禁起来,齐庄公顺势攻陷了朝歌,回军的时候,他并没有在朝歌留下驻守人员。   然而,卫国至今依旧是国内群龙无首,朝歌毕竟是齐国攻下的,现在齐国把这块领土转赠给晋国——这一转手,晋国不是直接从卫国手里侵吞的土地,他们就避免了欺辱自己附庸国的名声,并白白获得一块沃土……这便宜赵武一定不肯放过。   两个聪明人谈论到这,依旧将齐国的政治格局正式确立,由于晏婴表现出他非凡的智慧。此后,崔杼担任右相,庆封任左相,晏婴成为司徒(齐国司徒治民,掌户籍),田完做了司空(齐国司空管理土地、建筑、田赋)——至此,齐国崔、庆、晏、田四大家族正式登台。   掌握了绝对权势的“齐国第一绿帽”还有一件心事放不下,他招来齐国的太史令,小心的询问:“国君被杀的时候,我病了,病得很重,并不知道下面人做什么,下面人只不过是捉拿奸夫而已,没想到他们杀死奸夫后,才发觉这奸夫居然是国君……杀国君的事,我可不知情。”   白发苍苍的齐国太史令哆哆嗦嗦的从怀中摸出一片竹简,递给崔杼:“这段历史我已经记载了,你瞧。”   竹简哈桑写着几个大字:“崔杼弑国君光。”   崔杼大怒:“我跟你说了我全不知情,全是手下人干的,你怎么还敢这样写,要讴歌,讴歌我为国家四处征战,才取得了齐国复兴的机会。”   太史令平静的回答:“国相为了齐国四处征战啊,这些事我已经如实记录了。”   崔杼咬着牙,委屈的问:“这片竹简上,一个字都不能改吗?”   太史令回答:“山可移,历史不能修改。”   崔杼冲武士使了个眼色,武士首领抽出剑来,一剑砍翻了太史令。   崔杼狞笑的看着太史令在他面前咽气,他将太史令书写的那片竹简掂了掂,蘸着太史令的血,将竹简涂抹一遍。鲜血覆盖了字迹。   崔杼将逐渐递给武士:“把这片竹简交给太史令的儿子,命令他继任太史令,让他说一说,他打算如何书写这段历史?”   不一会儿,新任太史令,旧太史令的嫡长子走进崔杼府上,他双手擒着那片鲜血染红的竹简,这片竹简上如今又覆盖了新字迹:崔杼弑国君光。   崔杼大怒:“你以为我的剑不锋利吗?”   新任太史令平静的回答:“你的剑虽然锋利,但我的笔却是直的。”   崔杼厌烦的摆摆手:“拖下去,杀了!”   新任太史令鞠躬:“我的儿子就在府门外,我死之后,又他来继任太史令的官职。”   崔杼冷笑:“你连继任者都带进来了,我记得你的儿子才六岁。”   新任太史令淡然回答:“他虽然六岁,但这几个字还是会写的。”   崔杼唤来后任太史令,当着这名幼童面杀了他的父亲,而后用血重新涂抹这片竹简,冷笑的将竹简递给六岁的现任太史令:“这段历史,你怎么书写?” 第二百零三章 列国的福音?   幼童一板一眼的按照贵族礼仪拜见执政,而后稚声稚气的说:“我会写的字不多,恰好会写六个字:崔杼弑国君光。”   崔杼一晃神,手里握不住宝剑,他失魂落魄的说:“竟然有这样的人,竟然有这样的家族,你们,……你们修改一下历史,难道会死吗?难道你们不知道,你写下我杀了国君,那就是妖魔化了我崔杼啊。”   小孩没有回答崔杼的话,他从血泊中捡起竹简,重新书写上那几个字:崔杼弑国君光。   武士首领抡起宝剑,比了比现任太史令的脖子,他扬起了宝剑,询问崔杼:“主上,还杀吗?”   崔杼委屈的大哭:“怎么能这样?他怎么能一字不改……罢了罢了,这是我的错,天底下会写字的人杀不尽啊,由他去吧。”   崔杼算是明白了:原来,如果国内房价上涨导致百姓居无定所,他不能光赖下面人炒房,身为执政,难辞其咎;如果国内治安混乱,他也不能说全是下面人的责任,他是执政,就他的责任;如果国内食品安全不能保障,不是下面人捣乱,是他这位执政干的;如果国内百姓活得没有尊严,也全是他这位执政害的……   晋国国内,赵武接到齐国使者隰鉏的求和,除了朝歌的土地外,齐国还另外赠送祭器、钟鼎乐器贿赂晋平公,与此同时,齐国还将晋国的附庸国贿赂了一个遍,使得前来晋国“听成(听取来年工作计划)”的列国大夫纷纷替齐国求情,在满屋子吵吵闹闹中,赵武微微一笑,问齐国使者隰鉏:“果然,凡是包二奶的,都是贪污腐化分子——从春秋时代就是!嗯,齐国国君姜光因为包二奶而丧命,不出意料的结局啊……不知道你们给这位国君谥号什么?”   齐国使臣回答:“晏子主张谥号为庄。”   庄的谥号意味着“屡征杀伐”,这是个中行谥号。   齐庄公虽然人品不好,但在他主导下,齐国重新平定了东部,小小的在东方重新“称霸”,并开始走向复兴——虽然是第一绿帽、执政崔杼干了活,但这荣誉属于国君。所以,这位“齐国第一奸夫”竟然赢得了一个中性谥号。   果然,包二奶的都“伟光正”——从春秋时代就是。   赵武点点头,继续说:“齐国的太史令不错啊,崔杼老说是‘手下杀了君主’,那么是谁的手下?崔杼手下干的事,他岂能逃避责任!太史令的记录没错。”   齐国使臣听不懂赵武的话,他直奔主题:“那么,晋国是允许我们求和了吗?”   赵武笑着回答:“有了朝歌入手,我晋国怎会不允许齐国求和呐……瞧你,还送来了一堆乐器,我们国君就喜欢音乐,这些礼物他一定喜欢。”   齐国使者大礼拜谢。   等齐国使臣出了大殿,晋国大臣以及附庸国使臣一起拍手庆贺:“和平了,终于和平了,我们明年不用出战了。”   郑国使臣子产立刻出列,请求说:“如今晋国东方西方都已经平定,我们郑国有点小事,曾经楚国引领霸主国入侵我郑国,那时我郑国军队正在配合晋国攻击齐国,使得楚军得以横行于郑国国内。事后,楚军退走,我们发现联军当中唯有陈国做得最过分,他们走过的土地上,麦田均被破坏,水井均被填埋,河道阻塞,城墙扒走。   陈国是小国,我们郑国不敢劳动诸侯,让霸主国操心,只请求晋国能够允许我们攻击陈国,以报复陈国的破坏。”   赵武把目光转向大法官士瑕,士瑕皱着眉头问:“楚国入侵郑国,应该是前几年的事情吧,郑国为什么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这个时候说,现在天下大旱,各国都在应付灾荒,哪有余力出战呢?”   士瑕不愿意让郑国出战,不是担心郑国的国力因为战争而受到损失,他没那么好心去关心郑国人。但是,如果郑国出战了,那么他们就不用向晋国支付征税,或者减少支付的份额——人国内正发动对外战争,你总不好意思继续勒索郑国吧?   然而,晋国确实需要勒索诸侯国,以支撑自己度过荒年,所以郑国想借对外战争逃避对霸主国应尽的义务,士瑕不能容忍。   子产微笑着回答:“早不说:因为我们郑国才侍奉伯国不久,不敢希图获得霸主国的照顾;至于晚不说——楚国日日强大,如果这次我们错过了机会,恐怕今后再也没有机会,惩罚楚国庇护下的陈国了。”   子产还没有说的意思是:郑国这几年被折腾惨了,国力在摇摆不定的投靠当中,被迫同时向楚国与晋国进贡,以至于国家已经衰落到亡国的边缘。而同样在这几年,晋国坚定盟友宋国获得了晋国赠送的偪阳,鲁国也在征讨齐国当中,也获得了大片土地。   春秋时代,各国格局是:一等强国为齐国和秦国。二等强国之首为郑国,下来才是轮到宋国鲁国卫国。现在齐国被肢解,鲁国、宋国国力跃居于齐国之上;卫国失去四分之三领土,沦落为四流国家。而老牌二等强国郑国也沦落到二等国家的垫尾,国力既比不上宋、也比不上鲁国。再这样下去,等到楚国恢复了力量,位于晋楚交锋前线的郑国,国力将继续滑落,直至亡国。   一代名臣子产不允许出现这种现象,他甚至等不到晋国出兵帮助郑国,也要独立承担攻击陈国的任务——赵武虽然不如范匄贪婪,但这场战争如果他要插手,恐怕郑国连残羹剩炙都轮不到沾手。如此一来,郑国如何扩张领土?如何赶超宋国鲁国?   所以子产才要在这微妙的时刻,才要在齐国刚刚屈服,郑国免除了征战义务,但晋国却因为灾荒无力出战的情况下,抢先攻击陈国,以便独立享受战争的成果。   士瑕摇头,继续拒绝:“我们的盟约是‘大毋侵小’,今年一是大灾荒,使得各国没有军粮;另外,我们也正在着手建立各种规章——盟约泛泛的说‘大毋侵小’,却没有具体的衡量标准与实施细则,我们准备确立这份细则,以便规范列国之间的关系。”   子产摇头,昂然说:“往昔虞阏父做周的陶正,为我们的先王(周武王)效劳。我们先王褒奖他能制作器具、有利于日用,同时考虑到他是圣人(虞舜)的后代,就把长女大姬许配于他的儿子胡公,并把他封在陈地,使他成为‘三恪’(恪:敬。周人封黄帝、尧、舜后人为诸侯,称为三恪)之一。所以陈国国君是我们姬姓女儿所生,至今仍仰赖周室的恩德。   桓公去世(在前707年)后陈国内乱,蔡国人想立蔡女所生的公子,我们的先君庄公拥护五父,并立之为君,却被蔡人杀死。我们又与蔡人一起拥立了厉公,一直到庄公、宣公,陈国的国君都是我们拥立的。   夏氏之乱(夏征舒杀陈灵公,在前598年),成公流离失所,又是我们郑国帮助他回国即位——上述事实都是贵国国君所了解的。   现在陈国忘记周王的大德投靠了蛮夷楚国,丢弃我们的大恩,抛弃我们这些姻亲,依靠楚国人多势众,居然来欺凌敝国,他们‘欲壑难填’。这样的人,我们怎能不惩罚?如果这样的事我们都能忍下,今后还有谁尊重郑国?   而且,陈国靠近敝国,也就意味着陈国靠近王室土地,万一敝国遮挡不住,陈国就能直接攻击到王野,敝国非常害怕因为国家弱小而令‘大姬(大君姬姓,指周天王)’蒙受耻辱——请一定容许我们讨伐陈国!”   子产把周天王都搬出来了,说明郑国扩张的坚定决心。   在这个变革的时代,各国不进则退,郑国要维持自己二等强国的地位,就必须不停的扩张。如果郑国错过了这个机会,等晋国缓过手来,那么郑国必将沦落成永远的跟班,只能跟在晋国后面捡一点晋国吃剩下的残渣剩饭,子产绝不愿意郑国沦落到那个地步。   然而晋国绝不能允许郑国攻击陈国。   因为郑国一旦发动攻击,必将引来陈国背后的楚国报复。目前晋国还没有做好准备;目前晋国通过连年的征战,好不容易平定了东方与西方;目前晋国遭遇大饥荒,正需要各国诸侯的支持以度过荒年;目前晋国还没有重新与超级大国楚国开战的准备,郑国的攻击只会打乱晋国的计划。   士瑕脖子一梗,打算继续辩论,赵武马上劝止:“这件事情不妨下去讨论,现在诸侯国使者都已经到齐了,既然我们无须攻击齐国了,那么就让我们结束战争吧,好让列国喘一口气。   趁着各国使者都在,我先宣布一件事。现在中原平定了,我估计今后几年里,华夏不会发生大规模的战争,既然这样,就让我们减轻各国的负担——我打算减少各国交纳的征税,另外,我晋国也将对纳征的诸侯予以回馈。”   范匄继位的时候,大肆加重各国的负担,而且拿列国诸侯当作自己的奴才,随意驱使喝骂,从没有回馈的时候,赵武这句话,奠定了华夏文明随后若干年的“朝贡”制度——诸侯国纳征,接受朝贡的人也要对纳征者反向馈赠。   这一制度最后发展到变态的地步,在明代,规定对诸侯国朝贡的征赋,要以其价值十倍的馈赠,结果,冒充朝贡使者的商人进献的胡椒,让朝廷无力赏赐,国库已经完全空了,以至于发给官员的薪水就是胡椒。   不过赵武没那么变态,他不打算十倍价值回馈,甚至不打算等价回馈。   听到晋国愿意减轻各国负担,列国诸侯的眼睛都亮了,他们纷纷直起腰来,仔细聆听赵武的话,生怕漏了其中的一句。只听赵武继续说:“很遗憾,我晋国今年遭受了大旱灾,所以我无法承诺的太多,我们就以五年为期限,逐步减少各国纳征的额度。比如今年,今年我建议削减百分之五——我晋国现在实在很困难啊,我们必须仰仗各国的支援。”   赵武说这话时显得很不好意思——他装的。   稍停,等到各国使者消化了这个消息,赵武继续说:“明年,先看看具体状况吧!如果灾荒仍在继续,那么,我们继续削减百分之五,如果灾荒停止,我们不妨步子迈大一点,按百分之十额度进行削减;第三年依旧百分之十,第四第五年按百分之五递减。等五年后,我们再重新商议一下列国征税的额度。想必那时候,我会给各国一个满意的交代。”   赵武这不是跟列国使者商量,他是在宣布自己的政策,并为这个政策附加了若干先决条件。   但即使是这样,列国使者也很兴奋,他们交头接耳低声商议,感觉到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整个北方都陷于大旱灾过后的大饥荒,各国自己都很困难啊。   子产这时不好发言,因为他刚刚跟士瑕辩论了一番,如果这时再出头,难免给晋国留下处处针对晋国的印象,故此,他用目光频频怂恿鲁国的叔孙豹。   叔孙豹被逼无奈,勉强出声询问:“晋国打算给各国馈赠,不知道这个馈赠的东西是什么?是钱财吗,或者是粮食?”   “无价之宝!”赵武招手示意侍从拿过来大堆卷宗,这些侍从穿梭于列国使者面前,每人塞给一份卷轴。列国使者疑惑的卷开羊皮卷轴,发现上面绘制了两份图谱。   赵武看到所有人都打开卷轴了,便指点着卷轴解释:“现在各地大旱,许多人的田地上缺水,麦苗无法灌溉,使得粮食旱死,导致大面积减产——这份卷轴上就是两种浇灌的器械,一份名为风力水车,一份名为龙骨水车。你们各国使者可以回去,依照图谱制作这种水车,浇灌地势较高的田地,以此保证共度灾荒。   如果各国看不懂这份图谱,我允许列国派遣自己的工匠来我晋国学习,我们将手把手的教会你们如何制作这些水车,如何装配,以及如何运用——我赵氏仰仗这些灌溉设备,今年虽然遭遇了大灾荒,粮食作物反而增加了收成……”   精耕细作是从明清时代开始的,春秋时代还遗留着原始先明那种烧荒垦殖的做法。赵氏有连续多年的拓荒经验,随着开垦面积的扩大,这几年已经研究出来部分精耕细作技术,虽然这技术比较粗劣,但相当于春秋时代那种天种天收的粗放型耕作技术,简直是一次农业技术的大飞跃。所以即使遭遇了千年一遇的大旱灾,即使亩产量相对于现代来说少得可怜,但赵氏依然比大多数领主收获丰富。   子产敏锐的感觉到了这两份图谱的价值,他抢先赞叹:“果然是无价之宝!我郑国打算派遣一百人,前来赵氏学习制作这两件器械,顺便也向赵氏请教一下农业的精耕细作技术……”   子产开了口,各国使者恍然大悟,也纷纷跟着表态。赵武来者不拒,他指着图谱说:“虽然这场大旱灾比较罕见,但仰仗这几份图谱,我相信各国都能勉强应付灾荒,所以我才决定第一年只减免百分之五的征税额度。等到第二年,即使旱灾仍然继续,但我们的灌溉技术也在提高,不出意料的话,我认为:即使旱灾继续,各国也能恢复原来的粮食产量。”   春秋时代地广人稀,道路两边随时有老虎与梅花鹿散布,野生动物非常丰富,历史上,也正是因为这场大旱灾,使得大象从中原地带彻底灭绝——但是,大象每天要吃多少吨草,有大象存在的地方,也同时意味着这时代的中原地区,植被异常丰富,不亚于热带草原。   所以,这场大旱灾在春秋人看来难以应付,但在赵武看来还不算什么,因为野外可以充饥的食物实在太多了,只要多多开发,应付过去这场灾荒,根本不算是难事。   “为了应付这场旱灾,我晋国打算以工代赈,大肆修建各项工程,我们的人力不够用,因此我要求列国用人力资源冲抵征税额度——各国诸侯手下的领主要‘纳征’,或许在灾荒年间没有多余的钱粮交纳,但他们手头还有‘军赋’资源,就让他们向我们转缴这些‘军赋’吧,我晋国需要大量人力。   当然,作为对列国的回馈,我们收到列国交纳的军赋(替领主义务劳动的领主属民),将相应的支付列国军役人员一定的薪水,这个薪水标准嘛,我们回头再商议……”   列国现在缺的是什么,缺的是粮食与钱财。在这个大饥荒时代,大家手头都不缺人力,而养活这些人却是各地领主头痛的。   在这种情况下,各国领主都多多少少减免了属民的义务服役期限,因为他们实在无法养活这些义务服役的人了。如今晋国愿意用钱财偿付各地领主手下的这些义务工,领主们还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呢?他们期望不高,哪怕一个钱薪水不给,只要晋国肯承担几顿饭,也是对领主的帮助啊,至少那些属民不用陷于饥饿了。   宋国的向戎不顾范鞅也在场,情不自禁的赞叹说:“武子仁义呀!先元帅范匄哪会想到我们小国的苦难?如今能有武子当政,简直是列国的福气,在这个大饥荒时期,霸主伯国肯减轻我们的负担,帮我们豢养属民,实在是莫大的恩惠……”   一时之间,场下马屁如潮。 第二百零四章 鬼神的事情归谁管?   赵武当政后的第一场诸侯大会一直开到中午时分结束,列国使者本来忧心忡忡的赶来新田城,为自己无法承受的战争义务苦恼的焦虑不安,没想到战争义务免除了,而且还获得了重大的收获,他们告别赵武的时候,心情说不出的快乐。   列国使臣们彼此相约去新田城酒馆喝酒庆祝,郑国的子产因为自己肩负的使命还没有搞定,晋国至今还没有答应他们进攻陈国的请求,所以他脚步迟疑,本打算再跟赵武商谈一点什么,但看到韩起已经迎上了赵武,嚷嚷着要去赵氏府邸吃午餐。而其他的晋国公卿对赵武府上的食物精美早有耳闻,也一同吆喝着打算同去,子产停住了脚步,希望能获得邀请,以便在酒席间跟赵武递个话。   赵武没往子产这里望,他满脸笑容的挥一挥手:“先别着急着吃午饭,我让厨子把饭送来,咱们再商议一些大事。阿起(韩起)哥,当初文公是从‘尊王’开始霸业的,如今周室衰微,但我们还要重新举起‘尊王’这面旗帜,才好更有利的对抗楚国。所以我准备让你出使一趟王室……”   晋国公卿需要继续商议大事,没人理会子产,子产郁闷的挪动脚步,来到大堂外面。殿门口,东郭离衣服崭新,他一派贵族风度的侧立在殿门口,似乎在等待召见,东郭离身后,数名奴仆手里捧着托盘,托盘上金光灿烂,全是码的整整齐齐的钱币。   子产一步一回头,慢慢的走到东郭离面前,他扫了一眼盘子上的钱币,没话找话的询问:“这是晋国新铸造的钱币吗?”   东郭离整了整衣衫,回答:“公子,这确实是我们新铸造的钱币。”   子产的父亲子国,是郑穆公的儿子。子产本名侨,字子产,又字子美。时人也常称其为“国侨”,意思是“子国的儿子侨”——后来子产以“国”为姓氏,成了中国“国”姓第一人。因为他居住在东郭,所以也被称为“东郭侨”。因为他是郑国公氏后裔,故此也被称为“公孙侨”。但子产对郑国的君位有继承权,所以他也被称为“公子侨”。   子产回头看一看殿门口,没发现士瑕追出来,没发现有人召唤他,他有点不甘心。便停在门口,顺手捡起一枚钱币,没话找话的问:“我听说元帅在担任司徒的时候,曾经铸造过一批钱币,这些,是晋国的新钱吗?”   东郭离满脸红光:“没错!不过这批钱不是铸造出来的,是冲压出来的。”   子产哦了一声,这才将目光凝注在手中的钱币上——这钱币是圆形的,青铜铸成,由于铜的分量足,整枚钱币青幽幽的,发出很悦目的青蓝色。   这枚钱大约跟汉代五铢钱的铜板同样大小,厚薄也相等,形状也相似,只是没有钱币中间的方孔。   如果子产知道五铢钱,他会发觉这枚钱币远比五铢钱精美,机器冲压出来的钱币表面花纹明显,厚薄均匀,正面是麦穗环绕的四个字:晋国通宝。钱币的侧面是形似牙齿一样的齿纹,齿纹精细而均匀,钱币的反面则是周天王的年号,以及晋平公的年号。   东郭离继续得意洋洋的炫耀:“这些年来,我赵氏开发制作板式青铜甲,积累了一些冲压经验,所以开始用冲压制钱,这种方法免去了蜡模,免去了融化铜汁,铸造新钱的成本大大降低,所以我们家主上位以后,打算大量发行这些新钱,全面取代过去的旧钱。”   子产摇摇头,他觉得这枚钱币什么都好,唯一的遗憾是体积太小,相对于过去制造的罄型钱,桥形钱,以及布币、铲币、刀币,这枚钱分量小的可怜。   不过,这么小的钱,唯一的优势是携带方便。   子产将这枚铜币放回托盘,偶然发现农夫们捧得其它几盒子钱色泽不同,一盒钱色泽银白,钱币的大小与铜币相等,而另一盒钱则纯粹是金色——这种金色子产认识,他自己也从楚国那里获得过这样的贵金属,据说赵武将这种金属称之为“黄金。”   子产捡起一枚金币,这枚金币大小与铜板相符,但分量重得多,而且形状不如铜板规整。子产掂量着这枚金币,问:“这是晋国的郢爰吗?”   东郭离回答:“家主把它命名为‘镒’,这种钱叫做‘晋镒’。”   子产丢下了这枚金币,转向银色的那盘金属:“这种金属是银吧?我曾经收集过晋国发行的银币,以前的银币似乎没这么精美。”   东郭离回答:“银子很软,拿银子铸造成不易变形的钱币有点困难——所以,这枚银币不是纯银,我们往其中掺杂了铅、锡、以及一点铜,让它变得更硬。   这种银币,一枚价值二十枚铜币,它将与铜币共同发行——以前我们发行的钱币分量少,市面上几乎很少流通。家主上位以后,打算发掘我晋国铜矿与银矿的潜力,确定我们的完整货币体系,所以打算大量发行金、银、铜三种货币。我这次来,是让家主鉴定一下新铸的钱币模型,如果家主许可,便正式向国内推行。”   子产又望了一眼殿门,还是没有人出来邀请他,他将银币丢会盘子里,询问:“二十枚铜币兑换一枚银币,那么多少枚银币兑换一枚金币呢?”   东郭离回答:“我晋国没有黄金出产,全靠外来输入,再加上黄金越纯越是发软,而我们的金币是用纯金锻造的,所以家主的意思是以后金币只作为高额等价物,规定一百枚银币兑换一枚金币——家主把它称为‘银本位’。黄金今后将只是高额等价物,不参与流通。”   子产点点头,抬脚向外走,边走边嘟囔:“赵武子上位以后,说是要做一个规则制定者,我现在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制定了钱币的兑换率,依仗晋国的强大来推行这个规则,恐怕今后天下的财富都要汇集于晋国了,我们小国还能活下去吗?”   走了几步,子产又暗自盘算:“不过,晋国的钱币政策似乎对郑国没有损害,因为郑国与楚国交界,可以依靠转手倒卖晋国的商品,从楚国换回黄金,转而输入晋国。黄金这玩意,价值可高了,以后的郑国,就可以做晋国身上的一个水蛭,晋国越强大,郑国吸到的血越充足。”   走出了元帅府,子产又在府门口遇到叔向,叔向正在与韩氏首席家臣田苏交谈。子产回身望了望殿门口,走到叔向跟前,亲热的冲两人打招呼:“二位大夫在谈什么?”   田苏笑了笑,回答:“元帅上位以后,从列国聘任贤能,来我晋国任职。秦国的一名大夫掌握了金属延展技术,被我晋国聘为大夫。这名秦国大夫上任的时候,带了一千名仆人。与此同时,一名楚国大臣因为懂得稻谷种植技术,被我们聘任为司徒府的佐官,这名楚国大夫上任的时候,带着他从楚国带来的五名奴仆。   可是,叔向计算这两位大夫的薪水的时候,居然都给了他们相等的薪水……嘿嘿,楚国大夫拿这份薪水,天天喝酒吃肉,随从都能穿上最华美的衣服,而秦国大夫如果拿同样的薪水,恐怕他的随从要饿死一半了,我正在跟叔向商量,能不能给秦国大夫多发一点钱。”   子产转过去询问叔向:“你打算怎样?”   叔向咧嘴一笑:“我受元帅嘱托,主管确定官员的级别,武士的爵位,并且按照各自的官职发放薪水。卿的年薪,是价值相当于五百顷田的粮食税……两位公子都是上大夫,都定一百顷田赋。”   田苏继续劝说:“秦国来的公子是大款,只给一百顷田赋,太少了吧,这点钱,不够养活他的仆人。”   叔向坚持,他说:“我被要求根据官职承担的责任高下给予俸禄,但没有受命——因为官员的家境富裕就多发薪水。咱们新田城里面的富商(最早的晋商),因为有钱,用金玉来装饰车子,穿刺绣花纹的衣服,拿丰厚的礼物跟诸侯交往,够富有的吧?但我们不给他半点俸禄,还要求他们按规定纳税,因为他们对人民没有功劳。”   田苏闷闷的说:“这样一来,秦国的公子恐怕养活不了他的家仆了。今后还会有更多的贤能之士来我晋国效力吗?”   叔向板起脸孔:“贤能跟财富没有任何关系,秦国来的公子,光行李装了一千辆车,车队绵延十里路,这说明他颇有经商的才能,你何必替他担心呢?   我晋国重商,也是天下财富汇集的地方,秦国公子还拥有一技之长,况且他还是赢氏宗姓里的人,难道他不能寻求赢氏宗姓的帮助,在新田城开几个作坊以养家糊口吗?我只怕他今后挣的钱太多,以至于本职工作都不精心了。”   田苏嘟囔:“正因为秦国公子是赢氏宗姓的人,我才怕你给他这样的薪水,惹得元帅不满。”   叔向说话更严厉了:“我受元帅的委托,核定官员的爵位与薪水,我做的是晋国的官,元帅从没有交代我做晋国官要照顾秦国人。如果元帅因此责备我,那么让元帅直接来找我。”   子产再也听不下去了,他梦游一般的告辞,慌慌张张的爬上自己的马车,等车走到僻静处,他仰天长叹:“我听说叔向的性命是赵武救的,他因为赵武的信任,才得担当了现在的职位,但这个人却没有因为赵氏的恩惠而忘却了自己的职责,可怕,晋国大夫都如此恪尽职守,晋国该大治了。”   子产走后,田苏还想说几句,国君派来的使者打算了两人的争执,使者向叔向哭诉:“少司寇,请你惩处小竖(童奴)某某。君上那里非常不满,说他如今想惩处几名小竖,却被内侍拦阻,他们说元帅有命令:不经审判,任何人不得被定罪。这是什么道理,身为国君,难道连惩处小竖的资格都没有?”   叔向点头:“‘王在法下’——这是我们新确立的规矩。任何人都必须接受律法的约束,这个社会才有秩序,而法律首先是维护君权神圣的,君上能尊重法律,必将受到法律的保护——你把我这话回去告诉君上,请君上一定理解。”   稍停,叔向问国君的使者:“那么,现在告诉我,小竖(童奴)犯了什么罪,以至于君上想要惩处他?”   使者扭捏的回答:“君上在园子里射鹌鹑,没有射死,便派一个小竖去捉,也没捉到。君上因此大怒,要杀那位小竖。”   叔向咳嗽了一下,板起脸来说:“你回去转告君上:您一定要杀掉那位小竖吗?从前我们先祖唐叔一箭射死犀牛,做成一副皮甲,所以被封于唐国(晋国)。现在您继承先君事业,射鹌鹤却没有射死,派人捉也捉不到,这是张扬先君的耻辱啊。赶快杀掉那位小竖吧,别让这事传到远处去。”   晋平公虽然是个孩子,但他得到传话后,听出了叔向话中浓厚的反讽味道,立刻脸红了,他郑重的整理衣衫,向自己的使者鞠躬:“你回去转告少司寇:寡人知错了,小竖没有罪过,有罪的是寡人啊,请少司寇不要再责备我了,寡人羞死了。”   但叔向现在已经没时间理会晋平公的胡闹了,他正在处理他弟弟、美男子叔鱼的事情。美男子叔鱼是他的副手,接受了一位晋国大商人的贿赂,在一场官司中偏袒了这位商人,结果被商人的对手揭发,叔向下令,按照晋国新的法律规定,免去他弟弟叔鱼的职务,赐予墨刑。   这还是晋国新法律,否则的话,叔鱼很可能被砍去一只手——由此,中国有了“贪墨”这个词,美男子叔鱼“同志”就是中国贪墨第一人。   大殿内,众卿商议完毕,韩起将出使周王室,中行吴出使齐国,以观察齐国的新任君主,并代表晋国确立新君的地位。此外,程郑将出使秦国,一方面窥探秦国的情况,另一方面,假意咨询秦国是否有续订和平盟约的意图。   众卿商议完,出了大殿,听说叔向连番的处置,赵武想起了赵盾当初对韩厥秉公执法的夸奖,他学着赵盾的口气,赞赏说:“我没有看错叔向啊,他果然适合担当少司寇这个职务。”   正感慨着,几名太监慌慌张张的跑来,禀报说:“君上病了,据说君上羞愧的回到殿中,马上觉得头晕眼花,巫者占卜,说君上的病是‘实沈、台駘為祟’。”   赵武讶然,他转身询问身边的大臣:“巫师说的是什么,这两个词我不懂。”   赵武实诚,他不懂不会装懂,但他是元帅,他都说自己不懂了,其他的人也不知道是畏于他的权势,而不敢在聪明上超越赵武,亦或是真不懂。他们齐齐摇头,包括叔向也摇着头回答到:“这两个词我初次听到,实在不明白巫师说什么。”   韩起伸出胳膊,炸着说:“列国的使者都在这里,找子产问问,子产是姬姓公孙,郑国又是最早的霸主国,他们一定知道巫师说的是什么。”   子产来了,他随着晋国诸卿来到晋平公的大殿,子产一坐下来就开始讲,滔滔不绝的分析各种鬼神,直说了一个时辰。他像训土包子一样训斥这群大国上卿,被训的晋国卿大夫都露出“可算长知识了”的神情,听的津津有味,唯独赵武神色安详,嘴角含着冷笑。心中直念叨:“忽悠,你就接着忽悠,我看你能说到什么时候?”   赵武之所以肯定子产这番话是他自己编造的,是因为以前从未有过类似的知识传承的记录,所以子产滔滔不绝的内容,很可能这番知识的原创者就是子产本人。不过,子产说的这番话却是中国“鬼学”基础。由此,子产也成了中国“鬼学”始祖——他在这番高谈阔论中,首次提出了“阴阳”学说,以及“魂”与“魄”这两个词,所谓“三魂六魄”的说法,由此诞生了。   子产看见了赵武唇边的冷笑,他意犹未尽的结束了长篇大论,最后下结论:“其实,鬼神的事情离我们太远,人间的事情离我们近,我们管不了鬼神,且管管人间事物吧(天道远,人道迩)——伯君(霸主)这病也不是鬼神作祟,实在是跟‘实沈、台駘’这二位鬼祟没什么关系。主要原因是伯君太好色,连同姓(即姬姓)的侍妾都要弄四个……嗯,把这四位同姓噬妾赶出去,也就没事了。”   “啊!”听的入迷的晋国公卿大臣下巴都快掉到了地上,万万没想到子产的结论竟然是这个。   丢死人了,丢大人了。   晋国卿大夫们神色各异,有的人以为子产是来故意恶心天下霸主的,也有的人认为子产太有才了,他下的结论充满了高深博大的学问——全是知识啊。 第二百零五章 智者之间的对话   赵武摆了摆手,制止了大家的议论:“也对,国君太年幼了。我听说无论男女,过早的贪恋性事美色,最终,那种人都寿命不长久。就如同麦苗,它长不高,还没有长成熟的时候,你强行拔一拔苗子,它不仅不会会疯长,反而会过早死亡(拔苗助长,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目前国君还没有发育成熟啊,个子都还没有长高,身材还没有定型,在成长的阶段,我们不应该让国君沉迷于房中事务……就按子产说的办,给国君身边留下两位女子侍奉,其他的,都赶出宫吧。”   中行吴经过数场变故,眼见得赵武的改革措施让晋国充满希望,他已经摇身一变,成为赵武的坚定粉丝,听了赵武的话,他厉声附和:“没错,我等辛苦努力,不就是为了君上能够安享成果,如今君上还没有长成,就过早的享受,这对君上未尝不是一种危害,君上若有变故,我晋国又得政局动荡……要我说,宫中女人应该一个也不留,全是赶出去。”   魏舒咳嗽一声:“毕竟是君上,毕竟君上是天下霸主,身边没有几个侍奉的人也不好……我看,留哪两位女人,让君上自己挑选谁留下,我们遵从君上的意思。”   赵武站起身,下达了最后命令:“就按魏舒说的办。”   一行人走出国君的大殿,赵武仰脸看看天空,天空中飘飘扬扬的下起了雪花,他长出一口气:“太好了,下雪了,瑞雪兆丰年,明年的旱情会得到缓解。”   子产赶紧上前,拱手询问:“元帅,关于陈国的事……”   赵武一摆手:“陈国的事情,回头再说吧。我们先把眼前的灾荒应付过去。”   缓了口气,赵武转向晋国卿大夫们,他细细观察了卿大夫的脸色,指点着中行吴与程郑,说:“在如今这种情况下,我们似乎应该考虑给国君大婚了。如今天底下适合与国君结亲的唯有齐国与秦国,你们二位出使齐国、秦国,进行敦睦外交,请顺便看一看两国是否有合适的对象,好让我们替国君做出安排……嗯,如果你们发现了合适的对象,可以直接替君上下聘。”   赵武之所以说“天底下,适合与晋国国君联姻的对象只有齐国与秦国”,是因为晋国国君属于姬姓,而春秋时代讲究“同姓不婚”,刚才子产讥讽晋平公连同姓女子都贪恋,也就在于此。   这世界,唯独秦国国君赢姓,齐国国君姜姓,除了这两个国家外,楚国也是一个外姓,但楚国属于敌国,齐国一向桀骜不驯,因此,过去晋国国君可以选择联姻的对象,最佳对象是秦国,这也就是成语“秦晋之好”的由来——“好”,在古代意思是“通娉”。   如今,作为天下霸主,刨除政治因素的考量,即使秦国与晋国关系再恶劣,即使齐国再喜欢背后捣蛋,晋国也只能捏着鼻子从这两个国家选择自己的“第一夫人”。   中行吴拱手:“喏!”   程郑拱手:“喏!”   这两人回答完毕,韩起插话:“你儿子赵成的婚礼得赶快举行,我韩氏嫁女儿给赵氏,不知道谁肯陪嫁?”   魏舒抢先回答:“我魏氏虽然与韩氏不是同姓,但也愿意陪嫁一个嫡女。”   赵武的嫡长子赵成娶妻,三荀因为血缘关系太近,无法插嘴,而范鞅则恨不得背后捣点乱,所以他扭过脸去假装没听见。   赵武伸出手去,感受着飘飘落落的雪花落到手心,让手心感到一片冰凉,他慢慢的说:“赵成的婚事……我还要跟韩氏说一声,戎氏、狄氏部落是我赵氏的附属,我赵氏从先祖(赵盾)那里就有娶戎狄女为妻的先例,为了巩固赵氏对戎狄的管辖权,赵成的侧妻必须是戎狄。”   叔向在一旁插嘴:“我羊舌氏是小领主,赵氏嫡子的婚事我们插不上手,但我听说赵午与嫡长子大约年龄相仿,不知道我羊舌氏有没有机会嫁入赵氏?”   赵武稍稍一思索,点头说:“没错,赵午马上要加冠,而后拜在赵成门下,作为臣下。午儿这孩子也该成亲了,我便聘羊舌氏为正妻。”   孙林父挺了挺胸膛,插嘴:“我戚氏与赵氏关系不浅,以前我来新田城的时候,总是借住赵氏的府邸,我家幼女比较看好赵丹,不如借这个机会,请赵氏许可我嫁女给赵丹。”   孙林父这一开口,晋国其他的大夫立刻露出垂涎欲滴的神情——赵丹是什么人,那是王卿单靖公最宠爱的女儿生下的孩子,赵武也比较宠爱这位王女单婉清,孩子没出生就为这孩子筑造了邯郸城,后来,虽然因为赵氏家臣的反对,邯郸城并没有落实到赵丹头上,但这几年,单婉清借着父亲在虎牢城的关系,大肆倒卖赵氏物资,替儿子积下了一份丰厚的财产,而赵武显然也不会亏待这个孩子,所以,即使赵丹做不成赵氏的家主,也能作为晋国的富豪。   因此之故,孙林父话音刚落,晋国的大夫们眼珠闪闪亮。   魏舒看到大夫们的神情最先警觉,他急不可耐的插嘴:“我魏氏愿意嫁一女进入赵氏,而我儿子比较钟情蓝儿,不知赵氏肯否把蓝儿嫁入魏家。”   韩起立刻大叫:“岂有此理,我儿子韩须与蓝儿朝夕陪伴,他已经决定非蓝儿不娶,我韩氏与赵氏唇齿相依,连家臣都相互交换,蓝儿嫁入我家,想必跟待在赵家一样,若是去了魏家,不免处处陌生,小武,还是让蓝儿来我韩氏吧。”   魏氏、韩氏这一抢夺,大殿门口成了一场抢婚大会,晋国正卿与大夫们相互交流着家中未嫁的孩子,眨眼间,数门亲事达成了交易。   子产见到晋国卿大夫的混乱,轻轻摇摇头,只听赵武推脱:“咳咳,蓝儿是娇娇生的,你们都知道娇娇的脾气,我答应过娇娇,允许蓝儿自己选择夫婿,这事我做不了主,你们去询问娇娇。”   韩起急了,拽住赵武的袖子问:“凭什么,凭什么你家男子没有婚姻的自由,蓝儿却有权力自己选择夫婿……”   赵武也急了,他甩开袖子,蒙着头向宫城外急跑,韩起想追逐一番,无奈他最近身体胖的实在厉害,赶不上赵武。走了几步,听到晋国卿大夫们热烈交流婚嫁信息,他又喘着气返了回来……   一片混乱中,子产悄悄溜走。   第二天,天一亮子产就去敲赵武的大门,侍从们不敢阻拦,将子产迎进赵武的公事房。在公事房门口,子产惊愕的发现,原先郑国的叛臣侯晋正趾高气昂的走出赵武的公事房,他路过子产身边的时候,从鼻子里哼一声,不屑一顾的走开。   子产有点惊奇,他拉住齐策的手,询问:“元帅已经起来了吗……我本来以为我起得早,太阳一升起就赶来元帅府上,没想到这时候元帅已经开始处理公务了。”   齐策点点头,安慰说:“在你前面有两拨人见过元帅,这两拨人原本是昨天下午要觐见的,因为国君突然生病,所以这两拨人便在我赵府住下,今天一早,家主已开始处理他们的事情,因为这是昨天的公务,所以排在你前面。”   子产斜着眼睛问:“我刚才见到的那人似乎是侯晋,他原来是我郑国的叛臣,怎么一副深受重用的模样?”   齐策耐心的解释:“侯晋以赵氏家臣入仕,他的封地在黄河边上,后来,家主从齐国获得一些渔夫与盐工之后,侯晋开始全力发展造船业,如今他的领地里渔业最发达。今年大旱,原本家主打算亲自率领船队顺河而下,去海里捕捞巨鲲,但因为事务庞杂,卿大夫们不愿意让家主离开,而我赵氏擅长捕鱼的领主唯有侯晋,因此他受命率领晋国船队前往大海,摸索捕捞巨鲲的技术。”   稍停,一大群身穿白色棉衫,戴着形状特殊的短冠的年轻人走出公事房,他们边走边交谈,齐策见这些人出来,赶紧引领子产:“好啦,公子,请跟我来,家主正在等你。”   子产进入房中的时候,赵武正在跟东郭离说话,他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架天枰,赵武正忙着往天枰两端摆放着钱币,他一边摆一边摇头:“误差还是太大,两枚钱币之间总有一克上下的误差。”   东郭离回答:“才一‘克’而已,在我看来,这种误差已经很小了,我们以前有这么精细的度量衡吗?”   齐策顺势接话:“主上,在我看来这已经够精细的了,我们的钱币已经足够承担砝码的义务了。”   赵武抬起头来,赞同说:“没错,是我求全责备了,就这样吧,这点误差相对于现在这个时代,已经足够了,至于以后……以后的事情,让以后的人去操心吧。”   子产马上明白了赵武的意思,赵武这是要去新铸造的钱币具备一种砝码的职能,并借此向全国推广新的度量衡,用来衡量重量。   子产闲闲的插话:“你这新的度量衡会是‘克’吗?以后会加上千克的斤、千斤的吨吗?”   子产说的这些,都是以前赵氏私下里流行的重量度量衡。   赵武望向子产,笑着问:“郑国的公子这个时候来拜访我,可有什么教诲我的?”   子产神态轻松:“昨晚在宫城,你告诉我回头再商议郑国伐陈的事情,现在已经是第二天了,也算是‘回头’了。”   子产这是打算采用牛皮膏药战术,赵武却不愿意上当,他嘿嘿笑着说:“我晋国正在确立各个官职的权力与职责,其中,《对外国际关系法》由士瑕管理;对内法律执行,由叔向担当,公子侨问的这个问题,似乎应该找士瑕商议。”   子产无所谓的晃了晃脑袋,他把目光转向了赵武桌子边的一个模型。那个模型很奇怪,似乎是两座山梁之间架了一个桥梁,子产细细打量了一下,随口问:“刚才在我前面出去的人打扮的像个学生,那些人难道是赵城学宫的学生?”   赵武顺着子产的目光落在那个模型上,心不在焉的问:“我听说你在郑国的时候,有大臣诉苦说:郑国人到乡校休闲聚会,议论执政者施政措施的好坏。这让执政的官员非常难堪,他们认为郑国国内应该维持一个中心——国君;维持一个声音——官员的声音。而不应该允许国民随意谈论国政,国民也没有权力谈论国政……为此,有人建议拆除所有的乡间学校。”   子产昂首回答:“没错,是有人向我这样建议了,但我认为,人们早晚干完活儿回来,到乡间学堂聚一下,以议执政之善否——其所言善者,吾则行之;其所恶者,吾则改之;所以乡间学校是我们执政的导师,我们干嘛要毁去百姓的议论,以至于是我们偏离的指导?”   子产在这番话中,还谈到俩个成语:众怒难犯、专欲难成。   “‘子产不毁乡校’——确实是一项善政,但仅此而已。齐国的‘稷下学宫’也比较崇尚谈论国政,但他们最后只沦为空谈而已,你知道为什么?”   子产拱手:“请元帅教导我!”   其实,赵武也就是在子产面前可以装长者,他现在是元帅,但依然是晋国六卿当中年纪最轻的一位,不过他的心理年龄远远超过了其他人。但经过这么多年来官场锻炼,赵武已经成熟起来,以至于晋国其余诸卿虽然年长,也不自觉的礼让赵武——在他们礼让的时候,他们已经忘记了赵武的年龄。   唯有在子产面前,赵武才能从里从外的感觉到自己的年长,而子产的成长,确确实实让他感到自己衰老了。   “责任与权力是对等的,齐国的稷下学宫之所以走向空谈,是因为他们只有空谈,除此之外,他们什么权力都没有。比如:虽然他们常常谈论治国方针与正在实施的国策的利弊,但因为他们身上没有责任,所以他们体会不到责任感带来的必然选择。所以他们可以毫无责任感的、脱离实际的评价政策的得失。   你知道乡间学校,百姓之间谈论的重要性,却没有赋予乡间学校对国策应该承担的权力,最终,哪怕你再支持乡校的谈论,以为从中可以得到借鉴,但实际上,他们所有的谈论都是不负责任的话。   我不愿让我的赵城学宫变成昨日的‘稷下学宫’,也不愿变成明日的郑国乡校,所以我给学宫赋予一些了责任。   赵城学宫建立十多年了,以前不让他们承担一些任务,是因为他们刚刚建立,许多知识还没有成为体系,也没有培养出足够的研究人员。现在,经过十多年的发展,他们也该承担起一些责任了——桌子上这个模型就是我给他们布置的任务,这个任务我把它叫做:专项课题研究。”   稍停,赵武继续说:“我们最近在黄河南岸获得一些领地,黄河是一条冬天结冰的河,在结冰初期以及黄河化冻时期,冰面很薄,河水中夹杂着冰凌,既不能行船,也不能从冰面上行走。而春天积雪消融,黄河春汛大水,也不利于行船。所以,黄河南岸与我们晋国本土,有半年的时间是交通完全断绝的。   这样的领地一旦受到攻击,我们甚至连救援都做不到。为了连通这些领地,我计划在黄河水修建大桥,目前,在黄河最狭窄的地方,已经有一座大桥正在施工,有一座大桥已经建成……但这还不够,我必须让晋国的造桥技术得到飞跃——所以我委托赵城学宫负责设计这样一座桥梁,这是他们设计的桥。   今后我也打算这么做,不停的把一些国政,或者具体的项目委托给赵城学宫,让他们负责研究,让他们负责承担责任。嘿嘿,这座桥梁是他们设计的成果,你瞧,他们打算利用山势来修建这样一座跨河大桥。   他们的解释也很合理,如果大桥跨度过高,恐怕桥自身的重量会使它崩塌,所以他们打算利用黄河两边的山势紧缩河道,让河道变得尽可能狭窄,而后,在小跨度上修建大桥。   你看,这就是他们的设计模型:桥梁横担在两边的山包上,承受桥梁的柱子则从两山中心向下挖,利用山势形成的厚土掩埋柱子——如果两河两边找不到符合要求的大山,学生们建议堆土为山,以土山掩埋大桥的梁柱,稳定柱子。而后再山丘上种满树木与花草,以此固定山丘的泥土……”   用植树来固定水土流失,这道理子产知道,因为此前郑国大旱,郑国的巫师为了求雨,砍光了一座山上的树木,鬼学始祖子产大怒,责骂那群巫师说:“山上的树木是山神的头发,你们把山上的树砍光了,一旦遇到暴雨,泥土顺着山势流淌,山神会满意吗?山神不高兴,你们的祈雨能成功吗,赶快去山上补种树木,以防止水土流失,如此一来,山神一高兴,或许就下雨了。”   巫师们赶紧遵照子产的指示,在山上重新种满了树——据孔子记载:树种完了之后,郑国果然下雨了。   子产听了赵武的解释,他又细细打量赵城学生的设计的横拉桥,说:“恐怕这桥设计的也不合理吧,虽然用一座山梁掩埋柱子,然后在两柱之间架起桥梁,但大桥自身的重量也必须考虑,我怕天长日久,虽然有土山掩盖,但两根桥柱子依然会被自身的重量压的,向桥心倾斜……”   “倾斜,这个词说得真好”,赵武微笑着指点着大桥的模型:“我确实也告诉学生,桥柱子必然受桥自身重量的压迫,向大河中心倾斜,为了不让柱子倾斜,不如在两桥柱子边再修建两道拱梁……” 第二百零六章 “楚才晋用”的后果   “拱梁?!”子产用手拨拉着桥的模型,两根桥柱子向桥中心倾斜后,柱子与柱子搭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八字形。子产眼睛一亮:“你说的拱梁就是这样斜向交叉的两个加固柱吧?我明白了。”   赵武自己也不知道他所说的“拱梁”最后会成什么模样,他微笑着说:“我不管,让他们试验去,现在是春秋,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尝试各种技术,以确定最佳方案。”   其实,中国在春秋时代已经有了造桥技术,春秋时代的桥形币,已经与后世的拱形石桥大致相仿,所以赵武不用担心技术储备不足,只管让学生去试验。他是个善于总结的人,因为他掌握了这时代人们还不了解的方法论,等试验成功了,接着他会让学生们摸索成功原因,以及原理……如此一来,中国的造桥技术将产生大幅飞跃。   面对赵武的雄心,子产只剩下叹息了。   这一年是赵武当政的第一年,晋国可算是大变化的一年。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晋国连续推出了十多项法律、以及改革措施,比晋国过去百余年推出的法律还多,尤其是各项法律与规则的制定,让晋国从“习惯法”进入到“成文法”的阶段——而成文法的成熟,向来标志着:文明走向正规。   晋国是个特别讲究遵守规则的人,以前许多规则仅仅是出于生活习惯,自赵武当政之后,阶层的划分、法律的执行,以及日常的行为规则,甚至连许多风俗都有了规则标准——一个井然有序的国都逐渐成形。   春二月,子产返回郑国,郑国执政子展迫不及待的询问:“晋国许可我们进攻陈国了吗?”   子产轻轻摇头:“士瑕不许可,晋国也不会许可我们进攻陈国。”   子展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但子产紧接着说:“我见过元帅赵武,与他进行了交流,我知道,赵武虽然嘴上不许可我们进攻陈国,但他的心已经许可了(心已许之)。”   子展遗憾的摇了摇头:“他心里许可有什么用?我听说晋国现在正在确立官员的职责与权限,以及俸禄标准。如今对外关系的裁决,权力在士瑕那里,如果士瑕不许可,恐怕赵武也不能干涉啊。”   子产微微一笑:“不管怎么说,我们郑国必须进攻陈国,不是吗?我郑国在战争中遭受了重大的损伤,我们必须获得补偿,不是吗?我们缺少人口,缺少土地,缺少让人畏惧的制度,在如今这种状况下,我们必须壮大自己才能避免被吞并。环顾四周,只有攻击弱小的陈国才理直气壮,所以我们攻击陈国是必然——对于我们郑国来说,这是我们无可奈何的必然选择。   至于晋国,他们或者现在不愿意过早的触怒楚国,但楚国是他们百年的仇敌,是他们天然的敌人,所以我们削弱楚国的势力,难道晋国会因此责备我们吗?况且楚国现在一天天强大,一旦他们强大起来,我郑国会最先受到攻击,在这种情况下,晋国会因为我们攻击陈国而削弱我们吗?……   喔,其它的事情,执政别管了,与晋国的交涉由我子产担当,执政只管筹备讨伐陈国的战争……”   子展点点头:“那我就放心了……最近还有两件大事,一件是吴国国君的弟弟季札出使晋国,听说打算求聘晋国卿大夫的女儿为吴国国君之妻,他前几天经过了我国,这几天大约已经进入鲁国。   另外,楚国的卿伍举(名臣伍奢的父亲、伍子胥的爷爷)出逃,现在正在我郑国,你是否去见一见……”   子展对子产的眼光非常认可,他想让子产鉴定一下伍举的才能,但正在此时,楚国也正在谈论伍举的事情——这一年,楚国令尹薳子冯去世,子木继任,屈荡(屈原先祖)为莫敖,蒍掩(薳子冯之子)为司马。   在楚国群臣之中,子木还算是一个讲究信义的君子,也颇有才干。《国语》中记载了这样一则故事:子木的父亲屈道最喜欢吃菱角,临死前嘱咐宗老(大管家):将来一定要用菱角祭祀我!不料子木当家之后,命人将祭祀的菱角撤去,理由是:按照祭法规定,祭祀国君用牛,祭祀卿大夫用羊,祭祀士人用小猪和犬,平民用煎鱼——不能因为父亲的个人爱好就违反礼仪的规定。   子木执政之初,处理了舒鸠(位于现在安徽省舒城县的一个东夷小国)叛乱之后,在与吴国交手的间隙,子木就抓紧着手整顿出国内政——在赵武开始制定各项世俗法的时候,楚国也开始走向成文法的文明阶段。   10月,子木派司马蒍掩负责征收赋税,清点国家军备。10月18日(甲午),又命蒍掩考察汇总国家田地、山林资源的状况、度量山林的出材,汇集水泽的物产,考察高地、山陵,标示盐碱地的范围,计算易涝的低地面积,规划水库建设,划分杂边地的归属,将沼泽地用来放牧,在平坦肥沃地实行井田制……   采取上述一系列措施时,子木显然是在反思与晋国争霸失败的教训、深思熟虑的之后的行动。   子木不会忘记,在晋悼公与楚共王争霸进入到白热化的当口,晋国人实施了集中一切力量的战时经济政策,耗得楚国国力难以维持,无力针锋相对。而楚国虽然是当时天下第一大国,灭国最多,疆域最阔,但由于制度相对落后,国家管理历来采取粗旷政策,力量反而显得不足。   子木在楚国推行集约化的精打细算的管理政策,也是着眼于整体国力的有效集中,这一改革,无疑是看准了先前楚国政治的要害,其实际意义是绝对不可低估的——连《左传》的作者也对此加了个两字评语:礼也。   子木做了这些还觉得不够,他更深层次的开始思索晋楚两国的文明差距:这时的楚人,并不知道赵武也开始在晋国制定各项成文法,但几乎与赵武做了同样的事情,他们开始细致的分配官员的权限与职责,对国家进行量化管理。   这个时代可谓是春秋时最辉煌的时代,各个国家的政坛上,活跃的全是名传千古的风流人物,他们的思想最终奠定了华夏文明的基本内核,而之后的华夏文明,只是比较他们的政治成就,一步步的倒退而已——因为他们开始进入“愚民时代”。   在这些灿若星河的名臣当中,楚国的子木,郑国的子产,宋国的向戎、子罕,鲁国的叔孙豹等三桓,齐国的晏婴……这些人一一都在春秋时代留下了浓墨重彩……但唯独赵武,无论在真实的历史中还是现在赵武所在的时空,他都是一个刻意被隐藏起来的人,他带领晋国所进行的一切变革,都被人用重重迷雾遮挡起来,同时期所有记述历史的人,只简略的称赞他“仁”、“文”,但对他具体做了什么事,则个个做出一副神秘姿态,打死也不说。   楚国的令尹子木思考的时候,当时的史学家用浓墨重彩记述下他的思考——他询问来访问的蔡国大臣、贤人声子:“咱们楚国不缺乏国土,更是向来不缺乏才俊。但为什么我现在想变革,手头总感觉到缺乏人才使用?”   声子回答:“我听说种什么树结什么果,如果你看到了一棵树上结的果子不合你心意,或者出乎你的意料,你不应该问它为什么结这个果,而应该问:你当初栽下的是什么树?”   子木想了想,悠然神往的问:“我当初栽下的是什么树?……我想问的是:晋国的卿比楚国的卿好在哪里?为什么我总觉得手头缺少合适的人才,而晋国无论怎了一抓,人才都一大把一大把?”   子木是令尹,所以他必须继承前任给他留下的摊子。按封建时代一贯的负责任看法:楚国前任令尹留下的错误也是楚国的错误,而楚国的错误必须由他这位现任令尹担当,所以他才问:“我当初种下的是什么树?”   声子回答:“在我看来,令尹如今所做的很多事情,已经远远胜过晋国的卿了,然而,虽然晋国的卿比不上楚国的卿(意指晋国执政赵武比不上子木……当然,声子现在还不知道赵武在晋国也在做子木同样做的事情),但他们的大夫则要贤于楚国的大夫,都是做卿的材料。他们的人才就象杞、梓、皮革一样。   你觉得奇怪吗?杞、梓、皮革,本来是楚国特产,却在源源不断地被运到晋国。楚国固然人才众多,但实在是晋国人在使用他们啊(虽楚有材,晋实用之)!”   子木讶然,问:“难道他们晋国就不用同宗和亲戚担任大夫吗?”   声子回答:“有是有的,但他们任用的楚国人才的确是太多了。我听说,善于治国的,赏赐不过分,罚刑不滥用。赏赐过分,怕的是误赏了坏人;刑罚滥用,怕的是误罚了好人。如果赏罚的错误难以避免,那么宁可错赏坏人,也不能错罚好人——因为失去好人,远比便宜坏人害处更大,如果一个国家没有了好人存活的环境,这个国家也就完了。   《诗》曰:‘人才沦丧,国家灭亡(人之云亡,邦国殄瘁))。’说的就是人才流失的可怕。所以《夏书》里说:‘与其错杀无辜,宁可让罪人漏网(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怕的就是失去善人。《商颂》也说:‘赏赐不乱,刑罚不滥,不敢偷闲怠慢;天子命令下国,一定要建立福祉(不僣不滥,不敢怠皇,命于下国,封建厥福)’,这也正是商汤之所以得到上天赐福的原由。   古之圣君治理百姓,特别注重‘公正’的赏罚,以及对国民的尊重、让国民获得有尊严的生活。比如:古代刑法规定:对百姓用刑之前,行刑者要减少膳食,并且撤去音乐,以此表明自己畏惧用刑;治国者需夙兴夜寐,处理朝政孜孜不倦朝,以此表明自己体恤民众,等等。   而如今的楚国,各社会阶层板结,许多人一生下来就成为‘富二代’、‘官二代’,他们不是因为才能就受到国家的重用,而是因为出生,就理所当然把持国政。这些人把持国政之后,为了维护他们的优先权,自然想尽一切办法,利用国家公器的威力,阻止其他人超越他们——如今楚国任命青年官员,不是贵族后代不用。即使偶尔有些普通人进入官吏阶层,但如果他们不与贵族官宦结亲,根本在楚国寸步难行啊。   长此下去,楚国许多有才能的普通人看不到改变命运、改变身份的希望,而楚国甚至连从事商业的机会也不给他们,所有有利益的产业都被贵族把持,普通人因此失去了奋斗的欲望,失去了努力的动机,以至于纷纷出逃外国,期望在别的国家,能依靠自己的才能获得更好的生活,这就是我楚国最终衰落的原因——虽楚有材,晋实用之!   回头看看,我们重用的、那些留在国内的贵族子弟,又怎样呢?现实的情况是:大夫们纷纷出国逃死,成为别国的谋主来危害楚国,以至于国家的祸患无药可救,留在国内的官宦却只知混吃、等死、收贿赂,对国家的强弱毫不关心……这一切都是因为楚国刑罚不公正,不能任用自己的人才啊!   而晋国人却不一样,他们从不因为出身而重用某人。当年楚国的子仪叛乱(在前613年),析公逃奔晋国。晋国人把他安排在自己国君战车的后面,以其为谋主。后来晋、楚在绕角作战(前585年),晋军已经准备遁逃了,但晋国人这时采纳了析公之计,楚军果然当夜溃败。晋军追击,随即入侵蔡国,袭击沈国,俘虏沈国国君;随后又在桑隧打败楚国申、息两县的军队,俘虏了申丽,凯旋而回——自此,郑国再也不敢向南归附楚国。楚国之所以失去华夏诸侯,就是晋国重用外卿析公的作用。   当年的若敖氏叛乱(前605年),伯贲的儿子贲皇投奔晋国。晋国人将他封在苗(即苗贲皇),以其为谋主。后来两国在鄢陵决战(前575年),晋国人听从了他的建议,结果楚军大败,楚王受伤、军队溃逃,子反、潘党自杀——从此,郑国背叛楚国,吴国也开始兴盛,楚国丧失诸侯,这都是得力于晋国对苗贲皇的重用啊。   此二人如果现在仍在楚国,我们会重用吗?”   子木茫然的回答:“是啊,你说的都对。”   声子:“现在还有更严重的呢!伍举是申公子牟的女婿,申公畏罪出逃,楚国的国臣都说是伍举送他出逃的,伍举害怕被获罪,出奔到郑国,每每引领南望楚国,说:‘也许我会被赦免吧!’如此拳拳爱国之心,楚国上下也不以为意。现在伍举他已经在晋国了。晋国赵武正在四处搜寻人才,打算把一个县赐给伍举,让他的职位与叔向并列。到时候,如果伍举一心危害楚国,岂不是绝大的祸患吗?”   听到这里,子木也觉得惊恐不已,赶紧向楚康王建议,增加伍举的禄爵,召其回国。   不久,声子派椒鸣(伍举的儿子、伍奢之弟)替楚国迎回了伍举……   伍举是刚刚进入晋国,就被楚国人接回去的。此时季札已经经过了鲁国,进入卫国。   季札是吴国人,很少接触中原文明,他是个音乐爱好者,在鲁国的时候曾请求鲁国人演奏了全套的中原音乐。季札非常知道礼节,一举一动充满贵族风度,他对音乐的评价——主要是《诗经》当中的音乐——被鲁国人郑重其事的记录下来,并留下了“叹为观止”这个词,季札这段评价是中国最早的音乐鉴赏资料,也是诗经音乐的评价典范。   季札经过徐国的时候,他佩戴的青铜剑非常漂亮——吴国人在冶炼青铜上面的技巧向来高超,即使现代人见到出土的越王剑,也被它的美丽震惊的目瞪口呆。徐国国君见到季札腰上佩的宝剑,非常欣赏,但因为当时的贵族身配宝剑是一种身份的象征,而季札是出使晋国的使者,使者身上无剑,恐怕会受到晋国的轻视,所以徐国国君不敢开口向季札讨要。   季札是个非常有眼色的人,他看到徐国国君的神色,心里已经答应将宝剑赠送给徐国国君,但他因为出使的任务没有完成,还需要这柄宝剑证明他的身份,所以他嘴上什么也没说。   等到他出使任务结束,返回徐国的时候,徐国国君已经去世了,季札去徐国国君的墓上拜祭,并把随身佩戴的宝剑挂在徐国国君墓边的树木上,说:“我是来兑现承诺的,当初我虽然没有口头答应徐国国君,但我心里已经答应了。”——由此,中国留下了“心许”这个词。   季札赠送徐国国君宝剑的事情是后话,此时季札已经到了孙林父的领地戚,这片领地目前归属不明,说它是卫国的领土也罢,说它是晋国的领土也成。季札欣赏完卫国的音乐,特地来到戚地,是欣赏位于戚地的黄河大桥的,他在桥的南岸驿馆住下,夜里睡不着觉,走到黄河边上欣赏着夜色中的大桥。   黄河大桥如今日夜通行的人不断,朦胧的月光之下,桥面上打着火把赶路的人络绎不绝,火把在桥上汇成一条长龙,仿佛天上的星河坠落人间。河水的波涛声,风声,两岸的林涛声汇集成一篇美妙的乐章,这是天籁之音,让季札听的入神。   忽然之间,岸边有钟声传来,季札感到很奇怪,侧耳倾听片刻,感慨说:“奇怪啊,我听这钟声飘飘渺渺,像是呜咽不断的垂死挣扎声,这声音不详啊。预示着当地领主要受刀兵之害(必加于戮)。” 第二百零七章 吴国公子中原游   稍停,季札又说:“我听说孙林父获罪于君,恐惧担心还来不及,怎么还有心做乐呐?此时此刻我住在这里,犹如燕子将巢穴建于帷幕之下(随时会因为帷幕的移动而坠落),停留不得啊?”   说罢,季札赶紧召集从人,随即离开戚邑而不住宿……   事后,孙林父听到了季札的这段议论,终生再也不听琴瑟。这就是“燕巢帷幕,危在旦夕”的来历。   其实,从音乐声中听出危亡的预兆,过于玄幻了。实际情况是:当时卫献公还被晋国拘捕,孙林父所处的地位非常微妙,而整个卫国群龙无首,而赵武在卫国进行大肆杀戮后,卫国上下存在着一种怨恨心理。季札是个讲究礼节与规矩的人,处身在戚地这个尴尬的领土上,他回程当中又要经过卫国,所以他借此表明自己的态度:我尊重君权神圣,认可戚的地位尴尬,拒绝去拜访当地的领主……   戚地很大,他距离帝丘八十里,但戚地以西的所有领土,名义上都归于戚地,所以季札虽然没在黄河南岸留宿,实际上他留宿于黄河北岸,第二天他住宿的地方依旧属于戚地,第三天也是……   季札无愧于吴国的形象大使,他一路走来,留下一路的赞议。而他在戚地最终的表态,使得他的声誉上升到巅峰,各国君主都对他尊重君权,不认可孙林父的叛逆行为而心有戚戚焉,所以季札返回吴国的路途可谓一路绿灯,包括吴国的敌对国楚国,也特别放行了这位使者。   季札进入晋国的时候,韩起抵达了周王室。现在的周王朝已经沦丧得可以,连鲁国这样的中小国家都很少派人前来请安。突然间晋国突然来人,周灵王不禁有点忐忑,派人询问韩起的来意,韩起的回答彬彬有礼:“晋国的士(列国的卿于周为士)韩起,前来向周王的宰旅(下级官员)进献贡品,没有其他事。”   周灵王感动得无以复加,对人说:“哎呀,韩氏将来必定在晋国昌盛起来,他的辞令保持着原先的传统。”   此时,程郑也抵达了秦国,中行吴抵达了齐国,晋国的外交也全面开发——这个时代不愧是名臣璀璨的时代,列国的名臣没有QQ、没有电话相互沟通,他们不约而同的派出使者进行外交活动,一时之间,中原大地上全是使臣来往的车辆。   这一年也是难得的和平年份,春四月,外交使臣来回沟通,由晋平公主盟,宋平公、鲁襄公、卫殇公、郑简公、曹武公、莒犁比公、邾悼公、滕成公、杞文公、小邾穆公、齐景公、许悼公(公子黄),等十三国国君在重丘(齐地,一说在今山东省聊城县东南,一说在今山东省德州市东北)结盟,这次盟会标志着赵武时代正式来临,也标志着春秋末最璀璨的政治时代到来了。   赵武没理会吴国结盟的事情,这要是范匄在世,听说吴国使臣来到晋国,也非拉着吴国使臣结盟不可,因为这是非常长面子的事情,多增加一个结盟国家不说,吴国的出现也意味着晋国可以对楚国实行南北夹攻……然而,赵武却不一样。   赵武是个非常讲究实惠的人,这次结盟的国家都是向晋国纳贡的附庸国,而吴国却不是,赵武不愿意让吴国的出现破坏他的计划,所以在盟会上,虽然他也收到了吴国使臣季札抵达的消息,但却装作没在意,任由季札继续前往新田城。   季札进入晋国的时候,他并没有察觉自己已经进入晋国境内,这是因为黄河北岸的许国简直与晋国完全相似——城市的基础建设完全一致、领地管理方式完全一致、道路交通的布局完全一致,甚至官员服装的款式都没有啥大区别。   季札是个非常严谨的人,吴王曾经认为他贤能,能带领吴国抗衡楚国,所以三次把国君的位置让给季札继承,但季札都推迟了。这位古板的季札在鲁国的时候,都不愿意听那些亡国的音乐,认为国家已经不存在了,国君都没有祭祀了,再听他们国家的音乐毫无意义。所以季札进入许国的时候,是非常不屑的,他没有向许国官员投递信函,只是把许国当作荒野,沿途都没有跟官府接触,直接向新田城进发。   季札之前曾在黄河北岸穿越了邾国,他对新搬迁的邾国采取了同样的态度,季札是完全有理由这么做的——无论真实的历史还是现在赵武所在的时空,许悼公、邾悼公都是这两国最后一位君主,此后两个国家的君主都是民间人士私下里推举的,被列国所不承认。因此,从礼制上说这两个国家现在已经名存实亡了——与它们同样境遇的还有莒国,所以季札没工夫理这样两位傀儡。   这一天,路过一座城邑,季札被路边广场上一件新鲜事吸引了。这座路边广场平常是做蹴鞠场使用的,一大片空地上竖立着两个球门,一名身体强壮的高大汉子两手绑在球门上,身体成一个“大”字,在球门的一侧整齐的排列着一队乡民,与乡民队伍对应的一侧,则是一些路过的闲汉,以及城市里面的商人。   一名军官模样的汉子手持着宝剑站在球门边,他侧对着绑在球门上的刑徒,大声宣布:“解城邑‘里长’放在训练时处置不当,致使预备役士兵麦在实箭训练中身亡,依律处以公开鞭刑,我现在宣布,行刑!”   话音刚落,一名晒着黑黒的汉子光着膀子走上场来,他手里拿着盘成一圈皮鞭,在隆隆的鼓声中,行刑人摊开了长鞭,那名手持宝剑的武士向空中举起箭杆,以显示他的权威,而后在细碎的鼓声中,厉声记数:“一……”   喊声中,行刑人挥起了鞭子,鞭梢在空中盘旋一圈,啪的一声抽打在刑徒身上,鞭梢落在他脊背上,刑徒脊背上顿时出现一道血痕,皮开肉绽,鲜血飞溅。   在连续不断的碎鼓声中,单调的记数声重复着:“二、三、四、五!”   每一鞭子抽落在刑徒身上,刑徒崩紧了浑身的肌肉,浑身剧烈颤抖,但整个行刑过程中,他一声未吭。等到行刑结束,持剑者解开了刑徒绑紧的双手,刑徒立刻瘫倒在地上,马上一小队武士抬过来担架,一名巫师手捧着一只羊皮水袋,将水袋里头的液体倾倒在刑徒背上,空气中顿时飘起浓烈的烈性酒味,刚才行刑的时候,显得很坚强的刑徒这时发出厉声惨叫。而持剑也垂下了剑柄,态度和蔼的安慰:“忍着点,让巫师替你包扎伤口。”   这名刑徒马上被安置在担架上,厢兵们抬着他匆匆而去……   季札看到这一切,显得很纳闷,那名刑徒明明在受刑,却骄傲的像一位将军,而行刑结束后,执行刑律的持剑者对刑徒的态度非常尊重,这一切让人看不懂。   季札吩咐从人:“拿我的信符去给那位持剑者,请他过来。”   持剑者查阅了季札的信函,赶紧将宝剑配在腰上,而后手按着宝剑一溜小跑的跑过来,向季札行礼:“赵地解城邑郡守向吴国使臣致敬。”   春秋末的吴国是拥有双重身份的,他们与楚国恩仇多年,楚国国君是称王的,所以吴国国君认为自己也必须称王,才能取得与楚国相等的地位,才能符合他与楚国打的不相上下的身份。但吴王在参与中原结盟的时候,在晋国的暗示下,他们在盟约上却取消了王号,简单的称为:吴国封君。   对面的官员在这种情况下,只能含糊的称呼季札为吴国使臣。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t x t 0 2 . c o m   春秋时代,县长比郡长级别高,一个县往往管辖好几个郡,而郡都是边境小城邦。   经对方这么一说,季札恍然:“原来我已经进入了晋国境内?……你是郡长,刚才行刑是怎么回事?”   郡长躬身回答:“接受刑罚的是本地里长,他负责训练当地的预备役,在训练过程中,因为处置不当,使得一名预备役阵亡,两名受伤,按照新的刑律,他要接受惩处,但接受惩处过后,他的爵位依旧保持着——我们家主说,爵位是奖赏军功的,不是因为战场上的失误,军功获得的爵位不能被剥夺,所以受刑过后,他依旧是士族。”   季札哦了一声:“晋国训练预备役,都是真刀实枪的?难怪晋国武士们称雄天下。”   郡长轻声解释:“阵亡的那名预备役是里长的亲兄弟。”   季札更纳闷了:“那么,所谓处置不当是怎么回事?”   郡长回答:“预备役的训练过程中,有一个项目是冒着弓箭射击,保持队列冲锋。原本冲锋的预备役穿着全身铠甲,而负责射箭的预备役手持着竹弓射出无头箭。竹弓射出来的箭本来就软弱,只要士兵能全副武装,基本上冲锋的士兵不会有什么伤害。   按照训练条例,军官必须监督冲锋的士兵,不许他们取下铠甲,然而里长关心则乱,他弟弟戴的是他的头盔,这头盔有点过大了,冲锋过程中,头盔的带子太松了,他弟弟开始抱怨,里长便在冲锋当中取下弟弟的头盔,为他重新整理绑扎头盔的带子,恰好在这个时候,一根竹箭射中了他弟弟的眼睛,结果他伤重不治。   按旧的律法,里长在指挥当中,私下允许士兵在战场上摘下头盔,已经触犯了军令,需要割去鼻子,或者砍断一条腿,以示惩处。新的法律则要求当众施以鞭刑,并且不剥夺里长的爵禄。今天,我正是按照新刑法实施。”   季札想了想,拱手告辞了郡长,他催促侍从继续前行,而后在战车上感慨:“晋国能够称霸中原不是毫无原因的,训练中真刀实枪且不说,连训练中的条例都很严格,整个晋国就仿佛一架机器……不错,就像一架战争机器,有这样的国家作为敌手,楚国有难了。”   知道自己进入晋国境内后,季札开始格外留心起来,初次见到霸主文明,季札看什么都新鲜,他一路打量着道路两边的标志树,一路跟侍从闲聊:“你瞧,道路两边似乎都是果树,果树已经结了小小的果子,但来来往往的人却没有去采摘,晋国人素质真是高啊,连路边的果子都不去随意摘取。”   经过了一个十字路,季札发现十字路口中心放置着一座木制圆台,圆台上,一名少了一条腿的汉子一身红衣,戴着一顶圆盔,圆盔刷成白色,木台上那名残疾人一脸骄傲,指手划脚的指挥着车队前进,过往的车队都乖乖的按照他的指挥有秩序的通行着。   季札很好奇:“断手断脚的人,不是被刑律处罚才失去手脚的吗,怎么这名刑徒却来指挥大家行路,而来往的人还听尊重刑徒的指挥?”   季札的侍从跑过去跟那名刑徒交谈几句,刑徒骄傲的指手划脚一番,侍从跑过来汇报:“指挥交通的那个家伙不是刑徒,他是士,是伤残老兵,他的爵位标志在胸前,标志着他有八级军功,家中还有一亩勋田。   他说他叫宪兵,是晋国新设立的岗位,专门荣养伤残老兵的,使他们有点事做——晋国的宪兵是用来指挥交通的,归当地的县尉管理。”   季札很诧异:“晋国对秩序的讲究,已经发展到规定人走路的形式了吗?”   渐渐的,季札的车队入城了,城里跟外面相比,又是另一番景象,城市的道路都是青石板路,路中间微微鼓起,整个路面成为一个拱形,季札稍稍一琢磨,看懂了这番布置的原因:“道路中间拱起,一旦下雨,雨水就会向路两边流淌,路两边应该是暗渠吧,雨水顺着暗渠流走,这样一来,道路始终是干净的,可以让人分辨如何行走……”   看完了路况,季札又抬起头来,打量着道路两边的房屋,霸主国果然不愧霸气,道路两边的屋子都是石头筑成,厚厚大大的方形条石让屋子显得很结实,而屋顶整齐的铺设着瓦片,也让……这时的吴国,房屋多数还是茅草屋,墙壁多数是木板建成,见到这种完全出于人工的巨大石屋,不禁感慨霸主国的巨大创造力:“石头制作的屋子,大约不用一年四季换茅草顶吧,也不用频繁的进行修缮,一旦城市受到围攻,还可以依靠厚重的石墙进行节节抵抗,果然,晋国整个国家就是一部战争机器,处处都可以见到咄咄逼人的武力。”   稍倾,季札心里暗自感慨:“我听说齐国的国家曾经入侵过晋国,也不知道他当初见了这些石头屋,会头疼到什么地步?”   季札错了,他见到的情景是赵武的封地甲氏,在整个晋国,除了赵武的名下有如此巨量的石头屋子,其他家族当中,唯有与赵氏比较亲善的韩氏、魏氏,稍稍学会了一点用水泥建造砖石房屋。   然而季札无法进行比较,他是从甲氏进入晋国国境的,一路行走都是在赵氏的领地,沿着赵氏修筑的国家大道,季札缓缓的进入赵城,赵城的城守早早接到季札入城的消息,此时,参与盟会的鲁国君臣已经将季札的表现传颂于列国之间,故此城守引领着赵城有名望的父老,在城门口隆重迎接了季札。   这名城守身上有股气质,令季札很不喜欢,他似乎很市侩,很会小心的讨好人,能言善道的,伺候的让人说不出话来,然而季札总感觉到对方身上有一股媚态,似乎没有贵族气质,连带着,季札对赵武也产生了一点点的轻视:“人都说赵武子贤能,擅长经营之术,把赵氏领地经营的十分繁荣,但赵城是赵氏的居处,赵武子却用这样一位言词卑下者进行管理,我看赵武子纵是贤能,也贤能的有限。”   不过,赵城的学宫如今闻名天下,他们设计的黄河大桥正在如火如荼的施工当中,因赵武子筑城大师的名声,赵城学宫现在是天下建筑学的鼻祖。季札心中虽然对赵武子有点失望,但他对那群学者却非常尊重,于是季札拱手,向学宫的副祭酒说:“我季札对赵城学宫早有耳闻,这次能来中原感受中原文化,愿意做赵城学宫的一名学子,早晚聆听教诲。   我听说列国来游学的学子都有机会住进学宫里,不知我季札有没有这个荣幸,能早晚获得学宫的教诲。”   赵城学宫的祭酒是赵武,但他不管事,管事的是这位副祭酒。副祭酒连声答应:“公子评价鲁国音乐的那番话名扬天下,我等愿意向公子好好请教一番音乐的道理,怎敢怠慢了公子?请请。”   季札接受了邀请,随意的向城守拱手作别,便登上副祭酒的马车,进入赵城学宫。   过了一道石头制作的排房,进入赵城学宫的地界,季札很随意的问:“那位城守大人怎么仪态不太符合礼仪,赵武子怎么会用这样一位人管理赵城,难道他有什么特殊的才能,被我季札忽视了?”   学宫的副祭酒尴尬的一笑,语含讥讽的说:“公子连这也看出来了?……嘿嘿,我们家领主是个节省的人,数年前他削减了行政官员,而后让商人们承包城市、经营城市,刚才那位城守确实不是贵族,他只是商会的会长。”   “啊!”季札下巴快要掉了。 第二百零八章 省钱省的“尽善尽美”   季札心里感慨:省钱也不能这样省吧。   不过,无可否认的是,这群商人把赵城经营的不错,相比于沿路走过的城市,赵城市容市貌显得更加整洁,更加有序,也更加繁荣。   学宫副祭酒继续解释:“这几年,赵氏宗庙已经逐渐往邯郸城迁移,所以如今的赵城已经成了一座纯粹的学术城,城里基本上都是围绕赵城学宫谋生的人,他们或者是学宫里的老师,或者是寄宿于此的、列国前来学习的学生,以及给学生提供食宿的商人,至于城里商店买的东西,也多数以学生的需求为主,书籍、纸张、笔墨,以及各类研究材料……”   说到这里,副祭酒显得很骄傲:“今年,除了设计大桥之外,执政又委托学宫进行两项学术研究,其一是金属的延展性,其二则是攻城器械的研究,所以最近赵城多了一些铁匠。”   季札被副祭酒提醒,连忙问他听说过的几位著名学者:“我听说叶公如今在学宫教绘画,听说他画的龙不能画上眼睛,一旦画上眼睛,则龙便破壁而飞。”   对于这种神话学宫教授的话题,副祭酒笑而不答,他转身叫过来一名学者,向季札介绍:“这位就是叶公。”   被称为“公”,意味着他有贵族身份,季札赶紧按贵族礼节与对方打招呼,双方寒暄完毕,季札再问:“我听说秦国的伯乐擅长相马,他也曾在学宫停留,还有秦国的名医‘和’、周室的典藏官老聃……”   副祭酒微笑的回答:“这几位确实曾在我学宫讲学,如今他们都已经各自回家了,但他们留下的几位学生还在,这位是……;这位是……”   副祭酒一一给季札引荐学宫里的著名学者,而后他引领着季札走向学宫的中心。   学宫中心分三角形的竖立着三座主建筑,最中心的建筑是学宫书殿,这座书殿很有现代行政单位通常的“苏联式风格”——门廊是粗大的石柱,约十余米高,顶天立地。柱子后是高大的,约三米高的雄伟大门。   这座建筑也有现代意义上的窗户,只是这年代玻璃的烧制技术还不太成熟,烧出的玻璃五颜六色,连大小形状都不一致,所以书殿的窗户都是花里狐哨的,用青铜格栅制作的窗格,形状很不规整,窗格之间镶嵌着五颜六色的玻璃块——这种建筑风格在赵武的现代眼光看来,简直是简陋的无以复加,但在季札看来……   季札已经说不出赞赏的词了,在他看来整座殿堂不是人类的力量可以完成的,季札很怀疑这座殿堂建造的时候,有些鬼神贪图赵武的钱财,来赵武这里打了几天工。因为这座殿堂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它璀璨的无以复加,任何言词在它面前都觉得苍白无力。   季札站在书殿的大门口,他尽力抬头向上仰望,想看清柱子顶部的石雕,因为头抬得太高,帽子都掉到地上,季札都没有感觉,等副祭酒将帽子递到他手上,季札失魂落魄的说了三个字,这三个字也是他常用来评价华夏文明的字词:“观之止。”   这座书殿出现在这个时代,是极具震撼性的,副祭酒很满意季札的态度,他心里嘀咕:“祭酒(赵武)说宏伟的建筑本身就有征服人心的作用,果然不错啊。我赵城学宫在学术上称雄各国,我霸主国国力以及知识文化在列国称雄,这座建筑果然恰如其分的体现了我们文明的实力。”   季札这时已经回过神来,随从替他整理了官帽,季札还沉静在震撼当中,许久,他梦一般的又吐出一个新成语:“尽善尽美!”   副祭酒带着骄傲,手一引:“这边请。”   季札随着副祭酒走进书殿一楼。   赵城这座商人管理的城市果然充满了市侩气息,书殿的一楼全是各种各样的柜台,每个柜台后都有两三人像是商店伙计一样,脸上含着讨好的笑坐在柜台后面。季札冷眼旁观,不时的有人来到某个柜台前,低声与柜台后的人交谈几句,而后柜台所在的伙计满脸笑容的拿出一张纸来,在纸上记录着什么,有时,会有柜台伙计转身向后面走去,不一会儿,返回的伙计会拿来一本书,这本书或者是竹简,或者是羊皮卷轴,或者是纸制品。   季札冷眼旁观半天,不等他开口询问,副祭酒上前介绍:“这是借书的地方,我赵城学宫的藏书分门别类,列国游学的学生如果想借阅,可以按所属类别,到相应的柜台借阅……咳咳,当然,他们借阅也是要付费的。我赵城学宫每年培养很多学生,这些学生没有毕业的时候,就来图书馆抄录书籍,并以此为生。游学的人付的借阅费就是给抄录者的,如果游学的人看了书后,觉得还不够,打算买下这本书,回去继续阅读,那么他们会雇用人进行抄录,这种抄录是对外出售的。”   季札本想评价几句,但刚才在书殿门口,雄伟的书殿给他的震撼让他产生了一股渺小的感觉,他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种商业行为,只好轻轻摇头,一言不发。   副祭酒看到季札没有表态,他继续引导季札向书殿的二楼去。整个书殿有三层,三层楼房在现代不算什么,但在春秋时代已经很骇人听闻了,季札进入书殿的二楼,看到二楼排列着无数长条桌,这一层楼窗户更大,光线更充足,粗笨的长条桌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竹简,高高的竹简山旁,有无数学子正在奋笔抄录,还有一个角落不停的传来唰唰声,整个屋子飘荡着一股油墨的香气。   季札顺着长条桌走去,那些专心抄录的学生都很年轻,脸上充满稚气。副祭酒跟在季札身边介绍:“这些都是列国来的学生,他们一边在学校学习,一边来书殿抄录书籍,一方面通过抄录,熟记书中的内容,另一方面,也借此机会挣点小钱,维持求学费用——我赵城学宫物价很贵,在这里生活也不容易啊。”   季札不敢评价,他顺着长条桌走到唰唰声传来的地方,这堆人是书殿当中最奇怪的,他们手里拿着是钢针,那种书写不是在纸上,也不是在竹简上,而是在一块薄如蝉翼的蜡纸上刻录,那块蜡纸底下垫着钢板,不时的有刻录的人发出惋惜的叫声,低声自语:“坏了,又把蜡纸划穿了。”   副祭酒上前解释:“这是一种印刷术,学宫里求购比较多的书籍,我们会组织人手刻录蜡纸,而后用油墨印刷,印刷好的书再分发给想要购买的学生……”   季札好奇的问:“这种蜡纸一次能印多少本书?”   副祭酒叹了口气:“用这种蜡纸印刷,需要蘸上油墨,反复刷录蜡纸,每刷录一次都要磨损蜡纸,所以一份蜡纸只能印刷一百多页了,接着就报废了。   而刻录蜡纸是件很麻烦的事情,笔迹重了就要划穿蜡纸,轻了则印不出字迹来。我们现在大约每天能刻录一张蜡纸,每张蜡纸上刻录大约一千字左右。另外,油印的时候也要极其小心,一旦操作失误,这张纸就报废了,不是将纸印糊了,就是字迹不清晰……”   季札在短时间里受的冲击实在太多了,他已经无法评价副祭酒的话,在他看来,这种印刷术已经接近鬼斧神工的程度了,但副祭酒的口气里却充满遗憾:“已经很不错了,一片竹简上刻录二十个字左右,一卷竹简二十四片,大约五百字,两捆竹简上的字,也就一张薄薄的蜡纸全部记录下来。而在竹简上刻字,一捆竹简至少需要刻录一个月。之前,竹简的打磨抛光很费工夫,在竹简上刻录字的时候,一笔一划写错了,整篇竹简都要报废。   二十四片竹简全部刻满字后,又要在竹简旁边打捆,而后用牛皮绳拴起来,打捆的时候万一出现失误,整篇竹简又要重新写……你用一天时间刻录一张蜡纸,眨眼之间就能出一百余份复制品,这样的效率,如果用竹简记录,恐怕一年都无法完成,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一年的工夫,你一天就完成了,这样你还嫌效率不高吗?”   副祭酒随口回答:“听家主说,这种印刷术并不完美,或许还能想出更好的印刷方法,比如在硬木上刻版,板上刻上反的字,一块木板能印数万份……只是在木头上刻版也很麻烦,我们正在摸索……”   季札随手拿起一张印刷出来的书稿,书稿散发着油墨香味,只是这份书稿阅读的方式有点怪异,季札按照以往的阅读习惯读了几句,发现句子文理很不同。没等他询问,副祭酒赶紧解释:“蜡纸刻录出来的字,很不方便,比如蜡纸很薄,写字的时候手腕在蜡纸上磨来磨去,会把蜡纸磨破,所以我们只能从左向右刻录,这样,写过字的地方,手腕就不再去摩擦,以保证蜡纸的完整。   另外,蜡纸不像竹简,以往竹简上刻字,一片竹简一句话,读起来很方便,而在蜡纸上刻录书籍,没有竹简的效果,人们无法进行断句,为了方便学生进行阅读,家主发明了断句的标志,他把这称作‘标点符号’,用各种符号来表示断句,这样,学生只要识字,无需通过口传心授就能进行阅读,方便了很多啊。”   季札想了想,又问:“这样印出的书籍,恐怕很贵吧?”   副祭酒回答:“没错,是很贵,一册书籍相当于中等人家三个月的日常花费。”   稍停,副祭酒又补充:“不过,我赵氏领地内,赵氏本族的人每年享受家主的补贴,家主自己掏钱给他们分发课本,倒让他们学习的费用降低了许多。”   副祭酒每次谈到学院的祭酒的时候,总是口称“家主”,这倒提醒了季札——眼前这座学宫是赵氏家学,只不过对外开放了而已。   “赵氏今后必然能昌盛啊”,季札感慨:“赵氏培养自己的百姓,如此不遗余力,等过几年,赵氏人人都读书了,赵氏想不昌盛都难啊。”   “请跟我上三楼……”,副祭酒向前引路:“人人都读书——真是个美好的愿望,但可惜现在还做不到。如今人人不富裕,家里供养一个孩子十多年,这孩子不下地劳动,专门进行读书,恐怕一般的家庭负担不起。更何况,即使书本免费,笔墨纸砚终究还是要花钱的,所以读书依旧是一件非常昂贵的事。   如今我赵氏只有勋贵子弟才送孩子来读书,但他们也不见得情愿,只是因为家主有命令,强制勋贵子弟送孩子读书,否则,他们将失去勋贵身份的继承权。”   三楼是藏书楼,巨大的木架上堆满了竹简,木架很高大,从地一直延伸到天花板,木架旁边很多人像蜂巢里的蜜蜂一样忙碌,他们扛着木梯,在书架旁边来回穿梭,刚才季札在一楼见到的几名借书处的人员,正指挥这些人查找书籍。   “所谓‘汗牛充栋’就是这个意思吧?”季札感慨:“拉竹简的牛累的浑身冒汗,竹简堆满了房屋,以至于堆到了天花板,大概说的就是赵氏书殿里的藏书吧?”   季札不打算走了,他要在赵城学宫多多停留几天,以便阅览这里的书籍——这时代没有电视电话,没有QQ,知识的传承渠道单一,获得书籍的手段只剩下一条途径,别人口传身授,自己执笔记录,眼见着有个难得的机会……季札直接被赵城学宫的巨量信息击倒了。   不说吴国的季札在赵城过的悠哉悠哉,每日找一些学术人士研讨学问,他来晋国后不着急开展外交活动,只是每天悠闲度日,在另一方面,赵武也不着急接见吴国人,因为他继位以来,第一件麻烦事找上门来了。   此时,晋国正忙着接收朝歌,忙着巩固卫国新占领地,面对卫献公悲惨的遭遇,附属国的几位国君有兔死狐悲的感觉,于是,他们在重丘盟会上私下里商议,委托齐景公、郑简公出面,为卫献公求情。两位国君跟着来到新田城,晋平公设宴款待,齐、郑两国君臣通过席间的赋诗活动,婉请晋国留情,但晋平公似乎不为所动。   随后,齐国名臣晏婴出动了,他找到叔向,直接向叔向递话说:“晋君因为在诸侯中宣扬自己的美德,同情诸侯的祸患,弥补诸侯的过失,纠正诸侯的错误,治理诸侯的动乱,因此才做了诸侯的盟主。现在为什么要为了一个臣子而拘捕一位国君呢?”   晏婴说的话很婉转,但里面的谴责意味非常浓厚,叔向不敢怠慢,赶紧找赵武商量:“元帅,我不是来说孙林父错误的,但‘封建’是什么,封建是完全的自主权。   卫国国君在自己的国内行使自己完全的自主权,对于卫国国君来说,这是他的封建君权,不管他与臣子孙林父发生什么冲突,不管这场冲突中谁对谁错,我们晋国无权干涉啊。   况且,诸侯小国的国君追随我们,不就是期望我们霸主国能够帮他们维护封建秩序吗?如果我们连这一点都做不到,今后怎么让诸侯国心悦诚服的拥护我们呢?   更况且,对孙林父、卫国国君之间争执的处理,还牵扯到对领权的尊重,赵氏恐怕也不希望自己在自家领地里处理事务的时候,受到其他人的干涉吧?我们干涉卫国国君与孙林父之间的纠纷,开了一个非常恶劣的先例。今日我们出手干涉了封建权,如果纵容这种情况发展下去,今后谁更有权势,就有权干涉别人在自己的领地里行使自己的领主权。   元帅,事情不能这么办啊!我们光考虑孙林父的感受,却破坏了封建规则,如今各国君主已经开始抱怨了,如果我们继续一意孤行,恐怕列国诸侯会对我们离心离德。”   赵武悚然而惊:“不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权力,卫国国君处理自己的臣子,那是行使自己的权力,我不该因为与孙林父私下的友谊,干涉了卫国的事务。”   稍停,赵武充满遗憾的问:“可是,孙林父现在投靠了我国,他把领地献给我晋国,自己又作为晋国的臣子,费心竭力帮助我设立新的行政体制,他现在身为晋国的臣子,我更应该庇护他,不应该因为别国国君的好恶,而使他受到伤害啊。”   赵武这是不想吐出吞到嘴里的肉,叔向虽然固执的维护封建规则,但他终究是霸主国的臣子,他也不想将吃到嘴里的肉再吐出去。   “孙林父进献戚地给我国,这事咱们就先含糊过去吧。毕竟卫国国君确实进攻了我国,杀了我晋国戎卒三百名,这样的恶行不应该不受到惩罚,所以我们接纳孙林父的献地,是为了进一步的惩罚卫国,更保护我们晋国在黄河北岸的领地。   至于朝歌城——朝歌城是齐国献给我们的,是齐国替齐庄公赎罪的,卫国从齐国手里失去了朝歌,如果他们想要讨还朝歌,应该向齐国讨要,与我们晋国有什么关系?所以朝歌城我们无须归还。”   叔向这么说,赵武很满意:“没错啊,如果这么理论起来,我们即使把卫献公放了,我也没什么心疼的。”   “何止不用心痛——”正在大厅里帮忙处理公务的田苏突然插嘴:“我还有个计策,元帅一定满意……” 第二百零九章 惹了我的人夜里睡不好觉   赵武表示了同意,叔向一脸微笑——过去卫国是二等强国,它发作起来连郑国都要偶尔吃亏。但失去了戚地之后,失去了朝歌之后,卫国只剩下原来的四分之一国土,这样的国家还不如赵武手下附庸许国呢,即使卫献公满肚子怨气回国后,他又能折腾出什么事来。   但这时,在大厅里帮忙处理公务的田苏还要火上浇油:“我有个建议——既然我们打算释放卫国国君,不如连北宫遗、宁喜一起也不加处罚放了——不是说嘛:卫国国君怎么处理他的臣子,那是卫国自己的封建权力。”   赵武满脸不甘心的表情:“要是卫国一个臣子都不处罚,岂不白白便宜了卫国,以后其他国家的权臣做决定的时候,就会毫无顾忌……”   齐策在一旁闲闲的戳穿田苏的阴谋:“田大人这是指望卫国内乱啊!卫献公是个喜欢权力的人,是个不甘寂寞的人,是个喜欢捣蛋的人,他回国前许诺,国家大权由宁喜掌握,自己只管祭祀,卫献公会说话算数吗?”   赵武一拍巴掌:“田苏,你够奸诈,卫国国君回国之后,跟宁喜必然还有一番争斗……这样的奸诈,我喜欢。”   田苏扬起脸来:“我们在黄河南岸有两大块飞地,所占领的齐国土地如果不从卫国通行,那就完全隔绝在本土之外,卫国只有乱了,才能让我们有机会把黄河南岸的土地连成一片,这么做符合我晋国的利益。”   赵武摸着下巴说:“去年天下大旱,黄河南岸的土地没有封赏下去,今年如果旱情缓和,那么黄河南岸就是一片丰饶的土地啊!齐国对那片土地开发完善,我们只要稍稍整理一下,就能给领主带来丰厚的收益……田苏,你出的这个建议很好,我分给你一块南岸土地。”   叔向赶紧插嘴:“赏罚应该出于公而不是出于私,元帅如果准备封赏南岸的土地,不要针对田苏一个人,应该针对全国的功臣,然后田苏获得其中一块封地才能心安理得。”   赵武点头:“那么你制定赏罚条例吧,我们开始分割南岸的土地。”   叔向继续说:“赏罚应该出于公——元帅既然决定放归卫国国君了,那么你的决定也应该公开,请元帅正式接见齐国、郑国两位君主,向他们宣布这个消息。”   赵武看着叔向:“听说齐国的名臣晏婴来了,打算把齐国国君的妹妹嫁给君上,你联络一下晏子,我想跟他谈一下。”   晏婴是有名的外交家,细细阅读晏子出使楚国的经历,可以发现晏子说话逻辑性非常严密,而在春秋这个时代,逻辑学还没有诞生,晏婴从哪里获得逻辑学知识呢?   尤其可怕的是,他将逻辑推理运用的如此成熟,令人不得不怀疑这厮是久经训练的。   晏婴应召而来,赵武盯着晏婴,心里琢磨着该如何开口试探,他久久不说话,叔向领会错了赵武的意思,见老是盯着晏婴看个不停,他跳出来找茬:“请问先生,节俭与吝啬有什么区别?”   赵武非常具有现代宅男性格,这话翻译成现代语言,也就是:春秋时代的赵武非常擅于装憨厚,而他的部下总能领会他的含义,抢着替他出头,把本该由赵武说的话抢先说了,这样,其他人露出言辞刻薄的本性,而赵武只是装含蓄。   晏婴坐在那里,他要求觐见的是霸主国的执政——春秋时代,霸主国的执政也就是“天下第一执政”!   会见这样一个重要的人物,晏婴却穿得很寒酸。而齐国是纺织大国,衣衫织造的非常精美,染色技艺非常高超,现代出土的齐国织物,一件衣服上能染出十多种颜色,图案花纹充满了齐国风格的浪漫与夸张。但晏婴的服装只是简单的两种颜色,黑与红,染在青色的麻布衣服上,这件衣服他穿得久了,袖口已经出现磨损痕迹,屁股后的衣服因为经常跪坐,已显得稀稀朗朗,让人看见很不舒服。   赵武盯着晏婴久久不说话,而赵武是个讲究享受的人,他建造的房屋“美伦美央”,吃的食物“脍炙人口”,穿的衣服嘛……赵武虽然自认为不太讲究穿着,但赵氏特产的棉布与毛纺织品,在这个时代都是奢侈品,而赵氏的印染工艺经过赵城学宫的特意研究,等于这个时代的高科技。   所以赵武坐在席位上首——春天了,他一身纯棉布纯色的袍服,自认为已经非常低调了,但在春秋人看来,身穿棉布而不是麻布,就是一种奢侈到极致的浮华。   赵武给晋国公卿的印象也是这样,所以叔向看到赵武不吭气,以为赵武是嫌晏婴穿着过于寒酸,显得极不正式,所以出口抱怨。   晏婴听懂了叔向的话,他抖了抖身上的衣服,仿佛身上穿的比赵武还要华贵,他充满骄傲的回答:“节俭是君子的品德,吝啬是小人的恶德。衡量财物的多寡,有计划的加以使用,富贵时不过分地加以囤积,贫困时不向人借贷,不放纵私欲、奢侈浪费,时刻念及百姓之疾苦,这就是节俭。   如果积财自享而不想到赈济百姓,即使一掷千金,也是吝啬啊——简单的说,如果一掷千金,这钱不单单花在自己身上,花再多的钱也不能算是不节俭,但如果把钱只花在自己身上,那就是吝啬了,花再多的钱,依旧是吝啬。”   赵武拍手:“晏子说这话,只是部分正确。你说的节俭与吝啬的道理,大体说来是正确的,尤其是‘富贵时不过分地加以囤积’这句话,说明了商业社会的真理。但晏子既然出身于管仲所在的国度,应该对管仲的经营学术非常了解,你怎么会说出那些话来呢?   我听说齐国新任国君(齐景公)继位之后,因为你居住在东市的巷子里,房屋简陋而寒酸,所以打算赐你一座贵族住宅,以便符合你的正卿职位,但你却拒绝了,说:‘我居住在东市附近,家里平常买东西方便,更况且上下班的时候经过东市,可以倾听一下百姓的谈论,这是了解物价与商业的好机会,我齐国以商立国,商业的兴旺实在关系我齐国的命运。我身为正卿,怎能忽视市场价格变动呢?’   从这番话里,听的出你对商业运作非常熟悉,那么你应该知道,只要消费,就不是吝啬——无论他把是花在谁身上。因为钱只有到市场上购买了东西,生产者才可以将他的劳动兑换成现金,收税官才能从这笔交易当中收取到税金,国君才能从税金中获益。而生产者有钱了,才能去购买粮食,购买各种生活必需品以养家糊口,购买生产资料以便重新生产,并在这个过程中向国君交纳更多的税。   所以只要消费了,哪怕这笔钱只花在消费者本人享受上,而不是用来肉包子打狗,不是白扔给不相干的乞丐,都不算吝啬,都是在为国君交纳税金,是在替社会创造就业就会——谁的钱财谁做主!晏子你生长在管仲的齐国,竟然用农民式思维考虑生产消费问题,难怪齐国落后了。”   晏婴想了想:“武子说的仿佛有道理,不过,我比较赞赏执政你的‘宽政省刑’,今日我能够亲见执政,请让我为晋国百姓庆贺。”   晏婴这是承认赵武说的话有道理,但他代表齐国的“国家体面”,所以他不能直接认错,只好转而夸奖赵武的其它施政方案。   春秋时代进化到这时候,无论是真实的历史上还是赵武所在的时空,华夏文明的各个国家都在竞争中逐渐摆脱野蛮,开始从农业文明走向城邦文明、走向开化,而走向开化的标志就是对人的尊重(人本主义,孟子学说),所以到了赵武当政的时候,列国都开始不约而同的消除肉刑,减少法律当中对人肢体的残害。   真实的历史当中,晏婴当政后,与赵武做了同样的工作——现代人之所以说春秋末是华夏文明最璀璨的时代,是因为这个时代,除了秦国,所有的执政者都在做同样的工作——宽政省刑。譬如郑国的子产、鲁国的叔孙豹、宋国的向戎、子罕,以及吴、越、晋、楚等国执政,都在加紧变革的步伐。他们的努力使华夏文明从半奴隶制、半封建制,开始向彻底封建制过渡。   晏婴谈论起宽减刑罚,这是赵武最得意的执政策略,他因为此项变革,使自己在平民百姓当中赢得了巨大的声誉,现在晏婴浓墨重彩的夸奖,令赵武心中得意非常,他脸上露出“多夸夸,再多夸一点”的神情,嘴里还在谦虚:“哪里哪里,晋国连年战争,百姓困苦不堪,我这里也是在珍惜晋国的人力。”   晏婴击掌赞叹:“珍爱人力——赵武子不愧于‘仁义’的传闻,在这个变革的时代,是赵武子首先推行了租庸制,首先与奴隶进行白马盟誓,这次又首先宽减刑罚……以前先元帅范匄总梦想‘不朽’,我看赵武子才是真正‘不朽’啊!”   晏婴夸赵武“仁义”,这个词不能由一个敌对国家的大臣说,故此赵武沉下脸来,反驳说:“我怎么仁义呢?我这么凶恶的一个人,怎么被人称作‘仁义’?我不仁义,凡是惹了我的人,都没有好下场,我猜,惹了我的人夜里都睡不好觉。”   晏婴咧嘴一笑,不予置评。   就在赵武与晏婴谈论他究竟是仁义还是凶恶的时候,南方的楚国露出了凶恶面目。   不耐烦吴国的频繁骚扰,知道吴国的季札已经出使晋国之后,为了打击吴国的嚣张气焰,令尹子木义集结起楚国所有的大军,率军讨伐吴国,楚军进兵至离城(在今安徽省舒城县西),吴国军队赶来对峙。   楚军将领建议:“吴国人打仗向来不符合规矩,我们的大将养由基便因为吴国人的诡计而阵亡,如今我们与吴国对阵,请不要太有礼貌了。”   此时的吴国军队驻扎在一座山坡上,楚军在山下列阵。令尹子木观察了一下地形,回答:“我有一个建议——我军队伍庞大,左军右军已经超出了吴军阵地的正面,不如我们让右军急速向前挺进,左军则稍稍后撤,避开吴军冲锋的锋芒,这样一来,我们左右军就将吴军夹在中间。吴军无论进攻哪一方,都会受到我方两面夹击。我们将立于不败之地。”   楚国将领踊跃要求担当右军,子木摇头拒绝:“我是楚国令尹,右军向前突击,孤悬于吴国军队背后,这是一个艰巨的任务,这样的任务唯有我当之无愧。不要争了,我带领右军前进,子强、息桓、子捷、子骈、子盂几个将领,帅左军向后退……”   稍停,子木又补充说:“这样一来,向前突进的右军必须加强,不如我们将正式划为左右两个攻击圈,中军拆散,用于加强左、右军。”   山梁上,屡战屡胜的吴军敲响了战鼓,鼓声如山崩地裂,楚军立刻用鼓声回应,答应了吴军的邀战。一通忙乱过后,楚军中军的旗帜撤销,子木的将旗移向了右军。   战场上,鼓声来来往往,彼此试探,稍停,吴军开始冲锋了,他们从山坡上气势如洪的向当面的楚军冲下,楚军节节后退,拼力用弓弩迟滞吴军的行动。   吴军大将冲的顺手,连续逼退了楚军左军十里路,见到楚军退而不乱,吴军大将正在纳闷,左右惊慌失措的高喊:“不好,楚军将军旗插向了我们后方。”   吴军大将回头一望,半山坡上,楚军的旗帜如同茂密的森林,遮盖了他原先的立脚处。吴军大将懊恼的在战车上跺脚:“不好,被夹击了,楚国兵多,我们被包围了,停止冲锋,就地扎营。”   吴国军队是晋国大夫进行训练的,他们的战斗风格有点接近晋军,即使在冲锋当中,听到号角,冲锋的吴兵开始整齐有序的退回本阵,紧接着,吴军变换成一个圆形阵式,就在原地扎营了。   山坡上,子木在考虑:“冲锋,还是不冲?这是个问题。”   左右递上来一柄装饰华美的青铜剑,向子木汇报:“令尹,这是吴军在战场上遗失的宝剑,这种宝剑非常锋利,我们的武器被吴军的武器连续砍断,士兵们不能抵挡。”   子木接过宝剑,用手抚摸着剑脊上华丽而繁复的花纹,平静的说:“我听说吴国有著名的铸剑大师,吴人用吴国的语言称他为干将,听说他铸造的宝剑剑脊上装饰着华丽的图案,这图案防锈、防水,不用打磨就非常锋利,在潮湿的南方,吴国士兵因为配备了这样的宝剑,而减轻了许多战场负担。   他们说的这就是这种剑吗?果然非常华丽……我听说晋国正在改良兵器,使用‘恶金’制作武器,那‘恶金’也非常锋利,只是容易生锈。不知道晋国的剑遇到了吴国的剑,会怎样?”   稍停,子木下令:“全军就地扎营,我们不进攻。现在,战场优势在我们这一方,与吴国人拼死相搏,即使胜利也得不偿失。不如长久围困吴国,让他们断粮断水。”   子木这样说,他的策略听起来很美,但他忘了楚国人的性格。   楚国人是浪漫多情的,而浪漫多情意味着缺乏专注性。楚国人的激情是不能坚持的,双方对峙七天之后,吴国人看样子还稳稳的,楚国人已经快崩溃了。   左军统帅子强派人绕过吴军营寨,向子木建议:“令尹,不对头啊,咱们楚国人一旦太闲了就会发呆,一旦发呆就会沮丧,一旦沮丧就想回家睡觉。这场战争拖得久了,我们的士气已经非常低落。士兵们私下里议论纷纷,已经开始对胜利产生怀疑。一旦我军士气低落下来,我们就会成了敌人的俘虏,不如与敌人速战速决。   请允许我带着本部人马出击诱敌,您挑选精兵严阵以待。如果我胜了,大部队随后掩杀;如果败了,再相机而动,这样才能免于被动。不然,我们定被吴军所擒。”   子木采纳了这个建议。于是子强、息桓、子捷、子骈、子盂五人带领左军本部攻打吴军。   所谓“麻杆打狼两头害怕”,大概就是说的这场战斗。楚军心惊胆颤的发动了试探性进攻,没想到吴军连坚守的意志都没有,楚军的鼓声才一敲响,吴军集体崩溃了,吴国大将率着队伍一路狂奔,这种兵如山倒的态势让子强瞧的发呆,喃喃自语:“原来吴人比我们还浪漫》?!”   发呆的子强忘了联络楚军左军,让他们做出相应的配合行动。而此时,浪漫的楚国人热情奔放,他们热情上来,非常擅长打冲锋仗,见到吴军崩溃,楚军左军个个兴奋起来,他们忘乎所以,一路依依不舍的追逐着吴军。   吴军被楚军追逐的吐着舌头跑,但吴军向来凶悍,登上了一个山头,吴军大将看了看,赞叹说:“晋国人训练的不错啊,我们一路狂奔,队伍还没有跑散。”   左右顺势拍马屁:“但楚军已经跑散了。”   吴军大将兴奋的回答:“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传令,全军原地转身,反攻楚军。”   于是吴军鼓号大作,几名跑到前面的楚军听到鼓声纳闷了,一名年轻的楚军士卒转身询问:“怎么了……我跑得连气都喘不匀了,吴军怎么还有气力敲鼓。” 第二百一十章 一直在追赶,从来不超越   他询问的是一名楚兵老卒,这名楚兵老卒竭力想停止奔跑,但他的身型被后面接连不断的楚军推的站不住脚,一名穿过他身边的楚军还得意的夸耀:“我捡了一顶头盔,是上好的青铜打制的,瞧上面的花纹多漂亮,赶紧追啊,吴军身上还有许多宝贝。”   那名楚军老卒难以置信的顺嘴说:“我没有听错吧,吴军怎么敲起了冲锋的鼓声?”   身后又跑来几名楚国老卒,他们听到这话后,越跑越慢:“似乎……,是冲锋的鼓声。我们跟他们打了多年的仗了,每当这鼓声响起,吴军总是舍身忘死的冲锋。”   话音刚落,对面的吴军发出齐声呐喊,他们把一直以来被撵的亡命逃窜的怨气全发泄出来,吼声震天动地,借助山谷的回音,重叠成阵阵松涛。   吴军如山崩!   反击的吴军像汹涌而下的泥石流淹没了楚军前阵,接下来,战局发生了戏剧性变化,这会儿转身逃跑的轮到楚军了,他们跑的声嘶力竭,而吴军追的全然忘我。   子强带领大军跑回子木的所在地,这时,郁闷的子木正整理着军队缓缓靠上去,想在战场上搜寻右军子强的踪迹,接着,他郁闷发现丢盔卸甲的子强——战局再次发生逆转,严正以待的子木挥军击溃了吴军的前部,吴军重新回到逃跑者的角色,楚军最终站稳了追逐者的位置。   吴军大败,子木趁势挥军攻入吴国。   吴国现在的国王是诸樊,听到吴军战败的消息,他既不甘心,又有点兴奋,面对楚国的入侵,诸樊下令全国动员,他披挂铠甲,对臣子说:“父王寿梦去世后,留下我们四个兄弟,依次是我诸樊、余祭、余昧、季札。我家最小的兄弟季札最是贤能,父王总想让他继承王位,以带领我吴国战胜楚国。但季札这个人脑筋比较死,他总想着长幼有序,所以三次推迟继承君位,以至于我这个才能不足的人现在坐上了这个位置。   我登位以来,总感到才能不足,要驾驭弱小的吴国力量,面对楚国的强大压力,太让我吃力了,以至于我老害怕不能完成父亲的期望。这次楚国攻入我国——太好了,太让我感动了!就让我亲自带兵上阵吧。如果我在战争中阵亡了,那么弟弟余祭你接着带军,与楚国交战。二弟死了还有三弟,三弟阵亡了,季札就可以接位。   让吴国的君权兄终弟及吧,王位兄弟相传,这样季札总有一天要当上吴王的。”   吴王带着求死的心情率军反攻,他击退了子木的大军,攻入楚国的巢(在今安徽省巢县)城。巢城有个叫牛臣守将建议说:“吴军由吴王亲自率军,气势如洪,攻势猛烈。但这样一支君王做首领的军队,一旦君王危机,那么整支军队就崩溃了,其余的将领担心吴王遇害后,自己会受到惩罚,他们一旦战败,恐怕连国家都不敢回。   这几天我观察了,吴王勇猛而轻率,我们可以利用这点,比如我们打开城门诱敌,吴王一定会亲自望城里冲。我射箭的技术虽然不如养由基,但如果我有机会在城头上瞄准他,一定能要他的命。吴国死了国君。我们的边疆就可以稍微安稳一些了。”   稍后,楚军主将采纳了牛臣之计。   门一开,吴王果然身先士卒冲过来,牛臣藏在墙后,一箭射出,诸樊当即毙命。   当时,吴王身先士卒往前面冲,他冲入城中的时候,特意扬着头,方便敌人的暗箭往自己要害招呼。而牛臣也算是成功地满足了诸樊的心愿。   于是,吴国二公子余祭继位……   这个时代咨询传播缓慢,南方战事结束,北方诸国并不知道详细的信息,而在北方,赵武跟晏婴已经交流完毕,双方约定了求聘事宜,齐景公将自己的妹妹嫁入晋国,同时,将另一位庶出女儿嫁给赵成做侧妻。   稍后,程郑也从秦国传来消息,秦国愿意嫁出一个女儿给晋平公,同时,秦国多名大夫也愿意与晋国卿大夫联姻。对于晋国打算重新修订盟约的请求,秦国也爽快的同意了,他们特地派出一名宗室公子送嫁,顺便主持盟约的续订。   如此一来,晋国东部与西部边界算是平定了,赵武估摸着,这种平静期至少应该有十年以上。那么在他这一届任期,晋国的东西边境应该不会有大规模战争发生——赵武的猜测错了,此后晏婴执掌齐国国政四十年,窥知晋国实力的晏婴终生都在追赶晋国,却从不敢产生挑战晋国的想法。   晏婴能够理解晋国强大的原因,他更深切的知道,这种强大,齐国永远追赶不上。   其实,面对赵武时期的晋国,不止晏婴一人产生这种无法仰视的绝望。这年秋末,在赵城学宫消磨了不少时光的季札终于向新田城进发,此时,各国诸侯已经离开了新田城,各自回家过自己的小日子去了,季札再无人打搅,他顺利进入新田城,向晋国发出了吴国求聘的请求。   季札赋有的外交使命是给吴国国君诸樊求聘晋女,同时也愿意将吴国国君之女嫁入晋国——这等于一次“换聘”,只是他不知道,诸樊现在已经阵亡,而他的二哥余祭也披挂上阵,准备去战场上寻求一个光荣战死……   赵武是在自己的府邸迎接季札的,他身边站着晋国的国君、天下霸主晋平公。晋平公看见季札两眼放光,但按照春秋礼仪,他不能直接与季札交谈,只能通过自己的卿与季札进行交流。而他身边,是最知道他的心思、也是最爱护他的元帅赵武。   晋平公姬彪与赵成年纪差不多,晋悼公去世前郑重将姬彪托付给赵武,赵武对待国君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充满宠爱。国君的心思他当然明白,但是按照礼节,他先要开口问:“公子远来,入我晋国,徘徊赵城学宫这么久了,有什么收获吗?说出来让我也听听(有所得乎?何以教我)?”   季札拱手:“初到晋国的时候,我以为晋国必定得到鬼神的庇佑,那些巨大的石梁以及高耸入云的建筑,简直不是人类的力量所能达到的。我最想知道晋国是如何得到鬼神之力的,后来我才发觉,原来人的力量有时能超越鬼神。   我去了一座建筑工地,亲眼看到工匠们用一个复杂的装置吊起人类难以移动的巨大石梁,轻松的把它安放在石柱顶端,他们把这个装置称之为‘滑轮组’。站在那个机械的底下,我只感到一阵阵恐惧。人类的力量竟然已经达到这个程度,那么,还有什么,是人所做不到的?”   赵武顺势回答:“没错,这就是科技的力量,技术的进步永远是国家强盛的源动力。”   季札接着赞叹:“刚开始我听到赵成是一座包税制城市,是由商人承包经营的——我很不能理解,一座城市的管理权则能操于商人之手,但我观察了赵城的城市建筑之后,我明白了,赵氏把城市交给商人承包,省下的行政管理费用,都花在城市建设上。   或许商人贪财的天性会使他们隐瞒税收增长,以期减少承包额,但赵氏因为隐瞒而少收的钱,远远少于因贪腐而造成的浪费,而城市建设不经官员的手,直接交由商人,有大大减少了浪费与贪污的机会,难怪赵城总有钱建设自己、经营自己……”   赵武感慨:“吴君寿梦生了个好儿子啊,但我更佩服的是他的眼光,季札公子虽然来自遥远的南方,向来被中原文明视为偏僻荒蛮之地,但你对技术进步的洞察力,令我佩服。果然,吴君诸子当中,季札最贤……顺便说一句,宋国刚刚传来消息,吴楚大战,吴国国君诸樊已经阵亡,新君余祭继位。”   季札听到这个噩耗,他整理一下衣冠,面朝南方跪拜,赵武静静的看着季札缅怀完自己的兄长,季札的行动里充满贵族意味,哀而不伤。等他把一整套悼念动作完毕后,他红着眼睛转向赵武,询问:“那么我吴国与晋国联姻的事情,该当怎么办?”   晋平公嘴唇蠕动,似乎满肚子的话憋不住。赵武拍拍他的肩膀,安抚下晋平公,而后平静的说:“吴晋联姻,这是既定的国策,只要吴国还有君主,我晋国还有公室之女,婚嫁照常举行。我们嫁的是吴国的国君,只要吴国国君仍在,当嫁。”   赵武这是表明:只要吴国没有亡国,吴晋联姻的战略目标决不会改变。   季札喘了一口气:“如此,我的使命也就完成了。”   赵武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的点点头:“吴晋联姻是大事,我已经通报了列国诸侯,如今列国诸侯已经回去做准备了,等秋末他们将送来陪嫁的人选名单,那时我们才可以决定最终的出嫁人选。”   吴国是异姓国,又地处南方,他们偏离于华夏文明之外,在中原诸侯的印象中属于蛮荒之地,晋国要把一位公室之女嫁入这样的荒蛮之地,按照春秋规矩,与晋国同姓的列国诸侯是要送出陪嫁的人选,以便让出嫁的女子在异地,仍然能够感受到家乡的语言环境,以及风俗。   “鲁国、郑国、宋国都是姬姓,这三个国家都将派出陪嫁的公室之女,另外还有一批伺候她们的工匠、仆人、侍从,这三个国家要回去挑选人选,并将名单送入我晋国,由我们最后决定……来来往往,最终的‘南嫁团’大约能在明年开春确定具体人选。这段时间,请公子安心待在新田城。”   赵武说完这些话,晋平公忍不住了,他低声拉扯赵武的衣袖,连声问:“还有呢?还有呢?”   赵武把目光转向季札,季札有点犯晕,他不知道晋平公想问什么,想了想,他恭敬的回答:“还有,我还观察了水车……这几年北方大旱,听说许多山坡草木都枯死了,但我却在晋国田间发现一种高入云端的大水车,它将水从河道里提升到高处,浇灌各处田野,使旱田变为熟田。   尤其令我惊叹的是,我在晋国的田间发现了许多楚国的植物。晋国与楚国是敌国,但晋国人从来不抵触楚国的农作物,如今稻谷已在晋国的田间广泛种植,我还看到许多农官亲入田间,教导农夫种植稻谷。   人们都说今年天下大旱,我也看到晋国官员们的努力。我走边南北,从来没有见过官员们为了百姓的收成如此费心,如此辛苦操劳,我相信,即使北方大多数国家都要挨饿,但晋国饿不着。晋国之所以成为天下霸主,有很多地方值得我们学习啊。或许,这种强大可以让我们一直去追赶,从来无法超越。”   赵武微笑点头。   论起来,赵武当政以来,减免各国的征税,减轻法律的严酷,四处与周边国家结盟,替晋国寻求一个和平环境,这些都不为晋国国人称道,在一个军国主义国家里,赵武这些行为反而被视为软弱,唯独赵武派出赵城学子,四处教导百姓推广新作物、新农具,新耕作方式,赢得了晋国百姓一片赞誉。   在这个大旱之年,赵武推行的“赤字经济”,四处整修晋国的道路与水利设施,加上百姓采用新的农业耕作技巧后,眼见得丰收在望,无数晋国百姓在田间扶着犁头歌颂赵武,歌词大约是:“前任元帅打个不停,现任元帅关心我家粮仓,天下大旱,列国百姓嗷嗷待哺,我家元帅让我粮仓装满了……”   赵武骄傲的点点头,开口说:“我们陪嫁的工匠里,会多多选择吴国需要的人才,至于吴国嫁来的陪嫁……我们晋国什么都不缺,唯独缺少造船工匠,还有懂得驾船出海的船工,所以,请吴国多多考虑这方面的赠嫁人选。”   季札拱手,至此,他的外交使命可算圆满完成……可晋平公对季札之前说的都不感兴趣,他急切的拽拽赵武的袖子,低声催促:“还有呢?还有呢?”   正事谈完了,赵武当然要顾及国君的爱好,他转向季札,继续问:“听说你也是个音乐爱好者,我赵城学宫被人誉为天下‘音乐之城’,或者被称为‘艺术之城’,无论绘画、纺织、染布,艺术品铸造,以及音乐,赵城学宫都聚集了天下最出色的艺术人才。公子在赵城学宫待了那么久,不知道对我晋国的音乐有什么建议?”   晋国以前是唐国,后来改名晋国。所以《诗经》里没有《晋风》,只有《唐风》。   晋平公是个音乐爱好者,自登位以来,前后两任元帅都太出色了,范匄搜刮天下财富以充实晋国,而赵武则在治理内政上表现出春秋人无法超越的智慧,以至于晋平公啥事都不用操心,只管做一个音乐爱好者。   季札是大名鼎鼎的音乐评论家,他虽然来自吴国,但他对中原音乐的评价简直是三千年的经典评论,晋平公很想跟这位三千年来“音乐评论第一人”好好探讨一下彼此喜欢的音乐。但赵武老是不谈音乐,让他很性急。   季札也不愿意谈论音乐,他望了望晋平公的脸色,恭敬的行礼:“晋国的强盛不是因为音乐的杰出,不是因为艺术的璀璨,我季札过去坐井观天,自来到晋国之后,看到了晋国的鬼斧神工,已经无暇去欣赏艺术了——技术就是艺术。”   晋平公很沮丧,赵武连忙帮腔:“文明是有多个侧面的,譬如两军争斗,不是一个攻击方阵就能取胜的,需要多个攻击阵型的配合与协调——文明也是一样。   我晋国在技术上领先于其他各国,天下诸侯都在向我们交纳征税,同时也把列国最出色的人才作为贡献,交纳给我们晋国。   我们是天下霸主,我们不仅在技术上超越各国,在各方面都是,赵城学宫是列国仰望的技术中心,同时也是艺术中心。我们国君早听说公子对音乐的评价,君上非常偏爱音乐与技术设计,渴望与公子进行交流,希望公子不会感到厌烦?”   晋平公冲赵武直点头:“是呀是呀!”   季札拱手:“承蒙伯君(霸主)关怀,我季札不甚惶恐,愿意聆听伯国的恢弘之音。”   赵武还想跟季札交流几句,一名信使匆匆跑进了,见到赵武正在与外国使臣交流,他站在一旁不敢插话,但目光中露出急切难耐的神情。   赵武见到信者的神情,他招手唤过国君的宠臣乐王鲋,吩咐:“你来接待吴国公子,我有点事……”   赵武明显想回避吴国的使臣,但国君年纪小,不知道深浅,他着急的与季札相互谈论音乐,见别人打搅,忍不住不耐烦的问:“有什么事,快说?”   信使看了一眼赵武,赵武坦然的摆摆手:“君上想知道,你说吧。”   信使躬身:“虎牢传来消息,郑国的子产回去后,郑国军队立刻出发南下,前锋已攻到了陈国的国都,据说有郑国商人做内应。郑国军队毫不费力的进入陈国国都,他们将陈国国都的百姓搜掠一空,独独留下陈国国君未加侵犯。   听说,陈国国君感觉非常羞愤,在郑军撤走之后,他站在空空荡荡的陈国国都,发誓要去楚国求取援兵报仇,并声称:楚国的援兵不来,他就终生不返回祖国。”   晋平公失声叫道:“呀,我们才安定了片刻,如今旱灾还没有度过,又要与楚国交战了?” 第二百一十一章 春秋第一名嘴   赵武无所谓的摆摆手:“君上安心吧,这种小事,交给臣子们操劳,君上请回宫,只管与吴国公子欣赏音乐。”   晋平公这个无可救药的乐天派立刻拍着手欢呼:“好啊,执政者这么说,我还有什么担心的呢?乐王鲋,有请吴国公子同去宫城,也让吴国公子评价一下我晋国的乐章。”   季札担心的看了一眼赵武,见到赵武脸色含着溺爱的笑,慈爱的望着晋平公,浑不把楚国即将到来的进攻放在心上,他轻轻松了口气——楚国现在要调转注意力,转而与北方的晋国交战了,那么吴国就会松一口气,新任的吴君便有机会重新收拾残局,休整力量,筹备与楚国的再次交锋。   心情舒畅的季札随着晋平公连续游玩了一个月,每日里要么欣赏歌舞,要么欣赏晋平公展示的各类艺术,比如墙上贴的壁纸、绘画,各种彩染的衣物,青铜雕塑、石雕、玉雕……等到冬季来临,鲁国、宋国、郑国送来的陪嫁团抵达了,也就在这一时间,赵武发布了命令,准备举行冬季阅兵,晋国庞大的战争机器运动起来,季札不放心,再次求见赵武。   进入赵武府邸,季札现在外殿见到精神抖擞的郑国正卿子产。在子产对面,晋国掌管外交裁判权的大法官士瑕正满脸懊恼的责问子产:“上次你来晋国请求讨伐陈国,我们已经明确表态不会允许,当初我晋国的盟约是:大毋侵小。郑国也是盟约的签署者,但你们为什么要违反盟约侵略小国?”   子产满脸讥笑:“从法律角度上来说,只要有罪,无论犯下罪行的人是强是弱,都要受到同等的惩罚——我听说赵宣子确立了这个法律原则,那就是法律要充满钢性,绝不会因人而异。   陈国对我们犯下了罪行,我已经反复向你说明了,我们只是根据陈国犯下的罪行对它进行相应的惩罚而已,这惩罚与国力的强弱无关。况且,说到‘大毋侵小’——从前天子的领地方圆千里(一圻),诸侯方圆百里(一同),往下依次减少。现如今的大国(指晋国)领土已经达到数万里了,如果不是侵略小国,哪来这么多领土?”   士瑕哑口无言,想了半天,他又强词夺理:“如今,你是来我晋国送陪嫁团的,为什么身穿戎装过来?”   子产挺了挺胸,昂然回答:“我们的先君武公、庄公,曾经担任平王、桓王的卿士。城濮之战,贵国文公对诸侯发布命令说:‘你们各自恢复旧职吧。’于是,我们的(郑)文公穿着戎服辅佐周王,以接受楚国的战俘,今日我们也不敢违背周王的命令,故此身穿戎装来伯国!”   士瑕无言以对,稍倾,他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气急败坏的说:“你等着,我去告诉赵武。”   季札微微一笑,不引人注意的尾随着士瑕进入赵武的大堂。对面赵武见到季札进来,他笑着点点头,然后满脸微笑的听着士瑕倾诉满腹的委屈。   赵武笑着回答:“先元帅士匄(范匄)被誉为‘晋国第二才子’,你士氏家族应该继承了士匄的能言善辩,在国内没人能够说得过你,没想到每次见了子产都要吃瘪……你说,你在我面前告了几次状了?每次都是子产欺负你!你能不能长点出息,替我晋国争点光——至少说不过人家,也不要四处告状。”   士瑕被赵武都快说哭了,停了一下,赵武又安慰说:“算了算了,你跟子产不是一个数量级的人,那家伙常常把范匄说的哑口无言,你跟他彼此之间的差距,不是一点两点……俗话说‘红花总有绿叶衬’,你就是那片永远衬托子产的绿叶,认命吧。”   赵武说的意思是:子产是孔圣人推崇的智者,孔圣人整理的《春秋》当中,浓墨重彩的记录了子产的言行,而鲁国人最喜欢的就是见到霸主国被道理折服,向公义低头。这也正是“至圣先师”推行的春秋规则——拳头大没用,国力强盛没用,看看人家晋国,虽然称霸天下,但仍要讲规则,只要你道理上能够说得过去,人家晋国空有称霸天下的武力,却依然要向规则低头。   因为孔夫子的存在,子产每次外交上的胜利都被浓墨重彩的记录下来,在记录当中,子产是永远的红花,士瑕是永远的绿叶。不服都不行。   赵武预料到士瑕即将遭遇的悲惨,但他却无能为力。或许他可以赤膊上阵与子产辩论一番,但他是元帅,跟郑国一个卿吵架,胜了是以大欺小,败了是耻辱,叫孔子记录上,会被人嘲笑三千年的!   赵武这番带有寓言性质的言辞让士瑕有点沮丧,他咬牙切齿的问:“难道就这么算了?”   赵武抬眼看了看季札,别有意味的说:“其实,范文子(士燮)在鄢陵之战的时候曾经说过:我晋国必须有敌人存在,如果我们没有一个外敌的威胁,那么本国公卿之间就会陷于内斗——这是军国主义国家特有的性质,无可选择,无可逃避。   如今我们打服了齐国,夺取他们三分之一的人口,四分之一的土地。还肢解了卫国,迫使秦国求和——举目中原,我们已经天下无敌了,所以,在这个时候,我们必须重新寻找相称的敌人。   而楚国是个超级大国,晋楚交锋争斗了百余年,它是我们天然的敌人!现在这个时候,现在这个中原无敌手的情况下,重新把目标对准楚国,也是我晋国当然的选择——郑国人虽然动手早了点,打乱了我们的计划,提早引来楚军,但我晋国就怕没有敌人,怎会恐惧楚国呢?   楚国来得正好,我正打算重新整理军队,继续向南方扩张,郑国的行为恰好使我们有了一个缓冲……你去通知子产,只要郑国敢于献俘,我晋国就敢于接受。我们勇于担当楚国的敌人!这个仗,我们认下了。”   士瑕被赵武说的激情澎湃,他赶紧拱手,转身向殿外奔去。旁边的季札也热血沸腾,他拱手要求:“听说伯国(霸主国)打算在冬季举行阅兵式,我季札来晋国半年多了,观赏了晋国的技术,以及各类艺术创造,唯独没有观赏一下晋国的军队。听说晋国军队以‘好整以暇’称雄列国,恳请执政能让吴国外臣陪同,观看伯国的阅兵式?”   正说着,韩起领着田苏跑进来汇报:“各地领主已经点校阅过了,有许多领主铠甲不齐全,许多领主抱怨说,连年的战争,以及今年的大旱,使得他们家无余财,哪有力气武装自己的武士。小武,各地领主确实过得很困难,你看是否宽限一下……”   赵武笑着看了一眼季札,转身吩咐:“去把张君臣与祈午叫来。”   张君臣与祈午是军中司法官,这两人听说情况后,祈午首先明确表态:“法律的尊严就在于它的刚性。虽然天灾,虽然连年战争,但这也不是领主们拒绝武装自家武士的理由。”   张君臣点头附和:“没错,法律并没有规定可以宽限的‘例外’,所以,越是在艰难的时候,我们越应该严肃法纪,并让各地领主知道畏惧法律。”   叔向也从后面赶来,他听说情况后,立刻建议:“各地领主既然养不活那么多的武士,那么就依据情况‘减封’吧。他们贡献出多少武士,就按规定拥有多少封地,这是雷打不动的律条,不得违反。”   按照春秋制度:诸侯国的军队主要由公室军队、世族军队组成。公室军队多建于西周诸侯受封立国时,主要成员国君直属领地内的“国人(有国民待遇的自由民)”;世族军队则主要指卿大夫领地内的“士”和“农”,即:领主武装。此外,某些较大的城邑还有“邑甲”,即“城卫军”。他们有的属于国君,有的属于卿大夫,是公室军队与世族军队的补充。   在春秋时代,卿大夫与士是两个不同的阶层,士相当于低等贵族,隶属于卿大夫。他们也不是纳税人,名下产业无需“纳税”而需“纳赋”,即战时充任甲士,以习武打仗履行自己的义务。此外,他们平常还享有“公田”若干“井(井田制下的农田。由于各国规定不同,武士们享受的免税农田,井数也不同)”。   而“农”即庶人。按规定,领主封邑及其周围的“农”,除老弱残疾者外,所有成年男子都须接受军事训练,并要求:三季务农,一季讲武,每隔三年进行一次大演习。遇有战事,则武士担当甲士(军官),农夫“七家赋一兵,三百五十家赋一乘”,充任徒卒(跟随在战车后方的步兵)。   这也就是说,农夫则平时纳税,闲时习武,三年履行一次服役任务,但无需自备铠甲兵器,由国家“授兵”“授甲”;武士平时享有免税的农田,可以雇佣奴隶进行耕作,取而代之的是他们要自备铠甲与武器履行义务;而领主们如果养活不了足够的武士,则意味着他们不能很好的经营自家的产业,很好的履行战争义务,需要减封。   这就是封建时代,每个人的权利与义务。   叔向这番话赢得了赵武的赞同,他附和说:“没错,我也是这个意思。”   叔向马上补充:“我知道各位领主都很困难,我们暂且给他们一点宽限时间吧,离军队集结还有十多天的时间,十多天后,如果他们还不能筹集足够的兵甲,那我们就将严肃执行军令。”   季札听到这,他放心了,一边调头向回走,一边轻声嘟囔:“这场仗必定会打起来,我吴国可以放心了。”   走到赵武的府门口,季札遇到鲁国的国君正在进来,他站在旁边向鲁国国君施了一个礼,鲁国国君一边下战车一边邀请:“我们鲁国送来的陪嫁已经到了,公子要不要听一听?”   季札站在那里想了想,他转身随着鲁国国君重新走进去。大殿内,赵武正在跟子产交谈,他看着一份竹简,边看边摇头:“太多了,太多了,郑国无需出三百家陪嫁人员,我看五十家就足够了。”   鲁国国君听到这,赶紧高兴的递上自己携带的竹简,顺嘴说:“我鲁国深受晋国的大恩,愿出五百家奴仆作为陪嫁。”   赵武接过鲁国国君递来的竹简,依旧摇头:“鲁国也无需出这么多的人手,我看也是五十家就行了。”   季札有点不高兴,他责问说:“那么伯国打算出多少家陪嫁?”   赵武微笑着回答:“我们晋国打算出一百家。我看郑国打算陪嫁许多纺织工匠,锻造工匠,以及部分护卫,依我看,季札公子比较欣赏郑国的音乐,那么郑国就陪送十家乐师,其它各类人才每户选择几个,凑成十家。另外三十家则用武士来担当,就已经足够了。   鲁国也采用同样的方法,三十家武士,十家乐师,十家各种人才。”   季札眼珠转了转,他摘下腰上配的宝剑,递给赵武:“执政觉得我佩戴的宝剑怎么样?”   赵武没有接宝剑,他扫了一眼装在鞘里的青铜剑,平静的说:“吴国的宝剑很华美,我早已经听说了。”   季札用宝剑暗示:我吴国不缺乏武力,缺乏的是各类工匠。你陪嫁的人员当中绝大部分是武士,让我很不高兴,我们能跟楚国打的不相上下,我国的武士不需要晋国来加强。   赵武对此则干脆装糊涂。   季札无奈,继续说:“我吴越之地,有铸剑名师干将、莫邪,他们铸出的宝剑远甚于楚国,为此,我吴国还特地书写了《兵器谱》,我见赵城学宫唯独缺少《兵器谱》,愿意献上这份《兵器谱》,以补足赵城学宫的收藏。”   《兵器谱》居然是吴国著作的,赵武依稀记得,似乎戏剧当中,伍子胥逃亡到吴国,就是向吴国献上《兵器谱》的,从而获得吴王重用的,难道《兵器谱》不是楚国著作的?   赵武淡淡的回答:“你这份《兵器谱》一定记载着南方的各种名剑,南方各国喜欢使用宝剑,是因为南方林莽丛生,河多水深,步战、水战比车战更适合。轻便锋利的剑,成为山林水网中步兵近身肉搏的最佳格斗武器。   但我们北方战斗,多用兵车冲击,喜欢长戈大戟,兵器长度都在三米之上,不怎么适合发展短兵器……罢了,看你这么殷切,我代赵城学宫收下你的兵器,列国奉献的赠嫁人员当中可以减少十名武士的份额,增加各类工匠。”   季札站起身来,恭敬的施礼拜谢:“如此,多谢执政的厚意了。”   赵武点点头:“这不算什么深厚情谊,我听说吴国制造了一条罕见的大型楼船,命名为‘余皇(艅艎)’,据说这种船高出水面五丈(十余米,相当于现代200吨船的舷高),有4层舱室,桨手一百人,光划桨手就分布呈两层,列桨于左右……我对吴国的这种造船技术非常欣赏,希望吴国陪嫁的人员当中,多增加造船的工匠。”   季札拱手:“喏!”   赵武说到这,子产皱了皱眉头,他转向鲁国国君,以目示意,鲁国国君尴尬的笑了一声,帮子产询问:“我听说侯晋带领着晋国的船队去了海口,不知道他们成绩如何?”   赵武皱了一下眉头:“成绩不好,听说他们在大河入海口修造了城堡与码头,但入海之后,船只损失惨重,海浪一拨一拨的,打碎了很多船只,又令很多船只无法控制,漂流到不知什么地方,他们也曾遇见巨大的鲸鱼,但多只船队围捕,效果并不怎么样。   不过,这些都没有关系,万事开头难,想要摸索一项新技术,总要有牺牲的,侯晋送来服罪状,我却不愿意处罚他,告诉他只管不停的摸索,只要成功一次,下次再去做,就有了成功经验。”   叔向笑着说:“虽然侯晋屡屡失败,但他们在海口已经站住了脚,听说他们按照执政所绘的图谱,在海边修建的盐田却获得了巨大成功,今后我们吃盐就摆脱了齐国的控制,鲁国、郑国也将获益,以后我们的运盐船将从海口逆流而上,直接行驶到虎牢,廉价处理大量的海盐,鲁国、郑国可以去虎牢进行交易,不再受制于齐国了。”   赵武马上接过话头:“今年鲁国、郑国派遣的劳务人员(役夫),他们的薪酬我打算一半用盐支付,盐价比照现在的盐价降低五分之一,不知你们两个国家是否愿意接受?”   盐价降低五分之一,则意味着只要从中倒到手,就会获得巨大的收益。鲁国且不说,郑国的商人面向整个南方,他们只要把盐倒卖出去,便能获得难以想象的利润。   “当然好了,我们两国感谢执政的关怀……嗯,只是不知道晋国这次阅兵,需要我们小国出兵多少?”   赵武一笑,叔向连忙解释:“这是我晋国独自举行的阅兵式,我们阅兵的地方就在虎牢,附属小国无需派兵参与,如果想观看这场阅兵式,请提前打个招呼。”   说完,叔向画蛇添足的补充:“这将是我晋国更改兵制之后,首次集结起全国的军队,在这次阅兵式上,我们将统一武器,统一铠甲,甚至统一指挥体制。”   子产目光一闪,抢先回答:“我郑国以后要配合晋国进行作战,当然要了解一下晋国的新式军队。我这就送信回去,我国国君将前往虎牢,亲自观看阅兵式。”   鲁国国君低头沉思了一下,小声的询问:“那么卫国国君……”   祈午一声咳嗽,提醒赵武:“这次南嫁吴国,本没有卫国什么事,但卫国也派来了陪嫁的女子,国君已经接受了卫姬,许诺放归卫国国君。”   啊……一代霸主,不为国家体面,不为外交礼仪,只为了几个美人,就轻轻放过卫献公? 第二百一十二章 视觉盛宴   祈午说话说漏了嘴,叔向与赵武赶紧一起冲祈午瞪起了眼睛——说啥话呢?咱晋国要放回卫献公,不是因为自己的君主笑纳了一名卫国美女,而是出于对春秋利益的尊重,以及对法律,礼节、秩序……等等的维护。你可别把大实话说出来,照真实情况一说,晋平公的形象全毁了。郑国不要看扁了我们?   子产叹了口气,赶忙顺势转移话题说:“那么,也请晋国允许卫献公同时观赏阅兵式。”   叔向羞的脸都红了,他轻声回答:“当然当然,我们同意卫国国君参加阅兵式。”   于是,子产与鲁国国君一起告辞,季札也呆不下去了,他赶紧一同告辞。叔向将这三人送出赵武的府邸,在大门口,季札拉着叔向的手,语重心长的说:“吾子勉之——你们国君崇尚奢侈,卿大夫皆富可敌国,如今晋国,执政的权力在三个家族来回轮换,而你叔向一向喜欢直言,帮那个家族干活儿,不免得罪后来的家族,等其他家族上位了,你就有祸了——快想想自免于难的后路吧。”   叔向大笑起来,他送走季札,回头把季札的话告诉了自己的老师。赵武听了,更是觉得好笑:“我听说季札在郑国的时候,私下里对子产说:‘子为政,慎以礼,不然,郑国将败(你执政的时候,一定要谨慎地遵守春秋规则,否则,郑国就要败坏了)’。   这其实是一句废话,但更可笑的是——据说季札离开郑国的时候,送给子产的临别礼物是吴绫,你猜猜看,子产这家伙回赠的礼物是什么?”   叔向回答:“猜不着——吴绫、楚绢、齐纨、蜀绵、鲁缟,可是这春秋时代齐名的五种纺织品……哦,现在要加上赵氏的棉布、赵氏的羊毛呢绒。季札送给子产如此贵重的礼物,子产回赠的礼物也一定很贵重。”   赵武乐不可支:“子产回赠的是一件麻衣。”   叔向也笑了:“吴绫最适合用来上吊,麻衣最适合用来哭丧,季札送给子产哭丧的礼物,子产回赠的,倒也相称。”   两人一起大笑,赵武狂笑着说:“我终于明白季札为什么不愿意当吴国国君了,这家伙性格‘畏首畏尾’,凡事都先考虑其中的害处,首先想到躲避危害——说得更明白一点,季札这小子是患了‘迫害狂’症,总在担心着莫名其妙的危险,总在琢磨着退路和求得全尸的死法。所以他对子产说那些废话,对你也是格外提醒,我还听说他对孙林父也说了同样的话。   哼哼,如果这小子真担当了吴国的国君,我恐怕吴国百姓都要陪他哭死——面对强大的楚国,想必季札更加悲观绝望!”   叔向笑的直捂肚子:“老师这话说得不错啊。我喜欢说直话,那是因为有执政在我头顶上,替我遮风避雨,如果换一个人做执政,我还会如此直来直去吗?季札不了解这些,竟然劝我做事畏手畏脚。   如今正是变革的时代,我晋国的变革首当其冲。在这个时代里,唯有勇于开拓者,才能够脱颖而出,我叔向能在其中,引领晋国前进,那是千古机遇,在这份难得的机遇面前,像季札一样像做事畏首畏尾,以为这样就能全尸首老死在床上,那样的人不过是个废物,活着犹如行尸走肉,能有什么用呢(生不犹死,何益于国)?”   名垂千古的“中国第一音乐”评论家季札,被赵武师徒说的如此不堪,不知道这番话传入太史令耳中,他该怎么记录?   许久,笑声平息,赵武忽然想起一事,他问道:“你弟弟怎么样了?我听说他在街头遇刺了?”   叔向脸色阴了下来:“我着急赶来,正为向执政汇报这事儿:我弟弟在一桩诉讼案中收取了别人的贿赂,将别人名下的田地判给了行贿者,结果那位失去领地的领主便身怀利刃,在街头刺杀了叔鱼……我弟弟触犯了法律,我准备对他的尸体施以墨刑,并呈尸朝堂,作为贪污的警戒。”   叔鱼就是华夏第一鸭哥,栾盈的“男同志”。在范匄剿除栾氏的时候,叔鱼与栾盈的暧昧关系导致羊舌氏差点覆灭,幸亏赵武转托祈奚求情,才躲过了那场灾祸。没想到,叔鱼同志躲过了家族内乱,却成为中国贪墨第一人,“贪墨”这个词,就因为他而来。   赵武想了想:“叔鱼是贵族,总得顾忌一下羊舌氏的脸面……呈尸朝堂的事情,只呈尸三天吧,三天后,你可进行收葬。”   叔向严肃的说:“我已经禀报母亲,叔鱼死后将不葬在羊舌氏的家族墓地,我羊舌氏从此将叔鱼开除出家族。”   曾记得几十年后,晋国国君要把巫臣家的女儿嫁给他的叔向,遭到叔向母亲的强烈反对。这是个有见识而霸道的黄脸婆,她一贯主张,不能娶美女为妻,容貌特别初中的女人是“尤物”,尤物必败家。   在叔鱼出生后,叔向母亲也曾预言:叔鱼长得太俊美,将来必然败坏羊舌氏——她说的意思,按现代语言表述就是:美女、美男都是稀缺资源。既然稀缺,抢夺的人必然多。拥有这种稀缺资源的人必然穷于应付。而羊舌氏的家族势力,不足以保有美女美男,将来,在各家族抢夺之下,羊舌氏必然会成为一个“杯具”。   如今,叔向母亲对叔鱼的语言验了,是叔鱼导致了羊舌氏面临灭门之灾,幸亏赵武加以救援。但赵武的救援不是针对叔鱼,而是针对叔向。在那场救援当中,叔向心中埋下了种子——他认同了母亲的话,所以才对叔鱼的“贪墨”反应剧烈……不过,他自己娶得是“中华第一祸水”的女儿,其妻子“夏姬之女”,美丽冠于华夏,叔向的母亲对此的预言能否能应验,还需时间来考验。   赵武拍了拍叔向的肩膀:“没错,我知道此刻你亲手处理自己的弟弟,心情一定很沉重,但你的执法严谨令我佩服,这是一个动乱的年代,我们正在确立乱世的规则,贪墨者必须予以警告,才能警示后人。”   叔向被赵武说的眼角含泪,他把头转过去,拱手说:“关于阅兵的事,很繁琐。执政没有其他事情,我回去处理公务了。”   这年冬十二月,晋国军队终于在虎牢城集结。   晋国这次参与阅兵的兵车数量,稍稍少于上次的阅兵式,战车数目从两千乘降到了一千五百乘,然而列国并没有因此而小看晋国,他们反而更加战战兢兢了,因为这次晋国军队已经全面换装,新的武器,新的铠甲,新的战车,再加上新的指挥体制,以及常备兵制,让晋国的军队显得更加杀气腾腾。   阅兵式在虎牢关外两座卫城——“梧”与“制”之间举行。制城当中新建了一座高高的土台,正适合当阅兵台,晋平公站在阅兵台上、最高处的大殿门口,左边是周王室派来观礼的卿:单靖公,右边排列的则是列国诸侯。赵武则在高台的下一层台阶,晋国其余卿,位于更下的台阶,更低级的军官则在军中等候命令。   军旗一阵摇晃,“士师(大法官)”士瑕向赵武请示:“先驱已经准备好了,是否准许先驱军通过检阅台?”   赵武转身向高台上的晋平公复述刚才的话,晋平公正在与季札低声聊着音乐的事情,听到赵武的请示,他随手摆了摆,继续自己的话题。   赵武回身,向右手的军司马祈午下令:“先驱军整队,通过检阅台。”   晋国是在虎牢城附近进行检阅的,以前因为齐国的捣乱,晋国检阅的地点都位于北方,比较靠近齐国地盘。这次晋国将检阅地点摆在中原腹心的自由城市:虎牢城。这座城市当初就是为威慑郑国而修建的,它更靠近南方……这样一来,晋国随后的战略意图,谁都明白。   往常检阅部队,是以上、中、下三军进行编制,然后成建制通过检阅台。但这次赵武排列出来的是冲锋阵列,由各家族选拔出的精锐武士组成的先驱军,首先整队通过检阅。   整个先驱军拥有一百五十辆战车,每五十辆为一个攻击梯队,打着一面军旗通过检阅台,军阵当中,普通徒步兵身穿着一身木甲(柳树枝编的藤甲),而队列中的军官,无论伍长、两长、组长、旅长、师长,都穿着一身华丽的板式青铜甲,这身铠甲虽然规格形状完全相似,但每位贵族们都不厌其烦的在铠甲上雕刻了繁复的花纹。阳光下,他们铠甲上那一道道花纹引得光波跳动,整个行军队列像是波浪起伏的海水,一拨一拨的向前涌动着,带着不可阻挡的气势,一刻不停的向前涌动。   子产站在台子的最高处,季札在台上看热闹,他细心观察,发觉了这队士兵的奥秘:“嗯,一样长短的武器,长长的戟矛超过四米,但戟矛上的横枝更短小,枪头则加长,有大约一米五长短……只是奇怪,为什么戟矛的矛头仿佛一根尖锐的铁棍。”   子产召唤过叔向问询,叔向在台上担任“行人(外交官)”的角色,子产问:“过去的长戟,戟头都是扁平的锋刃,为什么这次晋国的戟枪换成了一根尖锐的铁棍。”   叔向咧嘴一笑:“我们的工匠们测算过了,矛尖打造成尖锐的铁棍,成本最低,也最方便。另外,在战斗中,扁平的戟刃虽然能起到了切割作用,但尖锐的棍刺同样也能做到,况且棍刺长度加长了,可以防止对方兵器的砍消,而且挥舞起来,切割的力量更大。”   子产又问:“我看戟的横枝似乎带有一个鞘套,它安在戟杆上,一头固定木制的枪杆,一头固定上面的铁刺?”   叔向坦然回答:“没错,工匠们研究了,如果枪杆足够长,战车上的甲士根本无法冲击到戟手面前,所以戟的横枝越来越用途小,几乎可以废弃。另外,采用铁器做矛尖,制造出来的兵器份量轻了很多,完全可以将矛尖做得更长,直到比楚国兵器长一倍,让楚人根本没法伤害到我们——这样一来,戟的横枝更加无用,完全可以废弃。   只是为了连接矛尖与木制戟杆,我们特地设计了这样一个两用装置,它像一个鞘套,更仿佛一截没有木柄的镰刀,用这玩意儿,上面套铁棍,下面套木杆,如此一来,戟的作用保全了,也连接了杆身,使得整件武器更加牢固。此外,它还有一个作用,元帅称之为‘标准件’效应:今后无论战戟哪里坏了,都便于更换佩剑,便于维护保养。”   子产哦了一声,嘟囔:“你说那个横枝像镰刀?我看那横枝,短的,像锄头。”   戟的横枝唯一的作用是当作拒马使用,以抵住战车冲锋中的车厢,阻止战车的冲击力。但随着生产力的发展,春秋人已经有能力生产出五米长枪,甚至七米长枪,所以横枝的作用已经越来越小了,最终,战士们的武器将过渡到更简易的枪矛。这就是武器演化的必然结局,赵武只不过提前加速了这一演化。然而,春秋人身在其中,其实并不明白这么做的意义。   观礼台上,唯一看出晋军这武器奥秘的只有子产,连智者晏婴都没有发觉奥秘,他只顾在台上眯着眼睛,观察晋军的队列,考察晋军的组织体系。   一声长号吹响,台阶下面,赵武用手一抖,军中司号张君臣立刻将一只牛角号举到嘴边,奋力吹响了这只牛角号。   台下,晋军阵列里,用铜号尖锐而嘹亮响应,台上,张君臣手中的牛角号雄浑而悠长。   紧接着,张君臣挥舞着一面军旗,高台底下的军阵也摇旗响应,随即又一声铜号响起。   晏婴眯着眼睛暗自琢磨:“嗯,五军阵,军分五种颜色的旗帜,每一军阵当中,士兵的铠甲也刷上不同颜色的油漆,指挥者用号音提醒部队注意,而后挥舞不同颜色的旗帜,指挥下面的队伍……现在是青颜色的旗帜,不知道这支队伍是哪支阵式?”   赵武转身,再度向晋平公请示:“本国上军、左矩所属、上军第一师,请求通过检阅?”   晋平公无意识的回答了一声:“上军啊,听说他们在曲沃之战中损失惨重,但现在看,队伍满齐整的嘛。”   晋平公开口了,赵武躬身回答:“上军现在齐装满员,请求通过检阅。”   季札细心,他插嘴说:“先驱军通过的时候,吹的号角似乎与上军是不同的调子,这不同的调子是因为乐器的不同,还是用同一乐器,吹出来的不同音符?”   季札无意中的问话,涉及到晋国的指挥秘密。赵武没有回答,他盯着晋平公看。晋平公连忙摆手:“我许可了,让他们过吧。”   上军司旗手将所属军旗从地上拔起,让旗面向前倾斜。司鼓手见到信号,立刻不紧不慢的擂响了鼓,于是,鼓声中,数十辆战车依次进入出发状态,缓慢有序地排成一横彻,紧接着,彻头里驾驶战车的御戎挥起了鞭子——随着他的动作,台下晋军庞大的上军像是在表演团体操,行是行,彻是彻,整齐有序的缓缓通过检阅台。   晏婴扭头询问子产:“晋国除了把武器换齐整了,铠甲也采用统一的制式,指挥的乐器由铜器罄换成了更响亮的号角……你还看出了什么新变化?”   子产低声回答:“整齐,更加整齐了。过去士兵都是自备武器,也有部分农兵,由国家统一授甲。但由于铠甲武器款式各异,晋国组成的军队,虽然队列整齐,但终究因为武器高低长短差异,再加上领主们穷富不均,所以,过去的晋军虽然号称齐整,看起来还是有点凌乱。   但如今,这支军队都采用了制式的铠甲,一样的服装,一样的武器,整个队伍越发齐整了。”   季札随口说了一句:“齐整有什么用?”   晏婴翻了个白眼:“吴越之地多山、多河,从来展不开大规模的队伍,所以你们吴人见惯了小部队战斗,但你可曾想像过,一千辆的战车同时向前推进的场面?”   因为同样是北方的卿大夫,子产跟着帮腔:“队列整齐,则意味着能在同样的时间,同时发动攻击……公子,你稍稍想象一下,一千支枪同时向前刺去,那该将是一个怎样的‘排山倒海’。”   季札又问:“那么,同样的铠甲,又意味着什么呢?”   晏婴回答:“便于组织——哪怕队伍被打散了也不怕,立刻可以根据服装识别,组织起一支军队进行反攻,而且这支军队因为服装完全一样,还可以迷惑攻击者,让他们分不清究竟遭到了谁的攻击,更分不清我军兵力的转换。”   季札想了想,他想明白了:“我听说魏氏、韩氏、赵氏的军队各有特色……如果大家都穿同样的铠甲,那么,想必敌对者摸不清攻击自己的是哪支部队,无法针对性做出相应防御举动。”   晏婴、子产一起点头。   稍停,子产走到台阶边,心不在焉的说:“轮到赵氏的部队了。我听说赵氏这次舍弃了车兵,将纯粹用骑兵参加阅兵。”   这是春秋时代、大规模集团式骑兵队伍首次在阅兵式上出现。 第二百一十三章 饕餮盛宴:中华第一菜   由一万名骑兵排列成的大方阵,最外沿的一千名骑兵是重甲骑兵,他们全身穿着板式铠甲,连战马身上都披挂着薄甲,隆隆的走过了检阅台。子产在高高的检阅台上仔细观察:这个万骑大方阵,仿佛是由一个个同心圆组成的,最外层是重甲骑兵,再里层换成了轻甲,再往里,他们手中的武器由长矛换成了短弓与马刀。这一圈圈士兵层次分明,武器与铠甲的设置彼此差别明显。   于是,整个万骑方阵仿佛一朵盛开的菊花,花中心则是军旗与指挥车。   子产琢磨了半天,想不出这支骑兵该如何战斗,他扭头望向晏婴,问:“齐国人曾经遭遇过骑兵突袭,那场战斗是一个什么情景?”   晏婴摇摇头:“我对军事并不擅长,那次赵武用骑兵围困我们,但似乎骑兵并没有发挥威力……不过,从我道听途说的一些内容来看,赵氏的骑兵战术在快速发展,每运用一次便成熟一次,这次赵武直接舍弃了战车,想必骑兵战术已经成形了。但我却推测不出他们如何与战车交手。”   子产笑了笑,充满信心的说:“或许不久,天下人都能看见了。”   晏婴轻声问:“晋国与楚国的交战,会在多久爆发?”   子产轻笑:“今年是不成了,他们国君要大婚,晋国又刚刚度过了灾荒,所以这次阅兵,吓唬南方诸国的成分比较重,我猜,战火真正爆发,至少应该在明年。”   现在是年底,晏婴说的“明年”,不是转过头去的第二年,他的意思是说:晋楚吴国再次交战,双方都需要整整一年的时间筹备。   晏婴轻声说:“我刚才得到一个消息,听说晋国前往秦国求聘的正卿程郑,病逝于路上,这是否意味着:晋国又要重新更换六卿?”   子产笑着反问:“你说呐?”   晏婴答:“武子悉心培育智氏遗孤多年,该轮到智盈上位了。”   晏婴跟季札讨论到这,他们已经失去了继续观看晋国雄兵的兴趣。晋国的兵事再强劲,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反正这两个人也不想跟晋国争夺霸主。   于是,两个人凑在一边聊起了各自欣赏的音乐,聊得热火朝天。   晋国军队一队队通过检阅台,也许是连番的视觉冲击让列国诸侯失去了震撼感,等到晋国唯一的常备士兵——武卫军上场的时候,大家都没有在意武卫军长得啥样……   当夜,诸侯在虎牢城歇宿下来,虎牢城的大殿上,摆放着三只巨大的铜炉,这三只铜炉是赵氏发明的新式壁挂烤炉,它实际上是一个套炉,外圈是四处通风的铜制网栅,内圈则是一个全封闭的烤炉,炭火在炉底下熊熊燃烧,由于外圈网栅的作用,三只巨大的烤炉虽然架在大殿中,众人却没有感到丝毫的烟火气。   这是盟会过后的正式宴会,在这场宴会上,霸主国的执政将向各位诸侯呈现“割献礼”,三只烤炉里烤着三牲,春秋时的三牲多数是一些现代社会无法说出的奇怪牲畜,或许是古代对动物的叫法不同,反正那些动物叫什么,赵武连读法都不懂。   于是,赵武决定不完全遵守周礼规定的割献猎物,那三只烤炉里,分别烤着梅花鹿、龙、以及野猪。   春秋时所说的“龙”,实际上是鳄鱼。   阅兵式的大殿,谁坐在哪个座位上,也是有讲究的。霸主晋平公是“伯君(方伯之伯,而不是伯爵之伯)”,他坐在最上首,周王的家冢(宰相)单靖公与他比肩而坐,列国诸侯分坐在右侧,晋国的卿分座大殿左侧。而列国诸侯当中,鲁国国君、宋国国是公爵,爵位最高,坐在下面第一第二的席位上,郑国国君(伯爵)则坐在第三位置。接下来才是卫国国君(侯爵,替周王室防卫北方戎人)、齐国国君(侯爵,替周王室防卫东夷)……   这么排座位也是有讲究的,鲁国与宋国的国君是公爵,郑国国君是伯爵。但郑国是“春秋第一霸主”、最早的“方伯”——《礼记·王制》载:“千里之外设方伯。”方伯就是古代诸侯中的领袖,谓一方之长、诸侯之长。   所以他这位伯爵紧挨着两位公爵肩下而坐。而卫献公虽然是侯爵,只是由于他的地位最近下滑很多,所以要坐在郑国国君后面。   齐国国君也是侯爵,虽然国家很大,很是灭了几个国,但他依然要坐在不被晋国人待见的卫献公肩下——没办法,相比姬姓卫国国君,姜氏的侯爵爵位稍低,只能如此。   晋国公卿的排位当中,没有赵武的座位,这是因为赵武是盟会的主持人,盟会中所有的礼节将由他完成。   大殿上、鼎炉内炉火熊熊燃烧,掺杂了许多香料烘烤出来的猎物,散发出扑鼻的香味,庖丁(厨师)不时上前揭开炉门,随着炉门打开,人们可以看到发红的炉膛壁,以及烘烤得金灿灿的猎物。   自鲁国国君之下,列国诸侯们纷纷祝酒颂诗,歌唱着这场盛会,不一会儿,庖丁熄灭了炉火,几个人合力用一个巨大的叉子小心的取出烘烤的猎物,而后将烤熟的猎物放在三个巨大的托盘中。   鲁国的执政叔孙豹起身颂诗,双手献上一柄锋利的战刀。这柄刀不是鲁国出产的,它依旧是赵氏精心锻造而出,叔孙豹献刀开启了割献的仪式,赵武拿起刀来,象征性在鹿头上割了一刀,紧接着,庖丁上前开始肢解这只鹿。鹿头连同鹿的脖子被整齐的放到托盘上,旁边用一些水果装饰,赵武单手托起托盘,将鹿头献给国君,而后他接过庖丁肢解的鹿肉,一个个分送到列国国君的桌子上。   列国国君接受了赵武的割献,吟唱不同的诗句感谢晋国的馈赠,双方彼此唱酬,如果碰见彼此都欣赏的诗歌,堂上还要奏乐以示庆贺。以上这些仪式都是在杀牲,对天盟誓,立盟约,然后掩埋牺牲(祭祀用牛羊)和盟书等几个环节以后进行的。繁琐的立约之后,盟誓已经埋藏于地下,该大家享受口腹之欲了,主持仪式的赵武亲自将三只烘烤的牲畜一一分送完,不久,晋平公桌子上被三只巨大的野兽头堆满,站在堂下几乎看不到他的小脸。   作为霸主,晋平公只能享受头颅上的肉。但春秋时认为,臀部的肉与腿肉最精美,如今那些精美的肉都被列国诸侯分享了,所以,坐在上首的晋平公苦着脸,寂寞地望着他桌案上的三只兽首。   其实,他能享受到兽首肉,也该知足了,仪式主持到这会儿,赵武连一口饭都没吃上,只是你来我往,喝了一肚子酒水。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中华饮食文化吗?它渊源如此久,或许,连春秋时代都不是它的起始,真要追寻它的起源,大约能上推到石器时代的氏族社会。   列国诸侯与晋国正卿分享了三只野兽身上的肉,这三只野兽虽然体积很大,但架不住人多,于是,级别不够的人,分到盘中的只是一小撮肉丝,至于诸侯手下的卿大夫,他们像赵武一样,一点食物都没能分享到。   此时,季札饿的两眼发绿,他正想跳出来挑挑毛病,指责盟会上使用的三牲不符合规则(龙不是祭祀品),只听叔孙豹伸长脖子,一边频频咽着吐沫,一边说:“我已经闻到了烤鸭的香味,大约,著名的‘薄饼烤鸭’快好了。”   果然,叔孙豹话音刚落,百余名庖丁手里托着小托盘,迈着小碎步进入殿中,在每人面前摆上了一只皮焦肉酥的烤鸭,紧接着,一队队侍女手里托着棋盘,棋盘上装满了各种各样的小碟子,还有一大叠“薄纸”——这是一种如同纸张一样的薄的面饼。   子产也不客气,他捅捅叔孙豹,问:“听说你在赵武子府上住过,知道如何品尝这种鸭子,请先动手,为我们做一个示范吧。”   叔孙豹先拿起一张薄饼,熟练的夹起一块烤的焦黄的鸭皮,蘸了蘸棋盘上的各种酱料,而后添加几位小菜,将饼子卷起,陶醉的放入口中。   其他人仿照叔孙豹的样子,慢条斯理的吃了起来……   这食物一入口,季札几乎要将舌头吞下去,只听叔孙豹还在一旁解释:“赵氏建了鸡陂、鸭城,这鸡鸭肉他们从不缺少,我听说武卫军号称每天吃一个蛋、半只鸡,吃得他们个个体格高大,却连声抱怨军中伙食花样少……都吃成这样子了,还不知足,真是——这样饲养军队,今后我们这些小国,怎么去战斗啊?我们还能养得起军人吗?”   正说着,赵武端着酒杯过来,他闲闲的坐在叔孙豹桌子边,顺手扯了一条鸭腿直接啃起来,等把这只鸭腿啃完,赵武才伸着脖子咽了一口酒,呻吟着说:“总算结束了。”   诸侯的卿,席位设在诸侯身后,有诸侯在前面遮挡,大家没注意赵武子的失礼。   但是,在这样的场合,能列席于诸侯身后的,也都是各国执政,所以这个角落待的人,职位虽然比国君低,可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里是“执政之角”,能在这吃饭的人,回到自己的国家,都是横着走的主儿。   赵武举杯向晏婴祝酒,而后问:“齐国的情况还好吧?现在富强否?”   晏婴想了想,回答:“大旱之年,我们齐国能好到哪里,不过是走向‘末世’了。”   这句话,似乎是季札的语调。   赵武诧异的问:“不至于吧?齐国最近又吞并了莒国、鄫国,已经在东部恢复了势力,怎么会是‘末世’呢?”   晏婴叹了口气:“齐国将来要归田氏一家了!大灾之年,我们君主却不赈济百姓,以至于尽失民心。如今民心都向着田氏一家了,以后怎样,我晏婴是不知道了……   呃,我齐国原来有四种计量器具:斗、区(ou)、釜、钟。其中四升为斗,四斗为一区,四区为一釜,十釜为一钟。而田氏有三种量具,但相比国君的计量器械,都增加了足足一成的体积。田氏用自己家大斗,贷给百姓粮食;百姓归还的时候就用公家小斗度量。并且任由百姓上山狩猎砍材,下海捕鱼捞虾,既不阻止,也不收税。   田氏爱戴领地内的百姓,如同爱戴自己的父母一样,百姓之归、民心之归,如百河之归海啊。就是想不赢得老百姓的拥戴,都很难啊,但是谁又能阻挡了百姓的这种拥戴?”   赵武沉默片刻,回答:“我家二儿子赵午,最近聘定了贵国上大夫田无宇的女儿,为侧妻。”   晏婴听了这话,马上接着说:“晏婴奉命前来,特来转达敝国国君之意:伯君大婚,少姜的嫁妆已经备好,不知道秦国的公室女是正妻,还有由我齐国少姜为正妻?如果伯君能够不忘两国友好,则是寡人之幸,两国之幸。”   赵武深深的看了一眼晏婴:“秦晋之好,不是说说而已的,秦国的少姜是我家国君正妻,这是早已经确定的。”   这次晋国国君大婚,娶的夫人是一堆“少姜(意即:年轻宝贝)”,秦国来的是“秦姜”,齐国来的是“齐姜”,而晋平公的母亲也是一位“杞姜”——就是“杞人忧天”的那位宝贝。“姜”这个名字,是春秋时代女子的通用名,意思相当于“宝贝”。   鲁国的叔孙豹哼了一声:“我国鲁姜已经动身启程,鲁国陪嫁的那些奴仆,被执政大大削减了数量,但如今我们鲁国不打算把送出去的东西要回来,就让他们在新田经营一点产业,替鲁姜添些梳妆钱吧。”   鲁国向来跟齐国争锋相对,眼看气氛凝重起来。季札闲闲的插嘴:“烤鸡烤鸭虽然很好,但吃的太油腻了,不知盟会上有没有清淡一点的食物,我喜欢吃鱼脍,晋国这里,能够品尝到好鱼脍吗?”   赵武笑了:“早听说吴国炮制鱼脍的手段很不错,不知道公子能否为我们示范一下——侍卫们刚从黄河里捕捞了一些黄河大鱼,正适合做鱼脍。”   季札露出垂涎欲滴的神情:“太好啦,我的厨子备有各种调料,做鱼脍用的鱼最好是一尺来长,那样的鱼肉才鲜美。”   季札这时插话,是为了缓和现场的气氛。赵武自然领会对方的心思,他竭力配合说:“我这里曾经打制过一批薄如柳叶的匕首,正好用来切割鱼脍。”   季札站起身来,向场中心走去,他的姿态优雅,充满了舞蹈的韵味。赵武赶忙伸头喊:“抬过桌案来,再准备一尺左右长的鲤鱼,吴公子季札,要为诸位炮制鱼脍。”   季札坐在场心,在丝竹的音乐中慢条斯理的将鱼洗净,去肠,用调料浸渍入味,控干,放在小火上慢慢烧制。整个烤炙过程中,他不停地用香菜汁浇鱼,直到炙熟为止。季札炙鱼用料十分丰富,仅调料、佐料就有盐、豆豉、醋、姜、桔皮、花椒、葱、胡芹、小蒜、紫苏、茱萸……   在场的人都不知道,季札炮制的这道菜,其实是“中华第一菜”,它是中国史书上最早记录的一份菜谱,但史书记录下的这份菜谱,却不是在这场盟会上由季札炮制的,史书上记下的是“中国四大刺客”之一、专诸炮制鱼脍的过程。   专诸受伍子胥委托刺杀吴王僚,但吴王僚本身非常有勇力,身边的武士防范周全,使得专诸没有靠近的机会,于是专诸特地去学习炮制鱼脍——他打听到吴王僚喜欢吃鱼,吴人也都喜欢吃鱼,而吴公子季札吃鱼的方式最精细,他跑中原晃荡了两三年,专门去各国留学,顺便也把吃鱼的方式传遍了各国。   于是,专诸特地回到中原,学会了季札泡制鱼脍的全过程,随后,他又让伍子胥替他准备了一把短剑,这剑就是“鱼肠剑”……   炙鱼火候也是关键,过急、过缓都不行,必须使调料滋味充分透入鱼体内再散发出来,直百米以外,使炙熟的鱼肉,色、香、味俱佳……季札泡制鱼的过程简直像一场艺术表演,充满了贵族式的优雅,以及浓重的文化气息。而数年后,专诸在吴王僚面前重复季札的表演过程,连吴王僚身边的卫士都看得失魂落魄,吴王僚本人也出了神——专诸得到这一空隙,用鱼肠剑完成了刺杀。   所以,那场刺杀行动,与其说专诸的成功是由于锋利无比的鱼肠剑,其实还不如说:是因为季札所做的这道“中华第一菜”实在诱人。它即是一道美食,也是一场艺术表演,以至于史书郑重其事,记录下整个菜谱,以告诉后人:吴王僚的卫士疏忽是有情可原的,你瞧,光是看看关于这道菜的干巴巴文字记载,就让人唾液腺分泌旺盛……   伴随着季札优雅的动作,在场的诸侯们欣赏到季札的手艺,他们无不惊叹这位吴国公子对饮食上的讲究。而后,不服心里上来了,一个偏僻小国的公子能如此讲究,来来来,让这位蛮夷见识一下我炎黄的厨艺——于是,季札开了头,许多自认在厨艺上有一手的公卿大夫纷纷赤膊上阵。   但他们总都表现不出季札那种艺术韵味…… 第二百一十四章 “霸”的让人无话可说   众人忙着与季札比赛,叔孙豹乘人不注意,拉着赵武躲在墙角窃窃私语:“看来晋国要对楚国开战了,你瞧郑国子产那副心满意足的神情,想必楚国人不久会入侵郑国,郑国人随后就会如愿获得晋国的救援,如此一来:南北大战即将开始了。”   稍停,叔孙豹侧耳倾听场中传来的喧闹,继续轻声说:“只是……你刚才听说了,齐国正在慢慢的恢复,而我们鲁国恢复的速度远远比不上齐国,如今‘三公分室(鲁国三名正卿分享了原来属于国君的上中下三军)’,掌握军队的季孙氏、孟孙氏与我们彼此不合,一旦遇到战事,我们鲁国恐怕不能拧成一股绳子对抗外敌,那时,我们还能仰仗晋国吗?”   赵武轻声回答:“这次阅兵式在虎牢城举行,此后武卫军将调往南方。不过,我们晋国将大力发展驻朝歌城的军力,今后朝歌将驻扎一支城卫军,以就近帮助鲁国。另外,黄河南岸,鲁国还可以指望小邾国、许国,以及我赵氏新领地的就近支援。等明年过去,黄河南岸新分封的晋国领主稳定下来,鲁国还有什么可怕的?”   正说话的工夫,先导音乐传了过来,这是在召唤赵武出场。   盟会过后是盛大的乐舞表演,像这样阅兵式后的盛典,要以“观象”、“伤陵”等大型乐舞开场,然后以武王伐纣时演奏的阅兵舞蹈接续——在这场舞蹈演奏中,赵武是执政,许多乐舞都必须由他开场领演,所以乐师们用细碎的音乐声连续呼唤赵武出现。   谈到跳舞,各国诸侯都有点紧张。   此时此刻,他们不免想起上一次盟会,荀偃与范匄勒令诸侯齐舞,而后用齐国使者跳的舞蹈不合节拍,不符合音乐的风格,指责齐国有了二心……接着导致了晋国与齐国的大战。   列国诸侯小心的望向赵武,赵武优雅的站起身来,稳稳的走向殿门口,见到他出现,乐师们奏着细乐,逐渐向殿门口汇集。   晏婴望着赵武的背影,转头冲卫献公感慨:“就是这样一个说话细声细气的人,却执掌着天下诸侯的命运,真让人不可思议。”   齐国与卫国关系好——当然,齐国也只与卫国关系好了,除了卫国之外,在场的其余国家都参与过攻击齐国的行动,所以晏婴只能找卫献公说话……后者是国君。   在这种盛大的典礼上,国君是要注重自己身份的,卫献公不方便直接与晏婴交谈,因为晏婴是一个卿,两人身份不相当,所以,即使卫献公在流亡齐国期间,像个哈巴狗一样奔走于齐国卿大夫之间,但他现在,也只能倨傲的冲晏婴点点头,表示赞同对方的讲话。   鲁国的叔孙豹哼了一声,自言自语:“有理不在声高,赵武子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武事上且不要说,只看他当执政一年,便帮助晋国度过罕见的灾荒,这等经营才能,恐怕管仲复生也比不上了。”   晏婴是个正直的人,正直的人不肯撒谎,虽然叔孙豹的斥责关系国家荣誉,但晏婴还是诚恳的承认:“没错,下宫之乱后,赵武子幸存下来,他经营赵氏,令赵武在短短一代人的时间里,超越了父祖百余年的努力;他经营晋国,废除了晋国严酷的律法,沟通商路,使得商税大幅增长;他修建大型水渠,使得农业不再看天吃饭……这份经营手段,确实令人神往。”   晏婴回避了管仲与赵武的比较。   叔孙豹拿管仲与赵武比,不是狂妄,也不是故意贬低管仲,毕竟赵武拥有的经济学理念,要比管仲多两千余年的积累,二者真要比较起来,优劣是很分明的。   晏婴只想谈论赵武的“仁”,在他看来,这个春秋末世,刑罚确实越来越严酷,有点不适应这个时代,而这点,恰好也是当时杰出政治家的共识。晏婴这么一说,连郑国子产,也包括鲁国的叔孙豹都微微点头,他们的脑海里不约而同的对赵武产生一种高山仰视的向往。   然而,时代的变化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感觉到的——晋国这场乐舞以正统的王室音乐——“大雅之音”开场。乐声中,晋平公姬彪一手执三足青铜樽,祝酒道:“寡人敬诸君一爵,愿与诸国世代和好,永享太平。”   齐景公、郑简公、齐国晏婴、郑国子产、宋国向戎等人捧樽回礼道:“愿世代和好,永享太平!”然后一饮而尽。   晋平公心中甚是喜悦,当即赋诗一首《嘉乐》,齐国大夫国晏婴也写了一首《蓼萧》,郑国子产则写了一首《缁衣》。晋平公按照赵武事先安排,在乐声中向齐景公、郑简公,以及列国国君下拜,道:“寡人拜谢郑国和我们晋国肝胆相照,没有二心!寡人感谢齐国的历代君主对晋国的支持……寡人拜谢宋国对我们晋国的坚定立场……寡人拜谢鲁国国君……拜谢卫国国君……许国国君……”   郑国执政子展走下场,领先赞颂:“晋国君主宣其明德于诸侯,此真盟主也!”   三舞三蹈过后,晋平公回到自己的座位,赵武再度领舞,引导音乐转向了郑风、卫风,以此答谢列国对晋国霸业的支持。   季札皱了皱眉头,继续重复他在郑国的时候,对郑、卫音乐的评价:“卫国衰亡了,卫国的靡靡之音不过是亡国小调,在这种场合演奏起来,晋国的霸业恐怕不长久了。当初郑国称霸天下,最终还不是失去了霸业,前辙可鉴,晋国要重蹈覆辙了。”   这是个变革的时代,音乐也在走向变革。   六百年前周王室的音乐,如果用现代事物作比较,那它就相当于京剧当中的青衣剧,节奏异常缓慢,咿咿呀呀的,哼唱着一些与当今时代相隔很久远,甚至听不懂的腔调;而郑、卫音乐就相当于流行歌曲。   随着时代的进步,人们的生活节奏越来越快,在此基础上发展出来的郑、卫音乐节奏明显加快了许多,生活气息也非常浓厚,曲调轻快明朗,大多数人对此都非常动心。   不知什么时候,叔向来到了季札身边,他仿佛预先猜到了季札会说那些话,早有准备的回应说:“我们元帅说过:音乐无关政治,音乐也影响不了国运。所谓亡国之音,这是非常好笑的理由,哪有音乐令人亡国的?   亡国,那是一场综合实力的下降,其中既包括军事力量、经济实力的衰落,也包含执政者是否顺应民心,以及百姓对执政的拥护与否,生产力、技术进步与否等等——唯独不包含音乐因素。”   其实,叔向来这里,是早有准备的。   这场典礼开始之前,叔向记得季札对音乐的评价,他特意要求赵武去掉音乐当中的郑、卫因素,但赵武不以为然,他对季札说了上面的话,叔向认为老师这段话太富含哲理了。但他又担心季札张着乌鸦嘴,四处乱说,败坏了盟会气氛,导致什么不详——春秋人对这点格外敏感,所以叔向早已有准备的守候在列国卿大夫的席位,等季札张开乌鸦嘴,他恰如其分的出现,赶紧批驳季札的评论。   季札是贵族,他对音乐的评价引导了此后两千余年的音乐评价策略。在他之后,人们往往给音乐添加许多政治因素,比如《广陵散》讲的是中国四大刺客“要离”刺杀“庆正”的事,曲调壮观激烈,后来的人则按照季札的音乐评价体系,认为《广陵散》赞颂了以下犯上,有“凌君”的企图。如果默许这种音乐的流行,是在变相鼓励老百姓对上位者的欺诈进行反抗,不利于社会和谐,因此,《广陵散》被人为扼杀。   与《广陵散》同样命运的还有《羽衣霓裳舞》、《后庭花》等等一代名曲,而在现代,还有邓丽君歌曲被禁的例子。这也使得中国音乐的传承屡屡出现断代。许多前朝的音乐,都被认为是“不祥之音”,结果,每朝每代的音乐都要从原始蒙昧状态中重新起步。为此,赵武在这里特地提出了一个论点:音乐与政治无关!亡国是由多种因素造成的,唯独不包含音乐因素。   这个道理非常堂皇正气,驳的季札无话可说。   早先季札做出否定评价时,因为欣赏郑、卫音乐,列国诸卿都埋藏起了面孔。现在他们感到精神一振,连一向跟赵武不对气的卫献公也频频点头——此前的他,被季札否定了本国音乐,弄得很没面子,现在赵武这话一说,他也无暇顾及自己与赵武的仇恨了,赶紧说:“没错没错,亡国不是音乐导致的,从来就没有什么音乐,能使国家灭亡的……”   卫献公还想多多评价几句,无奈肚子里墨水太少,他想不出好词来,而如今,卫国左右执政还被囚禁着,没来参加这场盟会,卫献公身边连个帮腔的人都没有,他只好目光转向场中,假装被场中的音乐吸引——这时,场中的郑卫音乐已经结束,换上了晋国本国的音乐。   晋国本国的音乐这几年发展非常迅猛,在赵武的支持下,赵城已经成了一座学术之城,一座艺术之城,列国自认为在艺术上有所造诣的非主流分子,纷纷前往赵城求学。而这些人在赵城这座由商人经营的城市中,也总能找见许多艺术赞助商。   赵城商人们常常借艺术家的影响扩大自己的知名度,顺便也把把艺术家的创造运用于自己的商品之中,让艺术产生一点效益。因为有这种浓厚的艺术氛围,晋国新发展出来的音乐,综合各国所长,而去除了许多不符合时代的杂音。   当然,赵城属于赵武的封地,因此新发展出来的许多艺术作品也要投赵武所好,而赵武的爱好,部分带有一些现代韵味,于是晋国的新音乐节奏感比郑、卫音乐还要强烈,曲调更加复杂,甚至已有了最原始的音乐理论,认为音乐可以反映各种情绪,宣泄各种心理,以及烘托气氛。   此时,场中演奏的晋国音乐带有一点进行曲的味道,它适合做军乐,气氛欢快,规模宏大,充分展现出霸主国那旁若无人的气势,以及洋洋自得的骄傲,抓住一切机会奋斗拼搏的坚强意志。   季札游历遍了中原,欣赏完列国的音乐,唯独很少欣赏到晋国的新式音乐——这都因为他以前的音乐评论名气太大,晋平公与他讨论音乐时有点怯场,不敢拿自己欣赏的、那种节奏轻快的音乐来向他讨教,结果季札在晋国多月,欣赏到的都是春秋“正乐”、“大雅(乐)”。   “这就是‘霸’吗?”季札很茫然。他虽然比较鄙薄郑、卫音乐,但确实,他是带着政治的有色眼光进行评价的。晋国音乐的节奏比郑、卫音乐更鲜明——你听,鼓声隆隆,曲调跌宕起伏,仿佛奔流直下,而场中舞蹈者多数是武卫军军士,即使是宫廷乐姬,在这种充满雄性因素的进行曲当中,他们表现出铿锵的舞风。   一时之间,满大殿都是旋律激荡的击鼓声;   一时之间,满大殿都是激昂的情绪。   望着情绪饱满的舞蹈者,确实给人一种霸气凌人的心跳。   乐声稍缓,这一段进入慢板,是缅怀先烈的乐声,叙述晋国的创业艰难,这段音乐曲调虽然舒缓,但它依旧比郑卫音乐还要节奏强烈,一位如泣如诉的女鬼唱出类似《国殇》的哀怨。曲调进行中,女鬼反复询问国君与执政者,是否忘记先祖创业的艰难,晋平公与赵武每次都恭敬的回答:“不相忘”、“不敢忘”、“勿忘进取”。   这段慢板结束后,乐舞进入诙谐小调,讲述百姓现在生活的快乐——如果这场音乐提早一年演奏,也许列国诸侯要嗤之以鼻,认为这音乐小调纯粹是粉饰太平,但现在,列国诸侯都对此心服口服。   这一年,天下大旱,齐国都发生了“嗟来之食”事件,以及田氏赈济齐国百姓的大事。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但赵武上台之后,巧妙的运用“赤字经济”作为杠杆,搜刮列国的财富,支撑霸主国四处大兴土木,让整个晋国变成了一个大工地。   因为各家族、大小领主联手做出的巨量投资,使得晋国老百姓腰包里不缺少粮食,再加上这一年晋国内乱平息,东线齐国屈服了,西线秦国求和,南线楚国大气不敢出,并唯恐被晋国的目光注意到,所以虽然是千年难遇的大灾,但晋国外无战事,内无动乱,腰包充足,那些没感受到饥饿的晋国百姓,对生活的态度轻松起来,因此小调中出现了谈情说爱,出现了诙谐的调侃贵族老爷的愚蠢、吝啬、苛刻。   春秋时代,当面讥讽贵族,没有屏蔽行为,也没有过滤敏感词这一说。这一行为其实是盟会惯例,也就是郑国执政子产所言:反应了百姓对政策的态度,身为执政,更需要了解清楚。   而另一方面,晋国国中的贵族这一年也过得轻松,属下领民不再用谴责的语调谩骂他们,不再用憎恶的目光盯着他们。仅仅出于一贯的酸葡萄心理,对有爵位的上位者进行“无伤大雅”的调侃,这让贵族们有足够的轻松心境,去欣赏这种调侃,因此,音乐小调演唱的时候,晋国的贵族笑意盈盈,不时的有哄笑回应,彼此之间还相互调侃:“某某,这句话说的是不是你?”   叔向紧紧贴着季札,季札嘴唇蠕动一下,这次他小心了许多,放缓了语气,用询问而不是讽刺的口气问:“我听说人有廉耻,方才活得有尊严,贵国卿大夫面对百姓这些嘲笑满脸轻松,这是怎么回事?”   叔向笑意盈盈的回答:“你听说过楚国令尹子木与蔡国大臣、贤人声子的对话吗?你应该知道的!楚国是吴国的死仇,如今楚国正在寻找以往失败的原因,探究变革的方向。   当时,声子告诉楚国令尹子木,说是楚国现在各阶层板结,百姓失去了向上奋斗的出路,以及欲望,于是纷纷外逃,结果‘楚才晋用’。如果楚国早点倾听百姓的抱怨,他们会走到现在这一步吗?   而楚国失败的原因,正是我晋国得以强盛的原因啊。我老师担任执政后,立刻聘请秦国公氏子弟来我晋国当官,此位公室子弟擅长牧马,今后将为我晋国培育万匹良马。除此之外,我们也聘请楚国、郑国、齐国有才能的人,来我晋国一展所长。   另外,我晋国在广纳天下贤能的时候,并没忘了重用本国的人才,新推出的十八级功勋制,以及封地奖赏规则,让平民百姓也有了向上一阶层跃升的希望,有希望就有动力,有动力国家就有活力。   如今,平民百姓开始用调侃的语气,而不是咒骂的语调,谈论以前森严的贵族老爷,这是因为他们现在虽然不是贵族中的一员,但他们知道,自己如果肯努力,终有一天会成为贵族阶层,所以他们虽然语多讽刺,但话语里,也总隐藏不住浓厚的羡慕与向往。   我国卿大夫知道这点,他们知道现在他们正处于威望最高的时候,处于最受尊重的时候,他们知道普通人偶尔的冒犯,其实是一种变相尊重,就像小孩子见到一个心中想要的东西,总忍不住想要抚摸一下,哪怕他现在得不到,也想把玩一番。   对这种小孩子心理,我国卿大夫呈现的不是一种尊严被冒犯的恼羞成怒,而是一种家长似的宠溺,这不是无耻,是宽厚。” 第二百一十五章 天下第一都城   叔向在春秋时代,嘴上功夫的名声只比子产略低,而子产的嘴,是连赵武都不敢轻易招惹的。季札说穿了,也就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不负责任的贵族公子,遇上叔向这样滔滔不绝的雄辩家,他还能说什么?   他只能默默点头。   叔向的话让旁边的子产也引起了共鸣:“晋国可以让我们学习的实在太多了,除了对刑法的变革外,还有领主对领民的宽厚,可惜这一点,有时候,我们想学都是学不会的。”   面对晋国的强大,子产这时也产生了类似晏婴的无力感:你知道它为什么强大,但你永远无法效仿,无法追赶。   子产无法效仿的原因与晏婴类似,郑国贵族阶层势力雄厚,而国土扩张的余地不大。反观晋国,这几年,这个军国主义国家,扩张的国土面积何止一倍,它有充足的土地供给可以用来封赏功臣,提拔新贵族,以稳固自己的统治,并树立一个新兴的阶层,从而保持蓬勃向上的活力,但郑国与齐国都做不到这点。   这两国感到无力的原因,如果让赵武解释,那就是:强势经济的掠夺效应。   强势经济依靠自己强大的国力以及产品的输出,将周围国家、周围地区的财富全部吸引过来,以至于强者越强,弱者被剥夺一切——这就是现代人所说的“马太效应”。   这是科学原理,别人想违反,都做不到!   乐曲进行到这里,赵武所期望的目的都已经达到——各国名臣当中,晏婴、子产、叔孙豹、向戎、子罕心中都充满了无力感,充满了对晋国强大的无可奈何。就这样,他们心中怀着深深的挫折感,一直等到宴会终止。   盟会结束,郑国军队首先告辞,宋国军队决定与郑国军队结伴南下,也尾随告辞。其后,鲁国军队告辞了,卫献公也胆战心惊的跟在鲁国国君之后,表明了自己的回国欲望,对此,赵武爽快的答应了。   最后来告辞的是晏婴,这其实是他第三次来告辞。第一次,他是在鲁国军队回国之前告辞,被赵武拒绝了;第二次是在宋国郑国军队告辞之后,也被赵武拒绝。赵武对齐国表现出足够的警惕,然后等到鲁国军队开拔后,朱旭了晏婴的第三次告辞,让齐国军队得以离开。   六天之后,几个大国都已经离开了,只剩下晋国直属的一些小国。参与盟会的许悼公有点身体不适,他请求在虎牢城度过冬天,等春天身体恢复了,再返回国内。赵武也同意了。随后,赵武带领小许悼公,曹伯,以及一些其他小国君主返回国内,中途拜访了周王室,接受了周灵王的款待,而后继续北上。   周灵王以前与范匄有别扭,连带着想在晋国背后捣乱,因此扶持了齐灵公,结果齐灵公,以及齐灵公的儿子齐庄公,接连败给齐国本国臣子所杀,并当作讨好晋国的礼物。面对晋国这种强大,周灵王有点恐惧。而赵武当政以后,曾派韩起过来致词慰问,周灵王感受到赵武示好的善意,他对晋国的态度也开始转变,所以这次招待晋平公,他唯恐有所怠慢,晋军告辞的时候,周天王还亲自送到宫城门口。   因此,回城的时候,晋平公也非常满意,他笑着对赵武说:“赵卿,寡人今天才感觉到身为霸主的荣耀,以前范匄做执政的时候,周天王可没有如此礼敬,列国诸侯也没有如此心服口服,这下子,我晋国的霸业稳固了吧。”   赵武子看了看闷闷不乐的范鞅,提醒:“君上,我晋国有今天,是无数先辈们奋斗的结果。至于范宣子(范匄)嘛,他当政以来,也算是东征西讨,并且压服了各国,才奠定今日的霸业。没有范宣子当初的努力,齐国哪那么容易屈服?列国怎会如此尽心的帮助我们度过灾荒?所以,君上作为君王,切不可忘记前贤——错误归错误,成绩归成绩。为君者评价臣下,要中正啊!”   这话范鞅喜欢,他望着赵武,脸上露出难得的微笑,心说:“执政这句话,说到我心坎里了……嗯,其实赵武子这人不错,为人挺公正的。这点,似乎比我父亲强……”   稍停,范鞅想了想,也说了一句公正话:“岂止比我父亲强,他刚才说的那句话是经典,我简直找不出可以比较的人!”   赵武这话的对象、晋平公却没把赵武的话放在心上。他欣喜第望着晋国的田地,此时,雪已经微微化了,雪地下,田地已经露出微微的绿色,已经有不畏寒冷的小鸟在枝头跳跃,啄着枝头上的寒露,勤快的农夫已经走向田间,开始准备春耕。   晋平公望着这番景象,畅想:“执政去年整修了河道,修建了那么多水利设施,又在大部分田地上竖立了水车,今年即使再有大旱,想必我们的收成也不会如前年那么窘迫。”   司徒魏舒在一旁插话:“我忧虑的是:郑国进攻了陈国,恐怕楚国今年会出兵报复。如果我们今年就与楚国争锋相对,我们的准备还不足,至少军粮是不够的。”   这场阅兵式结束后,晋国在虎牢城两边的小城制城与梧城,留下了武卫军一个师,赵武的心思谁都看得出来,晋国下一步的战略目标转向了南方。   目前,晋国六卿当中只有四卿在现场,中行吴出使齐国未归,程郑出使秦国时,中途病亡。韩起是赵武的跟屁虫,所以魏舒的话没有得到响应——只剩下最后一个正卿范鞅,他现在还不敢在赵武面前开口。   赵武慢悠悠的回答:“今年国君大婚,我们还要安排吴国的送嫁团,国内还要应付灾后的恢复生产,实在是千头万绪,担子沉重啊……但即使如此,楚国一旦进攻,我们也必须争锋相对。我留下武卫军一个师在虎牢,再留一个师在魏地,一旦楚国行动起来,魏氏可否为我出战?”   魏舒想了想,摇头:“只用两个师迎战楚军,我魏舒还没有这个胆量。所以,一旦楚国开始攻击,还是由元帅来应付吧!我魏舒愿意配合元帅作战。”   韩起一咧嘴:“是呀是呀,你们两个都出战了,那我就留守国内。”   晋平公想起程郑的病逝,随口问了一句:“程郑之后,谁来接任?”   赵武回答:“当然是智盈!”   范鞅耸了耸肩膀……无所谓了,三荀当中,程郑原本跟范氏的关系并不密切,换荀盈接替,也算了结先元帅智罂的愿望。所以,身为三荀当中的一支,中行吴一定会赞同的。   所以,在荀盈上台这件事上,范氏没有丝毫说话的权力。   智氏是倾向赵氏的,至少现在还是。这样一来,赵氏当初的三家联盟都个个登上了正卿的舞台,而魏氏现在也开始向赵氏靠拢,中行氏与范氏拉开了距离,如今的范氏,在六卿当中真是孤家寡人,很有点可悲。   此时,齐国国内,执政崔杼正在询问栾鞅关于范氏的问题。这次,崔杼一方面因为绿帽子的问题,担心受到列国的嘲笑;另一方面,他也知道自己主持齐国朝政的时候,狠狠的触犯了晋国的利益,担心参加盟会的时候被晋国借机报复,所以齐国派出的代表是晏婴。崔杼留在了国内。   崔杼看着络绎不绝送来的盟会消息,他询问逃亡的晋国大夫栾鞅:“这次盟会上,晋国六卿都表现的很不活跃,唯独赵武光彩照人。如今中行吴还在我国,我们就不说了,但晋国其他几位正卿也在盟会上,我却只看到活跃的赵武,以及赵武的亲信叔向,其他几个卿,怎么会默默无闻?   我听说程郑去世了,你看晋国是否还会发生动乱?下一场动乱中,哪个家族是最先覆灭的?”   栾鞅想了想,回答:“大约是范氏吧……我说这话,倒不是跟范氏有仇。因为晋国六卿当中,韩起懦弱,全靠赵武才能上位,其余诸卿看不起这位没有丝毫军功的韩氏子弟,虽然韩氏因此也不招惹其他家族,但也他们如此隐忍,定不会引来其他家族的攻击,所以韩氏必定能存在下去。   魏氏的家族士兵战斗力冠于晋国,所以魏氏的先祖虽然屡屡触怒国君,屡屡触犯军法,但只要能过得去,无论君上与执政都会原谅他们。所以魏氏必定会仰仗他们家族强悍的武力,在国内存在下去,没有人敢轻易招惹他们。   赵氏宽厚,武子一向不喜欢与人争,但他在维护自己的利益上也是寸步不让。他嫡长子赵成虽然没有什么大的才华,但因为有韩氏、魏氏、智氏的保护,而且赵氏现在领土面积已经占了晋国国土面积的三分之一,谁想攻击赵氏,恐怕也要琢磨一下。   至于智氏,那就不说了,另外,对于中行氏,我也出于同样的理由,不用谈论——三荀与赵氏是姻亲,这种姻亲关系要持续到智娇娇去世之后,因此,在赵成这一代,三荀与赵氏结盟的关系不会变。   那么,晋国诸卿当中只剩下孤立的范氏了,范宣子以前不仅得罪了列国诸侯,在国内,他的专横跋扈也让各家族产生怨恨。如今晋国六卿个个围拢在赵氏身边,独范氏被孤立起来,如果范鞅谨小慎微,那么以赵武子的宽厚,大约会容纳得下范氏。不过赵武之后,就难说了,范氏一旦做错半步事,必将引来全国贵族的攻击,而且他们不会给范氏一个原因。   因此,范氏应该首先灭亡。”   崔杼不理解:“你老说赵武宽厚,但赵武子杀卫国贵族,一杀就是一百三十余家;他曾打破我齐国临淄城,现在你去临淄城中问一问,这里家家户户跟赵武子有仇,不是亲属被赵武子绑去,就是自家被赵氏士兵勒索过,这样的人,这样一个违反了一切春秋礼仪的将领,怎么能说他仁厚呢?”   栾鞅叹了口气,低头说:“昔日,我栾氏攻击范氏的时候,人都知道我栾氏先祖与赵氏关系很不和睦,‘下宫之乱’由我栾氏操纵,所以我栾氏在攻击范氏的时候,心里总忐忑不安,担心那个擅长突击的赵武子从什么地方冒出来。   但赵武仁厚就在这一点,他帮理不帮亲,知道我栾氏有冤屈,一直没有参与这场内乱……或许,赵氏对内乱已经痛心疾首,所以在围攻曲沃之战中,自始自终赵武子都回避了。故此,国中的贵族都认为赵武子仁厚,不他愿把自己曾经遭受的痛苦加之到别人身上,哪怕是栾氏也一样……”   此时,赵武一行已经进入新田城涵盖的范围。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新田城不是一座城市,在春秋时代,它被誉为“九城之城”。   “九”是个位数中的最大数,“九城之城”寓意着新田城不是一座城市组成的,它周围有许多卫城,以及城下町。   光以南郊计算,现在的南郊不仅有赵武的府邸,还有晋国公氏的宗庙,和散布在它周围的祭祀坑,以及铸铜、铸币、制骨、制陶、制瓦等作坊组成的连片城邦。   在原本的时空中,这些作坊依据功能性,单独组成一个个拱卫新田城的小城邦,每座小城邦里,就仿佛赵城城下町一样,各自单独形成一个功能性工厂区,或者市场区。随着晋国这几年霸业稳固,这一连串的小城邦越来越繁荣。借助晋国的武力,晋国的商品向天下输出,光是征来的税,就足以让国君舒舒服服的享受奢华。   而这一切现在属于赵武了。   虽然名义上晋平公是这座城市的主人,但赵武却是这座城市的行政管理人,所以,站在这座城市面前,赵武可以骄傲的说:这是我的城市。   天下霸主自然有它的威严,晋国的都城没有修建高耸入云端的台阁式建筑,但依靠这座无数小城拱卫的“天下第一都城群”,使得晋国成为当之无愧的霸主,任谁见了这座雄伟的城市群,都不得不说:“晋国果然财力雄厚,不愧是天下霸主。”   它确实无愧于“天下第一都城”的称号——这年头,希腊诸邦城市化程度,比小村落好不了多少,一直到宋代,整个欧洲人口超过20万的大型城市也只有一座。新田城却在公元前,就形成了自己特有的城市功能分区。   如今这座城市又添了一景,将近三万名从各国雇请的工匠们正繁忙的在都城南郊修建着巨大的宫殿,这座宫殿修建完毕后,将与楚国的章华台并列为“春秋两大建筑”,而楚国是南方霸主,晋国修建这座雄伟的宫殿群,未尝没有与楚国在建筑艺术上、在科技实力上争雄的念头。   原先,这座与章华台并称的国君宫殿,已经足以让列国诸侯惊愕的下巴脱臼,现在有了赵武,晋国宫殿群在科技含量上,以及艺术风格上,更是让人目不暇接。   楚国的章华台是一座底层地基周长超过二十里的巨形台阁式建筑,晋国的宫殿没有章华台那么巨大,但它在工艺水平上却与章华台齐名,甚至略有超越,依靠的就是晋国宫殿所蕴含的科技含量,以及鬼斧神工的建筑艺术,而原先的历史上,虒(si)祁宫仅是一座土木建筑,现在有了赵武,它变成一座由巨大花岗岩石梁,以及钢筋混泥土形成的纯石质建筑群,其中的许多建筑格局,可以维持千年不毁。   晋平公靠近新田城南郊路口,对虒祁宫充满期待。   虒(si)是古书上说的一种似虎有角的兽,晋国的新宫殿以“虒祁”命名,是因为里面充满了各种雕塑,如今木制、陶制雕塑完全换成了混泥土的浇筑物,巨大的石质立柱撑起五米高的大殿,让整座宫殿显得更加雄伟,以及充满震撼力,即使是未完成作品,也让晋平公充满痴迷,他拉着赵武的手,不自觉的采用上位之前私下里的称呼,对赵武说:“阿父,这宫殿我太喜欢了,什么时候能建好啊,阿父的规划如此宏大,不知道我有生之年,能否住进去享受一下。”   “阿父”的“阿”在这里读“e”,意思是亚父。晋平公的父亲晋悼公与赵武是从小的玩伴,所以前者在没有上位之前,一直与赵成像兄弟一样玩耍,顺便也视赵武为父亲,晋悼公早早的过世,去世前把晋平公托付给赵武,因此,晋平公也将对父亲的襦慕转移到赵武的身上,平常因为有礼仪约束,他只能称呼赵武为元帅、元戎,或者执政,但此刻他情不自禁采用了幼时的称呼。   赵武满意的打量着虒祁宫的工地,这座宫殿的修建,是一个春秋建筑艺术大综合的雄伟工程。为此,晋国拿出自己百年霸业所积累的财富,从列国雇用了能工巧匠,同时,还在建筑过程中大胆尝试了许多现代建筑艺术。   比如现在,在遥远的西方,在刚刚完成的太阳神庙,德尔福神庙里面,最新采用的十字拱梁技术,用巨大的石柱支撑起十字形的四根石梁,使得建筑物的跨度变得更大,建筑的层高显得更雄伟,更加匪夷所思。这种新技术,在这里比比皆是……   这次工程也是对春秋建筑艺术的一次大检阅,而其中创造性的运用了很多新技术,使得列国工匠以参与为荣,他们在建筑过程中也学到了许多超越时代的建筑技巧,可以想象,这座宫殿建成之后,将极大的带动春秋建筑艺术的发展。   原本的时空中,虒祁宫纯用木质建筑,所以现代考古中,只发现该建筑物宏大的规模,却没有发现其中的建筑技巧。春秋人语言表达能力的贫乏,使得现代人无法知道那座木质建筑使用了什么样的建筑技巧,让整个华夏都为之惊叹。   但现在,赵武可以肯定,这座石质的建筑将流传下去,让华夏文明的建筑技巧源远流长。 第二百一十六章 轻声细语却让天下侧耳   “我们动用了四万工匠,我打算分段施工,先用这些力量修建君上的居所,君上不用担心,两年之后,君上就可以搬迁到这座宫殿里,然后慢慢的看着这座宫殿一点点的成型”,赵武慢悠悠的说。   此时的赵武已经过了中年,大权在握的他已经像叔向描述的那样,说话总是细声细气,慢条斯理,但他作为霸主国第一执政说出的话,哪怕用轻声细语,也令整个世界侧耳倾听。   晋平公情绪激动,他牵着赵武的手,急切的说:“花园啊,阿父的府邸花团锦簇,我最欣赏阿父的植物园,这座宫殿建成后,阿父能否也移植一些树木,让这里花开不断。”   赵武想了想,回身对叔向说:“看来我们要催促工匠们赶工了,君上大婚的仪式,最好在这座宫殿里举行。”   叔向作为一个正统的春秋人,他还不习惯赵武的“赤字经济”做法。从他心里,对这座耗费晋国国力,极尽奢华的宫殿充满了抵触感,但赵武的做法确实刺激了大灾之后晋国的经济,晋国百年的积蓄拿出来,建造这座宫殿巨量的采购,使得国内百姓都不用为钱财发愁,因为巨量投资的刺激,在这个大灾之年里,百姓的生活似乎比平常的年景还要好,这既让叔向觉得不可思议,也让叔向对老师的经营手法高山仰止。   因此,叔向虽然满肚子的不愿意,但赵武以命令形式下达的任务,还是认真地保证说:“老师请放心,我一定催促工匠,在今年夏完成主建筑群,剩下的,不妨让工匠们精雕细琢,慢慢来。”   这一年春,晋国越发像一个大工地了,虒祁宫的修建是其中一项。   除此之外,赵武还动用国家投资力量,四处修建道路以及水利设施,另外,去年赵武的改革使得井田制开始崩溃,新的农田以私人田地为主,武士与自由民有了私有财产,虽然在大灾之年,但依靠国家力量的带动,许多人置办了昂贵的农具,水车、新式铁铲、铁锄、铁犁,以及与马耕技术配套的新农具开始普及。   在这种情况下,晋国的农夫焕发出更甚于以往百倍的生产热情,许多农人全家老小齐上阵,奔波在田间地头,而武士们则竭力收购奴隶,因为劳动力紧张,导致许多武士不得不放下身段,把腰中的宝剑摘下来放在家中,换上了锄头与铁铲。   民间的劳动热情焕发起来,晋国的大贵族也都没有闲着,他们以远超往年数倍的勤奋,忙着应付排山倒海涌来的行政事务——盟会过后是国君的大婚。各国诸侯奔回国后,立刻开始准备陪嫁以及贺礼,使者往来于道,晋国公卿迎来送往,连晚上都不得休闲。   这时候,卫献公在诸侯的关注下,终于回国了,但他回国后马上觉得不快乐——晋平公的大婚,以及卫国赠嫁事宜,卫献公本来想借此表达自己的恭顺,狠狠拍一拍霸主的马匹,但没想到,他蹲在宫殿里,啥事都没管,被释放的执政宁喜已经快手快脚,把什么事情都安排的非常妥帖。   “君权神授,神灵授予我的权力,还不够凑屁的?与伯君通婚这样的大事,本来应该由我这个国君做主的,但宁喜也不征询一下我的意见,就把啥事都办好了,真令人郁闷”,卫献公抱怨说,停了一下,他又补充:“神授予我的权力,宁喜也敢越权使用,他难道不敬鬼神吗?”   卫国国君这话儿,如果让宁喜知道了,他会嗤之以鼻,并反驳说:“你这厮当初回国的时候,像哈巴狗一样的告诉我:国家大事由我做主,你只管祭祀祖先。如今我把什么事都给你安排妥当了,让你只管享受国君的待遇,喝着小酒,用MBA知识管理自己的二奶群,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但卫献公说话的对象是公孙免余。公孙免余既然是一名公孙,他当然要维护君权,所以他对卫献公说:“君上不用烦恼,臣请求允许,前往宁喜府上,按春秋礼仪狠狠的斥责他。”   卫献公快乐的怂恿:“赶紧,别耽误时间。”   公孙免余出了宫城,没敢耽误,直接赶到宁喜府上,责备宁喜说:“我听说晋国君主聘嫁的事情,执政已经安排妥当了,这样的国家大事,依据礼节,执政是不是应该征求君上的许可?”   宁喜不满的翻了个白眼:“你也知道这是‘国家大事’?——君上回国的时候曾跟我有约定,公子鲜(子鲜)是这个约定的见证人,我费心竭力,不让君上为国事忧心,不过是履行了当初对君上的承诺,怎么,谁不满意?是公室子弟不满意,还是子鲜不满意?”   宁喜这番话让公孙免余无话可说,他愤恨的离开宁喜的府上,一路走一路心想:“我是公孙,我一个公孙代表国君跟你说话,难道这还不够凑屁的,你竟然拿话噎我,看来你是想找死了。”   公孙免余的愤恨,以及卫献公的恼怒,让他们都忘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信诺。   公孙免余拂袖而归,气愤地对献公说道:“宁喜无礼甚矣,何不拘而杀之?”   卫献公面有惭色,很不好意思的对公孙免余说道:“若非宁氏,寡人无以复国,以前寡人归国前跟宁喜约定:‘政由宁氏,寡人唯主祭祀而已’,如今我怎么可以背弃当初的诺言呢?……这世界以成败论英雄,我言而无信,胜利了大家不介意我的言而无信,如果失败了,那不是白白留下失信的恶名?”   公孙免余听了,一声冷笑:“君上信任我,让我去谴责宁喜,知遇之恩,无以为报,臣请以家丁攻讨宁喜,事成则归于君,不谐则臣独当之,吾君暂且假作不知,可也。”   卫献公想了想,爽快的答应了:“好啊,这是你个人的主张,事情成功了,你一定把国政大权交还寡人……嗯,万一你失败了,我可什么都不承认,你这是个人行为,与寡人无关啊。”   公孙免余回答:“一定成功!宁喜被晋国拘持一年多,重新掌权之后,得力家将都不在身边,他还自以为身在国都之内安全无比,从不防备有人突然攻击他——臣手下有三十名家将,假借拜访宁喜再度劝说他,这三十人足够杀宁喜了。”   卫献公不放心,又反复叮咛:“卿当谨慎行事,万一事情不成功,后果你都要承担下来,可不要拖累了寡人。”   公孙免余点头称是,随后告别献公回府而去。   稍后,公孙免余回到自己的府第,召来宗弟公孙无地和公孙臣共谋其事,二人都表示赞同,并愿担任前驱。   也是这宁喜该死,这时候恰逢宁喜在府中安排春宴,庆贺自己脱离晋国人的监禁。他压根没想到公孙免余会因为他的拒绝而产生怨恨,所以还宽容的派人邀请公孙无地和公孙臣赴宴。于是,这二人就率领家丁奔宁府而去,乘其不备,全力攻打宁氏。   战斗进行当中,卫国大夫右宰谷听说宁府有贼,急忙过来探问消息,公孙免余先将右宰谷斩于门下。宁喜听说右宰谷来救援,开启了大门,公孙免余率兵一拥而入,宁府上下登时大乱。   宁喜不知就里,急忙问道:“贼人在哪里?怎么会有乱贼,在白日、于国都中,攻击执政的府邸?”   公孙免余冲了出来,得意洋洋的说:“我代表了最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所以有我存在,就代表了全卫国的人都反对你,你问什么盗贼的姓名——盗贼是举国之人!”   宁喜见事不对头,转身向后堂奔走。公孙免余穷追不舍,宁喜绕着廊柱转了三匝躲避,身中两剑,死于柱下。   事后,公孙免余认为自己如果因此事被卫献公重用,不免让人以为他出于个人功利而怂恿卫献公违背承诺,所以他拒绝了卫献公的封赏……但他请求卫献公封赏自己的兄弟,重用自家的家主——当然,后半段事实,书写历史时刻意省略了。   执政死亡于国都,卫国“不准明白真相的老百姓”恐慌起来。原先卫献公承诺的担保人公子鲜听到确切消息,立刻收拾行李准备出逃,卫献公听到这消息,慌了神,赶紧派人,请求子鲜留下,子鲜愤然回答:“我作为国君信诺的担保人,最后国君违背了承诺,我如果无耻的继续生活在卫国,恐怕全卫国的人都要耻笑我缺乏荣誉感。”   于是,子鲜拒绝了卫献公的挽留,渡过黄河出逃到晋国,此后,他终生无论坐卧,不面朝卫国方向,而且终生不食卫粟,以表示自己的守信,以及愧对宁氏的歉疚。   卫献公重掌大权,将宁氏一族斩杀的寸草不留,他得意洋洋。这时,卫国只剩下了一座城市,其余的领土都已经失去了,这位新上台的帝丘城主、也就是卫国国君,终于掌握了整个城市(国家)的权力,开始了继续治理卫国的大业——卫献公的谥号为“献”,果然恰如其分。   子鲜逃亡之后,卫国发生动乱的消息也传入了晋国,此时晋国依旧忙着筹备国君大婚,而与此同时,陈国国君在楚国哀求援兵,病逝于楚国,实现了他“不求来援兵,不回陈国”的誓言。因为陈国国君的死,楚国人无奈,开始下令全国动员,准备出战郑国,惩罚郑国对陈国的侵略。   卫国动乱的消息是孙林父报告的,子鲜来到晋国之后,诚恳的向孙林父承认错误——当初在孙林父的治理下,卫国紧跟在晋国老大的身后,连二等强国之手的郑国都敢时不时的教训一下。   而现如今,卫国连四流小国都不如,对于如今的局面,子鲜终于忏悔了,他忏悔自己参与杀害卫殇公的事件,对着孙林父哭泣说:“一时错误,卫国现在向亡国的路上一路狂奔,如巨石滚下山谷,不可遏制啊!我错了,我真不应该信任那个顽劣的君上,我以为他流亡在外十多年,如今长大了,总算懂事了,或许能够带领卫国摆脱跟班的命运,我……”   孙林父淡淡的打断了子鲜的话:“卫国的事,如今已经与我无关了。你说,希望当今的君上能摆脱作为晋国跟班的命运,那么,卫国接下来要扮演什么角色?是争夺霸主的地位吗?”   子鲜很茫然:“晋国百年霸主,我们无论国力、人力以及经济力量,都不可能争得过晋国?”   孙林父继续往公子鲜的伤口上撒盐:“那么,我们卫国摆脱了晋国跟班的命运,图什么?”   子鲜下意识的回答:“至少不用缴纳征税了,这笔钱可以用来惠及卫国百姓……”   孙林父冷哼一声:“那么,不做晋国的跟班,晋国是否有权攻击卫国?不做晋国的跟班,晋国对卫国就没有保护的责任,我们卫国是否能单独面对齐国的吞并?”   子鲜张嘴结舌。   孙林父继续说:“鲁国的榜样在前面,齐国日日侵害鲁国,全因为晋国的庇护,鲁国才得以幸存下去,如果我们卫国不向晋国交纳征税,那么,凭我们的实力,我们是否能担当下一届霸主?   如果我们担当不了霸主,我们终究还是要交纳征税的,不向晋国交纳,难道向晋国的跟班——齐国交纳征税?如果既不向晋国交纳征税,也不理齐国的威胁,那我们卫国恐怕还不如现在的鲁国。而且那样一来,齐国人有了充足的理由攻打卫国,我们卫国却无法获得外援,只能独立迎战齐国——在齐国的攻击下,卫国能幸存吗?”   子鲜恍然大悟,他大哭着离开孙林父的府上,孙林父坐在府邸想了想,赶去将情况禀报赵武。赵武获得卫国的消息后,犹豫了一下,反问:“我们是否要对此作出反应?”   孙林父苦笑了一下:“当初,卫君驱逐我这位执政,列国诸侯讲情,要求释放卫君,用的理由是:卫君处理自己的家臣,那是国家内部事务,君权神圣,即使是霸主也无权干涉。   如今,情形也一样,卫国国君与自己的执政起了争端,我们晋国凭什么理由,干涉卫国的内政?”   孙林父话题一转:“更况且,卫君在国内闹得越凶,其实对晋国也有好处。我原本担心卫君释放回国后,我们新占领的卫国领地会动荡不安,但卫君这么一闹,卫国百姓必然对这个国君产生失望情绪,如此一来,我们在黄河南岸的领地就安全了,我来汇报元帅,是告诉元帅:从此,南岸无忧了。”   赵武“嗤”了一声:“卫国国君只剩下一座城市了,还要拼了命的折腾,但如此一来,我们的南线确实没有忧患了。恰好郑国来求援了,你觉得怎么样?”   孙林父冷笑的说:“其实,郑国面对楚军,也不是没有一战之力?”   赵武摇摇头:“郑国人确实战斗了,但他们战败了,郑国大将皇颉被俘……”   孙林父摇头:“皇颉是什么人,过去没听说过,郑国人派出这样不知名的大将迎战楚军,而不是让子产带军迎接,恐怕郑国人并没有尽力,只是应付而已。”   赵武也赞同这点:“郑军战败了,它现在有理由向我们求援,并且拒绝再战。我本想缓一缓,不理会郑国人的求援,但得胜的楚军又转向了宋国,宋国人也开始求援了,这样,恐怕我们不得不战。”   孙林父呻吟:“怎么霸主国的日子也不好过,这才安定了多久?”   赵武点头赞同:“身为霸主,周围全是虎狼,必须时刻警惕打退一拨一拨贪婪的猎狗。”   孙林父一声轻笑:“相比起来,似乎做一个小国比较幸运。至少霸主不轮换的话,小国不会如此频繁受到攻击。”   赵武也笑着回答:“小国也有小国的难处,别人争夺霸主,是因为做霸主的利润实在太丰厚,而小国却要交纳高额的征税,以换取霸主的保护……如今这世道,谁活着都不容易呀。”   赵武终究没有说是否需要出兵,孙林父也不问,他笑着拱了拱手,告辞而去。   此时,南方的郑国,楚军大营中发生了一场争执,皇颉是被楚将穿封戍俘虏的,穿封戍带着皇颉回营领赏,中途被楚康王的二弟公子围看见了,公子围自出战以来寸功未立,而楚国与晋国一样,最重视军功,因此公子围非常垂涎这份战利品,他眼珠一转,迎上穿封戍,说:“将军辛苦了!你瞧你,铠甲都被血污沾染的不成样子了,不如你把俘虏交给我,自己回去清洗一下铠甲,而后向大王献俘,大王看到你整洁的样子,一定很高兴。”   穿封戍低头看了看衣甲,他因为追逐皇颉,浑身都是汗臭味,精美的“组练”铠甲上面全是血污与尘土,穿封戍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他拱了拱手,拜谢公子围,然后自己回营清洗铠甲。   谁知他的清洁工作还没做完,左右来汇报:“公子围向大王献俘了?他说自己俘获了郑国大将皇颉,我们都纳闷,明明出战的是你,公子围只是呆在营地里吹吹口哨而已,怎么他反而俘虏了郑国大将?”   穿封戍大怒,他铠甲都来不及穿,怒气冲冲的冲到楚王面前,劈头就说:“大王,出战的是我啊,郑国大将是我俘虏的啊?!” 第二百一十七章 好战分子太多   楚王有点犹豫,他望向自己的智囊伯州犁。伯州犁就是那位从晋国出逃的智者,见到楚王望向自己,他坦然的回答:“被俘的是郑国贵族,身为贵族他有自己的荣誉感,必定知道俘虏自己的是谁,问问他就明白了。”   其实,事情的答案谁都知道,只是公子围献俘的时候,楚王虽觉得纳闷,但他接受了公子围的献俘,这回再改口,承认公子围献俘的不对,那就等于承认楚康王自己的疏忽——国君有错,是需要篡改与遮掩的。   伯州犁喊来了郑国大将皇颉,他先举手向上,指向公子围介绍说:“这是国君弟弟公子围。”又举手向下指向穿封戍:“这是方城县尹。”   然后,伯州犁一脸正直的询问皇颉:“究竟谁俘虏了你,请你坦白的说。”   皇颉明白了伯州犁的暗示,他老实的承认:“我是被那位王子俘虏的。”   穿封戍大怒,他揪过旁边侍卫的战戟,用戟杆抽打皇颉,边打边骂:“怎么能这样,你是贵族,怎么能睁着眼睛说瞎话,满军营里出战的唯有我的军队,你怎么能这样说话。”   楚康王也很难堪,但这件事情遮掩过去也让他很欣慰,他赶紧吩咐侍从:“既然这位郑国大将留在军营里,会使我们将领不合,那就赶紧释放,来人,把皇颉赶出军营。”   伯州犁刚才的举动,使中国增添了一个新成语:上下其手。   然而,上下其手之后,楚军的军心已经崩溃,楚军将领知道自己的奋斗成绩有可能让比自己官位高的人轻易拿去,他们开始三心二意的随着楚康王来到了宋国。   此时,宋国已经得到赵武答应救援的承诺,宋国上下开始坚壁清野,每座城市都把自己的居民收拢起来,楚军在野地里没有得到一分补给,他们耀武扬威一番,本打算撤了,前往虎牢交易的楚国商人带来消息,晋国出兵了。   晋国人反应如此快,倒让楚康王吃了一惊,楚国的将领知道本军的军心已经涣散,他们想撤退,但楚康王认为,楚国十多年来第一次与赵武对垒,不能一面未见就转身向家里跑。   楚国令尹子木劝说:“大王,我听说赵武最擅长的就是奔袭,齐国国君姜光(齐庄公)也曾以为能与赵武对阵片刻,可是真见到赵武的时候,他只能连夜逃遁,而他的二十万大军却一个都没有逃走。   恐怕我们这次如果跟晋军对垒,也会陷入那种状况——赵武子在晋国竭力变革,我听说他在虎牢关阅兵的时候,已经将晋国军队从头到尾改变了一番,如今晋国人十多年来第一次与我们交战,赵武子来势汹汹,一旦我们与他对垒起来,恐怕想跑都跑不了了。”   楚康王犹豫了一下,回答:“这次我们来到宋国,是打算与秦国军队会合的,如今秦国的军队还没到,我们怎么能退回去呢?这样的话,我要失信于秦君了。”   子木叹了口气,不再劝解。   此时,秦国使者赢针已经进入了晋国,陪伴他的是老间谍、秦国中正赢颂,秦国人的大部队刚刚通过武威堡,赢针回头望望武威堡的西坡,对赢颂说:“中正,我听说那面山坡上埋葬着无数秦人的尸骸,上次我来去匆匆,没有祭奠这些阵亡将士,这次回去后,你一定提醒我,我要隆重的祭奠这些将士。”   赢颂苦恼的叹了口气:“这次我俩出来续订盟约,真不知道能否回去啊?晋国人非常小心眼,赵武子又是晋国人当中心眼最小的,这次楚王邀请我们共同出兵宋国,我们本来与晋国签订了盟约,这次出兵等于把盟约都破坏了。偏偏这时候,大王还要求我们前来晋国送嫁,还要续订盟约——续订什么盟约?”   赢针点点头:“我总算明白,赵武子上次为什么只肯与我们签订有效期十年的盟约了,他当时就说过,不能遵守的盟约,有了等于没有。我还以为晋国人总想着报复‘迁延之战’的失败,没想到,首先撕毁休战条约的是我们秦国。”   赢颂有气无力的回答:“所以才要求我们两个过来解释一下,希望我们两个能解释的过去。”   稍停,赢颂又安慰说:“你放心,这次我们有充足的理由进入晋国,先不说送嫁的事情,光是送回程郑的尸骸,晋国人也不能不接待我们。”   赢针有点沾染了季札的悲观主义,他频频叹息:“你不知道,上次我来签订条约的时候,赵武子有多嚣张,这条约才签订没多久,盟书上的血还没有干呢,我们的军队就进入了宋国,恐怕赵武子这次无论如何不会跟我们谈盟约。”   赢颂的心里也很不自在,跟赵武打交道多了,他知道赵武子是个从不肯吃亏的人,这次秦国撕毁休战条约,无论如何赵武子不会再让步了。   赢颂有气无力的说着安慰赢针的话,两人穿过魏地之后,见到的情景让两人越来越不乐观,在他们经过的领地上,武士们都已经开始整理铠甲,乡间四处散布着与楚国开战的消息,弥漫在晋国武士脸上都是亢奋的情绪,田野上,道路两边全是匆匆赶路的武士,他们的目标都指向国都。   赵武这时在新田城,正在为赢针等秦国使者看到的这番现象发愁:“明明我晋国的国力还没有恢复过来,所以这次我不打算再带领主武装南下,但为什么各地武士汇集到国都,个个嚷着参战。   不是说连年的战争,让士兵们都很疲惫了吗,不是说各地的武士穷的置办不起衣甲了吗,怎么他们参战的欲望如此强烈?”   被他问到的卿大夫们低头偷笑,韩起一声轻咳,抖了抖浑身的肥肉,轻声提醒:“十八级军功授爵制,全是你这个制度闹的。”   有韩起开个头,魏舒也敢说话了,他笑着解释:“听说楚康王登位以后,令尹三年不出战,楚康王急的去责备令尹。我晋国的尚武精神远远超越楚国,如今虽然战火平息不久,但连年的大旱以及贫困生活,让武士们不得不摸起了锄头来维持生计。   拿刀的手去挥舞锄头,这是对武士的一种侮辱,加上十八级军功授爵制的刺激,要是我,我也会想着,与其在家中挥舞着锄头,田地因为旱灾收获的东西连自己都养不活,还不如拿起刀剑来,去战场上俘虏几个楚国人,让他们来帮助自己种地。”   “所以……”,赵武迟疑的问。   “所以——”,范鞅快嘴快舌的补充:“所以执政即使没有发布动员令,但武士们还是自发的赶来了,请元帅不要辜负武士们这份热情。”   范鞅说这话,是因为赵武预定带走的军队,除了武卫军三个师外,只有魏氏的一个师,韩氏的半个师,再加上自己的一个警备师。   人都知道跟着赵武打仗有肉吃,这几年韩氏、魏氏在对外战争中赚的腰包里都装不下便宜的珠宝,零散的铜钱掉到地上,这两家都不愿意浪费弯腰的时间去捡起来。而这次出兵,赵武还要带韩氏与魏氏的部队出战,范鞅有点不情愿了。   春秋时代的战争,实际上是对外扩张与掠夺的战争。范氏在前不久的家族争斗中损失惨重,在接下来的朝堂清洗中,赵武又没让范氏占上便宜,所以范鞅迫切希望自己的家族能有机会在战争中出场,以便通过掠夺来弥补一下自己的损失。   所以他不顾一切的插嘴。   赵武转向了叔向,后者立刻拒绝:“不行,我们的粮草不足,连年大旱,虽然百姓并没有饿死多少,但我们积攒的粮食都空了,国家拥有的几个常备粮仓现在空空荡荡,仓底都可以看见耗子搬家。这次我们动用五个半师,是把最后的粮食拿了出来,而且还要求郑国、宋国支援辅助兵的情况下,才能支撑起这些人出战。   我听说有很多武士现在向国都赶,他们来了我们哪有粮食支持他们出战——法律必须做到一丝不苟的执行。我们没有发布征召令,所以我们不能接纳他们出战,法律之外没有通容。”   赵武摊开了手:“没错,这次出战是检阅新的军事体制的一战,那些武士来源混杂,我不能带着如此庞杂的队伍南下啊。叔向,你来执行命令,把他们个个都劝回去。”   蹦蹦跳跳不愿意的其实就是范鞅一个人,赵武的命令一下,其余的人都躬身接受命令,范鞅怏怏不快的撅起了嘴,懊恼的告辞而去。   范鞅告辞后,赵武嘱托韩起:“我和魏舒南下出战,你与智盈留守国都,接待秦国使者的事情不妨先放一放。这个时代,所有的政治问题不是靠空谈能够解决,都必须靠箭与血,等我从南方带着箭与血回来,我们再跟秦国人好好谈一谈。”   韩起点点头,答应说:“中行吴该从齐国动身了吧,等他回来,我让他暂时统领国内的军队,国中之事你可以放心,民政事务我按照你过去的策略走,军事上,想必这时候也没人敢来招惹我们了。”   韩起说的是:晋国有三军,这次赵武只动员了三个师的常备军队,即使是赵氏的领主武装,也才动员了一个师,而晋国各家族拥有的私兵都还没有动员起来,在这种情况下,谁敢试探暴怒了晋国人。   赵武回自己府中披挂铠甲,挑选陪同出战的家族武士,嫡长子赵成领着兄弟及一班家臣向赵武告辞,赵武从赵成手里接过佩剑插在腰上,赵成紧走两步,靠近父亲问:“父亲,你这次回来,给国君办完婚事之后,是否也要给我和弟弟们办婚事?”   赵武一笑:“怎么了,难道你不喜欢韩须的妹妹韩嫣?”   赵成嚅嗫的回答:“父亲,其实我们与韩氏的关系已经很紧密了,不需要通过联姻这种手段再加强关系,我觉得韩家的女子,似乎不如魏氏的女孩满意。”   赵武愣了一下,他反身询问:“你见过魏舒的女儿了?”   赵成不好意思的回答:“韩妹妹长的像她父亲,胖墩墩的,好吃嗜睡,不如魏妹妹活泼可爱,还知书达理?”   说实话,韩氏与魏氏比较起来,魏氏过去一直在大夫阶层徘徊,所以他们这几代人一直在努力奋斗,对于子女的教育问题上,魏氏显然要比韩氏精心的多。而韩氏百年贵族的积累,已经沾染上许多不可救药的贵族习气。比如韩起秉承了他父亲什么都不争论的性格,为人处事比较懦弱,他的女儿韩嫣也心宽体胖,整天无忧无虑的,压根想不到家族争斗的险恶。反而是魏氏嫡女显得心眼多,比较活泼。   赵武不走了,他就近找了个台阶坐下来,拉着赵成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想了半天,他问:“儿子,让我们用商人的思维来考虑一些问题。比如,在家族争斗当中,任何一个家族都不敢树敌过多,在需要的时候,他们随时需要别人的援助。   如果把别的家族的援助当做一件商品,而把你自己当做一个购买者,你如何才能做到人人愿意向你兜售这件商品?”   赵成想了想,迷惑的说:“父亲说的好深奥,我不懂。”   赵武叹了口气,慢慢的解释说:“赵氏家族现在圈了那么多的地,购买了那么多的奴隶,而后又将他们释放为赵氏属民,我们的家族发展了那么多的产业,我们的父族在国内数一数二。这份财富谁不眼红,这份基业谁不垂涎?   在我这一代好说,接下来将由韩氏继任元帅,而韩氏走了之后呢,继任元帅的是谁,万一韩起之后的元帅垂涎于我赵氏的领地,他发动各家族攻打你,你怎么守住赵氏这份基业?”   赵成回答的很快:“当然要依靠盟友。”   赵武拍拍赵成的肩膀,赞赏说:“说得不错啊,多交朋友,少结仇人,这是乱世的生存之道。儿子,到了那种危急的时刻,你最需要购买的,就是别人的援助。而别人凭什么要把自己的援助销售给你呢,韩氏就是榜样。   我赵氏在危难的时候,在下宫之乱后,多亏了韩氏,赵氏才能够崛起,所以韩氏于我赵氏有恩,我们重重的酬谢韩氏,就仿佛一次展示,展示我们用合适的价格购买了韩氏的帮助。这种展示能够让其他的家族明白,如果他们也有‘援助’这种商品,销售给你不亏本。   如果各家族都有了这种体会,当你想要购买援助的时候,会有无数的人向你兜售这种援助,那么赵氏就永远不担心自己覆灭,任何想动赵氏的人,都要考虑一下这么做的后果。”   赵成歪着头想了想:“父亲这说的似乎是感恩,似乎是义、忠……但父亲为什么说的如此市侩?”   “没错,如果把这次购买展示用精美的包装包裹起来,那么它就被叫做‘忠’——我重重酬谢韩氏,就是忠诚于赵韩两家的友谊;我竭力维护两家的友谊,就是遵守了‘义’的道理;人世间忠孝、礼义等等,以及感恩等美好的词,其实都是种种包装,它把对人有益处的种种商业行为套上了一个精美的壳,凡是遵守这些原则,就能获得益处。儿子,你要细细琢磨这其中的人生道理,把那些迷惑人的包装扯去,弄清事物的本质。”   赵武正在跟赵成讲解,叔向夹了一大堆文书走过来向赵武汇报,他听到赵武的后半句话,觉得赵武说得有趣,便在院门口停住脚步,隔着院门侧耳倾听赵武与孩子的谈话。   门里头,赵武忽然想起了叔向,他说:“忠、诚、礼、义——叔向大人前不久曾复述了吴国公子季札与晏婴的话,季札说这是末世了。叔向大人也感慨说,这果然是一个礼乐崩坏的末世。(晋)文公之时君主的戎马都是上卿所驾,六卿任三军的主副将。如今是国君的车马无人驾驶,御戎成了不上等级的小大夫。公卿手中都有自己的领主武装,而君侯手中却没有一兵一卒。   我进过少稍好点,但大多数国家百业凋敝,民不聊生,而宫殿建造更加豪奢富丽——似乎我晋国也一样。租庸制的变革之下,贵族越来越得人心,百姓听到公室(国君)之命如逃寇仇。而且政在私门,民无所依。君上却日日歌宴,醉生梦死,长此下去,公室能不卑下?”   叔向听到说自己,心里一惊,他提起了精神,仔细倾听。   赵武轻轻笑了:“叔向这是受了季札的影响啊。其实,这确实是一个变革的时代,在这个变革的时代,许多旧规则打破了,新规则还没来得及确立,而规则……”   赵武扭头眺望西方,在遥远的希腊,有一位哲人正在说出这样一句名言——赵武轻声复述:“规则,是我们脱离狗咬狗社会的唯一渠道。当你迈出践踏规则的第一步时,不要以为你占了多大便宜,因为你已经身在地狱了。” 第二百一十八章 我开创了一个新时代   停了停,赵武继续说:“旧规则的打破,有时并不是坏事!如今我不是正在着手建立各种新规则吗?比如井田制破坏了,我的租庸制并不见得更差;而常备军的建立,或许打破了由领主武装组成的封建式战斗,但战斗会变的更专业。国家的军力因此更加强大了,而不是削弱。   虽然这个常备军我还没有交到国君手里,但早晚会交到国君手上的,因为君上他才是名义上的常备军统帅。所以,所谓‘君王手中却没有一兵一卒’的说法并不正确。况且,君上手里有军队就是好事吗,也不见得?军队应该属于国家,而执政代替君上处理国家大事,所以军队掌握在执政手里,并不是多么可怕的末世。   在严守规则方面,叔向其实做的不错,我正在重建新规则,以适应这个社会,叔向在确立官员俸禄的时候,不因为官员本身的爵位,以及家财是否富足而给秦国公子更高的俸禄,这就是他对规则的遵守。另外,他连弟弟贪污了,都毫不留情面的执行法律,说明建立这个新规则的虽然是我,但有叔向帮我守着,才是我放心领军南下的原因啊。”   叔向顿时热泪盈眶,他抬脚准备冲过院门,感谢赵武对他的理解,但接下来听到的一句话,却让叔向停住了脚步。   赵成疑惑的抬起头来,问:“父亲,其实你自己也不喜欢遵守规则,诸侯国都抱怨说,你打起仗来从不讲春秋礼仪。这是不是一种践踏规则?父亲刚才说:一旦破坏规则,则坠入狗社会,那么父亲,现在就在狗社会了吗?   父亲刚才说的话,我倒想起宋襄公的‘仁义’,他不击半渡之军,结果自己却战败,成了列国耻笑的对象——可见,有时候坚守规则,是要被人嗤笑的。”   赵武笑了笑:“没错,有些规则,其实不一定要遵守,因为那些规则不是维护我们的利益,反而妨碍了我们的发展。你看我新确立的规则,比如十八级军功制,规则确立了每种爵位的人可以佩戴什么样的‘日月星’标志,但却没有确立每种爵位的人该穿什么等级的相应衣服,戴什么等级的相应帽子,住在什么规格的屋子里,乘坐什么级别的马车……你知道为什么吗?”   叔向侧耳倾听,墙对面没有声音,似乎赵成轻轻摇了摇头。只听赵武又继续说:“周礼是很繁琐的,繁琐到什么级别的人,日常吃饭该采用什么程序,什么级别的官员该吃什么规格的饭,用什么样的碗,听什么样的音乐,穿什么样的衣服……这种繁琐常常令人发指,所以父亲不愿遵守这种规则,因为这些旧规则的确立,是符合当时生产力的,却不符合现在的生产力水平。 八*零*电*子*书 * w*w*w * .t *x*t *0 * 2 . *c*o*m   比如鼎器,过去用蜡模铸造,领地面积限制了蜂巢数量,蜂巢数量又限制了蜡的产量,蜡的产量限制了鼎器的铸造。于是,越是巨大的鼎器越需要拥有广芜的领地,为了防止争夺资源的相互攻伐战争,周礼制定了详尽的礼器规格。但现在,石膏模具的应用,已经使得钟鼎器铸造与蜡的产量无关,与封地面积无关。   于是,过去一位大领主、终生不见得有能力制造出的鼎器,现在一家小作坊主每天都能生产数十个,放在店里还愁卖不出去。如此一来,我们还需要限制使用人的级别吗?要知道,店里卖出去的东西越多,店主上缴的税收越多,他雇用的人手越多,领地内有一门手艺而能挣钱养活家人的,也就越多。   所以我们不能限制商品的生产,因为店主卖出东西后是向我们交税的,鼓励大家购买就是鼓励税收。   同理,《周礼》中关于衣服规格、质料、颜色等等的级别限制,也都是符合当时的生产力,但现在已经不合适了。所以我在选用新规则的时候,只简单的给出级别标志,比如衣服上别的日、月、星徽记、家门口立的石虎、貔貅、恶龙(猪婆龙)等等,但不限定各级别人使用的器具。与旧规则相比,我建立的新规则更简单,更直截了当。因为限制少,各种级别与荣誉标志,对生产力以及商品销售的束缚,几乎忽略不计。   这样一来,等生产力发展了,你家随时平民百姓但穿的起丝绸,那你就穿丝绸;你家虽是贵族但穿不起丝绸,那就穿布衣——也许以后,还会有比丝绸更昂贵的东西,但同样,有钱你就穿,就修大房子,享受喜欢的音乐,吃喜欢的美食,都不禁止。同时,即使你身穿布衣,但你什么爵位该享受什么待遇,该受到什么样尊重,我都给你!你身穿绸衣,但无品无级,照样受布衣贵人管束。   现在人常常哀叹这是一个礼乐崩坏的末世,为什么他们这样哀叹?是因为生产力发展了,人们的生活节奏越来越快,所以过去那种缓慢的、繁琐的礼制,逐渐成了束缚人们生活的东西,比如季札欣赏的‘大乐’、‘雅乐’,就沉闷的让人打瞌睡。而郑、卫的音乐被季札瞧不起,却被百姓喜闻乐见。其中的原因没有其它的,就是因为我们的生活节奏变了,郑、卫的音乐轻快的旋律,更加符合平民百姓的日常节奏。   我刚才说生产力发生巨大的变革,你知道说什么吗?铁器时代已经到来了,青铜器逐渐在退出舞台。过去耕作粮食使用木质农具、青铜器农具,现在有了更锋利、更轻便的铁器。过去人们开荒采用烧荒的方式,现在人们可以使用锄头、镰刀,以及更多的新工具,比如锯子、凿子。以至于人们可以在同样的时间,开出更多的荒地,播种更多的粮食,收获更多的作物。”   赵成得意的插嘴:“还有新作物。”   新作物是由赵武开始推广的,赵氏因为新作物的推广获益最大,赵武也因此获得了巨大的声誉。赵成很得意于父亲的成就,赶紧用炫耀的口气补充。   “不错,过去人们种植的是稻、黍、稷、麦、菽五谷,五谷的产量低下,现在我们已经开始种植南方的稻米,还兼带种植大小豆类(黄豆、大豆、黑豆)、双季高产麦(赵武穿时带来的物种,但春秋时已有双季稻的栽培,当时人称冬麦为‘宿麦’)、薯(甘薯、马铃薯)、黄黍(以上五种作物被称为‘新五谷’,加上棉花与香料作物,都是赵武从现代带来的新物种,同被称为‘赵氏新七种’。但这说法中,并不包括赵氏种植的各种新蔬菜),并采用新的灌溉方式整修沟渠,农民们不再靠天吃饭,不仅旱涝饱收了,而且新作物的口感以及产量都远远超过旧作物。   除此之外,就是香料的推广。过去每到冬天,由于田野里草木冻结,人们不得不杀掉大量的牲畜,以免这些牲畜冻死饿死。那些被宰杀的牲畜因为无法存放而大量腐烂,但因为香料的种植,人们现在可以把它们卤制、腊制起来,用以过冬。使得肉食没有丝毫的浪费,也使得我们的鸡鸭养殖业能够迅猛发展。   而鸡鸭养殖业的发展,带来了大家身高的变化。过去的人们吃五谷,一到晚上看不见东西,成了睁眼瞎(夜盲症),现在大量使用肉制品,平均身高增长了,夜里走路也能看见东西了,这些变化都是新事物带来的,如果我们遵从旧传统,坚持种植五谷以内的农作物,会有这么多的变化吗?”   赵成点头:“没错,过去五谷的产量低,现在……父亲所说的生活节奏变化,大概是说现在种稻米,两年三熟,两年的产量赶得上过去的七年,这大约就是生活节奏的变化吧——过去农夫基本不下地劳作,春天来了,点一把火烧荒播种,秋天拿着镰刀去收割,剩下的时间则用来战斗。但现在已经出现了职业的士兵,农夫在田地里劳作的时间也明显比过去多了。”   赵武继续提醒:“还有三顿饭,过去忍一天吃两顿饭,分为朝食、大食。人们往往天亮吃饭,天黑吃一顿就睡觉。现在人们劳动强度大了,中午还要吃一顿饭,天黑了吃完饭还要点个松明火把织布、喂马、养鸡、养鸭……人们比过去干的活多了,也勤劳了许多。而我晋国首先推行这些变革,才使得我们称霸天下。”   稍停,赵武觉得自己刚才说的那些多数是一些农业文明的,他决定还要补充一些机械文明的事情,赶紧又补充说:“还有许多工具的产生,比如滑轮,过去人们搬石头纯粹靠人拉肩扛,现在一个滑轮组竖立起来,可以拉动十几个人挪不动的巨石,使得我们可以修造更大的、更坚固的石头屋子……”   赵武是制作《百器谱》的名家,谈到工具的变革,赵成的骄傲滔滔不绝,他还想把赵武对匠器的成就当做家传秘宝发扬光大下去,这会儿有空,巴不得赵武多教导一些……但赵武已经没时间继续谈论下去了,他站起身来,拍拍赵成的肩膀,总结说:“所有的变革,首先都归结于工具的变革,我赵氏也是从发明工具开始走向变革的,新工具的大量使用,使得我们家族的制作水平,工业水平领先于其他家族,所以,当大家都在饿肚子的时候,我赵氏的领民却可以用很少的人力物力,取得更多的财富,使我们的普通百姓拥有了多余的财产,这才让我赵氏有了对外拓荒的冲动。   国家的强大也在于此啊,而这些变革纷至沓来,怎么能说这是末世呢?我们终结的是一个节奏缓慢的社会,在我们面前,即将展开的是一个更加宏大的社会,在这个社会力,科技飞跃进步,工业、农业发明创造不断,各种学说理论如雨后春笋,而你父亲就是这个时代的奠基人!   我开创了这个时代,如何让这个时代确立新规则,并让这个时代继续发展下去,则是你们这一代人的责任,所以,不要为旧时代的终结而感到沮丧,应该对新时代的开始充满期待。”   赵武做出要离开的姿态,叔向在院子另一头抬脚准备过去汇报,赵成也急了,赶紧问:“父亲终究还是没有说我该怎么做,父亲,刚才你也承认自己无视了规则,你又说践踏规则就踏入了狗咬狗社会,我该怎么做,才能避免进入狗社会?”   赵武摆摆手,回答:“这些你不用担心,父亲会替你规划好,会替你把这社会的各项规则建立好,你要记住,我的精力有限,假如我没有把各项规则建立完善的话,接下来你就要确立自己需要遵守什么规则。   一定要记住,你确立的规则不要束缚生产力,不要束缚社会的前进——你看过巨石下顽强冒头,生长出来的野草吗?生命的力量如此强大,虽然是千斤巨石压在头上,但幼弱的小苗却能顶开千斤巨石,向阳光照耀的地方伸展开自己的枝叶。所以永远不要做巨石,要做蓬勃向上的新苗。   规则也是这样,我们确立的新规则要尽量简略,尽量留给人发展的空间,不要像楚国一样,使得社会各阶层板结,没有新鲜血液流入,人才没有发展的余地,以至于不得不‘楚才晋用’。   我赵氏在家族竞争中,也必须留给人足够的希望,足够的发展空间,所以规则不能束缚普通人向上发展的空间。而当你面临规则时,也采取同样的态度——规则的建立是为了建立一个秩序,凡是与秩序无关的,如果它束缚了你,那就不要顾忌,只管打碎它,而后等你有了能力制定规则,回头不妨修改规则,把你自己置于规则保护下的秩序中。”   赵成想了想,说:“父亲说的这些话太深奥,且让我记下来慢慢思索,但父亲,你也说这是一个变革的社会,如果你所确立的新规则也被人人践踏,如果整个社会维护规则的人、维护秩序的人非常罕见,人人都想着践踏规则以便自己获利,那我该怎么做?”   赵武回答:“那就是最残酷的‘狗社会’了,你也应该抛弃一切做人的规则,把自己想象成一条狗,勇敢的去撕咬。”   赵成本以为父亲会说出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比如君主正直,则尽力出仕,帮助君主治理天下;如果君主不公正,那么就退隐下来,保证自己的既得利益等等……但没想到赵武却要他不必理会束缚人的规则,化身为一条狗。   叔向也在那头沉思赵武的话,他是一个偏执的人,自小受过的教育使他偏执的认为只要自己努力,就能改变这个社会,但赵武刚才所说的意思是:一个人不可能改变整个社会,改变社会需要很多人的努力。   只听赵武在墙那头继续说:“做人不自由,父亲的婚姻也不自由……人世间,总这样充满了许多无可奈何,身为大领主,婚姻就是一件最无可奈何的事情,所以你的婚事我们无须讨论:韩氏女韩嫣将成为你的正妻。另外,狄人部落献上一位美女,这位美女据说白皮肤,金头发,绿色的眼珠,美丽非常,这位狄女将成为你的侧妻。   这也是无可选择的事情,但这位狄女的美丽,想必能补偿你的遗憾。”   赵成点点头,无可奈何的说:“我知道,我赵氏原本就有娶狄女为正妻的传统,如今戎狄部落拿我们当部落正宗的首领,娶戎狄女也是一种和亲手段。”   “和亲”的规则从古到今都是一样的:谁弱小,就献出自己最美丽的女儿。这是自古以来流传下来的丛林法则,而春秋时代,华夏强大,和亲的规则是:部落献出他们最优秀的女儿,送给炎黄华夏。   赵武边笑边点头:“没错,戎人部落也要献出的最美丽的女子,她由你弟弟赵午娶为侧妻——自你们以后,戎狄部落算是彻底融入赵氏了,他们从此将属于赵氏的亲戚。再等若干年,天下已经没有戎狄了,只有我赵氏。”   赵武的微笑是因为他隐约想起,传说中赵鞅就是一位混血儿面貌,他不是赵成的嫡子,以庶子身份接管赵氏家业。《左传》与《春秋》没有记载他的金发碧眼母亲,但记载了赵鞅与众不同的面貌,说赵鞅头发自然卷,眼珠是绿色的,鼻梁很高,皮肤白的奇怪,就是这位奇怪相貌的人赵鞅,他在关键时候维护了赵氏的家业,并铸造了世界第一的巨大铁器——铁刑鼎。   赵武穿过院门的时候,叔向还在沉思,见到赵武出现在他面前,叔向赶紧拱手,他对汇报的事情已经无所谓了,只是悲壮的表态:“我羊舌氏的一宗有十一族,如今只有我这一支还在。而我又没有好儿子,公室没有法度,我能够得到善终就是万幸,难道还会指望得到后代的祭祀吗?   老师请放心,你刚才所说的‘开创新时代’的话我听到了,我羊舌氏此生再无牵挂,就让我追随老师,确立这个世界的新规则,确立新世界的秩序吧。”   赵武点了点头:“新的官员制度决定我们的官员由世袭制向世禄制转化,新的军功授爵制给予士卒阶层向上超越自己出生阶层的机会,此外,还有租庸制下新的行政体系,这三者是重中之重,是我留给这世界源源不断地活水,三者的确立,将为我们展开一个新世界。所以,国内的事情托付你了,我则要去战斗了。”   赵武这些话儿,颇有点交代后事的意味。 第二百一十九章 我的酒杯你不能用   叔向大礼送别:“谨受命,怎敢不鞠躬尽瘁。”   此时,中行吴正在齐国参加告辞宴。他之所以滞留齐国那么久,是想通过广泛接触齐国人,彻底了解一下齐国对晋国的态度。   齐国宫殿里,齐景公以盛宴款待中行吴。席间,正值酒酣耳热,均有几分醉意之时,中行吴借酒劲向齐景公说:“请您给我一杯酒喝吧!”   景公爽快地答应,回头吩咐左右待臣道:“把酒倒在我的杯中给客人。”   中行吴接过侍臣递给的酒,一饮而尽。   晏婴在一旁把这一切看在眼中,厉声命令侍臣道;“快扔掉这个酒杯,为主公再换一个新的。”   依照当时的礼节,在酒席之上,君臣应是各自用个人的酒杯——这不是因为酒宴之上,君臣的酒杯都有级别标志。春秋人还没有那么变态,而考古挖掘证明,当时,平民与贵族的酒杯差别大,但在高等级贵族之间,酒杯就没什么大的差别了,大家都是一水的青铜酒爵。   但当时是春秋,春秋封建人的领域、领地概念极强,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分得很清楚。中行吴用景公的酒杯喝酒,等于将手深入了齐景公的势力范围——他捞过界了。   中行吴是故意的,他故意对齐国国君的不敬,并想用这个动作试探齐国君臣的反应,试探一下当齐国新君势力范围遭侵害的时候,齐国大臣们是否会为齐景公出头……他的小心眼立刻被晏婴识破。   中行吴回国后,向晋平公报告说:“现在还不是攻打齐国的时候,我试探了一下齐国君臣的反应,结果让晏婴识破了——齐国君臣和睦,臣子愿意为君主出头啊。”   中行吴认为:晋国完全可以打败齐国,但齐国有这样的贤臣,现在去攻打齐国,增加了战争风险——多年后,孔子称赞晏婴的外交表现说:“不出樽俎之间,而折冲千里之外”,靠外交的交涉使敌人放弃进攻的打算,即现在“折冲樽俎”这个典故。   在中行吴返回途中,黄河南岸的晋国新封臣、廪丘(在今河南省范县)领主乌馀曾打算求见中行吴,但中行吴打听到乌馀是齐国叛臣,投奔范匄之后被范匄接纳未附庸,中行吴拒绝了乌馀的求见,他还不想给范匄擦屁股,而且现任元帅赵武待人宽容,远不像范匄那么刻薄,中行吴觉得最近的日子挺好的,暂时还没有改变生活的想法——他拒绝乌馀时严肃表态:“乌馀此来,为国乎?为私乎?为国——国家大事由元帅主张;为私——范氏附庸的私事不归中行氏过问。”   中行吴拒绝了乌馀,他没想到乌馀的大胆。乌馀这个人是位春秋时代非常罕见的人才,他在破坏春秋规则上面,远远比赵武迈的步子大。他是齐国廪丘领主,投奔晋国之后,老嫌自己的领地小,发展前景不大,恰好卫国触怒了晋国,而卫国国君被晋国人拘捕一年,整个卫国没有主人,所以乌馀胆大起来,他趁机袭取了卫国的羊角(在今山东郓城与河南范县之交)。   侵占卫国的领土,借机削弱卫国,这是赵武乐意见到的,也是晋国公卿们愿意见到的事情,故此晋国上下在乌馀的胆大行动之后,不约而同的采取了“选择性失明的态度”,乌馀因此扩张了领地。   乌馀如果就此截止,那么他的领地确实扩张了一倍,逐渐迈进中等领主的地步,如果好好经营,也许到他的下一代,能摆脱附庸的身份,成为一名晋国得力的大臣。因为这时的乌馀已经成为黄河南岸晋国最大的领主,晋国的南岸战略需要获得强力的支撑,将不得不依靠乌馀的才能。   但乌馀并没有就此停止前进的脚步,他再次越线了,觐见中行吴之前,乌馀带领自己的领主武装偷袭了鲁国的高鱼(在今山东省郓城县北)。   乌馀的偷袭战堪称春秋经典,这也是中国第一例偷袭战,连一向被誉为“突击大师”的赵武,在乌馀的成绩面前都显得过于保守了——当时,天下大雨,高鱼城开窦(泄水口)泄洪,乌馀的士卒赤手空拳从窦口爬进城里,偷袭高鱼的武器库,并迅速装备起来,登上城墙,高鱼失守。   乌馀求见中行吴,是想“狐假虎威”,借助晋国的强势,来遏制鲁国的反击。因为鲁国一旦认真起来,在鲁国强大的军队面前,乌馀那点领主武装,仿佛是大海中的一个泡沫,根本不值得一提。   此时的鲁国,国土面积已经超越了齐国,说它是一等强国也不算过分,但鲁国心理上还没有做好成为一等强国的准备,他们还没有改换弱国心理,让自己有强国的觉悟。在这个礼仪之邦,鲁国人总想着用礼仪来解决一切麻烦事,听说乌馀求见中行吴,鲁国人还耐心等着晋国人的处置,但乌馀的大胆远远超出这时代人的想象。等中行吴离开鲁国之后,乌馀隐瞒了中行吴拒绝他觐见的事实,反而四处宣称他与中行吴“亲切交谈”。   稍后,乌馀继续集结家族兵力,再接再厉,越干越来劲,又攻取了宋国的一座城邑——晋国的一个降臣如此嚣张,一年之内,就弄得齐、鲁、卫、宋四国叫苦不迭……   当中行吴进入晋国国境的时候,赵武前脚已经踏出了晋国国境,此时赢针、赢颂等秦国使臣已经穿越智氏领地,进入国都直辖的范围,几位秦国使者见到的是晋国武士自发的携带武器与铠甲,尾随在赵武的尘土后面,集结南下的场面,他们纯粹是自发行动,对此,赵武也无可奈何。   虎牢城之南,赵武仰望着身后散兵游骑掀起的漫天尘土,摊开手抱怨:“没办法了,我连续问了几拨武士,他们都说自己是来旅游的,只不过南下的道路不安全,所以才跟随我大军行动。这理由太充分了,让我不好意思赶他们回家。”   接待赵武的是郑国的子产、宋国的向戎。这两位是郑国、宋国主管军事的正卿。子产听了这话,微微皱了皱眉头,向戎老实,他憨厚的询问:“那么,我们无须供应他们粮食了?”   魏舒插嘴:“谁都不是蜗牛,背着一个家旅行,所以这些人南下不可能带着充足的粮食,看在晋国的面子上,给他们供应粮食吧。”   子产闲闲的插嘴:“大灾之年,我们的粮食并不充足啊。”   赵武赶紧补充:“不是免费的,给他们提供粮食绝不是免费,让他们用钱购买吧。这伙人是奔着战利品来的,让他们自己掏钱支付粮草。”   向戎苦笑一下:“这年头,有钱难买粮食啊,我们的粮食本身并不充足,支应晋国的大军已经很困难了。”   赵武左右看了看,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他好奇的问:“难道我们不是为了救援宋国与郑国而来的吗?”   赵武这句话噎的子产与向戎直喘气,稍停,赵武又继续问:“我们绘制的水车图谱你们收到了吗,你们两国曾派出几百个人学习如何修建农田水渠,我记得南方水源充足,难道你们两个国家还没有从灾荒中缓过气来?”   子产一咬牙:“陈国听说今年受灾轻微,陈国的粮食足够了,如果伯国同意我们郑国的军队进入陈国,那么我们有能力供应晋人足够的粮食。”   子产所说的是晋人,而不是晋国军队,其中涵盖了自发南下参战的晋国武士。   向戎皱了皱眉。宋国与郑国正处于黄金阶段,两国的外交官好的同穿一条裤子,但牵扯到领土扩张,宋国有点不舒服:“郑国已经得到许国搬迁后遗留的领地,再去夺占陈国,恐怕扩张过快了。”   过去,在范匄主持的盟会上,盟约是“大毋侵小”。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盟约,因为立约人晋国本身就是靠欺负小国,勒索小国的征税才强大起来的,而赵武身为元帅也做不到这一点,他也是依仗小国的贡献,带领晋国度过灾年的。所以赵武在虎牢城新立的盟约是:大小相和。   这份新盟约追求一个秩序,要求大家和睦相处,如有纠纷可以投诉到晋国那里,由晋国依据法礼进行裁判,这样,晋国摇身一变,成了游戏规则的制定者与裁判者。   因为这种变化,所以向戎与子产才敢在赵武面前肆无忌惮的谈论吞并陈国的事情——赵武追求的秩序是盟国之间的秩序。陈国是敌国阵营,不受盟约的保护。侵吞这样一个小国,两位素有“政治”名声的春秋名臣毫无心理负担。   赵武插嘴:“除了陈国,其实还有蔡国,我听说蔡国以前打算归附我们北方阵营,但后来国内遭遇变故,导致蔡国国君君位不稳,这次就让我们替蔡国国君伸张正义吧:郑国取得陈国,宋国取得蔡国。怎么样?”   子产与向戎先是一喜,马上,这两人转变态度,小心的试探:“我们两国取得陈国与蔡国之后,晋国会帮助我们保住胜利果实吗?”   赵武也不客气:“既然这样,你们两国为我重新筑造一座城市吧,陈国的武昌城是我建立的,这次我打算把它重新夺回来,武昌城极其城下周围十里,将成为晋国的武城(军事堡垒),两位再为我在蔡国筑造一个城,取名为武兴,同样是武兴城下周围十里作为养活驻军的城邑。我在两座城池各自留下一支部队,帮你们两国戎守。”   子产与向戎相互看了看,勇气倍增:“如果是这样,我郑国与宋国愿意帮助晋国把战线向南推进。”   这两位从不肯吃亏,明明占了一个国家的领土,反而说这是为了帮助晋国把战线向南推进。   赵武也不介意对方这点小聪明,他马上又询问:“楚军还没有撤走吗?”   魏舒插嘴:“我晋国南征,两国夺取陈国、蔡国之后,两国的百姓不能完全自己占有,武昌、武兴两座城市必须拥有一定的自耕农,这两块战利品,郑国、宋国必须划分出来。”   子产与向戎赶紧答应:“没问题,我们给这两座城市留下足够的农夫。”   “——以及工匠”,魏舒接着补充:“我们跟在后面的那些人,也应该给他们留点战利品。”   子产与向戎苦笑:“这样一来,我们还能留下什么收获?”   “领土!”魏舒斩钉截铁:“我听说郑国、宋国这几年人口越来越多,国内的耕地已经拥挤,所以我们拿走陈国、蔡国一半的人口,空置出那两个国家一半的土地,刚好让你们分赏功臣,迁移农夫。如此一来,两位才好牢牢的占领陈、蔡两国。”   “说到领土……”向戎马上插嘴:“我们还要投诉乌馀,贵国的大夫最近攻取了我宋国一座城市,据说他还攻取了鲁国卫国齐国的城市,我们想知道,乌馀是否收到贵国的命令,四处攻取我们这些附庸国的领地,如今乌馀在我们国境内四处攻掠,我宋国居于这种情况,实在不敢把大军派出去征战。”   赵武的回答斩钉截铁:“我马上告诉寡君,我们晋国作为盟主,遇见诸侯相侵,就有义务讨伐并使侵略者归还他人的土地——我们这次来南方,就是帮助郑国宋国的,不能让郑国宋国担忧——乌馀占据的这些城邑,都是从各国掠取来的,如果我们贪图它们,如此还怎么做盟主呢?我一定让寡君把那些城邑归还给各国!”   向戎与子产相互看了一眼,转身回答:“如果是这样,我们两国愿意出兵——哪怕乌馀仍在,但我们相信元帅的魄力,能阻止乌馀的捣蛋,我们此时出兵,心中放心!”   稍停,魏舒接着赵武刚才的询问:“楚军还没有退却吗?他们的兵力有多少?”   子产回答:“这次楚军由楚王带队,楚国的令尹留下国内,除了令尹之外,楚国其余的名将都到了,有公子围以及公子围的谋士伍举(伍子胥的爷爷)。子强、息桓、子捷、子骈、子盂几个将领都在,楚军集结了战车一千二百乘——听说楚王出兵的时候,闻听千乘之国的说法,非要出兵超过千乘。但据我观察,楚军虽然有一千二百乘战车,但他们这兵力是勉强凑起来的,军队还是标准师组成的。”   “标准师”指的是一辆战车配备二十五名徒步步兵,这是春秋礼仪规定的标准配置,但现在,大多数国家一辆战车配备七十五名徒步步兵。   听到楚兵出军一千二百乘,晋军这里脸色都有点难堪。   对比起来,楚国那里可算是名将荟萃,除了令尹子木在国内防备南方的吴国,其他的大臣与卿大夫都到齐了。而晋国这边,只有赵武与魏舒两位正卿,大夫里面有梁丙、张趯(ti,张君臣的弟弟,张老的次子),祈午。这三位年轻人只是稍稍有才能,还没到与楚将抗衡的地步。   而赵氏家将里面,这次南下的唯有武清、武连,以前那些重量级家将留下国内,并逐渐转向赵成统领,由赵氏少主直接指挥。   另外,晋军的兵力也无法用战车数量来衡量,因为晋军杂七杂八的下来了六个师,其中一个师是纯粹骑兵师,部队里一辆战车都没有,而另一个师为纯粹弓弩师,同样不携带战车。   火上浇油的是,向戎还补充:“前几天,秦国的军队抵达了,他们来了两百乘战车,已经跟楚国人汇合了。”   魏舒暴怒:“秦国人这是什么打算,与我们签了休战条约,却要出兵攻击我们的盟国;前脚和谈的使者进入国都,后脚他们的军队跟我们对垒杀场。”   魏舒这次露面显得很活跃,他作战意识强烈,处处征求主动——他现在是上军将,晋国的预备元帅,不得不表现出相应的能力。   赵武回身看看武清、武连,再看看身边跟随的三位晋国大夫,他不屑一顾的笑了起来:“跟楚国人交战才算是过瘾,以前跟齐国人打,齐国外强中干,刚开始气势汹汹,一旦两军对垒,气焰随着时间的推移,成倍的加速衰竭。   当今世上,唯有楚国人才是我晋国当然的敌人,打败了楚军,我们晋国才能真正的称霸天下。诸军,让我们一起努力吧。”   众人齐声响应,子产与向戎也踊跃的说:“我们郑国与宋国兵力不多,愿意各自出战车三百乘,协助晋军作战。”   时代不同了,过去一个大国,拿出二百乘的兵车来觉得很牛气,现在一个大国拿二百乘兵力出来,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听到秦军出兵二百乘,郑国与宋国不约而同的想着:“咱们怎么也得比秦国人出动的兵力多一点吧。”   赵武俯身问子产:“子侨(子产的名字),楚人的兵器怎么样?”   子产回忆了一下:“楚国的青铜器向来锋利,组练、被甲等铠甲防护严密,寻常的弓箭无法射穿。而楚军浪漫,攻击的时候势如狂潮,他们士气很旺。”   向戎补充:“秦人携带的青铜剑很长,远远超过中原地带青铜剑的长度,此外,他们战戈的刃部也特别长……其它的,倒是看不出什么差异来。”   秦国人锻造的青铜剑比列国长出二三十公分,这是秦国军队的特征。当时,大多数青铜剑刃部分都只有四十厘米左右。而秦人的刃部能达到七十厘米。 第二百二十章 南北初次大碰撞   赵武身负匠器大师的声誉,听了向戎的描述,他评价说:“青铜分量重,过长的刃部使得宝剑的中心向前,这样就必须增加剑柄的重量,削减剑刃的厚度,才能让整柄宝剑重量均衡,不至于头重脚轻。看来秦人一是力量大,可以挥动超过平常重量的宝剑;二是他们身材高,这样才能在挥动过长宝剑的时候,不至于让剑刃伤了自己;第三,说明他们青铜铸造的技术取得了突破,这样才能锻造出超长的青铜剑。”   赵武没有评价自身的装备,他一一巡视着身边的家臣与大夫,接着说:“这几年我们军制改革,成果如何,正需要楚国与秦国联军来检验,尤其是骑兵战术,正好可以在楚国这块磨刀石上把它磨利,所以这次我亲自指挥骑兵战斗。”   向戎有点失望:“你们才来了一个军多一点的力量,对付一千五百乘战车,恐怕也就是一个相持不下的局面啊。”   赵武大笑起来,他虽然笑的很豪迈,但依然慢悠悠的,细声细气的下令:“郑国与宋国就无需劳动那么多的军力了,你们还要接着攻击陈国、蔡国,所以只需派遣战车五十乘追随我军战斗……不过,辅助兵种还要依赖你们两国提供。”   向戎与子产连声答应。   对面,楚军推进到萧鱼与秦军完成了汇合,两军正在欢庆,听到赵武子来了,楚康王细细打听赵武子的兵力后,他笑的更爽朗了:“我看赵武子人到中年,越来越狂妄了,他已经开始小看天下英雄了,领了一个军多一点的兵力,就敢来跟我对阵,且让我好好看一看,这位曾逼得养由基不敢射箭的天下第二,到底靠什么手段转战南北,运气嘛,他的运气用完了,我来终结这位名将的辉煌。”   秦国的军阵跟中原不一样,一百辆战车为一个单位,由一位庶长统领,而庶长之上也不设立一位统管全局的高级将领。这次秦国来的是庶长壶及庶长更,两位庶长彼此看了一眼,低下头去,保持了秦人一贯沉默寡言的风格。   “明日鸡鸣做饭,保时之后全军拔营,我们迎着赵武上去。”   晋军与楚军十多年不交战了,在春秋的信息传播速度下,一代人彼此不交手,相互显得很陌生,唯有伍举曾经打算逃亡晋国,他的脚步甚至靠近了虎牢,所以他对晋国的情况稍稍了解,但他新近回国,在楚康王的嚣张面前,不敢打搅楚康王的兴致,等楚君商议完毕,伍举退下来悄悄提醒公子围:“公子,不可轻敌啊。这几年赵武子的名声越发如日中天,他肢解卫国,逼迫齐国,压的整个北方的军队喘不过气来。我还听说赵武子推出的骑兵战术也越来越成熟,我们楚军从来没有跟骑兵交过手,而秦国人或许了解一点骑兵的战术,但他们遭遇赵武的时候,骑兵战术还没有成熟,恐怕也不了解现在的晋军。   我还听说赵武子改革武器,晋国人已经用板式铠甲以及铁制兵器进行了全面换装,只看赵武子带六个师便信心满满的来迎战我们的联军,我怕胜负之分,没有大王想的那么简单。”   公子围不以为然:“晋人与齐国的交战我也听说了,听说栾鞅用战车排出同一阵线,齐步向前推进,逼得骑兵节节后退。齐国人论战斗意识远不如我们楚国,而我们带来的战车数量也远远超过齐庄公——胜利是我们的!不管过程多么艰难,我对胜利毫不怀疑。”   公子围说完,头也不回的甩开伍举告辞。伍举在公子围背后喃喃自语:“胜利?我也想啊,可是事情会那么简单吗?”   接下来三天,秦楚联合军队挪动着庞大的身躯,气势汹汹的向宋国纵深推进,与此同时,宋国人沿线在誓死抵抗,赵武则带领援军不慌不忙的迎了上来。   这天正午,一个旅的赵氏骑兵奔过一座荒芜的村庄,刚刚走出庄口,前锋几名骑兵立刻吹响了凄厉的哨声,他们与楚军前茅军正面遭遇,两队人马挨得近的,足够彼此看清对方脸上的毫毛。   同样是超级大国,同样是战斗数百年的武士,晋楚双方的战术素养几乎相等。在同一时间,晋人与楚人不约而同的拔出了随身的武器,因为相距太近,双方的弓箭来不及张弓、长武器不方便挥舞,于是,两队人马开始剧烈的短兵相接。   赵氏士兵的剑士银色的,领先的斥候是戎狄的部族兵,他们手上的剑其实是马刀,只是“刀”这个词还没有出现在春秋,所以他们手中的武器还被人习惯性的称之为“剑”。这种剑充满了游牧族人的风格,刀刃弯曲,刀柄是青铜铸造的羊首、马头造型,羊马的脑袋被铸造的很夸张,形体很大,刚好起了“枕器”的作用。   赵氏士兵挥舞着银亮的马刀斩下,楚国人则挥舞着制作华丽的青铜剑迎击。   楚国人的剑铸造的非常精美,南方气候潮湿,为了防锈,青铜剑上按照楚人一贯浪漫的性格,覆盖了一层色彩缤纷,图案绚丽,华丽异常的花纹——现代研究发现,这层华丽的纹饰居然是世界上最早的防锈涂层。   楚军的剑稍短,剑刃长约四十厘米,剑柄是圆形的,剑最后的枕器仿佛是一个捣蒜杵,粗大凶悍,必要时可以当锤子使用。   两剑相交,大多数楚国的剑刺出去的时候,对面晋军士兵不闪不避,他们手上加强了力量,用更凶猛、更快的速度砍了下去。生死关头,许多楚国人下意识的扭了扭身子,但他们依然坚持着将宝剑刺了出去,眼看宝剑就要刺到了晋国人身上,突然间,一阵剧痛传来,只听“吱”的一声,晋国人的宝剑像划破一层薄纸一样,将楚人缀满铁片的组练铠甲砍破,刀刃深深的嵌进楚人身体里。   赵兵的剑,剑刃长七十五厘米,剑柄约二十厘米。比楚国剑超出三十厘米的长度,所以,大多数楚人的剑还没有刺到晋人身上,就被晋人砍翻在地。   也有幸运的楚人,他们多数是贵族后裔,身手敏捷,高强的武艺使他们超越了武器长短的差距,抢先用手中的宝剑拦击晋人,两剑相交,只听“铛”的一声,楚人下意识的翻转手腕,准备顺势将手中的剑刺出,却发现手中轻了很多——他们的宝剑被晋国人斩断,无一例外。   这伙武艺超群的楚国武士,能在晋人一次斩击中完成两个动作,首先拦击,接着刺击,但由于武器的差距,他们第二个战术动作归于无效。砍断楚人武器的晋人,不管不顾、憨头憨脑的继续挥剑下落……   一个照面,短兵相接的晋国人砍倒所有遭遇的楚军,无一伤亡。   这队步卒兵按照胡人的习惯,一个呼哨跳下马来兴高采烈的上去拨楚人的铠甲,四处寻找楚人残破的武器,一边干一边还兴奋的谈论:“都是好东西啊,这些人的兵器全是青铜,虽然残破了,但熔了之后,打造一些家用器具,也算不错……嘿嘿,发了一点小财。”   部族骑兵首领连声催促:“手脚快点,后面烟尘聚而不散,说明楚军的大部队就要来了,赶紧,收拾完赶紧回城。”   说话这工夫,楚军的大部队已经出现,为首者是子强。   也幸好,楚军的前锋是性格谨慎的子强而不是冲动的公子围。子强见到一队不着铠甲的晋国轻骑兵正兴奋的在前茅军战车左右四处游荡,地下散落着无数楚国前茅的尸首,以及三辆倾覆的兵车,子强一摆手,喝令所部停止前进:“弓箭,弓箭手上来,准备射击。”   子强这一犹豫,对面的晋兵顾不上搜罗战利品,随着一声响亮的口哨,晋国人翻身上马,借着村庄的掩护,穿村而过,消失在子强的视野中。   烟尘平息,子强驱车来到村庄前,看着遍地楚人的尸首,直抽冷气:“一个照面,大多数士兵身上都没有搏斗的痕迹,双方交手仅一个照面,我军前茅全体阵亡——嘶,难怪赵武敢带六个师前来应战,他带的是一群什么样的虎狼啊。”   正感慨间,楚军的搜索队已经搜索完村庄,赶来汇报:“公子,这个村庄是宋人放弃的,庄内的水井已经填埋,灶台全部推平,村庄里没有找见一粒粮食,许多房屋的屋顶已经被烧毁,但也有些废弃房屋,屋顶还好,能住进去人。”   子强回身望了望,下令:“我们所部向前推进,就推进到村庄前面,背靠村庄开始扎营,同时派人整理村庄的那几座完好的房屋,邀请大王入住,告诉大王:前茅已经遭遇晋军先驱。”   子强的判断正确,他的军队推进到村庄前不久,整个视野都被晋国人的部队充斥。晋人的阵式是三阵,中军是兵力庞大的晋国本军,在晋国人左右两翼,是孤零零的、很单薄的宋国与郑国各自五十辆兵车。   子强命令部队扎下阵脚,而后审视着晋国军队,感慨:“晋国人气势很强啊!”   子强也称公子强,他是昭子郢的后裔子孙之一,其后代以“强”为姓,成为“强”姓始祖。   作为强姓始祖,子强的作风却并不强悍,他面对晋国大军,只管组织人手抢占身后的小村落,整理村落的房间以便楚王居住,却完全没有料到,他遭遇的是戎狄部族兵。   戎狄部族兵跟晋国本军不一样,晋国本军连续战斗了数百年,不遵守军纪的人已经当做惩处对象被杀了,能够活到现在的都是一些刻板的遵守晋国严厉军规的武士。所以晋国人守秩序的自觉性是深入到骨髓,深入到基因当中。   而戎狄人游牧而居,定居只不过是几十年的事,随处迁移的生活习性带给他们率性而为的性格,广阔的草原又让他们性格中多了些不肯受拘束的习性,那些戎狄人自小习惯于“此处不留爷,爷到别处去”,所以,他们并不习惯遵守晋人的军纪。   这话儿,换一种方式说,就是:戎狄人从来不在乎战场上的春秋礼仪。   刚才戎狄前锋也没吃亏,但敌军数量庞大,导致他们占了一点小便宜就开始撤退,此刻,子强慢悠悠的整理队列,戎狄人的大部队也到了,几名戎狄军官凑在一起一嘀咕,觉得临战退却太丢脸了,尤其是在已方的援军越来越多的情况。   在场的戎狄人没有一个安分的,他们商量好了之后,竟没有一个想起来通知后军,几个军官把各自的计划聊了聊,便各自回到本队,开始整理队列,而此时,子强茫然不知。   还是随从发觉了戎狄人的不正常,他凑近子强,小心提醒:“主,戎狄人在整理队列,似乎是冲锋列队。”   子强漫不经心的扫了对方一眼,立刻大惊失色:“战车,命令战车向前行驶,在我们正前列阵……快,晋人要进攻了。”   子强下达完命令,还纳闷的补充了一句:“怎么这伙晋国打仗的方式跟吴人一样?不打招呼就发动进攻——好歹,他们也是中原霸主哟?!”   晚了,战车行驶缓慢,这时代大多数战车是由牛拖曳的,这主要是因为战车的车轴系统不发达,战车由静态到动态需要消耗很大的动能。楚军的战车还没来得及动起来,对面的戎人士兵已经奔跑起来,他们嘴里发出着怪叫以及凄厉的呼哨声,以“两”为单位,每二十五人成一个小队,头排的二十五名骑兵手里挥舞着长戟,一边发出怪叫,一边气势汹汹的冲楚军奔来。   “射击,快速射击!”   “名列前茅”这个词是怎么来的?!   楚军的前茅个个都是杰出之辈,虽然来不及列阵,虽然来不及迎击,但大多数前茅军士兵还是自发地张开了弓,虽然这动作不整齐,但射击声还是噼里啪啦响个不停,以至于漫天飞舞着凌乱的弓箭,天空中全是嗖嗖箭雨飞翔的声音。   对面的晋国骑兵冲入射程了,为首的军官一声呼喊:“放平长矛。”   随着这声命令,晋国骑兵的长矛由垂直向天,放置成水平。   第一拨冲击的是轻骑兵,大约是晋军当中的斥候,他们几乎没有穿甲,仅在胸口背一块面积甚小的铜板。他们左手拿的盾牌也很小,比一只狭长锅盖大不了多少,这盾牌成三角梯形,马上的骑兵用盾牌遮挡住脸,其余的部分基本暴露在外。   一阵箭雨落下,晋国军官发出一声呼喊,有几名士兵中箭,他们的身体在马上摇晃了一阵,但依然坚持完成了转向的战术动作,就身上插着箭杆,随着大部队在楚军阵前来了个九十度转弯,而后一回头,奔向了本阵。   子强觉得很郁闷,怎么楚军的箭明明射到了晋国士兵身上,但他们依旧带着箭继续奔驰?   没容他想明白原因,第二拨晋国士兵开始冲击了。   这拨晋国士兵装束明显好了很多,大多数人穿着板式胸甲,小臂上套着铜箍,左手依旧持着长三角楔形盾牌,但他们的盾牌斜斜的举在马头上方。这些人头盔上都戴着面甲,整个脸部只有两个幽深的空洞,大多数人的面甲都模仿妖魔鬼怪的造型,个个青面獠牙,很是恐怖。前茅军素质很高,尤其是战车上的甲士,不等子强发出命令,战车上的甲士已经张弓搭箭,快速的射击着,他们的射击非常精准,不愧是养由基所在的国度。   一直羽箭铛的一声插在晋国士兵的胸甲上,箭头扎了进去,那名晋国士兵若无所觉,继续用盾牌挡着射向马头的箭杆,紧接着,又有两三只箭射在士兵的胸甲上,这几支箭运气不好,箭头在胸甲上跳了一下,软弱无力的坠落在地上,与此同时,随着跑动的颠簸,原先插在胸甲上的那杆箭也逐一脱落。   有几支箭冲着晋国士兵的面部射去,对面的士兵挥舞着马刀,连续拨打着飞来的箭,一支漏网之鱼窜到士兵的面门,士兵下意识的把头一低,只听铛的一声,那支箭箭头在头盔上跳一跳,滑落在地上。那名士兵的身材在马上晃了晃,随即又坐稳了。   第三波士兵冲过来,楚军仍在奋力还击,前三波晋国士兵都采用相同的策略,冲击到射程里便开始九十度转弯,横向奔驰一段距离,然后转身逃出射程。   第四波晋国士兵开始冲击了,这时楚军的箭已经射的寥寥无几,大多数士兵已经没有力气张开弓,他们用弓具杵着地,弯着腰,疲惫的剧烈喘息,许多士兵右手指头上鲜血淋漓,那是被弓弦割伤的。   子强发觉不对头,他连忙转身向村落里跑,边跑边喊:“堵上去,堵住他们。不要让他们冲进村子里。”   子强没有跑几步,就听到嗡嗡的马蹄声越来越近,接着是剧烈的金属撞击声,以及惨叫声、求救声、呻吟声,在他身后,楚军前茅已经乱成一片。 第二百二十一章 超级大国遭遇的骑兵战   一名晋国士兵奋力将长矛扎向了战车上的甲士,按照训练规则,他在枪尖触到楚人身体的时候,便赶紧松开了枪杆,但即使是这样,剧烈的拉扯力也让他的胳膊几乎断折,只听啪的一声,戟杆断了,碎裂的木屑纷飞,有个木屑直接窜进面甲的眼眶里,马上的晋国士兵一边剧烈的扭转身体,躲避迎面撞来的断折枪杆,一边大声呼痛。   这个人还是幸运的人,纷飞的木屑虽然跳进了面甲的眼眶,但仅仅扎在鼻梁上,他的眼睛没有受伤,胳膊虽疼依然完好,有几名晋国士兵松手晚了,枪杆传来的剧烈撞击力撞折了他们的胳膊,还有几名士兵被断折的枪杆刺入胸膛——他们竟然死于自己的枪下。   战马奔驰的速度很快,刚才那一连串事情仅仅发生在一呼吸间,紧接着,晋人骑兵冲入楚军前茅,他们不约而同的松脱了枪杆,奋力拔出了腰刀,开始向周围挥砍。   一名楚军甲士愤怒欲狂,他站在战车上,从车边抽出了长戟,大呼着:“前茅!”   随着他的呼喊,他将长戟啄向了一名晋国士兵,这名晋国士兵迎着他的戟尖微微侧转了身子,让胸甲迎上了戟尖,戟尖在对方胸甲上划开,留下一道深深的沟痕,并发出令人牙酸的尖利声响。响声不绝于耳,这名晋国士兵扭身让过了箭杆,立刻催马逼近了战车,挥刀砍下。   战车上的甲士充满了不屑,他也学着晋国士兵的样子,努力一挺胸膛,心说:“我这身组练可是祖传的,皮革是新牛皮,上面缀满了十多斤的铁片,用生丝将这些铁片串缀在犀牛皮上,我家祖传三代穿这副甲征战,身上没有留下半点伤,连公子围听说了都羡慕……”   楚军的思想还没有停顿下来,晋军的刀已经落在他身上,只听嘶的一声,如同撕开布帛,楚军只感到一阵阵凉风吹来,他惊出一身冷汗,连忙一缩身子,让开了刀矢,同时用力一扭腰,把手中的长戟回荡过来。   对面的赵兵发出一声惊咦,但他的马速过快,不等回刀再补上一击,战马已经冲过战车,故此,赵兵那声惊讶的叫喊仿佛是一列高速列车,擦着楚军的耳朵飞掠而过。   这名甲士才把长戟回荡过来,刚才那名赵兵已经窜到他身后。这名甲士身上这身甲盾有三十多斤重,平常站在战车上冲锋倒不觉得,一旦要转身,仿佛身上背着一麻袋大米要完成转身动作一样,不可能太快速。这名楚兵费力的战车上挪动脚步,还没来得及完成转身动作,便觉得背后被人砍了一刀,他愤怒非常,张嘴还没有骂出来,马蹄翻动,从他背后又窜出一名士兵来,窜到了他的面前——不正是刚才正面迎击他的那名士兵嘛?   子强跑到村口的时候,他回身望去,只见楚军前茅的徒步士兵已被骑兵冲散,远处还不停的有晋国骑兵在冲击,从晋国阵营的缺口处,潮水般涌来一拨接一拨的骑枪,此外,还有一些骑兵徘徊在楚军阵营外,不停的用弓箭在马上向楚军射击。这时,楚军的弓手忙于应付骑兵的贴身攻击,已经来不及反击晋人的远程火力了。   楚军的抵抗仍在继续,这时,只剩下孤零零的几辆战车还在战斗,围绕着战车,晋国骑兵奔驰的往来,战车附近寥寥无几的几个徒步步兵正在拼命掩护战车上的甲士,他们的铠甲单薄,在晋国人一浪接一浪的攻击中损失惨重,也唯有战车上的甲士依仗着铠甲的厚实,还屹立不倒,但他们的情况也很糟,比如刚才那位身披犀牛组练的楚国甲士,他身上那套华丽的犀牛甲已经变成一缕一缕的破布,浑身上下被血渗透了,脚边全是被晋军撕扯下来的铠甲碎片。   绝望之中,子强看到楚军后队来了,他连忙招呼后队:“快点快点,前方正在乱战,快去援助我军。”   但晋国人的狡猾与无赖真不是一般的,楚国援军才在村口露了个头,对面的晋国骑兵已经吹响了撤退的号角,正在解开楚军战车上完好战马的戎狄人打个呼哨,兴高采烈的跳上解下的光背马,既没有缰绳,也没有马鞍,就扯着马的鬃毛,骑着这些光背马转身撤退。   一地哀鸿。   楚军前茅伤亡殆尽,晋国人撤走的很用秩序,伤兵与阵亡者尸骸全被他们带走了,楚军战车上牵引的牛被晋国骑兵杀死,战马全被牵走,许多阵亡的楚军身上的铠甲以及兵器都被搜刮一空,只剩下赤条条的尸骸。   他们竟然连铠甲的残片也不放过,哪怕是一颗铁钉,都要被他们细心的装入自己腰包。   子强欲哭无泪。   不过,子强终于可以喘口气了,因为晋国的中军到了。中军是由元帅赵武带领的,以上军佐魏舒为副将。魏舒一贯讲究贵族风度,而赵武现在代表晋国的形象,哪怕做做样子也要遵循战场礼仪。   于是,晋军约束了自己的前锋,他们与楚军相隔五里开始扎下营寨。不久,楚康王的车驾也到了,子强向楚王汇报了刚才的遭遇战,顺便向熟知晋国情况的原晋国逃臣伯州犁询解刚才的疑问:“我们前茅军拼命的射击,许多甲士箭射的很准,但那箭杆插在晋国人身上,晋国人还在继续冲锋……那些身穿铜甲的晋兵我且不说了,许多晋兵明明没穿甲,而且我们的甲士射得很准,大多射在对方身上没有铠甲遮挡的地方,为什么射不倒晋国人?”   伯州犁回答:“我听说赵氏发明了一种羊毛纺织法,用较细的羊毛织成呢绒,较粗的羊毛织成一种叫毯子的厚织物,许多游牧部族因为羊毛的新用途,因而开始定居下来,专门以养羊为生,每年春季,他们把剪下的羊毛卖了,便足够换取一年生活所需要的财物。据说这是赵武子想出来的一种新织物。   我还听说,赵氏的军服都是用这种呢绒与毯子做成的,许多薄毯虽然看起来比麻衣厚不了多少,但这种织物非常坚硬,因为它是羊毛织成的,所以寻常的箭很难射透。我听说其中较厚的毯子,哪怕用斧子剁也不容易剁烂。所以,你遇到的赵兵虽然没有穿铠甲,但他们的军服本身就是一种铠甲,这种厚度与麻衣相似的呢绒非常坚韧,一般的弓箭只能浅浅的扎进去。”   子强虚心求教:“我还碰见一件事,我军的勇士曾用戟尖刺到了晋人的胸甲,但他们的戟尖却刺不破胸甲而从胸甲上滑过去,虽然也能刺出很深的沟壑与划痕,但基本上,戟尖都从铠甲上滑开了。他们的胸甲并不厚,并且我军甲士身上的甲胄远比他们厚,却挡不住他们的武器。”   伯州犁想了想,回答:“这我就不清楚了……你瞧,地上遗留了一些断折的晋国长矛,以及断折的宝剑,公子请派人搜集这些损毁的武器,我们研究一下,才有一个针对方法。”   伍举在一旁插话:“关于晋国人的胸甲,我约略知道一点,我流亡的时候,曾在宋国受到了招待,宋国的左师向戎有一副赵武赠送的金精(金属精华,指钢)甲,向戎曾向我炫耀这副铠甲,顺便介绍了这副铠甲的珍贵。   听说,赵武子研究发现,组练上缀的铁片,层层相叠仿佛鱼鳞,但其中约有三层以上的甲片是彼此叠在一起,纯属浪费了。故此赵武子开始研究、锤炼一体式的板式甲,也就是把我们甲上缀的铁片极度放大,放大到可以遮挡住整个胸前的地步,如此一来,等于节省了三层左右的金属,铠甲的分量至少减轻了一半以上,防护力则更强。”   公子围插嘴:“这消息我们听说了,但锤炼铁片,锤炼到组练上缀的铁片大小还算是容易,如果锤炼出遮挡全身的铁片,难度似乎高了很多……”   伍举点点头,继续解释:“听说赵武子最初也很为同样的问题烦恼,向戎说,这涉及到‘金属延展性’的问题,这个词也是赵武子说的。因为无法解决铁片的延展性,故此赵武子转而用青铜胸甲代替。青铜延展性好,可以锤炼出完美的板式胸甲,还能在胸甲上雕刻各种花纹,所以早期的赵氏士兵都装备了华丽的青铜板甲。   偶然有一天,赵氏的工匠突然发现金属延展性的奥秘,于是赵武子发明了水锤,据说这是一种用水力举起重锤,锤击铁块的装置,只要做好‘金精’范模,水锤一次就能锤击出成形的板式甲。   然而,这种锤击颇不方便,据说由于锤子过重,经常性的无法控制好力道,将范模一起锤扁。所以全钢的板式胸甲产量非常少,大多数情况下,还是用水锤锤出一块铁板,然后手工敲出板甲的肩部、下裙、胸肋等等。这种手工操作细化处理,导致全钢板甲数量很少,价格昂贵。   据说,后来赵氏工匠又研究发现,经过反复锤击的金属片,坚固度与密度都略有上升,而顺带减轻水锤的重量,虽然不能锤扁铁块,却能将青铜轻易的锤击出各种模型,这种一次成型的青铜板虽然采用了昂贵的青铜制作,但因为它能够一次成型,批量生产,造价反而比全钢的低。   宋国左师向戎就得到了一副赵氏全钢胸甲,那副胸甲胸前没有任何装饰,光亮的如同镜子,据说工匠们研究发现,如果胸甲上雕刻了各种花纹,反而不容易使枪刃滑开,因为光滑意味着枪刃没有着力点,花纹反而使枪刃有了落点……   发现这个奥秘后,赵氏再制作的顶级铠甲,其胸部已没有任何装饰物,只是光亮的如同镜子一般的平板,唯有在肩部增加了一些花纹,那些花纹既是装饰,同时也为了悬挂各种附加装备,通常的赵氏胸甲,前方是一块完整的铁板,背后则是名叫毯子的织物,肩部是一些纹饰以标志军阶……   子强刚才遇到的情况,证明向戎当初说的不错,经过反复锤炼之后,哪怕同样是青铜,也比同类的青铜稍稍坚固了一点,所以我们的戟尖无法划开晋兵的胸甲……请大王通知全军:赵氏铠甲胸前无法着力,但肩部因为有花纹装饰,戟尖刺上去会被花纹挡住,反而容易刺伤对方。”   公子围一跺脚:“说得容易,正面冲锋的时候,敌人的肩部是随着跑动起伏的,怎么能轻易捕捉到。唯有胸部面积大,反而最容易刺中。”   稍停,公子围嘟囔:“双方仅一个照面,我们前茅全灭,这仗怎么打?”   楚康王倒是秉承了楚人的倔强,他扫视着一地的尸骸,咬牙切齿的回答:“我楚国埋头发展十多年了,这次我们全国的军队都来了,还有秦国军队协助,如今好不容易遇上了晋国人,他们才有一个军多一点的力量,如果‘不谷(楚王的自称)’因此退却了,我回去怎么向国人交代?”   楚将无语。   楚王看了看对面的晋国军营,命令伯州犁:“你去向赵武子致宣战词,顺便帮寡人窥探一下晋国人的军营。当年赵武子追击到先王车驾前,因为你的存在,他致词之后引军回避,你和赵武子有这一份情谊在,武子一定不会刁难你。”   伯州犁爽快的答应了,于是,楚王派伯州犁为正使,息桓为副使出使晋营,致开战词。   晋营中一片忙碌的景象,郑国军队作为辅助兵,正在军营边挖沟,伯州犁进入晋国军营的时候,一名郑国将领赶着几辆大车从营地深处走过来,招呼郑国士兵,神情很不乐意:“大家都过来领铁锹,晋国人这次发了三千把铁锹,并承诺战后这些铁锹用于支付郑国的劳力,你们几个把铁锹领回去,分给士兵们使用,注意别让士兵们损坏,战后上交一半给寡君(郑国国君),其余的则留在你们的家族。”   几名聚拢过来的郑国小领主伸长脖子望着这名将领身后的马车,一名小领主多嘴说:“似乎还有斧子,怎么不把斧子发下去?这些斧子是否也跟铁锹一样,准许我们保留一半?”   郑国将领噎了一下,嚅嗫的说:“这些都是金精斧,锋利异常,晋国人发给我们用来砍木桩,君上看了非常喜欢,打算自己全部留下。所以生怕你们损坏了……”   那名多嘴的郑国领主继续说:“晋人发给我们这些工具,恐怕是为了让我们尽快修缮好营地,如果不把斧子发下去,因此耽误了修建营地,晋国人会不高兴的。”   那名将领犹豫着不肯答应,过了一会儿,一名郑国人从营地深处跑出来,宣布:“国侨(子产)大人有令,命令把晋国人分发的工具全部发下去,不得私藏隐匿,营地必须在日落时分修建完善……”   那名郑国人继续宣布着关于工程懈怠的惩罚措施,伯州犁领着息桓继续往营地深处走。再往里头,伯州犁遇到了宋国士兵,宋国士兵正在心情愉快的唱歌,一边用长锯把木头锯成两米见长的树桩,一些士兵还用手锯将木桩锯出尖角。   这些宋国人劳动积极性很高,他们仿佛第一次接触锯子,因为新工具的神奇和高功效而兴奋不已,将锯子锯的飞快,还吟唱着快乐的伐木歌。   再往里走,轮到晋国的马军了,马军似乎都是贵族兵,他们已经脱去了甲胄,单独坐在小马扎上,用猪鬃做成的刷子兴奋的刷鞋,相互间高声交谈着:“听主上说,等侯晋捕捞了鲸鱼,以后我们刷鞋就轻松了,因为鲸鱼的脂肪熬成油,加上松烟,能织成黑油膏,用来刷皮靴,可以把皮靴擦得像镜子一样……”   这些贵族兵坐在小马扎上只管擦皮靴,在他们身后,许多奴隶打扮的人正忙碌的伺候他们的战马,这些奴隶光着头(指脑袋上没有戴冠帽)用长长的毛刷刷着马身上,还有些人围着一个火炉忙碌着,偶尔从火炉当中夹起一块弯曲的条形铁,放在铁毡上叮叮当当一阵敲打,然后将战马的蹄子举起来,拿弯形铁条比量了一番,又重复着刚才的动作。   伯州犁是晋国著名的智者,他稍稍一思索,便可以理解了:骑兵当然是贵族兵,一匹战马吃的豆粕、粮草,相当于二十个人的饭量,而一名骑兵不止要携带一匹战马,战马又是娇贵的动物,伺候它又是繁重的劳力,习惯握刀剑的高贵武士自然不愿意把时间耗费在这些琐事上,他们既然有足够的钱粮养的起战马,自然也能养的起几名仆兵。   再向里走,是懒散的晋国车士——这才是列国正规的武士。他们显露出的行为却与晋国一贯“好整以暇”的名声相反,只见他们乱糟糟挤成一团,把自己的战车与驷马丢给手下的奴隶,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玩着丢棒球游戏,人群中时不时发出叫好的声音,但这种游戏,也让车士的队列行不成行,列不成列……   息桓对这种晋国的贵族运动早有耳闻,他脚下稍作停顿,打算观赏一下精彩的比赛,伯州犁却脚下不停,眨眼间两人拉开了距离,息桓无奈,只得加快脚步,恋恋不舍的离开。 第二百二十二章 为华夏而战!   息桓对这种晋国的贵族运动早有耳闻,他脚下稍作停顿,打算观赏一下精彩的比赛,伯州犁却脚下不停,眨眼间两人拉开了距离,息桓无奈,只得加快脚步,恋恋不舍的离开。   再往里走,是还没来得及安置的晋国步兵,只见晋国步兵依旧排列着整齐的队形,盘腿坐在地上,他们身边竖立着半人多高的大背包,不时有军官喊走一队人马,这队被点名的士兵会站起身来,把身边那半人多高的大背包抡在肩上,双肩背起来,随着军官一队队的离开……晋国逃臣伯州犁明白,他们将被领到指定的宿营地区,开始安营扎寨。   息桓倒是好奇,他扫了一眼士兵的大肩包,很想知道包里装着什么东西,使背包鼓鼓囊囊,只见大肩包上上上下下缝了很多小口袋,小口袋也塞得满满当当,有水壶、有碗筷,这些东西都是统一规格的,所有的肩包都一模一样,肩包里塞得东西也大小完全相同,这种完全相似让息桓有点痴迷,连伯州犁也忍不住愣了一下,低声嘟囔:“如今的晋国,竟然已经发展到这种程度了吗?!”   伯州犁的感慨是有原因的,春秋时代,各种东西都是手工制作,手工做出来的东西没有两个是完全一样的,而大批一模一样的物品,意味着工业化了。楚国的使者就是被这种工业化产品而震撼,他们从来想象不到,几千人的队伍,他们随身携带的背包与水壶,竟能做到完全的一模一样。   来的人当中,纯粹的楚国人还在暗自震惊,他们震惊于晋国人对“好整以暇”的追求,竟然到了如此偏执的地步,连士兵的随身装备都刻板的要求这种令人发指的整齐。唯有伯州犁知道,这些变化不是“晋国化”,是“赵武化”。早听说赵武改变军制,开始由国家统一“授兵授甲”,连武器铠甲都要求统一规格,统一的由国家配发,没想到居然做到如此变态的地步。   “这支军队应该是武卫军”,伯州犁心里暗自琢磨:“听说国内建立了三个师的常备军,这三个师的士兵都由国家统一发放武器、统一训练模式……如此统一的军队,一定是武卫军了。”   伯州犁放慢了脚步,偷偷观察着这支春秋第一支职业化军队。当然,他们也是中国第一支职业化军队。   只见这三个师的士兵均身材高大,身上的肌肉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他们也带有晋国人天性中的那种刻板,比如盘腿坐在地上的士兵,没有被叫到的时候,他们就静静的坐在那里,连呼吸都是统一的悠长、均匀。而被点名到的士兵,他们会一言不发的站起身来,用整齐的动作拎起背包,背在肩上,迈着整齐的步伐随军官离开。   息桓低声嘟囔:“那个背包怕有三十斤重吧?”   伯州犁悄声回答:“不止,我看见背包后面闪烁的金属光芒,那大概就是向戎所说的板式金精甲,一身金精甲有十来斤重吧,所以这背包不止四十斤。”   息桓悄声问:“我们前茅遇到的就是这伙人吗?四十斤的背包抡在背上,这伙人轻松的像是背一只鸡鸭……如此强悍的体力,也难怪我们吃亏呢。”   伯州犁轻轻摇头:“前茅遭遇的不是这伙士兵,是骑军,这伙武卫军士兵是最神秘的,我听说赵武最早是把他们拉到黄河南岸,在面临齐国的领地内秘密训练的。曲沃之战当中,曾有部分武卫军被范匄调去攻城,但也有人说,留在国都附近的武卫军只是武卫军的预备师,真正的武卫军从没有踏入国都之内。   我不知道这群人赵武子是怎样训练出来的,但我听说赵武子最强调士兵体能,他自己所属的领主武装,每天都要坚持绕城跑步,至今依然每天训练不停,甚至大多数时候还要携带随身装备,进行徒步行军拉练——如果赵武子也用同样的方法训练武卫军,那么这伙武卫军轻松的背着行李走,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想必他们日常训练中,每天都有全副武装徒步行军的操练。士兵习惯了背包的重量,也就觉得轻松了。”   两人正说话间,赵武的中军大帐到了。   迎上这两人的是魏舒。   魏氏一族奋斗了几百年,魏舒是第二任担任正卿的魏氏家主,家族数百年的文化熏陶,不是赵武这位半路出家的山寨贵族所能比拟的,魏舒依据贵族礼节,中规中矩的迎接了两位楚国大夫,引领着他们走进军帐,而军帐里头,赵武的态度却很散漫,他正低着头跟宋国的左师向戎、郑国的正卿子产谈论着,楚国使者进入大帐后,他都没有起身迎接,只是随意的扫了一眼,而后继续与宋国、郑国正卿交流。   但两位他国正卿却不得不起身迎接,尤其是宋国的左师向戎。伯州犁逃亡楚国途中,曾经过了宋国,左师向戎与他有过交情,而且向戎的交游还不止这些,他开口问:“伯州犁,贵国的令尹子木怎么没来?以前我出使楚国的时候,曾经与子木结识,那时我只是一个蒙昧青年,而子木幼时就很杰出,我曾预言子木将来一定会登上令尹的位置,果不其然。”   向戎在亲热的招呼伯州犁,赵武依旧坐在自己的帅位上,用非常明显的动作翻了个白眼——向戎这个说法纯粹扯淡。   在楚国,不是身为人才就能当官的,当上官的楚国人。除非是“官二代”;能发财的楚国人除非是“富二代”;至于穷人,只能做“穷二代”、“穷三代”,以至于永远穷困下去……而且在楚国,谁能升官不是由其所具备的才能来衡量,是由他爸爸的能量来衡量的。如今的楚国,按照蔡国贤人声子的说法——纯粹是一个“比爹”的国度。如果某人他爸爸在政坛上顺风顺水,从没有就是墙头草所以从未站错队伍,那么他的儿子有可能在父亲的支持下从很高的起点出发,一步步在政坛迈进……   所以,向戎说他在子木很小的时候就感觉到对方能够当令尹,纯粹是拍马屁。   因为子木能不能当上令尹,也许他本人都不知道,也许他父亲都不知道……在一个纯粹奴隶制国度里,这一切完全取决于下一任大奴隶主、楚王能否喜爱他,或者干脆说:子木所在的政治集团,恰好运气好,其首领继承了楚王的位置,所以子木才有了继续发展的机遇。否则,这个幸运不会降临在他身上。   这些,都不是子木能决定的,也不是由子木的才能决定。   但此刻,向戎借着这番话,显露出与令尹子木亲密的关系,此番外交辞令一出,曾经“上下其手”的伯州犁立刻对向戎亲热了许多,他殷勤的与向戎交谈起来,完全不理睬坐在帅位上一声不吭的赵武。   被人无视了,但赵武丝毫没有觉悟,他依旧坐在位置上笑盈盈的看着伯州犁与向戎亲切交谈,表现的……仿佛这场面与他完全无关,他就是一个打酱油的,“围观”而已。   另一方面,赵武故意不出声招呼楚国使臣,伯州犁只好继续故意不瞥一眼这位晋国元帅,只顾与向戎高声交谈……他似乎把所有能搜刮的话题都已经谈完了,时间都过去一个多小时了,赵武依旧安静的坐在帅位上,继续“围观”,继续很有耐心的等待,等待二人谈话结束。   在一旁的郑国大臣子产也插不上话,他不停的扫着坐在帅位上的赵武,表情越来越不耐烦,不久之后,向戎也已经发觉了伯州犁的企图,他几次想终结谈话,但每次又被伯州犁重新扯起话题。   伯州犁渐渐感觉到话题难以寻找,此时,赵武似乎已经找见事做了,因为晋国的将帅们不停的走进来汇报,使得赵武结束了“围观”,他有了事做,开始详细的安排军营内的事务……嗯,身为大军元帅,将近十万人的衣食住行是很繁琐的,赵武真要有心打发无聊的时光,他会有很多事处理,而身为外交使臣,伯州犁只有一件事:与赵武交换外交辞令。   赵武处理公事,问的很详细,结果,越来越有把楚国使臣晾到一边的意思。   伯州犁看到自己的拖延政策没有取到预期效果,他稍作停顿,满头大汗的向戎马上找到机会,他后退一步,赶紧向赵武引荐:“这位是楚国大夫伯州犁……嗯,你们应该认识,昔日,伯州犁因为先元帅栾书……”   赵武淡淡的纠正:“不是栾书,是源于三郤的迫害,导致伯州犁出逃楚国……我们以前见过面!”   伯州犁得到这个话缝,赶紧拱手说:“昔日,鄢陵大战的时候,我曾在楚王面前陪伴,武子那时带领骑兵追击,我们曾在楚王面前见过一面。”   赵武攻击到楚王车驾面前,因为伯州犁的存在,赵武转身撤退——这件事谁都不欠谁的情,赵武当时虽然说得冠冕堂皇,说是看到伯州犁,想起了三郤的迫害,不忍贤人四处流浪,因此撤退。   但这事赵武与伯州犁都知道彼此的底细,赵武是因为当时养由基在场,他与养由基互相不知根底,谁都不敢悍然动手,因此彼此回避。   在这件事上,伯州犁不欠赵武的情,所以他谈论起这件事,仿佛在说今天的天气不错,语气淡淡的,不带丝毫感情。   赵武对伯州犁的语气也没有丝毫敬意——二十年过去了,伯州犁现在已经成为一位彻底的楚国人,为了在楚国的权势人物当中挣扎求生,他也放弃了许多原则,对于这样的人,赵武无所谓敬意,他只是淡淡的,用对待路人甲的表情点了点头,平静的说:“楚王要宣战吗?请致词吧。”   伯州犁愣了一下,马上清了清嗓门,开始滔滔不绝叙述晋楚两国的恩怨。   平心而论,伯州犁口才不错,他说的滔滔不绝,很多道理听起来令人深省,但可惜,鲁国人不在现场,所以这段精彩的演讲不会有人记录在历史上,以至于这片宣战词终将默默无闻。   既然彼此的宣战词说了等于没说,赵武当然采取无所谓的态度,他心不在焉的听着对方的陈述,漫不经心的处理着军中事务,等伯州犁说完之后,赵武懒洋洋的招呼士兵:“给我拿两团乱麻来。”   士兵们递过两团乱麻——军中携带乱麻是为了修补军械的,这团乱麻乱糟糟的,毫无头绪,使用的时候需要很费力的才能清理出一根根纤维,然后才能进行编织、织补……   赵武吩咐把一团乱麻递给伯州犁,另一团他拿在手里,随意端详一番,细声细气对伯州犁说:“大夫,你我各自分头把这团乱麻理出个头绪来,如何?”   伯州犁有点纳闷:“理清……乱麻?这是为什么?”   赵武回答:“晋楚两国的关系,譬如这团乱麻,你刚才也说得很精彩,但只是站在楚国的角度上,而我站在晋国的角度上,自然有一番另外的理由,不如你我分头将这团乱麻理出个头绪,以此决定谁的‘理顺(道理正确,指宣战理由站得住脚)’。”   伯州犁嘿嘿笑着:“不管怎样,晋楚之间休兵十多年了,这次是晋国的盟国、郑国首先进攻了楚国的盟国,所以首先挑起争端的是晋国,所以战争的祸源也在晋国,这一点无可置疑。”   作为当事人,子产咳嗽一声想插话,赵武摆手制止了子产,他轻声的反问:“那么,郑国为什么要进攻陈国?是否我们可以向前追溯一下,追溯到楚国趁我晋国专心对付齐国的时候,背后进攻我们的盟国郑国?”   伯州犁掂了掂手里的乱麻,嘲笑地说:“这么说起来,我们两国的关系真是这一团乱麻,说不清谁占理。”   赵武把乱麻扔在地上,站起身,细声细气的回答:“其实,我有一办法瞬间理清这团乱麻。”   伯州犁诧异的逼问:“世间还有这样神奇的事情?”   赵武二话不说,抽出腰刀,一刀砍在那团乱麻上。   赵武的力气大,在晋国贵族当中早有传闻,这一刀充分显示了赵武的神力,他一刀划过之后,整团乱麻被他彻彻底底的劈成两半,于是原本找不见头尾的乱麻,现在处处是断头。   伯州犁震惊的看着脚下:“什么意思?”   赵武的语气不紧不慢:“其实,有一个道理就仿佛一把快刀,一刀下去,可以理清晋楚之间所有的乱麻,这柄快刀就是昔日文公提出的‘尊王攘夷’——伯州犁,你曾为晋臣,知道什么叫炎黄,什么叫‘华夏’吗?   ‘中国有服章之美谓之华,有礼仪之大故称夏’;衣必精美,物必丰盛,人必礼学,国必利益,君臣必称吾国吾民,此才能是真正的华夏啊!在整个华夏只有一个王,这就是周天王,而楚国不过是南方蛮夷,妄自尊称为‘王’,凡我中原百姓,因这个理由,便与楚国不共戴天。   所以,楚王一日不去掉‘王’的尊号,不向周天王俯首称臣,那么我中原百姓就有当然的理由进攻楚国,楚国便是我们理所当然的仇人,我们攻击它属于国战,不需要任何理由。所以你刚才讲的那番道理,在‘华夏’这个旗帜下,一切都显得那么可笑。   恩怨?……晋楚两国有什么恩怨,我们是敌我关系,楚国加之于我们的只有危害,我们与楚国没有恩情!楚王的宣战词我们接受了,既然得不到贵国退兵的命令,敢烦大夫谓二三子:戒尔车乘,敬尔君事,诘朝将见(劳您费心转告贵国将领:准备好你们的战车,认真对待贵国国君交付的任务,咱们明天早晨战场上见)。”   赵武最后的话是宣战词的标准答问方式,他不纠缠细节,所以快刀斩乱麻第接受了宣战,反而让伯州犁刚才的滔滔不绝变成了一场滑稽的表演,连一旁的楚国副使息桓都羞得面红耳赤。而伯州犁身为晋国逃臣,神情就更狼狈了,于是,两人一起草草的行了个礼,再不敢说多余的话,转身告辞。   楚国使者出帐之后,子产拍手称快:“不错,精彩——‘在华夏的旗帜下,我们是楚国当然的敌人’,这番话说的慷慨激昂。有了这番话,楚国人今后说不出多余的宣战词了。”   向戎有点沮丧,他刚才与伯州犁提到与楚国令尹的交往,实际上他是想再来一次“弭兵大会”。   晋楚之间第一次“弭兵大会”就是由宋国做中间人,调停而成的。自那次大会之后,中原得享短暂的和平。如今天灾人祸不断,两个超级大国再次大大出手,令他们这些附庸国很为难,宋国地处晋楚交锋前线,迫切需要两个超级大国休战,以求得一个和平环境,所以向戎有了再次运作弭兵大会的意图——私下里,他把这个想法与子产交流了,郑国也因为频繁的战争而苦不堪言,于是子产对向戎的想法予以了热烈支持。   春秋时,人们的“国家”概念并不强,而自民国后,“国家”概念才引入中国,那时,人们才重新衡量以往的“朝代”概念……但现在,赵武一提“华夏国家”,子产的态度又松动了,后者心中似乎被满肚子的正义感所激荡,忘了原先的意图…… 第二百二十三章 古典式对攻战   春秋时代,人们的国家概念并不强烈,但按现代人观点看来,楚国不断的进攻周天王的封君,灭了周王朝属下一个又一个封国,这是对周国主权的侵犯,是无论如何不能容忍的。赵武按现代人的观念,第一次把与楚王的交战提升到国家民族概念,这杆大旗一举起来,郑国作为姬姓封国,他们无法拒绝这样的诱惑。   既然战争无可逃避,宋国与郑国只得打起全副精神,积极的参与到战争准备当中,这两国助战的兵少,在军事上帮不上什么大忙,只能在后勤工作上予以积极配合了,于是,两人立刻从国内招来更多的辅助役夫,积极帮助晋国士兵筹备粮食……当然,顺便也挣点晋国人的小钱。   第二天,太阳升起,南北两大集团间的战争拉开帷幕。   楚国人依托他们占领的小村寨排兵布阵,一队队楚军从村寨后方开出来,慢慢的进入战场——与此同时,距离楚军大约五里处,晋军也开始布设阵地。   楚王坐在小村口的一辆巢车上,看看左右,得意的说:“晋军这次来的统帅是赵武子,其实,寡人最担心赵武子的突击了,没想到赵武子竟然肯答应与寡人进行堂堂正正的交战,这次,伯州犁大夫功不可没啊。”   对面,晋军营地,魏舒也在问赵武相同的问题:“元帅,你带来的大多数是骑兵,骑兵行动快速,灵活机动,所以我们的长项在于突击,元帅为什么肯放弃我们的长项,要与楚国人硬碰硬的进行正面交战,要知道,楚军可是数倍于我?!”   赵武子没有登上巢车,他坐在由战车改装成的低矮指挥台上,右手是顶盔冠甲的魏舒,左手是郑国与宋国正卿。此时,晋国各旅指挥官已完成战前祈祷,正依次向赵武告辞,赵武一边接受这些人的告别,一边对魏舒回答:“这全是因为楚国人古怪的性格——楚人生性浪漫,浪漫的人是不甘心屈服的!即使他们本身失败了,他们也不甘心这种失败。   综合以往我们与楚国交战的历史,凡是我们使用阴谋诡计打败了楚国人,楚国人会反击的很快,而且屡败屡战,屡战屡败的来骚扰我们,以此显示自己的不甘心——这是一个不肯认输的民族。唯有当我们在正面战场上,堂堂正正的击败楚军时,他们才能安稳一代人的时间,才甘心在一代人的时间内,一边舔着自己的伤势,一边筹备下次战斗。   我们现在国内天灾不断,需要一二十年的和平日子,来修身养息。我们没法在这期间一边战斗,一边恢复生机。所以,渴望正面交战的是我们而不是楚军——我们唯有硬碰硬的正面击败了楚军,他们才能老老实实的给我们一二十年和平的时光。   楚军人多,并不可怕,我们的兵器占优势,我们的训练占优势,我们是铁器时代的军队,而楚军还停留在青铜器时代……没错,我们这次来得人少,但若是这样都能打败楚军,楚国人会败的心甘情愿,这样,他们才能老老实实的待在南方,直到下一代年轻人成长起来,才有胆量与我们重新战斗……”   子产插话:“说得不错啊,吴国人屡屡战胜了楚国,连养由基都被吴国人击杀,但因为楚国人觉得吴国人是用阴谋诡计战胜了他们,总是觉得不服气、不甘心,一有机会就要重新进攻吴国。而城濮之战、邲之战、鄢陵之战,我们都是堂堂正正击败了楚军,楚军果然随后安稳了许多年——我们需要他们心服口服!”   赵武反驳说:“鄢陵之战不是堂堂正正击败楚军的,是楚王胆怯了,中途离开了战场,所以楚国人觉得很羞辱,其后又断断续续骚扰了我们很多年,所以这场战斗,我要楚王败得心服口服。”   楚军阵营,楚王观看着晋国人举行战前祈祷,而后有条不紊地调遣军队,排兵布阵——回到队伍中的旅级指挥官带领晋军,在距离楚军五里处立住了脚步,让楚王很纳闷,他转头问伯州犁:“以往的战斗,两军列阵不过相距一里,彼此从不超过两里路,这样,一通战鼓响过之后,一个冲锋双方就能够交手战斗,怎么,这次晋军距离我们五里路开始停步了,伯州犁,你看,我们楚军是否需要推进上去,把双方阵线的距离缩短?”   伯州犁扭脸看看伍举,伍举连忙解释:“这大概是赵武子研究出来的新式战法……我听说赵武子最近开始重视‘胡服骑射’,这次他带来的士兵中,有大部分时骑兵,我想,骑兵奔驰之前,需要小跑一段距离热热身,这段距离大概是让骑兵奔跑的。”   伯州犁瞬间做出判断:“推进上去,让我们楚军推进上去。我听说,在战场上,凡是敌人想做到的,我们应该尽量破坏,只有这样才能把握胜机。赵武子既然想拉开两军阵线的距离,我们就不能让他实现这个愿望——把军队逼上去,缩小阵线间距,对我楚国军队的冲锋有利。”   楚王立刻明白了,他挥手命令子强:“把前茅推进上去,尽量让他们逼近晋军。”   子强带领的前茅是新挑选的,原先的前茅军因为伤亡惨重,不得不从军中挑选一部分精锐填补空缺。不过这样一来,楚军的前茅倒是锐气正盛,听到楚王的招呼,他们毫不犹豫的离开本军大阵,向前推进过去。   随后,楚王毫不犹豫的命令左军、右军尾随行动,接着,他不甘心的命令“中权”军(中军)也跟着向前推进……等到中军开始移动时,两军的前锋已经交手了。   楚国前茅军装备着新的战车,牵引战车的是军中挑选出来的壮牛与健马,随着军中的鼓声,前茅军尽力模仿晋军的不慌不忙,稳住阵型向前推进。   这伙楚军刚刚脱离楚军大阵,晋军从本阵里推出了一些小木车,这些小木车有四个轮子,但轮子很低矮,车架之上架着巨大的床弩,每架床弩有五人操作,其中一人疯狂的转动着摇柄,只听一阵吱吱的响声,床弩慢慢的张开弦,另外四人则忙碌着从床弩身后的架子车上取下巨大的箭杆,有条不紊的安放在弩架上。   所有的这些设备都是划时代的,晋军推出的床弩带了棘轮装置,棘齿咬合使得床弩的弓弦一寸寸张开,运送巨型弩杆的是独轮鸡公车,而那些弩矢实际上也是一种划时代的武器,它可以被称为“弩枪”。   楚军继续向前推进,晋军的弩车排列成三层,每层弩弓扬起一定的角度,鳞次栉比。巨大的弩矢架在弩杆上,金属的枪尖打磨的非常锋利,一队队晋国军官随着鼓点排列在每彻行的队首,他们手里举起了五色小旗,慢慢的吆喝着:“预备——”   指挥台上,赵武轻轻的点点头,军司马祈午举起一面黑色小旗,司号鼓起了腮帮子,吹出一声嘹亮的号角,在号角的伴奏中,祈午将黑色小旗举过头顶,奋力摇动。与此同时,指挥弩车的晋国军官望见中军的动作,果断挥下了小旗,扯着嗓子吼:“射!”   床弩发出的射击声余音渺渺,赵武在高台上微微一笑,这时颤巍巍的弓弦释放声仿佛让他回到了《帝国时代》的游戏当中,你还别说,《帝国时代》那款游戏,模仿的床弩射击声还真是很像。   然而,战场上的情景却不像赵武脑海中想象的那么诗情画意,巨大的弩枪飞到半空中,像秃鹫一样狠狠的扎下去,床弩巨大的冲击力带给弩枪难以想象的势能,它们呼啸着扎进楚军的队列里,毫不犹豫的刺穿楚军的身体,将他们像串糖葫芦一样钉在地上……   每一杆弩枪飞过去,楚军的阵营都开了一条血胡同,弩枪所过的通道内,楚军士兵被清零。   一杆弩枪飞舞着扎到一辆战车上,枪头深深的扎进车辕,枪杆带着惯性继续向前飞,楚军战车被枪杆的甩尾动作,掀的翘了起来,战车上的甲士手舞足蹈的想恢复战车的平衡,没想到他们的挣扎反而加剧了战车的颠簸。   只听“轰隆隆”一声,楚军战车整个翻转过来,车右飞舞到空中,御戎甲士铠甲沉重,他来不及向战车正将那样敏捷跳车,被翻到的车倒扣在车下,整个腰骨砸断,发出凄厉的惨叫。   晋军弩车实行的“三段击”,每排弩车数量不多,但胜在弩枪连绵不断,这种连绵不断的压力让楚军发狂,谁都不知道下一杆弩枪射向哪里,谁都不知道下一拨袭击的倒霉蛋是谁,于是楚军尽力躲在盾牌之后,他们吧身体缩成一团,彼此靠拢起来,借助同伴的支持以逃避恐惧。   然而,楚军的阵型越厚实,越造成重大的伤亡,弩车发射的弩箭几乎没有一个落空,虽然因为楚军阵式紧密,弩枪不再飞行很远的距离,但每一枪过去,都有收获。   一杆弩枪像捅破一层薄纸一样戳穿楚军手上的盾牌,将盾牌后的楚兵扎透,这名楚兵长声惨叫着滚倒在地,后面的楚兵连忙捡起了他手上残破的盾牌,遮挡在自己身前,并拼命向后挤……   能够被称为“名列前茅”是一件很荣耀的事情,但这同时也说明,前茅人数并不多。   楚军的前茅都是国中佼佼者,是在与吴国战争中表现的英勇善战,故此特地被选拔出来的,但吴国生产力落后,他们的青铜文明还是晋国特意扶持起来的。吴国人也自主的研发出了弩,吴国的弩出现的比晋国还早,但楚军从来没有想到弩弓还能这么用,把弩弓无限放大,放大到了人力无法举起来,只能安放在架子车上。这种新式武器初次亮相,就让楚国人深深的感受到了它的犀利。   床弩射击并不频繁,射出的弩箭也并不多,但谁叫楚军队形密集,所有射出的弩箭几乎都没有落空,顶着巨大的弩枪,楚军艰难前进,越走,队伍所在的方阵越小,越走,队形越加密集。   前茅军不愧英勇善战之名,即使这么重大的伤亡,他们仍然在艰难挺进。但对面的赵武已经不耐烦了,他又命令祈午挥起了另一面旗帜,紧接着,弩车的空隙中,一队队弩弓手填充进去,他们盘腿坐在地上,开始用双腿吃力拉开手中的弩弓,专门伺候他们的奴隶替他们安放好弩箭,随着军鼓中,指挥官下令:“放!”   嗡的一声,仿佛一群苍蝇凭空而起,它们像闻到腐臭味一样飞舞到半空,争先恐后的向楚军前茅扑去,紧接着是一阵雨打芭蕉的淅沥声。楚军的阵营像是被锋利的苹果刀削了一刀一样,立刻削去了一层。   楚军的指挥官身上插满了箭,鲜血顺着铠甲的缝隙向外喷涌,战鼓已经残破,左骖(左边驾驶战车的战马)被射倒在地,右骖受伤正在拼命挣扎,但中间两匹驾车的牛已经倒落,战车的车轮压上了牛的尸体,任右骖使出吃奶的力气疯狂的蹦跳,战车却不能移动分毫。   楚军将领在战车上扯着沙哑的声音命令:“捡起盾牌,捡起盾牌,继续前进。”   楚国的中军上来了,子强看到这副惨状,他远远的冲前茅军喊:“前茅们,你们已经尽力了,撤下去吧,轮到我们接手了。”   正说着,晋军阵地里再次发出一声“嗡”的响声,他们重新上好了弩弓,再度射击。   又一阵爆豆似的响声响过之后,大地一片沉寂。   前茅全灭。   最英勇的前茅军士兵,此时倒落的距离离晋国前哨尚有半箭之地。   按照规则,这是第一通战鼓的间歇,双方士兵会暂时休战,清理阵亡士兵的尸骸,以便平整土地,让战车继续冲锋。   楚军没打算遵守战场礼仪,他们想不到晋国人能遵守战场礼仪,然而,赵武子却偏偏遵守了战场礼仪,这通箭射完之后,赵武命令军队后撤,腾出射界,以便楚军整理好冲锋通道。   对面的楚康王虽然哀伤,但他很不解:“晋军的反应为什么这么快?他们调遣军队如此快捷,难道是出于长久以来的战术素养?”   伯州犁这次回答的很快:“旗帜与盔缨!我刚才观察了,晋国中军第一次挥舞的是一面黑色旗帜,第二次挥舞的旗帜很怪异,它半黑半白,这面旗帜有两块布缝成,底下是黑色的,上面则纯白。我注意观察了一下,第一波车弩兵头上戴的盔缨像猪鬃一样,直愣愣的乍起,它们被染成纯黑色。第二波弓弩手头上的盔缨像旗帜一样,根部是黑色的,上半部则是白色的。   我注意观察了一下,晋国的军队头上都戴着盔缨,盔缨虽然颜色驳杂,但整体说来分为五种颜色,黑、红、黄、蓝、绿,其中既有纯色的盔缨,也有两种颜色掺杂在一起的。根据我的观察推断,弩兵似乎是以黑色盔缨为基调,其中夹杂黑白。而骑兵则以红色盔缨为基调,有红白的,还有红白红的三色盔缨。   赵武子的中军是纯蓝色的盔缨,还有三个师的军队以黄色为基调,那大约是晋国的武卫军。至于魏氏的军队,他们的盔缨是绿色的,赵武子一定是在指挥台山,通过挥舞不同的旗帜,派遣不同的军队出战,这样一来,他调遣军队无需传令兵口头传递命令,所以速度格外快。”   楚康王咂了咂嘴,细细品味一下,说:“五色盔缨指挥五支军队,以白色为相间色,分隔不同的军队,这法子好啊,以后我们也按照这种法子调整军队。”   楚康王说得意犹未尽,伍举在一旁补充:“不错,如今战争的规模越来越大,几十万人分布在数十里的宽大阵面上,如果事事都要派人通知,那么会出现战场延误,用五色旗帜指挥五种军队,将帅在指挥台上不用挪动半步,就可以指挥千军万马……”   伍举不知道,真实的历史上,就是他的孙子伍子胥将五色旗指挥体系带到了吴国,使得吴兵陡然爆发出凶悍的战斗力,攻陷了楚国都城郢都……   楚国人正感慨着,战场清理完了,楚国前茅军攻击不克,开始由中军上场了,楚康王还在纳闷:“怎么晋国人这次那么好说话,任由我们清理冲锋通道。”   不用他的谋臣回答,晋国人用行动回答了——赵武子军中开出来了三支部队,他们的服装整齐的令人牙痒痒,一色的板式胸甲,一手持着形状类似墨鱼瓢的梭形皮盾,另一手持着四米长的长戟,头上的盔缨随着他们的走动颤巍巍的、骄傲的摇摆着,楚康王数着他们头上的盔缨,嘴里念叨:“纯黄色、黄白间隔色、黄白黄间隔色——似乎是三个师的队伍,头上戴着三种盔缨。”   晋国中军指挥台上,大旗在疯狂飞舞,鼓点敲出进攻的信号,军中号角嘹亮,令人听了热血沸腾,楚康王一下明白了:“赵武是要跟我们打对攻,所以他才容忍我们清理冲锋通道,因为这通道他也要用。” 第二百二十四章 魏氏的贵族风度   其实,一通鼓的间歇,允许敌我双方整理战场,并收敛尸骸,这同时也是为敌对双方再度调兵遣将留下了充足的时间。   在楚国人收拾战场的时候,赵武决定将弩兵后撤,将武卫军三个师调向前方,而楚军由于忙着清理进攻通道,结果,通道刚一清理完毕,晋国人先发制人,沿着这条清理好的进攻通道冲了上来。   晋国人排出的阵型很奇怪,一般在战争中,战车是位于阵列最前方的,春秋人依靠战车强大的防护能力,来撕开敌军的防守阵线,这就是所谓的“正攻法”,但赵武排出的阵线当中,第一排全是长戟兵,如今这些长戟兵已经放下了面具,浑身上下,只见到胸前那锃亮的,没有一点花纹装饰的胸甲,这道胸甲绵延成线,整个晋国的攻击方阵仿佛从悬崖上奔泻而下的金属浪潮一样,带着巨大的嘶鸣向楚军冲击而去。   楚王有点慌神了,他赶紧问左右:“秦国人呢,听说秦军素来凶悍,秦军能替寡人挡这一阵?”   公子围躬身回答:“秦国人一直坠在我们后面,我已经再三催促,但他们不肯与我们并肩列阵。”   楚康王发出了他的疑问:“赵武子这排的什么阵型?怎么战车摆在后方。”   楚王不知道,赵武把战车摆在后方,是因为赵氏的军队中,战车的功能现在已经退化成单纯的指挥车。赵武走的是精兵路线,每名士兵都强悍的如同过去的武士,而战车上的军官也就成了指挥官,其车右负责瞭望中军的旗号变换,并把信号通知给战车主将,御戎则负责专职操控战车,传达主将命令到下级单位,而战车主将(车士)则负责协调麾下的各攻击单位,贯彻上级将领的命令,带领自己所属的士兵协同战斗。   这样的变革是为了更好的发挥团队战斗的力量。   如此一来,赵武的军队逐渐有了近代化军队的雏形,指挥起来更加协调,并且更具有战场主动性。   说话的功夫,晋军攻到了,楚军不甘示弱,迎了上去……唯一遗憾的是,楚军本来也打算接着发动攻击,所以他们的阵线前方没有调集防守用的屯车,而屯车移动缓慢,这会儿调集也来不及了。唯有以攻对攻才能遏制晋人的攻势——所以楚军经过初始的慌乱之后,楚王尽发左右,命令中军全体压上去,迎战武卫军三个师。   两军的阵线接近了,双方的广车上,指挥官吹响了含在嘴里的铜哨,头“彻”的晋国士兵高高举起盾牌,发一声喊,将盾牌尾部的尖端狠狠的扎在地上,而后快速在盾牌边架起了长枪——顿时,晋军的第一“彻”形成了一道盾墙。   这盾牌不是垂直于地面的,它们稍稍向后倾斜,以便士兵能用肩部顶住盾牌的上端。   这道盾墙阵刚刚布设完毕,第一彻的晋国长戟兵双手持着长戟,穿过盾牌边缘——是的,双手。这些长戟士没有持盾牌,他们手里的长戟更长,接近五米。随着一声呐喊,长戟士们挺戟刺出,与楚军前锋的战车上的甲士们格斗起来,与此同时,楚军战车上,车右手持弓箭,开始张弓远射。   “嗖”的一声,一箭射出,被楚军车右瞄准的晋国士兵丝毫没有受射击的影响,他继续挺着长矛气势汹汹的刺了过来——就在他抬起右脚的时候,那杆箭像闪电一样落在对方胸甲上,只听“铛”的一声,箭头跳了起来,弹落在地。   眨眼之间,楚军车右连续射出三箭来,便是养由基在此,也要竖起大拇指称赞一句:“好快的箭!”   这三箭只有一箭奏效了,那一箭顺着晋军的甲缝,射入对方肩膀部位、没有铠甲防护的上臂上,那名晋国人大声惨叫,松开了受伤的那只胳膊,同时用腋下夹着长戟,用另一只完好的胳膊奋力将长戟刺出。   楚军战车上,车士的情况很不好,他的铠甲沉重,站在战车上挪不动身子,挥砍出的戈,拨拉不开夹在盾牌缝隙间的晋人长戟,当他正在反复努力间,晋人每组盾牌边缘跳出几名手持长戟的晋国士兵,他们的长戟如同一排枪林一般,冲战车上的甲士刺出。这名甲士左挡右遮,好不容易挑开对方刺来的长戟,紧接着他感到背后一阵剧痛……   “怎么背后中刺?”,满头雾水的楚国甲士奋力扭身,这才发觉,刚才在激烈的战斗中,他不知不觉扭转了半个身子,将后背亮给了另一组、从盾牌缝里窜出的晋国长戟士。   晋国长戟士似乎是两组士兵对付一辆楚国战车,遇到凶悍的楚军将领,晋国人似乎调用了三四组士兵进行围杀……随着楚国头彻战车的倾覆,“轰”的一声,晋国头彻的盾墙如雪崩一样散开,紧跟着跳出来的是手持战刀与盾牌的格斗兵。他们当中也夹杂着三两个弩手、以及零星的长戟士。   晋国的头彻开始突击,在士兵的交替掩护下,长戟士们先是奋力杀进楚军阵营,等接触到楚军第二旅的战车队伍时,晋军的鼓号一变,这队士兵重新立起盾墙,在楚军第二旅前方团团围拢起来,形成一个形如刺猬的大圆球,隔绝了楚军第二线旅队与第三线旅队的联系。   紧接着,晋军弩兵在盾牌缝隙里露出头来,他们频频向外射击,狙击楚军第三线军队的靠拢,而长戟兵则不停的从盾牌缝隙里吞吐着他们的长戟——这队士兵的存在隔绝了楚军第二线旅队的战车进攻,在这团刺猬的身后,晋国人排山倒海涌至,将失去战车保护的楚军第线旅队分隔开来,如同割草一样的屠戮着。   鼓声在变,晋军的阵线继续向前推动,此时此刻,晋人的鼓点似乎带着音乐的旋律,晋军士兵仿佛在战场是起舞翩翩。他们极富韵律的忽走忽停,把整个战场变成了舞场,进行表演——这时,楚军第二线旅队已遭遇重大伤亡,在晋军接连涌至的长戟士面前,失去速度的战车成了宰杀的对象。   眨眼间,第二旅的战车全灭。   紧接着,舞蹈的晋军向第三线旅队进攻了。   这次,晋军的进攻方式变了——似乎由于士兵们体力消耗了许多,不好再维持猛打猛冲的态势,所以晋人的进攻节奏慢了许多,战场上的乐章仿佛进行到舒缓的慢板:长戟士们随着鼓点,有秩序地用长戟勾住楚军的战车,先让楚军战车不能移动,而后,后队的弓弩手上前,进行精准的点对点射杀。   这种进攻节奏,需要的是精确的冷酷,而不是激情四射。晋军士兵此刻就像一位技艺高超的屠夫,慢悠悠徘徊在待宰的羔羊身旁,傲慢地琢磨着如何从羔羊身上下刀子。他们一一辆战车为一个攻击群,仔细地选择着自己的牺牲品,一旦做出选择,士兵们会像一群秃鹫一样轰然而上,先慢条斯理地隔绝开其他楚军,将自己选择的目标孤立起来,然后带着极度的冷漠,有条不紊地宰割自己的牺牲……   楚军很英勇,第三阵线的甲士们,很多人身上插满了箭杆,仍然在高呼酣斗。他们的坚持使得战争节奏变的不可忍受,一名晋军格斗士不耐烦了,他一个纵蹦,跳上楚军战车,奋力挥刀砍下。   楚军战车上的甲士慌忙收回了长戟,捏住戟杆中央,把长戟当作短兵刃,奋力格击着晋人的砍刺。只听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仿佛在打铁,晋军格斗士在眨眼之间连砍三击,楚军甲士接连挡下了前两击,但第三击后,青铜制的戈矛挡不住这般摧残,被格斗士一刀砍断,随即,对方的战刀继续向前,带着一股风扑入甲士怀中……   这名晋军的动作立刻引起一片效仿,稍倾,楚军第三阵线,全灭。   楚康王连连抽冷气,这时,他已经把身边的兵全派出去了,楚军虽然人多势众,战场上,他们似乎将晋军三个师、约一万多人全部包裹在其中,但这三个师的凶悍远远超出楚王的预料——开战前,任他怎么高看晋人的凶悍,都猜不到:仅仅一通鼓、晋军的一次扑击,便像捅穿一层纸一样,将他三个战线全部击穿。   屠杀还在继续,晋军的凶悍也震撼了楚军,在晋军前进的锋线上,楚军士兵竭力回避,他们想绕到晋军的两翼,但晋军两翼更加锋利,一些体力过剩的晋国武士跳跃不停,楚军战车上的弓手捕捉不到他们的身影,而晋军长戟士则与楚军的战戟手纠缠在一起,不过晋国人显得更有组织性,在军官的指挥下,他们十人如一人,整齐的突刺、收枪、再突刺、再收枪。   如果说刚开始的进攻,晋军突击到楚军第三战线的时候,这队晋军似乎有魏氏士兵的风采,但现在那一排排如山一样刺出的枪林,让楚军看不懂了,在这一排排的枪林面前,楚军连连后退,长戟手走过的地面,血液流淌成小河,尸骸铺满地面,见不到一丝土壤的黑色。   楚军左右翼发动了,楚王不打算过日子了,他连“后劲军(殿后军)”也调动上来了,打算围杀这三个师的武卫军。   楚军刚上来的时候,人多势众,战局似乎稍稍向楚军倾斜,但武卫军的锋锐让楚军始料不到,凡是被他们攻击到的楚兵纷纷回避了他们的攻击正面,紧接着,随着避战的楚兵越来越多,恐惧像瘟疫一样传染——浪漫多情的楚国人不擅打苦战的习性发作了,楚军士气急剧跌落,晋军的攻击前锋已经可以望见楚王的车驾了。   “是时候了!”赵武在指挥台上站起身来,冲祈午摆手:“骑兵出动吧。”   向戎与子产看得目瞪口呆,他们万万料不到晋军如此凶悍,面对人多势众的楚军毫不犹豫的打起了对攻战,现在,赵氏、魏氏的领主武装还没有出动,胜利的女神似乎已经向晋国人撩起了裙角。   魏舒急了,晋国人现在还有一半兵力没有动手,刚开始交锋,床弩兵是赵氏的,弓弩手是韩氏的,赵武身边还有魏氏的一个师,以及赵武的亲卫一个师,素来被认为是“晋国第一武装”的魏氏来战场上一趟,不能光看戏。   魏舒跳起来,坚决的请求:“昔日,我魏氏先祖(魏锜)曾经攻击到楚王车驾前,射瞎了楚王一只眼睛,可惜没能取得更大的战果,今日楚王又在我军面前,请元帅允许我魏舒仿效先祖,发动攻击。”   魏舒做出请求的时候,赵氏部族骑兵师已经出动了,两个旅的轻骑自左侧攻出,斜斜的绕过楚军的阵营,意图很明显的打算扑向楚王的车驾;另三个旅的重甲骑兵则直扑鏖战的战场,准备帮助武卫军进行正面突破。   赵武站起身来,看了看楚国的阵营,用马鞭一指楚军无意中留出的一道缝隙,命令魏舒:“看到了没有,楚军想拦截骑兵,无意中抽走的士兵在那里……,在那里……,与我军的衔接部位出现了一条兵力空当。这是条稀疏通道,带着你的人,给我沿那条通道突进,不要理敌军的纠缠,直接攻击楚王的车驾。”   战争进行到这里,赵武已经把全部兵力压上去了,他手中只剩下宋国与郑国各五十辆兵车,以及亲卫军一个师的兵力。如果现在还不能动摇楚王的阵营,那他只有亲自挥刀上阵了。   此刻,楚王身边也只剩下自己的护卫军了。   楚王的护卫军分为两部,一部称为“左广”,一部称为“右广”,左、右两广一个负责白班值守,一个负责夜班,但此刻全军都陷入鏖战,左、右两广不得不一起上阵,原本白天执勤的左广倒是精神振作,右广的人则频频打着哈欠,他们有点心不在焉的看着前方的鏖战,内心忐忑。   战场上,浪漫的楚国人在格斗时常常发出声声呐喊,而刻板的晋国人则埋着头,一声不吭的专心杀戮。如今呐喊声越来越有气无力,越来越应付差事,越来越零乱,为此,楚王忧心忡忡,他回首望着伯州犁与公子围,问:“寡人是否需要亲自上阵?现在让左右两广加入战事,你们看如何?”   话音刚落,一队晋兵突然从楚军的缝隙中窜了出来,为首的魏舒催动着战车,高声呐喊:“楚王看箭。”   楚王的车右闻声跳了起来,他用身体挡在楚王面前……随即,他的嗓子发出咯咯的叫声,楚王只觉得一团温热的液体溅到他的脸上,他伸手一擦,那只手被殷红的鲜血染满。   魏舒的箭术不亚于他的爷爷魏锜,这一箭虽然没有射瞎楚王的眼睛,却射死了楚王的车右。   楚王的车右也是国中著名的神箭手,历代楚王都喜欢挑选国内射艺最高强的武士,作为自己的护卫。可怜这名车右,他曾在与吴国的大战上大放异彩,这是初次与中原国家交锋,还没来得及发出一箭,就被魏舒的偷袭射死,以至于原本可以在历史上留下名姓,现在只能默默无闻。   魏舒这一箭是无耻的偷袭。   他先射箭后打招呼,违背了贵族礼仪。但魏舒太想超越自己的爷爷了,再加上如今春秋末世的风气越来越浓,昔日的春秋战场规则,如今遵守的人越来越少,所以魏舒才会这么做。   但魏舒毕竟还是贵族,他这一箭射完后,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连忙收起了弓,躬身向楚王行礼:“晋国外臣魏舒致意楚王:楚国攻击我们的盟国宋国郑国,使我南方边境日夜惊恐不安,外臣受命披甲持戈,前来迎候楚王,与楚王会猎于萧鱼,请楚王身边二三子拿起武器来,恳请大王扶着车辕木,观看我与二三子相戏。”   魏舒这话的意思是说:您是大王,身份尊贵,我一箭射不死你,所以我承认你有神灵保佑,不敢再冒犯王权。但是,我带兵攻击到这里,不能空手而回……接下来的战斗跟你楚王没关系了,你只管坐在战车上,悠悠闲闲的观看我与你的部下战斗,我胜利了,请你跟着我返回晋国;如果我失败了,咱什么话也别说,自然有人会替我报仇。   不等楚王吩咐,公子围催动战车,迎上了魏舒,两人相战两个回合,魏舒一戟砍断了公子围的戟尖……   这回合过后,魏舒没有回车,他远远的兜了个圈子,停住了战车,对公子围吆喝:“你的武器不行,才使自己败亡。但我魏舒不愿占你这个便宜,你只管回去更换武器,我在这里等着你再战。”   魏舒说的这话充满了英雄气概,听上去格外有贵族气质——但实际上,他在撒无赖。   楚军人多,魏舒通过两军的缝隙攻击到楚王面前,如果他把楚王逼急了,也就等于把楚国人逼急了,狗急跳墙的楚军拼起命来,他带领的这一个师,才几千人的队伍,再能打,也会被楚国人海淹没。所以魏舒要用话语套牢公子围。   这里是楚军的心脏,是楚国王旗所在,纠缠住这伙楚军,要求他们按照春秋礼仪“致师”,等于瘫痪了楚军的指挥中心,拖得越久,对晋国人越有利,所以魏舒说得慷慨激昂,说的充满正义感,说的让楚国公子围忘记了其它,也学着中原礼仪冲魏舒拱手:“将军太勇猛了,得到将军格外照顾,不敢辜负你的恩情,请允许我回去更换武器,与你再接再砺战斗!” 第二百二十五章 逃跑的艺术   公子围回车后,楚王亲自迎接,他摘下随身的佩剑,又亲手从自己的战车上挑选了一把品相最好的战戟,亲手递给公子围,郑重叮咛:“弟弟,这把戟与这把佩剑都是风胡子亲手锻造,剑名为龙渊,剑色青青,观其状,如登高山,如临深渊……哦,如果连风胡子锻造的武器也比不上晋国人,那么这场仗就没法打了。”   风胡子是楚国著名铸剑师,他铸造了一把青铜剑,名为龙渊(也有记载说龙渊为铁剑),另外铸造了两把铁剑——这是历史上第一次有楚国铁剑的记载。而另两把铁剑就是著名的泰阿(太阿)剑、工布剑。太阿后来成了秦王佩剑,荆轲刺秦王时,秦王就是用太阿剑砍断了荆轲的腿……   龙渊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青铜剑,传说这还是一柄仙家宝剑,拥有它的人等于在修仙修道路上有了捷径……然而,青铜器虽好,却不是稍稍努力一下就能战胜铁器的,或许,顶尖的青铜器是能战胜某家烂菜刀的,但魏舒手中的武器也不是凡品,乃是赵氏出产的共析钢剑中的精品——于是,公子围再战,两柄“仙家利器”眨眼间毁灭在魏舒手上。   这次魏舒不打算放过公子围了,他砍断公子围武器之后,立刻驱动战车追逐着公子围,打算活捉对方——因为此时,晋国的骑兵已经在周围冒头了,魏舒的牵制任务已经完成,他便撕下了虚情假意的贵族风度。   楚军将领子骈见状,急忙对楚王说:“事情紧急了,晋人已经突进到我军左右,他们的骑兵快捷,我们来不及调动兵力救援,甚至来不及逃命了,臣请大王脱下身上的铠甲,领着左广暂且撤入村中,我穿着大王的铠甲坐在车上,冒充大王,或许能够瞒过晋国人眼睛。”   楚王二话不说,爽快地脱下身上的铠甲与子骈交换,临走时,他依依不舍的承诺:“子骈放心,你若不幸遇难,寡人一定照顾好你的后代。”   楚国王旗依旧在屹立,但王旗周围多了一些晋军的旗帜,晋军的盔缨汇集成一片跳动的海洋,他们左右驰骋着,像驱赶受惊的小鸡一样驱赶着楚军。有了晋国骑兵的帮手,魏氏士兵也撕下了虚伪的贵族礼貌,凶神恶煞地转身,对着留在战场上的右广反复冲击、蹂躏。   首先发现王旗遭围攻的楚军大将息桓大声惊叫:“不好,大王陷入危机,我得回去救援。”   子强大声招呼:“息桓,不要管后面,我们被晋国人粘住了,你一旦率先后撤,必将引起全军崩溃。大王身边还有左右两广,尚能支撑,你一旦后撤,全军崩溃后,大王就更危险了。”   息桓摇头:“我不能坐视大王受到攻击而不去救援,你只管继续战斗,救援大王的事情交给我吧。”   于是,息桓引军撤退。   楚军将领子盂见到这种状况,也叹了口气:“我不能坐视大王受到围攻,请让我学习息桓吧。”   连续两名贵族引领着他们的领主武装后撤,本来就三心二意的楚军立刻陷入崩溃。当时,楚军将领子捷正在冲锋,听闻消息后也想增援楚王,但他的战车急切间调不过头来,车轮陷入一片血洼中,车身失去平衡,虽然御戎与车右都跳下来奋力推动车辕,战车却丝毫难以移动。   一名路过的晋国军官看着这群贵族上上下下折腾,看不过去了,站在旁边好心的提醒:“你们几个楚国笨蛋,就不会把战马解下来,套在车后面,反向牵引战车,等战车走出泥泞之后,再调转车辕吗?”   几名楚国贵族得到晋国军官提醒,恍然大悟,他们赶紧解下战马,如法炮制……期间,那名晋国官员一副好心肠的频频询问:“要帮忙吗?战马够不够力?”   子捷将车辕调转,然后把战马重新套上了战车,等子捷上了战车,坐好,他冲那名晋国军官扑哧一笑,说:“没想到晋国人对逃跑也这么在行?!”   那名晋国军官大怒,这才想起了与楚国人的敌我关系,他一边叫嚷着:“胡说,我明明是看到你们蠢笨,连战车都不会摆弄,才特意提醒的……我一片好心……别跑,做我的俘虏吧。”   子捷动作快,那名晋国军官吆喝当中,他已经催动战车,窜入楚国逃跑的人丛当中——此刻,楚军人头涌涌,全是后脑勺冲着晋军的人。   兵败如山倒,而且这次兵败,是楚军有史以来第一次成建制、全面崩溃。   以前楚国兵败,还保留着部分建制,至少能够保证楚王全身撤退,但这次兵败,楚王身边连个认识人都找不见。   刚开始,楚王逃进村落里,想依仗村落的地形进行防守,并重新整理军队,再度投入战场与晋国人交手,然而,不一会儿,村寨后方已经出现了晋国骑兵的活动,惊慌失措的楚军见到他们后方出现敌军,以为他们已经被包围了,便顾不得坚守,顾不得楚王声嘶力竭的招呼,迈开脚步向更南方逃窜……   原本楚军后撤的时候,几大贵族还保留着自己的领主武装,但被乱兵一冲,他们也与部下失散了,某些性格坚韧的楚国贵族还想竭力约束部下……紧接着,这些贵族也发现了在他们后方的晋国骑兵。于是,他们的努力彻底无效。   这是楚国人第一次与成建制的骑兵交手,在他们的理念当中,追击战不应该这样打——因为通常战车的速度有限,而且深受道路的限制导致可选择的行进路线不多,一所以,往常的追击战模式是:撤退方节节抵抗,追击方步步逼近,双方都在争夺有限道路的通行权。等到道路实在被废弃物资填塞,追击便终止了!   所以,一看到自己后方出现大股骑兵,楚军将领第一个念头是:我们被包围了!晋军已经突击到我们后面了,我们被遗弃在战场上,用来迟滞追兵的行动……   随着这个念头的出现,接踵而来的战场行为则充分体现了个人一贯的性格:有的人执着的召集自己的家丁家将,一边竭力摆脱晋军的纠缠,一边战斗着进入村落,反复确认楚王的踪迹,打算保护楚王逃脱。但可惜楚王也不是傻子,见到自己身后出现骑兵,他压根没有在村子里停留……   也有些人忠诚度不够,见到这种情况,压根不管楚王的存在了,只顾带着自己的领主武装向国内逃跑——这些人的盲动加剧了战场混乱,放大了战场恐慌,一队队楚军在他们的影响下开始纷纷离溃,四散逃生……后者,更进一步加剧了领主贵族的恐慌。   于是,战场乱了套。   晋国骑兵的反复冲击,让混乱不可遏止。偶尔有一小队楚军集结在一起,没等他们商量出行进路线,一队骑兵呼啸而至,他们枪刺刀砍,眨眼间冲散了顽抗的人。而在这些人与晋人缠斗的时候,楚军的奔逃仍在继续,无数楚军路过这场战斗的时候,头也不朝这里扭一下,一心往自己家里狂奔。   或许他们在想:我跑不过晋人的骑兵,只要跑过你们这些人就行了。   这时候,魏舒表现出他的贵族风度,他刚才撒赖拖住了楚王,现在魏氏的军队离楚王最接近,而且紧紧贴着楚王不断攻击——这时,为了回报楚王对他展现的贵族礼仪,魏舒接连数次冲击到楚王车驾前,又鞠躬告退。   魏舒很贵族,但他的反复冲击使得楚王集结不起来抵抗力量,使得楚军的溃散不可逆转。   当然,魏舒的存在也保护了楚王不被他人俘虏——魏舒是贵族,他不愿意侵害楚王,是展示自己尊重“王权”的态度,但赵氏骑兵却没那么多顾忌,如果让他们冲到楚王车驾前,把楚王俘虏了那是楚王的幸运,那样,楚王好歹能留下一条性命,等他被献俘给赵武后,赵武,估计也不好意思翻脸杀死一位君王。   可是,按照戎狄骑兵平常的表现,就怕他们不知深浅,见到这样一位大将装束的人物出现在战场上,一拥而上刀剑齐下将楚王分尸……   魏舒缠着楚王不放,是在向其他人表明:这位是我的战利品。按照战场规矩,既然魏舒认定这是他的战利品,恪于军纪与战场潜规则,其他人便不好过来抢夺——于是,在这场儿戏般的追追逃逃中,楚王无暇组织军队抵抗,魏舒也霸住了楚王的车驾,使得别人不能横加伤害。   日暮时分,楚军退到了萧鱼军寨。原本楚王还指望背后的秦军能稍加抵抗,让楚军得以整理队伍,没想到秦军根本不敢与赵武朝面,接到楚军战败的消息,秦军调转车辕,连照面都不给直接回国了。以至于整个战斗过程中,赵武压根就没有感觉到秦军的存在。   当夜,楚王在萧鱼营寨深沟高垒——而赵军这次突击的太快,后续部队跟不上来,傍晚时分,他们马力用尽之后,也开始与楚军拉开了距离……在他们反复突进扯出的包围圈中,三万多名楚军成了战俘,楚军大将子捷也在其中。   楚军败退之后,赵武也拔营前进,他一边招呼尾随在身后的、晋国自愿参战的武士们上前,协助晋军收拢俘虏,一边催促宋国与郑国调遣自己的军队加入战场。对此,宋、郑两国爽快的答应了,如今胜败已定,宋、郑两国加入胜利方,自然心甘情愿。   第二天,楚王继续在萧鱼休整,白天的时候,陆陆续续有零星的楚国溃军汇集到楚国的王旗之下,到了中午时分,子强带着一股最大的武装到了,见到楚王安然无恙,子强嚎啕大哭:“大王,我昨天在野地里四处寻找大王的车驾,黑夜里到处是打着火把的赵氏骑兵,不得已,我们在野地里睡了一觉,天蒙蒙亮的时候又四处寻找。   我听说晋人已经缴获了大王的车驾,以及全部仪仗与旌下(王旗),我以为再见不到大王了……呜呜呜呜。”   稍停,楚将子盂也出现了,他带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我听说息桓已经战死,我亲眼看见他在村落口抵抗晋国的突击,见到我的时候他要求我尽快寻找到大王,而他将为我们尽量争取撤退时间……我告辞后不久,听到了晋军的欢呼声,有逃窜的士兵告诉我,息桓战死于赵氏家将武清的手中。”   楚王刚才还在安慰子强,这一刻他悲伤的嚎啕大哭:“上天惩罚寡人,寡人不幸,打了楚国百年难遇的一场败仗。”   楚王说这是“楚军百年难遇的一场败仗”,是有原因的——这个时间,后方的赵武一边向前推进,一边听人汇报战果:“竟然俘虏了楚国大夫七人,楚国公族十一人!”   魏舒浑身颤抖,大声的响应:“辉煌的大胜,难以想象的大胜!我们只用了六个师的兵力,就击败了楚国全国的军力。而且我们还数次逼迫楚王……这种胜利,晋国以前不曾享受到。”   赵武慢悠悠回答:“这是一场王对卿的战争;是一场华夏对蛮夷的战争;也是一场军功授爵制下,新兴武士阶层对‘官二代’的战争。这一仗过后,楚国,再也不是霸业争夺战中的主角……最多,只是一名旁观者。旁观者的名字,永远写不上记分牌。”   魏舒赵武二人正感慨着,子产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结结巴巴的请求:“元帅,我郑国请求立刻攻击陈国。”   赵武愣了一下,眼一眨,马上问:“陈国发生了什么变故?”   子产也没有隐瞒,他喘着粗气,结结巴巴的说:“陈国国人暴动,执政庆虎,庆寅被杀,国君出逃。”   闻风而来的向戎舔了舔嘴唇,羡慕的说:“我怎么没遇到这样的好事,陈国历来与楚国通婚,即使百姓也心向着楚国,这才导致陈国背叛了我晋国阵营,然而,我怎么也没想到,大敌当前了,陈国国人反而闹起了内乱?”   子产喘匀了气,回答:“正是因为大敌当前,所以陈国执政庆虎,庆寅强征国人服役,修建、加固国都的城墙,因为工期紧,庆氏非常紧张,筑城的时候,夯土的夹板不慎脱落了,监督筑城的庆氏于是杀国人泄愤,引发国人不满,继而产生了暴动。”   “国人”也就是“自由民”,换句话说是“纳税人”,他们向贵族交纳税收,按规矩应该得到领主的庇护,而不用自己承担军役。   这次庆氏是打着“国家危亡”的旗号,要求陈国纳税人额外的“无私奉献”,无偿劳动以帮助君主加固国都的城墙。大战临头,本该享受领主保护的自由民们在纳税之后还要无止境地无偿劳动,本来就满肚子不满。而在修筑过程中不小心出了事故,庆氏不去追究事故原因,反而认为那些“无私奉献”的人存心疏忽,如此行为该属于“卖国”。于是,庆氏打着诛杀“卖国贼”的旗号大肆杀戮本国纳税人,以掩饰他心中的恐慌,也顺带恐吓那些愤愤不平者。   没想到,陈国百姓心里都很恐慌,庆氏的火上浇油引起了“广场效应”——人们生怕自己的行为与别人不同。   大多数国人们认为,既然这些人不能保护他们,那么,就让能够保护他们的人,过来收他们的税。于是,叛乱的陈国人杀了自己的执政,驱逐了国君——《春秋》记载的“国人暴动”开始了。   此刻陈国像一颗熟了的桃子,就等人去采摘。一旦晋国联军挟大胜之威前往,按事先约定,这颗桃子就属于郑国了,也难怪向戎充满了羡慕。   反观宋国,他们的攻击对象蔡国,也是楚国的坚定盟友,但如今蔡国的兵力没有受到丝毫损伤,以宋国的力量要想攻下一个三等国家,还是有点吃力的,与郑国的轻松一比较,向戎嫉妒的要流口水。   赵武在沉吟,魏舒不满的抱怨:“所有的战利品中,楚国才是最丰厚的一块沃土。如今楚军并没退走,我们着急的分兵,恐怕不妥当吧?郑国人还是等我们逼退了楚军,再考虑攻击陈国的事情。”   子产连忙辩解:“那到时,什么都晚了……陈国国君虽然出逃,但陈国的公室还完好,万一陈国人重新从公室里推举一名公子继承君位,那么陈国就有了主心骨,继续攻打这个国家,就会伤亡很大。”   赵武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所以我们要尽快攻克陈国的武昌城,以便我们面临楚国增援的时候,将士们有一个立锥之地……我决定了:我军主力配合郑国攻打陈国,那么蔡国方面,请宋国一力承担。”   向戎皱了皱眉:“传说秦军也到了战场,按脚程推算,秦国人应该刚刚撤入蔡国,敝国独立应付蔡国倒不成问题,但如果秦国人也插手蔡国,那问题就大了。”   赵武想了想,回答:“既然这样,我就派骑兵师随你前往蔡国,不过,我的骑兵师非常宝贵,不能用来攻城,如果遇到硬仗,请一定事先通知我,得到我的许可才准使用骑兵师。”   宋国要求晋国人帮忙,也就是指望能狐假虎威一番,晋国人肯出一个骑兵师,向戎已经超出预料了,他赶紧答应下来:“我宋国战车五百乘已经准备好了,只等‘伯国’一声令下,请放心,攻城掠地的事情,我们绝不用晋国插手。” 第二百二十六章 楚王好细腰   赵武答应借出骑兵师,魏舒在旁边心痛的直使眼色。刚才那场战斗中,骑兵追击的威力他已经看到了,在接下来追杀楚王的过程中,晋国本身也需要骑兵的参与。如果赵武把骑兵师全部借出去,那晋国本身就无法扩大战果了。   赵武对魏舒质疑的眼色视若无睹,等向戎兴高采烈的告辞,赵武转身悠闲地向魏舒解释:“这伙戎狄人虽然在我部下很久了,但他们的部族习性终难改变。在对楚国的战斗中,我能约束他们,让他们没有大肆劫掠,但这些人压抑的越久,火气越大。现在宋国要去蔡国战斗,宋国人胜利了,我晋国却一无所获,对我晋国有什么益处,不如变废为宝,让这些戎狄人去蔡国撒撒野,祸害一下蔡国,也好消磨一点火气。”   魏舒嘟囔:“我倒不是责备元帅用骑兵师支援宋国,只是我们追击楚国,还需要使用骑兵的力量。”   赵武摆了摆手:“我的近卫师还没有出动,现在,轮到他们去热热身了。”   赵武的近卫师是晋国另一支常备军力量,这支部队几乎等于晋国最大领主的常备武装,精悍程度不亚于武卫军,而装备精良程度则有过之而无不及……于是,楚王在第二天一早就领教了他们的厉害,先是近卫师堵到营门口,阻止楚军出营活动,而后这伙人肆无忌惮的派出两个旅,围绕着楚军的军营四处搜捕外出未归的楚兵。   得到这个消息的楚王大怒,他目视左右,愤怒的说:“晋国人已经堵到寡人的家门口闹事了,但他们人并不多,谁为寡人去驱赶这些人?”   公子围轻声提醒:“大王,我军逃跑的时候,战车多数遗失,营中剩下的,多是些丢失武器的溃兵……”   楚王最不喜欢听“逃跑”这两个字,他梗着脖子,坚持说:“我楚国的荣誉不容践踏!如今只是小股晋军骚扰,如果我们置之不理的话,等晋人大部队来了,我们又该怎么样?难道要躲起来不见人吗?如果是这样,寡人耻于回国了。”   子强站了起来,他一捶胸膛,神色激愤的说:“既然这样,请让我为大王开路。”   楚王坐在军营里,倾听营门口的动静,刚开始,子强领兵出去的时候,楚军军鼓大作,喊杀声震天,但过了一会儿,喊杀声渐渐停息,楚王伸着脖子企盼说:“子强应该替寡人击退晋国人了吧?”   话音刚落,几名楚国军官抬着浑身是血的子强返回,汇报:“大王,前茅军全体阵亡,公子强身受重伤。”   楚王关切的看了看昏迷当中的公子强,无力的摆了摆手。公子围紧接着站起身来,慷慨激昂:“请大王把左广调拨给我,我当为王兄打开一条通路。”   楚王无力地点滴点头,放公子围领军出战。这次,楚军的喊杀声比刚才更加嘹亮,鼓声如同山崩,但眨眼间,公子围带箭而回,沮丧的汇报:“我军出战,刚开始很顺利,晋人退却二里地以回避我军气势,但突然之间,我们左右两翼冒出了两个旅的骑兵,拦腰袭击……多亏将士奋勇,否则,我今日不能回来见王兄了。”   楚王嗖的站起身来,拔出了腰中宝剑,胡乱挥舞着,面红耳赤的说:“罢了罢了,既然用小部分兵力无法战胜他们,那就全军出击,目标:南方的武昌。”   楚王这是要求楚军全体向后,攻击后退。   楚军拼命了,晋国人倒不纠缠,他们不远不近的尾随着楚军,每当楚军打算安营扎寨,骑兵便呼啸而至,用马蹄踏翻他们的饭锅,挥舞着长矛捣毁他们的灶台,等筋疲力竭的楚军好不容易组织起一点点抵抗力量,晋国人却转身逃走……但等楚军重新生灶,晋国人又来了。   立脚不住的楚国人节节后退,他们沿途无法吃饭、无法休息,无法喘息——这时,郑国的军队与赵武并肩攻入了陈国。   进入陈国的土地,赵武深切的感受到“毛遂自荐”里的毛遂对孟尝君所说的话:“你播种的是仁义,必将收获仁义。”   多年前,赵武在陈国散布了一圈恩情,虽然他当时的举动怀有浓厚的目的性,但这次,陈国百姓用“恩义”来回报他——没有一座城市对赵武关闭大门,当兵临城下的晋军亮出了赵氏旗帜后,陈国人便争先恐后的打开大门,迎接赵武进入城内。   于是,晋郑联军一路高歌猛进,他们路上耽搁的时间也就是吃饭睡觉消耗的工夫,等赵武抵达武昌的时候,刚刚赶到武昌城不久的楚王,被暴动的国人闭门不纳,眼见得赵武主力追上来,楚王不得不渡过汝河,前往顿国安置——他前脚过河,后脚,陈国国人向赵武敞开了城门。   进入这座他亲手修建的城市,赵武心里颇有点“我胡汉三又回来了”的心境,他左顾右盼,懒洋洋的感受着陈国百姓的欢迎,倒让一旁的子产成了陪衬。   如今的武昌城跟赵武刚建造完成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最早建立的武昌城部分,现在成了新武昌的内城。当初那座石头筑成的堡垒之外,陈国国君又修建了三层城郭,新加修的三重郭一层比一层厚实,一层比一层雄伟,赵武穿过了一个又一个门洞,禁不住感慨:“陈国才多少人口,几年的时间,陈国修了这么多重城郭,也难怪陈国的国人要暴动了。”   子产不屑一顾:“我们郑国上次攻入陈国国都的时候,基本没遇什么抵抗,所以也基本无伤亡。陈国国君这次修补的,就是被我郑国损坏的城郭吧,如此短的时间内反复让人无偿服役,也难怪其国人不堪忍受了。”   子产说到攻城,倒是提醒了赵武,后者斜着眼睛看向这位比他更年轻的正卿,不怀好意的问:“我记得,当郑国还是我晋国的敌人的时候,我曾在郑国丢弃了一批攻城器械,郑国人大约因此学会了制作攻城车吧。”   子产也不隐瞒:“昔日武子留下的攻城车,经我郑国匠人拆解之后,绘制了相应的图谱,我郑国在攻击陈国的时候,确实使用了一些攻城设备。”   赵武笑着问:“那些设备怎么样?”   子产老实的回答:“挺好使的,当时,我们用楼车压制了城头守军,用羊角掘(土)车抵近城墙,士卒在羊角车内挖掘城墙,效率很高的,陈国的城墙就是因此被我们挖的残破不堪。”   赵武话接的很快:“那么,攻击顿国还需要郑国的工匠帮忙:我需要郑国做出一千具投石车,五百具楼车,一百具冲车。”   子产稍稍犹豫一下,但考虑到有赵武这位匠器大师指点,郑国工匠的制作水平能提高很大一截,哪怕因此消耗了一些物资,也算值了所以,他低头答应:“谨遵元帅命令!”   稍停,子产被赵武刚才的话吓了一跳,他这才回味过来:“元帅,你打算攻击顿国?”   赵武点头:“这次我们把战线推进到汝河北岸,但如果我们想守住汝河北岸的地盘,那么,攻击就是最好的防御。楚军现在败了,他们已经站不住脚了,我们打过汝河去,在汝河南岸建立前哨基地,这样才能更好的保护北岸军事势力的存在。”   子产皱了皱眉头:“那样的话,这场战争就旷日持久了。”   赵武微微一笑,回答:“我这次带的主要是常备兵,他们没有服役期限的限制,能够旷日持久的战斗。   昔日我岳父(智罂)曾献策‘三军疲楚’,使得楚人最终无力与我国争霸。如今时代变了,有了常备军的存在,我们的军队无需往返折腾,我们可以依靠连绵不断的、长久的战争来拖垮敌人……你放心,郑国与宋国的军队,我并不要求他们参战,你们只要替我做好后勤工作就行了。”   稍停,赵武叫过魏舒:“魏氏的家族武装需要轮换了,我听说中行吴已经从齐国回国,你带领军队押送战利品回去,然后命令中行吴带援兵赶到,我将汇合中行吴,继续攻击楚王。”   这一场战争,战利品实在太多了,其中不光是抓获的楚军俘虏。按规定,晋国还将得到陈、蔡两国至少四分之一的人口,那些自发跟随晋国大军来到南方的中小领主们,因此个个眉开眼笑……这些人回国后,又纷传赵武取得大胜,于是,那些没参战的中小领主立刻行动起来,使得中行吴马上汇集起一个整编军的军力,浩浩荡荡带着补给物资南下。   赵武送走魏舒之后,被子产请进陈国的宫城——也是过去的武昌“武城”,子产态度殷切,小心的说:“寡君听到陈国攻陷的消息,带着援军亲自来了,元帅这几天暂且歇在宫城,等寡君到了,愿意与元帅共饮。”   武昌武城里,原先城中心的高大土台上,层层叠叠修了很多木质建筑,原先赵武栽种的草坪与藤萝倒没有除尽,陈国国君还特地将土台的楼阁油漆成淡绿色,结果整个土台变成一座郁郁葱葱的“建筑山”,雕梁画柱的,在远处一看,仿佛是《阿凡达》里的悬空岛,可爱的让人心神沉醉。   赵武站在土台的台阶边深呼吸,嗅了嗅草木的芬芳,他摇着头,叹息说:“看来,我们原先的协议失效了。在原先的协议中,武昌城将重新成为我军的军事堡垒,但现在看来,陈国国君已经把它修建的像一座花园城市,我们再拿这座城市做军事堡垒,就有点奢侈,也太不合适——况且,这里毕竟已经是个内城了,它外围还有很大的城郭,我们驻扎在内城里,外郭的人做什么事都不方便……我们也不方便啊!”   子产嘿嘿一笑:“寡君说,这次为了奖赏元帅的功劳,愿意割让三分之一陈国的领土给元帅,以酬谢元帅的功劳。”   赵武连忙拱手辞让。   经过这么多年的锻炼,他的动作中规中矩,俨然是一个资深春秋贵族了,他充满贵族气质的推让:“这不符合规矩,郑国如果想献俘于我们,或者想割让领土于我国,应该向我们的国君割让,而我赵武带领国家的军队来救援郑国,怎能私下里接受郑国的礼物呢?”   子产态度变的很快,让人深度怀疑他刚才所说的话是否诚心诚意:“武子既然推辞,那么请允许我们把三分之一的土地献给晋国。”   这是走形式——战前,双方已经商定了陈国三分之一的土地归晋国,子产这么一说,晋国本该公平分享的战利品成了郑国的赠予。   不过,这样也好,如此一来,晋国获得这片土地的合法性就更加冠冕堂皇了——在春秋时代,最讲究“名正言顺”。   赵武转过身去,背朝着武昌城内的宫殿山,继续自己的话题:“这里曾是陈国国君居住的地方,虽然它过去也曾是晋军南线的指挥部,那时我确实在山上住过,但现在它既然成了陈国国君的宫城,我再住进去不合适,子产,请帮我寻找另外的居住所。”   子产马上以主人的身份领着赵武向城外走,他边走边笑着说:“武子可曾听说一个传闻,听说楚王喜欢腰肢纤细的美女,为此,楚国的宫女都不吃饭,常常饿死。”   子产突然说起风花雪月的事情,赵武也曾听说过“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的诗词,没想到这个典故来自于被他打败的楚康王。他笑着接过话题:“我还听说,齐国新任的国君喜欢宽大的袖子,绚丽的衣服,结果齐国国都之内,人人都穿上了宽大的袖子,这就叫‘上有所好’,下面的人只能追逐这种喜好,并以此当作‘时尚’。”   子产悲天悯人的总结说:“所以,上位者一定要控制自己的爱好啊。”   赵武听出这话似乎对他有规劝的意思,他喜欢整洁的屋子,华丽的建筑,花园式的庭院,这些来自于现代社会的爱好,似乎与春秋的生产力不相符合,子产莫非是规劝赵武要保持俭朴……但这关子产什么事?   果然,子产话题一转:“这次楚王逃的匆忙,把车驾都丢弃了,你们晋军只顾得追逐楚王,我们郑国军队在后面收拾战场的时候,发觉了一批伺候楚王的宫女。   我郑国感谢晋国的帮助,这些宫女留着也无用,请让我们献给武子吧,听说武子子嗣单薄,但这么多年来没有增添姬妾……再说,你家的院子足够大了,也能容纳下这群歌伎了。”   据说,军中禁止女子出现的努力,前后花了数百年时间。战国时代,先有名将吴起杀光了随军的妇女以振作士兵的势气,后来,到了西汉时代,飞将军李广也做过相同的事情。从李广之后,中国的军队当中,再也不接纳妇女。但在春秋时代,楚王带着宫女上阵了,看来不算什么。   “细腰啊”,赵武笑了起来:“楚王的审美观念倒是跟我有点相似,都喜欢纤细的女子……好吧,这份礼物我接受了。”   稍停,赵武两眼无神的在那里遐想:根据进化理论,需求决定进化方向。楚王好细腰,这说明楚国非常富足,大多数妇女都吃得很胖,腰粗的跟水桶一样,所以节食减肥反而成了稀缺资源,使得楚王引以为美。   看来,近年来楚国虽然战争不断,但国内似乎很安定,以至于尚武的风气没有波及到女子。论起来,楚国在生活富足方面似乎比我们晋国还强,我们虽然号称是“百年霸主”,但我们四面都是敌人,屡屡有被人侵略的历史。而反观楚国,这么多年来,貌似只有它灭别人的份儿,至于说“遭遇如侵”,大约还要算那次方城之战,才是楚国百余年来唯一一次遭受“入侵”。   所以,综合以上各种因素,楚国的妇女看来生活很安逸,大多数人都矮壮矮壮的,只是不知,这群细腰美女是否像现代江南女子一样娇柔、妩媚……   子产说的那群楚国宫女属于郑国的战利品,被郑国国君随身携带着。等郑国国君拖拖拉拉的到了,赵武为他举行了隆重的入城式,随后,郑国国君毫不客气的住进了陈国国君的宫城,并在宫城举行盛大的宴会,酒至半酣,郑国执政子产频频示意郑国国君,在赵武干渴的目光催促下,郑国国君醉意朦胧的举起酒杯,向赵武祝酒:“陈国国君的生活真是快乐啊,住这么美的房子,寡人以前想象不出,这宫城还能修建出如此风格,真是开了眼界……”   子产冷冰冰的提醒:“所以陈国国君被他的国人驱逐了。”   郑国国君连忙举起酒杯遮掩脸部,等他放下酒杯,开始把话题转移到正路上:“听说武子愿意献出武昌城,并让晋国的军队另外找地方安置,那么这座城市寡人就愧领了,我郑国愿意发动民夫,在武昌城边替晋国再修一座‘武城’,修建当中还需要什么,武子尽管提。寡人愿意满足武子的任何条件。” 第二百二十七章 比哀伤还要哀伤的事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郑国国君开口了,赵武想了想,回答:“等我晋国的援军到了,我还需要郑国继续协助我们进攻汝河南岸。”   郑国国君频频点头:“好说,武子这那里是向寡人索要报酬,明明是为我们郑国继续分忧,我郑国当然愿意继续出兵,再说,我们以前不过派了五十辆兵车参战,这次进攻陈国则动用了国内新动员的兵力,新兵们离服役期结束还长着呢,晋国尽管使用他们。”   紧接着,郑国国君再次举杯,为晋平公祝酒——虽然这位国君不在场,但郑国国君礼节尽到了:“晋国这次允许我们吞并陈国,使我郑国得以壮大,我们愿意献出一套乐师班子,以及一整套钟鼎乐器……另外,元帅诚心帮助我郑国,寡人俘获的少许楚国的宫女,也应当是元帅的战利品,恳请元帅笑纳。”   郑国国君话音刚落,十余名腰肢纤细的楚国宫女像风摆杨柳一样走了上来,她们清秀白净的面颊,在满场武士卿大夫灼灼目光的注视下,忽然生出层层晕红,颇有桃花之绚丽。赵武一时不禁看的呆住了,不知不觉中的,她们婀娜多姿的向赵武鞠躬,莺莺燕燕的说着话,那些话似乎是吉祥祝祷词……她们说的话,赵武完全听不懂。   历来,列国当中,楚国的语言是最难懂的。因为楚国的文字是虫鸟篆,所以楚国的语言也被称为“鸟语”,这种语言韵律独特,有着音乐版的节奏,平常说话就像唱歌——按照春秋人的理解,这种语言最适合说情话,以及在床上呻吟……   据说西汉时代,汉武帝非常喜欢听“鸟语”,但可惜经过秦国的严厉统治,再加上秦末战乱导致人口巨量减少,南方的项羽军团被汉高祖严厉镇压过无数次,导致懂得纯正楚韵楚腔的人非常罕见了,汉武帝张榜求贤,举国才找出一名博士来,他懂得正宗楚腔,汉武帝特地去聆听了对方用楚腔朗读《论语》,而后,仿佛现代人看完一场史诗大片一样,浑身舒泰的返回宫中……   由此可见楚国的腔调多么富有音乐的感染力。   那些语音仿佛黄莺婉转,仿佛空谷传音,飘飘渺渺的,让赵武骨头都酥了,他扫视着楚国宫女,挑了其中个子最高挑的那位,伸出指头勾了勾,然后指点着身边的座位,要求对方坐在身边,再然后,他恬不知耻的说:“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用,足够了。”   赵武只挑了一名美女,在场的郑国正卿直竖大拇指,猛夸赵武高风亮节——其实他们早已经流了一地的口水。   而赵武不要其他宫女,也就是剩下的“弱水”,郑国人也就不客气了。随着音乐的开始,郑国人立刻把剩下的美女瓜分殆尽……   当初,陈国国君逃的慌乱,他连乐器都丢弃了,如今这套乐器以及乐师班子,都成了晋国的战利品,那些乐师倒是愿意跟随赵武,因为他们早就听说赵城是艺术之都,里面各类风格的音乐汇集,简直令人流连忘返——古代交通不便,很多乐师都是盲人,而且是国君的从属家奴,如今能够跟随赵武前往赵城交流一番,对他们来说是难得的机会,所以这些人演奏起来很尽心,唯恐“音乐之城”的城主听出错误,指责他们几句,那他们就没了面子。   陈国的音乐虽然不如郑国,但陈国属于南方集团,南方集团的音乐跟郑国的音乐完全不同,郑国公卿大夫听的很入神,情绪已经完全融入到音乐之中……唯有赵武新得美女,显得心不在焉,他拉起身边宫女的小手,捏了捏,感觉软绵绵的,不像干惯粗活的人,十根白里透红的手指一张一合,嫩白的指尖饱满圆润,指甲盖闪烁着完美的晶亮光泽,那手指躲闪着,似乎想要躲过赵武手指的缠绕,但又妤像要将赵武的手牵得更紧。   赵武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楚国姑娘回答的是一串鸟语,赵武失望的摇摇头:“你难道不会晋语?”   这年头,霸主国晋国语言是国际间正式的外交语言,但一个宫中妇女,学晋国语言干什么?难道她想替楚国办外交?   赵武叹了口气:“这不是鸡同鸭讲?”   虽然鸡同鸭讲,但赵武的兴致很高,他近乎自言自语的唠叨:“眼看快入冬了,南方的气温就是温暖啊,在我们晋国,现在恐怕要下雪了;在这里,居然穿不住厚衣服……回头等我们的战船造好了,我领你去河上看风景。”   此刻,楚王军营,楚康王正懊恼的质问国内派来的使者:“怎么会没有援军呢?国内的军队到哪里去了?”   使者在楚康王的怒火下缩了缩身子,小心的回答:“吴国的季札带着晋国远嫁的公主回到了国内,余祭大婚之后,似乎觉得应该对晋国做出表示,因此吴国的攻势更猛了,据说吴国制作了巨大的战船,并驾驶着战船频频骚扰我沿海地区,令尹子木大人穷于应付,国内实在抽不出兵来,所以令尹让我转告大王:愿赌服输,我们楚国这一场仗已经败了,请大王回国重整旗鼓,三五年后,我们再战晋国。”   楚康王跺脚叹气:“寡人当初带着一千五百乘战车离开国内,雄心百倍想战胜晋军,结果……如今剩余的战车不足三百乘,连郑国这样的小国都敢轻视我们,居然率五百乘战车,单独向我的军营逼近(指郑国攻击陈国,逼退楚王的事),这是奇耻大辱啊。”   楚康王捶着胸膛,嚎啕大哭起来:“奇耻大辱,不谷(楚王的自谦词,类似中原的‘孤’与‘寡人’)简直无法去见列祖列宗,不讨回这个场面来,寡人怎么好意思回国,所以你回去告诉令尹,无论如何给寡人再添一点兵力,寡人要与晋人决死一战。”   楚国使者无奈,勉强起身答应:“臣当竭力游说令尹。”   使臣回到国内后,把楚康王的话转告令尹子木,令尹子木仿佛一夜间苍老了很多,他哆哆嗦嗦的摸索到桌案,拿起一份竹简,没等打开又放下,而后反复在竹简里寻找,仿佛想从竹简堆中寻找出楚王需要的兵力:“哪有兵力啊?吴国最近被我们杀了一个君王,现在吴国上下已经疯了,他们的进攻日夜不断,我如果从南线抽调兵力,哪怕只抽调一个旅,我们楚国南部就休想平静了。   除了南线,我们其他方向的兵力都已抽调空了——大王带走的可是一千五百乘兵力,这又不是一千五百根麦苗,一天就啃完了,一千五百辆战车损失了,让我到哪里再去搜刮青壮?”   使者逼迫说:“再想想,令尹,你再想想,大王见了我嚎啕大哭,羞愧的不敢回国,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怎能不增援大王呢?”   子木跳了起来,在地上转了个圈子,忽然眼前一亮,他冲到桌案上,翻检了几份竹简,欲言又止:“这不行,这太骇人听闻了,这个先例绝不能由我开始。”   信使催促说:“我们楚国的君位流浪在外,只等国内的人救援了,大王不回,楚国的苍生怎么办?”   子木在地上转了几个圈,一咬牙,下定了狠心:“我有一个办法,咱们楚国国内健壮的妇女不少,武库里还有富余的铠甲,我打算征集足够数量的妇女,与剩余的壮丁混编在一起,发给他们铠甲与武器,让他们前去救援大王。   不过,这件事太过于惊世骇俗,而且晋国是虎狼之国,大王想要依靠这支军队与晋国正面交战,恐怕不行,但如果我们仿效范匄攻击齐国时的举动,命令援兵虚张声势,遍插旗帜,扬起烟尘……或许能够吓走晋国人。”   使者想了想,小心的问:“如果吓不走晋国军队呢?”   令尹子木接下来的话让信使气了个仰倒:“我猜也吓不走赵武子!毕竟赵武子不是齐庄公,他从小在战场上长大,哪会像齐庄公那样色厉内荏,外强中干……如果吓不倒赵武子,就请大王排兵布阵,耀武扬威一番,而后引军徐徐撤退。   只要大王在排兵布阵的时候,赵武子不敢迎战,那么大王的面子也挽回了——请你务必告诉大王,赵武子非常狡诈,我军的虚实隐瞒不了多久,请他在援军到达当日就向赵武子展示军威,而后,第二天便考虑撤退。   这事一点不能耽误,切忌切忌。”   信使不放心的再问:“如果大王排兵布阵的时候,吓不倒赵武子怎么办?”   子木的回答简直让信使绝望了:“我猜也吓不倒赵武子!赵武子虽然性格和顺,但骨子里却喜欢蔑视一切,当初他敢率领一千‘单骑走马’追击先王,说明此人胆子大的没有边儿,我军如果过度挑衅,没准会激发赵武子的凶性——如果赵武子争锋相对,也拉出军队来排列阵势,请大王不要犹豫,立刻转身跑吧……剩下的事,我们只能听天由命了。”   信使绝望的返回自己的府邸,当晚,他对姬妾吩咐:“我这次出战,恐怕要把命送到前线了,但我是楚国的贵族,贵族有义务替大王出战,这是我不可免除的责任,所以请夫人替我准备一场葬礼。   等令尹把援兵组织好了之后,夫人便给我举行葬礼,我要亲自站在自己的灵位面前,迎接吊唁的客人,随后我将领军出战,如果我的尸骨找不回来,请夫人把我的灵位放在这次葬礼的棺木里下葬,我魂魄将根据灵位的方位,前来寻找自己的安息之地。”   信使的夫人悲骇绝伦,但她还是根据信使的要求,替信使举行了葬礼,出征那天,信使披上了一身麻衣,坐在自己的灵位面前迎接楚国贵族的吊唁,其场景颇有点庄子在自己的墓前,敲着瓦盆歌唱的架势。   出征鼓响过,信使站起身来,将烧纸的瓦盆举起来狠狠摔在地上,而后向吊唁的贵族,以及自己的妻室告辞:“永别了。”   吊唁的众人拖长了腔调,高声吟唱:“魂兮归来!”   信使带领援军走了。子木望着信使远去的背影,愁的头发都快白了:“他鼓盆而歌,慷慨激昂,带着决死的勇气去救援大王,我却不知道该夸奖他这种勇气,还是该责骂他呢?咱们楚国现在连健壮的妇女都上阵了,国内本来就士气低迷,这位信使再穿着一身孝服麻衣上阵,恐怕我们的士气更低迷了,即使援军上去,坚持不了多久就要崩溃。”   左右劝解说:“信使他这么做,何尝不是在鼓舞士气?!   我楚国人都是感性人,他们容易被什么事情激动,也很快会感到沮丧绝望。如今我们的大王被晋军围困,这是‘比哀伤还要哀伤的事情’;我们国内青壮搜罗一空,连妇女都拿起了武器,人世间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悲的?   信使鼓起了人们悲哀的情绪,鼓起了人们的愤怒,常言说‘哀兵必胜’,他带领这支充满哀伤与悲愤的军队,前去救援我们的国王,不是正符合兵法之道吗?”   子木展开眉毛,笑着说:“哈哈,是我多虑了,但愿他能带着大王回家。”   子木转换了表情,开始脸上带着笑夸奖这支以妇女为主力的援兵。   相对的,此时的赵武却很悠闲。   楚国信使往返一个月,一个月过去了,郑国的工匠正在奋力造船,月中的时候,吴国的送嫁团也穿山越岭来到了汝河南岸,而后由晋人接应过了汝河北岸……有了这些吴国造船的巧匠,晋人造船的速度更快起来。盘点这一个月的辛苦,晋国已有了三百余艘大大小小的战船,而今天是战船初次下水,赵武带着楚国美姬,以及郑国、宋国两位正卿泛舟汝河之上,试验船只的操控性。   吴国人实诚,这次送来的造船匠与驾船的船工都是实打实的能工巧匠,他们一路穿越楚国而来,而春秋时的规则,这样的送嫁团列国是不能攻击的,所以,即使吴国与楚国敌对,楚国还是按照惯例,予以了放行……如果楚国人事先知道,送嫁团的成员多数是造船匠与船工,也许他们就不会这么大方了。   春秋时代,吴国人的造船技术几乎是世界领先。百余年后,越国灭了吴国,获得了吴国的造船技术后,在越国灭国的时候,许多人驾着船出逃,越人的战船甚至航行到日本,在日本建立了吴越文化圈,现代日本的越中、越前、越后等地名,都来自于当时的日本越国。   在春秋这个时代,航海技术能抵达如此遥远的海域,在整个地球上都是罕见的……但唯一遗憾的是,春秋时代的吴越战船,没有给后人留下任何考古实例。也许因为时代过于遥远,也许因为其他原因……   历史还记载了吴国的国家余祭为了讨好晋国嫁来的公主,特意制作了世界第一巨舟——余皇(艅艎、餘皇),据说这条巨舟非常庞大,简直到了当时世界造船技术的顶峰。这艘巨舟是风帆战船,于是,“余皇”后来成了“风帆”一词的代名词。《广成颂》一文对余皇描述说:“然后方余皇,连舼舟,张云帆,施霓帱〔chóu绸〕……”   吴国人就是以这样的造船技术,在汝河边制造赵武需要的平底战船,他们的工艺,加上赵武现代人的眼光与指点,再加点流水线式作业,以及分工协作技术,于是就有了现在的成果——吴国制作出来的战船速度又快,质量又佳,这些战船在熟练的吴国船工操纵下,行驶的极其平稳。   江海之上,赵武满意的看着吴国船工们娴熟的操纵着巨舟,他安慰着惶恐不安的宋国左师向戎、郑国司寇子产:“放心,这些船工在吴晋的大海上航行惯了,汝河在他们眼中只是一条小渠沟,不会出什么大问题的。”   向戎擦着汗,哆哆嗦嗦的解释:“我听吴国的造船匠说,这艘巨舟是赵武子你亲自设计的,吴国人也是第一次制作这样狭长的巨舟,而且第一次用上这样的软帆,因为这艘战船有太多的‘第一次’,能不让我担心吗?”   赵武回答的洋洋得意:“没错,你忘了我有个‘匠器大师’的名头,当然,我纯粹是手痒……起初,吴国人绘制的战船图样,长宽比例过小,船身几乎圆的像一只脸盆。这样的战船,虽然因为纵向比例加大了,使得载货量上升,但它重心不稳,转舵不灵活——楚国可是超级大国,我们在楚国的地盘上战斗,船只本来就少于楚国,如果质量上再不能胜过楚国,那这场战斗就没有胜利的希望。”   子产面色苍白,但他说出来的话,语调却听不出有什么异常:“所以,武子你就亲自设计了这样的船只?”   其实,这船也不是赵武原创出来的,他只是按照记忆中现代船的模样,画出一份梭形的图纸,而后在船中央划了根竖立的桅杆,桅杆左右画了一根大四角帆,吴人船工立刻快手快脚,把他绘在纸上的东西变成了现实,变成了现在这艘战船。   这是一种独桅船,虽然独桅大四角帆船的出现有点超越时代,但结合滑轮组,出航的船夫们还是顺利完成了升帆降帆的动作……这个动作完成了之后,剩下的就是操纵帆的方向,控制航速了。   这对于曾经航行于大海之上的吴人来说,是小事一桩。 第二百二十八章 心悦君兮君不知   现在是冬季,南方江面的风并不强烈,汝河也并不宽阔。   吴越的船夫能够凭着一条舢板航行到日本,在这小河沟里玩帆船,能出什么大的茬子?   这些船夫们还是在熟悉船性后,才邀请赵武一行人来到江面上试船。新建的软帆船,船帆重量比起硬帆来说微不足道,一艘船上七八个人就能操作,而这种船的操控性要远远超于同时代的战船,一会功夫,船夫们玩熟操帆动作后,反而迷恋上这艘船带来的操纵感,他们在江面上忽而加速,忽而转弯,忽而采取蛇形路线……哦,战船虽然在扭来扭去,但因为船的体积大,船上的人并没有感觉到那种头晕目眩的失速感——这话指的是赵武。   但向戎已经频频抽着冷气,哆哆嗦嗦的说:“这速度,……太让我不适应了,平常(牛)车没有这么快,哪怕是骑马,也没有如此快的速度,此刻我站在江面上,只觉得耳边江风烈烈,令人头晕目眩。”   子产微笑不语,他的微笑表明,其实他也赞同向戎的观点。只是由于在努力忍住呕吐的感觉,使得子产不敢张嘴。 八!零!电 !子! 书 !w!w !w!!t !x !t ! 0! 2! . !c!o!m   赵武轻轻摇了摇头,心说:“这才多高的速度,有六十迈吗?你们还没有品尝过时速一百六,坐在敞篷车里,风吹得睁不开眼睛的感觉呢,那种速度,简直令人肾上腺分泌旺盛。”   此“车”非彼车,赵武说的不是春秋时代的战车。   其实,眼前就有一个肾上腺分泌旺盛的人——那位楚国那位歌伎兴奋的在甲板上蹦蹦跳跳,她叽叽咕咕冲赵武说了一通鸟语,而后婉转的在甲板上唱起歌来,音调柔媚的让人骨头发软,演唱当中,她的大眼睛闪烁着,眼珠都能滴出水来。   但可惜了,歌词赵武听不懂。   幸好赵武没有那种不懂装懂的贵族式矜持,他转向两位外国正卿,摊开手,脸不红心不跳的询问:“这歌声,挺悠扬的,你们听懂她唱的什么词了吗?”   向戎回答:“楚辞源!”   子产回答:“越女歌!”   赵武皱了皱眉头,这两位毗邻楚国的正卿说出两个答案,而且这两人都一本正经,让赵武很郁闷,有点被捉弄的感觉。   子产见赵武神色不对,赶忙清了清嗓门解释:“大约一百年前,楚国的襄成君刚接受爵位的那天,他穿着华丽的衣裳,被随从们簇拥着来到河边。楚大夫庄辛刚好路过,他拜见完襄成君站起来,想和襄成君握一握手。”   赵武惊叹:“原来握手的礼节渊源在这里,居然如此久远?”   向戎翻了个白眼,悄悄嘀咕:“也就一百多年而已,怎么就算渊源久远?”   子产施展他的口才,继续滔滔不绝的解释——这一刻,他仿佛找到了当年教训范匄的那种成就感……这不,他又凭借自己的知识教训了一位晋国执政:“一百多年前,握手的礼节并不常见,而且襄成君是大贵族,楚大夫庄辛不过是一个下级官员,他不顾等级的差距,去握住贵人的手,这在当时是极其无礼的冒犯,所以襄成君听后十分生气,他为此脸色大变。庄辛见了,也有点不自在,他转身去洗了洗手,给襄成君讲了一个鄂君子的故事……”   子产清了清嗓门,江风吹来,他那挺拔的身躯衣袖飘飘,颇有点后来的风流才子的感觉:“庄辛说:有一天,鄂君子坐在一条富丽堂皇的、刻有青鸟的游船上,听见一位掌管船楫的越国人在拥桨歌唱。歌声委婉动听,鄂君子很受感动,但就是听不懂他在唱些什么。于是鄂君子招来了一位翻译,让他将划船人的歌词翻译成楚国话——这就是这首《越人歌》。   越国的语言比楚国语言更难懂,而且越国向来被认为是比楚国更蛮夷的村寨,楚国人这次第一次翻译越国的诗词,此后楚国的音乐与文学深受这首歌词的影响,所以向戎说它是《楚辞》的源头,这没有错啊。而我指出了它的本来名字——《越人歌》。”   赵武一听,兴趣盎然,此时,楚国歌伎继续在船上,媚眼如丝的冲赵武吟唱着听不懂歌词的《越人歌》,赵武着急上火的问:“歌词是什么?”   子产逐字逐句的根据楚女的演唱翻译:“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知得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赵武心不在焉的追问:“接下来呢?”   子产笑着回答:“这首歌词说的是:情不自禁。当初,鄂君子听明白歌词的意思后,情不自禁立即走上前,拥抱了那位越国划船人,并把绣花锦衣盖到那人身上。而楚国襄成君听完这个故事,也走上前去,向庄辛伸出了友好的双手——从此,人世间有了握手礼。”   赵武悠然神往:“我记得我加冠的时候,家族新成年的武士向我效忠,当时有个礼节:我把佩剑与铠甲赠给家族武士,而后将双手放到这位武士的双手当中,说:‘今后,我的安全交给你了’——似乎我晋国有这样类似的握手礼。”   庄辛最初弄的握手礼是单手握住对方的手,而襄成君听完这首歌词后,把双手放入庄辛的手中,回的是“双手相握礼”,赵武说的就是后者,貌似这种礼节在晋国早有存在,至少在赵武举行加冠礼的时候,这种礼节已经很成熟了。   子产叹了口气,他看了向戎一眼,向戎露出深深的失望,他摇着头叹息。见赵武不知所以然,子产解释说:“武子,你的礼仪老师确实不怎么样,有些礼节,是需要在家族环境里进行十多年熏陶的,躲在深山老林里是教不出来的,比如这些礼节的由来。”   子产深吸了一口气,神色落寞的继续说:“从来,胜利者书写历史。换句话说,这世界的主角是胜利者,历史的记述是围着胜利者转的,其他人只不过是配角,如果他们不与主角发生交往与牵扯,那他们就是被历史忽视者。   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关系也是这样,一部《春秋》史,半部晋国史。晋国是百年霸主,春秋历史的记述是围着晋国转的,如果我们这些小国,没有在以晋国为主导的事件中出现,那么在这段历史记述当中,我们这些小国就根本不存在。   风俗也是这样!文化也是这样——当晋国称霸的时候,晋国的风俗就成了天底下最高雅的风俗,晋国的爱好就成了天底下大多数贵族的爱好。而当晋国失去霸业的时候,那么历史的大舞台上,主角就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接替晋国霸主地位的人。”   赵武明白了,他轻轻的吐出一个人的名字:“楚庄王。”   子产与向戎拼命点头,子产接着说:“楚庄王‘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他取得霸主位置之后,许多楚国的风俗就成了世界的强势流行,比如握手礼,也因此普及各国。因为刚才那首《越人歌》的原因,所以当人感觉到,需要把自己诚挚的交托出去的时候,就将双手置于对方的掌中,以此表示自己对对方的衷心倾慕。”   稍停,子产看了一眼楚国歌伎,这时,楚女已经唱完歌词,她扭身杨柳细腰走到赵武面前,伸出双手,将葱白的手指放在赵武的掌心。子产赶紧补充:“……以及衷心爱慕。”   赵武尴尬的笑一笑,他牵起楚女的手,把楚女拉到身边,带着回忆的神情说:“我晋国似乎也有一首类似的诗,我记得好像叫《绸缪》(诗经·唐风·绸缪),歌词大约是: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晋国原来叫唐国,后来改称晋,所以唐风就是“晋风”。春秋时代,“束薪”的意思是谈婚论嫁。这也是一首类似的倾慕衷肠的歌。   子产站起身来,睿智的诘问:“是《越人歌》在前,还是《邂逅歌》在前?”   赵武以“绸缪”歌间接回答了楚女的爱慕,子产在此纯粹出于打岔的心理,将赵武的意思引开,仿佛赵武吟唱《绸缪》,只是为了比较与《越人歌》的长短。这位楚女长的非常媚态,子产现在已经后悔将楚女赠给赵武。   赵武是谁,天下第二人!一旦他被楚女诱惑,对楚国有了好感,那么在天下争霸中,只要赵武手稍稍一松,世界的格局将要为之变化。而郑国是毗邻楚国的国家,出于国家利益,子产容不得赵武对楚女唱《绸缪》。   赵武毕竟对贵族之间的小手腕不太精通,刚刚表达爱意的他也有点不好意思,子产岔开话题比较两首歌的优劣,赵武有点尴尬第转着眼珠,打算四处寻找别的话题,忽见岸边上军旗狂摇,似乎在招呼江心的船靠岸,赵武赶紧说:“似乎,是我们的援兵到了,嗯,国内有急事,命令战船靠岸。”   果然是国内的援兵到了,中行吴带来一个整编军,赵武的嫡长子赵成也带着部分家族护卫,以及首席家臣齐策赶至。中行吴首先对赵武行过下级军官的拜见礼,然后闪到一旁让出了位置,齐策领着赵成上前,低声说:“国内出现变故,恐怕主上要撤军回国了。”   赵武眉毛皱了一下,带着疑惑的神情问:“不可能啊,秦国军队见到我们,连面都不敢露;齐国丧失了三分之一的国土,怎么敢挑衅我们?至于国内诸卿,韩起怯懦,他与我赵氏是一条线上拴的两只蚂蚱,怎么可能闹事?魏舒也就是刚刚回国,他哪有时间组织人手捣乱?……范鞅,晾他没这个胆子?中行吴与三荀,他们的家族军队不是来前线了吗,哪有兵力闹事?”   齐策低声提醒:“大君薨了!”   周天王死了?!   他死后的庙号为灵王。   赵武想了想:“不对啊,我南下的时候他还活蹦乱跳的,另外,战胜楚国之后,我已经嘱咐魏舒顺路回去的时候,向大君献俘,魏舒没传来不幸的消息啊。”   赵武用很不恭敬的语言谈论周天王的死,齐策知道赵武的脾气,面前这位似乎最不在乎贵族威仪,所以他也没有计较,好在子产等人已经退开一段距离,中行吴也在稍远处,能听到赵武言论的都是自家人,于是齐策直接忽视了,他上前一步,低声解释:“我听说,天王嫡长子姬晋天性聪明,喜欢吹笙,能吹奏出如同凤凰欢鸣一般的乐曲,令人陶醉。姬泄心对他十分钟爱,立他为太子——据说太子吹的箫,能引来凤凰围绕他吹箫的台榭飞舞盘旋。”   “啊,弄玉吹箫,吹箫引凤?”赵武不由自主的说出这两个后世著名的成语,原来形容音乐美的让人受不了的两个形容词,说的是他生活的时代的那位太子爷。   可惜逝者已逝,赵武遗憾的是,此前他怎么没想到,过去听一听太子爷的演奏呢?   当然,赵武的身份级别不够,他真想去听太子爷的演奏,恐怕人家也不搭理他。   齐策继续介绍:“不久前,太子深夜吹箫,恰逢季节转换,夜里寒冷,使得太子感染了风寒,不幸去世,天王日夜思念,说梦到太子替自己这个父亲吹箫,引来凤凰让父亲骑乘,然后父子俩一起驾着凤凰飞上天。天王醒后,眼泪浸湿了枕头。巫师对这个梦境解释说:恐怕太子想与父亲一同前往天庭。于是,天王绝食而死。”   赵武愣了一下:“这未免太儿戏了吧,巫师怎能说出这样带有精神暗示的话,实在该死。”   喘了口气,赵武又问:“那么,一向以来的规则是什么?我必须回国吗?”   齐策点头:“虽然天王死后,吊唁的事情是霸主君上的责任,按规矩当由霸主带领诸侯,吊唁逝去的先王,而后恭贺新王登基。元帅身为执政,不能不在国中主持这件事务,况且元帅出战在外,连君上(晋平公)的婚礼无人主持,以至于耽搁至今。秦国齐国送婚使都在国内等急了。如此种种,主上是非回国不可。”   赵武用手里的佩剑指着河对岸,神色里充满不甘心:“齐策,你看到了吗?河对岸就是楚王,我带领六个师南下迎击楚国军队,胜利之大,超出了我的想象。楚国现在虚弱的像一头行将倒毙的老狗,我只要轻轻加一把力气推一推,它就会轰然倒下。   这是晋国百年难遇的机会,我们只要把握了这个时机,就会换来百年的安定,在这种情况下,你会放弃吗?你甘心吗?”   “不好吧?”齐策沉静的解释:“我听说主上回答楚国宣战词的时候,曾提过‘尊王攘夷’,我们打着‘为王而战’的旗号,如今王死了,我们连回去吊唁都做不到,这怎么能行呢?”   赵武双手交握,心里很纠结:回不回,这是个问题。   按照春秋礼仪来说,他必须回,并主持王的葬礼,以此显示“天下第二人”的权势——这件事似乎也只有他这位霸主国执政才能做到。   然而,楚国与晋国争霸百年,眼看这是难得的机会,可以一举打破百年僵局,彻底解决楚国的忧患……就这么撤军,不甘心啊。   走了几步路,赵武又在思索:反过来一想,留下来会有什么收获?楚国人从来不肯屈服,两百年前,被晋文公揍成那样,楚国都没有低下他们高傲的头颅,最终只是对晋国的霸权不予承认而已。他们躲在南方,假装不知道晋国称霸了,将晋国称霸这件事当作一个敏感词,彻底屏蔽与过滤,以此度过了几十年,直到楚庄王出来再度争霸。   那么,需要什么样的胜利才能迫使楚国人低头,才能迫使楚国人彻底承认晋国的霸权?   不容易啊!   赵武反复衡量,留下来,冒着巨大的非议留下来,如果不取得巨大的成功,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而这所谓的巨大胜利,该付出什么样的努力才能获得。   齐策又接着提醒:“此外,君上婚礼,以及少主(赵成)的婚礼也要举行,这些事都拖着,都在等待元帅回国主持,元帅不回,列国的送嫁使者滞留在国都新田城,长久下去,这也不是办法呀。”   赵武歇了口气,长久以来,他总是通过春秋人来了解这个社会;长久以来,处理春秋事务,他总是特别尊重春秋人的意见,但这次,他第一次没有对齐策言听计从:“先王已死,新王万岁!传令三军披麻,我们为先王戴孝;传令,以韩氏为使者,去吊唁灵王的过世;传令:以魏舒为聘婚使,主持君上的婚礼……”   齐策脸上露出震惊的表情,他从没有想到赵武会坚决的拒绝他的建议。   这马上,齐策除了心里充满震惊外,又被一种骄傲的情绪所填充:多年了,我主终于成长起来了,他对事物有了自己的看法,以及自己的决定。   好得很! 第二百二十九章 那一场风花雪月的事   自己国家的君王去世,军队不撤回国内处理王的丧事,反而全军披麻戴孝以示哀伤并继续战斗,这在现代人来说是理所应当的事,但在古代,在春秋时代这个时代,还是开天辟地头一次。   齐策心里一衡量,赵武这种做法,既显露出对天王薨了的悼念,全军披麻——场面隆重而盛大,同时,联军摇身一变把自己变成了哀兵,对敌方显露出更加咄咄的气势。   “哦,如此一来,我们似乎有理由把全国的军队调集过来增援,此时此刻,我们‘尊王攘夷’,高举为王而战的旗帜,除了楚国,天下间还有谁敢在这个时候冒犯我们?所以,哪怕我们在国内不留一兵一卒,我们也安如泰山啊!”齐策喃喃自语。   赵武沉默了片刻,转向中行吴:“郑国有五百乘兵车在此,我再给你留一个师的兵力,你留在本地监督造船,我带其余的军队赶往蔡国,以图快速攻克蔡国,解放宋国的军力——你愿意担当这个责任吗?”   中行吴脸上露出凝重的神情,他想了一下,回答:“郑国的军队是废柴,他们拥有再多的兵车,对战争也毫无益处。元帅,你至少要给我留下两个师的本土兵力。”   赵武点点头:“给你两个师,另外……”   赵武车转了身子,对齐策下令:“传令征召附庸许国、小邾国的军队,另外,传令让赵氏、匠丽氏的军中工匠都来服役,我用战俘支付他们服役的酬劳,你去跟他们协商一个合适的价格,来的人越多越好,我需要尽量多的木匠、铁匠、砖瓦匠。”   齐策躬了一下身子:“谨遵命!”   赵武转向儿子赵成,招了招手:“成儿,这是你的初战,所以赵氏家臣全由你统领,吩咐他们分发麻衣,全军披麻戴孝,我们五日后开拔,转向蔡国。”   赵成刚才一直没有吭气,是因为那位楚女正吊在赵武的胳膊上,她眨着媚态十足的大眼睛,望着赵武霸气十足的冲列国大臣、以及霸主国功勋显赫的正卿发布命令,令之所至,众人皆唯唯诺诺——她的眼中透露着狂热的崇拜,身子依偎的更紧了眼睛仿佛能滴出水来。   赵成出生后,赵氏已逐渐获得部分权力,大贵族智氏的嫡女智娇娇将老牌贵族智氏所拥有的知识,以及继承人培养经验都带入赵氏,而那时赵武对于养育贵族后代毫无经验,便任凭智娇娇做主,于是,被晋国式贵族教育教导出的赵成,集合了赵氏与智氏两家的长处,当然,也继承了智氏自觉高人一等的贵族式傲慢。   北方属于中原炎黄集团,炎黄集团讲究礼仪,身为贵族从小所需要接受的礼仪教育繁琐而复杂。与父亲现代人不同的是,赵成并不介意父亲又多了个姬妾,春秋人姬妾满院子那是平常事,相对于大多数春秋人来说,赵武在这方面似乎显得有些洁癖。如今父亲突然开始宠养美姬了,到让赵成有点心酸——父亲从小生活在荒山,日夜都在逃亡。年轻时代最美好的日子里,父亲为了家族振兴日夜操劳,顾不上眷恋美色,顾不上享受生活,如今父亲人到中年,才顾得上享受,才知道宠养一两个喜欢的美女,实在是令人哀伤……   赵成的目光时时瞥向这位楚女,他不奇怪楚女的存在,只是生活在华夏的氛围里,他自小被教育要庄重,要有威严,要行事出于“礼”,要含蓄……奇怪的是,楚女似乎完全不知道这些,他听说这些楚女是楚王的宫女,那么她们接受的应该是楚国宫廷教育,怎么,楚国宫廷教育如此热情奔放,如此不讲究含蓄,……以及如此喜欢扭腰。那位楚女腰肢细的手堪一握,却片刻不肯停顿,不断地扭来扭去的,真让人担心那细腰扭断了。   “我是不是也要搜罗几位楚女”,赵成退后一步,心说:“只是不知道母亲怎么想?或许应该先跟父亲探讨一下这个话题……哦,听说蔡国妇女特别擅长厨艺,总喜欢把自己的男人照顾的,饭菜端到男人牙齿边。我还听说,蔡国男人从不喜欢下地干活,也不喜欢战斗,就喜欢在家里享受女人伺候,而地里的活儿,几乎都是女人完成的,不知道父亲喜不喜欢这样的女子。   也许父亲喜欢,因为父亲喜欢研究厨艺,弄几个蔡国美姬回家,父亲今后不用独自研究美食了,那些女子会替父亲操心的……”   赵成心里想着事,郑重的向赵武鞠躬:“谨遵命!”   赵成是用军礼答应父亲的,晋国军中的规矩比较严,虽父子在军营,但接受军令的时候,也要用军中礼仪彼此应答。   赵武也放下了元帅的威严,用亲切的姿态询问赵成:“如此一来,你的婚礼拖延了,不要怪父亲,好男儿为国征战,岂能顾及到家事,等我回去,替你办一个更加隆重的婚礼。”   赵成退后一步,嗫嗫的说:“身为臣子,我怎能与君上同期举行婚礼?如今这样最好,等君上大婚之后,我再举行婚礼,才是最妥当的。”   一直粘在赵武身边,把腰肢扭来扭去的楚姬脱口称赞:“好男儿!”   楚姬的突然开口让赵武脸色一变,在座的人都脸色愕然——楚姬说的是晋国语言。   这是楚姬第一次开口,她语调清晰。   春秋时代,人们的审美观跟后世完全不同,后代的人以手无缚鸡之力,毫无反抗能力作为英俊才子的标准,并认为美女就应该爱这样的才子。而春秋的英俊标准则是孔武有力,能够保护自己的家人,能够对外征战掠夺别国的资源,能够取得一定地位让家人受到尊重……楚姬说的是这时代流行的主流观点,这倒不值得惊愕。   但一直以来,楚姬说的完全是鸟语,她用一副不懂晋国语言的姿态陪伴赵武日日夜夜。赵武因为她不懂晋国语言,所以在商讨军情的时候从没有回避楚姬,因此楚姬的开口,倒让赵武出了一身冷汗。   不过,转念一想,赵武又哑然失笑了:这是晋国军营,周围的都是晋国人,楚姬即使是间谍一类的角色,她怎么传递情报,晋国士兵会听从她楚国语言的吩咐吗?   再者说,春秋时代的语言,其实没有那么复杂,继赵武之后百余年出现的《论语》,总共十五万余字(15919字),却只用了一千三百多个字词(用字量:1344个),就书写而成如此的长篇巨著——所以,这年头,能熟练掌握一千三百多个字,就已经是类似孔子那样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至圣先师”了。   赵武自己有过荒山学艺的经历,在这个单音节时代,一词多义,词汇量贫乏,真要有心,学会一种语言只是分分秒秒的事情,对于现代有过学习外语经验的人,一天背十个单词并不感觉吃力,只要有心,一百天之内学会一门外国语言,简直像喝凉水一样简单——赵武本身自己经历过这事。   想起当初在战船上,楚姬充满柔情蜜意的吟唱《越人歌》,赵武也就放弃追究的念头。   人世间有爱,任何艰险与困难都不足为惧。   只要楚姬一心想与赵武沟通,学会晋语对她来说不是障碍。   想通了这一切,赵武脸上显得波澜不惊,但他心里充满柔情蜜意,脸上表情淡淡地摆了摆手,吩咐说:“今天我们的援兵到了,随便庆贺一下双方会师吧,吩咐军中摆出酒宴。”   赵武其实不是一个追求享受的人,想当初赵氏重新恢复家族名声,幼小的赵武谨小慎微,谁都不敢得罪,他哪里有追求享受的时间。但赵武身上带着一些现代人的习性,总是让春秋人感觉到格格不入,对于这个时代来说,赵武很有点逆流而上的姿态——无论真实的历史与现在的历史。   基于现代人的习性,赵武对居住状况,以及饮食卫生的追求,在春秋人来说是不可想象的,于是,赵氏在列国间都有一种奢华无度的称号……赵氏使用的餐具最精美,赵氏煮菜时掺杂的香料最繁杂,赵氏就餐前很多仪式非常古怪……子产与向戎原先不是赵武体系内的人,他们以往听孙林父以及鲁国的公孙、叔孙豹谈论起在赵府宴饮的经历,语气中充满炫耀,可惜这两人没有亲身经历过,不好给予评价,这次他们终于见到了全套的赵氏奢华。   赵武出征的时候,准备的比较匆忙,随身物品简单。当然,赵武也习惯了出门在外必须的简朴,想当初赵氏初上阵的时候,赵族只是一个小贵族,带领一个服装都很驳杂的花衣军团,没有资本追求奢华。如今,赵氏已经是大贵族了,新来的援兵集团中,赵成带领的主要是赵氏后勤人员。   赵成是赵氏少主,这次出战是他的初阵,智娇娇宠爱他,生恐他不习惯军营的生活,给他配备了全套的奴仆,衣食住行无所不包。光是用于就餐与做饭的炊具就拉了满满十大车——赵氏现在有资本有实力,轻而易举做到这点。   等宴席开始的时候,元帅大帐内摆上来的瓷具,让礼仪之国宋国,以及最老霸主国郑国也张着嘴,伸着舌头,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语言赞叹。   春秋时已经有了挂釉的瓷器,但数量很少,从那些春秋贵族特意把极少量的挂釉瓷器埋入墓中、与玉器、金器一同殉葬看来,春秋时代,挂釉的瓷器价值等同于玉器、青铜器。   赵氏的餐具却是全瓷,这些瓷具外面挂的釉并不均匀,在赵武看来,简直是伪劣瓷具,但这些散发着釉色的瓷,落在郑国与宋国正卿的眼中,简直是君王才可以享用的礼器。   如今,这些礼器上充满了如山一样的食物,个个香气扑鼻。   此外,端上桌的还有一些当地水果——这水果,大家倒是认识。南方的天气炎热,即使在这冬天,也还有许多四季的果实,这些果实的形状与现代略有不同,以至于赵武都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当然,现代各种水果都是经过几百年人工驯化而成,不是古代野生的水果所能比拟的,赵武认不出来,那是必然。   就餐的餐具使用的是带锯齿的商匕(餐刀),另外,叉子也提前出现了,不过这时的叉子是两齿叉。   与现代人想的相反,春秋时代,贵族举行的宴席上,最常使用的餐具是刀叉,唯有平民用不起完整的青铜器,才使用筷子替代。因此,在这场宴席上,只有奴仆面前摆着筷子,他们用筷子夹取食物,不是给自己吃的,而是给各个盘子里摆放,进行分餐。   春秋贵族的宴请方式,为每个人面前摆个小桌,桌上摆着自己吃的食物。   按照当时国人的习惯,盘中的食物尽量追求丰盛,堆得老高,贵族吃不下这些东西,也不会浪费,因为撤下去的盘子,里面剩的残羹冷炙就是奴仆的食物了。   桌案上,诸卿面前整齐摆放的、用于饮酒的器皿也不是青铜器,而是一种色泽均匀的黑瓷。   这年头瓷器属于高科技,是因为陶匠总无法提高陶窑的窑温,没有高温就没有大规模量产的瓷器。如果不是赵武提早发现了山西煤炭,并开始使用煤炭开始烧窑,也许如此多的瓷器不会出现在春秋。而正常的历史上,中华之地大批量出瓷器是从宋代开始的,因为宋代开始大规模使用煤炭,才提供更高的窑温。   整个宴席上,唯独赵武与赵成使用的酒杯,与大家的稍有不同。这两人使用的是绿色的玻璃杯!   早期的玻璃都是绿色与红色,这是因为早期的玻璃都是从青铜器与铁器冶炼中发现的,所以都带有铜与铁的燃烧色。   赵武的玻璃杯比较厚重,厚的跟青铜器酒爵相似——没办法,当时人的审美观念以厚重为美,轻薄的东西则认为是轻浮。而赵氏出产的玻璃杯,最初也是仿造青铜酒爵的形状开始,所以杯壁非常厚,这种厚壁杯子散热不快,如果向里面灌注热水,玻璃杯经常会炸开。   比较起来,赵武的酒杯颜色更加均匀点,颜色仿佛是秋天麦苗一般葱绿的翠色,而赵成的酒杯颜色稍有点杂,带有缕缕的铁锈红色——其实,在春秋人眼中,两色的玻璃杯更罕见,更珍贵。   但赵武与春秋人不同,就在于他喜欢的东西,大多与春秋人观念拧巴着。是他首先提出了纯色玻璃的概念,他的酒杯是自己挑选的。在参加酒宴的人眼中,赵成握着比自己父亲更昂贵的酒杯,是赵武太宠爱这个儿子的表现,作为儿子,酒器居然比父亲更精美,太不符合级差待遇。   这两支酒杯很罕见,赵氏虽然研究出了玻璃的制造,但由于原料的限制,赵氏目前出产的玻璃还大多是中国一贯的钙钡玻璃。这是一种浑浊玻璃,可以冒充玉器,所谓“随侯珠”就是这种成分的玻璃。   赵氏也出产钠镁玻璃,但因为原料限制而产量很少,几乎不对外交易。所有的出产都被关系密切的贵族家族包揽,而钠镁玻璃因清澈透明,大多数被当作水晶,用于制作高级器具。像如今赵武父子手中这样清澈透明的钠镁玻璃杯,目前,整个华夏唯有眼前这两件而已。   手里握着价值千金的玻璃杯,赵武父子却毫无觉悟,他们举杯叮叮当当的碰在一起,赵成祝贺父亲取得百年难遇的大胜,赵武则预祝儿子能留下一个完美的初阵记忆——座下的子产却在啧啧叹息:谁说赵武举止不像贵族,那个贵族像这样,把价值万金的玻璃器皿不当回事的碰撞在一起……瞧着都心痛。   音乐声响起,丝竹渺渺,赵氏特制的酸酪(酒)呈现献上来,五颜六色的果酒喝到嘴里仿佛像蜜一样甘甜,在座的郑国大臣与宋国大臣称赞不止,而座上的赵氏父子依旧淡淡然的,他们还窃窃私语:“今年的粮食欠收,果子似乎也因为干旱而比较干涩,酿出的果酒口味不比往年,酸涩了许多啊。”   子产已经彻底无语了……一旁的楚女,则从头到尾只感觉无穷无尽的惊喜!   这样的宴席连着举办了三天。   三天后,晋国军队整装待发,赵武留下中行吴继续监督造船,自己则领着晋国其他部队调头转向东北方向。   晋国总共三个整编军,如今前线集结了两个军多一个师的兵力——霸主国超过三分之二的兵力来到南线,不为针对另一个超级大国楚国,而是气势汹汹转向了蔡国。   蔡国的国都遭围攻已经三个月了,宋国的军队战斗力不行,刚开始攻击失利后,宋国立刻改变策略,驻扎在蔡国国都城下,开始采用长久围困的策略。   困城战是漫长的,宋国以前遭遇围困,都到了百姓相互换交换儿子当作食物,用尸骸当作柴火的惨烈地步,这次宋国转而围困蔡国,三个月后,蔡国国都已经失去了炊烟。   南方的隆冬虽然不太寒冷,但在这个用麻衣、兽皮做御寒物的古代,没有足够的柴火取暖,也是很让人受不了得,贵族有厚重的皮裘,日子还过得去,百姓已经冻得吗,无法出门捡柴了。   蔡国司马忧心忡忡的站在城墙,下意识的询问本国执政:“楚国还没有来救援吗?我们还能抵抗下去吗?” 第二百三十章 观众太不配合   蔡国执政想了想,回答:“我们的粮食还充足,今秋收的粮食还没有吃光,如今宋国堵住了四处城门,虽然让我们无法出城砍柴,但我已经考虑好了,从明天开始拆毁城郭外围的木屋,把原来那些木屋居住的人集中到内城,大伙相互挤一挤,总能熬过这个冬天去。”   蔡国司马摇头:“楚军已经战败了,我不知道楚国的援兵多会儿才能到来,不如我们投降吧?……让我们暂且投降宋国,等宋国撤退了,我们再派人送信前往楚国,如果楚国还是无法救援我们,想必,他们会原谅我们这次投降北方。”   蔡国执政摇头:“要投降,我们也不能投降宋国啊!我听说晋国正在与楚国交战,如果楚军退了,那么晋国人会转来帮助宋国。宋国不过是晋国一条狗,我们投降那条狗有什么收获呢,不如转而去投靠狗的主人……嗯,我们之所以坚持,就是盼望晋国人的到来,等晋国人到了,我立刻投降。”   蔡国司马拧起了眉毛,望着天际间,轻轻的说:“晋国人到了。”   “哪里?在哪里?”蔡国执政紧着问。   天际间隐隐约约多了一些黑点,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黑点越来越大,渐渐的已经可以看清一个个方阵了。果然是晋国人。   傲慢的晋国人以一个旅为一个方阵,为首的晋国战车轻快的行驶着,旁边的徒步步兵肩上扛着长枪,满脸都是趾高气昂的狂妄。   他们确实有资格狂妄,用六个师的兵力打败楚王亲自带领的楚秦联合军队,追杀楚王数百里,任何人取得这种战绩,都有资格把鼻孔翘上天去。   晋国的军队一贯以整齐著称,远处晋国的方阵非常整齐,四个旅像四块方方正正的豆腐块,前锋两个旅一左一右行进在道路两边,在这两个旅身后,一个旅形成的方阵与前方两个旅形成倒品字,与后方两个旅则形成一个正品字,整个五个师的部队仿佛一朵盛开的五朵梅花,行进在道路中央的那个旅就是花心,师部的指挥体系也在其中。   晋军隆隆的敲着鼓,时而用军号调整着队列的阵线使之整齐,而后用晋国人惯有的那种不慌不忙的步伐向前推进。   城头上,蔡国兵见了气势汹汹而来的晋国人,深深的吸了口冷气。   晋国的军队以前就以齐整而闻名,现在换了统一的服装,统一的兵器,整个队伍显得更加肃穆威严,他们无形中透露的重重杀气,让蔡国兵虽然相距遥远,虽然明知道有城墙的保护,但依然感到阵阵两腿发软。   蔡国司马毕竟是军人,他也上过几次阵,所以首先从震惊中觉醒,赶紧催促蔡国执政:“执政,晋国人来了,赶紧准备牛羊、美酒,去晋国军营犒赏……顺便谈论一下‘相关事宜’。”   蔡国司马是担心现在直接在城墙上谈“投降”二字,会让蔡国士兵士气崩溃,所以他避开了那个敏感字眼,小心提醒蔡国执政。蔡国执政如梦方醒,赶紧吩咐:“快,准备牛羊,拿我的正式礼服来,我要出城与晋国人接洽。”   城下,包围蔡国都成上蔡的宋国军队略有点烦闷的看着晋国军队的到来,宋国左师向戎迎上赵武的车驾,当先试探:“元帅,我们当初的约定是否有效?”   宋国是要吞并蔡国,而晋国的到来有可能是这场灭国之战变换性质,一旦晋国接纳了蔡国的投降,宋国最初的战略目标就无法实现了,至于蔡国会不会投降……春秋时代,小国君主谁都不是傻子,眼看楚国人已经战败了,霸主老大亲自来到了城下,蔡国国君还没有想起投降,除非他的脑袋被驴踢了。   赵武站在战车上,爽快的回答:“当然,我既然已经许诺了宋国,岂是朝令夕改的人,况且宋国为我们在南方抵御楚国,壮大宋国是我晋国乐意见到的。”   想当年晋楚争霸的时候,魏绛制定了“战时经济”策略,最大限度地挖掘了国内力量;智罂制定了“三军疲楚”策略,确定了对外战争的基调,由此赢得了靠点数击败楚国的结局。现在轮到赵武了,他制定的策略就是以郑国、宋国为南线盾牌,加大晋国的战略纵深,以消耗楚国国力的策略——这个策略跟真实的历史已经完全不同了。   赵武记得宋朝灭亡的教训,北宋灭了自己北方盾牌辽国,导致灭亡;南宋灭了北方盾牌金国,也灭亡了;明朝削弱自己在辽东的最大军头,导致满清崛起,随后灭亡……屡次亡国的历史告诉赵武:一个国家必须在周边建立一些战略缓冲带。   现在的情况是,远方的楚国是晋国最大的威胁,楚国附近的小国则是楚国的附庸国,他们交纳的征税养肥了楚国,并提供给楚国就近征伐晋国的粮草。为了防止频繁劳师远征消耗国力,赵武决定在南方建立一个大战略缓冲区——通过壮大宋国、郑国,让这两国跟楚国死磕,以此抵消楚国的冲击力。   而这两国,如果成为楚国的死敌,就必须彻底激怒楚国——比如利用这两国的贪婪,让他们吞下了楚国的两个盟国,如此一来,他们想不与楚国战斗到底,楚国人都不愿意。   在这种情况下,蔡国人的求和,结局可想而知。   蔡国执政到了晋国军营,接待他的是宋国的向戎,向戎斜着眼睛,鄙视的望着蔡国执政,不屑一顾的回答:“伯国(霸主国)执政远来疲惫,已经安歇了,临睡前命令我来接待蔡国使臣……有什么话你尽快说,我们忙着呢。”   蔡国执政噎了一下,拱手询问:“寡君很疑惑,我蔡国向来不曾招惹宋国,为什么我们遭到侵略?”   向戎带着傲慢的神情回答:“蔡国一向很恭顺吗?这话蔡国国君怎么能说得出口?昔日,我宋国遭到楚军围攻,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蔡国军队可曾参加了楚军的攻击行动?   ……好吧,几年前的事情我们不提了,最近楚国攻击郑国,蔡国的军队是否也参与了攻击行动?这次我们出兵惩罚楚国,作为楚国的帮凶,蔡国承受我们的怒火,这有什么不可理解的?”   蔡国执政拱手作答:“我蔡国国小力弱,楚国依仗自己的强大,强迫我们听从命令,我们岂敢不从。   我听说霸主国用仁义管理麾下的小国,我蔡国日日期盼霸主的阳光照射到我们,如今伯国的大军到了,请允许我们侧身于霸主的麾下,听从霸主的指挥。”   向戎摇摇头:“这件事,原本或许可能,我听说蔡国国君早先曾谋求与晋国结盟,希望侧身于霸主的旗下,但后来由于你们国中卿大夫做乱,逼迫蔡国国君逃盟而去——从那时起,蔡国已经失去了与我们结盟的资格了。   你听说了吗?此次晋楚会战之前,赵武子曾经提出‘华夏与蛮夷’的说法,我们现在是为周天王而战,目的是要求楚国取消王号,承认大君的‘天下共主’资格,我们是为华夏而战!现在,你们已经不存在投降的问题了,这是一场生死之战,这是一场灭国之战,我们不需要你们投降。”   没错,以往春秋交战,许多假仁假义的国君都不好意思吞并对方的国土,但现在赵武举起了华夏大旗,地处南方的宋国、郑国就可以自由自在的吞并毗邻的蛮夷楚国附庸……当然,在他们面对楚国的时候,也就毫无退路了,他们只能奋战到底。   蔡国执政高喊道:“我们也是姬姓啊!我们是周武王弟叔度(姬度)后裔,自一百三十年前,楚国打破我们的国都,俘虏蔡哀侯,那时我们不得不屈服楚国的横蛮,如果伯国愿意为我们庇护,我们愿意重归中原、重归华夏。”   向戎依旧摇着头,拒绝说:“晚了,蔡国国人已经向着楚国,连你们国君都无法控制这种向往,为此,我们必须彻底剔除蔡国的因素……你不用说了,这一仗必须打。”   真实的历史上,楚国为了调整对吴策略,强令蔡国两次搬迁自己的都城,最后迁移到南方的新蔡,二十年后,不堪忍受的蔡国投靠了吴国,他们与吴国军队联手攻入楚国的郢都……但等到楚国复国之后,立刻灭了蔡国。而蔡国最终选择投靠吴国,也是有了晋国这个催化剂,自从晋国彻底斗败楚国后,蔡国开始游离于楚国之外。   不过现在的蔡国,贵族多数与楚国贵族世代交通婚姻,他们是坚定的楚国派,虽然现在产生了想投靠晋国的念头,但很难说这种兵临城下的念头能持续多久,没有一二十年的发酵,也许蔡国做不到对楚国挥舞武器的地步。   然而,蔡国就是盘“菜”,就是他们现在坚决的表示要背弃楚国,赵武也看不上!   与其指望蔡国能坚定的拥护晋国,还不如指望宋国这位百年盟友呢!所以无论蔡国国君哀求的多么惨痛,晋国人完全置之不理……蔡国执政被向戎赶走后,蔡都城下,晋军们开始不慌不忙的树立起强大的攻城器械。   十数天后,蔡都城外,投石车树立的像一片森林,铳车、撞车仿佛是无尽的巨型蚁群,宋国人兴高采烈的观看着晋国人的攻城准备,与此同时,他们在蔡都城外建造了数百座陶窑,开始烧制陶弹。   进入正月的第一天,总攻开始了。   当日临晨,赵武神清气爽的走出自己的帐篷,在家臣与晋国将领的簇拥下走向指挥台,他笑着对向戎说:“当初攻击齐国临淄城时,宋国军队提早南下去抵御楚军,没看到我攻击齐国国都的情景,今天你们可以见识一下了。   不过,当初攻击齐国国都的场景,与今日完全无法同日而语之——打临淄城,我只不过是小试身手,才动用了两百辆投石车,今天我要动用一千五百辆投石器具,此外,冲车、撞车、楼车、井栏无数,让我们用石弹淹没蔡国国都,让我们纯粹用国力让蔡人知道什么是差距!”   向戎拱手:“我们宋人,就等着看伯国军队的能耐了。”   赵武招了招手,祈午在指挥台上挥舞起一面黑色的大旗,司号手鼓足了腮帮子,声嘶力竭的吹响了长号,紧接着,前军当中,数十只铜号一起吹响,嘹亮的军号撕碎了早晨的晨雾。   “放!放!放!”军官们的口号参差不齐的响了起来。   随着这口令声,隆隆的机器声接二连三轰鸣起来,这是扭力弹簧释放的巨大回响,弯曲的投石车的扭力臂挣脱了束缚,猛力向天空伸开了胳膊。当力臂伸展到最高点,臂斗盛放的巨大圆形陶弹飞舞上了天空,这一千五百枚陶弹直升到半空中,而后带着巨大的风,重重的砸在蔡国城墙上。   地狱降临!   没有什么遮挡物能够挡住巨型陶弹的袭击。   一颗陶弹砸在盾牌上,盾牌后的士兵立刻飞舞起来,活像台球桌上被撞飞的橡胶台球。但陶弹并没有像台球一样撞击后停止,一个人的重量还不足以让陶弹释放出全部动能,这颗陶弹继续向前滚动着,它碾过了蔡国士兵的腿,碾过了他的胸,碾过了他的头颅,把蔡国士兵碾压的像一张相片,而后继续滚动着,直到撞上了第三个人。   第三位倒霉的蔡国士兵大声惨叫着,他胳膊腿已经被撞断,但撞击前他曾奋力用完好的胳膊推开面前的陶球,虽然他的努力没有成功,但陶球受到横向推力,稍稍改变了前进的方向,飞舞着、斜斜撞向旁边站立的蔡国士兵……   一枚陶球重重撞到城墙上,它的落地点四周无人,这枚陶球像被击打在桌案的兵乓球一样,重新弹到半空中,后面的蔡国士兵见状纷纷躲避,那枚陶球撞在后面的女墙沿上,再度弹跳起来,飞入城中……   一枚陶弹没有砸上墙头,它重重的砸在城墙腰部,而后斜斜的飞落坠地——在撞击城墙过程中,这枚陶弹释放了全部动能,整个城墙随着这一声撞击浑身颤抖,尘土飞扬……   两三个陶弹砸过去,情况是这样的,一千五百颗陶弹砸在城头,天空中仿佛下了一场由陶弹组成的倾盆大雨,城墙上到处是飞舞的、滚动的、跳跃的圆形陶球,没有人能在这种情况下直起身来,没有人敢站立在陶弹雨下。   仅仅一轮陶弹,蔡国兵已经完全胆寒了,这时,他们隐隐的听到军鼓声,只是他们还都处于梦游似的精神状态,那军鼓声格外不受欢迎。   晋国的冲车推了上来,高大笨重的冲车走得很慢,行进到半途,重新上好弦的投石车又来了一轮陶弹,彻底清空了这段城墙,直到冲车抵进城墙,蔡国人再也不敢爬上这段城墙。   冲车之后是床弩群,射击精确的扭力床弩开始压制射击,一支支巨大的弩枪肆无忌惮的扎在城墙上,暴雨般的打击下,蔡国士兵对这段城墙已经彻底放弃。   不一会儿,冲车开始撞击城墙……   于是,蔡国城墙毫无悬念的崩塌,早已等待在一旁的宋国士兵兴高采烈的冲入蔡国国都外郭。   蔡国国君拒绝抵抗了,宋国军队入城后,他光着膀子,背上一根荆条,肉袒着引领着蔡国诸卿大臣负荆请罪——他算是彻底耍无赖了。你晋国人拒绝我投降,我照投降不误!   可怜赵武气势汹汹而来,准备展开一场大屠杀,耗费数天精力筹备好表演道具,没等他把道具完全亮出来,观众却不愿继续看下去了!他们服了!   随着蔡国国君的投降,蔡国城内的抵抗彻底终结。   稍后,宋国军队在上蔡城稍适休整,仅仅留下一个旅看守蔡国都城,大队人马立刻马不停蹄地奔赴蔡国四境,开始搜罗蔡国百姓,宣示宋国的统治权。   不,宋国军队出发了,向戎却没有走,赵武拒绝接纳蔡国国君,向戎手捧着这块烫手的热豆腐,不知道该怎么好,他只好反复求见赵武,想讨个好主意。   在这场战争中,晋军始终没有踏入蔡国国都,他们一直驻扎在蔡国城外,以表示对宋国的战利品不感兴趣,他们纯粹是来帮忙的。但稍后,赵武被向戎追的上天无路,只好勉强接见了向戎,他一见对方,立刻摊开手:“左师啊,我们明天就开拔了,中行吴已经给我传来消息,说是船只已经造好,我军即将渡河作战,不知道宋国能派出多少军队协同作战?”   向戎难堪的皱了皱眉:“我们的军队已经分散出去,一时之间,哪里能够收拢回来?不如元帅把蔡国国君接纳回去,这样的话,蔡国人反抗力量就会削弱,我们能出兵车二百乘……”   向戎竖起了两根手指,看到赵武满脸不高兴,他又添上了一根手指头:“三百乘,我们出三百乘兵车。”   赵武不满的摇头:“宋国吞并了蔡国,如今也是一个大国了——嗯,确切的说,应该是‘国土面积不亚于齐国的一等大国’,只出兵车三百乘,太小气了。”   向戎神秘的一笑,反驳说:“如果元帅肯收容蔡君,再给我们宋国一年的时间消化蔡国,下次作战,我们宋国能出兵车八百乘。”   至此,向戎已经完全放弃了协调第二次弭兵大会的主张。 第二百三十一章 养由基的后裔   这两年赵武对外执行壮大郑国与宋国的策略,同时,他也完全按照自己的承诺,每年逐步地削减各国缴纳的征税。对于宋国来说,其国土面积扩大了三分之一,征税额度却在削减,这种日子要比范匄在的时候好了许多,所以向戎已经死心塌地了,打算彻底与楚国为敌了。   赵武很无奈的想了想,说:“既然这样,你割取蔡国一块土地,作为我晋国的直属战利品,那么,我可以把蔡国国君送回新田城,请求寡君把蔡国国君随意他安置在晋国,继续祭祀他们蔡国祖先……”   向戎马上又添上了一根手指:“如果这样,晋国如果继续南下作战的话,我们出兵车四百乘,等明天开春过后,我们结束了春耕,而蔡国百姓也完成了耕作,我们就再添四百乘兵车,总共出兵八百乘,协同晋国作战。”   说完,向戎望了望晋国军营外,在那里,晋国人正在拆解投石车,并将那些拆解的部件打包,这项工程已经进入扫尾,向戎咽了口吐沫,感慨的说:“机械的力量真是令人生畏啊,伯国带这么多投石器械南下,那么,这次战争的最后目标是什么?”   赵武莞尔一笑,指点着儿子赵成,吩咐:“命令部队尽快收拾,通知大家明天一早拔营南下……左师,我军需要的粮草请尽快筹备。至于我军的目标嘛,那得看楚王的意思,楚王不去掉王号,我军的攻击绝不停止!”   赵武最终没有回答向戎……《春秋》上这样记载这段历史:“……于是,蔡国灭国,晋国的大军从蔡国南下,再次抵达武昌城。”   赵武转战蔡国期间,中行吴一边督造船只,一边在汝河狭窄处修建渡河大桥,最初修建的大桥仅仅是简易的舟桥,等中行吴在汝河南岸站住脚跟之后,他修建了无数环形城堡,而后依据环形城堡修建起几座悬索桥,这样一来,大军通行南北的困难解决了,同时,有了悬索桥的存在,汝河河岸被分割成一个个片区,晋军完全可以依靠悬索桥阻碍楚军的战船,而楚军此时,限于兵力,竟然无法对晋国的造桥行动发动反攻。   抵达武昌城后,赵武犹豫了一下,他在武昌城徘徊三日,终于下定决心渡过汝河。   站在汝河大桥南岸,赵武回首汝河河面,下意识的询问长子赵成:“你知道我军以往为什么每次攻击到汝河北岸,便再无力攻击?你知道过去我们为什么无法戎守陈国,以至于让陈国彻底投靠了楚国?”   赵成眼也不眨的回答:“主要是军粮限制,我们的战士们都有服役期,他们从晋国集结,长途跋涉南下,抵达陈国之后,他们的服役期过了一半,军粮也吃了一半,所以坚守不了多久,就必须回国,所以,以前的陈国就是我们军队攻击的极限。”   赵武又问:“那为什么我们现在能够跨过汝河?”   赵成对这个问题似乎早有思索,他想也不想的回答:“这是因为我们有了常备军,再也没有服役期限的限制。另外,新推出的军功授爵制,可以让领主的军队为了挣取相应的功勋,自愿的超期服役,所以我们得以跨过汝河。”   赵武转身询问齐策:“策,你觉得这回答怎么样?”   齐策回答:“少主回答的虽然详尽但依旧不全面,所谓‘兵法未动,粮草先行’。汝河横江,南北岸隔绝消息,以前我们即使攻击到北岸,但如果跨过汝河抵达南岸,还牵扯一个军粮渡河转输问题,因此,即使麾下是常备军武士,深入到汝河南岸去,也是需要考虑再三的……   主上不是在武昌城犹豫了三天了吗?我知道主上为什么犹豫,主上是担心我们渡河之后,万一立脚不住,楚国战船横江,那么我晋国的子弟就无法再回到汝河北岸。”   赵武又问:“那么,我为什么最终又决定跨过汝河南岸呢?”   齐策回答:“是因为春耕——陈国、蔡国已经安定下来,尤其是陈国。郑国人已经在哪里开始大面积耕做,只要我们能保证汝河河面上这些保证桥梁的畅通,那么我们可以就近取得陈国的粮食补给自己。”   赵武叹了口气,望着滔滔的汝河:“终究还是不放心啊!春汛还没有开始,我们修建的大桥比较简陋,万一大桥被冲断,我们只能指望战船运输了。但如果遭遇暴风暴雨,船只难行于江面,那么我们唯有在汝河南岸独自坚持下去了。”   中行吴晃了晃肩膀,插嘴说:“元帅无需担心,宋国的四百辆兵车正在集结,郑国也打算出兵四百乘,这些人虽然打仗不行,但保护我们的后勤足够了。况且我们渡河的军队不多,不过两个军而已,且基本上都是战斗人员,只要我们在汝河南岸拿下一个小国,便能站稳脚跟,与楚国长久相持。”   赵武回身仰望了一下已显浑浊的蒲水:“你们看,江水已经浑浊,天阴阴的,似乎就要降雨,这说明春汛要开始了。你们说,我们该首先攻击哪个国家。”   齐策随手指点着南方,回答:“我军有两个选择,一个是项国(沈丘),一个是养城。项国没什么大的武装,拿下它不费吹灰之力,若有可能,我建议再攻下养城。   养城是养由基的封地,其子孙依旧生活在那座城市里,如果我们攻下了项国与养城,那么就把顿县(昔日顿国)包围在手心了,届时,我们命令宋国从西向东攻击顿国,楚王如果不想被活捉,唯有撤退。”   赵武点头:“就依你们二位说的,中行吴,你去攻击项国,养城由我自取。”   所谓的项国、顿国,现在已经不能称之为国了,其中顿国是赵武灭的,项国与养国是楚国灭的,这三个国家灭亡之后,楚国已经把它们变成直辖的县,他们昔日曾被称为国,现在则是楚国的小县城——赵武跨越汝河,意味着晋军自方城之战后,有史以来第二次攻入楚国本土。   按照赵武的命令,中行吴只带两个师的兵力,毫不费劲的攻陷了项城——这座城市也就是后来项羽祖先的封地。   稍后,赵武也轻轻松松攻陷了养城。   真实的历史上,养由基的后裔是被蔡国人屠杀的,古语说的“虎父犬子”,这句话用来形容养由基的后裔,真是十分贴切。也许这位“天下第一将”过于耀眼,其后世子孙竟然没有一个箭法出色的。   赵武在潘党的引领下,亲自拜访了养由基的府邸。潘党还戴着青铜面具,生怕别人认出他这位与养由基齐名的“天下第二”,而养由基的三个儿子被人引领着,在赵武面前温顺的跪了下来,赵武细细打量,不禁转头冲潘党叹息:“楚王待人真苛刻啊,养由基为他征战一生,最后阵亡,其后世子孙竟然沦落到这等地步,你看,他们穿的是一身麻衣,身上连块像样的玉都没有。”   潘党闷声闷气的回答,语调有点发颤:“这也是由楚国的政治格局决定的,楚国比较喜欢‘新王用新臣’,养由基虽然杰出,但他终究是先王的臣子,新王不喜欢用先王的班底,于是功臣之后就沦落了。”   赵武叹息:“也不能寒酸成这样啊,毕竟他们还有一个城市作为自己的封地。”   跪下的养由基长子养虎回答:“养城虽然土地肥沃,可这里靠近前线,需要维持庞大的军队来保卫自己。但靠近蒲水,且蒲水每年都要泛滥,重回庄稼与百姓家园,所以,光靠土地的收入,不足以维持足够的兵力,也不足以养活家人……”   养由基的三儿子养灼悄声补充:“况且我楚国这几年征战不息,养氏的青壮为了复仇,都在吴国前线相继战死,这样一来,即使我们有足够的田地,也没有足够的耕作人员啊。”   养由基的长子养虎已经四十多岁了,他的小儿子二十出头,二儿子像个老农民,双手骨节粗大,皮肤瑰丽,看样子,他的手握锄头的时候比握弓箭的时候还多。小儿子则双手细长,似乎握笔的时候比握弓箭的时候还要多。   唯有大儿子养虎,他的脊柱稍稍变形,胳膊肌肉粗壮,似乎练习过弓箭,赵武在对方手上盯了半天,而后转头望向潘党,潘党轻轻摇头,提醒:“眼神,弓箭手的眼神不是这样的。”   赵武扫了一眼养虎的双眼,看不出有什么状况,齐策赶紧在赵武身后提醒:“弓箭手练箭多了,两眼就是大小眼,一只眼睛经常睁着,另一只眼睛习惯于眯着。”   赵武哦了一声,这才发觉养虎的双眼圆溜溜的,看不出大小差异。而他手指上的老茧虽然厚,但还没有到食指、中指骨节严重变形的地步。   “看来,人世间再也见不到养由基的神射了。”   潘党哼了一声,养由基的幼子养灼朗声答应:“这话不应该由武子说出来,自武子制作弩弓与投石车以来,弩弓越来越精确,越来越强劲,而投石车不是人力所能抵挡的,即使我父亲重生于世,也会感慨:天下间再要养由基有何用?!”   赵武目光一闪,马上追问:“投石车?你们知道蔡国的战况了?楚王在那里?”   养灼噎了一下,赶紧把头低下来,养虎责备的望了幼弟一眼,赵武已经明白了,他转身命令中行吴:“你快带我的骑兵师去,楚王已经撤退了,你去把顿县夺下来。”   中行吴拱手领命,赵武马上又叫住他,郑重叮咛:“夺下了顿县,我军在南岸就拥有了三个城市,这三个城市呈三角形坐落,虽然前出,但却与西线的蔡国、东线的郑国,构成一个完整的圆弧。   这样一来,我军西线是宋国的部队,东线是郑国的部队,我们藏在两个国家中间,刚好可以利用这片广阔的土地进行春耕,所以我派骑兵去,目的不在攻城,在于掠人,你要把顿国的农夫一个不拉的抓住,而后驱赶这三地的百姓为我们播种。”   赵成赶紧插话:“这次我们带来的补给当中,有许多稻谷,士兵们把口粮省一省,拿出部分稻谷做种子,恰好可以播种下去。”   赵武听了这话,不禁感谢春秋时代的储粮习惯。这时代谷子的脱粒技术并不发达,大多数人都是把麦穗一起储存,临到吃的时候,再重新开始舂米,而后撇去稻糠、谷糠食用。这样一来,众人所携带的军粮完全可以当做种子播种下去,只要耐心等待三个月,粮食成熟之后,晋国人就有了现成的军粮。   晋国人在这里商议,养灼又抬头插了一句嘴:“恐怕顿国也没有多少农夫,他们的情况比我们好不了多少。”   赵武毫不在意:“不要紧,我有骑兵,在骑兵奔驰三天的路途里,所有的农夫都是我的俘虏,诸位放心,我会替我们的军队搜集足够的俘虏的。”   齐策摸了摸下巴,补充说:“如果这样,我们需要更多的农具,更多的金属器械,我听说蔡国矿产丰富,不如我们向宋国要求暂时接管蔡国矿场。”   赵武看了看依旧在等候命令的中行吴,挥了挥手说;“你领军先去,回头我派赵成领步兵过去接管顿县,而后你的任务是四处攻击,尽量掠夺附近的农夫,把他们都驱赶到养城、项城、顿城形成的三角地带。”   稍作停留,赵武又询问齐策:“既然我们有三四个月的时间等待夏收,并巩固这块三角地带,那么我们也不能让其他国家闲着,我需要召集盟国,会盟在养城,齐策,你去给我传达这个消息,要求列国今年秋于养城会盟。”   齐策犹豫了一下:“派遣人通知国内,要求诸侯会盟养城,这样的事一个使者做足够了,主上要在汝河南岸屯垦,请允许我替主上规划这件事。”   “也行,派一个使者通知韩起,让他带领国君南下,同时要求列国于养城会盟……”   齐策阻止说:“不好,国君大婚不久,况且齐国、秦国终究动态不明,国君还是不要移动的好。我建议取消会盟的形式,元帅只管要求列国派兵助战。”   “行,不管什么形式,我只要求列国都有军队出现就行,告诉他们,今年四分之一的征税用粮食抵偿,让他们携带足够多的粮草赶来养城汇合,战斗的事情我晋国人包了,但后勤的事情,他们给我负担好。”   稍停,赵武又说:“齐策,既然你打算留在此地,那你就跟宋国商量,暂时接管蔡国的矿场,告诉他们,我们帮助宋国改良蔡国矿场,矿产物我们与宋国对半分,等我们用完矿场后,所有的新设备都移交给宋国,在我们接管矿场期间,免除宋国的征税。”   齐策稍稍皱了皱眉:“这样的话,我们出的代价太大了。”   “不大,胜利值得付出任何代价!”   齐策回答:“我没说不行,只是这样一来,宋国太占便宜了,他们获得我们的新技术不说,今后他们的冶炼技术必然大大提高,但愿宋国贵族能看清这一点。”   赵武把目光重新转向养由基后裔,他带着狼外婆的微笑,和蔼可亲的说:“贵国令尹子木曾说过:唯楚有才,晋实用之。你们几位是楚国的才俊,不知道能否被我晋国所用?”   养虎低下头,坚决的回答:“我本楚人,若元帅愿意让我们回归楚国,我愿意收拾行李即刻南下。”   赵武憨憨的笑着:“回到楚国你们又能做什么,你们的封地现在已经到了我晋国手里,回到楚国,不免要仰人鼻息,四处求食,还不如留下来,帮我管理本地的春耕。”   养虎依旧低着头,不亢不卑的回答:“元帅对我们寄予厚望,我们怎敢辜负了元帅的期待,请放我们南下,若我们大王不因为失陷封地而处罚我,我愿意回去整理铠甲与兵器,和元帅相遇于战场。”   赵武满脸失望:“真的不留下来吗?你们养氏族人全打算走吗?”   稍停,赵武一指养灼:“不如他留下来吧,也好顺便照看养氏的百姓,或许哪一天我一高兴,重新把养城赐给养氏?”   养灼突然抬起头来,向兄长说:“兄长,我愿意留下来照看养城。”   赵武心里偷笑。养灼是三子,这样的小儿子,继承家业的事是轮不到他的,所以他不再学习弓箭术,希望能通过读书出人头地,刚才他说话处处抢先,充分说明了这孩子心里的欲望。   年轻,有冲劲,就好诱惑。   养虎失望的叹了口气,冲三弟一鞠躬,毫不留恋的说:“这样的话,养城就拜托你照看了。”   说完,养虎头也不回的回到府邸,赵武在他背后悠悠的说:“人手缺啊……我准许你带十名家仆南下,以便沿途照顾你们,其他的人,我就不客气了,我需要他们耕种土地。”   于是,养由基长子与二儿子一起整装南下。   望着他们南下的背影,潘党突然开口请求:“主上,我突然没有了战斗下去的欲望,请容许我回家吧!”   赵武愕然地望着潘党。 第二百三十二章 拒绝回家的潘党   “怎么会这样?”赵武充满惊愕地责问:“我特意要求你来,是因为这是一篇养育了养由基的土地,这地方随便哪个农夫,没准具备了一半养由基的本领,想到这点儿我都睡不下去觉,但现在你却告诉我:你不干了!你要回家?   你的家在哪里?难道你的家园不是在更南方的‘潘’?这么多年来你隐名埋姓,难道从没有想过回家看看?看看养育你的那片土地?……不行,你不能走!”   潘党寂寞地笑着:“你不是曾说过一个词,叫做‘近乡情却’,或许我现在就犯了‘近乡情却’的病症——但这还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这片土地让我绝望。   想当年,楚国先祖筚路蓝缕地开创,他们在南方蛮夷之地里,一点一点艰难地耕耘者,他们在血海中奋战着——人都说楚国灭国四十二,为什么楚国要灭这么多的国家?只为求得一个宁静的天空,让他们自由呼吸而已。   但现在,能够自由呼吸的是所有楚国先民的后裔吗?不,仅仅是‘官二代’而已,而且这个‘官二代’是正掌权的‘官二代’。连养由基这样的‘天下第一人’,其后裔也因为不出自于掌权者嫡系而穷困潦倒,那么,平民百姓又该是怎样的生活——我有幸离开了这个国度,如果我依旧生活在楚国,恐怕我都不知该怎么想孩子解释这一切!   怎么会这样?现在的楚国人真的是楚人吗?原先先民那股不畏牺牲的刚烈性情,到哪里去了?现在楚国那些当权者,他们的血脉中还流淌着一汤勺楚国先民的血吗?历代列祖列宗统治着这片土地,竭力在这片土地上施展恩惠,但现在,每一个喘气的人,都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厌弃它?楚国的统治,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在这样情况下,你让我怎么回乡,那些背弃楚国的人啊,我也是他们当中的一个,我有资格踏上这片被先民的血浸染的土地吗?”   赵武冷笑:“一个人说楚国不好,有可能是‘怀着恶意与敌视的目光,以偏概全第歪曲楚国的现实’,但当整个世界所有的人,包括楚国最忠实的盟国——蔡国的正卿与贤人,以及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都开始厌弃这个阶层板结的国度时,背弃它不是罪行,是无奈、是必然。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你个人无须为此内疚。”   这回轮到潘党冷笑了:“你也知道这是一个‘拼爹’的国度。爹好,一切都好!只要有个现任做官的爹,哪怕他拉不开弓,依旧可以做将军,而且,这些人绝不容许那些能拉开弓的人做将军,生怕他们会抢了自己的官位——在这种情况下,你需要提防的,反而是楚国平常百姓。楚国先民的血,唯有在平民体内依旧流淌着。而那些现任将军,嘿嘿……   然而,楚国平常百姓,能靠近你这位‘天下第二人’的身边吗?等级的差距仿佛一道难以逾越的深沟,隔开了你与他们的来往,他们只能站在远处,眺望你行进的背影——所以,即使没有我的保护,在这片国度里,你依旧是安全的!”   赵武叹了口气,马步走到窗边,望着养由基后裔离开的背影,不再坚持。   在真实的历史上,养城是被投靠吴国的蔡国攻灭的,其后蔡国在叛徒心理作祟下,杀光了养城所有的楚国贵族,以至于养由基后裔泯灭在历史长河中。这一次,虽然养氏丢失了他们的封地,但性命保住了,也不知这两人回到楚国后,能否被楚王重用。   不过,这已经不关赵武的事情了。   春一月,潘党带领家族卫队返程,与此同时齐策开始主持原来顿国、项国与养城三国的屯垦事宜,这三国的农田都是开发好的熟地,再开发起来事半功倍。   赵武把武卫军三个师重新集结起来,作为全军主力警戒楚国的攻击,除此之外,其余的八个师被齐策分拆开,每一个两分到一口井,进行春播。   井田制下,一口井恰好是一个里,战时,这一里出兵七十五人,为一个整编“两”。   赵氏有二十年拓荒经验,重新整修三国农田的事情,对于齐策来说已经轻车熟路,他按照大井田制,将三国的农田整理成一块块方田,每一两与另一两之间,修筑阡陌沟通道路,地势高的地方,修建风车与水车提水灌溉,地势低的地方则整修水利,让农田得到灌溉,三个月过后,等第一拨援军,齐国人的军队到了之后,这三国的田地已经蔚然大观。   晏婴以前虽然去过晋国,但外交事务繁忙,他来不及去赵城观看赵氏农夫的耕作方法,这次来南线,他总算看到了。兵车行进在阡陌上,晏婴时不时的让兵车停下来,走下农田观看这里农作物的收成,每看一遍就深深叹息。   远处农田里,星星点点的散布着巨大的水车,还有农夫在田头踩着龙骨水车进行车水,他们一边劳作一边歌唱,晏婴听着歌声,感慨的说:“看这片农田,晋国人夏收之后,恐怕不止军粮够了,还有多余的粮食供给其他的军队。”   一小队农夫拉着一辆臭气熏天的厢型车摇摇摆摆的经过齐国军队,一名晋国士兵骑着马跟在厢车稍远的地方,拉厢车的人似乎是当地农夫,他们用鸟语叽叽咕咕的交谈着,从这伙人的态度上看,似乎前面的推车人是当地的奴隶,那位骑在马上监视劳作的则是奴隶的主人。但奴隶们似乎没有身为奴隶的觉悟,他们脸上没有愁苦,没有紧张的表情,反而彼此轻松的交谈。   晏婴回头打量骑在马上的晋国士兵,只见那名晋国士兵腰上配着剑,剑柄是一个貔貅标志,另外,此人腰上挂着贵族式的玉佩,玉佩上也雕着一只形态夸张的貔貅。   这晋兵一身的板式胸甲,胸口是一个貔貅图腾,旁边围着一圈小星星,其左臂肩膀上缝着一个袖标,袖标上绘着一匹奔马,奔马上有四个箭头标志。   晏婴是齐国的智者,这时代所谓的智者,就是比较擅长搜集信息,并能够根据海量的信息做出正确判断的人。晏婴就是这种人,他身为齐国正卿,特别注意晋国的动静,这名骑兵身上的标志虽然复杂,但晏婴明白这些标志意味着什么。   这个人是一名骑兵,或者说是一名骑士,左臂上四个箭头,表明这人有资格指挥四个两的士兵,也就是说,此人至少是一名卒长。他胸前的貔貅说明此人经过了无数的搏杀,为自己赢得了五亩勋田,而貔貅上面一圈小星星,则意味着此人参加的战争次数,每参加一次战争,可以在自己的胸前增加一枚星星。   五亩勋田,卒长的官职,说明此人已经进入上士阶层,属于高等级别武士。   按说这片地区属于前线,齐国大军静静的停留在道路一侧,当地的农夫见到大军出现,可能会恐惧逃跑,但因为有这名晋国士兵的存在,农夫们没有恐慌表情,他们散漫的走着,马上的晋国士兵则眯着眼睛打量着这支友军,等他看到晏婴的存在,上下打量了一下晏婴身上的配饰,确定对方是一名高等级贵族后,马上的晋国士兵微微躬身,用拳头敲击左胸,敬了个军礼。   晏婴拱手回了对方的军礼,他眯着眼睛,微微皱着鼻子,冲厢车努了努嘴,问:“车里装的似乎是人中黄(大粪),你们这是打算把它倾倒在哪里?”   马上的武士手抚着左胸,恭敬的回答:“大人,我们准备把它倒入农田里。”   晏婴皱了皱眉头:“农田长的是粮食,人吃的粮食,倒入这样的丑恶之物做什么?”   马上武士摇了摇头,回答:“大人,这是我赵氏的规矩,我赵氏军营里修建了专门的厕所,士兵禁止随地大小便,只能在厕所里方便,而厕所则每天淘洗,淘出的粪便加水稀释后,倾入农田,这是赵氏一贯的规矩,至于为什么,我也不懂,只是家主向来如此规定。”   晏婴本想说一句:原来赵氏的粮食都是粪浇灌的,但想了想,觉得这话有侮辱赵氏的成分,他把话题一跳,转而问;“那么,这样浇灌的田地,粮食是否长的更好?”   那武士躬身回答:“不错,自我赵氏推行这项政策以来,城市的粪便都浇到城郭的田地里,城郭的粮食产量,比那些不浇灌粪便的农田多了三成以上,有的甚至达到了六七成。而且以往农田需要休耕,晋国粪便灌溉以后,土地肥沃了许多,原先两年一休耕,现在已经可以推到五年一休耕。”   晏婴吃了一惊:“收成增长了三成以上,那么晋国怎么还有饥荒?”   晋国武士恭敬的回答:“这种耕作方法只有我赵氏在推行,不过,大旱之年过后,我国许多家族学习赵氏整治农田,现在,农田灌溉粪水,已经成了常识,今年我们的粮产量已经赶上了平常,若再有一年,我们的粮产量一定能超过往年。”   晏婴长叹一声,默默无语的走回了兵车。   与真实的历史不一样,齐国现在被赵武强行割去了三分之一国土,现在齐国人的国家重心已经转移到了山东半岛,失去了黄河南岸肥沃的耕地后,齐国地力紧张,不得不开发大量的荒地,这些荒地都是生地,亩产量一时上不去,而晏婴主管齐国的农事,所以他才特别关心晋国的垦荒事务,这次南下他也算是大开眼界。   晏婴看到的景象不属于春秋,它其实是属于明清时代的精耕细作技术,这一技术跨越了两千年,在这种精耕细作的技术指导下,农田的亩产量由春秋时代的亩产百余斤,一下子跨越到亩产三四百斤的程度,晏婴虽然是春秋著名的智者,但在这两千年后的技术下,也只剩下满腔的钦佩了。   齐国军队继续行进,晏婴这次只带来了兵车一百五十乘,仅仅是郑国军队的一半还不到,他没打算让齐国军队参战,这些齐国兵押运着数量庞大的粮草,因为不是前去战斗,所以齐国兵的态度很悠闲,晏婴要走他们就跟着走,晏婴要停车,他们正好休息。   又走过一个较大的村镇,晏婴知道这种村镇往往是旅指挥部,他在村落里拜会了军中旅长,那旅长直抱歉,因为事务繁忙,抽不出沿途护送的人手。对此,晏婴非常理解:“行了,这又不是你的封地,你无需履行封建职责,护送我走出封镜,再说我又不是商队,干嘛要人护送……哦,我对这里的农田非常感兴趣,不如你给我抽调两三名口齿伶俐的向导,让我边走边看。”   旅长爽快的答应了,晏婴心情急切,领了三名向导后,他也没有在旅部停留,直接动身赶往下一个村落。   这旅长送别晏婴的时候,指点着前方介绍:“大人,我们旅部小,没有足够的旅舍,前方是师部,大人可以在师部停留一晚上,那里有足够的空房间,可以住下你们所有的人。这里离元帅本部已经不远了,也就三天的路程。”   晏婴拱手:“多谢好意,我今天走走停停,也许到不了师部,就在半路住下吧。不过我们是军队,带了行军帐篷。”   走出了旅部,晏婴发觉旅部左右农田种着说不出来的花朵,他指着那片农田询问向导:“那里是什么,我怎么看着不像是五谷?”   向导躬身回答:“大人,那里是菜田,我们大军驻扎于此,如果全靠从野地里采摘自然生长的野菜,远远不够吃,所以师部附近种的全是菜田,用于供应全师吃菜。”   晏婴又问:“我知道这或许是菜,但你们种的菜我从来没见过,那是什么品种?”   晏婴坐着战车,三名向导骑着马紧贴着他的兵车行动,那向导就在马上,用马鞭指着一片片菜田,一一介绍:“那是豆角田,那是茄子田,那是卷心菜,那是芹菜,还有辣子、西红柿。这些菜都是我们家主躲在深山里避祸的时候,从深山里采集的菜种。原先这些菜种稀罕,种出来的菜一方面要留作种子,另一方面要留给贵族享用,所以外面人很少知道,再说,会种这些菜的菜农也不多。   经过这十几年的培养,会种菜的人越来越多,种子的数量也越来越多,如今我赵氏的封地原,以及绛城附近的庄园,都是专门供应王室以及寡君(晋平公)的菜园。听说这些菜在新田城以及王都卖得不错,价格很高,那帮菜农都赚大钱了。   这次,东郭离派来几个种菜能手,携带种子南下,就是因为我赵兵这次是战斗主力,他们吃惯了家乡的菜,再吃南方的野菜感觉不适应,家主说了,这次我们是打算在南方常住,就应该让士兵有家的感觉。你瞧,此地土地土壤肥沃,菜长的比我们家乡还好。   不过,这附近也有一些南方菜种植,有些菜农说,打算把一些南方菜挑选一下,回头带一些种子回国,那时候,我们菜的品种将大大丰富。”   晏婴的车右、家臣高昭子(高寮)也是齐国著名人物——孔夫子前往齐国求仕时,为了接近齐景公,曾做过高昭子的家臣。他也在替晏婴留心农田事务,晏婴注重的是晋国的耕作方式,高昭子比较注重细节,他指着远处另一块农田,询问:“那处农田种的仿佛不同,那是什么?”   向导瞥了一眼,回答:“那里种的是牧草,还有豆钹,那些豆子也是当牧草种植的,但人也可以吃,另外还可以榨油,据说这些豆子炒着吃,喷喷香,但可惜它们数量较少,当然,主要是战马的胃口太大,除了种子,剩下的豆子全部用来榨油,榨油后剩下的豆钹全让马吃了,连我都还没有机会尝一尝炒豆子呢。”   正说着,一支长长的车队与齐兵擦肩而过,这支车队由一支骑兵护送,车中运送的都是铁器,车辙很深,晏婴挥手命令自己的兵车停下,他灵活的跳下战车,走到这些货车身边查看一下,护送的晋国骑兵警惕的望着晏婴,向导拿出一个身份牌,冲护送的军官晃了晃,护送的军官立刻摆了摆手,士兵们随即取消了警戒的态度。   晋国的货车走得很慢,不时的还要士兵们上前推一下。晏婴身体矮,他走到战车边,高大的车厢挡住了他的视线,于是晏婴一跳一跳的向车里张望,这动作很滑稽,令押运的晋国士兵憋不住偷乐,于是那名押运军官干脆让货车停下,任由晏婴查看。   “我的命令是要求今晚把东西送达师部,时间足够,请大人尽管观看。”   几辆车拉的都是农具,一车铁锹头,一车锄头,还有一些草叉,砍刀、镰刀,晏婴看完这些,好奇的转身问押运军官:“这些东西,是打算分发给当地农夫的吗?”   押运军官恭敬的回答:“不错,这是家冢齐策大人在蔡国新冶炼的农具,但因为蔡国矿场改造不彻底,没有石炭作为助燃剂,冶炼的温度不够,这些铁器钢火并不好,只能做农具。当地人现在还使用木制的农具,偶尔有青铜农具,不过青铜比较软,使用之后容易弯曲,以至于农田效率太低,所以需要给他们重新配置农具。”   说完,那名军官又画蛇添足的补充:“以前已经发了十几车农具了,再有一个月,这里每一家农夫都能拥有一整套农具,明年他们劳作的速度,以及效率,都能大大提高。” 第二百三十三章 铁壁囚笼锁大江   晏婴这是在感慨齐国,当初吴国公子季札说的话曾在晏婴心中引起强烈的共鸣,而无论是真实的历史还是现在的历史,齐国在挑战晋国并战败之后,沉重的征税负担使得他们不得不猛烈压榨自己的属民,在这种情况下,大贵族们还为了追求奢华的生活,更加无所不用其极的盘剥领民——这当中,赵武起了很大的推波助澜作用,比如赵氏发明的许多新生活器具,就使得齐国贵族倾家荡产的去追逐,齐国的百姓因为沉重的压榨而苦不堪言,整个齐国一片末世景象。   相比起来,这片被占领土上,那些农人全家都有整套的铁制农具,虽然生活苦了点,什么权力都被占领军所代表——但以前,他们的国君也没给过他们任何权益。而他们现在的生活,连齐国许多下层武士都比不上。   这三县之地,毕竟是原先的姬姓封地,重规华夏后过上这样的生活,想必更能激发当地百姓对未来生活的无限期望。这也许就是蔡国贤人声子所说的:让每个人都有超越自己所出身的阶层,给每个人通过正常途径向上爬的机会,社会才能充满活力。   这一刻,口齿伶俐的晋国向导也心满意足的回答:“家主曾在‘白马之誓’之后,告诫家臣:与其让人心怀怨恨的劳作,不如让人心中怀着一份对对未来的期望。而未来的期望,就是能改变自身所处阶层的可能性,这点儿,足够让奴隶用生命与鲜血去奋斗。   这里的奴隶,我们之前已经告诉他们了:他们为我晋国劳作三年,能够重新获得国人身份,优秀者可以选择回晋国成为有国民待遇的自由民,也可以选择留在当地,作为我晋国的自由民耕作一份属于自己的土地。今后这片土地将由我晋国长久占领了,留在当地的人将获得晋国‘国人’的待遇,受我晋国的庇护——因为这份承诺,当地百姓逃亡的很少。   养城的养由基三子养灼见了这种情况,曾感慨说:当初这些人属于楚国的时候,都不曾有这样积极的劳动自觉性。”   晏婴翻了个白眼:“当初这些人在楚国的时候,何曾得到过免费的农具?晋国人如此慷慨,难免让他们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期望,赵武子会收买人心啊,几副农具就让当地百姓对他死心塌地,今后,哪怕原来的贵族重新回来,恐怕当地的百姓也不会跟他们走了。”   高昭子插嘴:“不过,一家一副农具,这本钱可不轻啊。”   向导嘿嘿笑着,晏婴翻着白眼反驳:“你没听说吗,这些都是蔡国的农具,赵武子最擅长的是:用别人的东西来收买别人。”   这话有点涉嫌人身攻击了,向导不满意的瞪了晏婴一眼,晏婴视若无睹。向导连咽了几口吐沫,再不愿与晏婴交谈。   于是,剩下的行程在沉闷中度过。   三天后,晏婴抵达赵武的军营。   这座军营是重新修建的,它位于养城、顿县、项城正南方。这是一座简易的军营,军营外,宋国、郑国士兵变身为辅助兵,正卖力的用巨大的石梁修建城墙——看来赵武是打算在当地铸造新城了。   劳作的是宋国与郑国士兵,晋国士兵却很悠闲,武卫军三个师还好点,能在场地里坚持训练,而赵氏本部亲兵则与其他领主武装开始享受,晏婴入营的时候,赵氏正在与中行氏领主武装举行比赛,在大型的场地里,一队人比赛足球,一队人比赛棒球,一圈对棒球感兴趣的人围着棒球场地观看呐喊,而对足球感兴趣的人,则围拢在足球场,为各自的足球队助威。   军司马祈午接过晏婴的指挥权,直接引领着齐国兵进入军营歇宿。军尉张趯(ti,张老的二儿子,张君臣的弟弟)则引领着晏婴去寻找晋国两位正卿……在棒球场,张趯冲着一名正在击打棒球的粗壮汉子连声嚷嚷,这名汉子被张趯的喊声吸引,一愣神,漏走了对面投球手扔过来的球——他出局了。   那汉子懊恼的扔掉球棍,在裁判的示意下沮丧的走出场外,到了场边,他脱下面盔,露出大汗淋漓的脸庞。晏婴认出来了,这位是上军佐中行吴。   张趯(音ti)询问:“元帅呢?”   中行吴懊恼的说:“自然是在足球场上。”   张趯又问:“可我刚才在足球场没找见元帅的身影。”   中行吴瞪起牛眼睛:“那还用说,他肯定是下场踢球去了,你冲裁判说:他这是欺负人,场中谁敢冲撞他,弄的人都无法踢了,你要求把元帅直接罚下场。”   张趯不满的抱怨:“我早跟裁判说了,不让他下场,他怎么还非要下场。这厮一身怪力,冲撞起来谁能从他脚下抢上球,这就是欺负人吗?”   中行吴冲晏婴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冲张趯微微一笑:“怎么,你家球队也输了?输了多少?”   张趯回答:“当然输了,幸好我们那场球中途把元帅罚下了场,我才输得不多,前后输了两个球,二十个银币而已。”   中行吴耸耸肩:“没事,明天再跟他们赛,据说明天是赵成带队踢,元帅那一身怪力没有遗传给他的儿子,赵成文弱的很,我们联手欺负他,把输的球找回来,看他今后怎么嚣张。”   晏婴听了半天,听明白了,敢情赵武欺负不成楚国人,就在军营里欺负自家将领……还好,晋国人比较尊重游戏规则,连裁判都看不惯赵武太肆虐,常会将这位军中元帅罚下场去,以恢复场上实力均衡。   晏婴心中嘀咕:“晋国的强大不是毫无原因的。一路走来,瞧他们的农田耕种技术,显然远远超过我齐国人,至于他们的军队,那就更不用说了,论纪律,晋军是天下之冠……如今我听说赵武准备在国内重树规则,看来,他自己也很遵守规则了。”   这时,张趯与中行吴已经交谈完毕,两人秘密协商了彼此交换几名队员,联手对付赵氏球队,中行吴接过手下递来的一条毛巾,一边擦着汗,一边重新与晏婴见礼。   一番贵族式的标准应答过后,中行吴邀请晏婴进入自己的军帐:“元帅忙着呢,他踢完这场球要接见各地垦殖官员,如今我军垦殖虽然进行的不错,但几万人的大摊子铺开,彼此之间总有点摩擦,比如重复种植了相同的物种,或者耕牛、农具分配不均,这些事务都要一一协调,等元帅处理完,估计也天黑了,正好举行一个晚会,欢迎齐国援兵的到来。”   晏婴随口问:“如今只有我们齐国军队抵达了吗?”   中行吴嘿嘿一笑:“许国的军队十多天前已经抵达了,曹国的军队也到了,刚才传来消息,鲁国的军队也不远了,卫国的军队则刚刚进入鲁国境内,除此之外,小邾国军队不来了,他们将向魏地移动,帮助魏氏协防西线。”   晏婴心里一紧,连忙问:“秦国方面有异动吗?我听说贵国君主刚刚成婚,夫人就是秦国的公主。”   中行吴一咧嘴:“我们与楚国战斗的时候,秦国人参战了,虽然他们的军队没有跟我们正式接触,但参战终究是参战了,所以元帅认为,秦国人不拿盟约当一回事,我们晋国也无需过于看重与秦国的盟约。”   晏婴忧心忡忡的点了点头——晋国人打算重开西线战场,这意味着赵武当政之后,战争不断没有平息,反而越来越激烈,越来越持久了。   不过,奇怪的是,范匄做元帅的时候,或者范匄更前的智罂当政的时候,晋国两三年一战,各盟国被战争压得喘不过气来,但这次晋国明明是在千年大旱后发动的战争,而且眼看着战争规模越来越大,为什么参战的郑国与宋国兴高采烈,而齐国也没有感到吃力?   想了想,晏婴问:“我沿路看到晋国在此地整理农田,修筑道路,颇有点常住不走的意思,晋国以后打算拿这块土地怎么办?是打算直接收归晋国所有吗?”   中行吴点点头:“郑国、宋国从新占领的土地上割让给我晋国一片领地,元帅把这片领地连成了一片,形成了一个南下通往楚地的飞地……嗯,这片土地描绘在地图上,地形仿佛是一个锤子。这三个县与正在修建的这座军营就是锤头;郑国、宋国割让的那块土地就是锤子柄。今后我晋国打算在这里册封一个大贵族,另外再增加一些小附庸,作为我们攻击楚国的基地。   论起来,这片土地真的好肥沃,如今又让元帅整治的花团锦簇,武子那厮真是擅长经营,他摆弄过的土地,连荒山都是财富的来源,眼见得这片土地兴旺起来,连我中行氏都打算交出国内的领地,专门迁居此地抵御楚国……可惜族中老人不愿意放弃故土,真遗憾啊。”   中行吴说完,转向张趯;“你张氏是否有意在此地定居?”   张趯摇摇头:“我曾经问过元帅,元帅的意思是:让三荀其中一支南下。三荀彼此亲密,有一支南下,留在国内的宗族不会在危急关头对他们弃而不顾,因此,让三荀来守卫这地方最好。你中行氏也算三荀中的一支,既然你们不愿意,想必元帅正在征求智氏与荀氏的意见。”   中行吴丢下晏婴,自顾自的与张趯交谈:“我听说元帅还打算把这里建成一个通商要道,面向整个南方进行通商贩售,如果是这样的话,这片土地除了有点战争危险,今后恐怕比国内的土地还要富裕。”   张趯回答:“我听元帅说,考虑到这片土地将直接面对超级大国楚国,因此留在这片土地上的领主要享受战争补贴——他们东西两侧的郑国与宋国,将把征税的一半交给当地领主使用,以便当地领主维持一支强大的军队。   此外,我晋国每年也要派至少两个师的部队在此地防守;万一遇到大规模战争,要至少派遣一个军前来救援……这片土地一年两熟,肥沃的能攥出油来,如果元帅如此政策倾斜的话,能在此地担当领主,倒不是什么苦差事。”   中行吴嘿嘿一笑,反问张趯:“你动心了?”   张趯摇头回答:“我动心不动心无关紧要,这里面对楚国,必须要一位大贵族才能守得住这片飞地,而且这位大贵族还必须智勇兼备,才能在楚国的狂攻下存活下来。   我自认:张氏实力并不雄厚。而且我的才能也不足以一边治理本地,一边整军备武应付楚人日夜不断骚扰——楚国人随随便便就能组织起两三个军的兵力,想想他们庞大的军队我就头皮发麻。   更重要的是,这地方的领主还要在国内有雄厚的人脉,才能在危急时刻召唤到援军,否则,如果国内救援稍迟,即使这片土地再肥沃,对领主来说就是一个火坑——而这也正是元帅想要三荀之一驻守本地的原因。”   中行吴听了张趯的话,仰脸朝天思索一下。   张趯的话,虽然反复在说这担子沉重,但同时也在表明,能担当起这副责任的人,在晋国那都属于人才级别的。   张趯的讲话无形中抬高了留守人员的形象,中行吴沉吟着,自言自语:“从蔡国采集来的石块大约能在一个月后运到,据说蔡国已经发现了石灰矿,齐策已经开始烧窑,如果有了足够的石块与石灰供应,我大概能在边境地区整修一串城堡……   这里册封的小贵族,如果有足够的征税额度,我大概能有足够的经费,让属下的小武士都把自己家修建成坚固的城堡,然后……”   “光是城堡不够,应该修建‘碉楼’,无数的、向森林般茂密的碉楼”,赵武突然插话。   中行吴呀了一声,他眼珠无神地转动,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随口问了一句:“元帅那里比赛完了?谁胜了?……‘碉楼’是什么东西?”   碉楼是什么?想当年成吉思汗的大军被誉为“上帝之鞭”、“两条腿的人形蝗虫”,他们所向无敌,把一个又一个文明毁灭,把一个又一个民族灭种,他们吃光了一切能吃的食物,才想着向下一个目标前进。所以,他们走过的地方,身后留下一片荒漠——文明上与地理上的双重荒漠,但他们的百万大军,唯独在青藏高原前碰了壁,就是因为藏地人为了抵御蒙古蝗虫的入侵,在边境地区把碉楼修建的比森林还茂密。   “碉楼是一种建筑,这是一种民居,它的形状像一截烟囱,圆圆的,直上直下,最高的有三层,或者五层。这碉楼或者还附带一个院子,但院落不会大,因为太大了,防守不过来。   一般来说,碉楼的塔式烟囱,底层是用来做牲口棚,二层以上才开始住人,小院则蓄养家畜,或者储存柴草。人住在二楼这么高的半空中,可以隔绝潮气,另外,碉楼屋顶则是一个个敞开的天井,平常可以用来晾衣服,或者晒干菜,如果到了战事,天井部分则是弓箭手守卫的哨所。”   中行吴咂了咂嘴:“这似乎是改良版的烽火台,你说他像烟囱,是不是也可以在屋顶天台,点燃烽火?”   少顷,张趯插嘴:“确实像改良版的烽火台,只不过烽火台是垒土而成,你全部改成石梁;烽火台是实心的土墩,如果现在全改成用石头堆砌而成,那么,台子底下的空间,确实可以利用。”   赵武笑嘻嘻地回答:“点燃烽火倒是其次的功能,如果这种碉楼都用厚重的石梁建造而成,底下的墙壁无法捣毁的话,那么天井顶上只要一名弓手守卫,对方至少要付出三两人的死亡才能摧毁这个碉楼?   如果大家住的都是这种碉楼,那么这片碉楼群就令人望而生畏,如果敌人一座座碉楼攻击下去,需要填上多少人命,才能推平这些建筑群?尤其令人头疼的是时间,如果敌军的攻击在这边碉楼群延误许久,那么我们后方就可以随时调集援军。”   中行吴摸着下巴,思考着:“如果长久围困,那么碉楼里头的人怎么喝水?……不对,既然碉楼拥有一个院落,那完全可以把牲口群移到院落里,碉楼底层的屋子则直接挖一口水井。如此,碉楼里生活居住一家人,一层是井水,二层可以储存粮食,三层主人,屋顶晾晒粮食——水粮都不缺,根本不怕敌人长久围困。”   赵武用力点头:“没错,如果在我们前线修一道碉楼群,让碉楼群后方成为大家耕作的农田,那么就根本不怕楚国人突然袭击。”   中行吴犹豫了下,又问:“如果花费大力气,沿前线都布满碉楼群,且不说花钱多少,关键是:这样需要多少人马守卫?”   赵武嘿嘿一笑:“为将者,除了武艺娴熟之外,还需要了解自己的士兵,更需要了解山川地理、地形地貌……”   有赵武这句话就行了。 第二百三十四章 橘的种子长不出枳来   中行吴眼睛一亮:“没错,地形——我们可以把前线推进到某个山口,或者某个河谷,利用山河地利的险要,限制楚军的攻击线路,那样的话,其实要不了多少兵力就能守住!因为我们只要守住路口就行了,根本不需要处处设防。”   赵武顺势补充:“最重要的是,如果碉楼群建成了,我们根本无需把宝贵的士兵放到第一线去,可以让普通百姓居住在前线,以农夫作为军人——弩弓的发明,让一个人无需接受多少训练,就能持弩弓射击,并阻碍千军万马于门外。”   中行吴一拍大腿:“不错,我们其实不必要养着庞大的军队,只要碉楼建成了,一家发一把弩弓。那么,哪怕一个老妇人登上碉楼,也能让久经训练的武士,不敢轻易越过她的门前。这样的话,除了前期投入很庞大,要给农夫们人人修建一座碉楼外,剩下的,其实没有多少事。   那些农夫一家人居住在碉楼里,总有人留在家中做活,比如纺织,比如洗衣做饭,他们留在碉楼里,就是我们的瞭望哨兵,如果遇到楚军进攻,就让这群老妇人点燃狼烟,然后拿起弩弓守卫自己的家门。而其他的人看到狼烟升起,或者躲进自己的碉楼,或者组织起小股部队相互支援,以拖延敌军。   至于后方的军队——我们完全可以把精兵摆在第二线,他们看到前线狼烟升起,再根据敌情做出相应移动,或者攻,或者守,这样一来,敌军连偷越的可能性都不存在。”   晏婴听了发呆,他插嘴说:“前线花大力气修碉楼,如果敌军置之不理,绕过碉楼怎么办?”   在场的几名晋国卿大夫嘿嘿笑了起来,笑得晏婴一头雾水。   许久,中行吴收住笑,解释说:“晏司徒看来很少打仗,战争最重要的是物资的补给,敌军如果越过我们的碉楼群攻击我们,那么,他们后方恰好是我们的碉楼群,有着这群碉楼做绊脚石,敌人的物资补给怎么运出?   如果他们偷越境的是小部队,那么我们就毫不客气地吃了他们;如果他们是大部队偷偷越境,士兵人数越多,需要的粮草补给越多,我们只要坚守不战,让他无法获得粮草补给,那么这支部队会不战而乱。”   赵武也跟着解释:“晏司徒,大军行进要依靠正规的道路,不从正规道路攀越而来的军队,无法携带兵车等重型装备,也无法携带运输补给物资的车辆,这样一支只携带武器的部队,要进攻四周都是敌人的敌占区,那是需要莫大勇气的,我猜,楚国目前还没有如此胆量的人。”   赵武说完,接过侍从递来的毛巾,一边擦汗一边回答中行吴刚才的问题:“比赛嘛,我既然上场,那还用说,当然是我的球队赢了……虽然裁判早早把我罚下场,但我们的气势已成。”   回答完中行吴的问题,赵武亲切的邀请晏婴:“晏司徒,请来大帐看看,我听说你曾经出使过楚国,你给我谈谈楚国的情况?”   晏婴笑了,顺便小小的拍了下赵武的马屁:“元帅现在脚下,不正是踏着楚国的土地么?”   赵武仰天哈哈一笑——没错,晋楚争霸两百余年,晋国唯一一次攻入楚国境内是方城之战,不过当时的元帅智罂以及后任范匄并没有在方城停留太久,他们四处搜掠一番就满意的撤军回国,而赵武这次是实实在在的占领。   他仅以六个师的军力击退楚国与秦国的联军,而后顺势攻入楚国境内,占领了三个县的土地,这是难以想象的大胜。而且看样子,赵武真能把占领土地,经营成一块晋国的飞地——因为这是封建时代,只要把这片领土转封出去,如何经营那是别人的事。   让该操心的人操心这件事去!   晏婴接着回答说:“楚人一向蛮横而不讲礼仪,我曾在楚国受到过很大的侮辱……那段往事,不提也罢。”   赵武连声说:“理解理解,我曾听说过楚人曾要求你从狗洞进入宫城。”   晏婴这段经历也是他的骄傲,当时齐国有求于楚国,楚国对齐国的使者极尽侮辱,但晏婴仅凭言词让楚国低下了蛮横的头颅:“我当时告诉楚王:我如果奉命出使‘狗国’,那么从狗洞里钻进去求见狗王,符合外交礼节。但如果我出使的是人的国度,就应该从人出入的大门进出——我随后责问楚国人:楚国国君平常都是从这个洞出入自己的宫城吗?如果那样,我也钻这个洞。”   在春秋时代谈论楚国人的粗俗,是一件类似现代谈论地域歧视的话题一样,在场的都是北方集团的人,他们听了这个话题齐声大笑起来,并附和:“楚人这下自讨没趣,只能屈服了。”   晏婴板着脸,谦逊地回答:“于是,楚国人大开正门,把我迎入了楚国的宫殿。”   晏婴说这句话的时候,虽然脸上充满谦逊,但语调充满骄傲。   他确实值得骄傲。   晏婴有幸生活在这个时代,春秋时代是个竞争的社会,在这个残酷竞争的社会里,统治者不敢对臣民进行愚民教育。因此这时代,政治家比的是谁更智慧,而不是谁更愚蠢,谁更会犯错误。而晏婴在这个时代当中,依旧是其中的佼佼者。   后人了解春秋这段历史时,主要依据是《左传(鲁国史官记述的春秋历史)》、《春秋(孔夫子著)》和《晏子春秋》,以及《竹书纪年(魏氏家族记述的春秋历史)》。而那本《晏子春秋》是晏子门徒书写的,主要以齐国的角度记述春秋时代的大事。在这本书中,晏子是春秋末的一位重要角色,为此,他有权骄傲。   赵武拉着晏婴,边走边问这位《晏子春秋》的主角:“我还听说楚王与你商谈的时候,特地叫楚国的司寇牵着一名齐国的囚徒‘路过’大殿,还好心的提醒你说,那人是窃贼,是你的齐国同乡?”   晏婴顺着话题说:“楚王马上对我说,他们曾抓到了许多齐国的贼,楚君还特地做出关心的样子,询问我:是不是齐国人都是贼?”   晏婴意味深长地止住话题,好奇的人马上问:“你怎么回答?”   晏婴得意洋洋回答:“我说:我听说,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橘这种水果适于在淮南一带种植,如果将它移植到淮北去,情况就会大不相同,柑橘会变成一种又小又苦的枳了。虽然树叶很相似,其果实滋味不同。   相同的植物之所以会有这种差别,是因为水土的差异。这名齐国人在齐国的时候,不一定是盗贼,也许是一名勤勤恳恳的农夫,或者是一名勤奋的商人,他之所以到了楚国却要做窃贼,大概是因为楚国的土壤比较适合窃贼生长。”   据说,楚灵王顿时瞠目结舌,无言以对,默然良久后,讪讪地说:“和圣人(春秋时代,这个词意思是‘聪明人’)是不能开玩笑的,寡人这是在自讨没趣啊。”   众人被这故事乐的仰天大笑,大家笑的都很开心。但赵武却没有笑,等众人的笑容都平息了,赵武慢慢的说:“晏司徒,其实我早就想告诉你,橘与枳是两种不同的果实,虽然它们叶子很相似,开的花也很相似,但它们确实是不同的物种。   我之所以想告诉你这个,是因为我在淮南也找到味道甜美的枳,在淮北也找到了不好吃的橘,可见,它们生长在什么地方不是变异的关键。橘生淮南是橘子,生在淮北依旧是橘子。期间水土虽然变化,但物种大体不变——枳也一样。”   正在狂笑的晋国卿大夫愣了一下,笑声嘎然而止。   那时代中国还没有植物学的概念,而赵武是列国当中最早推行新物种的人,晏婴这一路行来,已经看到赵氏对新物种的应用,他知道赵武这句话的分量,也不想与这样一位对植物有研究的人争论。所以他面色不变地回答:“我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可是这个道理我知道,楚国人不知道。”   赵武看了晏婴一眼。   也不知道晏婴说这个话是真是假,但赵武只能顺着对方的话题继续说:“我明白了,你当时明知道水土差异并不能使物种变化,但你又欺负楚国人不懂,拿这个水土差异来说事……你那是狡辩了。”   赵武提到物种,晏婴马上顺势说:“我一路行来,发觉元帅对物种深有研究,元帅可有这方面的著述,也让我晏婴拜读一下。”   晏婴其实是变相向赵武讨要新物种,但没想到赵武听了对方的话,反而一副深省的样子,回答:“哦,我也许真该写一本类似的书……当然应该写一本,即使事务再繁杂,我也应该抽出这个时间,给后人留下一本粗略的《植物志》……”   晏婴顺势回答:“等元帅写好了,晏婴愿意首先拜读。”   此时,众人已走到了中军大帐门口,赵武手一引,结束刚才的话题:“晏卿,请入内,这是欢迎齐军的宴会,你是猪脚!”   齐国的军队抵达了,意味着鲁国的军队也不远了。   齐鲁是世仇,鲁国一向弱小,一向饱受齐国的欺负,现在还没有适应国土面积比齐国还大的事实,要等齐国军队通过他们国境,他们才胆战心惊、小心翼翼地跟在齐国军队不远处,一路尾随南下——其实,他们不知道,现在害怕出事的反而是齐国人。但鲁国人还没有大国觉悟,没有意识到这点。   晏婴参加了赵武的欢迎宴会,宴会上一时喝多了,第二天睡了个懒觉,准备好好地恢复旅途的疲劳,没想到,他还没有打算起床,手下已经过来汇报:“鲁军已抵达,是执政叔孙豹亲自带队。”   叔孙豹是鲁国的执政,晏婴只不过是齐国的司徒。   手下这么一说,晏婴才意识到他们的疏忽——相比于鲁国由执政亲自领军,齐国只派一名司徒带领一百五十乘兵车参战,未免显得太不正式。晋国人一向小心眼,前不久还千方百计找齐国人的茬子。连跳个舞蹈不符合音乐,都成了晋国人出兵的理由……想到这里,晏婴出了一身冷汗,他赶紧催促手下人打水来供他梳洗,等他匆匆赶到军营打探情况。   晏婴抵达赵武大帐时,后者正在跟叔孙豹交流。   鲁国的外交负责人就是赵武,相比接待晏婴,赵武接待叔孙豹的规格更高了。他亲切地拉着叔孙豹的手,两人并排坐在首席的位子上,在歌舞声中,只听赵武询问叔孙豹:“我听说鲁国有一个传说,传说有个鲁国人擅长编草鞋,而他妻子擅长织白绢。他想迁到越国去。友人对他说:‘你到越国去,一定会贫穷的。’”   叔孙豹回答:“没错,当时这位鲁人惊讶的问:‘为什么?’友人回答:‘草鞋,是用来穿着走路的,但越国人习惯于赤足走路;白绢,是用来做帽子的,但越国人习惯于披头散发。凭着你和你妻子的长处,到越国这种无法施展,用不到你特长的地方去,要使自己不贫穷,难道可能吗?’”   稍停,叔孙豹解释说:“这个故事告诉人们:一个人要发挥其专长,就必须适合社会环境需要。如果脱离社会环境的需要,其专长也就失去了价值。因此,我们要根据社会得需要,决定自己的行动,更好去发挥自己的专长。”   旁听的众人频频点头赞赏,但晏婴分明看到赵武嘴角的冷笑。只听赵武在首席的位子上,笑吟吟地说:“其实,我也听过一个类似的寓言,说是一名商人打算到一个荒岛上做生意,他是卖鞋子的,但那个荒岛上的人都喜欢赤脚——这个寓言,和你刚才说的鲁人的寓言何其相似?”   叔孙豹惊讶地说:“那么,后来的结局也一样吗?”   赵武回答:“不一样……当有人告诉他,他不应该去一个不习惯穿鞋子的国度,去卖鞋子的时候,这个商人回答:‘太好了,一个国家的人都不穿鞋子,我面对的市场太大了,这个国家,只要十个人当中有一个人买我的鞋子,我就发财了!’”   赵武稍作停留,留给大家细细品味这两个故事的差距,而后他瞥了一眼晏婴,语重心长,别有意味地提醒:“这两个故事的差异告诉我们:前一个故事提醒人们要正视现实,承认现实,顺应现实,这就是‘犬儒主义’,或者叫‘缩头乌龟’策略。   而后一个故事则告诉人们,要以乐观的心态看待现实,如果现实不合你的心意,那就应该积极去改变它,只要你的努力使‘一个人’改变了,这个世界也因你而改变。”   众人还在回味赵武的话,赵武又看了一眼晏婴,干脆利索地捅穿了窗户纸:“鲁国之所以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就是因为‘犬儒主义’盛行,我听说鲁人人人都对现实不满,却人人都不愿意做出一汤勺的努力,去改变点什么……”   稍停,赵武寓言式地警告:“前一个寓言说要‘正视现实,承认现实,顺应现实’,但自古以来,人类都是在不断违反传统、不断创新中走向前进的,所有的这些‘反现实行为’都叫做‘进化’。文明如此,科技如此,国家也是这样。而唯有衰败国家衰败民族,才无一例外要求遵重,不要做出任何改变——鲁国再这样下去,就要亡国了。   而我晋国的强大,恰恰是因为我们的努力抗争。想当年晋国四面皆敌,现如今我们打败了周围所有的敌人——如果不是晋国先民努力去改变周围的敌视态度的话,我们怎会让整个世界匍匐在我们脚下?!   改变是进化,进化就是收益,所有的改变能获得收益的,区别就在于手快手慢。早期的鸟儿有虫吃,首先‘进化’的人必将受益无穷,首先‘进化’的国家,也是如此啊!”   叔孙豹对此沉默不语。   其实,鲁国不缺乏改变的勇气,在原本的历史中,鲁国是第一个实行租庸制的国家,但鲁国是个非常守旧的国家——这句话用现代的话表示,就是:鲁国的既得利益集团坚持他们侵占绝大多数人利益的“传统”,不肯把租庸制带来的“发展红利”分享给百姓,所以租庸制虽然焕发了鲁国的农业生产力,但最后发展的红利被贵族集团“传统”侵占,以至于百姓依然困苦不堪。   最终,鲁国的改变导致“国富民不强”,富裕的只是贵族,而贵族集团只要自己的利益不受损,哪怕在对外战争中频频采用“承认现实”的犬儒观念,步步退让,也在所不惜……最终,鲁国确实灭亡与它的世仇齐国手中。   积重难返——叔孙豹沉默不语是因为:鲁国明知道那些弊病,但他却无力改变这一切。   就如同蔡国的贤人声子能看穿楚国的弊病,并向楚国令尹子木如数家珍的一一指出一样,但声子却无力改变蔡国灭亡的命运,只能在国灭之后出逃楚国。   身在局中,自身也是各种各样的潜规则的一部分,明明能看出国之弊病,但限于国情、限于庞大的利益集团的牵扯,他们只能“犬儒”到底,即使因此国破家亡。 第二百三十五章 “王对卿”的战争   鲁国人的这种无奈赵武也曾有过,之前他明知道晋国的“范武子法”弊病太多,但也只能在取得元帅位子后,才去动手稍稍变革一下——这还是因为他不是春秋人,没有封建礼法的束缚,所以毫无顾忌地修改曾被人传颂的“传统法律”。而当他身为小人物的时候,也无力改变这世界的规则,只能随大流也“犬儒”下去……   也许,像楚国才能之士那样,出逃外国谋求生路,也是一种出路。   “其实,有付出就有收获——所有改变的努力,都是有收益的”,赵武哈哈一笑,转移了话题:“比如我实行军功授爵制,这项改革并没有触动大民族(卿大夫)的利益,但却活跃整个士族阶层,让士族阶层有了奋斗的目标,有了向上阶层攀越的动力,这样一来,我晋国卿大夫阶层的利益虽然没有丝毫触动,但因为他们底下的士族焕发了积极向上的动力,最终的获益者也是卿大夫阶层。   另外,我改革奴隶制,让奴隶也有了改变自身命运的机会……瞧,这样一来两个阶层全部活跃起来,于是,人人都有机会改变自己,改变自己家族的命运。虽然我没有花多少力气,但只是这样轻微的改变,整个国家陡然有了一种奋斗精神。   这次的大饥荒并没有打倒我,楚国的入侵也没有打倒我,我带六个整编师迎战楚国,身后却有一大群自发参战的人。就是因为有了这种支持!   想当年,晋楚争霸到了紧要关头,魏绛不得不劝告国君实施‘战时经济计划’,我们才挺过了难关,但现在我一个钱没有花,各级领主以及他们下属的武士,都不向我抱怨战争频繁而漫长,反而深恐我在战争中丢下他们——这就是变革带来的动力。   还有,就说眼下,眼下我们脚下踩的是楚国的土地——以前晋国攻击到这里,已经耗尽了整个国家的力量,再也无法向前挪动半步,但因为我们稍稍改变了军制,只是增加了三个师的常备军,就让晋国在这里夺得了三国土地。   我们在这已经站稳脚跟,并且随着我们的进军,我们将在这里越战越猛,从这一时刻开始,晋楚争霸的交锋点,已经从晋国本土移到了此处,不仅郑国宋国因此得到了战线巩固,而且楚国已经处于我们的直接攻击之下,攻守双方的地位从此改变了,从今以后,只有我们打楚国,没有楚国攻击我们本土的份儿——这就是变革的威力。”   赵武这话说到最后,已经有了一点敲山震虎的意味,他使劲提醒鲁国振作,提醒鲁国要保持对外的军事扩张,这让鲁国的世仇齐国如何自处?   旁边晏婴的脸色很难看,赵武这分明是教唆鲁国去攻击齐国!   他的话很有煽动性……可惜叔孙豹无动于衷。   叔孙豹现在最大的敌人不是齐国,而是国内的季武子。   自从鲁国三个公孙分管了原先直属国君管辖的上、中、下三军后,叔孙豹最大的政治敌人是突然崛起的季武子。   此时的叔孙豹年纪已经大了,在于新锐季武子的交手中,他心力交瘁。但公卿之间的争斗从来都是血淋淋的,没有道义可讲,叔孙豹知道,在与齐国的交战中,如果他战败了,至少能保住性命。但在家族争斗中,如果叔孙氏败于季孙氏,不仅他难以身免,整个叔孙氏家族也将死无葬身之地。   这就是鲁国的现实政治状况。   在这种政治生态下,一向睿智的叔孙氏不得不战,而且他稍一疏忽,整个家族就会被人连根拔起。   所以,赵国苦口婆心白费,叔孙豹现在却身不由己,他的敌人不是齐国。   所以,叔孙豹只能对赵武的话沉默不语。   晏婴冷眼旁观,他欣赏完叔孙豹脸上神情的煎熬,满意地点点头,决定对赵武的话不予置评。   赵武仰天长叹:“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中行吴早已经跃跃欲试,他跃跃欲试不是针对鲁国,他是晋国的正卿,鲁国哪怕洪水滔天,也与他无关。中行吴的激动是因为赵武对这片晋国新占领土地的分析,趁赵武黯然伤神的感慨,他立刻插嘴:“执政,我中行吴愿意担当这片土地的留守人员,楚国如果攻来,我愿意为元帅一力承担。”   赵武诧异地望了中行吴一眼,脱口而出:“你不行。”   中行吴怒了:“我怎么不行?元帅是说我的武勇不足担当此任吗?还是说我中行氏凑不出足够防守的兵力?”   赵武愣了一下,吸了口气,解释说:“我说你不行,是说你不合适留在此地……你别着急,听我细细说:   你也知道,副帅韩起性格懦弱,我努力使晋国变革,但我担心我走之后,韩起守不住这些变革的成果,所以,我必须替韩起选择一位性格强硬的副手,以守住变革的果实。   在现有的晋国正卿当中,魏氏立场不稳,眼里只看到自己家族的利益(指魏氏原本是栾氏的盟友,但因为范匄许诺把栾氏的封地曲沃转赐给魏氏,魏舒立马调头攻击栾氏),这样的人不会维持法律的公正,只会曲解法律的公正,让法律变得对自己有利。   而智氏家主智盈年幼,恐怕领会不了那些法律的精神……至于范氏嘛,我不能指望范鞅去维护法律。如此一来,剩下可以托付后事的,唯有中行氏。   这次我把你带在身边,就是想让你在南下之战中取得足够的军功,在国内积累足够的威望,然后回国去,帮助韩起把我的改革维持下去。”   中行吴骄傲地挺了挺胸膛,不自觉地思绪已被赵武引开,他干脆利落地回答:“我支持元帅将智氏转封于此地。”   中行吴的表现,是因为赵武之前说过,要从三荀当中挑选本地的留守人员,而这片地方肥沃,不下于曲沃,中行吴终究是三荀当中的人,他的胳膊肘向的是自家人,于是,三荀当中唯一的成年正卿智盈就成了当然的选择。   而这正是赵武的目的。   赵武记得“三家分晋”是从智氏攻击赵氏开始的,这段历史也标志着春秋时代的结束。为了消除隐患,他此前趁智盈年幼,假借教导智盈的机会,将智氏封地牢牢抓在自己的手心。他教导智盈却是不遗余力,这也是对智氏施加赵氏影响的机会,连痛爱弟弟的智娇娇对此都无话可说,而赵武对智氏领地的经营开发,也让智盈本人说不出指责来。   因为那片领地在智氏手中远没有那么兴旺,而仅凭智氏的智商,也想不出那些花样百出的开发手段……   然而,努力与智氏下一代拉近关系,终究不是解决之道。家族与家族之间,从来没有永久的盟友。这一代的智氏家主或许对赵氏感恩戴德,或许与赵氏好的穿一条裤子,但下下代智氏家主呐?谁能保证他的忠诚?谁能保证他不攻击赵氏?   三荀联手,就是昔日的三郤——为了彻底消除隐患,借着这次晋国获得一块海外飞地,赵武当算一劳永逸地将隐患远远赶出国内,所以他提早放话,打算将这片土地转封于三荀之人,然后他设计了种种限制,就等着三荀的人自动开口,推荐唯一符合条件的智盈。   细论起来,智盈能转封于此处,也不算太亏。毕竟这曾是三国旧有土地。人三个国家生活于此,能养活整整三个国家的人口,这片土地的肥沃可想而知。而汝河淮河两岸经年旱涝保收,也使得领主不用担心意外的天灾。目前,赵武出台的针对性策略,又特别倾向于留守人员,所以中行吴替智盈争到了这片土地,一点没有觉得亏欠,反而认为这是因为三荀于赵氏的姻亲关系,才占的天大便宜。   中行吴是个家族观念以及国家观念极其强烈的军人,得到赵武许诺后,他立刻向赵武拜辞,回到自己营中,他立刻召集家臣商议开发政策,并让人通知智盈这个好消息……   这次中行吴带来的援军是一个整编军中,由三荀家族武士合力组建而成。成员当中也有智氏高级武士,有智氏武士看到中行吴如此日夜热切,小心地劝解:“中行大人,我家家主愿不愿意搬迁到此处,还是两可之间。大人怎么一口气替家主答应了?这里地处晋楚交锋前线,真要让我智氏搬迁于此,今后不免要陷入无穷无尽的战争当中。   另外,我们的封地远离晋国本土,我们常年在外的……今后我们还能算晋国人呢,晋国国内的事务,还有我们说话的余地吗?……”   “狗,你这只蠢狗!”中行吴怒骂:“你这厮目光短浅的令人发指!你刚才说这里是晋楚交锋前线,这话没错,可你也不看看元帅的态度?!   这次我们只用六个师就打败了楚国人,然而,这场为救宋国而聚集的战争并没有终止,元帅连自己嫡长子的婚礼都顾不上了,还在继续召集盟国的军队,筹集粮草,准备将这场战争继续打下去。列国诸侯云集于此,难道仅仅为守卫这片三县之地?   元帅这是想要继续进攻,如果我们把战线继续向南推进,那么这片三国土地,就不再是晋楚交锋前线,它将成为晋楚交锋的大后方,成为我们南线的‘前进基地’,以及军械物资转运中心——在这种情况下,楚国还能威胁到这片土地吗?   你清醒点吧!楚国已经战败了,是被我们六个师打败了,而我们还要继续向前推进——楚国这次战败,你以为他们用多少年才能缓过气?如果元帅继续向前推进,楚国又需要多少年才能缓过气来?   即使我们往少了计算,就算楚国需要一代人的时间吧。一代人成长起来,需要20年的时间,在这20年里,在国内巨额征税的支持下,在国内源源不断的军事支援下,如果智盈不能使这片土地强大起来,那他智盈就是一头猪,智力不高于你这头蠢猪的超级笨猪。   用你的狗脑袋好好想想,这片土地涵盖三个国家,本来就有三座城池,加上新修建我军‘武城(军事堡垒)’,这是一片‘四城之地’。赵武修建的城市不用担心崩塌。集合这三个国家的原有的国力,再加上四座军事堡垒似的坚固城市,再有20年无忧无虑的发展时间,也许,这里的一切根本不用智盈操心,我晋国武士会在军功授爵制的激励下,自然而然地动手对外扩张。   如果智氏做不到这点,那么他们一个个都应该跳到河里去自杀,省的活在世上浪费粮食。”   那名智氏武士一愣:“扩张?”   中行吴啐了一口:“当然是扩张,我晋国发展这么多年,兼并了无数小国才有了今天的局面,但现在整个北方都叫赵氏霸占,各家族向北方扩张的路已经绝了,即使扩张了,也只会便宜赵氏。而在这里,疲弱的楚国就是扩张的方向。其扩张的余地简直是无限……   想想看——在国内智氏不过是做一个大领主,还要处处接受国内法律的制约。而在这里,作为晋国的直属领地,领主不仅不用缴纳征税,反而能源源不断地获得国内的支援,即便是一位附庸国的国君,也没有在这儿当个领主逍遥自在……可惜我中行吴身负元帅重托,不能离开国内,否则的话,我宁愿在此处做一位领主,哪里轮得到智氏那小子。”   智氏武士恍然大悟,赶紧拜谢中行吴的照顾,并兴高彩烈地向国内送信,等智盈得到消息后,兴高采烈地前往赵武府上,拜谢姑姑智娇娇的照顾,然后迫不及待的带领家族直属武士狂奔南下。   智盈赶到武兴城的时候,列国的军队都已经到齐了,当地正在帮着夏收,而夏收结束的军队已经开始集结,并逐渐向南线移动,与此同时,楚国也在拼命集结军队,准备应付晋国的入侵。   这是楚国建国六百年来,遭遇的最大的灾难。   楚国建国于商末周初,国家体制的建立标志着楚国已从氏族制进入奴隶制。早期楚国的国君,既是一国之主,又是楚族一族之长。而国中协助国君料民理国的是大贵族——“敖”。敖是楚国发音,在华夏这个字发音为“豪(氏族酋豪)”。   楚国的“敖”是由氏族贵族蜕变过来的,是楚国统治集团的支柱。楚立国后,国君由“敖”拥戴,而有的国君本身亦称“敖”。   楚人是在臣服商周,又与商周王国的斗争中发展起来的。商王武丁时期,商王朝军队攻打荆楚,“裒荆之旅”表明当时荆楚已有一支可观的军事力量,足以与商王国全国军队抗衡——当然,这里的荆楚,是泛指居住在江汉地区的包括楚人在内的众多方国部落,并非指楚人一族。   西周时期,楚国军事力量也日趋强盛。终周一代,周王朝视楚国为敌国强国,不惜倾全国力量,累累攻打。而楚国在与周国(周王室)交战中灭国无数,累积灭亡于楚国的国家主要有:黄(嬴姓,今河南潢川西北)、英(偃姓,皋陶之后,今安徽金寨东南)、江(嬴姓,今河南正阳西南)、六(偃姓,皋陶之后,今安徽六安西北)、蓼(偃姓,皋陶之后,今河南固始东北)、群舒(偃姓,皋陶之后,包括舒鸠、舒龙、舒鲍、舒龚、宗、巢、桐等国,今安徽巢湖周围一带)……   如果用国家的概念看待,当时的中国主要是由炎黄集团(华夏)与楚国蛮夷集团的连年战争,构成了整个春秋时期。多年以来,楚国与周国是争霸的两极,现在,楚国竟然被周王室的一个伯(霸主)逼到生死关头。   智盈带领家族武士抵达前线时,赵武正在接待周王室使臣单靖公,单靖公的出现,代表着这场战争依旧是周国与楚国之间的国战。晋国在这场战争中,依旧高举着“尊王攘夷”的大旗。   这是一场华夏与蛮夷的战争,但奇怪的是,这是一场“王对卿”的战争。   对面的军队是楚王亲自带领的军队,而华夏集团中,没有一位国君都未出现在战争序列中,参战的都是一群列国正卿。   而智盈的抵达,也意味着霸主晋国一半的正卿,三分之二的军队参战了——同时参战的还有宋、鲁、卫、郑、曹、滕、薛、杞等多国联军。   这天清晨,赵武携手单靖公登上检阅台,他望了望麾下的多国联军,不满意摇了摇头:“兼并越来越厉害了。”   赵武感慨的是:这时,战国时代的政治格局已经呈现出来了——幸存的小国数目越来越少,最终,只会剩下早期的战国七雄集团,能留存在这个世间。   想当初鄢陵之战的时候,晋国的联军集团里有十三个国家参战,但现在才来了几个国家……好像对于这一切,赵武丝毫没有抱怨的资格,因为其中大多数国家的灭亡,都出自他的手笔。   唉,曾经的莒国、邾国、鄫国已经被齐国灭亡;小邾国、许国名存实亡要怪赵武,这两国自搬迁之后,他们旧国君去世,晋国没着急地扶立一位新国君——眼看着,只要再过几年演变,这两国会化生成一个县,彻底消失在历史长河中。   这大约就是季札所说的“末世”吧。   接下来这一仗,还会有几个国家灭亡,几个国家名存实亡? 第二百三十六章 “中华第一刀”出世   单靖公听懂了赵武的话,他眺望南方,宽解说:“想必楚王也有类似的感慨,不久前楚王还率领随(姬姓,今湖北随州)、唐(姬姓,此唐不是晋国本初的唐,位于今随州北)、沈(姬姓,今安徽阜阳西北)、贰(姬姓,今湖北京山)、轸(姬姓,今京山东北)、赖(姬姓,今随州北)、道(姬姓,今河南确山北)、柏(姬姓,今河南西平西)、息(姬姓,今河南息县境)、申(姜姓,今河南南阳东北)、吕(同上)、陈(妫姓,今河南淮阳)、蔡(姬姓,故地今河南上蔡西南)诸国。   但现在陈国蔡国已被我们灭亡,你还灭了顿国,而贰、轸、赖、道、柏、息、申、吕这些国家则被楚国吞并,想当初鄢陵之战时,楚国曾经的盟友,如今还能剩下几个?”   确实剩不下几个了,现在战争场面越来越大,越来越旷日持久,小国已经没有生存的余地,因为他们没有国力、没有足够的闲暇劳动力来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现在,战争已经成为春秋时代君主最奢华的玩具,一般小国玩不起这种游戏。   这样的情形演变下去,整个南方只会剩下两个国家,楚国,吴国……或者还有越国。而北方因为有霸主盟约约束,大概,齐国、鲁国、宋国、郑国,还能幸存下去,而卫国已经被支解,列国当中最先灭亡的恐怕就是卫国了。   除此之外,西方的秦国是不会留给戎狄部落生存的空间,而且眼看他们就要向巴国蜀国下手。   列国之间,只要稍稍盘算下,能幸存下来的国家已经屈指可数了。   “这一战,必将奠定我华夏今后百年的格局”,赵武在阅兵台上慷慨激昂地说。   “喏!”众军慷慨激昂响应。   随着这声喊叫,王旗举起来了——单靖公这次带来了周天王的旗帜,以示晋国这场战争的正义性。旗手高举着“旌夏”绕场一周,王旗所到之处,众军欢呼雀跃,战意高昂。   六月的太阳很毒啊,在这毒辣的阳光下,武卫军作为先驱开拔,众军唱着歌昂首走出军营,歌词诙谐而轻松,内容主要是询问:敌人在哪里?   趁着大家目送武卫军的工夫,赵武拉过智盈,低声吩咐:“时间仓促,我来不及跟你交代,这里我只能给你留下一个师……反正你出生军人世家,军中的琐事自有一帮打家臣替你操心,不可能捅出大篓子。   我大军推进到更南方,你这里就成了后方,应该安全了,赶紧着手家族搬迁的事情,如果等我大军凯旋而归,恐怕你就没有时间进行搬迁了,因为那时你要着手防御了……另外,留在后方这段时间,我军物资的输送,全拜托你了。”   智盈扭捏了一下:“姑父留给我的那一个师,会是智氏领主武装吗?”   赵武沉下脸来,提醒:“军中没有姑父,只有‘中军将、元帅(元戎)’。”   智盈马上嬉皮笑脸:“知道了,姑父……元帅,成哥哥会留下陪我吗?”   赵武摇头:“赵成是武卫军副统领,你来的时候他已经带着武卫军先驱,前进到荆门了。”   荆门就是商王国(商朝)与楚王国进行“裒荆之战”的战场,但现在已经成了晋国攻击楚国的前沿,中行吴假公济私,利用晋国的战争物资,在两山之间的狭窄地带,修建起纵深两里的“碉楼群”——按现在的话说,哪里是“碉堡林立”。如此一来,只是待在此处,可以说稳如泰山。   列国的军队在碉楼群后方稍稍整理一下队伍,稍后,前方戎狄部族的游骑哨探传来消息——楚国不在视线之内。   武卫军接到这个消息后,以中行吴为正将,赵成为“佐军佐(暂时带领军佐的职务)”,闪电般越过碉楼群前出,对周围地带进行“武力搜索”——也就是四处搜刮战利品。   中行吴这是第一次指挥武卫军,这支按照赵武“山寨版近代化军队”思维训练出的晋国常备军,在纪律严明上堪称晋国各军典范。身为一名狂热的军国主义将领,能这样一支指挥完美体现将帅战略思想的军队,中行吴活像是三伏天喝了一大杯冰镇酸梅汁一样舒畅,他坐在专门为武卫军配置的,带避震弹簧的轻型两轮战车上,风驰电掣第感受着耳边吹拂的原野烈风,隐隐觉得这已经不算是战争了,简直是一次轻松的旅行。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中行吴的遐思,戎狄游骑兵前来报告:“前方发现不明军队!”   中行吴精神一振——哈哈,下雨天打孩子,我可算找见事干了:“命令第二师向左翼展开,第三师向右翼展开,第一师第一旅以战斗队形向前武力试探,第一师其余旅,战车缓行,甲士以战斗队形,进入战时状态。”   军中司鼓按中行吴的命令敲击着军鼓;司号员吹出几个提醒的尖利号音;司旗举起标志着第二师第三师的军旗拼命挥舞,示意刚才的军号实在指挥第一第二师……于是,行进中的晋国军队紧张有序的展开攻击队形,刻板的晋国人在眨眼之间,完成了从一个旅游者向一名战士的转换。   无数的长戟直竖起来,戟尖指向了天空;车轮隆隆的响动,战车加快了速度;中军旗由原来众军拱卫状态,快速移动到队列前方;战车上的武士一边奔驰一边相互给对方披甲,刹那间,那两名武士变成了两具威风凛凛的钢铁罐头。   接下来,是一阵凌乱的马蹄声,武卫军直属的一个骑兵旅队列稍稍混乱,骑士们从行走时乘坐的行走马上跳下,换乘到体力充足的冲锋马上,披盔贯甲做好了突击准备。他们仔细地在马上仔细检查自己的骑弓、骑枪、佩剑……等他们完成队列转换之后,晋国军队顿时沉默下来,天地间,只剩下整齐的脚步声,连马蹄的声音也随着鼓槌的节奏,整齐而有序。   中行吴披好甲站在战车上左顾右盼,对自己的车右说:“我做梦也期望,有生之年能引领这样一支军队,完成我父亲的遗愿,攻入楚国,耀武扬威。但可惜,我知道什么样的军队是我所需要的,但我却不知该如何把他们训练出来……感谢武子,他给我的这样一个机会,我现在有信心:哪怕是一座山横在我面前,我也要用这支军队把大山推开。”   正说着,前头哨探引领着一位身穿白色麻衣的男子一路跑过来,那个男子让中行吴瞧着直眼熟……再仔细一看,原来认识,那不是吴国公子季札。   一个从不肯担星点责任的“逃避分子”,来到超级大国交战的战场做什么?   吴国人以为自己跟楚人打过几仗,就算是超级大国了吗?   中行吴纳闷:“公子,此地虽然接近吴国边境,但总有一段不算短的路途吧?……貌似,我晋国并没有要求吴国大军共同出战的命令,怎么吴国也出兵了……真是好巧啊!”   季札脸色灰白:“不是‘好巧’,是好难——好难寻找到你们,我特意来向你们报告一个噩耗:寡君薨了!”   中行吴皱起了眉头呵斥说:“‘薨了’这个词能随便乱用吗?只有大君(周天王)去世才能被成为薨了,吴国国君死了就死了,怎能用上‘薨了’这个词……什么,吴国国君去世了?”   中行吴刚开始没有觉悟,话说到一半,他突然意识到什么,被这个消息吓了一跳,不等季札回答,他就问:“好好的,吴国国君怎么会去世了呢?”   季札翻个白眼——好好的,谁没事玩“去世”的把戏?这消息除了能令楚国人开心,还能做什么,难道吴国人没事喜欢逗楚国人开心?   中行吴不等季札回答,立刻举起手来,哄到:“大军止步,就地扎营!”   发出这个命令后,中行吴马上跳下战车,奔过去拉着季札的手,问:“吴君怎么会突然去世了呢?”   季札喘了口气,回答:“寡君(余祭)大婚之后,非常感谢晋国的厚待,他组织船队准备再次攻击楚国,那一天他登上余皇大舟,准备带领船队进行试航,大舟上有一位楚国奴隶,他偷到了一把刀,趁寡君不备,用刀刺杀了寡君。”   季札在这里说的“刀”,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出现“刀”这个词。也就是说:余祭是被“中国第一刀”刺杀的,这件事发生在中华第一巨舟:余皇大舟上。   “刀”这个词最早出现的时候,有两种写法,其中,“刀”在象形文字中那“一撇”也可以写做“一点”,所以在最早的时候,“刀”与“勾”这个词是通用的,因为这种“勾”是在吴国出现的,所以最初的“刀”也被成为“吴钩(加金属旁,表示刀是金属做的)”。   其实,赵武的骑兵早已经运用了单面开刃的刀,只是赵武比较懒惰,依旧把这种武器称之为“剑”,这种剑因为是赵氏骑兵使用的武器,所以又被成为“斩马剑”——但其实它是一种马刀,只不过是没有用“刀”这个词。   中行吴吃了一惊,他吸着冷气说:“吴君去世了,这是否意味着——楚国人可以从南线抽调军队了!……好,好一个子木。”   子木是楚国令尹,也就是楚国执政。这位令尹因为与吴国军队相持,没有参与与赵武的会战,这次吴国前线发生刺杀事件,中行吴想当然的认为这是子木特地安排的。他没有想到古代信息交流不便,子木不可能那么快就联系到戒备森严的余皇大舟上的楚国俘虏,并怂恿他发动自杀式袭击。   赵武也是如此考虑,他得获消息后,和蔼地对季札说:“你不要受了中行吴的误导,行刺事件不会出于楚国的诱导,实在是……”   赵武叹了口气,说不下去了。   他真正想说的是,实在是吴国对待奴隶太苛刻了,让奴隶看不到活下去的希望,所以那名奴隶才选择与吴国国君同归于尽……但他后来一想:吴国与楚国是世仇,要想两个世仇,对彼此都和蔼一点,那还能叫“世仇”吗?   不过,既然知道楚国人是自己世仇,还把楚国奴隶放置在自己的余皇大舟上做什么,尤其可气的是,吴国国君居然让那名奴隶获得了武器——余祭求死之心,不会如此强烈吧?   想到这里,赵武抬头看了看季札,露出别有意味的笑容:“听说你带来了一批庞大的军队,不会是用这只军队专门送嫁吧?嗯,现在谁继任吴国国君了?是你的三哥余昧吗?”   季札回答得理直气壮:“当然,我三兄余昧继任吴国国君之位,我不忍吴国国君的军队在兄弟相残,所以特地把我的家臣全部带来了,请武子收容我这位吴国外臣,并向我的兄长说明……”   果然是这样,吴国四兄弟相互谦让君位,前两位兄长相继毙命之后,轮到老四季札这个不负责任的男人,眼见得下一拨就要轮到自己承担责任了,季札这厮干脆撬家跑路——他倒不傻,带齐所有家臣跑来霸主国,求任一个“大夫”的位置。   但晋国的大夫是那么好当的吗?   人孙林父曾任卫国执政多年,携带领地投入晋国怀抱,不过在元帅府当一个智卿、幕僚,也就一个“大夫”的职位。别看季札差点当上吴国国君,但晋国不需要“悲观主义者”。   赵武含糊答应:“公子携带送嫁团,投奔晋国而来,请直接前往新田城……齐策,目下我们有没有闲置县郡?”   齐策明白赵武的意思,赶紧回答:“黄河南岸尚有十七县空缺,公子季札与齐国关系不错,也与卫国国君是音乐上的知音,我看封在黄河南岸,正好。”   赵武点头:“公子季札好歹是位吴国公子,就以两个县安置公子吧。”   齐策莞尔一笑:“行,我这就给叔向开介绍信……公子,你带的家丁,就让叔向安排在黄河南岸两个县。”   季札大喜,拱手拜谢赵武的安排,赵武却深深盯了齐策一眼,中行吴动了动嘴唇,但他说出来的话,明显不是原来的意思:“公子季札,我们即将与楚国开战,不敢让战事牵连到公子身上,恳请公子先行,我军当掩护你的行动。”   季札犹豫了一下,勉强点点头:“不错!我吴国新君登位,国内乱成一团,此时,如果我吴国的军队参加联军,恐怕会使楚国恼怒起来……那我就不客气了,请容许我先告退。”   于是,季札二话不说,带着自己的家臣转身,浩浩荡荡向北方而走……   赵武眯着眼睛打量季札的陪嫁队伍,发觉队伍中多了许多赤脚的船夫,以及双手骨节粗大的木匠,他满意的点点头:“季札公子果然没有辜负我的交代,他带来的这些陪嫁人员,果然以船工船匠居多。”   中行吴扫了一眼吴国的队伍,他心不在焉地随口问:“那,……我听说元帅去年派了一支队伍,由侯晋率领,去海边捕捞巨鱼,不知道他们最近传来消息没有。”   齐策替赵武回答:“我来的时候,侯晋还没有传来成功的消息,他们确实在海边发现了巨鲲,不过那些鱼都比他们的船大,侯晋派人冒险捕捞,损失了不少船只,暂时却没有收获。”   赵武大度摆摆手:“不要紧,想把大海变成我们的牧场,总要花一点力气。我们既然在饲养巨鲲上没有出半点力,在捕捞上花费一点心思,也是理所应当的,告诉侯晋,我马上调拨吴国的船工船匠支援他们,让他不要着急。”   中行吴顺着话题说:“既然季札公子带来的船工船匠很有用,也算是对我晋国做了大贡献,为什么元帅却让他找叔向索要封地?元帅以为,从来在俸禄上喜欢斤斤计较的叔向,会给季札两县之地,以养活他这些奴仆吗?”   齐策是刚才的建议人,他冷冷地说:“想当初吴国的贤人伍举(伍子胥的爷爷)打算投靠我们,我们才拿出一县之地。季札带过来的赠嫁虽然对我晋国有利,但那只不过是回应我晋国的送嫁而已,他没有寸功于我晋国,叔向怎么肯平白赐给他两县之地?我看,给他一个县就不错了。”   中行吴愣了:“可元帅刚才明明说给他两个县……哦,我明白了:如果元帅真打算给他两个县,你应该直接给叔向下命令,想必叔向也不会拒绝执政的命令。但现在,你让他自己去跟叔向交涉,这……这不是诓人吗?”   赵武笑了:“这就是政治……”   赵武随即在战车上打量了一下四周,这时,大军的行进已经停止了,联军各统帅都在自己的军队,整个中军只有晋国自己人。   赵武见到这般情景,坦然地说:“中行吴,你跟你父亲一样,做事喜欢直来直去,从不给人留半点余地,你这样的脾气辅佐韩起,将来你们一刚一柔,确实能够保证晋国的利益。   但如果韩起退下之后,你一定要找一个性格稍稍圆滑一点的人来辅佐你,譬如当初范匄辅佐你父亲,这样,才能保证晋国的利益,不至于因为你的强硬而受损。”   中行吴眨巴了眨巴眼,问:“我还是不懂,元帅能为我解释清楚一点吗?” 第二百三十七章 诡异的刺客   赵武轻轻一晃马鞭,随意地解释说:“如果季札不愿意当吴国国君,反而来我晋国做一名大臣,吴国的颜面何在?别人不免要误会季札贪慕繁华,不肯待在穷乡僻壤的吴国。”   中行吴急忙反问:“难道不是吗?”   赵武摇头:“不是,季札仅仅是一个不肯承担责任的人,他从小到大受父亲的宠爱,上面有兄长的保护,从不用承担一点义务,他是个只知道享受的公子哥,这样的人,既不愿意当吴国的国君,也不会愿意为我晋国承担一点责任——既然如此,我们不如什么责任都不给予他。   往好一点说,我们这么做是给他了一个机会,让他成全了‘辞让’的贤名,让他可以逍遥自在地、不用承担任何责任地陪寡君欣赏音乐,以此悠闲度日……你不用担心没有足够封地季札会养活不了自己,这事让国君去操心,反正国君现在钱多,由国君赏赐季札,人情在国君那里,季札也好因此更尽心地陪国君游玩。”   中行吴想了想回答:“你说的总有道理……算了,连齐国的小矮子晏婴都说不过你,我何必和你争论呢?而我现在最担忧的是:吴国国君去世,楚军就可以从南线抽调兵力,现在,我们要面对的是整个楚国的军队。”   赵武不以为然:“命令军队继续前进,今夜我们攻击沈国。”   沈国是楚国仅剩的几个南方附庸国,小小的沈国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惹来了整个北方所有的军队,城下,乌压压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各国联军将沈国的都城围的水泄不通,沈国国君爬上城墙望去,各国联军在他的城墙下几乎是无缝对接,一行行一列列人头,从他的城墙下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尽处,数也数不过来。   沈国国君哆嗦,他回头问自己的执政:“大王怎么说?”   沈国执政颤巍巍地回答:“大王说:他在后方集结军队,若沈国能够坚持,就与联军打上一两场;若自觉无法坚持,请沈君只管投降吧,他不会因此责备我们。”   沈国国君瑟瑟点了点头,连声吩咐:“快派人出城犒赏晋国军队。”   沈国执政眼珠一转,建议:“君上,城中恰好有几名楚国商人,富有资财,不如劳军的钱财让他们出——等楚王的军队过来了,我们可以把这副罪担推给晋国人楚国人,就说是城中的楚人要求犒军,是晋国人要求我们献出城中的楚人,以便他们收押。”   沈国国君思索一下,回答:“这样不好,把城中的楚国商人全部献出去,恐怕楚王回头会抱怨,不如我们告诉那几个楚国商人,让他们自己推举出三名使者,前去晋国军前劳军……至于晋国人如何处置楚国人,那不关我们的事。”   消息传到楚国商人的旅舍,楚国商人大哗,商人们发生了剧烈的争吵,准备谴责派人去沈君的无义,以及无耻……商人们的争吵总不会很快下结论,正乱纷纷间,有三名楚国商人挺身而出,自告奋勇说:“还是由我们去吧,去晋国军营劳军,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们之前接触过赵氏商人,懂得一点跟他们交往的技巧。只是我们都是小本经营,没有足够的财物去讨好晋国人,所以,劳军所需的财货,还请诸位凑出一些来。”   这三名楚国人粗手大脚,看得出是经常在外旅行的人,他们皮肤黢黑,手的骨节粗大,走动起来很有点军人风范。   此前,这三名商人说自己是漆贩,主要往陈国贩卖油漆,因为陈国发生变故,他们被迫滞留在沈国观望。而油漆,在春秋时代是类似珠宝的奢侈品,区区几桶油漆要占去庞大资金,所以这三人带的货物也很少,三人合起来也就能装满一车而已。   油漆不是军用品,春秋时代犒赏军队主要以食物为主,当然,偶尔也夹杂一些木材、金属器械,但这些都不上漆,上漆太奢侈。   在春秋早期,犒赏列国的军队,要根据对方国君的爵位,献上不同数目的牛羊,战马,宝玉,以及一些金器(青铜器),但现在是春秋晚期了,晋国又是霸主,所以礼制的规定已经限制不住金国的军队了。   城中的楚国商人相互凑了凑,凑出一百头牛,三百只羊。一名贩卖丝绸的商人还拿出几匹丝绸,沈国国君则从王室宝藏里挑出十几块美玉,又搜罗了百余柄吴越、楚国铸造的精美青铜剑,算是勉强凑出了一份拿的出手的礼物,而后沈君又命人搜集了两百车柴草,由那三名楚国商人引领着车队,出城去犒劳晋国联军。   三名楚国商人出城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太阳刚刚落山,田野间薄薄的雾气浮动上来,此时,晋国的营地已开始埋锅造饭,袅袅的炊烟夹杂着饭菜的浓香飘荡在空气里,很是令人垂涎欲滴。   三名楚国商人当中,年龄最大的约四十多岁,长的一脸的憨厚相;老二有二十出头,性格活泼;老三则有点胆怯,他紧紧贴着老大右侧,老大走一步他跟一步,两人的脚步几乎同一节拍。老二则跑前跑后,不时地瞥着身侧的晋国士兵。   看到老三紧张的样子,老二露出垂涎欲滴的表情,盯着前头押送他们的晋国士兵,用通行的晋国语言开玩笑说:“我听说赵氏富裕,士兵出征的时候,都用浓香料、浓盐,腊制许多板鸭板鸡。这种腊鸭腊鸡,平常咸的都不能吃,但行进到野外,做战事餐饭的时候,掰下一只鸭腿或者鸭翅,用整锅汤熬一熬,汤里既有了盐味,也有了香料的味道,还能吃到肉腥……是不是?”   老二说的话是在夸赵兵,但押送他们的却是中行氏的军队,中行氏士兵狠狠撇了撇嘴,叹了口气抱怨:“人跟人比,气死人啦。人家赵兵出战的时候,武器铠甲都是配发的,还提供部分食物,都是鸡鸭猪肉啊,他们都吃腻了,而我们这些人出战,铠甲武器都需要自备。这趟如果不是跟着武卫军沾点光,恐怕我们的粮食都要自己准备。”   老二随口回答:“虽然这样,但我听说,你们的军功却属于自己——十八级军功制下,你们很是舍身忘死啊。”   老大突然咳嗽一声,接着老三也咳嗽一声,老二马上转移了话题:“晋国这次联合诸国南下,我们大王已经连连后撤,怎么晋国还步步紧逼呢?”   中行氏的小卒“哼”了一声,回答:“楚人,这些问题不应该由你来问。”   老二笑了,回应:“那是那是。”   赵武的中军大帐门口,齐策正在安排各部队就餐序列——几十万军队,其中各国诸侯的军队虽然作为辅助兵参战,但几十万人人吃马嚼也是件很繁琐的事情,见到沈国派来劳军的使者,齐策打量了一下三名楚国的商人,皱了皱眉头,问:“怎么,沈君没有过来?”   老大憨厚的一笑,回答:“我等受命先来劳军,君上使者正在收拾行装,稍后就到。”   齐策皱了皱眉头:“怕是沈君胆小,非要你们先劳军过后,才敢出城投降吧?”   齐策说完,让开了前进的通道,祈午走过来,迎着这三人不满地回答:“沈国的君臣怎么了,连劳军使者都分个先后错落,有这样的规矩吗……算了,沈国人也许是跟随蛮夷(指楚国)太久了,已经不知道华夏的规矩了,你们随我来,规矩点。”   齐策依旧留在帐外,他闲闲地统计完全军物资,满意地说:“沈国国君投降之后,也许我们能从沈国再获得一笔资源,那时,南下的各国不仅粮草够用,恐怕还能小小挣上一笔。”   刚才送三名楚国商人入营的中行氏士兵插嘴说:“齐先生,武卫军平常拿军饷的,他们参战还有薪水发,我们这些人自备武器与铠甲赶来参战,是不是能多分一笔?”   齐策咧嘴一笑:“你说的,也正是我所发愁的。元帅确立了武卫军的职业兵性质,但他们这些也是晋国人,按军功赏罚制,他们立下军功也该进行奖赏。然而他们又是武士,是士族一员,参战属于义务,本不该有薪水可拿。战后却要与义务参战的你们一起按军功奖赏,这似乎对你们不公,毕竟你们是自费参战,而他们是拿薪水作战。”   中行氏士兵随口抢问:“是呀是呀,我们平常虽然不纳税,但现在的战争要求武器越来越精良,铠甲越来越昂贵,仅凭那点免税的优惠,根本置办不起相应的武器铠甲。如果不是为了军功,不是为了保住爵位,谁还有兴趣超期服役?   武卫军那群小子平常拿着薪水,拿着国家配发武器和铠甲,有了军功却要与我们等同论赏,这对我们太不公平。”   齐策也皱着眉头,回答:“是呀,这是明显的不公,但是十八级军功制刚刚开始实行,其中必有不完善之处,我们正在考虑如何进行弥补……请诸位放心,元帅一定会想出办法。”   那位中行氏士兵连声应和,并点着头表示:“元帅当然会想出办法,刚才来的那三名楚国人,都在赞赏元帅设立的十八级军功制,元帅如此聪明,想出这么一套激励机制,也一定能完善它。”   齐策一愣,小心地问:“你刚才说,来的三名楚国商人也知道我们的十八级军功制?”   中行氏士兵点点头:“是呀!”   齐策脸色变了,他脱口而出:“这是谁告诉他们的?”   中行氏士兵不以为然地回答:“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吗?”   齐策跳了起来,大声喊:“警戒,立刻警戒,包围元帅的大帐,有敢私自走动者,格杀勿论!”   刚刚赶来的张趯听了后半句话,他的脸色也变了,见中行氏士兵满脸不解的神情,他怒声喝斥:“蠢材,十八级军功制是我晋国的‘国策’,这年头关心别国国策的人,岂会是一个小小的商人?再说,他是从哪里获知这一消息的?谁告诉他的?”   中行氏士兵如梦方醒——这年头没有QQ,没有手机短信,没有报纸,没有广播,而晋国与楚国是敌对关系,敌对国家的国策,有谁会关心?一个小商人,如果不是关心这一国策的人亲口告诉这三名楚国商人,他们怎么会了解晋国新设立的这样一项制度?   这项制度才设立多久?按照春秋时代每年几厘米的信息传递速度,楚国什么样的人能知道几年前晋国诞生的新制度?   此前,稍早一点的时候,祈午领着三名楚国商人走进军帐,当时赵武正在军帐内,趴在桌子上翻看地图,桌案上还堆着如山高的竹简。英触站在赵武身旁,替赵武举着油灯,武鲋坐在离桌案几步远的前方,警惕地看着三名商人进来。林虎站在赵武身后,百无聊赖地用扇子扇着风。   天气太热,赵武身穿一身布袍,头上没有戴帽子,脚下穿着一双布鞋,额头上正细密地淌着汗珠,一名楚女正在角落里稀里哗啦地洗着毛巾,她将洗好的毛巾仔细地叠好,放到一个青铜托盘里,然后举起托盘,向赵武走过去——在整个过程中,帐内静悄悄的,只有拧毛巾的声音、水声、楚女的脚步声。   赵武头也没抬,伸手接过毛巾,一手擦了汗,一手在地图上比划:“大军越过了沈国,我们面前就是胡国、蒋国,继续向南是英国(现在是楚国英县);转向西方则是息县、江国、邓国、唐国、随国,贰县、轸县,然后才是郢都(今江陵附近,沙市左右)——还有三千里路啊!楚王在哪?楚国的军队在哪?”   列国都说赵武“弱不胜衣”,三名楚国商人仔细观察了一番赵武形象,觉得这句形容词并不太确切。赵武并不瘦弱,他的个子很高大,只不过此人皮肤特别白净,看起来文文秀秀,说话细声细气,没有身为武将所养成的大嗓门……传说赵武指挥军队,都是通过他的家臣代行职责的,想必按赵武这种细嗓门,也无法在军阵中大声呵斥士兵。   三名楚商当中的老大研究了半天,发觉赵武似乎有穿宽大衣服的习惯,他的衣服很宽松,而布料特有的柔顺感,使得哪怕一阵微风吹来,赵武身上宽袍也随风飘动,偶然间,老大看到袍子下赵武的光腿,那条腿并不纤细,以此推测,赵武身上的肌肉其实并不少,但因为他的打扮,在加上他说话的习惯,以及他文秀的相貌,令人留下“弱不胜衣”的感觉。   其实,在他们面前,这位元帅,终究是养由基之后的“天下第一将”。   祈午咳嗽一声,朗声说:“沈国国君派遣城中的三名楚国商人,向我军进献劳军资财,计有:……”   祈午朗声把礼物名单宣读一遍,赵武抬起头来,将擦过汗的毛巾递回给楚女,接过一条新毛巾胡乱搭在脖子上,摆了摆手,命令家臣各自回到座位上,然后他坐了下来,回身招呼侍从拿来铠甲与衣服,准备换上正式的官服接见楚国使者。   此时,三人当中的老二眼珠骨碌碌乱转,他超出队列,越前看着赵武放在桌案上的油灯赞叹说:“好精美的油灯,不知道这只灯卖多少钱?”   英触按剑喝斥:“推下去!”   林虎手快,他扑上去按倒了老二,大骂:“执政面前,岂能越阶乱行。”   老三吓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众人不自觉的将目光转向这个孩子,赵武也停住了手,皱了皱眉头,下令:“别吓坏了小孩……”   此时,老大赶紧丢下老二老三,紧走两步向前,一边摸索着怀中,一边向赵武低下了头:“元帅,其实我们还有一件家传宝物想要进献,只期望元帅看在这件宝物的份上,能放过城中其余的楚国商人。”   赵武懒洋洋地回答:“昔日,郑国的执政子罕说别人以宝玉为美,而他把珍贵的品格当作宝玉。我虽然做不到子罕那种高洁,但如今天底下,能打动我的宝物很少了。”   老大从怀中摸索着掏出一个布包,摊在脚前,那布包不大,也就是两巴掌大小,老大一边伸手解开布包,一边自信地回答:“这件宝物元帅一定喜欢,我听说元帅在制作器械上别有一番心得,我这件家传宝物是楚国的名师风胡子精心打造的名器,天下独一无二,请元帅看一看。”   老大刚开始说的时候,他打开布包的动作很慢,等他的话结束的时候,老大陡然加快了动作,在他撩开最后一层布角时闪电般从布包里抓起一件黑魆魆的东西,冲着赵武举了起来。   赵武愣了,他坐在桌案后面,彻底愣住。   老大拿出来的这件东西确实不大,整体黑漆漆的,还带有一个握把,那个握把怎么看怎么像手枪的枪柄。   没错,那件东西也就是跟手枪一样大小,不,或许它跟乌兹冲锋枪一样大小,枪管上方有一个高耸的匣子,仿佛乌兹冲锋枪的弹夹。   老大拿着这件东西对着赵武,这件东西上方居然有两个枪眼似的洞口,黑魆魆的,正冲着赵武瞄准……   乌兹冲锋枪?太神奇了!   又有谁穿越了? 第二百三十八章 世界第一“连弩”的凶焰   没等赵武发呆结束,只见老大右手持枪柄,左手在枪后一拨,仿佛扳开了枪机,只听“嘣”的一声响,正对赵武的枪眼立刻飞出了一个物体,那物体带着比全力击打的棒球还要快的速度,冲赵武胸前扑来,没等赵武反应,只听“嘟”的一声,那玩意已经扎在赵武胸前了。   胸前有点微微痛,赵武低头观察,发觉那是一根比烤肉签子粗不了多少的细签。签子长十厘米左右,竹签的头削得很尖,尖头泛着浓浓绿色,不知沾染了什么植物的草汁。   赵武伸手想拔出竹签,此时老大又在枪管背后一拨拉——只见那个武器的另一个筒眼又飞出一支长竹签……但这会儿,赵武手既然已经举起,他便顺势在桌子上一抓,抓起一捆竹简,迎风一抖,竹简像一匹布一样“哗啦啦”抖开,挡飞了第二根飞来的竹签。   楚国商人用手中武器射出第一根竹签的时候,满帐篷的人都愣了,等他射出第二根竹签,又被赵武挡住时,大家才反应过来——林虎手上一紧,刚要捏死老二的脖子,突然间,他觉得一阵腾云驾雾,不知怎地身体飞到了半空中。   英触紧急向冲进,准备以身体掩护赵武。他是剑手,边冲边拔剑,但过去的青铜剑不过四十多厘米长,他现在佩戴的赵氏斩马剑总长超过九十厘米,英触越是着急,越拔不出剑来,而此时,三名楚国商人中的老三一边继续大声哭着,一边一头向英触撞过去。   所有这人一切都发生在刹那间!   在这一刹那间,楚国三兄弟中的“老大”再度一拨弄那件武器,只见那武器的枪口三度飞出一支牙签……紧接着,那位老大片刻不停手,他的手指像弹琴一样反复拨弄着弩弦,拉开、放松,前一根竹签刚穿出左弩枪口,他手再度拨弄,那件武器右枪口连续窜出了第四支第五支……第十支……第二十支竹签。   赵武挥动竹简挡下第二、第三支,第四支竹签被他漏过,那支箭依旧扎在他胸前。等第五支竹签飞来的时候,他已经两手抓上竹简来回挥舞。此时,帐中,祈午已抽出了宝剑、老三已经撞飞了英触、林虎自空中坠落到地上、老二扑向了武鲋……   紧急关头,唯一闲着的楚女突然一掀桌案,整张案子猛地立起来,像一扇屏风挡在赵武面前,因她这一动作,桌上的竹简乱飞,油灯倾覆,羊皮制成的地图燃烧起来,冒出了滚滚浓烟,而老大后续射出的竹签,则全部射在桌案上,竹签入木三分,连续发出“嘟嘟”的响声。   眨眼功夫,滚倒在地的英触不知怎么,反而抽出了宝剑,剑鞘被他扔飞在空中。一剑在手,英触恢复剑手本色,他一个鲤鱼打挺,跳在半空中,随着他这一跳跃,老三的脖子弯曲成不可思议的角度,紧接着,空中绽放出一道血花——那朵血花的源头竟然是老三脖子。   英触的脚落地了,使劲全身力气的英触这一踏地,地面发出一声沉闷的轰响,仿佛一只大象进了帐篷,轰响声余音尾端,英触闪过了老三的背影,一剑向老大挥去。但老大面对迎面刺来的剑锋不为所动,他继续拨弄着那件武器——第二十支竹签射出去以后,那件武器发出“咯咯”的空膛声。   英触听到那件武器继续发出怪声,急了,挥剑向那武器砍去。赵武此时的视线被桌案挡住,恰好老三的身体踉踉跄跄地冲过桌案侧方,他的脖子扭曲成奇怪的角度,脖颈处鲜血喷涌,赵武脑海中电光石火,不由自主脱口大喊:“休损坏了那件武器。”   晚了,英触怒极出手,听到赵武的话,只来得及稍稍偏转了手腕,他手中那柄共析钢制作的赵氏宝剑非常锋利,只听“咯”的一声,紧接着是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那是有东西坠落在地上。   赵武的话音刚落,齐策已经持剑冲入帐篷,他见到帐内的混乱情景,一提剑冲向犹在与林虎纠缠的老二,此时老二正伸手抢夺林虎的宝剑,林虎还躺在地上,但他把随身的武器抓得很紧。林虎这厮别的好处没有,就力气大,老二一把没有把宝剑抽出鞘,齐策已经挺剑刺来……但紧接着,老二的动作让大家眼珠都跳了出来,只见他身子一扭,腰软得像风中的杨柳,顺着齐策的剑倒了下去。   但齐策也是齐国的名剑手,他见老二身材诡异,立刻翻转手腕,改刺为拖,手中的剑顺势一划,在身前兜了个圈子,重新刺了出去。   老二的身法果然诡异,齐策的剑收回,他的腰一扭,像风中摆柳一样顺着齐策的剑势荡了回来,并伸手向齐策的手上按去。   齐策把剑一提,让剑竖立起来,用剑跟迎上老二的手,此时,愤怒的英触像刮风一样扑过了老二。老二见此,身子动了一下,手势没有改变,大手重重按在齐策的剑刃上,几根手指因剑而落。   齐策退后一步,也不看老二,望向桌案后的赵武,厉声问:“家主无恙乎?”   赵武从桌案后施施然走出来,他胸前的衣襟多了两个洞,洞口的布已经染成绿色,赵武不以为然地弹了弹洞口的衣物,轻描淡写地回答:“中了两箭……好奇怪的武器,英触,把它捡起来,拿给我看看。”   齐策跺脚:“快喊巫师来,家主,这时候,你还关心什么武器,赶紧喊巫师来。”   此时,老二已经摇摇欲坠,他眼珠转动,尽力搜索自己的大哥——既然刚才英触从他背后发动了袭击,大哥肯定凶多吉少了,老二只觉得视线越来越模糊,他努力睁大眼睛,发觉桌案前有一个人形物体,那物体手脚已经被砍断,正依着桌案冲赵武喘气。   赵武不以为然地解开外袍,边解扣子边逍遥自在地说:“齐策,你知道披风的作用吗?就在刚才,我突然明白了披风的作用,传说极西之地有一群士兵,他们身上的铠甲只罩住胸腹,但人人都装备一件披风,遇到敌人射箭时,就把披风挑整在胸前,据说柔软的披风挡箭效果比铠甲还好——这大概叫‘以柔克刚’吧。   你把这经验记下,今后我们的士兵也把披风当做标准配置……这披风实在是既威风又实用。”   话音刚落,老二轰然倒下。   英触冷冷地举了举剑,冲着齐策解释:“我刚才砍断了他的腰,这厮居然能坚持这么久。”   赵武还在解自己的扣子,齐策紧张地冲赵武扑去,着急地问:“伤在哪里了?”   靠在桌案上的老大发出虚弱的笑声,他断断续续地说:“你也活不成了,我看见了,两箭都射向你胸口,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将’,竟然连续挡住了十八支箭,有这份成绩,你死后也足够骄傲……”   老大还想继续朝下讲下去,赵武已经解开了他的衣襟,老大陡然瞪大眼睛,嗓子里发出难以置信的“咯咯”声。   确实难以置信——大热天,赵武热的浑身淌汗,他的布袍里居然穿了一套铠甲,一件“金镂玉甲”。   什么世道啊。有钱也不能这么变态啊,没天理了!   “金镂玉甲”一般是死人穿的,是贵族为了体现他们的身份等级,在死后装殓上“金镂玉甲”安葬于墓地……赵武居然在大白天,在自己仍活着的时候,在宽松的棉袍之内,还套上这样一身金镂玉甲。   这厮就是属乌龟的——老大确认。   赵武冲刺客老大微笑。   此时老大眼神已经涣散,他脸上充满不甘心,只听赵武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声音,带着嘲讽的意味说:“你不懂吧?什么叫‘低调’,棉袍里套一身玉衣这才叫‘低调’。我赵氏父祖们,从不把钱财挂在外面让人们看见,他教导我们:要穿就穿在衣服里头,不让人看见。   这大热天的,也没有空调,穿上一身由冰凉玉石做的金镂衣,凉快也不过如此啊。但因为玉衣穿在袍子里里面,冷暖自知,这叫真正的低调。”   老大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是被气死的。   齐策已经冲近赵武身边,他紧着喊:“主上,赶紧解开甲,看看伤着哪里没有。”   赵武捡起一根竹签,把竹签头放在鼻尖嗅了嗅,轻描淡写地说:“是草木毒物,放心,这世界没有什么草木能毒倒我。”   开玩笑,赵武从小生长在什么环境里?   他从小喝的是三聚氰胺的牛奶;吃的是苏丹红染色的蛋黄、柴油炸出来的油条;偶尔奢侈一下,吃的是孔雀绿保鲜的多宝鱼;而晚上睡觉盖得是毒棉花的被子;平常上班穿的是富含致癌物的廉价西装——即使郁闷了,喝的也是甲醛啤酒……经过这些毒物的多年考验,赵武还能幸而不死,如今他身上的血液放出来,能够毒死一个师团的春秋人,他能怕什么春秋毒物。   齐策接过竹签闻了闻,脱口而出:“大麻、乌头……”   赵武挺了挺胸,轻轻地解开甲说:“我感觉胸前有点挠痒,似乎一根竹签扎在甲缝里,不过不要紧,它扎的不深,再说,植物碱对我没用,我吸收的尼古丁碱比这浓度高……去,取几个生鸡蛋来。”   话音刚落,一群巫师争先恐后地涌进军帐,巫师的后面紧跟着盔歪甲斜的赵成,稍后,中行吴也提着剑窜进来,那群巫师见到赵武裸露的上身,立刻大惊失色,不由分说,隔开众人,开始烧乌龟壳与牛骨头,还满帐篷地舞蹈着……   赵武冲自己儿子摆摆手,淡然地说:“慌什么,我死不了,去,把军中能工巧匠叫上,帮我好好研究地上那件武器。”   赵成哭出声来:“父亲,这时候了,还管什么武器!”   赵武看了一眼中行吴,马上不管儿子的哭叫,下令:“立刻封锁消息,不能让沈国人知道刺杀的消息,要平静如常地迎接沈国国君的使者。”   中行吴咬牙切齿:“元帅,沈国人指派楚国人来行刺,我晋国若轻轻放过他,岂不让天下人以为我们好欺负。”   齐策这是定下心来,插嘴说:“正是不打算放过沈国人,才要一切如常地接待沈国的劳军使者,等到我们明天大军入城,那时再翻脸也不迟。”   中行吴镇重点头:“元帅还有什么交代!”   赵武大笑:“交代?!放心,我死不了。”   接着,赵武转身交代赵成:“儿子,把地上那件武器捡起来。小心,别损坏了,这件武器来历很蹊跷,它或许关系到一件大秘密,你要亲自保存它,并立刻召集军中能工巧匠将它进行拆解,我要立刻知道这件武器的奥秘。”   正说着,祈午急冲冲地冲了进来,他手里捧着几个鸡蛋,连声说:“鸡蛋来了,幸好我们军中带了活鸡随军,鸡蛋好找。”   赵氏以擅长养鸡养鸭著名,生鸡蛋也是军中补给品之一,当然好找。   赵武依旧坐在原地,任身边的巫师忙碌,他顺手磕碎了鸡蛋,将鸡蛋清敷在伤处,又吩咐:“拿烈酒来,准备冲洗伤口……等一等,楚姬怎么样了?刚才多亏了她掀起桌案,挡住了几箭。”   齐策附和说:“不错,桌案那么沉重,上面堆满了竹简,平常的时候,或许林虎掀起桌子来,都没有她那么利索,楚姜这次算是立了大功。”   众人把目光转向楚女,这时楚女正把湿毛巾扔在燃烧的地图上,乖巧地扑灭火焰,收拾残局。她听到齐策的夸奖,冲齐策嫣然一笑。   不知什么时候,林虎已经从地上爬起,听到齐策谈起他的名字,他懊恼地上前请罪:“家主,林虎有罪……我真没想到,那小子小小的个头,竟然生了一身巧劲。也不知怎么回事,我就被他甩在半空中——直到现在,我还不明白自己怎么摔的。”   赵成一听这话,愤怒地向前,狠狠的踢,狠狠地踹林虎,怒骂:“蠢材,空有一身笨力气,让你跟在父亲身边,看你是怎么跟的。”   中行吴狞笑着,咬牙说:“当以军法处置。”   林虎嚎嚎大哭,捶胸顿足。   赵武打断中行吴:“赶紧出去布置,不要让消息扩散,不要让各国统帅知道刺杀消息,那些已经知道消息的外军统帅,要立刻将他们约请到中军,严加看管。”   中行吴拱了拱手:“元帅放心,我去了!”   中行吴冲出军帐,赵武劝的是赵成:“算了,这次是我们不小心,没想到会遇到如此诡异的事件……这事不能全怪林虎,我听说楚国与吴越之地流行各种剑法,据说有一种学习猴子一样的巧劲练成的剑法,称之为‘猿公剑法’,还有一种像女子一样剑势娇柔的剑法,称之为‘越女剑法’。   这三名刺客久经训练,前面两个人连番举动,引开我们的注意,也让我们有了轻敌心理,而三人当中的头目,还手持一件非常诡异的连发武器。这件……这事不简单,若有错,不能只怪林虎一人。”   齐策勉强点头:“看来,这件武器却是关系重大,少主亲自收藏起来,要秘密召集赵氏工匠研究……”   稍后,晋国中军大营被严密封锁起来,巫师们围着赵武的大帐舞蹈不停,但他们也知道,赵武实际上,在对待鬼神的问题上态度类似孔子——敬鬼神而远之。他对巫师的治疗方式向来秉持“不反对、不支持、不纵容”的态度。当然,赵武平常也很遵守春秋规则,该有的祭祀他从不缺少,该对巫师的尊敬,他从不怠慢。   但仅此而已。   其实,这几年赵氏发展了许多新的治疗方法,比如以高浓度酒精进行消毒;用草木灰糅合动物的油脂制作肥皂,清洗身体各部位;以及浓盐水清洗伤口;放血治疗法……等等方法,这些治疗方法超出了巫师的知识,但它们的效果很好。   赵武现在位高权重了,巫师知道赵武的态度,所以他们进入军帐后,没有触碰赵武的身体进行治疗,只是围着他舞蹈,这舞蹈就是所谓的“驱鬼驱邪舞”——他们能做的也就只是这些了。   紧接着,赵武旁若无人地当着他们的面,亲手对自己进行治疗,首先是在伤口上划出一道十字纹路——这是放血疗法。   等到伤口血液流淌,赵武开始用大量的鸡蛋清萃取有毒物质,每当鸡蛋清凝固的时候,他又撕开凝固的伤口,用大量的酒精冲洗,再加上浓盐水……   这一晚,巫师们都没有睡觉,他们提心吊胆地观察着赵武的神情。   在他们当中,有许多巫师的亲戚与家人,也享受了赵武改革的好处。巫师们经历了范匄那位贪婪的执政后,眼见终于有一个不贪图百姓钱财,反而深怕百姓穷困,不停地给百姓找活干,一边增加百姓收入,一边减免税收、减轻刑罚……这让巫师们担心,万一赵武执政的时间太短,那么改革的成果,还能不能保住?   这一刻,他们是衷心的祈祷赵武能长命百岁。 第二百三十九章 迷雾重重的连弩   也许巫师们的祈祷真见效了,神灵倾听了他们的呼声——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赵武也睁开了眼睛。   他的脸色看不出异常,只是清醒之后,赵武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说:“想当年,程婴藏在深山里教导我如何识别山林间的危险,当程婴领我走出深山后,二十多年来,无论风雨,我从来没有停止过晨跑,因为我知道,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里‘不拼没命’。但今天,我第一次无法晨跑了,真遗憾啊。”   赵武这句话是向众人解释他苏醒的原因,这个原因大家接受了。   赵武失血太多,脸色有点苍白,好在他的皮肤一向白净,再加上他向来“弱不胜衣”,所以当他躺在床上,自怜自爱的说这番话时,全大营没一人当真,大家都觉得,这位元帅未免太爱惜自己了。   中行吴在军帐中代替赵武接见了沈国的劳军使者,他斜了眼睛看着沈国使者,睥睨地说:“昨天来得那三名楚国商人,已经被我们当场斩杀了,你们的国君呢?既然他已经决定投降,怎么不亲来我的帐篷请罪?”   这次来的是沈国执政,他大礼参见晋国副将中行吴,恭敬地说:“寡君这是初次接触伯国上卿……我沈国与中原不通许多年了,寡君不知道该用什么礼节来迎接伯国的军队,所以,愿仿效过去的许国国君,光着膀子(肉袒)负荆请罪——他现在正在城门口,等待伯国上卿莅临。”   中行吴马上凑近沈国执政,亲手挽着沈国执政的胳膊,亲切地说:“既然如此,同去同去。”   中行吴所说的“同去”,不是他一个人与沈国执政共同前往——他带了整整四个师的“随行人员”。其中一个师是中行氏的领主武装,另外三个师则是曾经击败了楚王的晋国王牌军、职业军——武卫军三个师。   武卫军虽然成立多年,但以前没有经历过这么大的战争场面。不过,也要看他们是谁训练出来的,赵武被人称作“突击大师”——这话按现在语言表示,就是说此人非常擅于乘火打劫。   赵氏擅长抢劫,那在列国当中是著名的,人都说“贼不走空”,而春秋人常说:跟赵武打仗,收益很大。   中行吴入城的时候,都不用对武卫军暗示,人武卫军自发地开始行动起来,其中一个师的五个旅分头登上了城墙,开始控制沈国的几座城门,其余两个师则顺着沈国的大道散布开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警戒起来,布防的时候他们也在顺便寻找主要“战略目标”,等沈国国君引领着中行吴进入自己的宫城,武卫军已经像一架机器一样,非常协调地开始了他们的占后劫掠……   进入宫城之后,中行吴也变脸了,他不用装,只要表情严肃点就是一副狰恶的样子,只见他狞笑着对沈国国君说:“你刚才不觉得奇怪吗?按春秋礼仪,应该是我家元帅亲自出面受降,但现在,却由我这位小小下军佐出面接待君主,我晋国实在是失礼啊。   不过,由我出面,那也是有原因的,比如我家元帅昨天遭到了难以置信的刺杀,你派来的三名楚国商人竟然是刺客,幸好我们防范周全,元帅只受了轻伤——然而,沈国必须受到惩罚。   你不用跟我解释,也不用干巴巴叙说你的理由——刺杀就是刺杀,你派来劳军的人,竟然携带了一件罕见的武器,身为沈国国君,你难辞其咎,所以,就让沈国灭绝吧!这是晋国的最后决定:我们可以宽容战场上失败的勇士,但绝不允许卑劣的刺杀。”   ……   此时,赵武的军帐中,一堆工匠正忙着拆解刺客带来的武器,赵武在地下转着圈,满脸带着惊诧的表情,低声说道:“竟然是连发武器——连弩》奇怪,我记得连弩应该是诸葛亮发明的,所以被后人称为‘诸葛连弩’。   好神奇,春秋时代就有了连弩?似乎历史上从没有记载,这是真实的历史,还是又有人穿越了……嗯,黑色的木头制作的连弩弩匣,这木头似乎是铁檀或者是乌沉木,但铁檀木来自巴蜀,巴国蜀国现在似乎处于独立状态,秦国还没有把手伸入巴蜀,所以还没有‘五丁开山’的传说,巴蜀道路难行,这木头怎么出现在楚国?   更奇怪的是这乌木,乌木一般出自非洲,春秋时代,我们就有乌木输入了吗?这意味着春秋时代我们就有人航行到了非洲,并运回了货物,比如乌木!   究竟谁穿越了?这件武器不应该出现在这个时代!春秋时代的机械水平,不应该如此高超?一件青铜器时代的连发武器——这时空还是原来的时空吗?”   正在这时,工匠回答:“元帅,我们已经把弹匣拆开了,这弹匣可以装二十支竹签箭,安装的时候从前面的小孔倒着装入竹签,然后手左一晃,竹签会进入弹匣的左面导轨,右一晃则进入右面导轨——两侧导轨各装十支竹箭。发射的时候也是这样,这件武器向左一晃,发射左面的箭孔里填装的竹箭;右一晃,则相反。   这架弩弓原来带一个弓臂,可惜被人砍断了,我听说英触曾砍了对方一剑,砍坏了弩弓的弓臂,好在我们可以复原。而且这架弩弓的弓臂并不大,乍一看似乎察觉不到弓臂的存在,因为它太小了……所以,主上说的对,这完全是一件专门用来暗杀的武器。   这个连弩没有扳机存在,弩弓全靠弩弦的松弛进行发射,每次拉开弓臂,弹匣内的弩箭自动进入弹匣的导轨,一旦弩弦拉满后松开弦,竹箭就会发射一次,再次拉满弦松开手,弩箭就会一左一右,从两个箭筒连续不断地射出。   这弩箭非常奇妙,控制弩弦与挂机的只有两个青铜件,这两个青铜件形状很奇怪,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巧妙的搭配——拉开弓弦,然后慢慢松弦,弩机自动挂住弓弦,任弩弓如何摇晃,弓弦都不会松开,唯有向后扯动弩弦让弩弦猛烈向前撞击,弦才能将匣内弩箭弹出……”   赵武接过工匠递上来的弩机部件,他扫了一眼,立刻脱口而出:“居然是‘渐开线齿轮’,这年头有几何学吗?谁发现的‘渐开线’奥秘?”   弩机上只有两个青铜件,但这两个青铜物件尺寸非常精密,才能保证他们的神奇咬合。这种精确度似乎超越了当代技术水准——春秋时代的尺子,“寸”已经是百姓日常最精密的度量了,但那两个青铜物件精确度,已经达到了毫米的十分之一。   拆解这件武器的人,已经是霸主国最有名的能工巧匠了,但他们将两个青铜件拆解下来后,一不小心,重新安装起来,几乎无法复原,摆弄了许久,才找到诀窍。   这仅仅是原样重新组装,已经令工匠们愁得头发都白了,如果让人进行原创性设计,那该是什么样的智慧?   赵武听了工匠的汇报,陷入沉思。   与此同时,沈国国都寝丘城内,中行吴正得意洋洋地指挥士兵进行大搬迁。   你还别说,这活让中行吴来干,还真合适。   中行吴本来长得一副凶恶的相貌,而他的父亲一向以严厉著称,教导出的中行吴不苟言笑,他无需任何情绪酝酿,就是一副恶人模样,现在中行吴沉下脸来,脸已经阴的让沈国国君胆寒——其实中行吴是在笑。   沈国是个小国,多年来受楚国的欺压,沈国国君委曲求全才换来君位的继承与延续,这样的国家能剩下什么财宝?   但无论如何,沈国王室也有数百年的积累,百年的家族,无论怎么说都会有些东西沉淀下来。人家随便一个马桶,也许就是古董,随便一块毯子,没准就是收藏品。而他沈国国君还自以为那些东西日常见惯了,破破旧旧的很平常,唯有中行吴这样的贵族子弟看来,简直是无价之宝。   一件件钟鼎乐器从宫城里搬出来,大街上不时的有晋国士兵押着沈国的百姓走过宫城门口。这些士兵次序井然,他们一条街道一条街道各自划分自己负责的范围,拿出了赵武搜刮其他国家的那种狠劲,连沈国百姓家里的针线都不放过,事无巨细将沈国百姓的收藏搬上马车,然后驱赶着这些百姓,输送自家的财富走出城外,进入晋国军营……   随着晋军的动作,寝丘城区一个接一个的街道变成一片死寂,在这些街道里,等百姓清理一空后,晋军只留下几个站岗放哨的监视人员,大队人马又转向了其他街区。   沈国国君看着整个城市逐渐变成一座死城,嚎嚎大哭起来,他的哭声孤寂而沧桑,听起来令人心酸。   这个春秋乱世,没有小国寡民生存的机会。   中行吴斜着眼睛,安慰沈国国君:“哭什么,你在这里日日受楚国的煎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楚国灭亡,现在我们把你搬迁到晋国,还给你留下百余户百姓养活自己,至少你今后祖宗的祭祀可以保全了,还哭什么?”   中行吴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人一个国君,把国家都丢失了,沦落到去晋国做一个平民,能不嚎啕大哭吗?   傍晚时分,赵武入城。   随行的有列国联军统帅,以及联军的高级将领,他们被准许入城,并住在沈国百姓空出来的房间里。而沈国国君的宫城成了赵武的指挥部,各国使臣们在沈国的大殿上开怀畅饮,那位昔日在此开怀畅饮的主人,如今已经成了阶下囚。   赵武没有随后接见沈国国君,中行吴请示赵武之后,连夜将沈国国君押送往新田,于是,大殿上少了一群悲哀的亡国之人,在场的都是一群有份参与分赃的家伙。   中行吴撇着嘴说:“沈国太穷,一国之君穷得没剩下几件乐器。可怜的,弄得我都不好意思清点他的府库。”   沈国是子爵,现任国君名叫“逞”。真实的历史上,沈子逞在数年后追随楚国伐吴,兵败成为吴国的俘虏,沈国于是拥立公子嘉继任,稍后,晋国指使蔡国出兵伐灭了沈国,并将沈子嘉押回蔡国杀掉,沈国于是绝嗣,进而灭国。   一位子爵,家中剩下的乐器,规格档次还比不上赵武家里的东西,难怪中行吴看不上眼了,他家可是老牌贵族。   赵武随口问:“沈国的户口清点了吗?”   中行吴咂了咂嘴,问:“南方的土地养育人啊,沈国这么小的国家,人口却不少,此外,城中还有一些各国的商人……元帅把那件刺杀武器复制出来了吗?”   旁边的晏婴很好奇:“什么武器?”   赵武遭到刺杀的详情并没有公布,晏婴只是在各军统帅中入城的时候,接到了通报,说沈国国君派遣人刺杀赵武,为了表示惩罚,晋国决定将沈国国君押往新田城,择地安置。   当时,各国统帅接到这个消息,表情各异,许多人甚至不相信晋国人找的这个理由,其中也包括晏婴与子产。这两人私下里交流的时候,晏婴说的很不客气:“晋国人也太霸道了,你想占领沈国,你就直说嘛,何必找这样拙劣的借口。”   子产终究跟晋国走的近一点,他虽然不相信晋国人的理由,但还是忠厚地指出:“武子以前说过一个战略缓冲带的理论,晋国人在三城之地设立自己的‘武城’,自然要把眼前那些碍眼的小国清剿干净……不过,你说得对,元帅这次找的理由确实牵强,那沈君疯了吗?面对各国联军,他已经失去了抵抗的勇气,居然还要派人刺杀,拼死去撩拨晋国这只老虎?   其实,‘搬迁’,这个的理由已经足够了。咱是为了社会和谐,沈国日日面对楚国,既然他投降了,为了防止今后楚国人报复他,让他‘搬迁’到别的地方,便足以安慰其他小国了,何必拿出‘刺杀’的借口呢。”   晏婴微笑地指出:“怕是想吞并沈国的人口吧。”   子产深以为然。   此刻,听到中行吴谈起刺杀武器,晏婴终于相信晋国人的话了。他问完中行吴,扫了一眼旁边的子产,发现子产也是聚精会神。此外,周天王派来的代表单靖公也显得毫不知情,他憨憨地追问:“什么武器?”   中行吴这才发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那件武器是一个秘密,赵武对他表露出的兴趣超过了以往,而且事后严厉封锁消息,现在他一时口误,把这消息捅了出来,实在不应该啊。   赵武警告性的瞪了中行吴一眼,轻描淡写地回答:“那是一件可以连发的武器,不过它的射程只有七八米,威力并不大。然而,七八米的距离似乎足够了——双脚各迈一步称之为‘步’,单脚走一次称之为‘跬’。我听说刺客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十步之内,血溅当场。七八米的距离恰好十步,正是刺客刺杀的最佳距离。   如果在这件武器射出的箭上再涂一点毒物,这武器绝对是一件人间至凶之器……可惜我的武士们在抓捕刺客的时候,损坏了弩弓,事后我虽然召集了工匠进行复原,但可惜那件武器太精密了,至今我们还摸不着头绪。”   古人左右脚各迈一次为“一步”,单脚迈一次被称为“跬(kuǐ)步”,所谓“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正出于荀子《劝学》。   中行吴低下了脑袋,他明明看到英触砍断的仅仅是弩弓的弓臂,而那件武器的主要部件,比如弹匣与机械部分,都很完好,而弓臂这玩意没啥技术含量,重新做一个装上就行——赵武现在说该武器无法复原,分明是不想让人知道“连弩”的秘密。   不过中行吴也赞成赵武的主张,他低头想了一想,在众人的议论纷纷中,开口说:“既然那武器无法复原——大概,这应该是最好的结果了。那件武器很小巧,楚人们衣袖很宽大,完全可以把小巧的连弩装在袖子中,如果让手持这种武器的人靠近身边,瞬间连发二十箭,什么样的武将也难免被这件武器所害?所以,那武器损坏了,对于大家来说,可能是最好的结局。”   中行吴这话一说,大家才对那件武器有一点印象,细细品味一下中行吴所说的话,所有人不禁吸了一口冷气。鲁国的叔孙豹喃喃自语:“天啊,非常小巧的连发手弩、可以藏在衣袖里贴近行刺目标身边……即使它只能射出十步距离,也很恐怖了,如今的街道哪有十步宽窄,如果一个刺客隐藏在路边的店铺里,完全可以对路过的人进行精准狙杀——果然是人间凶器。”   赵武无以纠正叔孙豹的话,赶紧说:“鲁国可千万不要把这件武器记录在历史上,如果让人知道了有这种武器存在,总有一些心思灵巧的人琢磨着研究它。细细论起来,这种武器似乎只适合刺杀,七八步的射程,对于一个身穿重甲的士兵来说毫无伤害力,所以它根本不能用于两军对垒,唯独可以用来刺杀。” 第二百四十章 为黄金而战   子产也回味过来,他打了一个哆嗦:“不错,这种武器是为刺杀而存在的,鲁国可千万不要记载它,以免这件武器存在的消息流出,让有心人动了心思——他们或许不知这件武器是什么样子,但只有有个研究方向,无数人一起动心思琢磨起来,早晚有一天有某人会琢磨出来,那么,我等不免要警惕每一个靠近身边的人,此生也就了无乐趣。”   子产说的是;循序渐进的研究,这谁都会。发明创造,最难得的是无中生有的创造性思维。别人不知道这件武器的存在,大家都不会想到武器会做成这般模样,但一旦消息传出,等于给所有技艺高超的匠师指明了研究方向,无数人前仆后继去钻研它,总会有一天把它重新钻研出来——山寨,永远比原创简单,封锁都封锁不住。   单靖公打着哆嗦问:“这件武器是谁制造出来的呢?谁能保证他只做了一件?万一还有副件留着的呢?”   中行吴赶紧插话:“之前我们要封锁消息,所以没有把刺杀情况通报给各国,请各国使臣原谅。真实的状况是:我们元帅也在刺杀过程中受了点轻伤,刺客用的是毒箭,但经过我们的诊治,元帅已经无恙了。然而,就怕今后楚人可能改变目标,那么,还请诸位使臣对靠近的每一个楚人多多提防,以小心刺杀。”   晏婴沉思着说:“吴国国君刚刚遇刺,他的遇刺使楚国能从南线脱开身;现在元帅也马上遭遇了刺杀,这两起刺杀事件挨的如此近,会不会,那位吴国国君的遇刺也是楚国人安排的?”   子产不满地插嘴:“先别提吴国国君的事,单靖公刚才说的有道理啊,谁知道那件凶器是否只有一件,还有,是谁制作了如此凶恶的刺杀武器?”   赵武突然一拍大腿:“有了。刺客之前曾说过,楚国的风胡子制作了一件武器,他想把这件武器献给我,然后他掏出了这件武器……没准,这件武器就是风胡子制作。”   中行吴大喜——战争的理由有了。   从这场战争开始以来,晋国人只是帮助宋国抵御楚军。等击退楚军之后,反攻进入楚国的三城境内,这行为已经超出了晋国通常的极限战线,如果再继续向南攻击,原先的战争理由就不够了,必须重新找一个拿得出手的借口。   “不行”,叔孙豹叫嚷起来。   “不行!”齐国的晏婴、郑国子产、宋国的向戎齐声叫喊。而后他们彼此望了望,后面两位冲晏婴拱拱手,由晏婴出面解释。   “不行!我们不能将这个理由公布出来,刚才元帅说了,如果不把这件武器的存在隐瞒起来,会被别有用心者利用。再说,如果我们用这个理由攻击楚国,要求楚国交出制作连发手弩的风胡子,那么狗急跳墙之下,也许风胡子会将这件武器交给别人——反正这件武器也不大,也许风胡子会制作很多连发手弩,让那些人携带出城,今后用来对付我们,那么这个世界就乱了。”   赵武想了想,说:“首先,我们确定了目标是风胡子。接下来的事就简单,没有理由,我们创造出一个理由,比如寻找风胡子的其他作品。   中行吴,我记得你曾在战斗中砍断了楚王的佩剑,那柄剑似乎名叫‘龙渊’,那柄剑是风胡子最得意的作品之一,我听说风胡子总共制作了三柄铁剑?”   中行吴搔了搔脑袋,懊恼地说:“我的家臣把那柄砍断的剑捡了回来,叫人细细鉴别了一番,有可能那柄剑并不是‘龙渊’。而是风胡子制作的青铜剑。刚才我又询问了几名被拘捕的楚国商人——没错,风胡子制作的最出名的作品,是三柄铁剑,楚王现在佩戴的剑名叫‘太阿’,以前楚王确实佩戴的是‘龙渊’,但现在,‘龙渊’已经不知去向。”   晏婴马上接嘴:“我出使楚国的时候见过‘太阿’剑,那柄剑非常长,是当时非常罕见的长剑,所以我印象深刻。记得风胡子锻造出这柄长剑的时候,我还未曾听说世上有同等长度的佩剑,所以我回去后把这事告诉我国的太史令,太史令郑重地将其记录在史书上。   没错,风胡子最得意的作品就是三柄超长剑,据说剑身很薄,甚至比一片竹简还要轻薄,但却锋利得能够迎风断柳。楚王曾亲自拿着它向我炫耀,上军佐只需要查看一下那柄剑的长短,就知道它是否是‘龙渊’。”   中行吴立刻响应:“没错,那柄剑确实薄而长,但它确实是青铜剑。青铜剑怎么可能铸造那么长?我就奇怪了?咦,难怪风胡子可以被称为大师呢,竟然可以把青铜剑造得如此长。”   赵武微笑地看着中行吴与晏婴讨论起来,中行吴详细地描述那柄断剑的细节,与晏婴一起分析‘龙渊剑’的真假,晏婴兴趣来了,特地要求中行吴将断剑呈上来,以便观察分析……接下来,众人都在讨论为啥青铜剑可以铸造得细而长,纷纷感觉很不可思议。   其实,把青铜剑铸造得细而长,不是什么高难度动作,秦兵马俑中就出产过如此细而长的长剑,其道理很简单,不过是调整青铜中的含锡比例。   然而,青铜沉重,如果按照原来的铸造法将青铜剑铸造的超常规,那么剑的分量也加重许多,于是,这种剑不是普通人能够挥舞的动,除非是一个大力士。   为此,剑身长了就只能把剑脊造得很薄,很狭窄。这种剑也不是平常士兵能用的,因为含锡比例高了,虽然可以让剑造得很薄,很锋利,但剑身也就发脆了,在格斗中很容易断折——这也是一种刺客专用剑。   中行吴手中的那把不知真假的“龙渊剑”,同样是为了减轻剑身重量,风胡子创造性的将剑身铸成空的,整柄剑活像一个大号的音叉,挥舞起来能发出阵阵鸣叫——也许,这柄剑流传下去,让后世一个佛教徒见了,会把它称为“梵音剑”;而一个迷信鬼神的人见了此剑,或许会称它为“鬼啸剑”、“夜叉剑”……如此等等。   剑身中空,似乎不是风胡子的真正实力,真正考验匠师技术含量的,反而是那个更加精巧的连发手弩——春秋时代的人,真有人已悄悄明白了“渐开线”的道理,顺便能够设计出如此精巧的弩机吗?   赵武现在深度怀疑是否另有他人穿越了,不过因为考虑到秦兵马俑中的弩机,其部件也非常精密。而自秦以后,如此精密的部件,其制作技巧、其制作工艺也彻底失传,其后古人所制作的弩弓,从没有超出秦国弩弓的水平,所以他很怀疑,也许这个春秋,本来就有人明白了高深的机械制造工艺。   想到这里,赵武更渴望一见风胡子,见一见这位春秋时代著名的铸剑师。如果风胡子真是这件神秘连弩的制造者,那他的水平已经超越了其后的干将莫邪,超越了赵武拔苗助长,畸形发育出来的赵氏匠工,可以算成是当之无愧的“春秋第一制器大师”。   堂中,因为那柄宝剑引起的话题还在继续,趁人不注意,齐策悄悄地走进大厅,他凑近赵武低声汇报。赵武听完汇报,精神一振,他咳嗽一声,引起大家的注意后,高声宣布:“楚王找见了,他在狐丘(今新蔡)。”   大殿里顿时鸦雀无声。宋国的左师向戎最为热切,这场战争也是因为宋国引起的,所以他赶紧问:“楚军有多少兵力?南线的楚军是否抽调回来?”   赵武清了清嗓门回答:“我们的游骑兵偶然发现了大队楚军在活动,靠近一看,是楚王的军队。这位楚王很好笑,他认为自己战败后,没有脸回国,所以一直在狐丘坚持,并要求令尹子木从南线抽调军队过来增援。但令尹子木认为,战争已经结束,楚王应该返回国都,重新调整兵力,楚国确实从南线抽调了大批人马,但子木把这些军队集结在楚国国都郢,没有过来增援楚王,两人僵在那里。楚王因为兵力少,所以一直在收缩,以至于我们找不见他的踪迹。”   中行吴跳了起来,大喊:“进攻,继续进攻!”   赵武轻轻点点头,他转向齐鲁两国:“现在齐国与鲁国的主要任务是把沈国的押入进去,不知道你们两国谁愿意担当这个责任。”   晏婴想了想:“我们齐国吧。”   赵武本来就想让齐国担当这个职责,因为齐国向来是捣蛋鬼,赵武不愿意在深入敌境后,身边还留一个满心不服气,时不时想捣乱小叛逆,但鲁国人对齐国盯得最紧,一听晏婴想抢这个宝差,叔孙豹马上不客气:“我们鲁国也愿意承担这个责任。”   叔孙豹一边说,一边冲赵武眨眼。鲁国人绝对不放心让齐国的军队先他们回国,叔孙豹这是仗着与赵武关系好,所以想揽下这个活。   赵武沉吟着说:“战争已经进行到这里,似乎应该揭开谜团了,我军这次的战略截止点就是楚国的国都郢,至于理由嘛……刚才不是谈到风胡子吗,就让楚王交出‘太阿剑’,交出风胡子,因为风胡子参与了刺杀行动,为刺杀者提供了武器,我们晋国要报复,楚国以交出风胡子为屈服标志。   下面我军将深入敌境,连续作战,但楚国也算是曾经的霸主,罕见的大国,所以这场战争的任务虽然艰巨,收获也会很大。为了进行连续战争,我打算遣散军中的老弱,精简队伍,以便我们长期作战。   本次在沈国缴获的百姓,我晋国取六成;其余的俘获,参战各国瓜分四成。而押运俘获回国的那些军队,单独享受其中一成战利品。不过,我提前声明:这场战争越到后面,我们的获利越大,而鲁国,真打算现在就承担这个任务吗?”   叔孙豹考虑了一下,他实在承担不起让齐国人单独回军的危险。鲁国本来就国力弱,如果齐军主力借押运战用品的机会,而鲁军主力却要持久的陷入南方的战争,叔孙豹承担不起万一的后果。   “我鲁国愿意护送俘获物回国,或者,我们回国以后,秋粮也熟了,如元帅再有召唤,我鲁军愿意押送粮草再回南方。”   赵武点头:“既然这样,齐国就不要跟鲁国争了,我们这次南下,正好牵扯到隐瞒连发手弩的事情,鲁军不在场,也好把这件历史大事含糊过去,晏子认为这可行吗?”   晏婴斜了眼睛看了叔孙豹一眼,不屑地说:“既然这样,我齐军愿意追随元帅南下。”   “好吧,大家散了,鲁军回去收拾行装,明天一早启程,我们则整军南下,迎战楚王。”   等大家都走后,中行吴走上前来,担忧的问:“元帅,真要进攻楚国郢都吗?我军现在的补给线太长了,继续南下,下面会有无数个国家需要攻打,会有至少万里路要走——这一切都只为一把连弩,值得吗?”   赵武嘿嘿一笑:“刚才说的战争理由,那是对各国诸侯说的。而真实的理由是:我们需要楚国的黄金。   这几年,我们着力改革币制,但我国的黄金输入量纯粹依靠对外贸易,这种状况持续下去,万一楚国人觉醒过来,我们的货币体系就要崩溃。   刚才,我其实最想支开的是齐国人,你记得管仲吗,你记得管仲当初是什么对付楚国的?”   中行吴不加思索地回答:“齐国利用对盐业与金属的控制,聚敛了大量的财富。因为楚国的桀骜不驯,管仲就挥舞着经济大棒开始对付楚国,他让人考察了楚国的情况,发觉楚国的鹿很多,于是他鼓励齐国国君穿鹿皮衣服,鹿皮靴子、鹿皮披风,齐国因此流行鹿皮服饰,鹿皮的价格因此一日三次上涨,以至于商人争相向齐国贩卖鹿皮。   楚国的鹿多,便于捕杀。楚国人因此四处捕杀野鹿,他们把鹿肉鹿角都抛弃了,只为剥下鹿皮好卖钱。齐国连续收购了五年鹿皮,因为鹿皮生意越来越好做,楚国的农夫都不耕作了,只顾着深入深山老林,捕杀野鹿。   五年后,楚国输送的鹿皮数量骤减,传说楚国的鹿已经快灭绝了,管仲询问了楚国来的商人,听说楚国因为农夫懒于耕作,粮库都已经空了一半,便突然宣布封锁国境,并劝告齐国国君改穿别的衣物,废弃鹿皮物品。   于是,齐国的鹿皮价格大跌,楚国农夫手里的鹿皮不值钱了,但他们家中的粮食却没有多少。齐国粮价因此大涨,管仲把粮价提高了一百倍,转卖给楚国人,楚国五年来卖鹿皮积累的财富都因此被搜刮一空,而且他们还要掏出几十年的积蓄来补贴。因此楚国经济崩溃,不得不向齐国屈服,还要恳求齐国继续高价向他们卖粮食。”   赵武点头进一步解释:“货币手段的操控,远比管仲的纯商品手段要深奥。现在楚国人怀揣着黄金,还没有醒悟过来,我怕他们哪一天醒悟过来,会利用手中丰厚的黄金储备把持着我国的财政,所以,我们必须把战线推进到郢都,逼迫楚王屈服,并献出足够的黄金,换取我们退敌。   为了实现这个战略目的,不管有多么艰难,我们也要打到郢都去。”   中行吴一挺胸膛,倔强地说:“元帅,不管你多么艰难,我一定把军队带到郢都城下——我就是爬也会爬到郢都城下。”   第二天,薄雾升起,赵武在家臣的陪伴下,来到沈国国君的后花园,他一边活动手脚,一边四处张望,并随口与家臣闲聊:“齐策,这里的早晨雾气可真大,看来南方一点没有见到干旱。想当初,我们国内大旱的时候,我真有点担心,就害怕在我们苦度饥荒的时候,楚国人趁机恢复了国力。”   齐策学着赵武一贯的动作,送了耸肩:“主,其实,所谓的天灾,一般都源于人祸。哼哼,如果剔除了人的因素,那么灾害就不称其为灾害。比如我们晋国,在大旱之年整修沟渠,四处开工建设,把整个国内弄得像一座大工地,要在以往平常年景,我们这么做不免要让人指责我们大兴土木,穷奢极欲,消耗民力,以至于民不聊生。   但这次千年一遇的大灾,我们却依靠这种大兴土木的‘浪费’,奇迹般地度过这场千年罕见的大灾荒,所以看来,上天降下的灾荒不是灾荒,人制造的灾荒才是真的灾荒。”   赵武沉思了一下,他一边欣赏着沈国国君庭院里的花木,一边回答:“你这话也有道理啊,你知道过去大兴土木为什么对百姓是一场灾难,而我们这次大兴土木,老百姓不仅不感到苦难,反而因我们的大兴土木而欢欣鼓舞,巴不得我们做的再多点,再多点?” 第二百四十一章 挺进胡国   齐策一笑,顺手揪下一片叶子在手里捻动着,回答:“其实,这问题我早考虑过了,以前我们大兴土木动用的是百姓的赋税。百姓承担劳力任务,不仅没有收入,反而要自己承担六个月的粮食。而这次我们大兴土木,老百姓并不是免费劳动,他们不仅在工地上获得了收入,还有部分余钱养活自己的家人。   简单的说,过去的大兴土木是在奴役老百姓,承担劳役的是一群‘奴’;现在的大兴土木是雇佣老百姓,承担劳役的人我们视同于他‘国人(自由民)’待遇;我们新建的工程越多,老百姓因此获得酬劳越多……这拿钱的事情,老百姓怎会不希望多一点?”   齐策手里搓动着的那片树叶给赵武很熟悉的感觉,他一边努力在脑海中回忆,一边随口回答:“不错,奴役,这个词用的好,过去大兴土木,使用的制度是奴隶社会下的‘义务’劳役制度,而现在大兴土木,使用的是封建制下的‘雇佣’制度。   仅仅制度这么一转换,坏事变成好事,劳动积极性大大提高——这或许就是我们晋国迫切需要变革的原因。”   齐策连忙丢下那片叶子,激动地说:“我要把主上这句话记下来,寄给叔向,那厮接到这番话后,一定会更加疯狂地工作,因为主上这么一说,叔向的工作更有意义了。”   赵武打断齐策的话,问:“你刚才揪的是哪片树叶?”   齐策回身打量了一下,他指了指不远处一丛矮灌木,回答:“大概是那株树木上的嫩叶。”   赵武走近那片矮灌木,低头细细观察,嘴里还自言自语:“三片嫩叶子,成三角形分布,仿佛是上好的龙井茶的旗枪。”   齐策瞅了一下,随口回答:“这叫‘萘’,它开花在春季,花心像一对孤傲的武士,周围几片花瓣像翩翩起舞的少女,争先向武士献媚……”   赵武揪下几片嫩叶,在手中搓了搓,嗅了嗅被树汁染绿的手指,恍然大悟:“这明明是茶树……看来我们疏忽了一件大事。”   征战四方的人最发愁什么,发愁的是水土不服。   而所谓的水土不服,就是当地水坏境里头的细菌群落,与生长地的细菌群落完全不同,以至于肠胃内的细菌与当地水环境发生冲突,而引起的诸多症状。   解决的办法也很简单,就是茶。茶里富含的大量丹宁,是治疗水土不服的良药。英国人就是发现了这一秘密,由此开始了他们日不落帝国的征服史,当时,大不列颠帝国的贵族们叫嚣:一手端着茶碗,一手持着火枪,将不列颠的旗帜插遍太阳照耀下的每一个角落。   游牧民族凭直觉发觉了茶的好处,他们游牧四方,正需要茶叶也免除游牧带来的水土不服,于是有了游牧民族千百年来与中原的茶叶贸易——不过,千百年来,他们从不说茶叶能免除他们游牧期间的上吐下泻症状,他们哄骗中原说:他们平常吃的太油腻,需要茶叶来解除油腻感……   茶叶是仅次于火枪火炮的征服武器。赵武带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南下,因为春秋人的体制有点接近原始人的强悍,他竟然把这个细节疏忽了,望着这丛茶树,赵武懊恼地直拍脑门:“掠夺,不应该只局限于人口与土地的掠夺,在这桩征服史上,我们欠缺的不仅是粮食布匹,现在需要尽快补上这一课。”   赵武的嘟囔在场的人都无法理解,齐策望着那丛茶树,不解地问:“我追随主上多年,到现在,还有点难适应主上思维的跳跃……一丛萘树而已,主上看到它,又想起什么?”   赵武抬起眼来,问齐策:“我记得我们后面还有大队自愿参战的武士?”   齐策歪着头又仔细看了一眼那丛茶树,随口说:“是呀,不过那是去年的事了。我们大军南下,又开始在三城之地屯垦,并就地筹办军粮,许多武士发觉参战的机会不多,反倒是做生意的机会比较多,他们返回家之后,立刻带来家族所属的商团,借助我晋国大军的庇护,大肆与南方各国做生意——行刺主上的那些楚国商人,其实就是咱们晋国的商人勾引来的,所以这次刺杀也不见得出于楚王的指示,没准是哪位爱国的偏执楚人,听到消息后怀揣那件秘密武器,来到沈国等待行刺机会。”   稍停,齐策一声轻笑补充说:“说起那些商人,倒有一件好笑的事情……我赵氏以热衷于修路而著称,前段时间也曾雇佣郑国与宋国军队,整修通往晋国的道路,以便输送军献物资,结果有一些商人居然摸到我的门下,询问是否可能按照国内的惯例,由商人们承包建设公路?”   赵武赶紧问:“你怎么回答?”   齐策一声轻笑:“我们哪来的钱?”   赵武跺脚:“哎呀呀,我们大军出动,明明是来搜刮的,如果在这场战争中,每样物资还需我们自己掏腰包,那么我们为什么而战?为了白花钱吗?”   齐策愣了一下,试探地问:“要不,主上见一见那些商人?”   赵武立刻答应:“当然要见……不过,首先你得把咱们家族的军队叫上来,让他们重新对寝丘城进行一番清理——中行吴干活太粗了,遗留下太多有价值的东西。   对了,这几株茶树要精心护理,立刻把它们移栽到咱们家族所属的山中。我记得这玩意儿喜欢潮湿而温暖的山丘,去寻找一下,家族所属的领地里哪里有温泉,将这几株茶树移植到温泉附近。”   赵武坚持要把这几株灌木称之为“茶树”,齐策懒得纠正,他随即打量了一下四周,赞同地说:“没错,中行氏的士兵干活太粗糙了,这里其实还有许多好东西。”   中行吴再入宫城的时候,恰好见到赵氏士兵正在对中行氏昨天的搜刮进行返工。   其实,昨天完成对寝丘的搜刮后,中行族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做的事太不贵族,明明是一个大国上卿,却像一个乡下人一样,把沈国国君最后的仅剩的那点财产扒得个一光二净……但现在看了赵氏士兵的工作,中行吴跳楼的心思都有了。   人家赵氏士兵干活那才叫一个专业——沈国国君美丽的后花园,现在已经大变样,赵氏士兵挥舞着随身携带的工兵小铲,将花园掘得个一干二净,如今花园里到处是他们留下的孔洞。连没有用的野草也被赵氏士兵拔光,他们把这些野草编成简陋的绳索,而后用这种粗糙的草绳捆住花树的根部,这些花树,又随后被他们小心翼翼地搬上马车,川流不息地运出城外。   这还不算,远处齐策的叫嚷更是让中行吴后背上全是冷汗,只听齐策在那里喝斥:“柱子先不要掀,这房子毕竟要住人……嗯,栏杆就无所谓了,扒掉它也不影响住人,不管今后谁住这里,过去的那些旧栏杆,他不见得满意——扒了扒了!全是干透了木材,用来烧火,肯定不错……”   都拆到栏杆了,你可以想象赵兵干完活后,沈国国君美丽的宫殿会成什么样子。   如今除了房子的门框以及屋顶还完好外,整个院子没剩下什么——栏杆拆了,门口台阶前的踏脚石虎挖了,院子里盖的草亭也只剩下地基,连庭院里的池塘与沟渠都大大地拓宽加大……因为据说塘泥、渠沟里沉淀的青苔最适合沤地,节俭的赵氏士兵便把这些沟渠表面的浮土铲去了一圈……当然,沟渠里原来生存的鱼虾也都遭了秧,基本没有什么留下什么后代。   看见原先清澈可以见人的池塘现在变成一滩浊水,中行吴一边擦着额头的汗,一边向赵武走去,他拨拉开围着赵武的几名商人,恭敬地请示:“元帅,先驱军与戎狄部族游骑兵都准备妥当,你看派哪支部队先发?”   赵武冲中行吴点点头:“你先等等,等我把这里的事情处理完……我告诉你们我现在没有钱,但我可以给你们权力,征服者应当享受的特权,我这里只批发,不零售。我给你们开凭证,准许你们享受专许经营权……什么是专许经营权?那谁谁谁谁,不懂就不要参与了,你事后凭借我开的单据,向执政府申领工程款项得了——当然,那笔款子既然是赊欠工程款,我也按照规矩,根据拖延的时限支付相应的利息,怎么样,答应了我就签合同签契约。”   一名商人笑了回答:“元帅的信用我们是相信的……嘿嘿,有元帅签字,哪怕执政府不给钱,我们也可以找赵氏讨要这笔费用,赵氏,不会连自己家主的签字都不认账吧?”   两三名商人急忙打岔:“过了过了,这话说过份了,元帅是为国家修路,怎能让赵氏承担这笔费用,再说,元帅既然签字认可这笔费用,还给我们支付了相应的利息,我们怎么会不相信元帅呢?   不过,元帅说专许经营权,我们能不能先听听这个权力,再谈事后付款的事儿?”   赵武点点头:“我晋国本身的劳力就比较窘迫,所以我希望你们尽量从楚国,或者楚国邻近的盟国那里雇用劳力……我准备按照国内的薪金水平,替你们支付每一个劳工的付款。当然,如果你们最后如果能把这些劳力运回国内,每诱拐回一名劳力,我都会向你们支付一笔赎买费用,我要代表国家从你们手中赎买这些人,让他们成为平民,成为自由的纳税人。”   此时,齐策在指挥拆迁工作。齐策之下、在场的赵氏爵位最高的家臣卫敏及时插话,扮演帮衬的角色:“不过,这笔钱不会多,你们本来是雇佣当地人做工的,他们也不是你们的奴隶,所以,元帅刚才说的所谓‘国家赎买’,不过是变相给你们一部分补贴,这个具体价钱,我们回头再商议,也请诸位不要太贪婪。”   几位商人频频点头,中行吴不耐烦地提醒:“元帅,大军整装待发,你却与粗鄙的商人纠缠不休,将士们情何以堪?”   赵武瞥了眼中行吴:“征战大事,岂止在战场上决定胜负——你不要慌,事情马上结束……另外,我还对你们有一个要求,希望你们搜刮当地特别的物种,这个物种不见得是可以食用的,也许是用来观赏的作物,也许是用来闻香的植物,或者牛马吃的牧草,或者百姓日常的烧柴,总之,一切你们看上的植物动物我都感兴趣。   在这里我先提醒你们一下,你们采集的植物动物种子不见得我样样收购,有一些植物动物,连我自己都没有琢磨出来它的用处,你们可以自己去琢磨,自己去开发——或许是项收益,不是吗?”   齐策抄着手,闲闲地踱了过来,插话:“我们家族最近对萘树比较感兴趣,所以我们高价寻求萘树的种子,以及栽培方法,诸位只要看到山野间栽种的萘树,只管掘出来,我赵氏见到萘树就付钱,价格是……”   齐策看了一眼赵武,停了一下,等待赵武的暗示,但中行吴显然越来越不耐烦,赵武赶紧挥挥手:“具体的事情你们私下里商量,军队先出发吧,戎狄部族组成的游骑兵长相过于显眼,反正楚王所在的位置已经清楚,让先驱军首发,以游骑兵作为接应。”   ……   胡国是小国,中国的历史上,对于胡国的姓氏是有争议的,有人认为胡国是商朝王室后裔,妫姓,起源于尧舜时代的后夔,所以被称为“归夷”,他们原居于河南商丘一带,后来遭到商王武丁的讨伐,被迫四处搬迁。除一部分留居中原建立“归”国外,大部分“归”人继续向南迁移,于颍州汝阴(今安徽阜阳)建立起“胡子”国。   也有人认为胡国是姬姓,是周王室后裔,周朝建立后,才被封于今安徽阜阳地区,从而建国“胡”。后来因为受到楚国的煎迫,被迫叛离了炎黄周国,改投蛮夷楚国……   不过,胡国毕竟是一个灭亡小国,它究竟姓什么,对历史毫无影响,赵武从不介意、也不愿探究胡国国君究竟姓什么。   真实的历史上,在数十年后,胡国及其周边小国追随楚国攻打吴国,战后,为了避免吴国报复,以至于胡国等小国又倒向吴国,所以楚国强迫那些小国搬迁,然后在小国搬迁走后空置的土地上,安置了强大一点的:蔡国,以对抗吴国——所以,现在胡国的国都狐丘,又成了后来的蔡国国都新蔡。   如今,蔡国已经灭亡,灭亡他的是赵武。   真实的历史上,在胡国等国搬迁之后,他们为捍卫楚国的利益而耗尽了国力,随后,楚国毫不犹豫地兼并了那些搬迁小国——春秋时代,中华大地上一共有130多个国家,楚国兼并的国家,光有名姓记录的就有42个,相当于总国家数的三分之一,并超过了其后列国兼并国家数目的总和,其中也包括灭国数量位于第二位的晋国,第三位的秦国、第四位的齐国。   楚王之所以把大军退往胡国,是因为胡国的地理位置非常好,它背后是楚国兼并已久的诸舒国(诸位舒国,包括舒庸国、舒鸠国、舒蓼国、舒龙国、舒龚国、舒鲍国等国),诸舒国再向东南,就是位于苏杭等地的吴国。   楚王背靠诸舒,是想着子木从南线撤军之后,能够救援他,没想到,子木绕过诸舒地区,直接带领水军沿长江后撤,进入了郢都,把楚王扔在了胡国。   子木是想借自己声势浩大的撤军行动吸引赵武的注意,让赵武调军南下,把目光针对自己——毕竟,在春秋时代,冒犯一位国君被认为是不祥的,而郢都的战略重要性远远超过楚王那残缺不全的军队,所以子木大张旗鼓,战船上旌旗蔽日地,来了一次武装大游行,弄得楚国人都知道了,而楚国之外的人却一个都不知道。   楚国之外的人一个都不知道,是因为楚国的语言与文字有别于中原。而赵武盯上楚王,则是由于他的思维模式有别于春秋人,他击退楚王占领三城之后,不合常理第放弃了追击的机会,开始埋头在当地屯垦,等到夏粮成熟了,赵武才挪动屁股……但他却再次出乎春秋人意料地,指挥大军扑向了楚王。   消息传出,整个楚国的人都惊呆了:没道理啊,大国上卿做事如此不讲规则,我们的大王已经被你打残了、打瘸腿了,你干嘛不依不饶地不放过我们大王?   楚王也慌了,原本楚王待在吴国耍无赖,心里未尝不盼望着赵武会被子木的楚军主力所吸引,然后他楚王就可以做出一副英雄模样,像一个死硬分子一样“死战不退”——他是躲在战场后方不受骚扰的地方“死战不退”,顺便看风景。   当晋军的游骑以及先锋出现在胡国城下的时候,楚王彻底惊呆了,他没想到赵武竟然是这样一个偏执的人,他死揪住自己不放,盯住了自己……战争,不是这样玩的。   事情紧迫,左右的人再次提起子木的要求,楚王半推半就地肯了,他临走时还记得携带胡国的国君同行,而他来不及带走的是楚国的剩余军队与胡国百姓。   楚王的战船刚刚来开胡国码头,晋军的战船到了…… 第二百四十二章 附庸国的士兵们   中行吴长久以来督造的成果终于显示出来——晋军的战船没有用体型小的战船充数,全是狭长而灵活的巨舟。   赵武就是乘坐战船而来的,他抵达的那一刻,巧了,远处的江面上,还可以看到楚王战船离去的背影。   晋国的战船是从颖水一路南下,而胡国正是颖水与淮水的交汇点,从这里拐向西南,则是蒋国,蒋国过后就是郢都。   中行吴是典型的老式贵族,他也看到楚王离开的舰队,但赵武没有发话追赶,他乐得装糊涂,掩饰性地躬身说:“元帅,请登岸。”   赵武望了楚国远去的战船背影,心里却想着“墨子”开篇谈到“墨子”与“公输班(鲁班)”那场争论,那场争论大约发生在一百年后吧,一百年后,公输班制作出一种新式武器,这种武器就是“钩子”。楚军有了这种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之后,在与吴国的水战中获得了压倒性胜利,楚军士兵用钩子勾住吴国战船,然后开始“跳梆战”。   吴军的长项在弩弓,楚军的长项在人多势众,“钩子”的发明使得楚军能更好的发挥自己的长项,从此之后,南方水面上,吴国战舰彻底消失了。   稍后,公输班又发明了“梯子”——从此中华民族有了“梯子”这种工具。楚军得到这一划时代的武器后,立刻决定全面性攻打吴国,墨子听到这个消息,特地从本国赶到楚国,与公输班较量。墨子发明了“城楼”,针对性的克制了公输班的“梯子”;然后他发明了强大的“守城弩”,克制了公输班的“钩子”。   公输班九次攻击,墨子九次化解,然后墨子提出了自己的理论:不攻。   这应该是《墨子》那本书里,在开篇就讲授的,它奠定墨子学说的理论基础。   书中记载的“梯子”与“钩子”是中国首次记录在书册上的形势武器——而在此之前的偪阳之战,孔圣人他爹,还是扯着守军垂下的白布登城,从而获得了明彪史册的勇猛。   现在,历史已经面目全非了,“钩子”与“梯子”这些破玩意,轮不到鲁班大师来发明,赵武家在修缮厨房的时候,已经顺便发明了它们。只是不知道,当晋楚两军水战的时候,晋国人突然亮出了“钩子”这种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楚军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而且,赵武现在拥有的可不只是“钩子”、“梯子”,他还有力量强大的“床弩”与“投石车”、“撞车”……,不知道这些武器在郢都城下一一展开的时候,楚军该什么多么的惊愕?   但风胡子会惊愕吗?   想一想,这世界未免有点可笑——制作精良而小巧的弩弓已经发明出来了,但“梯子”、“钩子”等基本工具却要一百年后,才能正式记载它的诞生。论起来,制作连发手弩的技巧与难度,要远远超过“钩子”与“梯子”等简单工具。怎么这时代,科技树的秩序颠倒了,不由得人们对风胡子的身份产生疑问。   中行吴小心地让过赵武,让赵武首先登上岸边,稍后,他迈动脚步,也跟着上了岸。   终于脚踏实地了,晋国的元帅深深地吸了口气,这处岸边依旧是一副慌乱景象,楚王撤走的时候,丢弃了大量的辎重,以及来不及带走的从人,当晋军战船队出现的时候,那些被抛弃的人仿佛世界末日来临,在岸边疯狂地呼喊着,期望他们的呼喊能让楚军的战船返回。   他们注定要绝望。   等到晋军战船靠岸的时候,岸上无人有抵抗心思,不否认地跪倒在原地,等待晋军受降,也有部分人绝望地抛下兵器,脱下铠甲,冲着深山老林跑去,从此不知所踪。   赵武登上岸之后,他背着手转了一圈,此时赵武的护卫正鱼贯地登岸,并在赵武身边形成防护圈,他们挥动着武器,大声嚷着:“所有人低下头去,禁止抬头观望,禁止移动脚步,如有违抗者,格杀勿论!”   随着登岸的士兵越来越多,警戒圈不断地向外扩展,稍后,又以艘战船靠上码头,船上放下了绳梯,许多士兵等不及搭好船板,便攀着绳梯而下,涉水奔向岸边。此时,远处的城池中已经冒起了浓烟,这是入城的晋军点燃烟火信号,通知顺流而下的战船队。   路上来的是赵氏游骑兵,带队的是赵成。   这个活轻松,只需要骑在马上跟随大部队不断往前推进就行,事后功劳却不小,拔城的荣誉却是带队将领的。这样捡便宜的活当然要派自己的儿子上阵了。再说,戎狄部族的骑兵也不是谁都能指挥动的,他们只认识赵武,或者赵武的嫡长子赵成,前者是戎狄人公认的“戎子(首领)”,后者是现任戎子的继任者。   涌上岸的晋国士兵多了,开始有条不紊地接收俘虏,钦点岸上楚军丢弃的物资,赵武闲着没事,背着手徘徊在士兵们清理出来的安全区内,依旧在琢磨着风胡子的秘密,他现在想通了,其实经验主义形成的零散科技中,许多发明创造并不是依据科技树的秩序诞生的,即使在成体系的科技当中,有些科技发明的顺序,连现代人看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比如打火机就比火柴提前发明。   想一想,这种现象是不是很诡异,精巧绝伦的打火机竟然比一根木头上裹一点黄磷更容易被发明出来,而且前者比后者提早数百年——然而,这种顺序其实不难理解,打火机不过是火刀火镰的升级换代产品,而火刀火镰是原始先民们在日常生活中偶然敲击石块儿与金属矿物,从而发现的生活经验。火刀火镰的使用,距离赵武所在的时代大约有三万年了,三万年的知识积累过程中,人们不断的把火刀火镰的制作技巧推成出新,以至于打火机诞生了。   与之对比的是火柴,如果不是化学知识积累到一定程度,明白了化学反应的奥秘,也许人们一辈子想不出火柴起火的奥秘,这就是科技树的发明。   按这种思维反推,“弓”与“钩子”、“梯子”也可以得出类似的结果。弩弓之所以诞生于吴越之地,就是因为吴越多山,林木茂密,也许吴越先民在打猎途中,偶然弓弦被树枝挂住,从此产生了灵感,发明了弩弓,后人一步步将弩弓精巧化,于是在春秋时代就有了可以连发的连弩。而“梯子”与“钩子”的发明却不是循序渐进的层层演化,它需要一种能无中生有的创造性思维,创造,从来就是最困难的事情。   晋国联军水陆齐进,水上战船的翻滚遮天,陆上,是十一个诸侯小国的旌旗一眼望不到边,这是华夏集团首次大规模的进入到如此偏南的地方,当地百姓见了这些难以想象数量的军队,纷纷躲入深山,以回避大军的骚扰。   其实,那些百姓都错了,晋国人向来以军纪森严著称,赵武带领的军队又是一支接近近代化的队伍,他们的后勤补给全由资助兵团负责,而列国参战的军队别看来的旗帜很多,其实他们都是来打酱油的,专门负责替晋国军人提酱油瓶子。   在这种情况下,晋国军队开进的效率格外高,他们沿着大路一路南行,沿途,工兵队伍在前线不停地拓宽楚国本来的官道,这些工兵队伍都是宋国与郑国的正兵,原本就身强力壮,而晋国人许诺,完成任务之后分发到他们手里的铁制工具将归他们自己所有,有了收获,这些士兵立刻焕发出极大的热情,加上他们本来在蔡国与陈国都有过帮晋国人做土木工程的经验,于是这些队伍工作效率大大提高起来。   宋国与郑国的外交关系,正处于黄金时期,两国士兵干活也相互搭配,一名宋国士兵一边劳作,一边哼唱着宋国的小调,引得在场的宋国士兵齐声应和,歌声欢快而欣慰,充满了心安理得的安详。   歌声停顿当中,那位宋国士兵扭头对身边的郑国士兵吆喝:“郑国人,听说元帅喜欢听你们郑国的轻松小调,你们也来哼一个。”   郑国士兵挥舞着铁锹,一刻不停,他闷着头回答:“元帅喜欢听敝国小调,那是因为他的领民当中,有太多的郑国人,说起来,元帅祸害我们郑国,祸害得不轻啊,他屡次南下攻击我郑国,从我郑国掠走了无数的农夫。   最可气的,就是那些鄙人(居住在城郊的农夫与破产者),想当初他们挣扎在底层社会,在我们路过的时候,他们都不敢抬眼看我们(只贵族出行时,身份低贱者需要跪在路边不敢抬头),现在轮到他们威风了,我不久前遇见几个新郑城边的游侠儿(黑社会成员),想当初他们卑微得如同我脚下的尘土,现在我做他脚边的尘土。”   另一名郑国人解释:“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初哭着喊着被元帅俘虏去晋国的那些混混,如今已经取得了晋国人的身份,有些人居然还成了晋国的武士,他们在晋国的乡校里识了字,摇身一变成了小吏,或者武士的‘义从(扈从)’,现在成了管理我们这帮外国杂兵的上国‘上人’,这人比人,气死人……你说,我哪有心情哼唱小调?”   “咱们也不亏啊”,那位宋国士兵扬了扬手里的铲子:“咱们虽然做不成晋国人,好歹这番劳作之后,家里还能落下一套晋国的工具,这铲子真好使,非常锋利,一铲子土下去,地上就是一个坑,还有那些锄头、镰刀也不错,我琢磨着回去后让铁匠把这铲子化了,也去打一把锋利的宝剑,回头上战场挣一份功劳,或许能得一块小领地,使唤几名仆从……”   旁边的宋国士兵拖长腔,用歌唱的调门唱道:“何其快乐也!”   郑国士兵不满地哼哼一声:“人比人,气死人啊——你说,我们光替晋国人拓展一下道路,就能白得一套工具,但我们也是参战国,修缮道路是我们的本分啊。我们只不过做了一些本分当中的工作,就获得如此好的报酬,那么,我郑国原先被俘虏去的那些人,他们现在在晋国过的是什么日子,想一想这些,由不得我不愤怒。”   郑国士兵的话引起同国人的共鸣,一名郑国士兵向刚才那位快乐畅想未来的宋国士兵抱怨:“你说,你想带一把刀上战场讨一份功劳……哼哼,你不要用晋国人的思维考虑宋国的事情。人晋国武士带一把刀上战场,只要有军功,按军功授爵条例,谁都偷不了他的功劳。但在你们宋国行吗?   不是我说你,你老兄这次上战场,是以自己的身份上战场的,还是哪位领主、哪位贵人名下的劳役兵(向那位领主纳赋)?你在战场上挣取的功劳属于你吗?你的所有利益不是都被你头顶上的贵族老爷‘代表’了吗,你有啥功劳,你只有无穷尽的义务。”   这番话引得大家一片默然,现场只剩下粗重的喘气声。   一阵轻快的马蹄声从劳作的士兵身后传来,两国士兵赶紧举着锹把闪到了路边,躬身向马上的骑士致敬。他们头也不敢抬,眼角只盯着翻飞的马蹄。   马蹄在士兵身边略略停顿了下,马上一位首领模样的人用马鞭指着路面,提醒说:“这道路还需要硬化,因为运送军献的马车非常沉重,那上面堆的全是金属物件,如果道路不硬化,车辙会很深,会破坏路面,他们走过之后,后面的军队就无法行进了。”   一个带着宋国口音的声音谦恭地回答:“我也想硬化,但是石灰数量不够……再说,现在是敌国境内,我们把道路修得太好了,今后不免会让敌人利用,用来进攻我们,我看还是马马虎虎修一下就行了,只要我大军通过了,这条道路的使命也就完成了。”   “不好”马上的贵族摇头反驳:“父亲说过,道路是国家所列,道路修到哪里,意味着我们的行政命令能够畅通地抵达哪里,意味着我们能够有效控制到哪里。正因为这是敌国境内,我们才要把道路维护好,今后这将是我们控制这片飞地的有效锁链,不能疏忽。”   宋国口音的人犹豫了一下,回答:“遵命。”   马蹄继续向前奔驰,溅起的泥土飞落在路边的士兵身上,等这队贵人走远,监工们重新吆喝士兵上路,一名宋国士兵接着刚才的话题说:“我想起来了,你刚才说的这叫‘阶层板结’,我们左师向戎大人曾经听元帅提起过这个词,说的是上面把持权力的人,屏蔽了下层百姓的诉求,把他们的利益全部都侵占了,然后说他们是代表下层百姓享受着这些利益。所以,我们才有军功被侵占,权益被别人代表的苦难。   据说,为了让下层百姓有向上奋斗的欲望,晋国这才推行了‘军功授爵制’,就是让武士阶层首先活跃起来,而后再改变大夫阶层。人人有希望成为武士,国内百姓才有积极向上的动力……左师向戎大人说,这次我国吞并了蔡国,有了大片的新领土进行封赏,他将建议我们的国君,在新领地里试着推行晋国的某些政策,这样一来,或许我们修完这条路后,获得的不仅仅是晋国的修路工具,弄不好的话,还会有一点军功……对了,你们郑国不是也新得了陈国的国土吗,难道你们郑国不打算变革吗?”   郑国士兵一声哀叹:“听说我们的子产大人也打算在新获得的陈国领土上,划出一块地盘试行部分变革……可惜,狼多肉少,这样的好事,哪里会轮到我们平民百姓?”   宋国士兵大笑:“如此说起来,军国主义的晋国倒不发愁狼多肉少,他们的狼多,但四处征伐不断使得肉更多。不过,这情景,马上就要轮到咱们两国了,我听说元帅打算今后大力扶持宋国与郑国的崛起,准许我们两国向南方进攻楚国,这样一来,南方的土地就是我们今后的军功啊。而我们脚下修的路,没准将来就是我们自家的道路。”   郑国士兵一声感慨:“你这话听得倒舒心,若我郑国、宋国能入晋国一样封赏武士,你我没准能挣个前程……”   且不说宋郑两国士兵在畅想未来,胡国城中,负责善后的齐策正满脸兴奋地盘点着胡国的库藏,他欣慰地对留守的晋国大夫张趯交流说:“元帅有意今后仿效管仲之法,多铸钱帛,纯用经济的手段打击楚国,并使得我晋国成为天下财富的中心,可惜,一直以来,我晋国不缺铜矿,不缺银矿,唯独黄金全靠贸易输入。执政总担心楚国人觉醒,利用黄金高昂的价值,反制我晋国的货币政策,但这次南征,总算让元帅放下心来,我们从胡国缴获的黄金虽然数量不多,但却让我们的黄金储备凭空增加了数倍。”   张趯难以理解的摇摇头:“其实我就搞不明白,元帅南征,怎么会把目标只盯在这种黄灿灿的金属上?以前我们没有银币,纯靠青铜钱支撑,也平安度过无数年,也称霸天下,如今却要搞三级货币体系,驱使大军抢劫这些没用的黄金……” 第二百四十三章 水上遭遇战   “怎么没用?”齐策打断张趯的话:“元帅说过,单单依靠一种贵金属做钱币,无论这种钱币铸造的量有多么大,在交易中必然会发生货币不足的现象,而只存在一种钱币在交易体系里,那就不能成为国币体系,只能称为‘贵金属等价物’,原始,这种交易方式太原始了,简直与上古时代用贝壳做交易等价物没有区别,仅仅是将中间等价物由贝壳换成了青铜而已。   现在我们是文明人了,我们晋国是天下霸主,我们正在为这个世界确立规则,借制定规则便利,让我们晋国从规则中受益,这是我辈的责任。”   张趯琢磨了片刻,摇了头说:“元帅说的这些我不懂,但我很期待此生能见到一个规则社会,但愿我的子孙能够不用刀枪使诸侯小国屈服,如果那样,恐怕元帅的高明要远远超过管仲。我期待着那一天早日到来。”   胡国的黄金储备不是郢爰形势,大多数被铸造成各种金皿器具,齐策监督着士兵小心翼翼地将这些黄金打包,亲自押送他们送上了海上的战船,才到码头,有信使飞骑报讯:“家冢,宗主传信速召你前往蒋国,前方已经遇到楚军的大部队,以水师为辅,我军正在激战,请家冢速速前往。”   齐策一脸咆哮:“我这就登船前往。”   传信人急忙劝使:“家冢(家族管家、首席家臣),水上正在激战,胜负难以预料。宗主说这是我军初次进行水战,为安全起见,请家冢从陆路前往。”   齐策连忙招手呼唤自己的侍从,而后急急吩咐大夫张趯:“事情紧急了,胡国的留守事宜便交给张大夫。”   张趯脸色沉重:“没错,我晋人陆战无敌,水战确是初次遭遇,我说楚国的令尹子木迟迟不动,原来他在这里等着我们。”   齐策稍稍想了想,安慰地说:“没关系,元帅是匠器大师,我们水军拥有许多攻防利器,只是水面交锋是我晋国人初次上阵,各军不知道如何协调,等我过去,居中调遣,稳住事态,一旦双方进入双持状态,我们器械的优势就凸显出来,楚军一定不是对手。”   齐策这话说的好,等他感到蒋国附近的江面,战事仍在激烈进行,而晋军以显露出颓势,站在岸边的赵武忧心忡忡,见到齐策赶来,他虽然保持着轻声细语的温度,但说话的语调明显得急促了些:“策,沈国的事情安排妥当了?”   赵武不先谈论当前战况,齐策大大吸了口气,让自己焦虑的心情平静下来,也用不慌不忙的口气回答:“已经安排妥当了,沈国城池修建的工作承包给了十七位营建商,他们将负责加大加高加固沈国的城墙,并在沈国国都之外修建几座环形武城,以拱卫寝丘。   至于由寝丘通向我晋国的道路,我采用分段承包的方式,分包给一百多个家族的营建商,命令他们从当地雇用劳力,争取在明年末修建好这条直道,方便我们晋国来往于寝丘大道。”   赵武稍稍沉思了一下,又叹了口气:“计划不如变化,我原先经营三城之地,拿它当作战略缓冲,但现在看来,有了沈国的寝丘,三城之地反而成了大后方,只是这寝丘城谁来驻守,非得一员猛将才能在这块海外飞地上坚守下来。”   齐策憋不住了,他脱口而出:“主上为什么不询问我胡国的收获?”   赵武轻声笑了:“原来是我多虑了,出于农民式的自给自足的想法,我想着建立三级货币体系,总希望能够把所有的贵金属矿藏都掌握在手中,但站在此处,我忽然想通,其实商业有它自己的规律存在,冥冥之中自然有一双看不见的神灵之手调控着,我只需要把商业流通工作做好了,黄金会有的,白金也会有的。”   此刻,站在江边,看着江面上战船你来我往的攻占,赵武忽然想通,貌似中世纪四大强国之威尼斯、佛罗伦萨、比萨等国,国内没有贵金属矿产的储藏,他们甚至不是货物的原产地,但依靠强大的水军,以及转口贸易,依旧让这几个国家为自己挣来足够的贵金属,以支持自己货币体系的建立。   赵武对于这一点是过于执着了,总想着什么都自给自足,什么都掌握在手中,这一刻,站在江边,看到自己寄予希望的水军被楚国人打得节节败退,赵武恍然大悟:“原来,我无须掌握每一个细节,掌握每一种势力,我只需要把握历史发展的大方向就行。   后辈的事情就让小辈去操心吧,我当把握现在、当前!”   赵武总不提当前战事,齐策这会儿功夫一边回答赵武的话,一边将形势观察完毕,他紧接着询问:“战况如何?”   赵武瞥了一眼江面,江面上,不屈的晋国士兵虽然处于劣势,依然在奋勇抵抗,但现在晋国的船队已经叫楚军分割开来,往往是五六只楚国战船围攻晋国一艘战船,水面上的晋国人虽然在竭力反扑,但似乎已经难以挽回战败的局面。   “我们被俘获了七艘大船,焚毁六艘,将近三分之一的大船已经损失了,至于小船,损毁者难以计数”,赵武黯然回答。   齐策见机:“当此情况下,元帅应该痛下决心。”   岸上焦灼的中行吴忍不住插嘴:“难道事情还无挽回,我们该怎么痛下决心?”   “我军失利的原因在于我们的战船高大,但对此地水深状况不明,以至于战船难以在江面上迂回,只能在死守中间航道,拼死抵抗。但我军有器械之力,值此紧要关头,请元帅下令命令全军拼死抵抗,中军与后军后撤一段距离,然后重新整队,双方拉开距离,重新再战。”   齐策的计策叫做“壮士断腕”。   晋国水军的前军已经战毁大部分,混乱已经波及到中军,此刻中军士兵正在拼死抢救前军,而齐策的计策却要赵武断然舍弃混论的前军,将中军后军后撤后,利用晋国远程武器的优势,跟楚国人拉开距离打。   赵武痛心疾首:“我宝贵的全军,全是我四处搜罗培养出来的操船好手……”   中行吴神色激动:“危急时刻,当断不断,反受其害,这命令元帅不忍心下达,请让我中行吴代元帅下命令。”   此时,参战的诸侯国统领都聚在元帅身边,赵武长叹了一声,将手中的马鞭投掷在地上,慨然说:“我自从军以来,百战百胜,战无不克,攻无不取,如今却要在品尝到失败的滋味,罢了,我既然是晋国的执政,这份罪责就由我一肩承担——传令:前军残余战船向两岸散开,争取冲滩搁浅,后军攒齐后退,然后以搁浅船只为水中航标,准备远程回击。”   齐策昂首踏前一步:“请执政让我来指挥。”   赵武轻轻一点头,齐策立马下令:“传令中军后军转舵,不要理会敌军纠缠,逐次撤出战斗。边撤边准备火油弹——烧,给我把江面点燃,让天神的怒火烧遍整个大江。”   晋国的军号吹起,正在江面鏖战的水军将士惊愕回头,在岸上,赵武接着下令:“武卫军全体前出,沿江面向前推进,如遇抵抗,给我粉碎之。赵军作为右矩,掩护武卫军右翼,与武卫军齐头并进,攻击前进。”   赵武一次就将自己手中王牌全部打出,他是要拼命了,宋国左师向戎,郑国司寇子产立刻挺胸,响应说:“我宋国、郑国军队尾随其后,掩护晋军后方。”   叔孙豹看了看左右,卫国统帅低下了头,叔孙豹指责回答:“我鲁国的军队也将随后跟进!”   赵武斜了眼睛望向叔孙豹,淡淡地提醒:“我记得迁延之役,鲁军当先不和,攻击秦国。我晋国人为鲁国流过血,现在轮到鲁国人为我晋国流血了,鲁人为什么如此犹豫?”   叔孙豹热血上涌:“元帅这是责备我吗?请让我鲁军打头阵吧。我将在战场上寻求一个光荣的战死,以回报元帅的厚爱。”   赵武轻声细语反驳:“我不要你的战死,我需要的是胜利,是把你们完整的带回家,现在我晋国人在流血,当初我也希望把他们完好的带会家去,让他们带着丰厚的战利品,去告慰自己的家人,但现在,他们是否还有活下去的希望,全靠诸军的努力。我不要你们死,我要你们个个都完好的,携带胜利与荣誉回家,为此,我希望你们拼死战斗。”   赵武谈到了迁延之地,在迁延之地上,陪伴鲁军攻击过河的还有卫国的军队,但如今卫国人已经今不如昔了——越是这样,在赵武的愤怒面前,卫国人越是瑟瑟发抖,卫军统帅双腿打着颤,颤巍巍地响应说:“既然这样,我军愿意与鲁国携手攻击。”   赵武在一一指点曹国、许国、小邾国、薛国的军队:“我要你们在宋卫两国军队的右翼展开,以最大的攻击宽面,向蒋县方向推进,一旦遇敌,我要求你们奋勇攻击,不死不休。”   赵武把身边的精锐都派出去,中行吴也热血沸腾,昂首抢着说:“我中行氏智氏组成的上军将保护诸军的后方,中军,拼死奋战吧,今日一战,不胜则死。”   赵武脸色平静如水,他转过头去,平静着跟齐策交代:“陆上的事情交给我了,水面上的事情就由家冢全力负责,今日水上是我军第一战,虽然不能胜利,但我期望至少不要败得太难看。”   齐策神情坚毅:“我军并没有败,我们的优势还没有发挥,请主上允许我登船指挥,我在陆上指挥水面交战,恐怕命令难以畅通传达。”   “准!”赵武说完,从侍从手中接过宝剑,跳上了自己的战马:“今日之战,虽然没到不胜则死的地步,但我们连战连胜,打击了楚军的气焰。楚人生性浪漫,我怕他们一旦取得小胜,又是一块难啃的骨头,所以此战我们必须成功。”   一支靠上岸边的小船过来接应齐策,与此同时,晋国人的军人如山崩地裂般爆发,前军残余船只,知道他们的覆灭已经无法挽回,当先三艘战船开始在江心自沉,其余的小船则悲壮的地冲向岸边抢滩,他们用自身的搁浅替后续船队测量了江水的水深状况,楚国人则因为小胜得手,爆发出极大的热情,他们发出一声欢快的呐喊,庞大的船队碾过沉在江心的三艘战船,气势汹汹地向后撤的晋国水军扑去。   子木是这场战役的楚军统帅,他望着明知必死依旧在绝望战斗的晋国士兵,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晋国人竟然不恐惧死亡,命令前军收缩,此时晋国人士气高昂,全军需谨慎前进,就让我们用持久战消磨晋国人的锐气。”   子木的命令发出去许久,传讯的士兵尴尬的回报:“令尹,也许前军过于兴奋,他们没有注意到我们发出的信号。”   话音刚落,天地间一声霹雳,晋国船队前方腾起了三枚黑乎乎的陶罐,这三个黑球落点不一,第一枚黑球远远地落在楚军前锋船队的后方,砸落在江水中,水花四溅,紧接着,第二枚陶弹落下,正中楚军船队甲板,陶罐爆裂,溅出清亮的油脂,第三枚陶弹则坠入楚军与晋军之间的江中。   “晋军开始叫射了!”子木身边的伍举悄声提醒。   “什么武器,如此大的威力?”子木惊愕的发问。他看到那枚砸上楚军甲板的陶弹,碎片四射,飞舞的碎片砸得甲板上准备攀援格斗的楚军一片哀嚎,情不自禁脱口询问。但话刚落,子木已经恍然:“这就是投石车吗,我听说赵武曾经用来对付齐国人,在前不久攻陷蔡国国都的战争中,晋国人制作了上千台投石车,以至于蔡国士兵都吓慌了,这就是赵武的神秘武器吗?”   正说着,晋军鼓号一变,船舱辅内升起了几排长桨,在整齐的鼓声中,两排长桨快速划动,让晋国战船顺着江水继续退却,与此同时,晋国人的甲板上口哨声隐约响起,似乎在传递着什么信号。   这次交战,楚国的水军在上游,顺流而下的水军没有控制速度,晋军前锋稍退,楚军前锋继续顺流而下。   就在此时,晋国人的号鼓再响,从撤退的战船船缝中冒出五艘正划桨前进的战船,他们行进到与撤退战船平行的位置,突然间,又一声凄厉的军号响起,五枚陶弹从这些战船的船缝中飞起,这些陶弹准确的落在楚军船头,此时恰好晋国人的战船与楚国人的战船处于相同水路,因而是一种相对静止的状态。   无数只火箭紧接着从晋国人的战船上飞起,密密麻麻的火箭落在楚人的船帆之上,甲板之上,以及邻近的江面上。   先是楚军的甲板,然后是楚军的船帆冒起了浓烟,紧接着,江面上也有火燎窜入,那是砸在楚军船舷碎裂的陶罐溅出的油脂被火箭点燃,燃烧的楚军战船,使周围的空气灼热起来,后方的楚军战船来不及回避,窜入了火海当中。   此时,由于楚军的船速过快,不知不觉,子木所乘坐的战船已经驶入陆上晋军的纵深,不知不觉当中,晋国人已经在岸边架设起了上百架投石车,随着一声号令,江边飞舞起无数石弹,飞舞的石弹落入江水中,顿时整个江面像开了锅的水,不停地翻腾起来。   岸边的投石车射出的是实心陶弹,这种实心陶弹虽然不能燃烧,但春秋时代,船钉还没有发明出来,“钩子”需要一百年后的鲁班来发明。船板之间的连接全靠榫卯结构,榫卯是木制的,它对船板的紧固作用不如金属的船钉,所以若船一旦被巨大的实心陶弹砸上,榫卯变形后,船只开始漏水,或者干脆散架。   陆地上赵武带领军队继续挺进。   如今,晋国军队在军制改革的情况下,已经从后石器时代、青铜器时代中期,提前向铁器时代过渡。原本,直到西汉中期,才完成青铜器时代向铁器时代的过渡,但现在赵武的武卫军一行提前完成了此类过渡。   早期的青铜器时代的部队,后勤供应十分薄弱,大多数士兵还属于自给自足的氏族士兵,但到了铁器时代,随着社会分工越来越明确,士兵们的专业化技巧越来越鲜明。赵武花了五六年时间,打造一支专业化的职业军队——武卫军,他区别于这个时代的鲜明特点就是,极其专业化。   武卫军的打造不可避免的影响到晋国其他的家族,在这中间,韩氏的家族部队受赵氏影响最深,由韩氏家族士兵组成的弓弩师已经完全抛弃了战车,走向一支职业化的远程打击部队。随着整个军队的推进,韩氏的弓弩师沿着江岸展开,随行的弓将紧张地竖立起各种远程打击武器,眨眼之间,整个江岸,投石车直竖的竿子比森林还茂密。楚国令尹子木一不留神,就闯入了这片森林当中。   晋军的军号吹出一声凄厉的高音,沿岸的扭力投石车发出一片令人牙酸的上弦声,第二拨陶弹已经装上了投石车的兜篮,只听“嗡”的一声,无数圆形的陶弹飞向天空,整个天空顿时一黯,太阳仿佛胆怯,这片石弹组成的乌云,它将脸庞躲在乌云当中,以至于天空突然暗淡下来。 第二百四十四章 都兵临城下了   遭遇过石弹打击的楚军将士惊恐地大声喊叫,他们喊出的话毫无意义,只是一片惊叹声,那片叫声尚未终结,顿时,整个江面再次鼎沸起来,无数石弹落入江中,掀起巨大的浪花,浪头冲入楚军战船,战船左右摇摆不停,子木立脚不住,也滚倒在地,幸亏左右侍卫手疾眼快,在甲板边沿按住了他。   一枚圆形的陶弹砸在子木船头,陶弹随即碎裂,碎片腾飞,弹落点,木材被解离成一条条纤维,木刺横飞,遭受巨大暴击的战船在江面上打了个转儿,船身横了过来,站不稳的楚军士兵仿佛被击倒的保龄球,在甲板上滚成了一片……   然而,灾难并没有终止,水面上,齐策敲响了晋军的鼓声,晋国人的战船船头安放着一具扭力投石车,船身左右依次叠放着数件轻便的床弩,这些床弩按照不同的角度调校开,等岸上投石车为他们争取了重整旗鼓的时间后,晋军战船发威了,无数只燃烧着的巨大弩箭乌压压从晋国战船上飞起,扑向了楚军战船……   在这个“钩子”都能成为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时代,床弩与投石车的搭配,简直是原子弹与氢弹一类的武器,巨型的燃烧弩箭以及装满燃烧油脂的陶弹,不计代价地倾泻在江面上,掀起巨大的浪花……赵武制作战船,向来是求大求阔,而出军的战船大小不一,江面上掀起的浪花虽然令晋军的战船飞尘颠簸,但对楚军来说,这些浪花对他们的小船是非常震怒的。   夹杂着投石车的攻击,是晋国人源源不断地火箭,由于棘轮的存在,晋国的弩兵无需多少力气就能往复射击,身为霸主国,掠夺天下财富供自己享受,晋国专业的士兵仿佛从不在乎战争器械,他们拿制作精良的火箭当不要钱的江水一样,尽情地向楚军发射,战争进行到这里,整个江面都在燃烧,时不时落下的石弹,更让整个江面都在沸腾,无数江里的鱼泛起了白肚皮,浮上水面,跟这些可怜的鱼交相辉映的是,一艘艘支离破碎的楚国战船,以及满江浮沉的楚兵尸首。   陆地上,晋国人继续在挺进,离江边不远的地方,楚王的弟弟公子围带领楚国最后的精锐、也是楚国从南方撤下来的最后兵力,迎战晋国联军。   赵武已经疯了,一下以乌龟流著称,擅长防守反击的他,这时摆出的是全攻阵型,武卫军与楚军前锋稍一接触,赵氏常备领主武装立刻从阵型间隙向前推出,两个师的赵氏领主武装这次是以全骑兵亮相,当赵军骑兵接近楚军前锋的时候,无数赵兵跳下了战马,他们操纵着马背上的一个装置,只听一阵类似投石车发射的嗡嗡声,天空中万石飞舞,强劲的石弹像一阵瓢泼大雨,倾泻在楚军前茅身上。   这些石弹都不大,大多数是一群鹅暖石,楚军前茅的车士甲衣虽然厚重,但在这一片瓢泼大雨的袭击下,他们条件发射地停住了战车,用双臂遮挡脸庞,咬牙承受着石弹。   这还没完,马背上那件武器持续不断地倾泻着石弹,石弹落在楚军身上,撞击着楚军精良的铠甲,发出雨打芭蕉一样的密集的噼啪声,这时的楚军光顾着应付晋国人的石弹打击,没有听到晋国军中鼓号的变换。   晋国军中,战鼓齐鸣,势如山崩。赵氏精锐武士开始冲击了,领头的赵氏武士一边冲锋,一边发着口令:“枪竖直……预备……枪放平……全速奔驰,冲击!”   随着晋国士兵的号令,起初,晋国骑兵的重骑仿佛一座移动的森林,枪杆比林木还茂密,直直的竖立在阳光下;紧接着,枪尖放平了,晋国人仿佛一座移动的浪潮,带着不可阻挡的气势,那道钢铁洪流向滚石下山一般,向楚国人碾压过来。   剧烈的冲撞紧接着发生在两军分线上,枪杆战争,楚军士兵被撞飞,赵军士兵站来翻倒,整个天空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叫嚷声,有声嘶力竭的呐喊,有绝望的呻吟,有剧烈的碰撞声,有兵器清脆的碰撞声,有血液的飞溅声,钝器的打击声……   不等楚军反应过来,赵兵第二彻的冲击到了,他们冲到了两军分线,轻提一下马缰,战马越过横陈在阵线上的尸体,或者加快马速,穿过激战的双方士兵,顺着楚军的缝隙钻入楚国阵线,剧烈的撞击使得赵兵的骑枪断折,赵武的赵兵毫不犹豫的放弃骑枪,并随身抽出第二件武器,或锤,或刀,或斧,就地砍杀起来。   之前,赵武曾记得他在现代,曾在军事论坛上见过网友们讨论西方骑兵与东方骑兵的不同发展方向。骑兵巨大的冲击力是不可忽视,在撞击过程中,骑兵自己手里持的枪是对骑兵本身最大的伤害,因此,中国骑兵与西方骑兵走上了不同的发展道路。   西方的骑兵发现了苹果木,苹果木容易碎裂的特性,使得西方骑兵找见了保护骑兵手臂的最佳枪杆,他们用苹果木作为骑枪的材料,走上了重型骑兵的道路——而对于中国人来说,苹果木是一种外来植物,由于本土没有苹果,这种植物,或者说苹果传入中国的时间太晚,为了不让骑兵冲击时,由于枪杆的坚韧,撕伤骑兵的手臂肌肉……于是中国开始寻求枪杆的弹性。   于是,在唐代,中国骑兵最鼎盛的时期,我们发明了马槊,依靠枪杆的弹性来缓冲骑兵冲击时,枪杆对骑兵手臂的伤害,但马槊制作台费工夫,于是,自唐以后,中国骑兵的发展方向在普遍得向轻骑兵以及弓骑兵转换,于是就形成了东方骑兵与西方骑兵两个截然不同的发展方向。   在论坛上讨论这件事的时候,有位大侠也曾提醒到,其实,中国也有相应替代苹果木的木材,比如椿树,也有类似苹果木一样容易碎裂的特性,完全可以依靠碎裂时吸收的势能冲击,保护骑兵的手臂。   赵武在发展骑兵的时候,这种从无到有发展过程是他历经改革,在与齐国人的交战中,赵氏骑兵因为骑枪过于坚韧,使得他久经训练的骑士最终成了一次性兵儒,在交战当中,赵武偶然想起这段搞笑的事情,于是,赵兵的骑枪开始悄悄更换,这次来南作战,赵氏骑兵大多更换了椿树枪杆,在骑兵冲击中,科学展示了它应有的威力,初次冲锋,赵兵胳膊受伤的不多,大多数冲入楚军阵中的骑兵还有能力抽出第二件武器,与楚军继续鏖战。   等第二彻攻入楚军阵线,赵军的第三彻也接踵而至,他们用四米长的骑枪猛烈冲击楚军阵线后,立刻丢弃了折断的长枪,开始用第二件武器攻击身侧楚军士卒。   楚军统兵的将领公子围目瞪口呆,此时,赵军第六彻已经更深得嵌入楚军阵营,而武卫军继续向前推进,前锋已经接近鏖战的双方阵线。公子围看着混战的场面,感到难以理解,他回顾左右,惊愕地质询伯州犁:“不是说晋国人最讲仁德吗,两军相遇,晋国人连相互致词都不顾,直接攻入我军阵中,这是什么道理?”   曾经“上下其手”的伯州犁翻了个白眼,他不好说楚国人也没有致宣战词就攻击了晋国水军,也不好说两军本来就处于战争爆点,一见面就大打出手,本来就是战争的本质,此时此刻,他只能说:“公子忘了,赵武子以擅长突击为名,一见面就发动全力突击,这才是赵武子的本色。”   说话这工夫,晋军的本色已经显露无疑,赵军骑兵深入到楚军阵中,开始向两翼扩张,而武卫军顺着赵氏骑兵腾出的进攻通道,狂野地攻入楚军本阵。   随着武卫军的进攻,宋国人与郑国人也到了,他们本来想稍稍观望一番,但他们身后是被赵武责骂过的鲁国军队。鲁军统帅叔孙豹被赵武骂得不好意思,鲁国深受晋国的大恩,此时此刻,晋国人需要他们流血了,叔孙豹已经有了阵亡的觉悟,他赤红着眼睛,连番催促鲁军:“伯国活我者,如今伯国发怒了,我死了,鲁国才能生存下去,那么就让我阵亡吧,诸军,请让我们用鲜血保持鲁国的存续。”   鲁国在后面催得紧,宋国与郑国的军队立脚不住,只得被鲁国军队驱赶着迎向楚军侧翼,他们刚与楚军接触,鲁军已经呐喊着,视死如归的冲向楚军阵营。   说话这工夫,战场的形势已经剧烈变化,楚国公子围茫然四顾,他惊慌失措地询问曾经的晋国逃臣伯州犁:“我早听说过赵武子擅长突击,但一直以来,赵武子与我们楚国打的是中规中矩的正面交锋,没想到……没防备……”   伯州犁终究是晋国人,晋国表现得越强大,越不可抵挡,他在楚国的利用价值越大,所以听到公子围这番话,他微笑地反问:“难道赵武子现在打的不是正面突击?”   公子围噎了一下,喃喃说:“我总以为,所谓突击就是卑劣的侧击……”   伯州犁努力抑制住自己的笑容,望了一眼战场:“公子打算现在继续投入兵力吗?”   公子围望了一眼战场形态,摇头说:“败局已经无法挽回,我们的中军已经动摇,晋国人士气如虹,后续的军队正在源源不断的投入,失去了蒋县,我们唯有郢都可以守卫了,我不能把宝贵的军力消耗在野战中,晋国人可是野战无敌的存在……撤军吧。”   水面上依旧在鏖战,令尹子木指挥着楚国的水师奋勇向前,期望贴近晋国的战船,展开近战,齐策见楚国战船急切想要近战,他阴险地一笑,喝令:“准备油艇,楚军既然想靠近,我们且让他靠近。”子木刚开始亲自擂鼓,指挥楚军顺流冲下,晋军鼓号变动的时候,他侧耳倾听鼓号的变幻,虽然不知道晋国人鼓号究竟什么意思,但见到沿途晋国战船没有拼死拦截,子木心中一寒,立刻命令:“举桨,往回划,快往回划。”   这么一耽搁,无数的火流星飞舞过来,子木的坐舟躲避不及,也挨了几枚火油弹,熊熊的大火在船上燃烧起来。   船虽然是漂浮在水面上的东西,但真要燃烧起来的话,近在咫尺的江水却无法利用,因为船的船板不高,从甲板上掉下木头,再从江心打上谁来,是件很费事的事情,楚军一边慌张地逆水向上游划动,一边手忙脚乱地补救甲板上的物体,正慌乱间,忽然有楚军过来报道:“令尹,远处江面上出现了吴国船只!”   子木谈了口气,扭头望着岸边,左右向他提醒:“令尹,公子围已经开始撤军了。”   子木绝望地跺了跺脚:“公子围撤了,我们岂不是在孤军奋战了,今天你我恐怕回不去了”   楚军的战船在上游,船只顺流而下攻击晋国人,进攻的时候还好说,撤退的时候反而要竭尽全力,一百年后的墨子分析楚国的水军形态时,曾说过:楚军居于上游,一旦胜利了,下游的吴军反而会趁着水流逃窜,使得吴军即使失败,也能把大部分的兵力撤回去,因为他们战败后不过是让战船顺水漂流而已,便于逃跑。而楚军则不一样,他们一旦战败,再想逃跑,则要吃力的多,所以楚军与吴国人打水仗,胜则小胜,败则大败。   现在这种态势,正是墨子一书中描述的情节,位于下游的晋国人吃力地应付楚军,与此同时,从下游赶来的吴国人,逆水而上,吃力地对楚军发动进攻,而楚军士兵越打越少,想转身逃跑,也凑不够划桨手,致使战船的速度越来越慢。   随着公子围的退走,晋军将主力越来越多地调到江边,江岸上遍布远程武器,没有操作远程武器的士兵则用弓弩向江中射击,回程的路都楚国人来说很艰难,他们稍有松懈,战船就被水流冲下……   日落时分,楚国半数战船沉没,令尹子木阵亡,坐舟被晋国人击沉。楚国水师活着逃出去的不足四分之一。   晋军推及到蒋县城下,赵武还在纳闷:“不对啊,公子围明明还能战斗,怎么会突然撤走,他撤得好蹊跷?”   子产目光深邃:“楚国有灾祸了,公子围是故意的,他连声招呼都不打,单独撤军,使得子木身陷我军弓弩阵中,这说明公子围有野心了,我猜今后楚国一定有夺位战争。”   赵武眼睛一亮,他转向叔孙豹,询问:“叔孙穆子也是这么看吗?”   叔孙豹点头:“丢下一位令尹单独撤军,这对于楚军来说也是首次,如果公子围没有什么想法,他一定不会如此大胆。”   赵武又把目光转向中行吴,转向齐策:“那么,也就是说:这一仗过后,我晋国二十年之内不用担忧楚国。”   ……   周灵王二十四年,鲁襄公二十五年,孔子的父亲叔梁纥(hé)去世一年后,葬于防(今曲阜县东二十五里处之防山,今称梁公林)。孔子的母亲颜征在携孔子移居鲁国的首都曲阜阙里定居,孔子当时五岁,在母亲颜征在的教育下,他自幼好礼,“为儿嬉戏,常陈俎豆,设礼容”。   这年冬,赵武子攻楚,史载,他围困郢都三年,只为索要风胡子制作的太阿剑。   当然,真是的历史并不像小说演绎一样天马行空,各国联军推进到郢都城下,楚国兵力困窘,只能闭城自守。联合了吴国联军的炎黄集团可谓兵强马壮,天下各国诸侯都派军参战了,不管他们愿意不愿意。所以,雄伟的楚国都城遭遇的是全世界的围攻,郢都在这种情况下,虽然依旧雄伟,但却显得势单力孤。   吴国国君余昧最后才加入了战斗,他是因晋国召唤而参战的,晋国人攻下了沈国之后,派人去诸舒国挑拨离间,使者顺便越过了诸舒国,联络吴国的势力,余昧刚刚继承君位,正需要霸主国的政治支持,所以他匆匆与晋国的赠嫁公主举行婚礼之后,便迫不及待的携带吴国全部军力逆流而上,恰好参与了晋楚水战的尾声。   吴国的参战,等于让炎黄集团的军事力量打破了南北地域的间隔,在吴国的示范作用下,南方诸多小国被吴国胁迫,不得不赶到郢都城下,参与这场世纪大战。   世纪大战的开场是用一柄罕世宝剑作为开场白的,这柄剑名叫“太阿”。   细论起来,太阿剑并不见得比赵氏冶炼出的共析钢骑兵剑更加出色,但这场战争总要有个理由,霸主国元帅遭到刺杀,这就是最大的战争理由。   春秋时代,战场上弥漫着彬彬有礼的贵族气息,交战双方总是寻找自己说得过去的战争理由,虽然如同宋襄公一样,愚昧到极点的仁义措施是被人耻笑的,但只要有机会,贵族们总是希望把锋利刀剑裹上一层糖果,把恶狠狠的势不两立包裹上一层礼仪道德。   两国交战,战场上分个你死我活,到无可厚非。谁胜谁败,纯粹是自己的力量强弱造成的,但如果正面战场上打不过,却要施展卑劣的刺杀行为,这在统军将领们看来,是无论如何不能容忍的,他们能够承认战场上的失败,却不能容忍敌方将领使用刺杀手段来让自己取得胜利,毕竟,所有的统军将领都怕这一点。   兵临城下,齐策驾着战车来到城门口一箭之地,他慷慨激昂的谴责楚国的卑劣行为,并责骂楚国在正面战场上无法取胜,竟然派遣刺客企图刺杀霸主国的元帅赵武……   当然,这起刺杀行为究竟谁是幕后指使,晋国人已经懒得细究,但刺杀的是楚人,刺杀之后,获益者是楚国国王,所以从逻辑学上说:这场刺杀行为理所当然是出于楚王的指使……至少楚王支持的舆论范围,纵容了这种刺杀思想。 第二百四十五章 来一场城下“堂皇之战”   君权神授,齐策也承认这一点,身为一名大臣,当然不能以下犯上,直接提出惩处一位君王,所以齐策退而求其次,要求楚王交出刺杀工具的制作者:风胡子,以及风胡子制作的三件刺杀利器,分别是宝剑龙渊,工布、太阿。   龙渊已经断折,工布不知去向,太阿剑是楚王的佩剑。楚王在城头捏着宝剑,气的瑟瑟发抖,他呼唤侍卫近前,轻声叮嘱:“令尹阵亡,晋国人兵临城下,寡人这次看来保存不了楚国的国祚了,晋国人想索要太阿剑,这是寡人的佩剑,寡人宁肯手持太阿剑战斗至死,也不会将太阿献给晋人。   你在旁边守着寡人,等寡人战死之后,如果宝剑还未断折,你就取走太阿剑,派人护送太阿前去云梦泽,将此剑沉入泽中,确保此剑永远留在我楚国国土上。”   说罢,楚王抽出了太阿剑,引剑直指敌军。长叹一声,说:“太阿啊,太阿,我今天将用自己的鲜血来祭你!”   小说中的情节是:随着太阿剑的出鞘,匪夷所思的奇迹出现了:只见一团磅礴剑气激射而出,城外霎时飞吵走石,似有猛兽咆哮其中,晋国兵马大乱,片刻之后,旌旗仆地,流血千里,全军覆没……   太阿剑真实的情况是:太阿剑出鞘后,风还是那股风,云还是那朵云,地球照常转动,没有神仙妖怪前来助战,城墙上楚军神情沮丧,望着包围郢都的数十万大军……   真实的结局是:楚王最后献出了太阿剑,这柄太阿剑最后作为赵氏的收藏品,与和氏璧一起转献给了秦王。随后,和氏璧又被赵国忠心的臣子蔺相如带回赵国,而太阿剑被秦始皇佩戴在腰间,在荆轲刺秦王的时候,秦始皇用太阿剑砍断了荆轲的腿……再后来,这件“神仙铁器”自然免不了被锈穿的命运。   楚王的慷慨激昂并没有换来楚国军队的士气振作,这时候,晋国人的气势可谓如日中天,赵武一路从北来攻城拔寨,他经过的地面,忠心于楚国的国家已经被他灭国,不忠心者则被他三心二意的胁迫,出兵协同晋国进攻楚国的国都——昔日,子昂临死的时候叮嘱国人,要整修国都的城墙,他的寓言如今应验了。   楚国的国都很大,文明春秋战国的第一建筑、楚国的章华台台基有二十米的长度,而章华台仅仅是楚国宫城的一部分,如此大的城市,在春秋时代,在这个史前年代中,是难以想象的,当时的斯巴达、雅典、埃及的尼罗河流域,其城市规模远远落在郢都之后,像章华台那么大的宫殿群,别说传闻,哪怕是他们用最大的想象力,也不敢想象在史前时代会出现这样一座城市。   当然,城市的巨大,围攻起来固然不方便,守卫起来也不方便,环绕郢都一周,如果城墙上布满防守士兵的话,至少需要二十万兵力,而发动二十万兵力守城,人口基数至少需要两百万——一千五百年之后,整个欧洲,人口上二十万的城市不足十座,可以想象,在春秋时代,南方霸主国楚国的国都是多么骇人听闻。   这样的城市,绕城一周,按照春秋时代的行进速度,至少需要一天一夜。所以齐策在与楚王宣战,赵武则早早的带上列国统帅,环绕城墙一周,视察楚国国都的薄弱点。   其实,这座城市处处是薄弱点,在提前拥有梯子的晋国人看来,稀薄的守军力量,让郢都仿佛一座不设防的城市。没错,郢都确实强大,但一百年后,孙子攻陷郢都,也是毫不费吹灰之力,因为这座城市实在太大了,依据春秋时代的生产力,它根本无法守得住。   “可怜楚国,灭国无数,今日也被我们兵临城下”,赵武望着这座雄伟的国都叹息,心中在想:“我们真的需要攻陷郢都吗?”   子产说了句大实话:“一个国家,如果让敌国的军队攻击到国都之下,这个国家恐怕已经守不住自己的宗庙了。”   话音刚落,晋国的军号咿咿呀呀的响起,赵武侧耳倾听,宋国左师向戎憋不住询问:“号声说的什么?”   赵武坦然回答:“楚军要求与我们会战。”   郑国子产漠然,宋国向戎一歪嘴:“我们已经兵临城下了,楚国怎么还要求进行会战呢?难道他们的兵力很多,以至于城中都住不下了,所以才要把军队陈列在城外,与我军进行交手?”   看城头上的情景,楚军的兵力守城都不够,但楚国人真是倔强,在这种情况下,还要求与晋国人、与晋国联军进行一场正面交战。   叔孙豹来自礼仪之邦的鲁国,他倒是憨厚,建议说:“我们打着华夏的大旗,与蛮夷楚国进行交战,正该让南方蛮夷体会一下华夏礼仪的华美,我认为应该接受他们会战的要求。”   赵武顺坡下雨:“那就接受吧,楚国人既然要战,我们就打他个心服口服。”   中行吴不满的插嘴,他手指着城墙,说:“元帅,这等低矮的城墙,只要架上投石车,轰它个两天三夜,楚军的城墙根本不可能阻挡我们的攻击,在我看来,郢都指日可下,为什么依旧要让儿郎们流血,与楚国人愚蠢的正面交锋?”   赵武一声轻笑,细声细气的说:“你是个春秋人,怎么居然忘了春秋的封建之战——我们追求的是征服,这一战过后,我们需要楚国在今后十几到二十几年内,一直乖乖的向我们缴纳征税,承认我们是天下霸主。所以,这一战必须打掉楚国所有的痴心妄想。   自周朝建立以来,楚国妄自称王,我们与他们交战数百年,每年都要担心南方集团过来捣乱,过来侵占周王室的封地,杀死王室的封臣,这一战我们必须让楚国心服口服,承认周天王天下共主的身份,而后向我们俯首称臣——名义最重要,如果楚国肯低头了,那么今后它就是臣子,只要有了这个名义,只要楚国肯退让一步,什么都好说。”   稍停,赵武意味深长的补充:“楚国今日肯退让一步,那么退让第二步,对它来说就不困难了,今后我们可以借着君臣大意的名义,让楚国永远习惯退让……一个超级大国,不是那么容易一口吞下的,饭要一口一口的吃,酒要一口一口的喝,我们的日子,长着呢。”   于是,赵武下达军令:接受楚军会战的请求。   会战日期定在十日之后,这十天来,双方都在竭力整编军队,相对于楚国的忙乱,晋国人显得很悠闲,他们一贯悠闲。 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0 2 . c o m   晋国以武卫军三个师为主力,以中行氏与范氏的整编军做基干,而后从列国联军中抽调那些热血的军国分子,组建成混编第三军。而其他没有编入主力军团的各国联军,赵武则把他们撒出去,命令他们在郢都附近四处扫荡,搜刮民间战利品,挟裹楚国农夫,搜剿楚国的粮食与财产……   在这些搜剿行动中,吴国人做的最尽心,他们是楚国的百年仇敌,语言相通,地理相熟,赵武没有把他们编入混战的主力师中,这些吴国人便成了各国军队的向导,引领着各国军队四处搜刮,祸害楚国四境。   这就是战争,血淋淋的适者生存。   因为这一军事行动,吴国新任国君余昧的声望也上升到了顶点,开玩笑,吴楚相争数百年,双方边境上的土地已经让彼此士兵的鲜血染红,多年以来,楚国借着他们国土面积大,人口众多的优势,压得吴国喘不过气来。后来有了晋国的支持,吴国借着自己的凶残,一时之间与楚国打了个不相上下,但随着战争的延续,吴国国小的弊端逐渐呈现,因为国家弱小,后备力量不足,吴国越来越感到难以战胜庞大的楚国,这时候赵武来了,他领着吴国军队,奇迹般的推进到楚国国都之下。   吴楚相争数百年,吴国的军队何曾如此深入的进入楚国境内,更不要说伸手触摸楚国的国都。尤其是最近,接连两位吴国国君去世,吴国迫切需要一场大胜来振作国民……现在他们有了一场大胜,一场百年来最辉煌的胜利。   余昧望着楚国的都城,自鸣得意,他扭头问赵武:“上国上卿,听说你们水军的士兵多数由我吴国渔夫组成,这次颖水大战,幸亏我吴国水师及时出现,才有了今日的胜利,是吧?”   吴国国君骄纵的回答让列国诸侯齐齐撇嘴,幸好列国当中,齐国大夫晏婴不在场,如果他在场的话,凭借晏婴争锋相对的性格,以及他伶俐的口才,恐怕会让余昧下不了台。   但赵武不屑跟吴国国君争论,此刻胜利就捏在他的手心,他只要伸伸小指头,超级大国楚国的国都就要应声陷落,所以他才不介意吴国的骄傲。何况吴国人越骄傲越好,今后赵武还要指望吴国不停的给楚国捣乱,才方便楚国人寻求霸主国的裁判,才方便楚国安心向霸主国交纳征税。   所以赵武眯着眼睛,憨厚的点点头:“没错,四公子季札北上的时候,带来了吴国大量的赠嫁团,我们从吴国的赠嫁队伍当中选拔了大量的水手,并学习吴国的造船技术,这才奠定了晋国的水军,此战过后,我们北方国家晋国,也开始拥有水军了。楚国也是因为那场水战,才不得不龟缩在国都之内,这多亏了吴国啊。”   余昧得意洋洋的一笑:“我听说执政正在派人去东海,学习捕捞巨鲲,听说负责的官员侯晋损失了无数条大船,水手也损失了很多,却最终一无所获……其实,执政早点说嘛,我吴国有过捕捞巨鲲的经验,执政如果还想继续捕捞巨鲲,我吴国愿意替执政分忧。”   赵武马上神色郑重,冲余昧深施一礼:“感谢吴国国君的支持,回头我一定派人前去向吴国请教。”   赵武谦恭的态度让晋国卿大夫很不满,中行吴喉咙里发出一阵低低的咆哮,赵武转过脸来瞪了中行吴一眼,打断对方的不满,轻松的继续对余昧说:“此刻我们已经将楚国的大军堵在城中,诸舒国动荡不安,仿佛熟透了的桃子,这个桃子也只能由吴国来摘取,请吴国立刻派遣军队,前往诸舒国收割战利品。”   余昧两眼闪光,假惺惺的说:“啊呀,我吴国大军去了诸舒国,郢都怎么办?没有了我吴国的大军,恐怕郢都……”   中行吴再也憋不住了,他不顾赵武眼色的制止,咆哮的说:“我晋国攻无不克,战无不取,小小的郢都算什么,没有了吴国大军,我晋国照样能够攻陷它。”   “没有了吴国大军,我们单独攻陷郢都,还真不成”,赵武打断中行吴的话,严厉的回答:“诸舒国动乱,吴国也无需把主力部队调往那里,请君上带领吴军主力帮助我赵武,另外派遣一名臣下前去诸舒国,抚慰诸舒国的大臣,我觉得已经足够了。”   余昧理所应当的点点头:“我觉得这样也好。”   赵武拱手:“既然这样,请君上安排一下。”   说完,赵武拉着中行吴的袖子,很走了几步,等离开众人的视角,赵武轻声责备中行吴:“你干嘛跟吴国国君较真?吴国人愿意流自己的血削弱楚国,不正是我晋国的期望吗,他愿意显摆自己的勇猛,你应该鼓励他,应该鼓励他多多流血流汗,怎么还要跟他顶嘴?难道吴国多流血,对我晋国不是好事吗?”   中行吴噎了一下,他喘了几口粗气,低声抱怨:“我就是看不惯余昧那股猖狂劲……”   “他越猖狂越好”,赵武憨厚的笑着:“我们晋国这次虽然攻击到郢都城下,但我们终究要撤走的,今后楚国全靠吴国的牵制,所以吴国越猖狂越好,它越猖狂,楚国越把它当作生死大敌,这两个国家在南方争斗不休,我们晋国刚好坐在北方,清点着这两个国家缴纳的征税,坐看他们打生打死——我巴不得吴国人更加猖狂一点,你干嘛要阻止吴国人的猖狂?”   中行吴想了想,退后一步:“我错了,元帅,看来我冲动了。”   赵武叹了口气:“这就对了,吴国人的猖狂又不花我们一分钱,相反,他们越猖狂越能给我晋国带来利益,这样的好事,我们应该鼓励和纵容,荀吴,政治就是政治,政治家要学会把个人的喜好隐藏起来,你还年轻,要多多注意政治修养。”   中行吴上前一步,低声询问:“元帅,吴国人现在已经如此猖狂了,如果把诸舒国再吞并了,吴国还会乖乖的跟随在我们晋国后面,做我们晋国一条忠诚的吠犬吗?”   赵武一摆手:“那应该是楚国人担心的问题,楚国毕竟是超级大国,不会担心吴国吞并诸舒国吗,让他们斗去吧,我们晋国只管坐山观虎斗。”   与此同时,楚国国都之内一片忙乱,楚国连续两败,兵力已经困窘到了极点,为了应付那场会战,楚国已经把征发的对象扩展到健壮的妇女。幸好楚国国都人口众多,兵力不是问题,有问题的是兵器。   这一战,楚军总共集结了二十万兵力,奈何连续数战,楚国的军械损失严重,城中的武器不足以分发到每个人头上,于是楚王发了狠心,搜罗贵族家中所有的金属器械,熔炼成刀剑戟戈,而后分发到士兵头上,由于铸造的匆忙,很多武器发到士兵手上的时候,还是温热的,连开刃这道工序都没有完成。   一时之间,郢都城中处处是浓烟,楚王拆毁了无数座贵族的府邸,拆下房梁来,当作燃料,熔炼武器。这些土高炉冒出的浓烟紧紧缠绕在郢都上空,使得郢都白日里见不到阳光。   日暮时分,赵武带着列国统帅回到军营,他望着乌云压顶的郢都城,不自觉的说:“风胡子一定很忙碌吧,瞧,郢都城到处是熔炼兵器的浓烟。”   “风胡子早已经死了”,吴国国君余昧插嘴:“我听说风胡子锻造出三口铁剑之后,楚王担心他给自己的敌人也铸造出如此锋利的宝剑,所以将风胡子杀了以绝后患,传说风胡子的后代埋藏起一柄宝剑,准备用这柄宝剑刺杀楚王,以报家族仇恨,看眼前这情形,风胡子的后人如果不把那柄埋藏的宝剑拿出来,恐怕他们再没有机会了。”   赵武惊诧的停住脚步:“你怎么知道风胡子死了?”   余昧咧嘴一笑,背着手,得意洋洋的回答:“风胡子被楚王杀了之后,楚王有意搜罗各国知名的铸剑师,准备铸造新式宝剑……论起来,这其中的主要原因还在于执政你啊。你用恶金铸造新式铁剑,剑身的长度超过楚国通常的宝剑。风胡子通过实践,证实铁剑可以铸造出超过青铜剑的长度,而且远比青铜剑锋利,所以楚王才聚集各国工匠,打算研究铁剑铸造的工艺——这不是秘密,我听说中原列国都在研究铁剑铸造工艺。   楚王派来的人曾到我国,聘请干将莫邪,以及欧冶子前来楚都研究铁剑的铸造工艺,欧冶子确实受聘前来郢都,但干将莫邪……楚王并不知道,在吴国的语言当中,干将莫邪就是铸剑师的称呼,我们吴国很多铸剑师都被乡民通称为干将莫邪,所以他从我们吴国聘去的铸剑师,只不过是平常技艺的两名普通铸剑师而已。” 第二百四十六章 大战前的古典祈祷式   余昧这么一说,赵武倒是恍然大悟,他在看春秋这段历史的时候,常常感到惊讶,比如春秋人扁鹊,其活动的年代超过两百年,而干将莫邪也是如此,有记录的干将莫邪活动的年份,也超越两百年以上。如果这些名号记录的是一个人的活跃年份的话,那么这几个人的寿命超过两百年,春秋人如此高寿,很让现代人感觉不可思议。   但如果这些名号说的不是一个人,只是一个组织或者一个行业世代相传的称号的话,那就可以理解了。   “风胡子不在城中,那么欧冶子的技艺究竟高超到如何程度,很期待啊”,赵武眺望着楚国郢都,转身下达命令:“盘点军械,把所有的新式铠甲与新式武器分发下去,让士兵们全面换装,并接受相应训练,告诉士兵们,这场战斗会很漫长、很艰苦。”   其实,余昧说错了,楚王的冶炼中心并不在郢都,欧冶子等人也不在郢都,他们在棠溪。楚王建立在棠溪上的冶炼中心,是我国历史上第一个兵器制造中心……不过,对这些,赵武并不关心。   十五日,月圆。这夜,晋军与楚军都没有安睡。   春秋时代有“晦日莫战”的传统,说的是没有月亮的月初与月末时间,不适合发动战争。十日前,双方约战的日子就是一个“晦日”,赵武不加思索的选择“十五”这天,这天夜晚圆月当空,此时双方开战,就是打着这场战争迁延至深夜的主意。   “今夜,不知有多少血色染上月亮”,启明星逐渐升起的时候,赵武背着手,对晋国军官说着如上的话。   军制改革后,晋国军官的铠甲服色整齐了很多,如今旅一级的军官都排列在元帅大帐前,耐心等着太阳升起,他们的肩头将星闪烁——按照新军制,旅长肩头镶嵌的是一个弯月标志,借鉴斯巴达的首席百夫长制度,首席旅长肩膀上的月亮是两枚,而师长则是日、月、星三种标志齐备。   旅长已经是大夫一级了,按照晋国新的军制,一名旅长的薪水相当于一百名国人的纳税额,这份薪水非常丰厚,以至于他们置办得起价格高昂的板式胸甲,优质的赵氏钢剑,还有数名仆兵帮助他们打点军械。而他们肩头的军官标志也是银子做成的,如今这些银做的徽记擦得锃亮,随着冉冉升起的阳光,这些徽记被印染的通红一片。   当太阳跃出地平线的时候,晋国的巫师挥舞着手中的权杖,开始带领军官们祈祷,还有数名巫师头戴鬼神面具,在晨曦下翩翩起舞,他们用舞蹈祈福,并祈求最后留在战场的是晋人——春秋时代讲究礼仪,最后留在战场的那个人,意味着他取得了战场的控制权,也就意味着他是胜利者。   在巫师们的祈祷声中,几名头戴猛兽面具的司命(鼓号手)走到赵武身侧,将硕大的牛角号以及锃亮的青铜号就在唇边,鼓足了腮帮子,吹出了一声悠长的号角。就在这声号角响起的同时,对面,楚军也同样吹响了牛角号,与此同时,郢都的城门打开了。   晋军的号角响过之后,四下里,鼓声响成一片,各军师旅用鼓声回应着中军的号角——此时,晋国旅长以上的军官都在中军帐前参加集体祈祷,于是,晋国的军队就在下层武士(虎贲士)的带领下,开始点燃了第一缕炊烟。   晋国人埋锅做饭了,此时,赵武的大帐前,他随军携带的厨师们也提着大大小小的小炭炉,走进高级军官的队列,他们在军官队列的间隙中放下小炭炉,为小炭炉添加几块新的石炭(煤),而后鼓足腮帮,吹红了炉火,紧接着在炉火上架起了平底锅,开始熬煮肉汤。   巫师们依旧在舞蹈着,在他们的吹奏乐中,联军各级将领领着自己所属国家的高级武士走入场中,联军当中,郑军的统帅子产站在左手的列队首位,鲁国的统帅叔孙豹站在右手的队列第一位上——郑国是春秋第一霸,鲁国是公爵,这两个国家按照惯例,将位于联军席位的首席。   郑国子产的肩下是宋军统帅向戎——宋国也是公爵,如果郑国人不在场,那么宋国将是这列队伍的首席。   卫国统帅某某紧跟着鲁军统帅进入场中,卫国的爵位也很高,但因为赵武不待见衰落的卫国,所以卫国沦落了,它现在站在什么席位,没有人关心。   诸侯国的统帅分列左右,站在属于自己的小饭桌后面,赵武从左,吴国国君余昧从右,两人相对着走入场中——吴国国君头上有个自称的王位,他是僭王,虽然中原政权不承认他的王号,但作为晋国特意扶持吴国的一个战略,赵武给予了他恰当的尊重,让吴国国君与自己并排入场,双方的小饭桌并排设立于诸侯之前。   诸侯国的统帅都在自己的饭桌后站立,巫师们在众人面前穿梭舞蹈,不停的往将领身上泼洒着香料与细盐——这也是新诞生的习惯。以往巫师们替将领们祈福,往将领身上洒的是细灰。这些年来,赵氏种植的香料又大盛其道,巫师们改为泼洒香料,或者向燃烧的火堆投掷香料,以便辛香气味能够引起神的注意,并提醒神关注他们的祈祷。   至于细盐,这应该是侯晋的功劳,赵武几次把探索的触角伸向沿海,为了打破齐国对食盐的垄断,他开始在海边设立囤殖点,并指导屯垦人员建设盐田,后来侯晋开始主持沿海的开发,他没能捕到巨鲲,倒是把赵氏的盐业开发弄上了轨道,如今赵氏海田里生产的细盐洁白细腻,巫师们见了心中喜欢,于是将上古时代对食盐的重视利用起来,复兴了祈祷仪式中,向人身上撒盐祈福的习俗。   每一位接受巫师祈福的将领都躬身向巫师们致谢,不久,炭炉上的鼎锅沸腾起来,首席祭司举着一个硕大的羊皮袋,打开袋口,将羊皮袋里的牛奶倒入汤锅,而后撒上盐,香料,用长柄木勺搅动着,香气逐渐的蒸腾起来。   古人认为盐代表利润,中国本土诞生的道教到现代,还有往人身上撒盐作为祈福的仪式,巫师们将盐撒入牛奶,而后加入面粉,香料,煮成一锅汤糊,用小碗盛放着,送到一个个将领面前,在巫师的大声祈祷中,将领们冲太阳举起了手中的银碗,将热乎乎的汤饮入肚中。   稍停,厨师们端过来三只烤熟的三牲,赵武走下场去,亲手持刀为将领们分食,与此同时,几片麦饼也装在盘子中,递到各位将领桌上,除了麦饼之外,还有一碗汤,一碟咸菜,及切成三角状的、黄乎乎的莫名物质。   联军中的其他将领显然早已经吃过晋国的大餐,他们熟练的掰开麦饼,将掰碎的麦饼泡入热汤中。还有些人用刀子切割那黄乎乎的物体,直接将其涂抹在麦饼上,大口大口的啃着,唯独余昧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中原聚会,他有点担心自己出丑,不敢动桌上的餐饭,一直等到赵武分食完毕,回到自己的桌前,他才举起汤碗,邀约赵武:“元帅,共饮一江水,共吃一锅饭,且让我们在战场上共同流血,共同胜利。”   赵武谦恭的回谢了余昧的致词,他轻轻抿了抿热汤,而后拿起自己的麦饼,用餐刀(商匕)切割着那块黄乎乎的东西,见余昧盯着他看,赵武赶紧解释:“这是乳酪,就是吃不完的牛奶,经过发酵、酿制,制成的一种奶制品,作为军工食品,它能替将士们补充蛋白质与钙质……什么叫蛋白质与钙质,很难解释的,简单的说,就是士兵吃了有力量。而且这种乳酪便于携带,士兵随身携带一年都不容易坏,而且夹在汤里,炒在菜里,都有乳香味……”   余昧不懂装懂的点点头,赶紧按照赵武的示范,食不知味的吃下了这顿战前餐。   太阳升起来了,晨雾逐渐消散,这时,大开的郢都城门里响起了悠长的号角,赵武听到号角声,轻轻一笑:“楚国人催促了。”   赵武三口两口吃完了自己的早餐,而后他一挥手,自由侍从们过来撤下这顿早餐,然后晋军吹响了号角,响应楚军的问讯。随着这声号角,聚集在广场上的旅级军官开始戴上自己的头盔,彼此相帮的系上盔缨,而后以师为单位,一个师一个师的向赵武告辞。   晋军再次吹响了号角,士兵们听到这声号角,开始推平灶台,填埋水井,收拾帐篷,整理兵器,给战车套上牵引的战马,忙忙碌碌的做着出征前的准备。而与此同时,各位师长与军长开始坐下来,讨论此战的攻击顺序。   古代通讯不便,一场大战,战场纵横十几里,想要靠临战时的指挥,实现自己的战略目标,基本上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所以战前,高级将领们要讨论出一个大致的战略目标,而后全凭临场发挥,来实现自己的战略目的。   上军佐中行吴晃了晃自己的盔缨,当先发话:“先驱进攻,当有上军首发,我准备排出十彻行的狂攻阵型,进攻节奏以狂急为主,争取在一通鼓之内,撕开楚军的前茅防御。”   赵武看了看吴国国君余昧,余昧脸上是不置可否的神情,他初次参加这样的中原会战,不知道该说什么。赵武见对方有点不知所措,便马上将军议转向了下一个步骤,他轻轻点头,回答:“可!”   张趯紧接着出列,向赵武俯下了身子:“启军(左路军)攻击将衔接在上军之后,我军攻击节奏以舒缓为主,争取以缓慢的节奏迟滞楚军的攻击脚步,顺便替左矩争取布置时间。”   赵武犹豫了一下,说:“本军攻击主力应该是武卫军三个师,那么谁来担当启军?”   张趯躬身回答:“我将以韩氏弓弩师为主,夹杂以智氏与赵氏附庸一个师,想必这些力量已经足够了。”   赵武稍稍沉思了一下:“我从亲卫师里调三个旅作为你的预备队,万一楚军攻击狂烈,你用这三个旅替我最大限度迟滞楚军。”   张趯躬身回答:“喏!”   赵武的嫡长子赵成紧接着上前,向赵武躬身示意:“右矩(胠军)‘承先启后’,将以赵氏常备军三个师为攻击主力,衔接启军的攻击,我军的任务是最大限度的吸引楚军的注意力,以方便骑兵师进行迂回,所以我的攻击节奏尽量平稳……”   稍停,赵成不放心的补充一句:“齐策叔叔答应我亲自指挥,控制我军攻击节奏。”   赵武目光中露出不舍,他已深深吸了口气,点头说:“由齐策指挥,我放心了。”   戎人、狄人部落骑兵首领上前向赵武躬身,这些戎狄人尽量模仿晋人的不慌不忙,但他们的大嗓门却透露了心中的紧张情绪,只听这二人扯着嗓门喊:“戎子,我军将负责迂回,用不惜伤亡的攻击吸引楚军的注意力,以便由戎子发动亲自主持的殿后一击。”   赵武挺了挺胸:“人都说上阵父子兵,我将亲自带领武卫军三个师,衔接我儿子赵成的攻击,对楚军发动殿后一击——攻击秩序已经如此了,诸位还有什么说的?”   余昧点点头,适时插话:“我吴国水军已经沿江列阵,我们将配合赵成的攻击,顺江边突击楚军。”   郑国、宋国、鲁国,以及诸附属国统帅齐声响应:“我等将按照指令进入攻击位置,遵守晋军的指挥,戮力同心,求取胜利。”   军司马祈午上前,做最后陈述:“军中司命清点完毕,等待号令;灶井已经填平,战车已经配好,士兵已经披挂,武器已经分发,各旅长已经在所在旌(一个旅打一面军旗)就位,旗号已经检查完毕,请元帅发令。”   赵武点头:“各级师长返回自己所在的师,士兵登上战车,司号鼓用号鼓清点士卒,巫师下到各个旅,带领士兵祈祷,全军待命。”   师长们躬身响应,他们各自登上了自己的战车,驾着战车返回自己所在的师,此时,中军不停的响起号鼓,每当一轮鼓号响起来的时候,那种鼓号所代表的师里,立刻摇旗呼应,士兵高声发出呐喊,表示自己注意到了指挥自己的号位——这就是古代所谓的“点兵点将”。   呐喊声此起彼伏,军旗不停的摇曳,晋军甲士们一会儿登上战车,一会儿下了战车祈祷。对面的楚康王看得眼花缭乱,他正在郢都高耸的城墙上,看着晋国这架战争机器井然有序的运转着,一时之间,楚康王竟然有点结巴了,他扭过脸去询问伯州犁:“伯州犁,听说你在鄢陵之战的时候,也曾指点过先王,通报晋军的动态。依你看,赵武子多年前就叫嚷着改革军制,他改革军制之后,晋军的战斗力是前进了,还是倒退?”   伯州犁望着城外晋军的营地,目光中透露出深深的迷醉,他头也不回的回答:“当然是前进了。以前晋人虽然擅战,虽然齐整,但他们的铠甲与武器终究是自家准备的,所以虽然旗号统一,行动一致,但怎么看还是有一点驳杂,现在,这一点点瑕疵都看不到了。如今晋军的行动,看起来精确的像一台机器,没错,就像一台制作精良的赵氏战车。”   正说着,郢都城下响起一声号角,一辆战车驶出了郢都城门,公子围站在战车上,扶着车辕向楚王鞠躬——楚军开始进入战场了。   楚王终究是疼爱这个弟弟,再加上大战在即,楚军缺乏知名的大将,所以公子围带领军队返回郢都之后,楚王没有追究他私自撤退,导致楚军水路战败,令尹阵亡的罪责。整个楚国反而在兵临城下的惊慌不安中,感谢公子围将楚国的主力带回了国都,因为这份功劳,这次大战就由公子围担任主将。   公子围的战车驶出了郢都城门,在他的战车身后,七十五名精锐的楚国勇士身穿着缀满铁片的楚国组练甲,步伐整齐的尾随着战车前进,随着他们脚步的迈动,这些人浑身的铁片哗啦哗啦响,他们在这一片金属声中,目不斜视的尾随着公子围的战车,一直到了预定位置,公子围停车,这群甲士原地站定,静静的、大气也不出。   当公子围的战车驶出郢都城门洞的时候,楚军第二辆战车紧跟着驶出城门,稍后,无数的战车不停的从城门口吐出来,等城门口聚集了一个旅的楚兵之后,郢都的其余城门也打开了,从那些城门中不停的吐出浩浩荡荡的楚军,这些楚军像溪流汇集成江河一样,逐渐的在郢都城下汇集成大方阵,成矩形阵式,然后,巨大的怪兽移动了。   楚军在这里整理队形,对面的晋国人也做着同样的工作,中行吴驾着战车,在自己所属的上军横向疾驰着,他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将士们的准备工作,而后回到了本阵的指挥位置,换乘了另一架战车。   中行吴检阅本军的时候,乘坐的是轻便的革车,如今要主持首发冲锋了,为此他换乘了更宽大的广车。 第二百四十七章 第一回合:狂胜   广车仿佛一座移动的武库,车上左手插着三面盾牌,每面盾牌下面绑着一张弓、一壶箭;右手插着两柄长戟,一柄大斧,戟杆处、车辕上还绑着三架上好弦的弩弓,弩弓的滑槽上已经安放好了弩箭——这一设计倒出于赵武的新想法。   广车前方,驾车的御戎身披着重甲,那身铠甲非常厚重,御戎几乎不能站起来,为了在颠簸中很好的操控马匹,大多数御戎都会用一捆皮革绳子,把自己牢牢绑在座位上。而他们身上那副铠甲,将他们从头到尾严严实实的遮蔽起来,连眼孔部位,也只是露出两个鸽子蛋大小的窟窿。   中行吴的车右是负责远攻的,他身上穿着一身轻甲,胳膊上绑着一个狭长的,形同梭子一样的盾牌,手里持着一张弓,脚边还放着一张弩,而在车右附近,零落的竖放着许多捆箭,此外,还有一张巨型盾插放在广车前方、御戎的靠背处,这张巨盾可以在战斗中,掩护中行吴的身体。   那张巨盾脚下还插着几个短柄武器,有备用的箭,替换的戟头,还有短柄的钉锤……中行吴在车上一一检查了广车上的配备,然后偏转头去,向右侧方的指挥车打个招呼,指挥车上的人点点头,用力敲响了车上的大鼓。   鼓声隆隆的响了起来,晋军开始原地踏步,等士兵的步伐一致了,整个天地间只剩下节奏分明的脚步声,司号抡起手中的锤子,敲了一下战车上的罄,随着这声清亮的金属音响起,中行吴微微将手中的戟杆前倾,他的御戎抡起了马鞭,在空中打了一个响鞭,晋军动了。   楚军是一辆战车一辆战车进入战场的,他们只有当一辆战车就位后,其余的战车才按一定间距,逐步就位。而晋军则是整体移动,中行吴带领着上军一个整编军、五个师、二十五个旅同时进入战场,二十五面军旗迎风招扬,晋军整个庞大的方阵像泰山压顶一般,带着晋国人一贯的霸气,不慌不忙的、傲慢的进入指定位置。   鼓号声停止,战场一片死寂,风吹得军旗发出噗哧噗哧的响声,这种单调的响声反而更增加了寂静的氛围,那寂静压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楚军有点不知所措,连战连败的楚军遇到了气势汹汹的晋国人,他们正琢磨着该由谁先发,中行吴发作了,他等不及楚军当先擂响进攻的鼓声,直接在战车上冲楚军斜举起自己的战戟,晋军的号鼓顿时擂响了。   第一声鼓声敲响,晋军顿时热血沸腾,二十五面军旗一起前进,二十五位鼓手奋力擂响了鼓声,在他们后方,晋国其余的军队则用号声响应他们的进攻,一时之间,群鸟惊飞,山河变色。   中行吴的战车动了,打惯仗的中行吴并没有像一个热血沸腾的小青年那样,一开始就全力的奔跑,他将战戟收回来,用腋窝夹着戟杆,伸手从战车上摘下一面大盾,用盾面支着身躯,也支着戟杆,不慌不忙的冲自己的御戎吆喝:“悠着点,跟着节奏走。”   晋军的启动是缓慢的,这是一场正攻战,当先推进的是晋国战车,第一彻行是五辆战车,中行吴居中,左右两位驾驶战车的也都是晋国知名的猛士,他们学着中行吴,一手支起了盾牌,另一手夹着戟杆,不慌不忙的随着战车前进。   鼓声越来越快,晋军前进的速度也在加快,稍后,晋军的战车进入楚军射程,中行吴继续用腋窝夹着戟杆,腾出手来,把面甲放下来。   要说面甲,楚国人最擅长制作各种形式夸张的面甲,最有名的是楚国山鬼面甲,这副面具造型夸张,真正的是青面獠牙,相貌狰狞……就在中行吴放下面甲的时候,对面的楚军也把自己的面具放了下来,公子围在战车上挥动着长戟,围拢在战车左右的楚国弓兵仰天举起了长弓,开始搭箭射击。   面对楚军的弓箭,晋军丝毫没有改变行进的节奏,他们依然踩着鼓点,一步步逼近楚军,这时,本来也在推进的楚军因为要等待弓兵的动作,他们稍稍停顿下来,几次呼吸过后,公子围在对面挥舞着战戟,高声吆喝:“放箭!”   铛的一声,数万楚军松开了弓弦,箭杆窜向了空中,天空顿时一暗,紧接着,天地间全是嗖嗖的箭羽飞行声,在箭羽的嘶鸣中,晋国各级旅长吹响了含在嘴里的哨子,随着这声哨音,头彻的晋军扬起了盾牌,其余的晋国步兵则放下了面具,微微低下了头。   箭羽落下来了,一片噼里啪啦的声音,仿佛暴雨溅落在池塘,许多晋兵身上多了几个箭杆,但大多数箭被盾牌挡下,或者在晋国人的铠甲上弹跳一番,坠落到地上。也有几个不幸者被弓箭射到要害,他们捂着伤口,一声不吭的倒了下去,随后,后排的晋军紧走两步,补上了伤兵留下的空位置,继续随着鼓点前进。   中行吴的车右捡起了脚边的弩弓,他一手支着盾牌,单手用弩弓瞄了一下,一扣扳机,冲公子围射了一箭……这箭并没有射中公子围。与此同时,中行吴轻轻举起盾牌,挡下了公子围车右射来的一箭。   两军继续前进,两军继续射击,他们彼此你来我往,相互向对方倾斜了箭杆。晋国的上军穿的是新式的板式甲,楚军的前茅穿的是组练甲,这种缀满铁片的组练甲相当于后来的鱼鳞甲,或者近似于宋代的步人甲,它的最大特点是非常厚重。两军精锐彼此的防护能力几乎不相上下,一阵你来我往的射击,似乎给对方造成的伤害并不大。   双方接近了,中行吴已经可以透过面甲的空洞,看清公子围身上每一片鳞片,此时,公子围冲中行吴抡起了长戟,似乎打算用戟上的横枝勾啄中行吴,见到公子围这个动作,中行吴的脸庞藏在面甲当中,阴险的冲公子围一笑……一贯充满贵族气息的中行吴,一贯讲究春秋战场礼仪的中行吴,一贯秉持正义的老牌贵族中行吴,伸脚一勾,勾起了一张上好弦的弩弓,他卑劣的冲公子围一笑,毫不犹豫的扣动了扳机。   公子围吓出一身冷汗来,他万万没有料想到,一贯正统的老军人中行吴,竟然在正面交锋中使用了暗杀者的武器——此时,他已经抡开了长戟,敞开了胸膛,正对着中行吴,双方的距离短的,可以让那支弩箭才离开中行吴的弓弦,就能插上公子围的胸膛。   事情紧急,公子围的车右抡起了盾牌,他还嫌这样做不够,立刻合身扑向了公子围,想用身体遮挡公子围,但这位车右身体才动,中行吴的车右也动了,他比中行吴更早的拎起了上好弦的弩弓,对方车右一动,趁着盾牌露出的间隙,中行吴的车右扣动了扳机。   一阵剧痛传来,公子围的车右觉得喉咙里长出一根木刺,事情紧急,他不加思索的甩出盾牌,盾牌翻飞的扑向公子围,半空中,只听咚的一声,中行吴射出的那一箭到了,强劲的弩箭深深的扎在皮盾上,带着盾牌一起撞击在公子围的戟杆上。   这还没有完,在这双方快如闪电的远程交手中,他们的战车相对靠近着,已经接近御戎长鞭所涵盖的范围,中行吴的御戎手快,他以一名晋国老兵的军事素养闪电般抽出一鞭,这一鞭抽向了对方战马的眼睛,伴随着一声响亮的鞭花,公子围的左骖惊的跳起来,公子围在战车上站立不稳,手在空中飞舞着想去抓车辕,此时,中行吴已经扔掉了盾牌,他双手持着戟杆,狠狠的向公子围扎去。   战场上什么意外都有,中行吴本来十拿九稳的一次,没想到却被对方的战马给搅了局,那匹被抽伤眼睛乱跳乱蹦的战马突然横向跑动,带着公子围的战车一偏,中行吴的戟尖从公子围的鼻尖掠过,锋利的戟尖与面甲相碰,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啦声。   公子围的御戎也动了,他手中的长鞭猛的一收,鞭梢被他捏在手中,紧接着,他用手里的鞭杆狠狠的冲中行吴戳来,中行吴被对方的动作弄得一愣,转眼之间,发觉对方鞭杆前端居然闪烁着金属的光芒——那东西哪里是鞭杆,鞭杆前方分明装着一截枪刺。   双方战车都在动,公子围的车右刺出那一箭,鞭子挥出去的时候,双方间隔很近,等他完成这个动作,双方的战车交错而过,公子围的车右来不及改变攻击方向,他的手一松,松开了鞭梢,凌空一盘旋,鞭尾冲身后甩去。这一鞭甩了个空,双方交错而过,当然,如果这名车夫的鞭子真甩上什么东西,他可能会更遭殃,因为对于晋国人来说,随身的短刀已经是餐具了,那是必配装置,一旦他的鞭梢被晋国人抓在手里,很可能他会被晋国人拉扯下战车,最好的遭遇是被晋国的短刀割断鞭子。   战车在疾驰,公子围的御戎解开马缰绳,放走了那匹伤亡的战马,紧接着,他跳下战车,奋力推动车轮调转战车的方向,而另一方面,中行吴的御戎刚要移动身子,中行吴已经在车上大喊:“向前、向前,奋力向前。”   听到这声命令,御戎一甩马鞭,驱赶着四匹战马直冲楚国下一彻阵线疾驰而去,此时,中行吴站在战车上,抡起长达四米的长戟,左右开工,奋力驱赶着公子围所属战车群的步兵。公子围的战车上,重伤的车右竭力稳住自己的身子,他身上流淌下来的鲜血已经染红了半截车厢,这位勇敢的车右一手按住脖子上的伤口,一手指着公子围的身后,拼尽浑身力气,喉咙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响声,提醒公子围注意。   此时,公子围的战车已经调转了九十度,横在战场上,但车上的公子围已经把身体转向了中行吴的方向,他一边抡着戟,与中行吴所属战车群里的步兵缠斗,一边连声催促御戎尽快调转战车。   春秋时代,战车就是移动的堡垒,且不说战车本身能够相对于步兵实现高速移动,光是站在战车上,居高临下,就能比同步步兵拥有更多的优势。公子围着急的要求战车完成转向,以便从后追杀中行吴……但重伤车右的提醒让公子围回过身来,他转脸一看,顿时冒出一身冷汗。   广车体积庞大,战车上要乘坐三个人,还要搭载许多武器,在春秋时代,想要移动没有车轴与轴承系统的广车是非常艰难的,所以这时的战车,纯粹用四匹马拖曳不动,需要加上两头牛才能拽动广车缓慢前进。   但晋国人的广车显然速度超出了公子围的想象,中行吴所驾的战车刚刚扑入楚军的第二阵线,晋国人的第二线战车群上来了,只听到晋国的战车车轮发出均匀的粼粼声,它们驶过的路面有几杆丢弃的戟杆,晋军的车轮从戟杆上驶过,灵巧的弹跳了一下,带着一阵轻风,扑到了公子围身边。   公子围的车右倒下了,他此时倒下是想减轻车身的重量,这位车右笨拙的从战车上翻下,扑向了战车群中的一名步兵,但这名步兵轻松的一闪身,越过了公子围的战车,仿佛这里的战车不存在一样,视而不见的继续前进着——晋军的第二线战车紧紧的衔接在中行吴身后,杀向了楚军的第二阵线,战车上的车士在与公子围交错而过的时候,轻轻的冲公子围鞠躬致敬。   晋军第二线战车挺进的很快,它们路过公子围所在的战车群时,偶尔也有些战车上的甲士,纯粹出于闲得无聊的心理,顺手用长戟勾啄一下擦肩而过的楚军,但如果楚军不加抵抗,分散开来,他们便对这些楚军视而不见。   公子围的战车已经调转了方向,一辆邻近的楚军战车看到公子围车上,车右的身影已经消失,那位甲士吼叫着,呼唤自己的战车群向公子围靠拢,准备援救公子围。他不动作还好,才一动作,晋军两辆战车一左一右的夹攻而来,战车上两名车士抡开了长戟,一起戳向了这辆战车上的战斗人员,这名车士连中两箭,一不留神,腋窝被晋军战戟上的横枝勾住,顿时身体被疾驰的战车拎出,飞向了高空。   晋军的第三彻眨眼间又攻击到位,此时,公子围带领的第一阵线战车群基本上溃散,战车或者倾覆,或者徒步士兵已被杀散,晋国两三辆战车对他们形成了夹攻,锋利的长戟收割着战车上的甲士……唯独公子围所在的战车似乎被人无视了,晋国士兵与公子围擦肩而过,路过的甲士们纷纷向公子围鞠躬致敬,而后毫不犹豫尾随中行吴,投入到对楚军士兵的屠杀当中。   从赵武所在的位置上看,公子围所在的位置仿佛一块磐石,晋国士兵仿佛一股股潮水,潮水奔流到磐石附近,自然而然的分隔开,而围在公子围周围的楚军溃散的士兵,他们茫然的握着手中的武器,眼看着从身边奔流而过的潮水,却不敢用手中的武器拦阻潮水的流淌。   指挥车上,吴国国君余昧跺着脚,叹息:“楚国公子围现在如同一只待宰的小鸡,只要轻轻用手一拧,就能拧断小鸡的脖子,贵国的上军佐为什么不命令士兵们攻击,这时候了,还讲什么贵族礼仪?”   赵武坐在战车上,嘴角含着微笑,轻声细语的回答:“我带领大军浩浩荡荡,不远万里的来到南方,就是想要楚军为我的劳师动众支付薪水,中行吴做的对呀,不管怎么说,我们不能把付款签单的人顺手宰了,宰了付款的人,我向谁讨要这笔薪水。”   余昧翻了个白眼,心说:“这一刻,霸主国的元帅仿佛一个数着铜板的奸商。”   停了一下,余昧反驳:“楚国能够做主支付薪水的,似乎唯有楚王。”   赵武理所应当的点点头:“我知道,楚国能做主的只有楚王,但付账的人多一个,岂不更好。”   这一刻,赵武心里鄙薄:“吴国的这厮,还君主呢,感觉就仿佛中原的一名奴隶主,浑不知道什么是封建的征服之战。我千里迢迢带领大军过来,不是来耀武扬威的,是来征服的,没人支付我的战争费用,我才懒得战斗。”   晋国上军势如潮涌的狂攻楚军,中行吴完美的实现了他在战前的承诺,狂攻阵型,狂攻节奏。一浪一浪的晋国士兵压得楚国人喘不过气来,城头上,楚康王目瞪口呆的看着晋国人暴烈的攻势,观看者不止楚康王,楚国那群“官二代”都在郢都的城墙上,观看着炎黄集团的大军,用狂猛的节奏、势不可挡的扫荡着战场上的楚军。   深入敌后的公子围回车了,为了减轻车的重量,他不得不将战车上搭载的备用武器全部丢弃,知道晋国人保持贵族风度,不会攻击他这名国王的弟弟,公子围干脆丢弃了羞耻性,把铠甲都脱下来,让战车彻底轻载,而后惶惶不安的驾驶战车,神奇的、毫发无损的穿越整个激斗的战场,心神不定的进入郢都城中。 第二百四十八章 第二回合:再胜   公子围入城了,战场上,楚军的主将旗消失,大多数楚军按照战场规则停止了战斗,向晋国人交出了武器,一些毫无价值的楚军被晋国人直接放走,部分楚国贵族则向晋国人申明了身份,并与晋军相互研讨赎金的价格。   这是一场城下之战,楚国被俘的贵族实在太多,一些不起眼的小贵族,在发誓之后,直接被晋军放走,事后他们将依照誓言,来晋国军营交纳赎身金,而其中身份较高的贵族则被中行吴押解回营——按规矩,中行吴将把他们当做自己的战利品,向赵武献俘。赵武接受一部分俘虏之后,那些俘虏交纳赎金的对象就成了赵武,而其中一部分,赵武要转手献给国君,那样的话,俘虏们就必须向晋国国君交纳赎金了。   战场逐渐平息,最后一队楚军向中行吴鞠躬,携带战死同胞的尸体,依序退出战场,中行吴驾战车环绕战场疾驰一圈,宣示自己对战场拥有的主动权之后,冲城头上观战的楚王鞠躬致敬,而后带领所部士兵、阵亡将士遗骸,以及伤兵退出战场。   春秋时代,两个超级大国第一回合古典式交战结束了,战场上,士兵的遗骸已经清理干净,战鼓第二次擂响,第二波交战的士兵逐渐进入战场,这一波交手,战场的重心稍稍偏转,与此同时,双方派出了奴兵与仆兵,上刚才的战场清理战车上丢弃的战争物资——第一通鼓,战场的主导权在晋国人手里,所以战场上遗留的物资全部属于晋国人,除了一些遗漏的楚军尸体,上来打扫战场的楚军可以携带走,除此之外,连根柴火棍都属于晋国人。   晋国上场的仆兵与奴兵都肩扛着小铁锹,他们干得很认真,填平深深的车辙,铲除断折的戟杆,将影响战车行驶的物体一一清理出来,然后用鸡公车运走,在他们清理过程中,晋楚双方第二通战鼓擂响了,在这片战场稍左的位置,第二回合交手开始了。   第二回合,晋国人派出的是赵氏常备兵力,以及韩氏弓弩师,赵氏常备兵力主守,韩氏弓弩师主攻,他们推进的很缓慢,在推进当中,韩氏弓弩师用暴雨梨花般的密集弓弩,对楚军进行无差别的覆盖射击。   这一回合的攻击是烦闷的,节奏缓慢的很。楚军被刚才晋国人狂烈的进攻吓坏了,他们上场以后,小心谨慎的向前试探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而这种小心谨慎恰好落入晋国人的圈套,晋国的远程打击部队活活将楚军置于挨打不能还手的地步,用不计其数的弩箭反复蹂躏着楚军。   指挥车上,余昧打了个哈欠,他指着步步为营的晋国人,微笑的说:“看了刚才中行氏狂烈的进攻节奏,我简直不相信这支队伍也是晋国的部队,听说赵氏武装与魏氏武装并称为晋国最锋利的矛与盾,连贵国本国人都说不清究竟谁是晋国第一武装,怎么赵氏武装的表现,连刚才中行氏都比不上。”   赵武这时巴不得自己手里有个小扇子,最好是袖珍型的那种,他可以打开这样袖珍型的小扇,仿佛诸葛亮一样的扇着风,得意洋洋的回答:“战争,拼的就是资源。富裕的国家用机械技术,用无穷尽的弹药跟人拼,而穷国、落后国,只能拼人力资源。”   现在场上交战的情形就仿佛赵武这番话的注解,战斗场面虽然不激烈,但楚军的伤亡比刚才中行氏进攻时造成的伤亡更加惨重,甚至可以说惨不忍睹。在韩氏不计代价的覆盖式射击下,晋国人射出的弩箭仿佛田地里的韭菜,密密麻麻,非常茂盛,一名楚兵身上如果没有插上一二十根箭,他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楚军的铠甲非常有名,地大物博的楚国人很富裕,他们用生丝串联铁片,缝在皮甲上,制成类似后代鱼鳞甲的组练甲,但并不是每名楚军都有资格穿上这种昂贵的组练甲,大多数楚军步兵也就是一身麻衣,单薄的麻衣挡不住密集的弩箭,在韩兵层层推进下,大多数对射的楚国弓兵,已经被密集的弩箭扎成了血葫芦,随着晋国人的推进,射程里的楚军仿佛大风吹过的麦田,麦秆齐齐的倒伏下去。   楚军还想进攻,城墙上战鼓擂动无数通,这时,赵兵发威了,传自潘党的连珠射、急促射连续出手,他们射击的距离也许比不上韩氏的弩兵,但他们的射击频率,简直让人难以想象,那是一阵密如爆豆,仿佛机枪扫射一样的密集射,赵氏士兵在一口气的时间,急促的将整整一壶箭射了出去,而后他们疲惫的只剩下喘气的力气。   稍停,稍事休整的韩氏弩兵接上茬了,他们继续开始绵绵不绝的三段式射击,天空中的弩箭仿佛梅雨季节的雨丝,无穷无尽,永无止息。等韩士兵射完了一壶箭,赵氏兵再度上阵,开始了又一轮的急促射。   这一波上阵的主将是子强,此时,子强身边已经交织着纷飞的弩箭,这说明晋国弩弓的射程已经涵盖到了他的指挥席所在,子强犹豫了一下,下令降下自己的主将旗:“迁延之役中,魏氏追随栾氏撤出战场,晋国的元帅中行偃(荀偃)并没有因此责备魏氏,如今晋国兵临城下,我们楚国人流的血已经足够多了,我需要保留足够的兵力,应付晋人随后的攻击,就让我学习公子围的撤退吧,想必大王也不会因此责备我。”   子强是战争进行到一半,中途撤出战场的,按规矩他可以带走部分军队,于是,楚军后续军队随着子强一起转身,向城门洞撤退,刚开始,楚军还能保持撤退的秩序,随着晋国人的推进,楚军的队列仿佛巨锤锤击过的雪团,轰然四散,溃逃的楚军不再讲究队列,不再讲究秩序,他们争先恐后的逃入城中,而后躲在城墙后面,瑟瑟发抖。   一百多年前,春秋记录的“曹刿论战”篇章,讲述的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那时战争规模小,列国只有三军,双方交战的时候排列的阵型是三阵,所以用三通鼓决定战场的胜负。如今战争规模扩大了,列国都具有五个整编军,即使没有五个整编军,他们也喜欢排列出“五阵”,进行五轮攻击,以决定战场的胜负。   如今的情形就是五阵,轮到双方第三回合交手了,这第三回合交手不再是双方最后一战,所以不存在“三而竭”的事态,相反,第三阵被认为是“承先启后”的最重要节点,这一阵,双方都将派遣主力上场,争取掌握战场的主动权。   楚军最先亮相的是两辆兵车,这两辆兵车并排驶出郢都的城门洞,左侧兵车上打的将旗是一只火鸟,右侧兵车上打的将旗是一只鸟首怪兽——这大概是凤凰最早版本。   亮相的这两只兵车是楚王的亲卫队:左广、右广。   楚国自认为是祝融氏的后代,崇尚火,左广上的旗帜应该是后来所称的神兽朱雀,右广上的旗帜则是浴火重生的凤凰。据说楚庄王继位后,连续三年沉静在玩乐当中,臣子弹琴规劝,唱的歌就是:“凤兮凤兮,三年不鸣,所待若何?”   楚庄王回答:“三年不鸣,一鸣惊人!”   这就是成语“一鸣惊人”的来历。   楚庄王称霸后,便将自己的右广换上了凤凰作为标志,与原先的左广朱雀旗交相辉映。   朱雀与凤凰两大神兽齐出,赵武的脸上出现凝重的神情,他望了望左右,呼喊:“给我披甲,让我带武卫军亲自上阵。”   余昧热血沸腾,他站起身来,大声邀战:“我吴国视楚国世仇,长兄阵亡在楚国人手里,次兄被楚丘所刺杀,余昧没有其它的本领,愿与楚王亲卫拼死一搏,请元帅扶着战车的辕木,观赏我与楚将的相戏。”   刚刚回到中军的中行吴也躬身劝解:“元帅身负指挥重任,不能轻出。我阿吴刚才只不过下场热了热身,请让我再下场去搏杀一番。”   齐策突然插话:“可以让吴军出场,吴军是我晋国姻亲,由吴君出场,不算轻慢楚王。吴军人少,可以位中央,左右各放武卫军一个师,而武卫军第三师殿后,作为攻击预备队,如此,最为稳妥,吴兵力弱,我们不妨先行‘授兵(分发铁制兵器)’。”   赵武慨然应诺,吴君余昧慷慨激昂的走上战马,等他的战车进入战斗位置,吴王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新武器,一阵冷风吹来,他忽然恍然大悟:“赵武子刚才说什么,他说战争拼的就是资源,还说富国依靠军械跟人拼,而穷国、落后国家拼的是人力。现在晋国人拿出武器来授给我们吴人,我吴人流血,晋人消耗武器,这算不算一种资源拼搏?”   由不得吴君多想了,这次楚王的亲卫队左广、右广首先发起进攻,连续的失败让生性浪漫的楚人感觉到羞辱,他们舍身忘死的冲面前的死仇吴人杀去,战斗一开始,场面激烈的无以复加,大多数楚国士兵忘了躲闪,忘了格挡,几乎一命换一命,与吴人你砍我一刀、我砍你一刀,相互以命搏命。   吴人的凶性也被楚人的狂烈激起来了,他们疯狂的叫吼,毫不犹豫的与楚人争锋相对,比拼谁的骨头更硬,吴楚两军的态势仿佛两枚鸡蛋迎面相撞,剧烈的碰撞下,谁也不能幸免碎裂的下场。   指挥车上,赵武说着风凉话:“楚国人怎么不与我晋国人以命换命,他们如果跟我们采用这种打法……”   军法官祈午紧张的看了一眼惨烈的搏杀,他情不自禁回答:“我们的铠甲坚固,如果楚人用这种打法跟我们晋国人交锋,恐怕他们……”   中行吴不满的打断了谈论,厉声说:“吴人在为我晋国流血,现在谈论这点,太不恭敬了吧。”   正说着,分列在吴军两翼的武卫军开始向战场中心聚拢,赵武刚才谈论的事情应验了,依仗着铠甲坚固,武器锋利,体格雄壮的武卫军像一柄锋利的餐刀割入了奶油当中,毫不费力的刺穿了楚军的阵线。   北方人本来就比南方人个子高,体格魁梧,这是由于环境造成的。在寒冷的北方,雄性性成熟比较晚,会有更长的发育时间,因此他们的身高普遍都比炎热地区要高大。而寒冷的冬天,也意味着动物体内要储存更多的脂肪,才能抵御寒冷的气候,因此,北方人普遍都身材魁梧。   在原本的时空中,战国时代的魏兵其体格成为天下各国之首,连一向凶悍的秦兵,面对高大的魏国人,一时之间都要连连吃败仗。此刻的晋国,经过赵武的刻意经营,选拔出的武卫军士兵,无论从体格上,营养上、训练水平上,以及装备水平上,都远远超过南方楚国人,不久前武卫军这三个师曾给楚国人以深刻的教训,这次他们重新上场,即使是楚王的亲卫队,精锐的左广右广,也难以占上他们的便宜。   更何况左广右广的凶悍气息刚刚与吴军消耗了,而且晋国人是从侧方发动侧击的,赵武本身就是春秋时代侧击无敌的存在,诸多因素加起来,那群武卫军士兵仿佛大熊闯进了羊群……   战役进行到此处,晋楚双方打了个三比零,继续拖延战争进程似乎毫无意义,楚王为了挽救他的精锐部队,不停的将军队投入战场,联军方面,赵武也不得不逐次添加兵力,最终,第三轮攻击变成了一场大混战,楚军所有的兵力都出动了,赵武最后也动用了附庸国的军事力量。   场中心还在鏖战,随着军鼓声,郑国与宋国军队出场了,郑国军队素来逃跑第一,他们的军队上阵,几乎对战局毫无影响,而这时,宋国与郑国的外交关系极为密切,宋国人虽然以不屈著称,但因为有郑国军队的伴随,他们不愿打的过于精彩,使自己的友好国家过于难堪,所以这两国军队一上场,非常有默契的摆出了燕形阵……   跟现代人的认知不同,在古代,在战车是战场主力的时代,燕形阵意味着:我是来打酱油的。   郑国与宋国的军队不约而同的将指挥旗位于自己阵线中心,以国中猛士当做排头兵,整个阵线斜斜的向外张开,排在最先锋的那些国中勇士们不是向正前方突击的,他们斜斜的向两军侧翼进发,以至于这两国的进攻阵线,随着攻击群的推进,呈现出一个外“八”字形状,越走,这个“八”字扯的越开——这种阵型也是通知楚军:我是来打酱油的,别跟我认真,咱到战场上,就是来看风景的,你们侧后的风景非常美,连个战斗人员都找不见,我军就喜欢这样的风景。   宋郑两国士兵越走越轻松,越走“八”字扯的越开——在他们的“八”字底端,是参战的鲁军。   鲁军跟宋军、郑军不一样,鲁国是礼仪之邦,非常知道感恩图报,他们依赖晋国的保护在大国夹缝中生存下来,而且最近一场战役中,晋国人为他们大大的流血了一次,使得他们不仅把失去的领土收了回来,而且新占领了许多齐国的领土,使得他们的国土面积反而超越了世仇齐国。鲁国人感受到这种恩惠,战前的时候,赵武对鲁国的不思进取又非常不满,话中严厉的斥责了叔孙豹,叔孙豹回去后,把他所遭受的羞辱转告了鲁军,鲁军上下全体感受到了这种羞辱。   晋国对鲁国有大恩,鲁国普通百姓都能感受到赵武对鲁国的倾力支持,如今晋国为鲁国的出工不出力而发怒了,他们感觉自己过去为鲁国流淌的鲜血白费了,鲁国人怎能忍受这种轻蔑。   临上阵前,叔孙豹已经做着战死的准备,为了澄清晋国对鲁国的误解,为了挽回晋国对鲁国的失望,叔孙豹准备流自己的血,来洗刷这份耻辱,所以他上阵的时候,连铠甲都没有披,在楚国的初冬天气里,叔孙豹一身白色葛衣(穿这种衣服,在春秋中是吊丧),他连头盔也不戴,拎着宝剑坐在车上,吩咐自己的车右:“别为我挡箭,晋国人需要我鲁国的血,就让我替鲁国流血吧,只有我流了血,鲁国才能用更少的鲜血,换回晋国的尊重。”   吩咐完自己的车右,叔孙豹又叮嘱自己的御戎:“你其他的不用管,只管往楚军纵深冲击,我是去求死的,等我战死之后,你把我的尸体献给武子,这样,武子会看在我的面子上,更加的爱惜鲁国,我鲁国有了晋国的关注,今后五十年不用担心齐国的欺辱。”   一身葛衣的叔孙豹坐在战车中当先冲击,这种视死如归的气概极大地感染了鲁军,鲁军士兵相互谈论着:“执政这是想流自己的血,以便让我们安然回家,我等都是男儿,怎敢丢下执政,独自含羞忍辱的回国,就让我们战斗吧,但愿我们死在执政的面前,省得回国后遭受家乡父老的羞辱。”   俗话说“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在宋郑两国懒洋洋的攻击当中,不要命的鲁军一旦上场,立刻让战场的形势改观—— 第二百四十九章 请容许我俘虏你   战场上,除了不要命的鲁军之外,还有更加凶残,更加不要命的吴军。这两支不怕死的队伍联手起来,在战场上横冲直闯,即使楚王最精锐的左广右广,见到他们的突击,也不得不回避其锋芒。   箭矢嗖嗖的从叔孙豹耳边掠过,叔孙豹的车右忍不住哭泣起来,他在战车上支着盾牌,无声的耸动着煎熬,热泪淌花了脸上的油彩,但他奉命不掩护叔孙豹,所以他只能支着盾牌无声的哭泣。   叔孙豹的御戎也在抽泣,他奋力驾驶战车直冲楚军的纵深,恪于职守,他频频用马鞭抽打着驾驶战车的战马,一边抽打着战马,他一边哭泣,由于他位于战车的前方,脊背冲着叔孙豹,所以他哭的无所顾忌,哭的肆无忌惮。   这时的战场,已经不存在完整的攻击阵线,讲究纪律的晋国士兵以战车为战斗群,随时随地围杀着楚军,而楚军左冲右突,也离开了阵型的保护……   在这种情况下,战场的局面时刻在变化着,偶尔一小队晋国士兵截住了一伙楚军,双方战车奔驰,你来我往的剿杀起来;偶尔一队楚军四面八方的冲一个晋国战斗群聚拢过来,拼命的抢夺着自己的军旗,或者阵亡将士的遗骸;偶尔结束战斗的晋楚战斗群又会被周围的战斗场面吸引,转而前去呼应旁边的战车组,或者夹击,或者包抄,或者进行野蛮冲撞。   纷乱的战场上,叔孙豹的战车经过的地方,形成一幅奇怪的场面……叔孙豹不像是在战场上,他像是驾驶着自己的战车在乡间巡游,战车上,叔孙豹白衣飘飘,神态安详的举着自己的宝剑,下巴搁在剑柄上,神情仿佛是在回忆童年的美好时光。而他的御戎长戈当空,车右默默垂泪,这奇妙的三人组穿过纷飞的箭矢,穿过杀戮的战场,穿过你奔我跑的场面,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安详,冲着郢都的城门奔去。   不久,格斗中的楚军注意到了叔孙豹,他们被叔孙豹安详的态度所震惊,几名楚军不自觉的脱口而出:“这是鲁国的义人吗?看他的神情,仿佛对死亡充满期望,伤害义人是不祥的,请让我们遮蔽他吧。”   说话的楚军,最后一句话是对同伴说的。说完这句话,他手持着盾牌,走到叔孙豹战车边,用盾牌遮挡着飞过来的箭杆,由于过于急切,他的盾牌忘了保护自己,以至于眨眼之间,他身上连中数箭。   这名楚军咬牙坚持着,他鲜血不停的流淌,随着他的前进,几乎是一步一个血染的脚印,但他依旧在坚持。   稍停,更多的楚军见到这番场景,不自觉的说:“这位公子满脸哀伤,难道他也是在鲁国受到逼迫的国人吗,看他的样子,好像是受到莫大的逼迫,不得不来战场上求死。这样的人,伤害他是不祥的,请让我们遮蔽他吧。”   于是,战场上出现了一幅奇怪的场面,叔孙豹战车周围,围拢的是楚军,他们不为楚国而战斗,而叔孙豹拼死遮挡着各种伤害。   战场上,局面已经乱了,赵武在指挥车上再也无法把握战场的局面,迫不得已,赵武亲自披甲上阵,带领殿后军提前加入了战场。   殿后军的加入使得战况已无悬念,跟在鲁国军队身后,殿后军四处扫荡着俘虏,不停的有梦游一般的楚军士兵与赵武擦肩而过,那些楚军士兵脸上带着奇怪的笑容,眼珠中毫无焦距,看见赵武晃动的身影,他们不自觉的靠了上来,脸上依旧带着那种诡异的笑容。   经过一场刺杀的赵武,其身边的护卫格外敏感,不等那名楚军靠近,英触已经挺剑刺过去……奇怪的是,那名楚军毫无所觉,他脸上依旧带着诡异的笑容,丝毫没有察觉宝剑锋利的寒芒,仿佛襁褓中的孩子一样,温顺的依偎过来。   英触发觉状况不对,他及时一翻手腕,手中的剑上挑,闪过了那名嬉笑的楚军,而后用空出的左手,一拳击倒了这名楚军。但那名楚军似乎丧失了疼痛感,英触这位著名剑客猛烈的一击,对方滚倒在地,连续翻滚了数米,期间,那名楚国士兵脸上诡异的笑容毫无变化,他毫无所觉的爬起身来,依旧带着那种傻傻的、像是襁褓中的婴儿见到目前的笑容一般,冲着英触依偎过来。   英触一脚踹倒了对方,他抡起了宝剑,比量对方的脖颈,准备一刀斩首,赵武及时出声阻止了对方:“算了,这人已经被吓傻了,放过他吧。”   英触听到这话,手腕一抖,收回了宝剑,自嘲的笑了笑:“我英触手中的剑居然要看向一个傻子,看来这些年我越来越没出息了。”   现场的傻子不止这一位,随着赵武继续前行,有许多楚军空着双手,脸上带着傻傻的笑容,毫无目的的在战场上游荡着,这样的人越来越多,以至于赵武不得不屡次分兵,去抓捕这些失去意识的白痴兵。   “楚国毕竟是超级大国,怎么楚军士兵已经忘却了杀戮?怎么这种程度的杀戮,就使楚人完全吓傻了?”赵武感觉到难以置信。   他不知道,晋军的三次攻击展现了三种不同的攻击手法,中行氏的正攻法虽然很古典,但他使用的新式铁制武器,在单兵较量中,摧毁了楚军对自己武艺的信心,他们从幼年起就开始打熬筋骨,锻炼体力,学习各种屠杀技巧,但面对晋人的时候才发现,他们仿佛是一群拿着木棍抗击专业武士的农夫。   中行氏的攻击是狂烈的,压迫着楚国人喘不过气来,紧接着,晋国启军的攻击非常舒缓,但造成的伤亡更加重大,掌握了先进弩弓的晋人,纯粹是用军械物资来摧残楚人,面对这群晋国人,楚国人感觉自己很穷困,穷的只剩下人命了,而晋国人则像镰刀割草一样,毫不怜惜的用先进的武器收割着他们的生命。   接下来,楚王派出了自己最后的希望,原先左右两广是楚国人的骄傲,但在武卫军面前,那些武卫军士兵仿佛一只只仙鹤,左右两广士兵则像一群小鸡——所谓“鹤立鸡群”,大概说的就是武卫军遭遇左右两广的情景吧。   接下来楚王不停的投入兵力——此刻晋国联军兵临城下,楚国人四处搜罗能战斗的士兵,此前他们连健壮的妇女都用上了,如今,郢都城中所有的男子都拿起了武器,这群曾经的官二代、富二代,生活在穷奢极欲的国都之中,平常与人比较的是谁的爹更有钱更有势,上了战场才知道,大家的血都是一样的,一样的鲜红,再有能耐的爹,也不能让他的血液变成蓝色。   因此,战斗到日暮时分,楚国国中的勇士虽然还在竭力的拼杀,但大多数国都百姓组成的杂兵已经崩溃了,他们是彻底的崩溃,这种崩溃不仅仅在体力上,连他们的精神也彻底崩溃。   据说,事后,许多楚军眼睛中全是血色,他们看一切都是红色的,看到肉时,就想起战场上的残肢断臂;看到面时,则想起战场上被战戟剖开肚子,流淌出的肠子……以至于战后十几天,有许多楚军吃不下一口饭,喝不下一口水,活活的被饥饿折磨至死。   日暮时分,赵武带领亲军行进到郢都城下,城门口,叔孙豹依旧悠悠闲闲的坐在战车上,他的战车周围,横躺着无数楚军,这些楚军躺在地上,大多数不是因为伤势沉重,他们是累了。春秋时一天只吃两顿饭,激战一天,到了傍晚,大多数士兵已经累的抬不起腿,所以他们干脆东倒西歪的躺倒在叔孙豹的战车左右。   赵武见到叔孙豹的背影,心中说不出的羡慕:“打仗能打到敌人都来保护你,叔孙穆子可算是千古第一人,我怎么没有这种幸运,能够感召敌人来保护我。”   正感慨间,吴国国君余昧夹着两杆大旗兴匆匆的跑了过来,他听到赵武的感慨,赶紧拍马匹:“武子你说什么呢,你是天下第一将啊,这次带领各国联军攻击到楚国国都之下,如此战绩,不知道今后多少人要仰慕你。   我听说你曾冲击到养由基面前,却与养由基彼此都不敢动手,以你这样的威风,楚国有哪位将领敢在你面前站得稳?”   余昧说的是大实话……嗯,也怪赵武对自己的保护看得太重了,此次南征,虽然潘党没有跟过来,但赵武身边的保护力量一点都不薄,那些侍卫们唯恐赵武再遭遇什么刺杀,情绪非常敏感,所有在弓箭射程里手持武器的楚国人都被他们提前定点清除,等到赵武的眼神观察到了,他看到的楚国人要么是死人,要么就是被吓傻的白痴。   这时,叔孙豹也从白痴状态回过神来,他左右扫了一眼战车周围躺倒的楚军,拱手请求赵武:“元帅,我鲁军奋力拼杀,应该拥有一点点战场的权力,凭借这点权力,我请求元帅许可,将我战车周围这些楚人算作我叔孙豹的俘虏。”   赵武一竖大拇指:叔孙豹不愧是礼仪之邦出来的人物,他停留在郢都城门之前,不首先进入楚国城市,是遵守战场礼节,是“礼”;而他要求把身边的、曾经保护他的楚人当作自己的俘虏,是“义”,是报答这些楚人的庇护,转而庇护这些楚国俘虏。   赵武点头答应叔孙豹的请求。另一旁,余昧丝毫不在意叔孙豹说了什么,他连忙从腋下取出携带的那两面旗帜,不客气地请求赵武:“元帅,我吴军缴获了楚军左广右广的军旗,我请求元帅允许我保留这两面军旗——我愿意制作两面复制品,用复制品向晋国献俘,至于这两面旗帜,我打算带回国去,敬献于我国的太庙。   这是一场辉煌的胜利,我吴国从来没有取得如此大的成就,请允许我保留这两面军旗的荣誉,同时也让吴国的列祖列宗分享这一荣誉。”   楚国左广右广的朱雀旗与凤凰旗很漂亮,吴国人觉得把它拿回家是一份荣耀,赵武觉得不值一块金砖,而城中,则有大量赵武喜欢的、那种黄灿灿的小金属……他和蔼的点点头,然后将目光投射到城墙上。   城墙上,楚王面色苍白,嘴唇哆嗦。楚王左右,楚国那些贵族子弟沉默无语,他们甚至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郢都的大门敞开着,晋军止步于城门口,随着战事的平息,越来越多的军旗聚拢在楚国的城门口,战场的喧嚣逐渐平息,暮色苍茫之下,只听到士兵粗重的喘息声,以及风中军旗的烈烈声。   吴王得到赵武的许可,他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回报,见赵武将目光投射到城墙上,还在身上摸索着什么,他好奇宝宝似的问:“元帅在寻找剑吗?”   赵武头也不抬地回答:“现在已过了用剑的时候,我在找宝玉,我在寻找一块与楚王身份相称的宝玉,准备递给楚王……”   春秋时代,一名贵族在战场上向另一名贵族递上宝玉,意思是:请容许我俘虏你!   楚王是个王,赵武至少应该递上一块王级宝玉,但可惜赵氏经过下宫之乱,家族曾经拥有的财富都被人夺走了。而春秋时代,上佳的宝玉是身份的象征,有钱买不到,非经过数百年积累,才能拥有足够级别与数量的玉石,当然,这也是贵族间彼此炫耀家世的方法。   后工业时代来的赵武,对工业化的东西更感兴趣,几年来赵氏虽然富裕,但在收集宝石上不怎么上心,以至于现在准备向楚王递出宝玉了,却都是些低品玉块……   “我帮你”,吴国国君余昧悄无声地解下腰间配饰,递上去:“在我吴国极南出产一种绿色宝玉,非常坚硬与温润,向楚王递上宝玉,怎能不用吴国的玉石呢,这份荣誉属于我吴国。”   赵武摸着手中的玉石,才要递上去,忽觉得这块玉石确实温润,手中的感觉很不一般,他眼角一瞥,脱口而出:“翡翠?!云南翡翠?缅甸冰地?”   “翡翠——这个词好,今后这种玉就叫翡翠了”余昧欣然回答:“元帅若喜欢,我回头送你几船。”   几船,吴国的翡翠都论船称量,好得很。来几船!   此时,中行吴赶到了,他亲手持着晋国的将旗,嘴里大声吼着:“这份执旗的荣誉属于我中行氏!”   齐策也赶到了,他手持着一面绣着“赵”字的军旗,这面军旗既是赵氏的家族旗帜,也是晋军的元帅旗,也是晋国的执政旗,齐策恋恋不舍的手摸着旗面,轻抚着“赵”字的纹路,喃喃自语:“我齐策一手将赵氏推向辉煌,此生值了。”   说完这话,齐策将手中的旗帜塞给随后赶来的赵成,吩咐:“去,替你父亲执旗!”   赵成接过了赵氏的旗帜,吴国国君余昧、鲁国执政叔孙豹见状,立刻命令战车退后,紧接着,宋国左师向戎、郑国司寇子产也赶到了战场,他们与诸国联军统帅一起将战车横成一排,心情激动的仰望着城头上的楚国王旗。   烈烈的风声中,赵武坐在战车上,轻轻的冲自己点点头,他的御戎林虎立刻甩动了马鞭,驾驶着战车缓缓前进,在他的左方,中行吴高举着晋国大旗,在他的右方,赵氏嫡长子赵成高举着赵氏家族的旗帜,三辆战车成“品”字型,缓缓进入城墙上楚军弓弩射程之中。   赵武的战车正对着郢都的城门洞,这时,楚国的城门洞依旧敞开着,在城门洞的阴暗处,还可以看见慌乱奔跑的楚军士兵。赢得战场主动权的赵武在夕阳最后一抹余晖下抬起头来,对着城墙上的楚王露出了八颗牙齿,展示了一个现代营销员的标准待客微笑。   战车上,赵武微微鞠躬,并冲楚王微微上举手中的翡翠玉玦,玉玦苍翠欲滴,品相极为难得,这块玉要搁现代,至少价值数千万——这还不算它的古董价格,仅仅是玉价就值千万,赵武有点恋恋不舍,他为难地、冲着宝玉连连咽着吐沫,说:“大王,外臣与二三子相戏已经结束,大王觉得这场角力能否愉悦你,若大王觉得余兴未止,外臣束装以待,愿与楚臣继续相搏以乐大王!”   赵武这话的意思是:你楚王要求一场公正的会战,我给予你了。现在会战结束,你自己说结果是谁胜谁负?如果你还想打下去,好得很,我在城外等着你——你手头还有兵力吗?   楚王无言以对……   正在这时,郢都的城门开始移动了,不是在打开,那扇巨大的大门正在徐徐关闭!   赵武见了这突发的状况,惊的目瞪口呆。赵武身后,诸国统帅见到这番场景,齐齐张大了嘴,下巴脱臼了。   “楚王,流氓一个!”赵武不顾贵族形象,在城下破口大骂。 第二百五十章 比无耻更无耻的……   按照春秋规矩,赵武推进到楚国国都之下,楚王要求一场“城下之战”,那么,按照规矩,严格遵循春秋礼仪之后的赵武,在“城下之战”获得全面胜利之后,可以要求获得一份“入盟”,楚王无权拒绝——他刚才跟楚王那番交谈,就是让楚王承认谁是胜利者,接下来顺理成章,应该由双方洽谈入盟仪式,以及程序了。   战争结束后,楚国并没有着急关闭国都大门,这是符合战场礼仪的;叔孙豹追击到城门口,便停止了前进,把第一个接近城墙的荣誉让给赵武,这也是符合战场礼仪的;赵武上前与楚王交流,也是严格遵循了周王室制定的、炎黄集团一贯遵循的春秋礼仪。   但楚王关闭了谈判大门,这就不符合春秋礼仪,所以——他是无赖。   赵武身后,初始的惊愕平息,宋国的向戎与郑国的子产彼此在战车上相视一笑,子产稍微年轻点,动作敏捷,他首先手拍着额头,庆幸说:“我郑国从此无忧了!”   向戎紧接着感慨:“没错,我宋国从此无忧了。”   这两人说的话春秋人都明白。在春秋这个时代,人们还不把无耻与卑鄙当作伟大光荣、英明正确的行为,当作人们学习的榜样。楚王处处要求别人做到遵守礼仪,最后关头,他自己耍了无赖,在这个讲究荣誉与尊严的时代,楚王这种行为必将受到列国君主与贵族的鄙视,今后,追随楚国的人出门恐怕不敢以人类自居,因为他们已经突破了人类的道德底线,行为等同于毫无廉耻的禽兽。   宋国与郑国位于北方集团的最南线,南方集团的进攻由这两国首当其冲,楚王卑劣的行为必将受到天下人的鄙视,在这种情况下,楚国还有多少追随者,那是很难说的事情。没准连楚国国内的贵族,都觉得在面对宋国与郑国的华夏集团的时候,没脸抬头见人。   郑国虽然被称为“逃跑第一”,但他们毕竟是二等强国之首,地位类似于现代的英国。而宋国的不屈是文明的,楚军的围困使得他们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依然不肯向楚国低头。这两个国家联起手来,以楚国被大大削弱的国力,想要如同过去一样随意欺凌宋国与郑国,那种状况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众叛亲离的楚国如果单独面对宋郑两国联军,谁欺负谁还是不一定的事情。而晋国最近又获得三线之地,并将两国交锋的前沿阵地推进到了沈国,如此一来,宋国、郑国岂止是“无忧”,简直是获得了莫大的机遇,可以随心所欲的向南方扩张。   宋国与郑国的两位正卿想到得意处,情不自禁的笑出声来,前方的赵武听到背后如同公鸡打鸣一样的笑声,郁闷的想要吐血,他望了望左右,赵成垂头丧气,旗帜已经恹恹的放下,中行吴怒不可遏,他使出浑身力气,上下翻飞的挥舞着旗帜,冲着楚国的城墙大声吼叫:“怎么能这样?春秋法则呢?王权神圣在哪里?一位大王,竟然像街头的泼皮无赖一样,这世界怎么了?”   城墙上,楚王并没有回答中行吴,王旗逐渐移动,渐渐的没入城墙后方……   赵武气的双手发抖,他冲空无一人的城墙上发了半天呆,突然噗哧一乐,说:“今天,我赵武居然被一个流氓耍了!好笑啊,从不讲究春秋规则的我,偶然间讲究一次春秋礼仪,跟人正儿八经的打了一场春秋式的‘城下之战’,结果,胜利的我却被晾在城外喝西北风……好吧,既然你不讲规则,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论起卑鄙来,我赵武自称天下第二,天下间没人敢自称第一。”   这话说完,赵武转向中行吴:“既然楚国人关闭了城门,这说明他们的城门已经没用了,你去把楚国的城门都给我用混泥土浇筑了,只给他们留下三座城门自由出入……嘿嘿,我这里说的所谓‘自由出入’,就是说楚国人出入楚国的国都,必须获得我晋国人的允许,并接受我晋国人的检查,只有我晋国人满意了,楚国人才能进出楚国的国都。”   赵武这种方式极其无礼,春秋的战争是封建之战,很少有人彻底封闭城市的所有出入口——自周朝建立数百年间,做下如此恶行的唯有楚国。而楚国人是在围攻宋国的时候这么做的。   当时,宋国人不肯屈服,楚国人因此觉得心里很受伤,觉得做为一个超级大国,他们动用倾国的力量攻击一个二等国家,连续数年屡攻不下,所以受伤的楚国人丧心病狂,围困了宋国所有的城门,禁止宋国人出城打柴,或者取得粮食等补给。以至于宋国人最终到了“易子而食”,拆解尸体的骸骨做为柴火的地步,但宋国依旧不肯屈服。最终他们在晋国的救援下,击退了楚军,而楚国人也因为这一反人类、反社会的战争恶行,在整个春秋时代臭名昭著。   现在赵武也要堵塞楚国国都的城门了,虽然他留下了一个小缝隙,允许楚国郢都的人经过晋军的检查,以及许可,才能从仅剩的三座城门出入……但这依旧超出了春秋人的道德底线,连饱受楚国摧残的宋国也不忍心,这个昔日曾因宋襄公的仁义,而差点亡国的国都,对于所有的“反人类行为”都有一种出乎直觉的抵触。   左师向戎捂住眼睛,露出惨不忍睹的神情,弱弱的问:“元帅打算围困郢都多久?”   向戎这是变相的提醒:如今快到冬天了,人家郢都有十数座城门,你给郢都只留下三个出入的门缝……数九寒冬里,不能让楚国人连取暖的柴火都没有。如果你只是短期围困,那么我们宋国也没有异议,如果要长期围困……这未免太过分了。   郑国的子产与楚国没有那么强烈的仇恨,郑国曾在楚国与晋国之间摇摆不定,听到赵武打算长久围困楚国郢都,还要阻塞郢都的城门,子产用手捂住双眼,哀伤的说:“如此一来,百姓何辜?竟然要在这个冬天连取暖的柴火都无法获得。”   子产说的是:元帅,你犯下反社会的罪行了,你长久的围困楚国都城,使得城市里的百姓无法取暖,无法从外界获得食物,以至于陷于饥寒交迫的状态,宋国易子而食的惨剧将要在楚国重演,这将是“反人类”的罪。   中行吴接到赵武的命令,只感觉到心头一松,他刚才挥舞着大旗,正得意洋洋的准备接受楚王的投降,在他想来,按照赵武一向不喜欢与人争夺的脾气,只要他稍稍争取一下,进入楚国国都,与楚王签订“入盟”的荣誉将归中行氏所有。所以,中行吴在挥舞大旗的时候,肚子里已经盘算着面对楚王时的贵族式问答。   他心里倒是还牢牢记着赵武的战争目的,反复提醒自己:嗯,先要求楚王去掉王号,承认天王“天下共主”的身份,愿意屈服于周王之下,然后再谈论那些细节问题……听说元帅喜欢黄白之物,我该索要多少黄金与白银,才能让元帅满意?   中行吴还没有盘算出一个结果,他反复给自己设定了一个目标,但稍加考虑后,觉得晋国大军兵临城下,流淌了太多的鲜血,已经打的楚国彻底没有脾气,所以原先的目标未免太小家子气了一点,应该让楚王付出更多的代价……但每次中行吴设定了一个新目标,又马上觉得这个标准还是太便宜了楚国。   晋楚交锋超过两百年了,两百年间的仇杀,这次,好不容易晋国才取得了如此压倒性的胜利,而楚国在这个两百年间,灭国四十二,他们国内积累的财富是不可想象的,自己原先的胃口毕竟太小了,活像一个乡下的土财主——不行,得让楚王切身感觉到自己的失败。   中行吴在刚才那一刹那,脑海中浮想联翩,但他还没有最终得出结论,楚王就关闭了郢都的大门。   这行为彻底激怒了老牌贵族中行吴。   见过耍无赖的,没见过如此无底线的。   你楚王要求一场“城下”的堂堂正正的会战,好吧,我晋国给了你一场会战;虽然我们晋国有各种各样的攻城手段,虽然我们的元帅是攻城大师,但我们抑制了攻城欲望,很贵族的与你来一场“礼仪之战”;虽然战争中,我们的军队曾经攻击到你的城下,而你的城门洞大敞着,但我们却止步于城外,以等待你的邀请,举行“入盟”……   我们满足了你的一切要求,最终你却表现的如同一个无赖,关闭了谈判的大门!做人没有这样的,做为一个君王,不能这样连道德底线都没有。   愤怒的中行吴听到赵武的命令,身为一个老牌贵族,此刻他只觉得心花怒放,连忙大声响应:“元帅,你放心,军中储存的石灰我都没舍得用,军中准备的投石弹我们也来不及抛洒,这次我都堆砌在楚国城门,让楚国人知道什么叫‘一报还一报’。”   赵武在子产与向戎的指责下很不好意思,他看了一眼叔孙豹,叔孙豹扭了扭身子,刚一张嘴,赵武马上举手告饶:“好啦好啦,你们别说了——这样吧,看在你们求情的份上,我替楚国多留下一座城门,以方便他们出入……中行吴,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留下一座城门,无须堵塞它们,但我要求在这四座城门口设置营垒,广设投石车,方便我们随时攻击。   命令:留下的四座楚国城门由各师轮流守卫,每次派遣一个旅上营垒,监控楚国人的进出。凡出入郢都城的人,必须向我晋国看守士兵交纳一个铜板的检查费。这笔费用由看守营垒的士兵收取,当作他们值勤的额外犒赏。   命令:凡出入楚国郢都的楚人必须接受我军的检查,拒绝接受我军检查的人格杀勿论;除了出城者必须交纳相应检查费外,入城者只能携带柴火,以及当日一人的口粮,超出份额者,我军将予以没收,并由各检查站自行处理……”   三位列国正卿一番努力,只是让赵武增加了一个出入口,这让三位正卿有点不甘心,子产上前一步,再度劝说,说:“元帅,郢都城很大,城里居住的人怕不下二十万,哪怕每人每天烧一斤柴,城中每日也需要二十万斤柴,哪怕每人每天吃一斤粮,每日也需要二十万斤粮食输入,只留四个城门,恐怕太残忍了吧。”   赵武深吸了一口气,慢悠悠的说:“楚国在南方称霸了两百年,两百年来,楚国灭亡的国家,有记录可查的是四十二个——那些被楚国灭亡的国家可不可怜?两百年来,世世代代居住于楚国郢都的百姓们,可曾为那些灭亡的国家流过一滴眼泪?   两百年来,郢都的百姓世世代代享受楚国四处掠夺来的财富,他们的快乐建立在其它国家的痛苦之上——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楚国郢都的百姓已经享受了两百年,如今,该是他们为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的时候了。”   赵武稍稍停顿了一下,他眺望着郢都城墙,继续慢悠悠的补充:“楚王关闭了谈判的大门,这位楚王是谁的楚王?当然是楚国人的楚王!楚国人在楚王的王旗之下,欺凌四周的小国,他们一向觉得这种欺压弱小的生活很快乐。   而我是晋国的执政,我是天王‘伯君(霸主)’的元帅,我只为周王室名下的‘炎黄部族’负责,我为华夏负责,楚国人的哀伤与我无关,他们的哀伤是他们必须承担的责任,我在其中,没有任何义务替楚国人考量。   你们也是如此!你们也是周天王的‘臣下臣’,楚国的百姓从不向你们纳税,所以你们对他们没有丝毫义务,相反,你们对本国有义务,对天王有义务……诸位,请各自履行你们的义务吧。”   向戎紧紧闭住嘴,不再劝说。叔孙豹深深叹了口气,躬身问:“元帅,我鲁军下一步的任务是什么?”   赵武望了望后面的吴君余昧,在场的各国联军中,唯有吴国是由国君亲自带队的,因为他是一位君王,所以余昧的战车稍稍超前于列国正卿,在整个队列中显得很显眼。   赵武招招手,招呼吴国国君上前,而后冲吴国国君鞠躬:“敝国寡君感谢吴君的大力支持,使得敝国的军队能够兵临楚国国都之下,如今楚王闭门不纳,请吴君继续支持我国,直到楚王接受我们的条件。”   余昧也知道赵武这番贵族式的礼节蕴含着什么,他躬身施礼,回答了赵武的谦恭:“吴国是小国,全靠霸主的支持,才得以与楚国相较长短,元帅今后对我们吴国还有什么指使,我吴国上下怎敢不遵守您的命令。”   吴君余昧这番话,终于表现出像一名中原贵族了,赵武只能表现的更谦恭,他恭恭敬敬的发出请求:“我晋国能有今日,全靠了吴国浴血奋战,在南方钳制楚国的军队……如今楚王闭门不纳列国联军,楚国的南方就请吴君多多看顾了,寡君对此感谢不尽。”   余昧喜极而狂,赵武这话的意思是说:楚军的主力已经被我们打残了,现在楚王躲在国都之内,整个楚国的南方空虚无力,而且群龙无首。接下来,郢都城下的战争已经没有什么大的悬念,那么,就请吴国享受胜利果实吧——楚国的南方任由吴国出兵侵占与攻掠。   余昧扭了扭身子,不好意思的说:“我吴国初次参加联军,如今楚王闭门不纳,我吴国单独撤军……不好吧,太不好意思了。”   赵武郑重的点点头,接受了对方的好意:“那么,就请吴君留下吴国战车一百乘,协助我晋国看管郢都城。”   余昧连一秒钟都等不及,立刻接住赵武的话:“如此,我就不客气了!”   这话说完,吴君余昧很没有形象的冲赵武拱拱手,扭过脸去便粗鲁的催促自己的御戎调转方向——紧接着,这厮连基本的贵族礼节都忘了,连声告退的招呼都不打,直接驾着战车狂奔而去。   接着,赵武转向了宋国与郑国:“蔡国、陈国刚刚灭亡,两国国内还不稳定……”   听了赵武这话,向戎与子产喜出望外——什么道义,什么楚国人的悲哀,什么春秋礼仪,都去楚国人的娘吧!有了这场大胜,宋国与郑国就能无忧无虑、完整的吞下蔡国与陈国。   如此一来,这两国的国土面积几乎扩张一倍。而且,有了晋国大军压迫在郢都城,宋国与郑国的新占领土就成了大后方,所以……晋国人围困郢都越久越好,他们围困的时间越长,楚国人的苦难越深,宋国与郑国才有更多的时间经营自己的新占领土。   不等赵武把话说完,两国正卿用力点着头,齐声响应:“我们两国与吴国不一样,不敢留下太多的兵车帮助伯国,且留下五十辆兵车如何?” 第二百五十一章 霸主的心思很难猜   吴国紧挨着楚国,他们留下一百辆兵车,粮草转运上不是困难,直接从诸舒国转渡就成。而宋国、郑国想要供应留守士兵的粮草,不免要担心楚国溃兵的骚扰,而且从本土千里迢迢运来,十斤粮食送到前线,光运送的士兵就要吃去八九斤,所以这两国只肯留下五十辆兵车。   但五十辆兵车就足够了,赵武连中行吴都不想留,他盯着中行吴,吩咐:“你出战也超过半年了,这次你带三个师回去,一路押送战利品与俘虏,回国后你立刻征召范氏与智氏出战,嗯,智氏待在三县之地,我已经留给他足够的时间整合自己的力量了,你路过那三县之地的时候,让智盈带着人先来吧。”   中行吴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元帅,楚军战俘还没有清点,诸军战利品还没有搜集完全,再说,你刚才不是还命令我阻塞楚国的其余城门吗?命令尚未完成,我岂能离开……”   中行吴扭扭捏捏,不肯说出真话来,赵武眨了眨眼,立刻截断了对方的话:“你不必着急回去,俘虏清点工作由你的手下负责,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一边阻塞郢都的城门,一边四处去附近征集粮草,等你回去的物资足够了,再领人返回。”   中行吴扭捏不肯撤军回国,其实是嫌战利品不够丰厚。   开玩笑,在千年难遇的旱灾过后,本来已经于曲沃之战中伤亡惨重的中行氏,好不容易遇到这样一个大肆掠夺的机会,而且这一战过后,天下谁还敢跟晋国叫板,所以,此战之后,或许终中行吴一生,都难得碰见类似的战争红利了。于是,中行吴觉的,这一战如果他不把油水捞足,就对不起自己的国家,对不起自己的家族,对不起自己的领民,对不起属下的武士、对不起CCAV……   赵武其实也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他给中行吴留下一个月的缓冲时间,并让对方去郢都附近“征集粮草”,这就是默许了中行吴在郢都四周进行劫掠……但中行吴还是觉得自己吃亏了,相比他刚才在心中盘算出的楚王的赔款,他中行吴即使掠夺再多的百姓,还有啥用?   楚国可是一个“阶层板结”的国度,平民百姓的所有权益都被楚国的贵族阶层“代表”了——包括他们的合法劳动所得。普通的楚国人从小被教育,只拥有无穷无尽的“无私奉献”的义务,他们活着就是为了奉献,绝不索取。无偿“索取”的事是“官二代”独享的特权。而楚国所有的收益与财富,都在眼前这座郢都城中,在那伙“官二代”与“富二代”手中!   你说我中行吴已经到了郢都城下,还让我去郢都邻边,搜索绑架那群楚国“百姓”——那算什么收益?   中行吴扭了扭身子,拒绝说:“元帅,我晋国六卿中,智盈戎守三县之地,出战在外的只有你我……我中行氏历代受君王的重用,怎敢丢下元帅,自己独自回国!不行,中行氏绝不干这样的事情!我拒绝,请元帅另行发布命令。”   果然,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前有楚王撒泼耍赖,老牌贵族中行吴马上把自己的耍赖行为说的慷慨激昂,义正言辞,而且理由充足。   晋国六卿,现在战斗在最前线的只有两个卿,智盈等于坐镇后方,替两人周转军械物资的后勤大队长,此时正是包围郢都的紧要关头,赵武让中行吴先回去,那么,前线只剩下他一位卿,而且他还是元帅、第一执政,军国主义国家的晋国,决不能容忍让自己的元帅孤身上阵,那是晋国所有武士的耻辱,中行吴绝不肯后退一步……   他忘了,当初他来的时候,魏舒已经撤军回国,前线也只有赵武一位正卿支撑。   城下,一群人在大摇大摆的商议对楚国的处置,城上的楚国人正慌乱的布置着守城事宜。但他们不知道,联军此时压根没有攻城的心思——他们在意的是战利品分割。   过去的事已经没法追究了,如今晋国正处于顺风仗,赵武出战快一年了,他的征程跨越万里,如今楚国人龟缩在国都之内,随便一个晋国人在国都郊外四处转悠一下,收获的都是战利品,这种情况下,晋国人谁肯离开?   求战声响成一片,家主中行吴表态了,中行氏的武士都不愿当先撤退,他们语声噪杂,赵武被吵的手扶着额头,痛苦的说:“好吧,先让我们填塞楚国的城门——上军佐,你向国内传我的命令,命令范鞅与智氏前来增援,等他们的援兵到了,中行氏再行撤退。”   中行氏再次扭了扭身子,小心的提醒:“元帅,韩氏也参战了,怎么不让韩氏的军队前来轮换?”   赵武这话的意思是说:战争胜负已定,鲁国想要什么战利品,随便你开口,我任何要求都能满足。   这个条件太优惠了,叔孙豹目光一闪,知道自己的牺牲获得了相应的回报,他想了想,说出了两个字:“乌馀!”   乌馀就是那位能干的齐国叛臣,这厮能量很大,这几年东征西讨,连续攻击了周边的四国,简直是天下没有不敢惹的,但这样一来,他的领地扩张了许多。叔孙豹隐约察觉赵武的战略意图,而乌馀的存在,似乎形成一面战略盾牌,很好的屏护了晋国位于黄河南岸的新领地,让叔孙豹很是担心乌馀继续作乱下去。   鲁国现在已经被乌馀折腾的头痛不堪,当然,也对乌馀恨之入骨。   赵武诧异的看了一眼叔孙豹,反问:“就这些?”   叔孙豹拱手:“鲁国受晋国的恩惠已经足够了,岂敢再让伯国操心,我鲁国别的不要,只要乌馀。”   赵武点头:“我给你乌馀!”   叔孙豹紧叮一句:“我愿意替元帅押解战俘回国!”   叔孙豹的意思是说:鲁国最近在晋国的支持下,扩张太快了,新占领的巨量土地几乎撑坏了鲁国的胃口,所以鲁国暂时没有扩张的心思。而这些楚国囚徒,鲁国人跟他们语言不通,生活习俗不同,携带回国毫无用处,所以鲁国打算放弃分享战利品的权力,只要求晋国把捣乱的乌馀替鲁国除去。   为了确认赵武兑现承诺,叔孙豹更是紧盯一步,要求赵武立刻出示相应的公文,他打算借着帮晋国运送战利品的工夫,亲自携带赵武的公函去新田,督促晋国把碍眼的乌馀除去。   赵武被逼不过,他随手招过军法官祈午,当场写下相应的命令,而后将命令递给叔孙豹,一脸调侃的继续说:“宋国、郑国都不要战利品,鲁国也打算推辞战争所获,吴国国君跑得太快,也丢下满场的战利品——这样一来,眼前这份战利品实在太丰厚了,丰厚的我晋国都不好意思。”   军法官祈午书写完命令后,此刻满脸兴奋的插嘴:“据粗略统计,战场上我们已经俘虏了约十万楚囚,这些楚囚……”   祈午话说到一半,突然噎住了,因为刹车的太急,他差点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   众人都知道祈午为什么话说了半截,在场的晋国人眼睛亮了起来,鲁国与宋国、郑国统帅却把脸扭过去——之前说过,楚王为了集结起足够的兵力,连国内腰肢粗壮的妇女都派遣上阵了,这些妇女身穿铠甲,手持着武器像男人一样战斗,所以俘虏当中有很多是楚国妇女。   鲁国是礼仪之邦,宋、郑两国也自诩为文明国家,让自己的士兵与妇女战斗,这两国都觉得说不出口,所以,此前大家都假装不知道这件事,或者故意屏蔽了相关的信息……祈午本来想说俘虏都是健壮的妇女,但他突然想到了那些禁忌,所以才紧急刹车。   晋国人也不愿落下欺负妇女的名声,所以此前的晋国文告中,也都刻意将楚军士卒的性别忽略,但健壮的妇女,是战争掠夺的主要资源,一群被摧毁了战斗意志的妇女,简直是将来人口增长的基础,所以在场的晋国将领听到这个数目,简直口水横流……当然,这也是中行吴再三耍赖,不愿离开的原因。   语言不通不怕,不会干活也不怕,这群楚国妇女弄回国去,好好的配给功勋老兵,二十年后,中行氏的人口基数将大大增长,这才是家族发展的根本,这份好处不能让赵氏独享,中行吴说什么也要占够便宜才走。   “十万……”赵武咂巴着嘴,意犹未尽。他记得百年后的长平之战,秦将白起一战俘虏了四十万赵国士兵。现在虽然不是战国时代,没有百年的演变,但楚国好歹是个超级大国,它的实力应该比若干年后赵氏一个家族要雄厚。怎么,举国连妇女都上阵了,晋国才获得十万俘虏。   赵武忘了这是春秋时代,他忘了吴国的存在。   想了一会儿,赵武自语:“看来,楚国两面开战,国力折腾的不轻啊。”   士兵们还源源不断的把统计结果报告给军法官祈午,齐策那里也有一份战果统计,看见赵武贪心不足的模样,齐策小心的提醒:“主上,楚国连续跟我们打了一年,从南线撤回的军队,又在水战中丧失,如今郢都城能搜罗出十万士卒,已经非常罕见了。”   赵武不好意思的点点头,下令:“太阳已经落山了,今天打了一天,大家都累了,但还要麻烦各军,堵好郢都的城门——我要求堵住楚王派出的求援使者,等明天,我军全力开始封闭郢都的城门。”   这个时刻,在晋国国都新田城,叔向正慢悠悠的走出执政官邸,他看着夕阳下的新田城,满意的点点头。   赵武的改革方针进行到一半,刚刚把各项规章制度确立起来,就领军出战,所以,整个改革措施的一项项落实,都是叔向一个人的功劳,也正因为如此,叔向才被后人称为“四大法家之一”。   这座新田城焕发出新面貌,全是叔向一人的努力,在暮色下欣赏眼前这座独一无二的城市,让叔向很有成就感。他不着急的爬上战车,吩咐侍从尾随身后,背着手,慢慢的行进在新田城的街头。   如今,这座九城之城经过了大规模的改造,街道铺上了石板路,进行了重新的拓宽,拓宽后的街道甚至铺设了暗渠,以流淌雨天的溪水。而沿街的铺面,甚至专门规定他们必须在夜间点燃路灯,用于照明。最早这项措施只是在公卿家族中实行,夜晚门前点燃灯笼的府邸,除了商业店铺,就是财大气粗的贵族。但最近,被赵武打发到东海之边的侯晋,在获得部分吴国渔夫之后,终于开窍了,学会了捕获巨鲲的技术。   无中生有的创造是很困难的,让侯晋平白创造出捕获巨鲲技术……侯晋再能干,也无从下手啊。   然而,在积累许多血的经验之后,技术一旦获得突破,剩下的就是逐步发展问题了。随着第一头巨鲲的捕获,侯晋的船队捕鲲技术迅速成熟起来,大量的鲸肉运送到晋都,其中也包括鲸蜡、鲸骨鲸皮等副产品。前期付出重大损失的侯晋因此赚得盆满破满。而他的大量倾销也使得蜡的价格急剧降低,使得原先的奢侈品,变成新田城的日用品。   一头巨鲸体重百余吨,这年代巨鲸吃的很肥,即使是最小的巨鲸,身上也有几十吨肉,而一头鲸光脑部储存的蜡也有十余吨,三两头巨鲸的收获,足以让晋都家家户户夜晚点上蜡烛。因为点蜡的规则是从贵族当中兴起的,所以平民百姓有钱之后,便悄悄的仿效贵族,夜晚也在自家门前挂上几个灯笼……因此之故,新田城在春秋时代,就成为一座不夜城。   而真实的历史上,直到宋代,欧洲的大多数城市夜晚一片黑暗,唯有宋代的城市一片光明,这也使得宋代被誉为“光明之国”……   在春秋这个生产力低下的年代,一座灯火不息的城市更是让人迷醉的。   叔向背着手,缓缓的走过街道,街道两边的店铺不时的有人出来挂灯笼,见到叔向走来,他们依次向叔向鞠躬致敬,叔向也一一谦和的还礼。   按照赵武的设计,政府官员是有制服的,制服的款式由政府规定,但服装不发放,而是发给官员服装费,由官员自己向店铺定制——这一观念纯粹是源自管仲的治国理论。   叔向身上穿的就是官员的制服。   因赵武的原因,扣子提前发明了,这也使得官员的官服更加贴身,更加节省布料。当然,赵武没有去摧毁“深衣”体系,在他设计的官服体系中,深衣褥裙属于“大礼服”。官员可以在隆重的典礼中穿这样的大礼服,而平常的时间,官员的制服,上身是类似现代的猎装款、这是一种有很多口袋的紧身夹克。而下衣则是长裤——完全是“胡服骑射”的提前版。   现在是冬天,叔向穿的礼服内还衬着一件薄薄的羽绒服,使他一点不觉的寒冷。   他这套礼服是呢绒制的,料子非常挺括,制服上金亮的铜扣在灯光下闪出青幽幽的光。   除了铜扣之外,叔向胸口还别了标志自己所属官衙的徽记。   执政府的徽记,是一面盾牌上彼此交叉的一张犁与一柄剑。盾牌中心用阳文,采用浮雕法铭刻的三个字:执政府。   这个执政府类似后来的总理衙门,赵武的改革措施将原来田园牧歌式的粗放式管理,变成了精耕细作的专业化行政体制,为了应付越来越庞杂的行政事务,于是有了“执政府”的诞生,许多从赵城学宫毕业的学生进入执政府中,协助叔向进行大量的文案工作,有了足够的行政人员,也使得叔向的各种改革措施能够贯彻实施,而眼前这座光明之城,也是叔向的得意之作。   最近,叔向琢磨着用治理新田城的经验,确立一部城市法案,规定城市所应具备的卫生状况,环境面貌,以及行政体制。这部法案将首先在国君直属领地内推行,然后责令各大家族仿效。因为心中存有这份心事,叔向一边走,一边观察着街道两边的情形,推敲着法案中的疏漏。   “不行,新田城之所以能做到家家点灯,是因为这里是国都,是天下财富的汇集,列国来经商采购的商人,使得商人有足够的利润,在夜晚燃气灯火待客,但小城市就不行了,强令商人点灯,那是对商人的一种盘剥与压榨,如果由政府出面,那么这笔行政费用会让政府不堪忍受……”   叔向正思考着,眼角看见一个肥胖的身影摇摇摆摆的在前方晃荡,那胖子前呼后拥的,身边的侍卫显得非常警觉——如此肥硕的身材,在新田城独一无二。叔向赶紧扬起嗓门,拱手招呼:“副帅,怎么您也有心过来巡视街道?”   韩厥转过脸来,让侍卫们四散开来,命令叔向靠前,他笑着,浑身的肥肉都在颤抖:“我哪有心思巡视街道,这种巡视的活有你们执政府的官吏就足够了,我是出来寻欢作乐的,因为看到灯火璀璨,所以让马车停在街口,四处遛一遛。”   叔向拱手行礼,憨憨的笑着。韩起一抖身上的肥肉,拍着叔向的肩膀,好奇的问:“我听说你今天又顶撞国君了,让国君好不郁闷。这可不好,国君喜欢玩乐,有时候不妨顺着他点。”   叔向微微拱手,谦恭的回答:“不能顺着国君,这次国君竟然要求列国筹集兵马,替杞国修缮城池,如今列国出兵帮我晋国征讨楚国,大军还没有撤回,君上又想劳动列国,这个口子可不能开……我还听说君上有意让鲁国归还侵占的杞国土地,这更加不行了,唯有严厉的打消君上的念头,才能维护我们霸主的权威。” 第二百五十二章 黄金鞋下不觉冷   杞国国小,连鲁国都可以欺负他们,杞人日夜生活在忧患之中,所以才有了“杞人忧天”这个词,但杞人有幸,生了个好儿子——晋平公。   晋悼公在做公子的时候,娶了杞国国君之女杞姜,晋悼公中年去世,杞姜一手将晋平公抚养大,晋平公很尊重自己的母亲,如今晋国的霸业如日中天,杞国国君自然与女儿的联系密切起来,连带着,晋平公对这位外公也亲切起来。   等晋平公长大了,晋国的霸业在臣子们的努力下越来越稳固,再见到外公却日夜为国家存亡忧患不安睡不着觉,晋平公觉得应该帮外公做点什么,所以才有了替杞国修城墙,迫令附庸国归还杞国故土的打算,但这些打算符合外孙的身份,却实在不符合晋国的霸业。   晋国虽然是霸主,但动用附庸国的力量,必须是为了抵抗外敌,必须是为扩张自己的霸业。不能连自家外公修建城墙这点小事,还要召集诸侯国,出动武士大军……而且更加错误的是,他还命令鲁国归还杞国的城市。   韩起想了想,点头赞同:“没错,诸侯国大军帮助我晋国出战南方,武子那里连绵不断的运回战利品,使得我晋国现在一点不为去年前年的大灾荒发愁,诸侯为了我晋国霸业不辞劳苦,帮助杞国国君修建城墙这点小事,确实不值得劳动诸侯的武士……不如我个人赞助一点吧。   嗯,如果我个人赞助一点钱,叫小武再掏出一部分钱来。它的家族看到我们的动作,多少也能出点钱……小武最近不是将修建南方道路的工程承包给商人了吗,我们几大家族私下里出点钱,把修建杞国城墙的事情承包给商人,如此,寡君减少了心事,也许能更加快乐一点了。”   叔向气的说不出话来。   韩起这是做老好人,他想用家族赞助的方式,帮助国君减少烦恼,但这个口子不能开,有了这个先例在前,没准以后的继任国君会继续援引这个先例,随时随地的要求各家族赞助,那么,各家族承担的义务就永无止尽了。   叔向想了想,把话题跳转过去:“元帅又来信了,要求我们尽快处理乌馀的事情,如今列国为我们征战在外,确实不应该让乌馀这个叛逆使他们忧心,杞国的事情还是等元帅回来处理吧,副帅对乌馀有什么想法?”   韩起摸着下巴,神色犹豫:“这不好吧?乌馀是先元帅范匄接纳的,如今我韩氏、赵氏与范氏关系很僵,这时候处理乌馀,会不会让范鞅不快乐。”   叔向叹了口气:“副帅,你认为范鞅快乐了,我们的诸侯国就能快乐吗?”   韩起头疼的摇摇脑袋:“麻烦……算了算了,夜色晚了,我再不走,宴会就迟到了,别人还等着我开席呢……这样的事情,让阿武回来操心吧。”   叔向拦住韩起:“副帅,元帅屡次来信,就是让我们尽快处理乌馀的事情,这事不能耽误,还请副帅尽快许可。”   韩起晃了晃脑袋:“啊呀呀,我们的军队都出战在外,国内只剩下魏氏与范氏的军队可堪一战,但魏氏要防范秦国,我们无法调动。如果要处理乌馀,那只能动用范氏的军队,但范氏与乌馀的关系……头疼,你如果能不动用一兵一卒,拿下乌馀,我就许可你动手。”   叔向马上回答:“只要副帅许可,剩下的事由我办理——副帅这是答应了,请明天一定记得在我递交的申请文告上用印。”   韩起急急忙忙的说:“没错,我答应了,条件是不许动用国内的兵力。”   ……   同样的夜晚,临淄城已经雪花飘飘,晏婴夹着一大堆竹简前去见齐国国家。   他进入宫城的时候,发觉齐国国君正站在宫城最高处,欣赏着临淄城内的灯火——侯晋捕鲸成功之后,蜡不再是一种战略物资,因此之故,晋国开始向齐国倾销蜡,以换取齐国的粮食与丝帛。齐国因此也开始学习霸主国贵族的风尚,在夜晚点灯以显示自己的身份,以及富足。   大雪飘飘,齐国国君见脚上一双金光耀眼的宝鞋,在灯火下显得非常夺目。这双鞋子足有一尺来长,用黄金做鞋底,上面镶饰着银花和珍珠,用上好的玉石做带钩。   晏婴回身看着夜色中的临淄城,此时,雪越下越大了,街道上空无一人,马车驶过,厚厚的积雪上留下了两道深深的车辙。   看着漫天无际的大雪,晏婴的眉头锁的更紧了,想到那些受灾的百姓,他的心情更加的沉重了。   晏婴回身,看着齐景公半天没有吭声,倒是齐景公首先开口说道:“哦,晏婴大夫,你说奇怪不奇怪,雪下了三天我也不觉得寒冷,现在的雪很暖和啊,看来真是到了春天呀。”   此时,齐景公身穿白狐之裘,手抱暖炉,他坐在柔软的羊皮塌上,旁边是齐景公宠爱的燕姬。   “天不冷吗?”晏婴厉声质问。   齐景公看着飞舞的雪花,笑了起来。   晏婴怒气冲冲:“晏婴听说古代的贤明君主,饱食而知人之饥;温暖而知百姓之寒;安逸而知百姓之辛劳。如今天降暴雪,君上自己温暖,怎能不知百姓的寒冷。”   齐景公吓了一跳,忙说道:“寡人不知百姓之寒、不知百姓之苦,寡人知罪了。我这就命令官吏巡视乡里,了解百姓疾苦,发放赈灾棉衣和粮食。”   “如此,晏婴替百姓谢过君上了。”晏婴两眼看着齐景公的那双黄金鞋说道,“这双黄金鞋是鲁国的工匠给你打制而成的吧。晏婴听说,圣人之所以发明衣服和鞋子,是为了舒适保暖而已。故而冬衣轻而暖和,夏衣薄而清爽。   今天君上的这双鞋子,是重寒之物。鞋重而不能举足,它对人的身体是种伤害。鲁国的工匠不知季节寒温的变化,不知轻重的考量,想以此祸害君上,其罪一也;穿着这样的鞋子接见诸侯,必定贻笑天下,此罪二也;用金玉之物作鞋,对百姓饥寒视而不见,使国君获怨百姓,此罪三也。   请君上下令,逮捕那位鲁国的工匠,交给有司严加审理,并驱逐出境。”   齐景公说道:“这是寡人不聪明,以致犯了这样过错,一个做鞋的,他做出商品我来买,算啥罪……嗯,怪不得我脚有点冷呢,那就让我把这双鞋子脱掉,换上一双舒适的鞋子吧。”   晏婴冷笑:“既然君上觉得脚冷,那就不要脱了——我听说苦身为善者,上天的奖赏就丰厚;苦身为非者,其罪深重。如今百姓饥寒,君上穿上这双鞋,能确实感受到百姓的苦难,上天必定会奖励的!”   这双黄金鞋脱了不行,穿上也不行,齐景公简直无言以对了。   正在这时,忽见齐国大臣弦章走了进来,汇报说:“天降大雪,连绵不断,上大夫田无宇已派人修缮了受灾百姓的房屋,并发放了粮食和衣物,百姓们都在称颂田氏的恩德呢。”   齐景公赶紧转移话题:“田无宇真是寡人的救世之臣啊,有了田氏一族,真乃百姓之福,齐国之幸也。”   晏婴正想说说田氏的事情,却见田无宇也紧跟着走进宫城,过来汇报:“启奏君上,小臣无宇已经委派官吏和家臣巡查乡里,查看受灾情况,已经以君上的名义发放了赈灾物品。百姓都在盛赞着君上的恩德,乞求上苍保佑国君贵体康健、万寿无疆。”   刚才,大臣弦章汇报说“百姓们都在称颂田氏的恩德”,现在田无宇却说他是以君上的名义发放的赈济,“百姓在称颂君上”……齐景公没有在意其中的差别,他心中大喜,连声说道:“好,好!只要我百姓无饥寒之苦就好。”   田无宇再度拱手,说:“启奏君上,微臣得到消息,晋国执政赵武已突击前进到了蒋县,大胜楚国水军,并汇合了吴国军队,即将进军楚国郢都……臣的小女少姜曾许配给赵武次子赵午,还没来得及举行婚礼,前几日在新田染疾辞世,各国使臣纷纷前去绛城吊唁,顺带恭贺赵武子大胜楚军,在此情况下,我国也不能不去啊。”   齐景公答:“对,对!那就有劳大夫代表寡君辛苦一趟吧。”   田无宇笑道:“不是微臣推脱,大夫晏婴,贤德忠孝,名动海内。各国的诸侯君臣,无不钦服,竞相结交。以小臣愚见,还是让晏婴大夫辛苦一趟吧。”   “好吧,晏婴,那你就代表寡君辛苦一趟吧!对了,你见到晋君姬彪,转达寡人的之意,希望齐国能够继续与晋国公卿通婚,宗室之女,任其挑选,以此加强齐晋两国之间的关系。”   晏婴无语,随即受命出了齐国宫城。   第二天,韩起果然送来了批准对乌馀动手的文件,晋平公看见这份文件,有点发愁:“元帅走的时候,反复叮咛我们要提防秦国。我听说秦国的军队参加了楚王的联军,但是没照面就撤走了——叔向,你不是因此谴责了秦国人,而且拒绝与秦国续订休战盟约?”   叔向点头:“这也是元帅的交代,他说:与秦国的休战条约已经毫无作用,现在不是我们怕秦国,是秦国怕我们,既然如此,那条约如果能有机会撕毁,就找借口撕毁吧。”   晋平公挠着脑袋,为难的望向叔向:“那么,我们从哪里抽调军队呢?你昨天还告诉我,国内的大军要准备随时南下增援,或者南下轮换元帅的军队,不能轻易动用。现在我们又要提防秦国,又要对付乌馀……再说,元帅不在家,而我听说乌馀也很能干,没有元帅在,国中谁能打败乌馀?”   叔向回答:“我们晋国作为盟主,遇见诸侯相侵,就有义务讨伐,并使侵略者归还他人的土地。乌馀占据的这些城邑,都是从各国掠取来的,如果我们不及早消灭乌馀,在列国看来,乌馀做为我们的臣子侵占他们的土地,等于我们在贪图盟国的土地,如此,我们还怎么做盟主呢?   我想,元帅出战在外,还再三要求我们早日解决乌馀,也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所以,我们必须把乌馀占领的城邑归还给各国!君上问起谁能战胜乌馀,我认为,‘胥梁带’能不劳动大军而完成使命。”   这个“胥梁带”出身名门,是胥臣的后代,胥甲之孙,胥午之子。前几年,胥甲之孙——也就是胥梁带的堂兄胥童协助晋厉公杀三郤、劫持栾书、荀偃,事败后被栾书、荀偃所杀。胥家人从此离开晋国政治高端,胥午曾经是曲沃大夫,但因为帮助栾盈作乱而失败,也死于军中了。现在的胥梁带也只是一个大夫。   晋平公望着叔向,嘴角含着讥讽:“你刚才说,身为盟主‘遇见诸侯相侵,就有义务讨伐并使侵略者归还他人的土地’?我没听错吧?昨天我还要求鲁国归还杞国的领土,但你却拒绝了。”   叔向板起脸来,严厉的瞪着晋平公,责问说:“君上是天下霸主,您治理的国家可不是晋国一个。身为霸主,怎么能连基本的事理都不懂呢?鲁国占领杞国的土地,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那时,鲁国是我们的盟友吗?杞国是我们的姻亲吗?   现在,仅仅因为杞国最近成为我们的姻亲,就要求我们的最坚定盟友鲁国,让出百战辛苦获得的土地,这道理说得过去吗?   乌馀是什么人?他不过是齐国的叛臣。但他叛离齐国,所投奔的可是君上?没有,他投奔的是贪婪的范匄!此后,做为范匄的属臣,他比范匄还贪婪,肆无忌惮的进攻我们的属国,侵吞属国的领地做为自己的封地。   他占领我们属国的土地,何曾使我晋国得到恩惠?我晋国如果默认了这样一位不受约束的叛臣,四处进攻我们的盟友,我们损失的岂止是霸主的声誉?然而,我们却什么收获都没有,因为所有的收获都是乌馀一人的。   乌馀如此大胆,如此肆无忌惮,现在他只攻击了我们的盟国鲁国、宋国、郑国、卫国,侵占齐国的领土,但等到他的领土以及实力足够挑战我们晋国了,那么,我们怎么会知道他不贪图我们南岸的土地,转而进攻我们晋国本身?我们有什么能力让他感到顾忌?他过去可曾顾忌我们霸主的存在?”   晋平公不好意思的站起身来,拱手回答:“寡人知错了,就按叔向的意思办吧。”   叔向叹了口气,摇着头走出了宫城。   在叔向走出宫城的时候,齐国执政崔杼也摇着头走出了宫城。   晏婴出使的事情,田无宇与国君两个人就决定了,崔杼身为执政却毫不知情,这让他有点恼怒,但转念一想,据说晋国的执政赵武很看不上他这位“齐国第一绿帽”,而且在他崔杼执政的时候,没少做过惹怒晋国的事情,如果由他出面出使晋国,那简直是“肉包子送给狗”,没准赵武见到他会乐开花……   所以,刚才崔杼冲入宫城内,怒气冲冲的训斥了齐景公一通,没等齐景公认错,他便摇着头走出宫城,心里想:“这小子一点国君的觉悟都没有,好在还算听话,还算乖巧……”   才走出宫城,左右赶来汇报:“执政,您的两个儿子打起来了,他们各自带领家兵家将相互攻伐,家臣东郭偃和棠无咎已经被杀,家族军队伤亡惨重。”   崔杼跺脚,赶紧问:“谁胜利了?”   左右回答:“嫡子崔成势力大,目前您的二子崔疆已经败退,崔成耀武扬威,带着家将已经回府。”   崔杼一阵气闷。   他从心里希望二儿子崔疆取得胜利,但没想到二儿子简直是扶不起的阿斗,不管崔杼如何扶持,崔疆连一次上风都没占上。   没错,崔杼两个儿子相互攻击,是崔杼一手挑拨出来的。   他的嫡长子崔成是棠姜所生,长的有点像齐庄公,崔杼拿不准夫人是多会儿跟齐庄公发生通奸行为的,连带着,他高度怀疑嫡长子不是崔家的骨肉。   与之相反的是,他侧妻生的二儿子崔疆,除了智慧外,其他方面都特别像崔杼,比如相貌啦、身材啦,口味爱好啦……于是,崔杼决定大力扶持二儿子,在兄弟间挑起矛盾,最好崔疆能把兄长干掉,这样,崔杼又可以像杀齐庄公一样,假意置身事外,完成废长立幼的心思。   可惜,二儿子崔疆唯独缺少父亲的智慧。有时候他所做的事情,简直让崔杼怀疑二儿子是继承了齐庄公的大脑:他总是每次挑起事端,总把事情弄砸。有时候崔杼亲自上阵,明明背地里给他计划好了每一步行动步骤,崔疆偏要如同齐庄公一样,事事拧巴着来,结果每次失败。又从不接受教训,下次继续拧巴着干,结果继续失败……   就这样一位在兄长面前屡战屡败的家伙,按理说屡次得到深刻教训之后,也该长一点经验值,知道不要轻易招惹自己的兄长。可惜崔疆在胆大妄为上面,也几乎与齐庄公相同,他从不考虑自己的实力,总是想到哪出戏唱哪出,结果每次行动,总收集一堆杯具、餐具,把自己变成了橱柜。   这次,显然崔疆又成了一个“橱柜”了,这让崔杼伤心欲绝。 第二百五十三章 “齐国第二绿帽”上位   此刻,站在街头,想到回家以后还要看两个儿子那俩张脸,崔杼一阵心烦意乱,他站原地思量半天,这才想起来自己的副手,右相庆封,随即吩咐左右:“去庆封家里。”   庆封虽然与崔杼共同完成了弑杀齐庄公的活儿,但庆封一直躲在幕后,结果齐国太史记录那段历史的时候,把处于从属地位的庆封给忽略了……崔杼执政之后,为了酬谢庆封在弑君大事上对自己的支持,特意将右相的职位授予庆封。但庆封知道崔杼独霸权位的欲望超出常人,自齐景公登位以后,他压根就没有上过朝,整天躲在家里与自己的家臣密谋。   接到崔杼上门的消息,庆封还很纳闷:“这头老狐狸,怎么终于想起我了?三年了,他对我的记恨消除了没有?难道说他这次上门,是想找茬子收拾我……快快,孩子们,你们赶紧悄悄集结家丁,分发武器与铠甲,听我的号令。”   等院中一切都安排妥当,庆封微笑着,领着自己的儿子庆舍,笑眯眯的迎入了崔杼,口气亲密而热情:“执政日理万机,怎么会有空来我这个闲人府上?”   崔杼叹了口气:“还不是因为我那两个儿子,唉,一个都不替我省心。如今这两个孩子竟然闹到见面就打,彼此的家丁家将将对方当作仇人,以至于府内每日流血不断,真让人烦闷。”   庆封咧开了嘴,心说:“如今这局面难道不是你造成的?按规则,嫡长子完全可以管辖崔氏的全部家将,你的次子如果没你的许可,怎么会获得自己的部属?没有部属的崔疆哪里有爪牙,怎敢冲自己的兄长伸爪子?”   庆封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得充满惊诧:“这两个孺子,怎敢这样目无长上呢?……执政若想家宅安宁,不如由我出面吧,我好歹是长辈,以长辈的身份出面教训一下两个孩子,也算是为执政出了点力。”   崔杼感动的快要哭了:“如果你能为我教训一下这两个逆子,以安崔家,我就叫宗子崔明拜你为父。”   所谓“宗子”,指的是嫡妻生下的儿子,他不是嫡长子,但身份地位要比庶子高。   庆封一拍大腿:“行,执政请先入府安歇,我让人摆上酒席,你只管在我府中喝点小酒,听着音乐,欣赏歌舞,等我把事情处理完,回来向你汇报。”   庆封这么说,脚下却没有挪动,崔杼也是聪明人,看到庆封光嘴上说却不动身,他想了想,一咬牙掏出了崔氏的令符,递给庆封:“你拿着这个令符去,我的家将们必然不敢违背你的命令,你替我好好教训一下两个逆子,我等你的好消息。”   庆封笑眯眯的接过令符,赶紧招呼自己的儿子亲自侍奉崔杼,等崔杼跟着庆舍走进庆封的宴会厅,庆封慢慢的收起了堆在脸上的笑,他转身问家将首领卢蒲嫳:“你集结了多少武士?”   卢蒲嫳是庆氏的官家,主管庆府的伙房。古语“卢”同“垆”,是酒家安放盛酒器的土墩子、蒲的意思是草席和扇子,在这里是“使动词”。“卢蒲嫳”的含义是:府内伙夫头领及铺草席打扇子的管家“嫳”。   这样一位身份地位的奴仆原本不该入庆封法眼,根本不该统领武士,但这位管家有一位非常美丽妩媚的妻子……   卢蒲嫳躬身回答:“府内一千名武士集结待命。”   崔杼摇着头:“太少了!你让家中的奴仆都跟过来……也无需人人带武器,没武器的人只管拿一些口袋就行,让他们跟着队伍走。”   大堂内,崔杼在庆封孩子的招呼下安坐高位,开始欣赏音乐。坐在庆封的殿堂内,他有点心神不定,但想了想,又捏了捏怀中另一块信符,他终究放下心来——另一块信符是执政信符,有了这块信符,崔杼可以调动整个齐国的兵力。   许久之后,庆封府内一片喧闹,似乎是庆氏的家族武装回来了,崔杼听到喧闹声,放下心来,他将注意力转到歌舞当中,心说:“终于结束了!”   终于结束了!   庆封领着家族武士走进歌舞的殿堂,那些家族武士手里拖着两个托盘,庆封脸上显得得意洋洋,他命令武士向崔杼献上两个托盘,邀功说:“执政,按照你的命令,我已经替你教训了两个逆子,这是我教训的成果,请你验收。”   崔杼鼻子里已经提前闻到了一股血腥味,那托盘上面蒙着布,有淡淡的血迹渗了出来,崔杼满意的点点头,心说:“原来庆封也知道杀鸡给猴看,他一定是斩杀了两位桀骜的家臣,以此震慑那两个逆子,使得他们不敢再乱斗……嗯,这两个头颅是谁的?我两个儿子手下跳的越欢的武士是何人?不会是某某与某某吧?”   崔杼得意洋洋的一挥手,两名武士立刻掀开了上面蒙的布,崔杼仰头喝下一杯酒,放下酒杯,视线已经没有了遮挡,他望向托盘上的两颗头颅。   顿时,崔杼说不出话来。   稍后,他难以置信的揉揉眼睛,再次仔细端详——   没错,那两颗头颅,其中一颗是他的嫡长子崔成,另一颗是他的二儿子崔疆。   崔杼震惊的说不出话来,他嘴唇哆嗦。想责骂庆封吧,但是又嗅到了庆封身边武士透出的血腥味,那股浓重的血腥味是如此刺鼻,崔杼想了又想,逐渐收起哀伤的表情,勉强说:“教训的好!教训的好!这两个逆子,竟然不顾亲情,相互之间动起了刀枪,幸亏有右相出手,如今我崔氏可算去了心病。”   说完,崔杼慌忙起身,拱手告辞:“既然我家中已经无事,请允许我告辞!”   庆封皮笑肉不笑:“恭送执政。”   崔杼慌慌张张的离开了大厅,走进院子里,发现庆封的武士个个兴高采烈,他们身上装的鼓鼓囊囊,不时的还相互拿出来东西彼此攀比——那些东西都是崔杼家的,崔杼认识,其中也包括崔杼非常喜欢的一个鎏金青铜香炉。   庆氏的武士见了崔杼也不知道回避,他们一边比较着彼此的战利品,一边斜着眼睛瞥向崔杼,看见他们的眼光,崔杼觉得一股冷气从尾椎骨冒向头顶。   那目光别提有多凶恶,分明是不怀好意的目光。   崔杼不敢停留,他匆匆的走出庭院,到了外院,他看见庆封家的奴仆脚边都堆着麻袋,麻袋里装的鼓鼓囊囊的,一位庆氏的管家正吆喝着奴仆排队,登记着这些奴仆的收获——没错,奴仆麻袋里装的也全是崔家的物品,其中有一件物品崔杼认得,是自己的夫人,曾经的“齐国第一二奶”棠姜屋中的东西,那是一只铜鹤,这玩意还是“齐国第一奸夫”,齐国前任君主齐庄公赏赐给自己的二奶的。   崔杼失魂落魄的走出庭院,他走到大街上,发觉临淄城的百姓像过节一样兴奋,彼此都在窃窃私语交谈着,看见崔杼的战车走过,他们诡异的停住交谈,没事找事的忙碌着,但等到崔杼的战车驶过,他们又凑在一起低低的交谈着什么。   越靠近自己的府邸,人流越密集,到了自己府上所在的街道,崔杼已经麻木了——怎么从街口跑出来的百姓,个个都肩扛麻袋,没有麻袋的百姓则干脆怀里抱着、肩上扛着,甚至嘴里咬着……全是他崔家的东西。   崔杼已经出离了愤怒,他像梦游一样走进自己的府门,院中四处都是游荡的齐国市民,见到崔杼出现,他们一轰而散,崔杼木然的任这些人与他擦肩而过,等府中恢复了宁静,崔杼吩咐自己的车夫:“把府门关上。”   崔府恢复了宁静——不,不是宁静,是一片死寂。   空气中透着浓厚的血腥味,另外有一种烟熏火燎的烧烤味,崔杼心情沉重的向府内走去,沿途,他看到倒卧的崔府家将,以及崔府的奴仆。   崔杼走了几步,他像一个才踏上社会的小青年一样,担心着什么事发生,却又总期望自己的担心不要是现实,忐忑的崔杼止住了脚步,吩咐自己的车夫:“去府中看看,叫仆人过来迎接我。”   车夫四处转了一圈,许久,车夫沉默的走过来,站在崔杼身边不说话。   许久,崔杼小心的问:“怎么了?”   车夫小心翼翼的回答:“全死了,没有一个活人,包括夫人棠姜。另外,所有车马服器,也都不见了;许多门户房屋被烧毁,屋里空空荡荡,能拿走的,都拿走了。”   崔杼长嚎一声,昏倒在地。   等他醒来,连他的车夫也不见了,此时,已经进入了深夜,整个崔府寂静无人,崔杼想了想,解下自己的腰带,自言自语:“我如今家破人亡,已经成了孤家寡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且让我寻求一个安宁吧。”   当夜,崔杼上吊自杀。   于是,齐国的右相成了唯一执政:庆封。   庆封上任第一件事,是召唤来自己的儿子,以及武士统领卢蒲嫳。他先对自己的儿子说:“这么多年来,我在官场天天勾心斗角,每天夜里都被惊醒,总担心看不到明天的太阳,如今总算是舒心了,崔氏已去,我无忧矣。   晏婴执政能力很不错,但可惜晏婴家族势力弱,也从没见的他执着地反对过谁。而田无宇一心想着赈济百姓,不足为患,从此,齐国就剩我崔氏一家独大了……但可惜,我已经年纪大了,勾心斗角前半辈子,我已经厌烦继续处理国务了。   儿子,你早晚要执掌庆氏家族,我就把执政的信符交给你,由你学着处理国务,父亲在后面支持你,万一你出了纰漏,由我替你善后,所以,你只管放心去干。”   庆舍满脸喜色的接过了崔杼遗留下的执政印玺。庆封又转向了武士首领卢蒲嫳,笑眯眯的说:“我年纪大了,也是该享受的时候了,你妻子的貌美,我很欣赏;我打算今后搬到你家去住,把庆氏的府邸给儿子腾出来……你准备准备,我三两天后就搬去你家。”   于是,卢蒲嫳成了“齐国第二绿帽”,他的老婆由此成为“齐国第二二奶”。   卢蒲嫳认为此事很光荣,他出门之后,有武士谦恭的询问他:“男女婚嫁,应当辨别姓氏,你出于庆氏,你老婆也是庆氏之妻,再说你是臣子,主上怎么能欺凌臣妻呢?刚才你也不抗辩几句,你只要一抗辩,我们立刻帮助你劝说主上。”   卢蒲嫳得意洋洋:“领导看上了我的老婆,那是我的荣幸,也是我老婆的荣幸。领导都不以同宗、同事避讳我的妻子,我何必独独去避开呢?只要能达到我的目的,不必顾忌那么多了!”   于是,庆封带领妻妾财帑,搬到卢蒲嫳的家里,共在一处,饮酒欢谑,两家妻妾,彼此相通,从此关系更加密切……   齐国发生这段政治动荡时,晏婴刚刚进入鲁国。   本来,前往晋国的路有两条:一条是通过乌馀的领地抵达赵氏位于黄河南岸的领地,然后或者南下卫国,从卫国渡过黄河,或者直接从赵氏领地过河,进入赵氏的甲氏地区,然后就是通渠大道直通晋国都城新田。   但晏婴是身负外交使命出访的,为此他不惜多绕一点远路,先进入鲁国,与鲁国的君臣沟通一番,安抚鲁国警惕的心理,然后前往卫国,与卫国国君做出沟通,而后前往许国,再转向赵氏的领地。   才进入鲁国国境不久,听到国内政治动荡,晏婴默然许久,叹息说:“完了,田氏的崛起不可遏制了,原先田氏上头有崔杼与庆丰,现在崔氏灭亡,庆氏又犯下如此罪恶,而田氏广收人心,在这种情况下,庆氏想不灭亡,都很难啊。”   晏婴心情沉重的进入牟(今莱芜附近),这个地方离长勺不远。百余年前,这里是齐鲁交战的战场,原本齐国经过连番的苦战,已经将这片地方纳入自己的管辖范围半个世纪了,但现在,它重新回到了鲁国的怀抱。   这片土地也是鲁国进行改革的试点,因为“三分公室”之后,鲁国国君的影响力急剧下降,所以鲁国在战后犒赏战利品,这片土地被分在三桓名下,直属叔孙豹所有。   当时的鲁国,按现在的话说是“一国两制”,直属贵族的土地是封建制;直属国君的土地是“郡县奴隶制”——也简称“郡县制”。老百姓到了贵族的名下,可以采用租庸制,租种贵族的土地,但到了国君名下,则是需要无私奉献,成为所有权益都被国君“代表”的农奴。   因为这里的封建体制,所以牟城虽然重归鲁国,当地百姓的待遇反而比原先身在齐国要高,因此,所属国度的变迁在当地并没有引起大的社会动荡,反因叔孙豹的竭力模仿晋国,让百姓感觉到,生活稍稍有了一点点快乐。   晏婴进城的时候,叔孙豹所属的几名武士也正在入城,见了地位比自己高的贵族,这几名武士谦卑的让出了道路,把自己的战车驶到路边,让晏婴先行。   但晏婴却迈不动腿。   这群武士身后押解着长长的奴隶队伍,有很多奴隶是妇女,也有很多健壮的男丁。   现在是白雪飘飘的冬天了,这些奴隶却衣衫单薄,看架势,他们明显来自南方。奴隶们不习惯北方的寒冷,身上的皮肤被冻的赤红,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晏婴停下了脚步,问路边的武士:“是南方的俘虏吗?你们的执政叔孙豹大人是否回国了?”   齐国与鲁国是世仇,但因为现在同属一个阵营,所以那些武士虽然很不情愿,但还是回答了晏婴的问讯:“上卿,敝国执政叔孙豹大人依旧在南方战斗,我们的主力并没有回国。”   旁边一名武士马上意味深长的补充一句:“上卿,我们是轮换的鲁国武士,我军主力虽然没有回国,但伯国(霸主)执政大人已经答应,让晋国的军队渡过黄河,驻扎在黄河南岸。”   刚才那位武士承认自己国家的军队没有回国,旁边的武士怕齐国不怀好意,所以赶紧提醒对方:我们国家的主力虽然没有回国,但我们是为晋国而战,晋国人可看好我们了,他们愿意协助我们防守,为此不惜把军队移向黄河南岸,你们齐国人可不要打歪主意。   晏婴咧嘴一笑:“我不久前也是从南方回国的,当时我押运着一批晋国战利品,不过,我押运的是三县之地获得的战利品,我以为南方的战斗已经逐渐平息了,没想到,晋国人居然还在战斗。”   这句话引起了鲁国武士的同感,一名鲁国武士响应说:“是呀,我们本来以为教训一下楚国,然后晋国人会像往常一样撤军,没想到这位现任元帅,跟楚国大王是一对犟牛:楚王坚持不投降,那位元帅就坚持不撤军。现在双方越打越激烈。我们这批俘虏是从沈国押运回来的,当时我们走的时候,那位元帅已经催动军队,杀向了蒋县。” 第二百五十四章 被选举上的“许君”   晏婴见到俘虏们冻的站立不住,不停的有人昏倒在地上,他摆摆手,示意俘虏们可以继续行动,而后关切的问:“天寒地冻的,怎么不让这些人穿一件厚衣服,要是冻死了,岂不可惜,他们好歹也是你们万里迢迢押运回来的。”   那些武士得到晏婴的许可,一边让队伍继续前进,一边恭敬的回答:“上卿,你不知道,今年大雪,国中的青壮全部随军了,国内的裘皮已被搜罗一空,我们虽然竭力搜购,但现在裘皮贵的价格惊人……”   晏婴指指那几名武士身上,那些武士身上或者穿着棉袍,或者穿着羽绒衣。他们服装的款式也是纯晋国式的“胡服”,大排扣、高衣襟、箭袖,腰身收紧,下身穿着长裤、皮靴……晏婴询问:“怎么你们身上穿的如此好,这身衣服不便宜吧?”   几名武士嘿嘿笑着,其中一名武士回答:“这是福利……‘福利’这个词是那位元帅说的,我们所有参战的士兵都获得了一套冬装,士兵是一身棉袍棉裤,军官加发一套羽绒大氅。   说起来晋国人就是财大气粗,前线十几万号人,说发衣服,立刻人人一套,我等还琢磨着,数十万套棉衣棉裤,万里迢迢的运到南方,这需要多少人力搬运?”   晏婴随口问:“那么,这些俘虏也算是福利的一部分吗?”   武士嘿嘿笑着:“这次‘我军’攻破沈国,前前后后俘虏了十数万人口,不仅晋国武士人人有份,我们这些参战的武士也能分上一份。不过晋国人比较死板,他们实行什么打分制,上过战场算几分,进行过战斗算几分,至于运送物资以及做辅助工作,获得的分数低的可怜。   结果,唯有那些分数高的人,有份与晋人分享俘虏。后来,有人琢磨着,大家相互凑一凑,凑够购买奴隶的分数,也算不枉上了一堂战场……这些奴隶都是我们大家凑出来的,可惜,天寒地冻的,一路南行,路上死去了快一半,可惜呀。”   晏婴好心的提醒:“竟然这样,你们干嘛不给他们置办上几套厚衣服?或者在这种天气里,干脆在南方多停留几天,等到寒冬过去再继续上路,也好让俘虏们适应一下北方的气候?”   几名俘虏憨笑着,解释说:“其实我们没有多么辛苦,这次我们是押运晋国物资回来的,从汝水一路坐船,没怎么辛苦。等过了汝水,我们在陆路上才走了一点点距离,到了黄河,又开始搭上晋国转运物资的战船……不久前,我们在朝歌附近上了岸,这才走了三两天的路,累不着。   怎能不赶路呢?现在国内市场上已经买不到现成的冬衣,唯有某些人家中还存有几件不卖的旧衣,再说,眼看快过年了,赶回家里穿上暖和的衣服,吃顿暖和的饭,也好在家中迎接新年。”   晏婴装作不经意的询问:“南面还有什么军情?”   几名鲁国武士谦恭的回答:“我们在路上走得慢,传递军情的快马曾经数次越过我们,向国内传递快报——全是大捷,据说在蒋县附近元帅跟楚国人打了一场水战,最后吴国人也来汇合了。现在联军向楚国郢都开拔,估计后面的(鲁军)兄弟们会更加发财。”   晏婴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的车夫启动战车,他又随口问了一句:“你们这趟回来,还打算南下吗?”   武士们回答:“当然要南下,我们接到命令,回国后押运一批由鲁国贡献的粮草,年后继续动身南下。”   晏婴的战车启动了,他进入牟城,穿过城门洞的时候,自言自语:“这场战争还没有尽头啊,我们齐军回来的早了一点。这下子,鲁国人越打越富裕,越打越强盛,这可不是我齐国的幸运。”   晏婴在牟城稍适停留,继续动身南下,他越向南方走,列国返程的武士越多,带回来的俘虏以及战利品越是丰盛,等他进入卫国的时候,卫国的正卿北宫陀也打算前往晋国“听成”,并吊唁死去的少姜,他见到晏婴立刻忧愁的问:“你们齐国还有富余的粮食吗?”   晏婴想了想,回答:“我们齐国的田氏与赵武子关系密切,很早以前他们就彼此通商,这几年虽然旱情比较严重,但田氏引进了赵氏的水车,以及新的稻种,他们的粮食产量很高,以至于大灾之年还有能力赈济我齐国的灾民……所以,真要论起来,我齐国倒是不缺粮食。”   北宫陀叹息:“田氏一个家族的存在,已经使齐国不缺粮了,那么晋国有了赵氏,还有与赵氏关系密切的韩氏,加上尾随其后的智氏、魏氏……这几个家族,想必也与赵武子一同采用了新式耕作方法以及新物种。那么细论起来,晋国也不应该缺粮食?   这场战争越打越没有尽头,赵武子当政以来,虽然不怎么劳烦诸侯国的军队,但他搜刮物资的本领,可比范匄要凶猛十倍,我们卫国损失了那么多的国土,如今哪有余力再供养晋国人。现在,推究起来,晋国人自身不应该缺粮,却频繁的要求我们这些小国替他们供应军粮……晏卿,这次去新田城‘听成’,希望你能帮助我们卫国说一声,帮我们减免部分粮食额度,让我们卫国喘一口气。”   晏婴好奇的问:“我听说赵武子正在逐年减少你们征税的额度,难道他要求你们交纳的粮食,不在征税额度之内?”   北宫陀老实的点点头:“论起来,赵武子远比范匄守规矩,他确实每年在减少我们的征税额度,我们应该缴纳的粮草也是用征税额度抵偿的,可问题就出在这里。   我们小国,每年‘听成’的时候是在年底——但去年底粮食是什么价格?当时,粮食折价换算成征税,我们卫国看似不吃亏,然而今年旱情严重,粮价涨得厉害,再用去年的价格换算,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我们卫国又不像你们齐国——如今我们只剩下了一城之地,原本地少人少,如今国内青壮又多随国君南下作战,我们田里耕作的只剩下妇女与老人了,大旱之年,我们的粮食自己都不够吃……但叔向那头却坚持说:规矩不能坏,去年确定的粮食数目,一颗谷粒都不能减少。   我们国君为了足额纳税,把自家的乐器都拿出去卖了,才能补得上缺额……晏卿,今年我们算是应付过去了,但明年呢,我们国君已经把自家的乐器卖了,每年我们上哪里找钱,以弥补那份缺额呢?”   晏婴想了想,诧异的问:“我经过鲁国的时候,见到鲁国的武士都在兴高采烈的清点自己南下的战利品,怎么,卫国南下作战,没有获得相应的战利品吗?”   北宫陀很尴尬:“这份战利品我们倒是获得了……凭心而论,赵武子做事非常公正,该我们享受的战利品,他一颗谷粒都没有苛扣,但我们卫国的情况不同啊,我们只剩下一城之地,要那么多俘虏做什么?另外,南下的道路漫长,我们卫国国小,即使要一块南下的领地,以我们的国力该怎么来看守?怎么去经营?”   北宫陀说到这,晏婴吃了一惊:“怎么?南下占领的土地,各国也有份瓜分?”   北宫陀点点头:“我刚才说了,赵武子确实做事公正,他命令宋、郑两国将自己的领地南移,在北方原先的宋国土地上,空置出几片领土,用于封赏参战各国。如今各个小国都在南方分了一块土地,但这块土地大家要它都没用,因为宋国与郑国将土地置换出来的时候,不约而同的迁光了土地上居住的人口。所以那片领地只是一片空空荡荡的农田。   虽然那些农田开发很完善,但即使开发再完善的土地,也需要人口来耕作,而且,耕作的收获则要万里迢迢的运回国内……我们卫国国小,哪有力量兼顾那么遥远的土地,所以我们国君正在发愁,卿大夫们也想不出好主意。”   晏婴偷偷一乐,出主意说:“其实你们可以把那片土地卖了——你们国君不是连自家的乐器都卖了吗?那片土地也可以卖,卖了之后折算成粮食,或者部分钱财,用以犒赏参战武士,顺便养活国内百姓。”   北宫陀笑的很难看:“领地终究是领地,国君不肯放弃!”   说完,北宫陀赶紧又补充:“我卫国丧失了很多土地,那块新获得的领地终究是让我卫国扩张了领土,所以卿大夫们也议论纷纷,不肯轻易放弃。”   晏婴微微一笑:“已经拿到手的不肯舍弃,没有付出怎么能有收获?……算了,你刚才反复说赵武子是个讲道理的人,今年粮价涨成这样了,明年的征税一定不会以去年的价格进行折算,你们卫国的征税额度,如果以今年的粮价折算,明年你们应该交纳的粮食,也许连一百辆马车都装不满。”   北宫陀思索了一下,承认说:“没错,如果晋国肯这样做,明年我们卫国的负担确实就轻松了。我听说南方的土地很肥沃,雨水充分,稻谷两年三熟,如果那片土地耕作好了,足以养活帝丘附近所有的百姓。”   晏婴微笑的反问:“那你还愁什么?”   北宫陀恳切的望着晏婴:“如果晋国不肯以今年的粮价折算明年的征税,晏卿一定要帮我们卫国好好说说。”   晏婴目光一闪,好心的提醒:“其实你们卫国有个人跟赵武子很熟,而且我听说此人现在是晋国执政府的第二把手,专门负责管理晋国的市场经营——他好歹曾经是卫国人,你们卫国如果肯放下身段,我想他无论如何会帮卫国一把的。”   晏婴说的是过去的卫国执政孙林父,现在晋国执政府“商务大夫”戚林父。   北宫陀脑袋摇的像拨浪鼓:“这个人,再也不要提!我们国君杀了他最宠爱的小儿子,逼迫他逃亡晋国,他现在待在晋国,从不见任何卫国人,我们求到他门下,事情只会更糟。”   这事儿,要怪只能怪卫国国君、卫献公做事太不地道了——除了戚林父之外,卫国还有一位著名的贤人,那就是替卫献公的承诺做担保人的子鲜,如今子鲜流亡在赵氏领地,却无论坐卧,绝不面朝卫国方向,而且终生不食卫粟,以表示与卫国的决裂。   卫国如果为了本国的事情,求到这两个人面前,子鲜也许还好一点,他最多无视卫国的请求,但不会去害卫国,而戚林父这个人,只要能不让卫献公不快乐,他就很快乐。   ……   稍后,晏婴与北宫陀一起动身,两人渡河黄河来到了许国。   这片地方说是许国,其实严格的算起来,它只能被称为“许县”了。自从前一任许国国君病世后,虽然许国的百姓又推举了一位新国君,但这位新国君一直没有获得晋国(赵武)的承认……当然,晋国也没有刻意的虐待他,只是坚决不肯让这位新国君搬入原先国君居住的宫城。   除此之外,这位国君倒是在自己家中,完全享受了国君的待遇,家臣的恭维一样不缺,出行时,国君的仪仗也样样不少。   只是经过这么多年渗透,这位许国国君已经没有什么政务需要处理了,许国的所有政务都由赵城学宫出来的官吏一手把持,这些新官吏做事的时候,没有向新国君请示汇报的觉悟。如今,他们对许君的礼貌,只剩下道路上相逢这位新国君时,还保持对待一位国君的应有礼仪,比如避到道路两旁,让这位新君的车驾先行。   但仅此而已。   这位新国君是百姓自发拥立的,拥立这位国君的百姓们自觉自愿的向新君纳税,但这些百姓不是许国的全部——许国还有几位公子被分封在中山国境内,不过,这些许国公子已经失去了回国继位的兴趣,他们在自己的独立领地里,过着俨然如国君的日子,除了在日常规格待遇上不是国君,其他的,在自己领地享受的权力,已如一位国君相同。   近十年过去了,这些公子已经习惯了中山国的生活,习惯了附属于赵氏的日子。此时,再让他们回国去继任国君的位置,虽然依旧是附属于赵氏之下,但身为一个国君,规矩多了,兼顾的事情多了,却未必有在自己的领地为所欲为,于是,这群许国公子都失去了回国继任的兴趣……   当然,他们也不愿意在自己头上又多一位国君,那样,他们不免要再交纳一份征税。于是,大多数许国公子无视了新君的存在,他们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继续过自己的日子,只是少了一份需要向本国国君交纳的征税——这种日子比以前要轻松。   因为新任许国国君这种不尴不尬的身份,晏婴与北宫陀等人也没有在白天接见这位新君,等到夜晚,太阳落下去了,新任许国国君悄悄的来了。   晏婴与北宫陀倒是以觐见国君的礼节拜见了这位新君,双方落座之后,晏婴抬头端详着新君,很好奇的问:“君上,我听说你没有住进宫城,但在我记忆里,许国的先君服饰似乎还没有你华丽?”   许国新君态度恭敬:“先君去世后,赵武子倒是将先君遗留下的东西移交给我了,也因此我具备了继位的资格,但执政却不明确表态,以至于我迟迟不能入住宫城,两位上卿这是去新田‘听成’吧,恳请两位上卿在霸主面前说说,早晚给我一个答复,免得我这样不尴不尬。”   北宫陀回答的很快——卫国现在已经老实多了,他们实在不敢惹事……当然,只剩下一个城市的卫国也惹不起事来:“这件事我们卫国恐怕帮不上忙。我听说赵武子没有限制你的出入,如果你有时间,怎么不亲自去新田向赵武子请求?”   新君恭顺的回答:“此地管理的主官是师偃长子伯州平,他是赵氏家臣的心腹,我曾求见伯州平,把该请求的事情跟他说了,但伯州平回答:君位继承需要许国正卿的拥戴,以及许国列位公子的认可……现如今,我的几位兄弟远在中山国,我屡次送信前去,他们都置之不理,所以我想请求伯国出面,要求兄弟们作出答复。”   晏婴再度答非所问:“君上,我看你的生活不错嘛,许国的先君穿的也没有你华丽。”   新君低头回答:“许国其实很富足——此地沟通黄河南岸,而且自从侯晋在沿海之滨开发盐田,捕获巨鲸之后,许国这块地方成了各类物资的中转地。如今我们许国,码头上既有通往黄河南岸、络绎不绝行驶的货船,还有前往大河入海口转运物资的商贩,这些商贩都喜欢在许国这个开发完善的港口进行休整,他们交纳的税收以及本地商铺经营所得,使得我许国官府收益非常充足……” 第二百五十五章 惊人的秘密   许国新君顿了顿,加强语气强调说:“是非常的富足,甚至比昔日富足十倍以上。现如今,我许国甚至很少征收农税,光是各个商铺交纳的交易税金,以经足够支付各种行政费用了。而我许国处身于赵氏的庇护之下,周围又没有敌人,连国内都无需维持军队,偶而召集武士,也是追随元帅出战。众所周知,跟元帅打仗,战争收获远远大于支出。所以,经过两代积累,许国城内连普通百姓,都能穿的起丝绸衣服。   嘿嘿,细算起来,我这身衣服并不奢华,只是许人的平常程度而已。两位上卿随后将由我许国向赵氏内陆行去,沿河坐船走的话,那你们会亲眼目睹:越往新田方向走,船舶越多,沿途的港口越是繁华……如果两位上卿打算从陆路走,两位还会发现,沿着那条通渠大路两边,路边所有的街镇都富裕的难以想象。农夫蹑丝履穿丝绸,仅仅是平常现象,不算奢华。”   稍停,新君竭力解释:“两位上卿还不知道吧,这几年甲氏越来越扩大了棉花耕作面积,昔日齐国临淄织成的布,可以让列国人人都披上齐国的衣服。如今甲氏产的棉花,让天下所有人人人一件棉衣,还有富余……   除了棉衣之外,还有羽绒衣,自从赵氏发展鸡陂、鸭城之后,如今禽蛋作为食物,已经廉价的不成样子,赵氏新设立的乡校里,每日要给童子发一个鸡蛋作为食物——不要钱,白给啊。这还是朝食(早餐),正午时分还要发一个鸡腿充饥。如今天下大旱,这一措施仍未停顿。   两位上卿,以前你们可曾听说过类似事件?赵氏之富,超出常人想象啊。   至于赵氏用鸡鸭细羽(毛)制成的羽绒衣,因为轻软,现在已替代了大部分裘皮。而天下的禽类畜牧养殖,由于赵氏种植的香料作物,也发生了大变化。过去每年冬天,因为草料缺乏,人们不得不宰杀大量牲畜,以保证畜种度过冬天。现在由于羊毛纺织业的发展,到了冬天,人们已经很少为了裘皮而宰杀牲畜。   如今,大家都留着羊只以便剪毛纺织羊绒、留着牛马以便剪毛制作毛毯。偶尔有些体弱的牲畜被宰杀,又可以用大量的香料熏制起来,制成各种美味的食物,比如火腿、腊肉、熏肉。这些肉食可以长久存放,使得赵氏不仅不为食物发愁,还可以用花样百出的食品,换来巨额的收益。   香料、毛纺织、棉花纺织、羽绒制作、禽蛋肉类贩售,其中一样就能使一个家族致富,赵氏样样杰出,虽领地庞大,人口众多,在这大旱之年,岂有冻馑之忧?   赵氏最擅长的是物尽其用,每涉足一项行业,必定要把所有可利用的都利用上。比如说牲畜与禽类的养殖,两位上卿若知道究竟,也不能不叹服赵氏罗掘殆尽的心思——有了禽类做肉食补充,赵氏的大型牲畜都被圈养起来,开始研究专门的放牧技术,从而使得马匹牛只数目充足。   马匹牛群多了,赵氏又开始发展车运,进而使得赵境内货物流通速度加快,耕作速度加快——于是,人们消耗在农田上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于是,富足的赵氏领民开始琢磨各种花样,更加的‘物尽其用’。禽类羽毛什么玩艺?原先都被废弃,烧荒,赵氏居然想到将那些羽毛全部利用起来,一点不浪费:大型尾羽制作箭羽,卖钱;中型羽毛剪碎了做低档的‘碎羽’绒服,或者制作成各类玩具,卖钱;而上品的细绒毛……由于养殖的鸡鸭量大,每年出产的产量十分惊人。仅仅几年,细羽绒做成的羽绒服已经算不上奢侈品,如今,最新的奢侈品是鲸鱼皮制作的皮衣,既不是丝绸,也不是羽绒。   我听说,这种鲸鱼皮非常防水,制作成衣服时,里头衬一件细羽绒的内衬,比一件裘皮大衣要轻软御寒,且鲸鱼皮上好蜡之后,衣服光亮的像镜子一样,令人赏心悦目……这种衣服还可以做的十分笔挺,平常穿在身上,可以当做皮甲——沿海地区,沿河地区,最大的皮衣加工地,恰恰就是我许国。”   许国新君意犹未尽的止住了话题,北宫陀与晏婴面面相觑,许久,晏婴笑着说:“许国可真是一块肥肉啊,难怪只是城中几名商户推举,以及少少百姓拥戴,就使你过的比许国先君还豪奢……哦,你当然要豪奢了,过去许国先君的收入,要养活自己的官吏,要维护道路,要管理百姓,现在你什么都不用干,这笔钱只用来享受——这种日子难道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为什么非要更上一步?”   许国新君扭捏的回答:“其实,我现在不单单靠城民的供养,许国经商气氛浓厚,先君在位的时候,国中正卿都利用职务便利,在城中开一些店铺,我也不例外……嗯,开了几间店铺,几间工坊,还拥有十几艘船,所以我才生活富足。这种富足与百姓无关,寡人从不曾搜刮百姓。   唉,先君去世后,国中那些正卿,因为自己的店铺收入高,政务上又没啥要操心的,便把全部心思放在经营自家店铺上……嘿嘿,如今国家大事,已经没有敝国卿大夫插嘴的份了,他们倒是乐得轻松,并对这种生活再无所求,可是国不可无主,他们至今不愿明确表态,支持寡人上位,两位上卿此去新田,能不能……”   北宫陀打断许国新君的话:“齐国上卿晏婴刚才已经暗示你了,你怎么听不懂呢?你如今的生活全因为赵氏的默许,如果触怒了赵氏,恐怕你连现在的生活都享受不到了。你们许国那些正卿,就是因为想通了这点,所以才不愿谈这件事。   我听说许国过去曾经闹过一场叛乱,引来赵武子的清洗,我想现在剩下的许国公子,以及卿大夫,都是被那场清洗吓怕了——你自己都不敢跟赵武当面请求,他们怎么敢向赵武子搭话呢?   我看还是维持现状吧,你继续待在许国这里,享受你城民的供奉,享受国君的尊荣;赵氏不干涉你,你也不用去干涉赵氏,但也不要奢望赵氏正式的认可——如今这样,不是很好嘛,大家彼此都快快乐乐,何必另生事端?”   许国新君想了一下,诚恳的回答:“也是,赵武子虽然没有明确承认,但本地的官员却允许我打出国君的仪仗,也许两位正卿说得对,我便继续这么拖着,时间久了,赵氏的默认就会顺理成章。”   晏婴随口宽慰了许国新君几句,等这位新君告辞而去,晏婴背着手,望着对方远去的背影,嘲讽的笑了:“这位新君还妄想赵武子的承认,我看赵武子永远不会承认。”   北宫陀点点头:“这位新君毕竟没有政坛经验,他不知道,如今这种局面才是赵武子最希望的。在如今这种状况下,许国百姓没有因此加重负担。而打破现在的局面,让这位新君得到许国百姓的承认,赵武子不会因此多收一个铜板。   哈,只要赵武子不明确表态,许国上下就得为赵武子马首是瞻,等这位新君去世之后,也许许国的城民就懒得重新拥立一位新人,那么,许国就正式成为赵氏的属地了。”   晏婴背起手来,笑眯眯的说:“赵武子在南方的时候,总是说楚国灭国四十二。刚才见到这位许国新君,我有心盘算了一下赵武子灭了多少个国……呵呵,也不老少!”   北宫陀点点头:“顿国、许国、沈国……还有三县之地,再加上中山国。做为一名将领,平生灭上一个国家,已经足够成为名将了,赵武子灭了这么多国,恐怕历史上会重重记上一笔。”   晏婴往许国的下游轻轻一指:“你忘了还有小邾国——许国的现在,就是小邾国的未来。我听说,小邾国的现任国君身体也不好了。”   北宫陀仰天感慨:“你说的这话,让小邾国百姓听了,也不知道他们是喜是忧,没准小邾国的百姓正巴望过上许国百姓的生活。富足!日日惊恐不安的许国人现在富足了,小邾国的百姓,未必不期待这种富足。”   北宫陀这话实际上是在试探。   小邾国曾经是齐国的属国,他们搬迁后的新领地也紧挨着齐国的国境,小邾国将来的安宁,要依赖齐国的乖顺,但齐国会乖顺吗?   北宫陀正思索间,一名当地的馆吏鬼鬼祟祟的闪进大厅,他冲两位正卿打量了一番,试探的问:“两位可是齐国正卿晏婴、卫国正卿、右相北宫陀?”   北宫陀笑了:“我们当然是你所说的那两个人,难道这世界还有第二个北宫陀,第二个晏婴吗?”   那名小官吏坚决的回答:“我知你们两人是卫国、齐国正卿,但事关重大,请两位先拿出相关证明来。”   北宫陀还想讥讽几句,但晏婴已经站了起来,他迈着五短小腿走到大厅中央,平静的说:“我们两位一路打着使节的麾节进入许国,我听说许国属于赵武子所管辖,而赵武子领地内的法律一向严苛,不能通融,有谁敢在这地界妄自打出使节的旗号,冒充各国使节呢?   但同样,赵武子管辖下的官吏也不敢平白无故的要求我们证明身份,所以我就证明给你看——来人,取我的使节麾节来……另外,这里是我的印玺,请验看。   我这份印玺上面刻着齐国司寇的名称,但现在,我想你也知道齐国发生了变故,我不知道这份印玺是否还管用……但我想来,我的职位只能往上升,不会往下降,所以你只管放心。”   小吏仔细的验看完了晏婴的印玺,又把目光转向了北宫陀。对晏婴的智慧,北宫陀一向佩服,要不然他也不会与晏婴结伴而行。见到晏婴如此神色郑重,他也赶紧从怀中取出自己的印玺,恭敬的递了上去。   小吏验看完两人的印玺,轻轻的把印玺放在桌上,而后鞠躬告退:“请稍候。”   不一会儿,两个蒙着大氅的人影稍稍闪进驿馆,这两人戴着大大的棉兜帽,整个脸庞都遮在阴影里,他们进入大厅,并没有脱去帽子,一直等到晏婴警觉的叫从人退下,那两人才脱去了帽子。晏婴见到这两人的相貌,他心中一跳。而北宫陀更是大惊失色:“季武子,怎么你到了这里,不是说‘叔出季处’吗?怎么你离开了国内?”   所谓“叔出季处”,指的是鲁国三桓之间的权力划分,其中:叔孙氏负责出使搞外交,季孙氏负责守国执政,而孟孙氏则负责防御齐国。   一般来说,终年在外处理外交关系的是叔孙豹——这年头所谓的搞外交,就是追随霸主国四处征战。   除此之外,季孙氏终年待在国内,处理鲁国具体的政务,而孟孙氏主管建立鲁国东线的防御体系,并担当边境地区守卫司令。   这么多年来,季孙氏从不离开鲁国,而季武子的父亲就是那位“三思而后行的”的季文子——这条成语出自季文子,它说的是:季文子终身谨慎,老奸巨猾的,从不肯明确表态。   由于季孙氏终年待在幕后,所以一直以来,列国外交舞台上活跃的是叔孙豹,以及叔孙豹所属的叔孙氏家族。在《左传》、《春秋》等历史当中,季孙氏几乎找不见身影,但正是老奸巨猾、“三思而后行的”的季孙氏耐心在国内经营势力,到季武子这一代,三桓当中,季孙氏的势力已经超过其余两家之和,至叔孙豹去世后,鲁国三桓中其余两位,已经到了要仰季孙氏鼻息而生活的地步,连鲁国国君被季孙氏欺负,也只能委屈的躲在角落里哭泣,不敢公开表示自己的不满。   季孙氏轻易不会动,如今他突然出现在许国,别说北宫陀了,连晏婴脑海中都拉响了警铃。   只见季武子向他身后一引,站在季武子身后的那个人悄悄走上前去,他脚步轻的像一只猫,面色苍白的,比著名的“弱不胜衣”的赵武还要惨白,简直就是坟墓爬出来的僵尸。   与赵武交往密切的晏婴还细心的发觉,此位僵尸还在竭力模仿赵武,包括赵武说话的细声细气。   季武子向两位正卿介绍:“这是晋国的大夫胥梁带。”   有了季武子做背书,此人也无需拿出印玺来让两位正卿验看了,只听他靠着一根柱子,模仿着赵武那种缓慢的语调,细声细气的说:“两位国内还有多少军队?”   晏婴目光一闪,马上回答:“我齐国的情况无需问了,我们的军队主要负责替元帅押运战利品,如今大部分军队已经回国,唯有少量精锐尚未回过,依旧驻扎在楚国境内的几个兵站里,帮助辎重大队保护沿线的‘羁(驿站、歇宿点)’,但那些留下的士兵人数不多,对我齐国的军力几乎没有伤害。”   晏婴说得很快,北宫陀本来担心晋国突然盘点附庸国的军力状况,是因为赵武子在南线吃了败仗,需要盟国进行增援,但现在听到晏婴回答的如此积极,他也不好隐瞒,赶紧回答:“寡君带了三百乘战车南下,如今已有两百乘战车陆续回国……我们卫国虽然残破,但凑出一百五十乘战车没有问题。”   胥梁带轻描淡写的回答:“要不了那么多,齐国就出两百乘战车吧,卫国出一百乘就行了。”   季武子马上补充:“我们鲁国愿意拿出三百乘战车。”   胥梁带摇头,轻轻的说:“三百乘,太多了,两百乘已经足够。”   季武子看了一眼晏婴,坚决的要求:“我们鲁国还是出三百乘吧。”   三百乘战车,在春秋早期是一个强国的象征,在春秋中期则是一个强盛家族的象征,但到孔夫子生活的年代,鲁君用剩下的三百战车与齐国国家进行会盟——孔夫子用这个战车数目,说明鲁国国君的地位可怜。   这个时代不早不晚,三百乘战车恰好足以显示鲁国中等国家的地位。   晏婴听了这话,本想争锋相对的添加齐国的战车数量,但想到齐国刚刚发生了一场动乱,这时候,各家族都不会将手中的力量放出来,他们还要留下保护自身的安全……所以晏婴深深吸了一口气,忍了下来。   北宫陀是这些人当中最懵然的,他深吸了一口气,追问:“伯国需要军队在什么时间集结起来?要准备多少粮草?大约需要多长的服役期?”   胥梁带深深吸了一口气,模仿赵武那种不以为然的态度,轻轻的摇着头……对于他这种作态,季武子早已经看不下去了,恰好列国此时已经分配好出兵的兵力,季武子便悄声解释:“胥梁带是来解决乌馀的!”   卫国最喜欢这个消息,卫国穷的只剩一座城市了,而能干的乌馀侵占了卫国的土地之后,马上建立起一座新的城市,而后快手快脚的修通了通向赵氏的通衢大道,竭力发展与赵氏的商业往来,结果,这几年乌馀将原属卫国的领地经营的很繁荣——至少那块土地比当初在卫献公手下,要富足的多。   北宫陀惊喜交加的追问:“伯国准备动手了吗?怎么动手,我卫国全听伯国的安排。” 第二百五十六章 吃我的都给我吐出来   想到齐国也被要求出兵,晏婴小心的追问了一句:“我们齐国也有份吗,这个解决方案是否得到了赵武子的同意?” ⑧`○` 電` 耔 ` 書 ω ω w . Τ`` X` `Τ ` 零` 贰` . c`o`m   赵武子对齐国的防范心理很强,晏婴生恐晋国大臣私下里的解决方案让赵武不满意,那么赵武回来之后,又想寻找齐国的茬子,如此一来,齐国又要再受一遍罪……那样的话,晏婴宁肯退出这场争夺战。   胥梁带轻轻的回答:“这个解决方案是元帅亲自交代的,乌馀原先侵占各国的领土,将由各国认领,齐国也包括在内……哈,乌馀这几年将领地经营的非常繁荣,他的商队往来晋国国都,在大路上络绎不绝。所以,我出来的事如果不加以保密,万一被乌馀的家臣发觉,让乌馀提前有了准备,那么,这又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攻城战了。   所以,元帅的意思是悄悄解决乌馀,毕竟乌馀这件事对于晋国来说,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我们晋国嫌丢人,不愿在北方重新掀起战争,所以我出了国都,特意在此地秘密迎接两位正卿。”   北宫陀还在茫然,晏婴微笑着补充:“没错,乌馀最先投靠的是范氏,如果在新田城筹划这件事,范氏不免要泄露给乌馀,那样的话,一场战争就不可避免。”   胥梁带目光一闪,微微一笑,躲开了这个话题:“此地并不安全,这里也是通商大道,乌馀的商队经常来往于此,所以我特意在夜晚来驿馆求见两位正卿。   另外,除了你们三国之外,宋国也将派遣两百辆兵车北上,元帅要求参与的各国暗地里准备兵马,准备接手乌馀的领地,等各位将兵马准备好了,请通知我一声,我们晋国将出手对付乌馀。”   晏婴目光再闪,追问一句:“我接受寡君的使命,要前往新田城……”   胥梁带话接的很快:“原本召集列国正卿去新田城,就为了解决乌馀这件事,所以,诸位已没有去新田的必要……为了不惊动乌馀,明日一早,请两位正卿继续派遣部下,打着使节的旗号向新田城前进,而你们自己则悄悄遣回国内,集结军马,等待我晋国的号令。”   胥梁带这么一说,北宫陀贪念上来了,这样一来卫国又增加了一座城市,但仅仅把卫国原有的城市拿回来,未免太便宜了齐国。论起来,乌馀原有的领地禀丘,本属于齐国,另外,乌馀还大大的向南侵占了不少齐国土地,而乌馀这么做,甚至受到了赵武的默许。如果这场瓜分盛宴也包括齐国,如果把乌馀占领齐国的领土,以及禀丘也归还给齐国,那么齐国将是这一事件中最大的受益者。   北宫陀琢磨着,乌馀侵占的齐国领土归还给齐国还则罢了,但禀丘是乌馀自己的领地,他已经献给了晋国。依赵武的脾气,拿到手里的东西他是从不肯放手的,至少他不会还给原来的主人。如此一来,禀丘的归属就成了悬念。   卫国可怜啊,只剩下一座城市,即使晋国归还了被乌馀侵占的领土,卫国也只有两座城市。如今卫献公挺老实的,虽然不受赵武的待见,但他依然亲自带领兵马,兢兢业业的追随赵武在南方战斗,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赵武不想把禀丘归还给齐国,又不好意思将禀丘装入自己的口袋,那么卫国是否能分上一杯羹呢?   北宫陀立刻装出一副可怜相,就差摇着尾巴说:“如此一来,恐怕上国是不会允许乌馀存在下去了,那么禀丘的归属就成了问题,伯国准备拿出禀丘来,补偿我们几个国家吗?”   晏婴还没有插话,季武子立刻抢先插嘴:“宋国的执政子罕已经说了,禀丘离他们太远,而宋国要全力经营南方,所以不打算参与禀丘的瓜分,再说,晋国人已经在南方补偿了宋国,如此一来,禀丘应该归我们鲁国与卫国分享啊。”   北宫陀立刻想起了他与晏婴的谈论,马上接茬说:“元帅曾在南方给我们寡君分了一块土地,那块土地离我们卫国太远,不好治理,所以我们卫国情愿拿出那块土地来,置换禀丘的存在。”   前面说过,乌馀很能干,细论起来,这个春秋人简直比现在的赵武还要凶猛,他一口气招惹了四个国家,而禀丘这座城市也被他治理的,成为黄河两岸物资交易中心。乌馀在禀丘建了一座大市场,专门向邻近的四个国家批发晋国的商品。依靠这座大批发市场获得的税金,乌馀甚至能够同时与四个国家开战……   由此可以想象,乌馀在春秋时代,是多么凶猛的一位绝顶牛人。   乌馀唯一不应该做的,是他首先投靠了范氏,在晋国的政治斗争中,他最终成了牺牲品,如果此人最先投靠的是邻近的赵氏,没准这厮会成为赵武手中最锋利的长矛……   但这些都是过去式了,现在的状况是乌馀触犯了春秋规则,他越级挑战了自己招惹不起的势力,以至于晋国不得不狠下心来收拾他,在这场战斗中,四国联手的兵力达到了战车七百乘,加上晋国出动的三百乘战车,恰好是一个“千乘之战”。   就是这样雄厚的兵力,胥梁带依然小心翼翼,等各国集结好了兵力,把这消息悄悄通知胥梁带后,胥梁带立刻假借赵武的名字,给乌馀送去一封信,说晋国最近打算承认乌馀的存在,并正式将他占领的列国土地划作他的封地,但因为对于这件事还有争论,所以需要乌馀亲自去晋国国都,上下打点一番。   乌馀听到这消息,利令智昏——他也不想想,自己进攻晋国盟国的事情,晋国怎么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认可此类事件,如果晋国真这么做了,恐怕这位霸主身后,将没有追随者了。   乌馀只想着自己的努力终于获得了晋国的认可,为了获得正式的受封文件,他将家中三分之一的财产装上了车,兴冲冲的向晋国赶去,准备在新田城挥舞金钱大棒,将晋国相关官员全部收买,而后获得正式的册封文书。   临上货船前,乌馀还对儿子得意的炫耀:“我们家族这次抱上了霸主的粗腿,从今往后,我们想打哪个打哪个;只有我们惹别人,别人不敢来惹我们……父亲这次为家族铺好了路子,你们这些小辈要努力啊。我们家族努力两三代,也能建立一国的资本。”   许国的码头上,胥梁带躲在阴影里,看着乌馀的船队靠上码头,他神态轻松,对左右说:“不要以为乌馀愚蠢,乌馀这个人一点都不蠢,只是他接触的是范匄,以为我们晋国的卿大夫都如同范匄一样贪婪,只要给钱,什么都能买的动。瞧,他这次不是打算用钱财买动整个晋国吗?”   旁边一名官吏轻声回答:“我们霸主的根基不是靠金钱铸造的,是靠我们的鲜血与荣誉,而鲜血与荣誉,金钱买不到。”   胥梁带学着赵武的样子耸了耸肩,故作高深的说:“鲜血与荣誉,一听这话就知道你是赵城学宫出来的,这不是武子嘴上经常挂的词吗?”   那名官吏伸手在身前划了一圈:“许国有一千武士,这些人都是学宫里出来的。”   胥梁带不放心的问:“都准备好了吗?”   那官吏回答:“准备好了,许国前任执政将亲自迎接乌馀,但这位前执政什么都不知道,只负责将乌馀引入馆舍安歇。乌馀经常来往许国,向来喜欢住城东的馆舍。   我们这次携带了三百具弩弓,不管乌馀在哪里安歇,都将于傍晚时刻发动突击。三百具弩弓之下,乌馀无论带多少随从,在狭窄的庭院里都难施展的开——他今天死定了!”   胥梁带轻声细语的笑了:“这乌馀擅长偷袭,今日能死在偷袭之下,也算是:兴于偷袭,死于偷袭,死得其所。”   第二天,天亮时分,胥梁带向四国联军传示乌馀的首级,暗地里集结在边境的四国联军得到这个信号,蜂拥而至,当日夜晚,列国军队涌入乌馀的领地,完成对原属本国土地的重新接管……唯独禀丘的归属尚有争议。因为禀丘是晋国军队亲自占领的。   当日,胥梁带带领一千名精选的联军武士来到禀丘城下,向禀丘传看了乌馀的首级,禀丘城的防卫势气便立刻崩溃……   进攻禀丘城是五国联军共同的行为,当然,主导者是霸主国晋国的军队。   列国军队入城之后,纷纷直扑城中的主要建筑,比如大藏府(储存货物以及钱财的官邸,相当于现代的商务部)、兵库、守藏府(警备司令部)等等,而晋军则着急的控制禀丘城的六座城门。等到城中军队把持关键部位之后,由赵氏伤残老兵构成的卫戍警察部队敲着隆隆的腰鼓,按照晋国人那种特有的傲慢与不慌不忙的步伐进入城中,开始接管城中要害。   其余四国联军占据了关键部位之后,准备将这些关键部位搬迁一空,却发现城中执行了戒严令,四国联军的车马甚至不能走上街道,他们的转运计划因此落空。四国联军的主帅很愤怒,他们将消息传递出去,不一会儿,鲁国的执政季武子,齐国大司徒晏婴——这家伙现在升官了,成为齐国左右相国之下的国中第三人,而田无宇则接管了晏婴司寇的位置,成了齐国司法总监与警察总监。   卫国来的人是北宫陀,独有宋国,来的只是一位大夫,还特地姗姗来迟。   宋国现在财大气粗,宋国的执政、司城(首都卫戍军区司令)子罕,与左师向戎(国防部长)都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只有巴结好赵武,宋国才能得到呼风唤雨的机会。   如今的宋国国土变迁的厉害,他们割出了自己北方的少量国土,转而换取了位于南方的肥沃楚地,甚至获得了整个蔡国。而他们国境北方,目前正遭遇大旱。对于宋国来说,这些北方领地是贫瘠的,是处于强敌环伺之下的。但新获得的南方领地却处于晋国飞地、智氏直接封地的直接庇护之下。那里是雨水充足的沃土,稻谷一年两熟,甚至三熟。   跟南方的土地相比,北方的土地简直如同鸡肋一样,不值得留恋。所以,那些被乌馀占领的宋国领地,在宋国恶意的揣测下,已被当作讨好范氏的礼物,处于被放弃的地位。宋人也知道,即使这片领土重归宋国,没准宋国也要让出去,以便让赵武分赏给北方各个参战盟国,所以宋国虚应其事,派出作战的是一群农夫,拿锄头做武器,拿商队的货车当作战车,前来参与围攻乌馀。   等到乌馀被解决了,他们对这片领地也不热心。也许,纯粹是因为跟赵武太接近了,沾染上赵武那种“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习惯,才顺手占领禀丘城中的要害。现在听到晋国大夫的召唤,那位宋国大夫懒洋洋的,连铠甲都没有穿好,穿一身商人式的皮裘,赶来参加列国会商——宋国的猜测是对的!   等待当中,季武子与卫国的北宫陀最热切,前者眼巴巴的看着北宫陀,目光里满是怂恿。而后者得到支持,理直气壮的问:“我卫军已经抓获了乌馀的子孙,准备向伯国‘献俘’,如今街上已经戒严,这些俘虏怎么递交?”   北宫陀想说的其实不是俘虏移交的问题,他选择这个问题发难,是因为用这个理由作为开场白,属于“理顺”。   胥梁带竭力在模仿赵武,他那种慢悠悠的腔调让北宫陀抑制不住的愤怒——想当初,就是那位说话慢悠悠的人肢解了卫国,侵占了卫国四分之三的领土,天下人还齐声称赞那厮仁义……如果那厮仁义了,天底下还有没有公理存在?   胥梁带慢悠悠的说:“乌馀的子孙不是罪犯,‘常务’说了,‘法’是依据‘明文’建立的,法无明令则为行。我晋国法律,并没有规定一人犯罪,由整个家族来承担后果。所以乌馀之罪,罪只及本身,至于对他罪行的惩罚——不经审判,任何人不能定他人的罪。”   没错,“法无明令则为行”,这句话就是由叔向首创的,因为叔向首次提出这个观点,中国开始摆脱习惯法与自然法,开始走向“成文法”——而“成文法”标志着文明的诞生。一个社会“群落”,唯有拥有了成文法,才可以将其称为一个单独的“民族”,也就是说:打从叔向提出这一主张,“中华民族”正式在法律意义上诞生了,而叔向也因此被称为“中国四大法家”的法家鼻祖。   北宫陀急了,他不想跟晋国争论法律的细节:“乌馀之罪,罪在攻伐列国,晋国这是要庇护乌馀吗?我们盟国为晋国而流血战斗,获得的是这样的待遇吗?”   胥梁带躬了一下身,谦卑的向北宫陀行礼,依旧用那种细声细语,慢慢的向北宫陀解释:“我晋国有罪,纵容这样的大臣危害列国,但我晋国是有法律的国家,罪行不经审判,那就不是罪。   我胥梁带才能不足,为了压制禀丘城的反抗,为了不使这片土地再遭遇战火,不得不未经审判斩杀了乌馀,但这也是经过‘常务’许可的,此前‘常务’已经会同士师(大法官)通过缺席审判,判了乌馀的罪。但可惜,对于乌馀的家族以及其后代,却没有确定他们的罪状。   如今,诸位盟国觉得他们有罪,那么好吧,请列国各自书写诉状,递交到‘常务’以及士师手中,我晋国将秉持公正,审理他们的罪行,还各位盟国一个公平公正……”   北宫陀还想争辩几句,晏婴在一旁感慨:“伯国这下子才显露出真正的霸主风范——人不能生来有罪!乌馀的子孙,如果没有在侵犯列国的行动中,犯下具体的罪行的话,他们就不能仅仅因为有一个有罪的父亲而受到惩罚。   伯国这几年政坛动荡不安,一个家族的覆灭就在眨眼之间,赵武子能看到这点,立法约束这种行为,我从中看到了霸主国的霸主风范,从今往后,法律不倒,霸主永在。”   北宫陀愣了一下,喃喃的复述着晏婴的话:“‘非经审判,任何人不能定他人的罪’,‘人不能生来有罪’,‘人不能因为有一个有罪的父亲而有罪’——叔向这是把晋国人的刻板,延伸到法律上,连乌馀这样的大恶,都要经过法律的程序才做出裁处……晋国的霸气,让人胆寒。   ‘人不能生来有罪’……这话说得好,晋国公卿之间的争斗,动辄以整个家族覆灭为代价,没有这条法律约束,家族在争斗当中,不得不在全无退路的情况下誓死相搏,这样一来,家族争斗怎么可能不惨烈不血腥?   我明白了,赵武子是想用乌馀做为榜样,以此警告晋国各个家族的:大家都是有退路的,有时候,个人行为不必牵扯家族,所以大家没必要争个你死我活,不如坐下来,协商一番吧。”   说完,北宫陀充满不甘的问:“但如此一来,我们列国寻求的赔偿呢?乌馀侵占了我们的国土,按照惯例,他既然战败了,那就需要归还领地,并拿出相应的赔偿……乌馀的赔偿,怎么算?” 第二百五十七章 我现在“贩售”战争   胥梁带平心静气的回答:“乌馀怎么说都是我晋国的大夫,作为晋国的卿大夫,他的行为理所应当由我晋国承担责任——‘常务’的意思是说,由我晋国进行国家赔偿。至于我晋国与乌馀的家族怎么算账,那是我们国内执法的具体细节,请列国不必忧心。”   所谓“常务”,是赵武发明的新官名。如今叔向是执政府负责日常事务的主要官员,而赵武虽然是晋国执政,他比较喜欢关心自家的后花园,闲来无事陪自己的妻女闲逛;偶尔情绪不好,看哪个国家不顺眼揍一通出个怨气——也就是说:赵武身为执政,管的都是国家大事,日常小事务都归叔向管理,所以叔向这位亚卿、执政府日常处理行政事务的官员,也就被简称为“常务官”。   晋国的执政府体制是新设立的,常务官也是新设立的,此前叔向也挂着一些旧有职务,但执政府设立之后,赵武马上出战在外,两年多来,晋国人以及晋国的盟国已经熟悉了叔向代行执政的职责,久而久之,大家就以“常务”的官名称呼叔向。   如果说赵武的职位,换成现代称呼,可以被称为总理的话,那么叔向就相当于国务卿——“国务卿”这个词是日本在“明治维新”时候翻译西方词,孙中山求学日本的时候,照搬了这个日本词。同时被照搬的日本词还有“政府”、“政权”、“政党”、“警察”……等等。   什么叫跌宕起伏,现在的情景就是。围绕着乌馀以及禀丘的归属问题,可怜列国诸卿,包括晏婴这位著名的春秋智者,都仿佛被赵武送上座山车的孩童,饱尝了忽高忽下的滋味。   折腾,小小的一场乌馀事件,怎么就如此令人折腾?列国诸卿被晋国的处理手法折腾的忽喜忽悲,现在,都弄不清自己的心情了……   胥梁带轻声细语的跟列国诸卿争论,同一时间,郢都城下,晋国的上军尉赵成伸了个懒腰,从榻上楚女、蔡女的肢体缠绕中爬起身来,在帐外伺候的侍卫听到赵成起身的动静,连忙端过来热气腾腾的供赵成洗浴,赵成一边用热毛巾擦着脸,一边随口问:“这天气,咱们新田城应该下雪了吧?”   伺候赵成的是赵氏家族武士武鲋及他的儿子武甲。武鲋一向是生活在阴影当中的,当初赵氏遭遇下宫之乱,是武鲋带领武士保护了程婴与公孙杵臼,随后若干年,他主要隐藏在暗中,负责打探赵武周围的状况,以及赵氏家族的威胁。   相对于赵武这位突然由程婴领过来的“家族继承人”来说,武鲋还是觉得赵成这位他亲眼看着其出生、成长,并逐渐长大的赵氏少主更加亲切。所以赵武开始向赵成移交赵氏家族势力的时候,武鲋是充满欢喜的,他像溺爱自己的孩子一样溺爱赵成……当然,他自己的孩子,还没有受到他那份等同赵成的关爱。   武鲋不喜欢说话,武甲年轻气盛,立刻代父亲回答:“少主,刚刚传来的消息,说是我晋国普降大雪,雪深超过两尺,很有一些人受冻受饿,不过家主听说这个消息,反倒欣喜的说了一句:‘瑞雪兆丰年’!”   春秋时代,是地球小冰河时代之后罕见的暖期,但赵武来自现代,在他的潜意识里一直防范着气候的巨大变迁,而他随身携带的香料植物,恰恰是古代应付暖期最有力的武器。   多年以来,晋国的百姓早已适应了冬天无雪的气候。刚开始,赵武推广羽绒、棉花以及毛绒织物,很多人都觉得难以理解——这时代希腊人与罗马人身上只披着一块布条,短裤是他们正式的官服,华夏人要比他们稍有文化,但也只是从上到下一身的“深衣”,但深衣之下,大家都是光着腿的。   此前,赵武历时十年时间,才为棉纺织物寻找到了销路,而羽绒服与毛呢织物,只在他开发中山国的时候,偶尔派上了用场,大多数时候,它们仅仅是贵族炫耀财富的奢侈品……如今,气候的剧烈变迁,到让这些新产品成了“先见之明”,平民百姓逐渐有了羽绒乃“必需品”的觉悟。   天降大雪,别人发愁,赵武却欣喜万分,原因在于此。   这下子,我的领民挣上钱了。怎能不乐?   赵成也在傻笑:“这次天降大雪,想必父亲要利用军供采购的机会,采购大量的赵氏羽绒衣,以及毛纺、棉纺织物,天下出产这玩意的唯我赵氏……我赵氏领民今年不用担忧过年的花销了!?”   武鲋责难:“少主,这话不应该由你说出来。”   赵成伸了个懒腰:“我当然知道……哦,如果天继续这样冷下去,我赵氏因为早有准备,可以不惧南方的寒冷,但军士们……也应该包括楚国人,恐怕因此吃够了苦头。楚国贵人尚有皮裘御寒,士卒何辜,要在寒风中持戈守御。……似乎,这天气是进攻的好天气,我军来自北方,耐寒耐冻,又有御寒衣物……不知父亲是否打算一鼓而下郢都?”   武甲接过赵成擦完脸的毛巾,随口说:“宗主的心思似乎不在攻城上……前一阵子,师旷写的兵书经过校订,已经在赵城学宫发行了,书中有句话,我觉得其实是家主而不是师旷说的。书中说:‘为将者,需要知道天时地利。有时候,天时地利才是将领最厉害的武器,大自然的威力,远不是人力所能抗拒的。为将者擅于利用自然威力削弱敌方,这才是名将风范。’   想起书中这句话来,我就想起家主提前预定十万套棉装,以及数万套羽绒服的事情。想当初,这个订单下达到赵城的时候,我赵氏百姓虽然欣喜,肚里不免揣测:宗主这是在假公济私……但如今看来,宗主多么具备先见之明啊!楚国人在这天气里冻得伸不出手来,我晋国将士却不畏寒冷,严密堵住对方国都的城门,打的楚人一点脾气都没有。”   赵成伸了个懒腰,一边向帐外走,一边回答:“我就不明白,明明楚国唾手可得,怎么父亲只是堵住了人家的城门,坚决不派一兵一卒踏入郢都城中——有史以来,还有在人家城门口砌上墙,堵塞出入的路径,然后要求每个进出自家大门的人接受别人的盘查?如此恶劣缺德的事情,父亲都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做下了,怎么不干脆攻陷郢都,活捉楚王?”   说着,赵成已经走到了屋门口,武鲋替他撩开了棉布门帘,躬身送赵成迈出大门,而后武甲跟在赵成身后,嘴不停的唠叨:“少主这个疑问……我听说晋国许多将领都向家主质询过了,但家主回答:我晋国人的每一滴血都很宝贵!如果要攻陷郢都,我晋国不免要流大量的血——即使我们为此流了血,难道收获会比楚王投降后更多?所以,干脆不要流血。”   赵成踏出了房门,迎面跑过一支赵氏的队伍,寒冬中,他们一边跑一边嘴里吐着白气,呼喊着口号。在队伍里,赵成看见了父亲赵武,他跟上赵武的身影,边跑边问:“父亲,你已经人到中年,况且你还是晋国的元帅,怎么每天早晨还要如此奔跑不息?”   赵武跑得气喘吁吁,他穿得很单薄,额头上冒着白汗,嘴里断断续续的回答:“你知道我之前遭遇的刺杀吗?……这是一个凶险的社会,‘拼命拼命,不拼没命’。只要你稍一疏忽,可能就会无声无息的淹没在人海当中。所以,不能不努力呀,不能不拼命呀,人生仿佛逆水行舟,稍一松懈,损失的岂止是生命。”   赵成低下头来,默然不语。   父子两人带着一大群侍卫绕军营跑了一圈,等他们重新跑回起点,齐策迎上了这两人,他一边招呼从人给赵武与赵成递上热毛巾,一边随口汇报:“东郭离带着商队已经抵达‘原’了,这次他带来的商队有数百余商家,整个商队达到一万多人,据说,他们沿途南下,已经将经过的驿站里,积存的粮食全部吃空,不少人都在抱怨他们‘如蝗虫过境’!”   赵成叹了口气,赵武接过热毛巾擦着汗,笑着说:“谁抱怨?驿站的人不应该抱怨,他们历年积累的库存都卖出去了,全部换成现金,他们挣够了钱,还抱怨什么?   当地的官员不应该抱怨,一万多路过的商人在当地消费,他们的消费能力要比平民百姓高得多,官员们因为他们的消费收足了交易税,官员们为什么要抱怨?   维持沿线道路安全,并竭力护送商队的小领主们也不应该抱怨,他们的武士因为护送商队,不知道挣了多少银币,我估计领主及其武士现在已经被银币晃花了眼睛,他们为什么要抱怨?”   齐策嘿嘿一笑:“主上说的没错,这种事大家都从中获得了好处,原本他们应该开心满意,只是按照惯例,这些商队如蝗虫般过境,大家总要抱怨几句,才显得正常。   不过,当地人也是一边抱怨,一边积极的采购货物与粮食,期望这些商人回城的时候,能够顺便继续住宿于当地……”   赵成不满的插嘴:“父亲,这场战争已经动员了国内所有的青壮劳力了,怎么还要劳动我们晋国的商人?如此一来,恐怕我们国内只剩下妇女和儿童了,谁来下地耕作呢?”   赵武与齐策相互望了一眼,赵武将毛巾扔给侍从,微笑的说:“我教你一招老政客的政治手段——当国内积累的矛盾非常尖锐的时候,那么,你需要转移一下大家的视线。这时候,发动一场对外战争,不失为一个最好的解决办法。   想一想,我晋国当然遭遇了千年大旱,为了实施扩张性赤字经济,各地领主几乎将历年的积蓄都拿出来,期望来应付这千年一遇的难关。   而国家稳定的基础是什么?是中产阶级,只有中等收入者,才会切实的维护政体的运转。他们的人口基数最多,而且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且个个对预期收入表示满意。他们对未来充满快乐的畅想,因此最不期望生存环境向坏的方面转变。但在这次大灾当中,我们的武士与士大夫阶层,都把钱袋掏空了,当政者重新填满他们的钱袋,是他必须履行的责任。这样才能维护国家的稳定。   那么,怎么填满他们倒空的钱袋?唯有对外掠夺,对外战争——齐策,你且汇报一下我们的战绩。”   齐策双手一背,挺起了胸膛……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没有改变自己的穿衣习惯。当初,齐国是天下纺织中心,管仲为了发展齐国的纺织业,让列国尽量多的消费齐国的纺织品,曾设计了一种袖子非常宽大的服装,并引导百姓那这种服装当作时尚。   管仲这么做,纯粹是为了让别人多消费布料。而在管仲执政的时候,齐桓公是天下霸主,所以齐国的服装爱好就成了天底下最顶级的流行趋势,凡是齐国人都喜欢拥有一个、能藏进一位七八岁小孩的大袖子,并且认为这种大袖子,实在太贵族了。   赵武自从上位以来,竭力推行类似胡服骑射的服装习惯,但齐策从不为此改变,他不喜欢胡服式的箭袖、以及赵武设计的夹克衫、猎装,就喜欢成天到晚甩着一双大袖子。如今他双手一背,宽大的、可以当拖把的袖子,几乎垂到地上,而齐策却认为自己的样子很贵族,很潇洒。   他昂着脸,如数家珍的盘点着:“前前后后,我们大约俘虏了十四万楚囚。这些楚囚当中,卖得最好的是楚国左右两广的亲兵,大约能卖三百个铜板,卖得最便宜的是老妇人,大约价值两个铜板。目前,光发售这些俘虏,我们大约挣了百万钱上下……”   百万个铜板,搁在宋代也就是几千贯而已。但春秋时代,钱贵,东西便宜。   这时代只要是金属冶炼物,就属于高科技产品。一般,四百个青铜钱就能制作出一把青铜剑来,所以一柄青铜剑价值也就是五百个铜板左右。   要知道,赵武的新式铸钱计划才推行数年,每年铸出来的铜板也就是几百万枚,至于银币就更罕见了,而金币在大多数人眼里,还是一种传说中的货币,终生都未曾见过。   赵成被这一数量震惊的说不出话来,但这还没完,齐策继续说:“发售奴隶的收入,刚刚够我们支付士兵的薪水。当然,钱数少了点,但因为我们常用铁制工具支付列国士兵的薪酬,所以,真正花出去的钱不多……   顺便说一句,我们在蔡国开设的冶炼厂,其冶炼出的铁制工具以及武器,很受列国士兵欢迎,列国士兵常常宁愿选择农具,而不愿接受我们发的铜板。   其实,在我看来,蔡国的铁器冶炼技术还不成熟,那些铁制工具远远比不上赵氏工厂所产的……好吧,奴隶的事暂且不说了:上个月我们堵塞郢都十座城门,只给楚国留下了四座通行的大门,然后派遣列国士兵四处去搜刮粮草、物资,士兵们从楚国乡间搜罗出许多青铜制品,以及大量的黄金。   而郢都城中,有许多楚国富商,以及楚国贵族想要贿赂我军,以便能够获得我军的许可,携带家眷及财富逃离郢都这座被围困的城市——按元帅的命令,我们只取他们财产的三分之一,剩下的任由他们带走。   楚国人倒真是富裕,我记得一名楚国人用一只巨大的,十几个人都抬不动的青铜大鼎,支付了全家的买路钱。这个鼎,按照元帅新制定的重量标准,大约有几吨重,可惜我们也搬不走,只好敲碎了,融化成铜钱,发给士兵当薪水。   另外,楚国百姓家藏的黄金也不少,按元帅的吩咐,我们把那些黄金提纯之后,铸造成百斤重的大方砖,命名为‘得胜金砖’,如今铸造的方形金砖,已经有百余块之多,而且,看这个架势,我们财富增加的趋势远远没有枯竭。”   赵武微笑着解释:“楚王好细腰,这说明什么,说明楚国非常富足,大多数女人都吃得很胖,以至于很少见到腰肢纤细的女子,一个举国妇女都吃得很胖的国度,只要使劲捏一把,手里全是油膏——这下子,我们国中的武士该满意了吧。”   稍停,赵武继续感慨,他感慨的话也是向赵成进一步解释:“凡事都有源头,当初我执行刺激国内经济的赤字计划,我们把国中的积蓄全部花光了,我们手头已经空了,而钱这个东西,不能无中生有的编出来,那么,当我们府库全空的时候,下一步该怎么办?   楚国的入侵恰好给了我们这个机会,富足的楚国,实在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挑战我们晋国这头饿狼,当时,整个晋国都赤红了眼睛,没日没夜的琢磨从谁身上撕咬下来一块血肉,来填饱自己饥饿的肚子、以及空虚的钱袋。   这时,不自量力的楚国恰如其分的跳了出来,成功的激怒了晋国人……那么好吧,只要的我肚子没有喂饱,只要我的钱袋没有装满,我绝不终止战斗。”   齐策转向赵成,也帮着赵成理解:“这场战争的起因是楚国侵犯了宋国,当初,人人都以为这只是一场小小的反击战,但元帅却将这场战争的规模不断扩大,把战线不断的向南推进,把整个战争的时间拖得越来越长,为的是什么?”   赵武甩了甩手,吟诵着姜尚姜太公所著《六韬》中的名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   利益,国与国之间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这场战争是这样,我们不断的胜利,意味着我们可以不断的获利——你可以把这场战争看做一个商业行为,我们投资于‘战争’这个商品,如今看来,‘销售战争’让我们获益很大,只要它能够让我们继续获益,我们怎能不扩大投资规模呢?   这段时间来,不断的有人问我什么时候结束战争,我却总不回答,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很简单:什么时候,战争获得的利润,已经不够我们因此支付的成本——就是指士兵的薪水,粮草,以及我们在战争中所消耗的各种物资——当战争赚来的钱,开始不够成本的时候,那么我就要开始推销另一件商品,这件商品叫做‘和平’!”   说完,赵武一指北方,微笑着反问:“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商人们结队南下,不过是为了一个‘利’字而已,儿子,你猜一猜他们图的是什么利润?”   齐策担心赵成由于年龄小,思考问题不透彻,以至于无法回答赵武的话,赶紧抢着提醒:“且不说向我们兜售战争物资、收购士兵战利品获得的利润吧,这些都是小钱,而战争带来的最大利润是控制权。   我军一路南下,身后铺成了一条畅通的战争大道——道路就是货物流通的血脉,谁拥有这条道路的优先通行权、独家通行权,谁就能获益。现在,这条道路控制在我们的手心,光是贩卖道路的通行权,就是一笔白得的收益。”   齐策与赵武两人说的话,对赵成这个孩子来说冲击力太大,他眨巴着眼睛,艰难的说:“路修好了,怎能阻止别人在路上行走呢?”   齐策笑着提醒:“战争!战争就是最大的理由,战争当中,一切军事优先!为了保证军事物资的畅通,我们不得不对道路实行军事管制,而这条道路,又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因为无数军队沿途在保护道路的通行权,没有盗贼敢来这条路上做生意。   所以,谁有资格踏上这条道路,他就有资格将自家的商品沿着这条大路运送到南方……当然,我们给予他道路的通行权,也不是毫无代价的。我们需要为自己的收费行为寻找一个借口,这借口很好找,比如授予他们‘军需物品专供商’的名义,要求他协助运送军用物资,至于他顺便夹带了自家的货物,那是我们无法干涉的……” 第二百五十八章 楚国服软了   齐策稍作停顿,等赵成消化了他的话,又继续说“少主,你想想,几十万大军横扫而过,又控制了主要的交通命脉,为了防止别人对我们交通线的危害,大军禁止闲杂商人靠近这条战争大道,于是,沿路两旁百姓生产的货物卖不出去,即使有商家想来收购,他们也要我们的许可才能进入我们的军事管理区。   在这个时候,如果我们许可某人运来一些沿路百姓需要的货物,顺便把百姓手中生产的积压品收购回去……他能不赚钱吗?”   赵成至此恍然大悟,齐策看到赵成眨巴着眼睛,又耐心的补充:“道路的控制权、外加沿途城市的市场控制权……只是其中之一,另外,战争所带来的最重要收益,还是金融的控制权以及资源的控制权。   我大军南下,蔡国的铁矿场、石灰矿场,都是我们新开发的,而像这样的类似资源还有很多,为了就近补充战争物资,我们几乎把整个军事工业搬来了南方,虽然我们终究要撤走,但能借着我军大胜的势头,控制这些货源,控制这些货物的生产方法,销售渠道,以及价格,都将是每个家族长久的致富之路。   至于说到金融,这方面我还搞不懂,不过家主说了,十数万拿着晋国铜板的士兵,就是控制金融市场最好的武器,我们的士兵一手挥舞着晋国的刀枪,一手挥舞着晋国的铜板,借助这次大胜,我们成功的将晋国的货币推广到列国,成为列国的通用结算货币,这以后就是晋国源源不断的财富来源……   噢噢,这个我也不太懂。你父亲说:我们不需要太懂,只要我们铺成了路子,替你们打开这扇窗户,让你们看到窗外的景象,剩下的就是你们的事了。这市场具体怎么操作,需要你们这些年轻人去琢磨。我已经老了,替你们铺垫到这里,已经足够了。”   齐策后半段话不免有点灰心丧气,主要是晋国的扩张,使得信息大量涌入赵武,齐策感觉到他已经失去了对事物的把握,甚至面对层出不穷的变革与发明,他感到有心无力了。这也就是他此前躲入自己封地的原因……   赶紧夸奖齐策:“其实,这场战争中我最得意的就是,齐策将道路的经营与维护权分包给各地商人,结果我晋国几乎很少动用正式的士兵去修筑道路,利用各地商人们主动雇用当地闲杂人力,他们仅仅花了十个月的时间,修建出一条从我晋国新田城直抵郢都的大路。而这条路的修建,雇用了沿途列国的闲散劳力,更帮我稳定了各个占领地区。   这是大功啊,而这也是东郭离随行商人数量庞大的原因。我猜想:当列国商人正是闻听这一消息后,第一个反应是:追随晋国南下。在他们看来,连替大军修路都能盈利,都能发财,那么亲身来到我晋国军营,商机更多。   没错,我这里商机确实多,营房里的战利品已经堆满了,但我手头却没有多余的士兵去护送这些战利品回国,这些商人来得正好,齐策,军中除了留下必要的物资,其他的东西全部卖了,卖的钱无需向我当场交纳,因为在这里交给我,我也运不走。   告诉他们,我们可以采用赊账的方式,让他们彼此相互担保,可以不用当场付钱,就领走货物,而后在晋国新田城,向执政府交搁货物的价值。也就是说,他们可以把货物先拿走,然后运回自己家乡,一边销售,一边向我支付货物款项。”   齐策嘿嘿一笑:“如此一来,我们连押运战利品回国的费用都节省了。”   赵成听明白了,赶紧补充:“想必商人们也愿意——他们不费一个钱,就可以预先获得货物,而货物的款项回去后再支付,可以让他们‘无中生有’的挣取利润,这也许就是战争带来的另一项收益吧。”   齐策笑了:“但愿楚王不要太着急投降……”   齐策说的这话,越说话音越弱,因为他话说到一半,就看到宋国的左师向戎引领着一名楚国贵族走进赵武所在的区域,他一边走,一边恭敬而友好的与这名楚国贵族寒暄着,齐策尴尬的一笑,自言自语:“这时候,楚国派出大臣来我军营,恐怕楚王打算服软了……没错,在这种情况下,难道楚王还想激怒我们吗?”   果然,向戎走进赵武,介绍那名楚国贵族:“这位是楚国大臣沈向,他奉楚王的命令,前来犒劳我军的。”   沈向,无名之辈。从他的名字可以猜出,此人与被赵武攻占的沈国有关。只听此人恭敬的向赵武鞠躬:“晋国的大军驻扎在郢都城下,寡君不聪明,大过年的竟然忘记了慰劳晋国军队,最近寡君在宫中品尝了今年的新麦,想起来贵国的军队在这天寒地冻的时候,还辛苦地驻扎在郢都城外,觉得实在是对不起贵军,外臣因此奉命,送上千余车柴草,牛羊若干,酒一百担,希望能因此减轻寡人的罪过。”   沈向说的话彬彬有礼,他送出的这些礼物,实际上隐含着示威的意思——你晋国不是封锁我的城门吗?还限制我们出门打柴,我们郢都城柴草丰富的很,轻易就能拿出一千车来。我们的粮食也充足的很,去年的新麦已经进入城中,我们无须为饥饿担心。   至于贵国的军队……瞧这天寒地冻的,住在野外多不舒服,不如你们吃完了这些慰劳品,打点行装回家吧……你们家里可暖和了,如今想必你们也搜刮够了,赶紧回家见见自己的妻儿老小,然后住进温暖的房子里,品尝今年的新麦吧。   现在是冬天,古人认为当年新收割的麦子不能立刻吃,等不及品尝是不祥的,所以新麦要储藏一段时间,等麦种里的水分干了,才开始食用,并认为这样最安全。所以各国的贵族都喜欢在隆冬时分、于新年开始的时候,品尝新的麦子。楚王在这个时候品尝新麦,也意味着寒冬即将过去,新春即将来临。   赵武微笑着,细声细气的回答:“哦,楚王还能吃到新麦,这确实得感谢我——记得前几天运送新麦的粮车入城,我只是按规定取了其中的三成,剩下的麦子,我们任由他们毫无后顾之忧的运进城中……   你回去告诉楚王,我们住在郢都城外,挺好的!这里的气候要比晋国暖和,我听说晋国最近大雪飘飘,这里却温暖如春,我们住的挺自在的,我已经开始喜欢上这地方了。”   赵武这话的意思是:别废话了,有什么祈求你赶紧说,我很忙,而且挺喜欢这里的风景,正打算赖着不走。至于我们的粮食,你不用担心,我们扣下了你们三分之一入城的粮草,粮食充足的可以当柴火烧,你们就不要打肿脸充胖子。   齐策双手一摊,指点着晋国这座军营,也开始煽风点火:“没错,我们这里新建了砖石的军营,挺暖和的,大家住的挺满意,请致意楚君,感谢他的问候,无需为我们的住处担忧。”   宋国左师向戎憋不住的乐,心想:“时势造就人啊,你瞧,一向横蛮的楚人现在居然知道彬彬有礼,婉转的表达自己的诉求。而一向以仁义著称的赵武子,竟然如此毫不客气的耍赖——这世界颠倒了,应该横蛮的人,表现的像个君子;一向的君子,表现的像个无赖。”   沈向噎了一下,再度鞠躬:“我听说上卿比较喜欢风胡子铸造的宝剑,我们楚国没有别的好东西赠送上卿,寡君感谢晋国在这寒冬腊月里,替楚国守卫国门,所以特地让我带来太阿宝剑,作为礼物献给上卿,希望武子能喜欢。”   你不是索要我们楚国的国宝——太阿宝剑嘛,我们服软了,这柄宝剑送给你。但我们楚国毕竟是超级大国,给留下一点可怜的面子吧,别提什么“献上”太阿剑的话,就把它当做我们国君送你的一件“礼物”收下吧。   赵武笑了:“剑是死东西,我个人对铸这柄剑的风胡子比较感兴趣……至于这柄剑嘛,不如请楚王带回去,我怎敢夺取楚王的心爱之物。”   我要的不是一柄宝剑,要的是能够源源不断制作类似宝剑的技术工人。所以,别拿一柄破剑来糊弄我,你们做得远远不够。   沈向三鞠躬:“可惜,风胡子铸造剑成之后,偶因小事触怒了大王,已被大王斩杀,如今死者不能复生,请上卿还是收下这柄宝剑吧。”   留点面子吧,我们已经献上了宝剑,说明我们已经屈服了,不要欺人太甚。   远处,中行吴正摇摇摆摆的向这里走过来,他也获得楚国派来使者的消息,赶来赵武这里探听风向。见到赵武与楚国使臣你推我让的谦让太阿宝剑的归属问题,中行吴也乐了:“何必呢?其实大家都知道我军继续进攻的原因,只是这事说出去太丢人,我们才给楚国留下了转还的余地。   我家元帅曾经遭受过卑劣的刺杀,刺杀者是三名冒充商人的楚人,他们手里拿着一件非常古怪的武器,这种武器只适合用来刺杀,但它的灵巧与精致却是非常罕见,罕见到了可怕的程度。   战争,应该是一场实力的较量,不应该通过卑劣的刺杀来扭转战争的转向——楚国人这么做实在太恶劣了,所以你们必须交出制作那件武器的风胡子。我晋国之所以不愿意宣扬此事,一方面是给你们留面子,另一方面也是不想让那件武器弄得人人都知道……想必楚君杀了风胡子,很可能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吧。”   中行吴捅穿了窗户纸,楚国使臣沈向望了望左右,左右没见到春秋时代的“小报记者”——鲁国人的身影,他放心的松了口气,也放弃了那种迂回婉转的腔调,直白的回答:“其实,关于风胡子的事情,以及那起刺杀事件,寡君并不知情。当初风胡子制作了三柄宝剑,并夸耀说他的剑天下锋利第一。   后来,寡君听说吴国人有意聘请风胡子前去铸剑,为了防止风胡子泄漏他的铸剑技术,所以寡君用风胡子铸造的剑,杀了风胡子。”   历史记录风胡子的死亡经历的时候,说楚王担心风胡子不受控制的另外铸造一些锋利的宝剑,使他手中的宝剑失去了“天下第一”的地位,以及担心风胡子的宝剑被刺客获得,用来刺杀自己,所以杀了风胡子——这段历史记录的非常含糊,甚至列国的记述都有不同的版本,很是让人疑惑。   赵武心中偷笑:“不管怎么说,连发弩弓的诞生,实在太神奇了。这位风胡子身份很可疑……但现在楚王打死不承认,在这个没有摄像器材记录的时代,也许,我只能采信楚王的说法了。   嘿嘿,看来‘穿越’也不是百分之百必胜的法宝,不管风胡子是不是一位穿越同僚,看来这厮太能干了,以至于在这个时代显得鹤立鸡群,从而引起了楚王的恐惧,害怕这位风胡子被敌对势力应用,所以用这厮铸造的武器消灭了这厮……   历史,好笑就好笑在这点。”   正想着,赵武突然脑海中灵光一想,他无缘无故的问:“楚君的身体怎么样了?”   楚国使者愕然,但愕然之后,他显得神情慌乱,先是扭头望了望楚国的都城,然后又望了望赵武子左右的方向,故作镇静的回答:“感谢上卿的关心,我家君上身体很好,今早还欣赏了宫廷宴舞……”   赵武心里冷笑一声,面上毫无表情,他招手呼唤自己的家将:“让军司马祈午来,由他与楚国使臣商议。”   赵武突然的降低对楚国使臣的接待规格,缘于楚国使臣刚才无意中透露的一个词,他称呼楚王为“君上”,而不是“大王”。   楚王是个偏执狂,他过去不自量力,如今为了自己的面子依旧不自量力,为此不惜让整个国家为他陪葬——当然,这个国家是他的国家,他拖着这个国家陪葬,在他看来理所应当;而平民百姓,在他眼中不过是一群屁民。   在这种思维定式下,楚王如果身体健康,依旧保持着对国家的控制力,他绝不会派出使臣向赵武递软话,而使臣也不会不自觉的称呼楚王为“君上”。   赵武在取得战争胜利后,他的战争诉求就是楚王去掉王号,并交出与风胡子相关的人员。现在,楚国开始考虑交出太阿剑了,同时,楚国的使臣不自觉的称呼自己的国王为“君上”,这说明楚国内部讨论过去掉王号的问题,而且充分意识到赵武的忌讳,才在谈判中不自觉的称呼自己的大王为君上。   “君”在春秋时代意味着“封君”,这个词当做自称,意思是说:他本人承认周天王天下共主的身份,承认自己是天王的臣下。   春秋时代,国家的概念并不成熟,当时所谓的列“国”,其实严格的说是“封领”,而不是“封国”。晋国的君主称为“封君”,而不是“国君”。只是因为到了春秋末期的时候,中国字总共才一千三百多个词,所以大家对“君”的理解,随着时代的不同而改变,后代人不停的替它加上符合当时时代的附属词,比如:认为“君”意味着“国君”。   楚国使臣不知道自己的话无意中泄露了重要的情报,他想抗议赵武降低接待规格,但赵武已经容不得对方发出抗辩了。与此同时,引领楚国使臣沈向而来的宋国左师向戎,也是春秋时代著名的聪明人,赵武察觉到的内容,他也感觉到了,如果楚王肯去掉王号,那么一位“君”的使臣,与一位“王”的使臣,接待规格完全不一样。只是一位国君的使臣,没必要由霸主国第一执政亲自出面接待,让自己手下一名大夫出面,不大不小,正符合级别待遇。   于是向戎站在原地,冲楚国使臣拱手作别,等到楚国使臣被引领着离开赵武的帐篷口,向戎回转过身来,拱手询问赵武:“元帅,仅仅依靠楚国使臣的一句口误,恐怕还难以判断楚王的健康状况——不,现在应该称呼为‘楚君’了。”   真实的历史当中,楚王确实是在羞愤中去世的,也就在这年头附近。   真实的历史当中,楚王也确实在这一年去掉了王号,他们去掉王号的原因是因为向戎主导的第二次“弭兵大会”,在第二次“弭兵大会”上,赵武提出的条件就是楚王去掉王号。为此,赵武不得不做出多项政治让步,比如承认楚国是南方霸主,与北方霸主晋国并列。而诸侯国则轮换着朝拜两国霸主,以及向轮换着向两国交纳征税。   现在的形势比真实的历史改变了很多,与真实的历史相比较,楚国的生存环境更加恶劣,在这种情况下,当执拗的楚康王控制不住国内形势的时候,也难怪楚国的既得利益者,宁肯出卖国家利益,也要保证自己在楚国的利益不受损失。   赵武想通了这一切,他没有回答向戎的话,反而背着手,悠悠闲闲的回答:“楚王昨天还倾听了楚姬的歌唱,举行了宫廷宴会……听到这话,我也想听楚姬歌唱了,走,现在太阳刚刚升起,我们不妨去江边,倾听一下楚姬在雾中的歌唱。” 第二百五十九章 乖,你要有妾室心理   郢都城大约在后来的襄阳城附近,离这座城市不远就是浩渺的长江,长江水从蜀地奔流而下,但此时,蜀地还属于不同于华夏民族的蛮族,巴国与蜀国管辖。大约二十年后,秦国攻击巴蜀,并把巴蜀纳入到自己的管辖范围内,由此奠定了称霸战国的雄厚资本。   此时刚刚是凌晨,冬日的江面上,雾气重重,太阳刚刚升起,清晨的雾气在空中形成一道绚丽的彩虹,远处天际边,朝霞万道。湿润的空气里,声音传得格外远,站在江边,隐约可以听到江上的歌声。   雾气逐渐稀薄,太阳越升越高,淡淡的雾气里,歌声渺渺的飘来,然而隔着重重雾气,却望不到唱歌的人,这让赵武置身于江边,有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仿佛整个身体都浸泡在音乐当中。   楚国话本来就是“鸟语”,它富含音乐的旋律,不用歌唱,仅仅是说话已经让人如痴如醉。如今,江面上不知来历的渔夫你唱我和,一片鸣叫声,更是让这片土地有一种仙境般的美丽。   赵武与晋国卿大夫以及联军统帅们处身的是一座亭子,这座亭子按照春秋惯例,堆土成高台,而后在高台最高处修建一座雄伟的亭榭——因为有赵武,这座亭子虽然是按照春秋惯常的营造法建造而成,但它与同时代的台榭略有不同。这座亭子是混凝土建筑,它的栏杆是石头搭建的,柱子也是石头,而亭子顶部也不是茅草,也是纯粹的混凝土结构,其上覆盖了鱼鳞般的瓷质房瓦。   因为这是春秋时代,烧出来的瓷多数带有青铜时代的痕迹,比如它的釉就是一种类似青铜器颜色的釉面,所以站在远处眺望这个亭子,那座亭的屋顶仿佛是青铜铸造的……联军将士们因此称之为“金顶亭”。   这是一座“赵武式”的亭子,它不是完全开放式的,因为亭子建得太高,为了阻挡江风的凛冽,亭子加了窗户。不过春秋时代的窗户跟门差不多,他们把用整块木板做成的活动木板称之为“门”,如果在那块木板上凿了几个洞以便透风,就可以称为“窗户”了——或许,更确切的该称之为“落地式窗户”。   如今江面上刮的是西风,不迎风的两面窗户全部打开着,列国统帅围坐在亭子四周,他们人人面前摆着一个小炭炉,炭炉上一口薄铁锅,铁锅里的汤鼎沸着,热气腾腾的冒出香味,仆人们鱼贯而上,送来一份份用来涮汤的美食供联军统帅享用,而场中中心,赵武宠爱的那位楚姬正漫声歌唱,她唱的是《越女歌》。   这座高台兼有瞭望作用,它屹立在江边,帮助晋军监控着江面上的活动。由于修建的太高,大型的钟鼎乐器无法搬迁上来,因此场中只有丝竹乐器,悠扬的琴在雾色里传播的很远,楚姬悠扬的歌声穿云裂日,同时又含情脉脉,她把那句“心念君兮君不知”反复吟唱着,整个江面上都飘荡着她如泣如诉的歌声,连路过的楚国渔夫都情不自禁的感慨:“好痴心的女子。”   楚国渔夫的感慨透过重重雾气传来,仿佛天上神灵发出的感慨一样,飘渺不定,如丝如缕。而事物的当事人赵武眺望着郢都城的方向,不自觉的问中行吴:“楚王能听到这歌声吗?”   其实,赵武是想仿效刘邦的“四面楚歌”,但可惜他这是在黑暗当中冲人使媚眼——此处离郢都城太远。   晋军南下后,当晋国与吴国水军彻底控制江面之后,晋国的军械物资基本上都通过江水运发,为了方便装卸货物,赵武特地在江边修了这座码头,修了这座亭子,以便于晋军行事方便。但郢都城,实际上离江边约有十里左右。而这种城市建筑法,也是符合一般建筑规律的——城市建筑在江边每年不免要受水患的危害,只有距离江边有一段距离,才能保证城市的安全,又方便城市取水。   晋国的新田城也是建立在江边的,以前的都城冀城、绛城都是建立在江边的,但也离开江边有一段距离,以策安全。   楚姬的歌声虽然清脆,但想穿越十里的距离抵达郢都城,恐怕还做不到,更况且郢都城是一座拥有十数座城门,拥有一座横跨二十里的章华台的巨型城市,楚王居住在城中心的宫城,而四五十公里这个距离,在春秋时代是一天的行程。   赵武并没有倾听中行吴的话,他转而问与楚国关系密切的宋国左师向戎:“现在的楚王如果去世后,谁可能继任,他的性情如何?”   向戎想了想,回答:“很难说!”   楚共王熊审在位31年,他为了楚国的霸业奋斗不息,以至眼睛都被晋国人射瞎了,虽然当时的楚国被晋国所压制,但毕竟他的奋斗精神可嘉;而在家庭生活方面,……共王生产力旺盛,以至于子息众多,光是自己喜欢的儿子就有五个,依次叫做:昭、围、比(子干)、皙(黑肱)、弃疾。   但五个人都不是嫡子,正妻秦赢(秦景公之妹)并没有生下儿子。共王晚年自然要面对立嗣问题,他犹豫不决起来,最后干脆决定:遵循天意。共王准备好一块玉璧,遍祭楚国的所有名山大川,发出祈祷:“请神在五个孩子里面选出一个,主持楚国的社稷。”   随即将玉璧向山川展示,说:“谁正对着玉璧下拜,他就是上天择立的新君,我绝不敢违背!”   随后,共王与自己的宠妃巴姬秘密将玉璧埋在祖庙的大厅之下,让五个孩子斋戒后依次进来叩拜列祖列宗。结果,第一个叩拜的长子昭两脚正跨在玉璧上——称之为“跨璧”;公子围的肘压到玉璧——称之为“肘璧”;公子比、皙两人都离得较远,公子弃疾年龄最小,让人抱着下拜,两拜都压在玉璧的纽(用以穿绳的小孔)上。   这样一来,弃疾算是最符合“当璧”的条件,但是又太小了,共王犹豫再三,还是决定立了年长的昭,也就是后来的楚康王。这样以来,共王算是自己发了誓又违背了誓言,而这个誓愿早已是尽人皆知,所以有人当时就认为楚国会出乱子,大臣(斗)韦龟就很信神的选择,并嘱咐自己的儿子曼成然日后紧跟弃疾。   现在,如果“跨璧”的楚康王死了,而“肘璧”的公子围,和“当璧”的公子弃疾还在,这两个人谁能继任楚王的位置,真的很难说。   赵武点点头:“公子围我们接触过,这是一位爱占小便宜,胆怯,而且意志不坚定的人,他喜欢虚张声势,可是真要遇到强硬者,公子围屈服的很快。此人色厉内荏,非常注重面子上的工夫——比现在的楚王还要注重面子。   如果我们严厉的压迫他,公子围会很快屈服,他会用晋国语言向我晋国讨好卖乖。但为了维护楚国的面子,他转过脸去,会用楚国的语言告诉楚国人,我们又扇了晋国一记响亮的耳光——哪怕实际情况是,他刚才被我们晋国扇了耳光,而且天天被我们晋国扇了耳光,他也要告诉楚国人,其实他是又扇晋国人的耳光。   我最不担心公子围上台,这样一位色厉内荏的人登台之后,只会对外屈服,对内残暴……但是公子弃疾这个人我不熟悉,有谁能告诉我弃疾的性格吗?”   宋国左师向戎摇头,他无法回答。此时,郑国的子产也在场,他刚刚护送一批战利品回国,但因为前线利润大,他马上又屁颠屁颠的,马不停蹄的赶过来,这会儿,刚好参加这场宴会的子产,目光一闪,微笑着回答:“下一任楚王,无论是公子围还是公子弃疾都无法上位,继任者只能是现任楚王的嫡长子。”   赵武对楚国的历史并不清楚,他好奇的问:“为什么会这样?”   子产冷笑的回答:“元帅记得吴国上任国君约定的传位顺序吗?吴国在与楚国的争霸当中,为了保持优势,只好让成年的公子继任君位,为此,前任的吴君确立了‘兄终弟及’的传位规则,吴国四公子季札的两位兄长都做到了这一点,然而因为季札的出走,我猜吴国下一任国君的君位,只能由余昧的儿子继承,而吴国也将因此发生一场血淋淋的君权争斗。   楚国也将会是这样,而且楚国做的比吴国更彻底。楚国是超级大国,而且立国远比吴国久远,国内的贵族体系庞大而深厚,现任楚王继位后,不断的讨好这些贵族,而令尹子木身前虽然努力变革,接纳了国人出身的士族伍举回国,并让一位士族继任大夫的职位——但他的变革终究没有触及楚国贵族的根基。   在这种情况下,楚国君位的继承只能由现任楚王做决定,或许楚国确立一位成年公子,比如拥有军权的公子围,还能有一番作为,但公子弃疾一直是现任楚王的防范对象,所以他最不可能接任兄长的位置——常言说:象以齿焚身。大象因为象牙的珍贵被猎人搜捕的无法存活,公子弃疾因为是君位继承的关注对象,他必然无法存活在这个世上,我看他死于非命的可能性非常大。”   赵武沉思片刻:“你说的是:拥有足够的利益,却没有相应的武力保障,必将因为自己拥有的那份东西而命不保夕……难怪周武王说:止戈为武。”   古代的“止”是一个通假字,它其实是脚趾的“趾”。所以“止戈为武”本意并不是说:侵略者来了不许战斗,如果战斗了那就是破坏民族和谐,挑动民族对立情绪,是一种罪行……它的本意说的是:国家站立的基础(脚趾)是足够的武力保障;人在世间,也如此!   放过了沉重的政治话题,赵武冲情意绵绵歌唱的楚姬使了个眼色,那眼色当中隐含的柔情,让军国主义国家的武士见了想呕吐。而赵武本人一点不自觉,他举起酒杯,发表新年祝词:“两年了,我们击穿了半个楚国,围堵在楚国国都之下庆贺新年。这样一来,我晋国的霸业终于稳固了。   我猜想,楚国至少在一代人的时间内,不敢挑战我们晋国,不敢正眼迎接我们晋人的目光,我对这种结局非常满意。让我们为此庆贺吧,自(晋)文公以来,我晋国努力了二百年,终于彻底压服了楚国,楚国人服软了,来,把楚王献上的太阿剑拿来,有人会弹剑而歌吗?且为我歌一曲。”   春秋时的音乐就是金石音乐。在成语“毛遂自荐”当中,毛遂所擅长的就是弹着宝剑歌唱。这项技艺,几乎春秋战国时代的所有武士都很擅长,而军国主义国家的晋国武士也不例外。在战场之上,他们能用宝剑敲击着盾牌,一边整齐的向前推进,一边誓死如归的歌唱。   赵武不擅长这点,不代表别人不擅长。他发话了,相应者很踊跃,中行吴行政级别最高,他抢过了太阿宝剑,用手中的青铜筷子敲击着太阿剑,就在金顶亭上,用他那饱经征战而沙哑的歌声,放声歌唱。   中行吴唱的是正乐,正乐在诗经当中属于“雅”部,所以后代人称之为“雅乐”。这种乐曲曲调不慌不忙,几乎没有转折起伏,而在后来的历史当中,这种没有起伏与转折的“中平之音”称之为“堂皇之声”。   真实的历史上,中行吴在国内政治上并不出色,他的出名在于抵抗外部侵略。中行吴是戎狄的征服者,是他,在真实的历史当中,彻底灭了晋国周边的戎狄部族建立的各个小国,使得晋国北方彻底平静。   就是这样一位杀场硬汉,用他刚劲的声音,沙哑的唱着大雅之音。   即使是唱歌,中行吴也显得一板一眼,他竭力将每个字唱得非常标准,音调高亢而嘹亮。   伴随着中行吴的歌声,场中炎黄集团的北方将领齐声附和:   “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   不我以,其后也悔。   江有渚,之子归,不我与!   不我与,其后也处。   江有沱,之子归,不我过!   不我过,其啸也歌。”   这首《江有汜》的小诗,说的是“媵嫁婚”中媵的情绪。大意是:   “江水分流又归回。你要出嫁做夫人,但你出嫁却不令我相陪。   出嫁不令我相陪,其后你终究要自悔。   江水之中有陆地,你要嫁做诸侯妻,不能使我相伴去。   不能使我相伴去,其后亦当能安居。   沱江终汇入长江。你将出嫁喜气扬,不使我伴在身旁。   不使我伴在身旁,悔意现于啸歌上。”   媵嫁婚,说的通俗一点,就是在春秋陪嫁制度当中,姊妹共嫁一夫的现象。《春秋公羊传》说,“诸侯一娶九女,同姓二国往媵之,以侄娣从”,说的这是这种婚姻。其中,“九”是阳数,非实指,但言其多。   此诗以一个媵的口气,以“江有汜”起兴,反复申述:不让我陪嫁,你会后悔的。   中行吴唱这首歌,音调中充满着意犹未尽的意味,尤其是……他是在赵武宠爱的楚姬,哀怨的吟唱情歌之后唱的这首诗,似乎别有规劝的意味。   然而,此诗并不是现代人理解的“咒怨诗”,诗中“其后也处”一句,是说媵妾希望夫人在“我”不能伴随左右的时候,也能够安宁快乐,而不是幸灾乐祸甚至诅咒;“其啸也歌”,是说媵妾似乎看到了夫人悔过之后舒畅愉快的情景,而不是颓废悲观。媵妾的这一切想法和做法,都是一个目的,那就是:自己不违背礼义(闹着要陪嫁),更不希望夫人违背礼义。   这首大雅诗中真正要表达的是:夫人按礼应该真诚接纳媵妾,如果当时没有接纳,应当知道及时悔过改正;媵妾理应尽媵妾之责,但无法实现的时候,也无怨无悔。   此时,江上的雾气已经散了,太阳升的老高,亭子周围的江边已经停了好多艘楚国的渔船,船上楚国的渔夫听了中行吴沙哑的歌唱,齐声喝彩。而亭子当中,诸国大夫也集结响应,大呼痛快。   春秋人吟唱诗,仿佛在大比赛中祭出横扫一切的王牌一样,只要唱出诗来,不懂得以诗歌应答的人都要哑口无言。   中行吴唱这首诗有两种含义。第一种含义是中行吴即将回国了,他用这首诗向赵武抱怨:在这场战争中,你不让我陪伴你战斗到最后,你会后悔的,知道不?   而正是这层含义,让列国统帅齐声叫好——下面的战斗中,他们也面临同样的局面,因为服役期限的限制,列国统帅都将陆续带领本国的军队轮换回国,但堵在楚国国都的家门口,实在是一项既光荣、又利润丰厚的商业行为,大家都不舍得轻易告辞,所以大家共同的心声是:你不让我陪你战斗到底,你会后悔的。   中行吴另一层含义是对楚国人说的,他的意思是说:做人要认清现实,既然楚国现在已经在霸业争斗中彻底失败了,那就不要一心争夺正妻的位子,安安心心做一个二奶就该满足了,就该心情欢畅的承认自己二奶的本质,别总想着把正妻打倒,以便“二奶翻身把歌唱”,这不符合礼节。   当然,如果你楚国若做不成二奶,那么就应该“其后也处”、“其啸也歌”,无怨无悔地认清自己“媵”的待遇。 第二百六十章 化干戈为玉帛   歌声中,赵武也跟大伙一样拍着手,扯着嗓子相应,期间,他稍作停顿,转过脸去微笑着叮嘱子产:“上军佐(中行吴)唱得不错啊,请你一定把我们歌唱这首诗的情景告诉鲁国人。”   鲁国人仿佛是春秋时代的小报记者,他们专门记述春秋时代不为人知的事情,而他们不记述的东西……对于后人来说,那段历史根本不存在。   子产跟鲁国人关系亲密,他也是孔夫子崇拜的偶像。   听到赵武的要求,子产连忙答应下来:“没错——楚国人派遣使者来我联军,上军佐在江边唱得这首‘江有汜’,就是对他们最好的答复,我一定告诉鲁国人,让他们记下这段历史。”   亭子上的谈话不久传递到祈午那里,当时祈午还在与楚国使臣敷衍,听到诸国正卿已经做出一致决定,他二话不说,立刻扯过一块赵氏出产的绢布,饱蘸浓墨,在绢布上书写下了这首诗。   而后,祈午平静的将这首诗递给楚国使臣:“这是我们列国一致的答复,请你告诉楚君,一字都不能改。”   楚国使臣沈向望着这首诗,发了半天愣,不自觉的问:“你们,真的把我们楚国,当做周王的媵了吗?”   深深的叹了口气,沈向自言自语:“想当初,曾经询问过周王九鼎份量的楚国先王(问鼎天下),知道楚国后世子孙落到这步田地后,不知道该怎么哭泣。”   祈午没有回答。   因为那已是楚国自家的事了,晋国需要的是胜利,需要的是征服,至于楚国对此有什么感觉,那不关晋国的事。当然,如果楚国想要继续战斗,打就行了,晋国求之不得!   楚国使者怏怏而去,稍后几天,楚国再没有派遣使者出来接洽,而晋国的联军将领们也天天待在江边,乐而忘返的欣赏着歌舞。于是,这场战争随后几乎演变成列国的文艺比赛,联军们纷纷拿出本国的特色艺术呈现给在场的列国贵族,也有某些家族首领别出新裁的谱写出新曲,以便在场的人员天天有新节目看。   不久,少数几个家族首领这种别出新裁,立刻引发了大竞争,其中,列国将领抱着“打仗我们不行,唱歌你晋国人不行”的心思,诚心想在这场文艺比赛上压倒晋国,在创造新节目的时候力争推陈出新。结果,春秋末的歌舞艺术水平,倒是因为这场罕见的文艺大交流,迈出了巨大的一步。   过了几天,东郭离带着庞大的商队姗姗来迟,他见到赵武,劈头告诉了赵武一件令人喜出望外的事情。   “什么?秦国要跟我们单独媾和?”   “是的,秦国的公子缄已经抵达新田城,叔向根据国君的授权,已经开始与公子缄商谈……”   东郭离垂着手,回答:“商议过程中倒是发生了一点小事……”   据说,在前线晋国取得大胜的情况下,秦景公开始恐慌了,况且他现在把目光转向了巴蜀,秦国的军力为此向巴蜀倾斜,在这种情况下,继续招惹晋国这种庞然大物,显然是不理智的。考虑到秦国早先迫于与楚国的盟约,曾与楚国联合进攻宋国,虽然秦军没敢在战场上露脸,打了一次酱油就跑路了,但晋国人出名的小心眼,从不肯放过与自己作对的人,于是,秦景公派自己的亲弟弟伯车(公子鍼)来晋国,要求与晋国缔结盟约。   这其实是公子缄第三次来晋国了,前一次是来送嫁,因为秦军出现在宋国战场上,所以叔向拒绝接受秦国使臣递交的公子缄身份证明,他用这个态度向秦国表明,此时此刻,公子缄入境显然是不合适的。   当然,叔向拒绝的理由也冠冕堂皇,他说的是:晋国执政出战了,国内没有相称的大臣,接待如此高规格的秦国公子,所以拒绝承认秦国公子曾经抵达晋国。   公子缄无奈,只好“不被承认”的离开了晋国。过不了多久,他又随同秦颂的商队入境,企图凭借秦颂与赵氏的商业关系,先与晋国的执政进行沟通。可惜赵武依旧在战斗,智娇娇对秦国的赢氏宗姓不感兴趣,在征询了叔向的意见后,她直接将公子缄捆了,“不予承认”的递解公子缄出境。   第三回,公子缄终于聪明,他承认晋国“伯主(霸主)”的地位,在介绍自己身份信函当中,谦恭的称呼自己为“大君西部牧守、外臣、秦国公子缄”求见国君。   公子缄这段称呼是有讲究的,“大君”指的是周天王。   在春秋时代,很少有人称周天王为周天子,因为“子”在春秋时代只是一个平常的尊称,就如同现在的“先生”称呼一样。这种称呼仅是认可对方贵族身份,承认对方身份尊贵——比如赵武子、晏子、墨子、孔子等。   在当时,天下只有两个王,一个是周天王,另一个是楚王,所以“王”的称号是最尊贵的,是独一无二的。而到了战国时代,连个村长都敢称王,“王”这个词开始烂大街,一块砖头丢出去,能砸中九个“王”,剩下的那个,还正打算称王。于是,后来的人不得不按自己所处的时代特色,将周天王单独列出来,称呼他为“周天子”……   春秋时,周天子还有另一个称呼,称之为“大君”。这个“大君”的称呼,等同于后来西方的“大公爵”一样,它的意思与中文的“皇帝”是相同的,甚至它们的来源都相同,都出自闪族的文字——king、或者kong。   秦国国君曾经是一个牧马人,周天王封自己这位牧马人在西方牧马,这就是西“侯”,它的意思是守卫边境,保障周王国西部边境的安宁,所以秦国国君自称“牧守西方”——这也是后来“牧守”、“州牧”一词的来源。   秦国递交的外交公文里,谦卑的承认周天王天下共主的身份,同时承认晋国国君“伯”的身份,而“伯”这个词除了意味着伯爵之外,还有另一层含义——诸侯之伯。在春秋的简单词汇里,它是管家的意思,所以“伯爵”最原始的意思就是诸贵族之首,替国王管理各个封领的“贵族大管家”。   后来,“伯”这个词因为发音的不同,演化成了“霸”,意思是天下霸主。而“伯”之所以演化成“霸”,也是因为“伯”这个词也迅速像“王”这个称号一样,被弱化成一个烂大街的词。为了与烂大街的“伯”有所区别,所以,春秋人特地把“贵族管家”的称呼单独拿出来,称之为“霸”。   秦国人一直很羡慕楚国称王,而秦国也是继楚王之后,中国第二个称王的大国,“王”这个词被弱化,并成为烂大街的词之一,是从秦国首先开始的,但这次秦国肯承认周天王“王”的身份,承认晋国“贵族管家(霸)”的资格……那么接下来,周国一位王的普通封君的弟弟,也无需“贵族管家的大管家”,即霸主国执政,出面接待,换个普通人,换个霸主国的大夫出面,已经给予秦国封君的弟弟相应待遇了。   秦国这份外交使函符合所有的春秋惯例,符合春秋时代应有的贵族礼仪,连孔夫子后来都称赞秦国的这份外交使函“礼也”,对于这份符合春秋公文标准的外交函,叔向不能置之不理,虽然因为本国执政出战在外,无法给出具体操作程序,但叔向请示国君之后,便开始按标准的程序迎接公子缄。   晋国上下对此次议和活动非常重视。为了确保顺利,叔向特意派人召来“行人(外交官)”子员负责接洽,这引起了另一位行人子朱的不满,他提醒说:“今天是我当值啊!你怎么能跳过我去跟别人商议呐?!”   子朱把抱怨的话说了三遍,叔向理都不理。子朱大怒:“我与子员职位相同,你凭什么在朝堂上黜退我(指叔向不和当值的子朱商议,却和当天不值班的子员商议议和的事)?!”   说着,子朱持剑朝叔向逼来。但叔向毫不示弱,他挺起胸膛迎向了子朱的剑,毫不退让的回答:“秦、晋不和已经很久了,如果今天的和谈有幸得以成功,晋国就能赖以安宁;不成的话,我们的三军将士就要暴尸骨于战场。子员传达两国的意见公正无私,而你却常常私自加以篡改(现代称之为:符合国情的修订)。   比如你这次,你竟然在晋国的朝堂上拔剑对着我,你拔剑却不是为了国家而战斗,是为了自己的面子与荣誉……哼哼,不是我小看你,如果执政在国内你敢拔剑吗?如果执政的嫡长子赵成在国内统领武宫,你敢冲我拔剑吗?你这个连战场都不敢上的胆怯之徒,以为执政不在,就敢咆哮,对付你这样奸邪不法的人,我即使一个人,也不把你放在眼里。”   说着,叔向撩起衣服迎了上去。大家听到了殿外的争论,赶紧冲出殿外出来解救。   晋平公派人招来子朱与叔向,欣慰的说:“我晋国有希望了,我的臣子所争的都是国家大事。”   一旁的师旷却发表相反一件:“晋国公室恐怕要沉沦下去了。臣子们不竞争心智而以武力相争,不追求德行而争做好人,不用言词述说自己的理由而采用拳头……说明他们私欲太多,公室能不沦落吗?”   这是师旷在历史当中最后一次露面,这段历史是孔子记载的,但奇怪的是,当时其它的历史记载却早在三年前就记载了师旷死亡。所以,这段历史很有可能是孔子借助师旷的名头,说出自己的话。   此外,东郭离在陈述这件事的时候并没有谈论最后一段话,仿佛最后一段话并不存在,而魏氏家族记载历史的《竹书纪年》也没有记载师旷对这场争论的评议,所以这段话,很可能是孔子自己加上去的……   当时,秦国的公子缄见到这场争论,表情很惊讶,因为自赵武当政以来,晋国的卿大夫一向给人以团结的印象,他没想到在表面平静的水面之下,竟然也有如此大的波澜——朝堂是神圣的地方,在朝堂之上,武士们拔剑相互威胁,这在外交事务当中是非常罕见的。   稍后,叔向反复强调元帅不在,因而压制不住国内的反对意见,统一不了国内的事情,接下来他顺理成章的延缓了外交谈判。他让东郭离带来一封信,并提前下令范氏的领主武装进行动员,并南下增援晋国的军队,以便提前替换赵武回国。   “范鞅带领大军走的慢,但他们现在已经进入宋国境内,大约再有二十天的时间能够抵达此地,‘常务’希望元帅尽快回国,现在国内的事积攒了一大摊子,有许多事情就等元帅回国表态。”   东郭离介绍完情况,顺嘴补充说:“最近齐国也发生了动乱,执政崔杼全族被灭,新上任的是庆封。”   东郭离说到这,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微笑着补充说:“不过这位庆封马上仿效齐庄公——不是仿效齐庄公偷袭我晋国,是仿效齐庄公包二奶。”   是男人都对这个话题感兴趣,赵武这时也犯了同样的八卦心理,他详细打听了庆封的动态,情不自禁的感慨说:“你瞧瞧,齐国‘第一绿帽’与‘第二绿帽’遭遇相同,他们遭受的待遇却完全不同。崔杼不甘心做绿帽的命运,他反抗了,因此罪大恶极。   你想想,既然崔杼都是总理了,还要当‘第一绿帽’,给他戴上第一的帽子的人会是谁可想而知——只能是那位齐国第一人。他竟然不甘心自己齐国第一绿帽的待遇,于是成了大罪,齐国的太史公前后三代人被人杀了,也要记录下崔杼罪行:弑君——但他们唯独不记录崔杼为什么要弑君。   齐庄公包养了他的妻子,凌辱了本国执政的荣誉,这些,齐国的太史公漠视了,他只记录弑君的结果,并把这称之为‘春秋笔法’。   而‘齐国第二绿帽’显然明白了这个道理,他老婆做‘齐国第二二奶’,此人并不因此感到羞愧,反而认为这件事非常光荣……如此记述历史,在那位‘秉笔直书’的齐国太史公之后,大概,天下的绿帽都不敢反抗自己的绿帽待遇……哦,既然不敢反抗,他们唯有享受了,就好比人们常说的一句俗话:如果生活像一场强奸,我们无法反抗,那就享受吧。”   如果说宋代是古代中国经济文明的顶峰的话,春秋时代可算是中华文明道德的顶峰,从那以后至今,中原大地上,领导阶层的道德水平逐步后退着,有时候是大踏步,有时候是小步前进,这其中,后人对春秋历史歪曲性的理解解释,起了推波助澜作用,而春秋人本身,也在其中留下了许多遗憾。   比如所谓“秉笔直书”的齐国太史令,细究起来不过是个春秋“五毛党”,他特意节选了部分真相,省略了部分事实——隐瞒了崔杼反抗的原因,敲定了崔杼的罪行……于是,在他之后,反抗绿帽待遇,就是罪大恶极!   赵武笑的很诡异,他说的话东郭离听不懂,但东郭离向来明白赵武喜欢离题万里的任意发挥,所以他也没有细究,只是竭力将话题扯回到本来:“这次我带领的商团非常庞大,主上,这些人仿佛饥饿的蚊子,我一路南下,直担心没有足够的血肉喂饱他们,刚才我来得急,没找见齐策,心里总觉得不安。”   赵武摆摆手:“商人的事情不要管了,楚国是超级大国,有足够的血肉喂饱那群饥饿的蚊子,再说,我们凡事都有规章制度,且按照规章制度操作吧,你先来说说家中情况怎样?”   赵武表现的很轻松,东郭离也就放下心来,他耐心的跟赵武介绍着家中情况。这一通谈话直谈到夕阳西下,傍晚的时候,齐策匆匆赶来,抱歉的说:“主上,我来晚了,楚国又派人来了,我忙于接待这些楚国人,因此赶不及相会。”   东郭离是与齐策同时入仕赵氏家族的人,两人关系非常亲密,如果不是非常重要的事情,齐策也不会听说东郭离来的消息,依旧迟迟不出现。   他说的理由确实充分,只听齐策马上补充说:“楚国这次来的使臣是伯州犁与伍举,两人手中持的是美玉与楚帛。”   赵武眼睛一亮:“这么说,我可以安心回家了。”   上一次楚国派来的使者拿的是慰问品,这是服软的标志,但不是屈服的标志。而这次使者手持玉与帛,这是屈服求和的表现,所谓“化干戈为玉帛”,说的就是这个礼节。   在战场上,两国使者宣读宣战词,手里拿的是武器——戈。等到战败方求和的时候,派来的使者必须手持美玉与丝帛,求得对方的谅解,并贿赂对方,让对方同意休战——这就是所谓的“化干戈为玉帛”。 第二百六十一章 明知道无效的努力   这次,楚国派来的使者也是特意精挑细选的:伯州犁原来是晋人,因为三郤之乱出逃楚国,在鄢陵之战中,赵武曾带领骑兵冲击到楚王车驾前,见到由养由基保护的楚王,他转而向伯州犁致意,而后鞠躬退却——当时他手持干戈而退。   而伍举是楚国的普通士族,因为国内动乱,不得不出逃国外,曾在宋国居留过一段时间。赵武上任后,四处搜罗各国人才,伍举也因而得以受聘。赵武曾想把这位伍子胥的爷爷诱拐到晋国,使得伍子胥也诞生在晋国……最好诞生在赵氏,但可惜因为蔡国贤臣声子的阻挠,使得楚国令尹子木中途重新招引伍举回国。   但不管怎么说,伍举与赵武有一段情份存在,他作为使者,再加上晋人伯州犁,等于双保险出现,赵武能不接见吗?   伯州犁与伍举显然对自己受到的接待很满意,上次派遣的楚国使臣沈向,赵武仅在最初见了一下面,其后,具体事务都由他与自己的军司马商谈,而这次两人的到访引来赵武亲自出面,亲口与他们谈论具体事务……这种接见级别,显然比沈向高出了许多。   “我要走了”,赵武开口就是这句话:“秦国已经派遣使者抵达了我们的国都,要求与我们单独媾和,这次秦国派来商谈媾和事宜的使臣,是秦君的弟弟公子缄……当然,我这么说不是嫌楚国的使者级别太低,在我看来,由你们两个出面,份量已经足够了。   敝国国内发生这样的大事,所以寡君召唤我立刻回国,主持与秦君媾和的事宜——但你们两个听到这个消息且慢高兴,因为即使我回国去,我们的军队也绝不撤退半步,直到我的要求全部得到满足。   我所担心的是,由你们两个出面洽谈的盟约,楚国人能遵守吗?或者,楚国随后继位的国君翻脸不认人,直接把你们两个抛弃了,以方便自己撕毁这份盟约……你们两个都不是外人,我再说一句大实话:在我心中,实在是把楚国看成我晋国的提款机,我巴不得楚君撕毁条约,以便随时再来楚国提取现款。”   伯州犁看了一眼伍举,犹豫了一下,一咬牙,显然下定了决心,回复说:“我妻子已经把我的孩子送到了吴国……说实话,我在楚国已经别无牵挂,这次能够达成条约,是希望回报楚国多年以来收容我的恩情,即使我因此被牺牲掉,我也无怨无悔。”   伯州犁这句话,其实是在隐晦的告诉赵武:别相信楚国人的话,这份条约即使签订了,楚国人也会随时撕毁;而我本人早已经有了这种觉悟,所以我不怕挑起这份沉重的担子。   赵武还不知道,其后,伯州犁的儿子在吴国隐姓埋名,但他的孙子却在历史上留下了浓重的一笔,他的孙子名叫伯嚭,是众所周知的一个大奸臣,他贪图越国财产,陷害伍子胥,导致伍子胥悲愤自杀,而吴国自毁长城被灭之后,伯嚭本人也让勾践给杀掉,落了个可耻的下场!   一旁的伍举显然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秘辛,他瞪大眼睛望向伯州犁,只见后者坦然的冲他点点头,于是,这位伍子胥的爷爷紧紧地抿了抿嘴,用这个动作告诉伯州犁:他绝不会向楚国泄露这个秘密……   伯州犁后来果然被杀——即使是真实的历史上,楚国人也因跟赵武的弭兵之会而深感失望,觉得没能爬到晋国的头上占一会上风,全是因为伯州犁这位原先的晋人,在书写盟约的时候偏袒了自己的祖国,所以要找茬子杀了他,以平息楚国贵族的愤怒,挽回楚国的面子……   真实的历史上,伍举协同伯州犁参与弭兵之会,事后当然也成了楚国贵族的排挤对象,他的后人不得不追随伯州犁的脚步,前往吴国投奔伯州犁的孙子伯嚭……   眼见这两个人的孙子,曾是亲密的战友,也是生死仇敌,但这一刻,两人的命运因为与晋国媾和的事宜,而紧密的连在一起。他们两个家族不得不唇齿相依,所以伍举不能向外透露伯州犁的秘密,更何况他从伯州犁的话中,已经听出了楚国国君心中的秘密——楚康王确实只想让晋军退兵,以挽回自己的面子,他只想如此。   为达到这个目的,楚康王愿意答应晋人的一切条件,因为他事后压根没打算遵守这些条约,所以条约内容是什么,他无所谓了。   赵武仰天一笑,细声细气、但霸气十足的说:“其实,我们并不在意你们的国君说了什么,我们在意的是他做了什么——做为他的敌人,我们其实挺喜欢他的言而无信的。”   伯州犁与伍举很愕然,赵武继续微笑着说:“上一次楚国使臣沈向来的时候,告别的时候他很愤恨的说:曾经问鼎天下的楚国,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不知道楚国的先王知道后世子孙如此不争气,该怎么在坟墓中哭泣?   他说得对!确实是楚国后世子孙不争气。……你们知道强者恒强的道理吗?这个道理说的是:强者剥夺一切;强者占有一切;强者不停的靠吸取弱者的血肉发展壮大下去;所以强者根本不可能被打倒。它只会被削弱,被各种自身的原因而削弱——所有的强者都是这样衰落下去的!”   让“马太效应”见鬼去吧,赵武在春秋时代说出了“强者恒强”的真理,今后“马太效应”应该被称为“赵武效应”。   “细观楚国的发展史,很是令人深思。当它崛起的时候,每个人为崛起付出的努力,都可以得到承认;每个人的付出,都能得到报酬,这就是楚国崛起的原因。但后来,楚国失去了‘公正’与‘公平’的社会环境,所以,蔡国的贤人声子才说:楚国开始‘阶层板结’。   如今的楚国没有公正与公平,庶民的努力必须得到贵族的认可,当贵族认为这努力一钱不值时,那些努力的人就得不到丝毫报酬——为了维护自己阶层所享受的特殊利益,楚国贵人们当然要否定‘别人’的努力成果。   于是,没有了公正与公平环境的楚国,贵族们只想着保证自己的既得利益,而庶民百姓则觉得自己无论如何努力,都得不到承认,于是他们放弃了努力,‘尊重现实’的生活下去;于是,楚国开始衰落;于是,其它的强国,其它处于楚国视线之外的小强国(比如吴越),开始悄悄发展,当它们强大的足以和楚国抗衡的时候,楚国的利益集团们为了保证自己在国内获得的利益,他们宁愿对外步步退让。   于是,一个更强大的存在崛起了——遵循强者剥夺一切的基础法则。楚国庶民的一切利益,就要被那些后起的强国吸纳,而为了维持贵人们在国中的利益,他们会更加深重的剥夺庶民的努力,努力去讨好后起强国,以便维持自己的特殊利益,直到楚国灭国那一刻。   这是人世间基本的规律。失去公平公正环境的楚国,即使所有的楚国人都知道这一点,他们也无可奈何,只能看着自己的国家一天天的被新起强国剥夺一切、占有一切,然后衰落下去。”   赵武深吸一口气,轻声说:“楚国的衰落不能怪别人,全是它自己折腾的。所以这次媾和,我并不担心一个衰落的楚国不肯承认条约。因为,在那种情况下,明知道自己逐渐走向衰落,却依旧连基本的信誉都要抛弃,那么楚国必将会更加衰落。   这次媾和条约是如此书写的,下次,面对一个更衰败的楚国,我们的条约必将更苛刻,所以我期望楚国能不遵守眼下这份条约,而且我相信:楚国确实会不遵守这份条约——为此,我已经将下一份条约准备好了!”   说罢,赵武随意的摆摆手,细声细气的说:“我们这次媾和,都是在做表面工作,都是做给列国诸侯看的,是做给历史看的,虽然明知道条约不会遵守,但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责,请让我们各自履行自己的职责,为天下做个榜样吧。”   伯州犁悚然面色,他整一整衣冠,将腰间的玉佩清理了一下,隆重的以大礼拜谢赵武:“执政如此郑重其事的交代,我伯州犁怎敢不遵守您的命令,谨慎的对待这次媾和谈判。”   直起腰来,在伍举的目瞪口呆中,伯州犁用一个晋国人的身份,不见外的感慨:“我真羡慕赵氏能够拥有程罂与公孙杵臼这两个家臣,我也真羡慕能够重用程罂与公孙杵臼的赵庄主(指赵武的父亲赵朔)。我听说武子曾经夸耀伯乐,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看来,赵庄主就是伯乐啊,他于贫寒之中简拔程罂与公孙杵臼,才埋下了赵氏重新崛起的种子。”   慨叹良久,频频叹息之后,曾经是晋国著名贤人的伯州犁悠然神往:“程罂与公孙杵臼,该是什么样的才能啊,一个慷慨赴死,引开周围仇视的目光;一个忍辱负重,教导赵氏继承人多年,枉费我在晋国享有贤人的名声多年,但面对程罂与公孙杵臼的往事,简直的羞愧抬不起头来。”   不只伯州犁在程罂与公孙杵臼面前抬不起头来,其后两千五百年历史中,整个中华民族在这两位忠义之人面前都抬不起头来,这两个人简直像一座丰碑,让后人无法超越,无法仰视。   伍举在一旁惊叹良久,也感慨说:“公平、公正!程罂是怎么想到了这一点?精辟啊。没有了‘公平公正’存在的世界,谁还有奋斗努力的心思?我当初不是为了追求一个公正的待遇,要求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曾经想离国而去,但现在我虽然回来了,可我得到了公正的待遇了吗?”   伯州犁与伍举惊叹不已。他们确实应该惊叹,赵武说的这番话不是他自己的智慧,是整个西方历史学家数百年的集体努力。在“马太效应”提出之后,整个西方历史学家都在思考历史上的强国是如何衰落下去的,他们明明占有了弱者一切的利益,但他们却依旧被其它人取代……   历史学家最终得出了结论:当社会失去了公平,以至于各阶层可是板结,当官的永远是“官二代”,发财的永远是“富二代”,社会资源都被瓜分、划分好势力范围禁止庶民进入,于是“穷二代”只能继续做“穷三代”,庶民的努力无法获得相应的回报,如此,国中人才开始用脚投票——“楚才晋用”,强者,理所当然衰落下去了。   而所谓公平的机会,大约说的是“契约精神”,说的更直白一点,就是:按劳付酬——每个人付出了相应的劳动,就应该得到报酬,而不是“说你能行,你就能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不服不行!”   楚国的状况就是后者。面对赵武掀起的社会改革浪潮,楚国在生存竞争中逐渐落后了。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晋国会越发的强大,楚国将继续衰落,但直到它灭亡的那一刻,楚国依然要强烈的维护统治阶层的利益,所以屈原才会得到历史上的不公正待遇——逃亡到吴国的伍子胥曾尖锐指出:“楚执政众而乖”,意思是楚国执政更换的很快,每次换一个新执政,都选择无赖坐那个位子。   赵武说这番话时虽然细声细语,但神态当中却带着不可一世的骄傲,他确实值得骄傲,当他说这话的时候,中原大地只剩下一个“王”了——楚国愿意媾和的基础是满足赵武的首要条件:楚王去王号。   接下来进行的谈判是楚国这位封君的大臣,与伯主国大臣之间的事——即:卿与卿之间的会谈。赵武作为伯主国“冢宰(意为管家,当时称为执政)”出场,则楚国必须排出自己的令尹,才符合标准。   楚国前任执政是子木,子木不幸阵亡后,历史脱开了原先的轨迹,公子围(子围)成了新任的令尹——此时,子围头上还有另一个官衔:楚国大司马(三军统帅、国防部长)。但他这时拒绝出面,那么赵武不得不退下来,让符合级别待遇的其他人跟伯州犁、伍举商谈条约细则。   列国统帅在金顶亭上讨论一番之后,都认为对于楚国下一任国君来说,公子围是最凶猛的毒药,现在公子围政权与军权一把抓,今后楚国想不动乱都很难。   基于这种觉悟,联军统帅对协议能否达成显得很不热心,他们个个归心似箭,准备等到晋国的援军到了之后,开始逐批开拔……在大家的殷殷期望当中,张趯与祈午走马上任,两人倒是不慌不忙,严格的履行自己的职责,很认真的洽谈着盟约中的每一个措词。   此时,历史已经严重的脱离了原先的轨迹,原来历史当中晋楚第二次“弭兵之盟”已经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赵武的“城下之盟”。而这份“城下之盟”是祈午与张趯通过艰难的谈判争取来的。   赵武本来期望一份“入盟”,但他也知道入盟杀伤力太大,浪漫多情的楚国人在国家灭亡之后,还发出了“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呐喊。面对这个不屈的民族,赵武还是稍稍做出了让步,他一路叫嚷着要得到一份“入盟”,最终得到一份“城下之盟”,他已经很满意了……怎么也得给楚国人留点面子,是吧。   张趯与祈午谈判的很艰苦,楚国方面,明知道将来被牺牲的伯州犁与伍举态度严谨,几乎是寸步不让,条约上每一个词句的字眼他们都要争论,结果,条约的草案也大大脱离了原来的史实。   这份条约充满了赵武式的风格,在春秋人看来,它简直是一首饶舌歌曲,喋喋不休的将每一个字眼都陈列上去,以图堵塞所有的漏洞。中华民族的文字也因为这份条约而向前迈了一大步——一百年后的孔夫子时代,中国总共有一千三百个字,这份条约上却出现了很多新词,使得词汇量突破了两千大关。   这年,春耕开始的时候,范鞅带着军队姗姗来迟,他抵达郢都城下的时候,张趯与祈午正在愁眉苦脸的送别伯州犁与伍举出营,两人苦恼的笑着,忧虑的说:“明知道是一份不会遵守的条约,这两人那么死心眼做什么?”   范鞅听了这句感慨,笑嘻嘻的插嘴:“你们两个人也是死心眼,明知道条约不会被遵守,还那么认真干什么?”   张趯看见范鞅入营,熟络的开着玩笑:“上次你父亲、先元帅范匄主持与郑国的盟约,那份盟约也是‘城下之盟’,当初定盟约的时候,大家也知道那份盟约不会被遵守,所以留下了一个‘戏盟’的称呼。这次我们也在做同样的工作,但先元帅范匄并不因为‘戏盟’而松懈了自己的职责,有他做榜样在前,我们怎敢因为自己的疏忽,而给列国留下笑柄。”   张趯这是顺嘴夸奖范鞅的父亲,范鞅听了格外亲切,国内人都说他父亲贪婪,简直到了毫无原则的地步,难得有一个人夸奖父亲做事认真,范鞅上前拉着张趯的手,亲切的说:“我南下的时候去见了智盈,如今那片项、养、顿三县之地被人称为‘新智’,你们二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第二百六十二章 他骂我了,两次   祈午刚才没说话,这时快如闪电的插嘴:“我们只知道遵守元帅的命令,看元帅马头所指而前进。”   张趯笑而不答……但范鞅是谁,他父亲是晋国第二才子,范鞅的智慧也不简单,他眼一眨,假装没注意眼前这二位疏离的态度,煽风点火说:“如今智氏离开了国内,元帅又有意让国内每个大家族只保留一个卿位,那么智氏留下的卿位空缺会让哪个家族继任?   国内的中小家族都摩拳擦掌——张氏、祈氏能在这场谈判中恪尽职守,我看下一个崛起的家族,必定是你们两人当中的一个。”   张趯与祈午目光相互碰撞了一下,立刻躲避开来,两人不约而同的冲范鞅拱手:“下军将说笑了,我们身在军中,只是听从元帅的吩咐而已。”   范鞅拍着大腿大笑:“叔向在国内反复说:元帅确立了军功授爵制,是在确立规则,是在确立标准,这份奖赏制度告诉人们成功的标准,只要你达到了这个标准,那么就应该获得相应的酬劳。如今,经过持续多年的战斗,士族阶层逐渐充实起来,大家都仰望着执政府,说:目前卿位出现空缺,大夫阶层应该向上升一升吧?大夫升位而腾出的位置,应该由士族向上迁升一下,这样才能显出公平来。   我看,今后智氏常年在外,国内的事务无法关注,虽然它还可以挂一个正卿的名义,但这个名义只是给了智氏相应的级别待遇,国内的相应事物,终究要有人处理。   你们不知道吗,这次我们晋国三卿常年出战在外,国内的事务几乎瘫痪了,幸好执政府推出了所谓‘联合办公’的办法,才让国中事务没有积压如山。但我想,这种状况终究要改变,而这次战争中曝露的种种问题,以元帅的智慧,他回国后必定会想法解决。   我准备进去跟元帅说:如今战争的规模越来越大,时间跨度越来越长,我晋国身为天下唯一的霸主,身为天下唯一‘王’的管家,不能只有三个军六个卿。比如这次两军出战,三卿常年在外,国内就显得运转不灵……这种情况不能继续下去啊。”   祈午反问:“元帅每次向南推进战线,总关注着交通、创利。我们走过的土地上,无数的商人承包着道路的修建工作,所以我们通向晋国的大路非常快捷,晋国的消息我们无有不知,没听说国内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因这场战争而耽搁了。”   张趯笑着补充:“……反而因为这场战争而获利无穷?”   范鞅虽然抱着挑拨离间的心态过来,但春秋人终究朴实,他点头承认:“没错,当初元帅率六个师出战,国内的卿大夫们都很恐慌,想着大灾之后执政领军出战,万一不顺利,我晋国要大祸临头了。   没想到战争进行的如此顺利,更没想到这场战争规模越来越大,越来越持久,当然,缴获也越来越多。国内因为你们丰富的俘虏、粮草,以及财富,竟然奢华而轻松的度过了大灾之年。这一点大家都没有想到。   然而元帅常年出战在外,国内终究是顾不上,比如这次齐国执政相残事件,还有乌馀事件,还有秦国要求媾和——这些都是大事,叔向已经迫不及待的要求元帅回国主持事务……你瞧瞧,我一路前来,叔向络绎不绝的把信送到我的军中,我现在手头有十多封信,都是要求元帅回国的。”   张趯与祈午听到情况如此严重,赶紧说:“那还等什么,我祈午领你军队入营安歇,我张趯带你直接去见元帅……”   范鞅神情活像一只哈巴狗,他乖顺的将十多封信件递给赵武,带着讨好的笑等待赵武的夸奖,但赵武并没有拆开信,他将信扫到一边,先是询问了范鞅几句,而后沉下脸来,责问说;“从你刚才的话里,似乎信里的内容你已经知道了——谁给你的权力拆开我的信?你说叔向把信送给你……嘿嘿,不要侮辱我的智力,叔向的信肯定是通过驿路快递给我的,叔向的智商没有那么低,不会让你转交这些信函。   不要狡辩了,我知道你引领着大军一路南行,想必你走过的路上,完全控制了驿路的交通,所有传递到军前的信都被你截留了,而且你把这些信件全部拆开了。你知道不知道,东郭离在你之前已赶到了军营,他告诉我叔向有急事让我回国,但因为你的援军迟迟未到,我又在这郢都城下,白等了你七十天。”   范鞅面红耳赤,他还没来得及辩解,赵武从信函当中拿出第一封信来,那封信上沾着三根羽毛,表示这是一份急件:“这封信应该在四十天之前送达我这里,叔向是急着询问我对秦国的态度,以便他与秦国的谈判当中把握方向,而你的截留信件行为,却让它迟到了四十天。”   说完,赵武细声细气的继续说:“竖子(骂人的话,相当于‘小子’),如今你也到前线了,你身后的驿路将由别人管辖,难道你希望别人也像你一样,截留你的信件吗?”   范鞅一下子连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他满头冷汗的匍匐在地,嘴唇哆嗦的说不出一个字来。   范氏与赵氏不同,赵武这几年四处摘花,广结善缘,而范氏这几年四处受敌。赵武一出战就是两年,范鞅可不敢想象,自己出战两年后,范氏在国内是什么处境。如果在这种情况下,有人还截留通向范氏的信函,那么范氏哭都来不及了。   赵武挥袖一扫,桌案上的信函散落到地上。赵武扫信的动作并不激烈,许多信函只是轻轻飘落到地面上,但信函的落地声却像一柄重锤,敲击在范鞅的心上。   赵武慢慢的站起身来,继续轻声说:“竖子,这些信函因你之故,都成了无效信息了,你身在前线,请记住我的一句忠告:规则的设立是为了保护所有人的,是为了给所有人一个公平的生存环境。当你践踏了规则,公平就离你远去,不要指望今后、被你践踏的规则还能保护你,而造成这一切局面的,是你自己。”   说完,赵武背着手,悠悠闲闲的走入后堂。   身后,范鞅满头大汗,他看着旁边微笑的张趯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听到消息的祈午也赶来了,他见到范鞅仍处于震惊当中,劝告说:“范氏,元帅最后的忠告你要谨记在心,至于其它的,你不用操心,军中自有律令在,我去劝告元帅回心转意。”   范鞅喃喃自语:“元帅骂我了,他平心静气的骂了我,两次,我记得他骂了我两次。”   张趯怜悯的看着范鞅,催促说:“走吧,鞅,祈午进去了。你先跟我去帐外等候。”   祈午走入赵武的私人房间——郢都城下联军的军营,各个房间虽然按照军中传统称之为“军帐”,但实际上,因为拥有了赵武这个追求舒适的人,如今联军的军营已经变成了一座小型城市,没人再住进帐篷里,大家住的都是砖石修建的屋子。赵武的私帐(卧室)是一套大型的四合院,春日的阳光里,赵武正坐在天井里欣赏歌舞。   这座天井的地面是由光滑的大理石铺设而成的,大理石是用的“山西红”大理石,这些出产于晋国的石头铺设的地面像朝霞一样灿烂,在光如明镜的石板上,赵武宠爱的楚姬,以及赵成宠爱的楚姬,一个舞蹈着,一个歌唱着,赵武在上面打着拍子自得其乐,而赵成则坐在赵武的肩下,一边品尝着一种青绿的汤水,一边与赵氏首席家臣齐策与东郭离低声交谈着。   祈午也不管歌舞的场面,他旁若无人的穿过了歌舞的队伍,整了整身上的军服,以军礼参见身穿便装的赵武:“中军司马、领‘寇佐(首都警察局长)’祈午参见元帅。”   赵武眼睛扫了一眼祈午,如今在政坛混迹多年的赵武,已经成了一个堪比韩厥的政坛老狐狸,祈午屁股一撅,他就知道对方拉的什么屎,所以赵武打断了对方的表演,直接了当的问:“那些婉转的预言就不要说了,大道理我比你懂得多,有什么事直接表态。”   祈午再度行了个军礼:“范氏虽然被全国厌恶,但范鞅这次是代表晋国出战的,元帅身为军中统帅,怎能在范鞅前来增援的时候恶语相向?”   赵武平静的反问:“我责备错了吗?范鞅做得对吗?”   祈午再度行了个军礼:“我听说元帅主张法律充满钢性,一件事情的处理决不能危害其余的事情。范鞅有错,未经审判,别人不能定他的罪,即使是元帅也一样。如果范鞅经过审判之后,果然有错,也应该由我这个军司马出面惩罚范鞅。而元帅在范鞅援军刚刚抵达的时候,便出言辱骂援军统领,这就是元帅错了,我祈午身为军司马,不得不前来责怪元帅。”   赵武扭了扭身子,反问:“他私自截留了我的信件,未经我许可拆阅,难道我就无权表达自己的情绪吗?”   祈午恭敬的回答:“那么我祈午要问,元帅表达的这份情绪,是否触犯了刑律,是否危害了我晋国?”   赵成瞪大眼睛看着场中这场辩论,在这场辩论中,一向牙尖嘴利的赵武居然步步退让,最终还低下头来,老实的承认:“既然军司马做出裁决,那么我赵武愿意服从这一裁决。”   祈午严肃的点点头:“援军士兵正在入营,元帅应该亲自接见他们,并对他们赶来增援表示感谢,并按照规定拨付他们应有的物资,安排他们住宿……   军务事办完了之后,我希望元帅亲自向范鞅道歉,当然不是为元帅的指责道歉,元帅的表态以及对范鞅的指责并没有错,只是时间与场合错了。为此,元帅必须求得范鞅的原谅,至于范鞅本人的错误,将由我在三天后进行公开审判,以警示后来者。”   看着不甘心的赵武,祈午继续补充:“我晋国的军队现在都交在范鞅手里,为了我晋国将士们的安危,身为元帅,你不能让下军将带着情绪独自戎守在这里。这是你元帅当然的责任。   至于范鞅的罪责……我们应该给予范鞅一个公正的机会,让他知道,即使他身在郢都城下,他依然能获得我晋国的公正。犯下错误,他会得到公正的惩罚;立下功劳,他会得到公正的奖赏——这一点,从不会因为元帅的个人好恶而改变。”   赵武立起身子来,拱手向祈午拜谢:“我晋国有了叔向与祈午,这才是今后晋国强大的保障,我错了,现在我确实感受到了自己的错误,请让我向军司马道歉,军司马,请把范鞅喊过来,我将诚恳的向他道歉,并求得他的原谅。”   不一会儿,范鞅被叫了过来,赵武想了想,又觉得意犹未尽,顺便也将联军中各国统帅叫了过来,于是,这场道歉变成了一场正式的道歉大会,在各国统帅的鉴定下,赵武郑重向范鞅道歉,他做的态度诚恳,让范鞅心惊肉跳。   细论起来,这场冲突谁都有错,范鞅截留了军中信件,即使是范氏武士听到这个消息,也不免心中怨恨。因为今后相当长的时间里,他们将戎守在前线,如果范鞅继续做下去,被截留的信件可能是他们当中每个人的家信。   说实话,连范氏士兵都觉得赵武没有错,他身为元帅,指责范鞅的行为错误,那是理所应当,他的指责制止了范鞅今后采取类似的行动……范鞅是聪明人,赵武越是把他的行为曝露在公正之下,并当众向范鞅道歉,这意味着,随后他扣押信件的行为,受到的惩处越严重。你想,元帅都因为自己谩骂的场合不对,如此公开道歉了,现在连他领下的家族武士都倒向了元帅方面,那么等他接受审判的时候,谁会替他说一句好话。   范鞅被吓的直不起身来,他汗林雨下,不一会儿,他站立的地面上留下了一小洼水迹,等赵武把他道歉的话说完,范鞅恐惧的已经站不稳身子,他匍匐在地上,惊恐万分的回答:“元帅,范氏有罪,理所应当受到斥责,而元帅显露出的公正,令我范氏无以立足,鞅知错了,请元帅不要再说下去,你再说,我范氏只能自杀以谢众人。”   范鞅这是哀求:您高抬贵手,放我范氏一马吧。   赵武对这个问题没有回答,他转向中行吴平静的交代:“我们的援兵到了,这就意味着我要立即起身回国了,下面的军务由你主持,祈午与张趯也将随我一同回国,但与楚国谈判的事情不能停手,为了让楚国人安心,你可以着手修建盟誓台。”   旁边的向戎厚着脸皮站了出来,仰天干笑一声,插嘴说:“盟誓台如果修建在楚国境内,恐怕楚国人会觉得羞辱,更况且等我军撤走后,这座盟誓台不免要归楚国人享有,我联军劳心费力,白白便宜了楚国人,这可不行。”   赵武低下了头,亲切的问:“左师的意思是什么?”   向戎舔着脸回答:“不如在我们宋国境内修筑盟誓台吧,楚国人听到盟誓的地点选择在宋国,也许就不会在这个细节上纠缠。”   向戎知道赵武建筑大师的名气,他也曾亲眼观察过武昌城,以及荆门附近的碉楼群。宋国新近吞并了蔡国,蔡地百姓情绪不稳定,既然赵武打算修建一座宏伟的盟誓台,那么不如把地点选择在宋国境内——向戎所说的宋国境内,其实指的是宋国新占领的蔡地。   有这样一座盟誓台竖立在蔡国地盘上,既可以警示蔡人,告诉他们连楚国老大都屈服了,他们的反抗已经毫无价值,还是安心接受宋国的统治为好。   另一方面,赵氏留下的建筑一向都以精美著称,赵武这座盟誓台,事后只要稍加修缮,没准也能成为宋国的一座军事堡垒,宋国地处南方,紧挨着楚国,有这样一座堡垒存在,尤其是这座堡垒还是双方缔结和平条约的地方,想必楚国人也会刻意回避,不会轻易攻击盟誓台所在的方向。   对此,赵武也没深究,他遗憾的叹了口气:“我本来打算将盟誓台修建在郢都城下,让楚国人永远记住‘城下之盟’的教训,既然宋国这么说,那么就便宜了楚国人——不甘心啊。”   向戎微微一笑:“岂敢耽误元帅的计划,在我看来,‘城下之盟’完全可以先一步达成,而后双方在盟誓台郑重立约,如此一来,什么也不妨碍了。”   向戎边说,边把目光转向了子产,他的目光当中充满祈求,子产领会了他的意思,上前解释:“执政,按楚国现在的情况,楚王是不可能出城与我联军签署城下之盟的,毕竟他是一国国君,不可能与一位卿大夫签订条约。   一般来说,盟约的达成分三个步骤,首先要双方大夫商谈盟约细节,等到细节谈好了,由双方的卿正式签署盟誓,而后盟誓的卿各自带盟约回国,求得本国国君的认可,最后,再由双方各自派出自己的正卿,前往对方国都确认盟约的效果,这叫‘莅盟’……” 第二百六十三章 且让我跳舞吧   赵武听完这段介绍,惊讶了,这不是现代外交礼仪吗?两国大臣签署外交条约,而后各自回国求得自己的议会,以及国君的许可,等国君(总统)签署条约后,再派出外交特使,向对方正式递交“国书”……   赵武仿佛记得,人们都说这套外交礼仪是西方的外交礼仪,而满清时代,大清国的外交礼仪是:扣押对方进行外交谈判的使者,屠杀外交随行人员,殴打并监禁使者,以此示威……怎么远在春秋时代,中国人就实行了这套标准外交礼仪?   如果,此时的西方世界也在使用与周王国相同的外交礼仪的话,那么这套外交礼仪是谁发明的,以至于整个地球各个民族,在信息交流不畅通的远古时代,不约而同的采用了这份礼仪?   子产继续补充着,他著名的博学,本是鬼学始祖,他一手创立的鬼学、灵魂学渊源博大,曾经依靠这套学问,训的晋国上下敬仰之心滔滔不绝,如今,他又找到了当初的感觉。   赵武满头冷汗,赶紧冲中行吴点头,打岔说:“既然这样,‘城下之盟’就在我们的军营签订,也不需在军营里修建专门的盟誓台了,但我要你给楚国人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留下一件宏大的,即使楚国人如何发挥想象力,也想象不出它如何建造出来的建筑,让他们仰望这座建筑,深深的对我晋国的创造力感到恐惧,从此再也生不出抵抗的心理。”   中行吴皱着眉头,拱手回答:“元帅的要求有点难度,建造这样一座宏大建筑花费很多——我晋国千里迢迢来攻击楚国,可不是想把战争收获都堆砌在郢都城下,白白便宜了楚国人,所以,臣下恳请元帅撤回这个命令。”   赵武一摆手:“其实,一直以来我们就在为这项建筑做准备,金顶亭以及金顶亭附近的码头就是我选定的地址,我要求你在江边修一道巨大而巍峨的防波堤,以及深入江心的装卸码头,而后,去郢都附近砍伐巨大的树木,在码头附近设立大型造船厂……   我有一个设想,打算修建一座巨大的塔吊,作为造船厂的附属设备,这座塔吊要有十余人高,塔吊的两个支柱应该是巨大的雕像,雕像中空,便于人们对塔吊进行维护。   这样一来,我们修建的设施对自己也有用,江边建立的造船厂要尽量修建足够大的战船,等到谈判结束,这些战船将用来装载我们的战利品,以及随行的士兵。我打算撤军的时候,把军营里的一切全部打包带走,不给楚国人留下一片房瓦,唯留下那个规模巨大的塔吊,让楚国人仰望它的巨大吧——你觉得我这个主意怎么样?”   中行吴咂巴了一下嘴:“如果是这样,修建塔吊的时候,还可以尽量偷工减料,比如我们可以用钢梁搭建起巨大的架子,而后外面用薄薄的木板雕塑,再一块一块拼接起来,糊在塔吊外层,装装样子就行了。最好这塔吊做的足够豆腐渣,等我们用完了,楚国人想利用,它的使用极限也到了——如果楚国人在使用的时候,塔吊突然崩塌,不知道楚国人会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   赵武耸耸肩:“这就是你应当考虑的事情了,我的行李还没有打包呢……”   说完,赵武领着卫队扬长而去,丝毫不管下面浑身发抖的范鞅。倒是中行氏顾忌以前与范氏两代的交情,中行吴走上前去掺起了范鞅,安慰说:“祈午就要走了,元帅也走了,我保证你会受到公正的审判,但楚国这里终究需要你来主持,况且,元帅一向说:法无明令则为刑,你私自扣押信件,是犯了错,可是该怎么惩处,还要等元帅制定出相关法律来——如今压根没有惩处的法律,你怕什么?”   范鞅打着哆嗦回答:“就是没有相关的法律,我才害怕。如果有法律的明文在,我犯了罪,至少自己知道该受什么惩罚。如今连你也承认这是罪行,却没有相关的惩处条文,这才是最可怕的,因为无论我受到什么样的惩处,都是符合‘有罪必罚’原则的。你想想,难道这还不令人恐惧吗?”   交代完军中事务,赵武开始准备撤离事宜,这次赵武已经将楚国国内的兵力打空了,所以他可以安心的带领武卫师以及家族本身的兵力全部撤回国去。范鞅此次带来了三个师的范氏家族武装,当地留下的有列国军队混编的一个师,等赵武撤回国内后,副帅韩起将带领三个师赶来增援,这样一来,面对楚国,晋国始终保持五六个师的力量进行压迫,对于楚国这种庞然大物,五六个师的兵力也许少了一点,但一败再败的楚国,还能凑出相等兵力吗?   与他共同撤离的武卫军兴高采烈,他们临回国的情景,仿佛就是“兄弟连”电影中的行情,无数士兵背着大包小包,找到负责专门邮递物品的商人,将带不走的物品邮递回国了——每当这时候,他们便越发痛恨曾经扣押军中邮件的范鞅。   三日后,赵武宣布了军中士兵准许随身携带的物品重量以及大小。撤军回国的晋国士兵分两路进发,一路将通过水路辗转,进入黄河,然后渡过黄河进入晋国。坐船走的士兵因为舱位有限,除了士兵自己的铠甲武器外,其随身携带物品的体积进行了明令限制。   而从陆路走的士兵,虽然很多物品可以自己扛在肩上,但万里迢迢的,军中运送补给物资的车辆有限,为了方便本军快速移动,他们随身携带物品的重量也给予了明确限制。   这样一来,士兵们再度掀起了邮递物品的狂潮,大包小包的物品川流不息的邮递回国,让承包邮路的晋国商人赚的眉开眼笑。这些士兵的举动,也引起了新到士兵的羡慕,他们刚来时那忐忑不安的心情,因为贪欲而显得蠢蠢欲动。   十日后,这股邮递物品的风潮渐到尾声,剩下的都是些不方便邮寄的东西,比如晋军在前线缴获的楚女。   常年征战在外,春秋时的军队又不禁止妇女随军,所以很多晋国士兵寂寞难耐,纷纷在当地寻找心灵慰藉,他们找到的临时伴侣,有些是出于强势凌压,有些则纯粹出于两厢情愿,而后者听说晋国人准备撤军,担心楚国的报复,也打算随同相好的士兵一起前往晋国。   人这个物体,显然超过了赵武规定的随身物品的体积与重量,许多士兵愁的睡不着觉,彼此商量解决办法,走陆路回去的人还好说,大不了让那些人跟随在军队的后面,家境富裕的士兵甚至干脆购买了一辆牛车,用车辆装载那些愿意跟随的楚女。而从水路进发的人则限于体积的超标,只能转托从陆路回国的士兵,请他们负责护送(押送)自己的楚国相好回国。   士兵们的忙乱并没有影响到赵武,赵武有足够的战船运送自己的战利品,晋国的水军可算是他一手建立的,听说自己的缔造者准备回国,水军调拨了二十艘战船,专门从长江口赶来,运送赵武父子的战利品。   这二十艘战船远远不够,庞大的先行船队经过蒋县附近江面时,正在诸舒国奋战的吴君余昧听到这一消息,又调遣了十艘仅次于余皇大舟的巨型战船前来帮忙,其中四艘战船上装满了吴国国君赠送的礼物,这些礼物当中,重头戏是各类宝石、玉器,其中,有数块翡翠原石都是大体积的,重量以吨计算。   吴君特意寄来信函,信中半是夸耀,半是讨好的说:“执政身为伯国第一大臣,郢都城下搜遍了浑身,却找不见一块相称的宝玉递交楚王——吴国国小,斗胆敬献宝玉,愿执政下次面见楚王的时候,有相称的宝玉递交给这位楚君。”   余昧先是称“楚王”,信最尾则称呼对方为“楚君”,说明余昧一直在关注着“城下之盟”,赵武读完吴君的信函,笑了,他对张趯与祈午说:“看来,我临走的时候只剩下一件事要办了,让随行的列国统帅进来,有请楚国的使者。”   这几天列国的统帅都在打点行装,性急的联军代表甚至抢先更换了本军统帅,比如郑国正卿抢先子产回国,换上了本国大夫良霄,齐国代表派来了现任执政庆封、陈须无;卫国国君知道赵武讨厌他,战事一结束就提前回国,换上了本国大夫石恶。而鲁国也让孟孙氏替换了叔孙豹……   唯有宋国左师向戎依旧在坚持,他紧跟在赵武身边,是打算邀请赵武前往宋国,因为宋国准备用国宴招待这位替宋国打倒世仇的晋国现任执政。   诸位列国卿大夫按照本国国君的爵位,依次坐好,军司马祈午一马当先,中军尉张趯走在最后,两人之间夹着楚国使者的队伍。这次楚国使者来了三个人,当先的居然不是伯州犁等人,伯州犁与伍举走在后面,他们谦恭的礼让着走在他们前方的那位楚国贵族。   祈午上前,恭敬的介绍:“楚君听说执政准备回国,特地派遣司马子皙(公子黑肱,也称公子皙)前来送行。”   子皙是楚国司马,名义上他是楚国军方第一人,祈午介绍完毕,子皙上前彬彬有礼的拱手:“晋国这是要抛弃我们吗?我听说晋国要更换盟约的谈判人,这份盟约才洽谈了一半,晋国这么做,岂不是让寡君失望。”   赵武微笑着回答:“我岂敢抛弃楚国,其实在我走之前,只剩下一件事没有解决了……”   子皙听赵武拖长了腔,细声细语的说话,心中阵阵烦躁,但他等了许久,赵武却没有说出他等待的具体是什么,子皙只好开口追问:“执政还有什么没有了结的愿望?”   赵武轻轻的吐出三个字:“风胡子!”   子皙愣了一下,他拱手回答:“风胡子早已经死了。”   这是楚国第一次回答关于风胡子的下落,但赵武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他摇着头,轻声提醒:“树砍断了枝条,还有主干;草被牛马吃光了,泥土中还埋着它的根。”   子皙忍了很久,在赵武瞪视的目光下,他很无奈的说:“如果非让我们交出风胡子的遗脉,以及他的徒弟,也不是没有办法的,只是这些人在楚国如今是罪犯。”   赵武沉默不语,继续用目光压迫着子皙,子皙转脸看着伯州犁,伯州犁受到子皙的催促,很无奈的上前,解释说:“或许执政已经听到消息,我家大王……不,我家国君最近遇刺,刺杀者正是风胡子的后人。”   赵武笑了。   关于楚康王的遇刺,现代有很多版本,有传说是楚康王杀了干将莫邪,干将莫邪预先警觉了楚王的不轨,私自埋藏起一柄上品宝剑,其后人长大成人后,挖出了这柄宝剑,刺杀了楚王,当然,这位后人也在那场刺杀过程中,被楚王卫士杀死。   关于干将、莫邪后代使用的那柄宝剑,也有种种传说,有传说说那柄宝剑就是龙渊,也有传说那柄宝剑名叫“巨阙”——但这两柄宝剑是由风胡子锻造的。   于是,其它的版本就说:其实楚王杀了的那名铸剑师不是干将莫邪,是风胡子,或者是欧冶子,或者是其他什么人——总之是春秋四大著名铸剑师之一,而其后人就用父辈铸造的宝剑,在刺杀行动中伤了楚王,因为那柄剑上抹了剧毒,楚王因此伤重不起,一年后正式死亡。   赵武笑了,但他的笑容中没有丝毫幸灾乐祸,他平静的继续说:“我原本以为,我才是楚国刺客的第一目标,没想到楚国人也在恨自己的国君,居然比恨我还强烈。   请问候贵国的君主,我曾经有过一次被刺的经历,或许我营中的巫师能为楚君尽一点力。”   子皙连忙拱手感谢,但没等他把感谢的话说出来,赵武的话已经急转而下:“首先要申明的是,这股刺客与我毫无关系,我还不至于卑劣的、企图用刺杀行动来结束战争,更况且,这场战争对我来说是金库,我还不想它那么早结束。   然而,那群刺客我要定了——当初刺杀我的刺客谈到了风胡子,不管他们那件武器是否是风胡子锻造,我必须将那伙人捏在自己的手心,以便一劳永逸的消除这个危险……   现在天色还早,你还有时间,去通报楚君,马上把与风胡子相关的人员交出城来。”   子皙表情很挣扎,他想了想,开口说:“这个条件也要写在盟约当中吗?”   子皙是在问:如果我们不满足你,你是否会在盟约当中提出更苛刻的条件?   赵武一摆手:“说到盟约,我就要回国了,这场战争持续了两年,我不能空手回国,所以,恳请楚国予以帮助,顺便签署了这份盟约,以便我回国向寡君交代。”   子皙愤怒欲狂:你这还算空手回国,装你随身物品的大船,开走了一艘又一艘;你来楚国的时候,手里只拎了一把剑,现在发回去十多船、二十多船货物,那些物品哪来的?还不是从我楚国搜刮的!如今,还非要仓促的让我楚国签署盟约……这太欺负人了。   子皙直起腰抗争说:“我听说霸主以仁义统领诸侯……”   赵武轻声细语的打断子皙的话:“那种愚弄别人的话就不要说了,楚国当初当霸主的时候,也不是以仁义管理诸侯的?我一路南来,经过许多被楚国所灭的国家,那些国家早先迫于楚国的威慑,也曾追随在楚王的车驾后面,向中原攻击,向周天王攻击——但最后,那些国君的追随,给自己换来了什么,他们的国家还在吗?而他们的遭遇,就是楚国所体现出的仁义吗?”   子皙咬着牙说:“关于盟约的形式,我们楚国还有要求。”   赵武再次打断了子皙的话:“对于盟约的形式,你们不应该有其它的要求,这是一份‘城下之盟’,它无可改变。除非你们想要一份‘入盟’,那么我也不惮花点时间,进入郢都去,与你们签署盟约。”   子皙忍住愤怒,浑身颤抖,一个字一个字的回答:“有史以来,没有人敢这样侮辱楚国。”   赵武平静的接过话题:“有史以来,没有人取得过类似我这样的大胜。   早先我就说过,谁都有权发动战争,但结束战争却必须由胜利者许可。这场战争是楚国人先发动的,他悍然入侵了我们的附庸,我们晋国不得不战,而且是:不得不在大灾之年,动员最后的力量南下。幸好我们胜利了。   既然我们胜利了,那么我有权要求按我喜欢的方式,按我喜欢的条件来结束战争——签约吧,这是城下之盟,一个字都不能修改,快点签吧,我的行李已经打包,就等你签署,我就动身回国。”   子皙喘了半天气,突然间,他平静下来,温文尔雅的鞠躬,说;“寡君知道执政打算回国,虽然在病中,但依然亲自料理国事,他赠送执政一套舞乐,执政请一定欣赏完,也好决定是否接受这份礼物。”   赵武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摆手允许对方呈现楚君的舞乐。 第二百六十四章 来段钢管舞,如何?   春秋时代,舞蹈者都是男人,而歌唱者反而是女人。   因为在这个时代,舞蹈都是男性从狩猎活动中演化出来的,这种舞蹈常常带有教导未成年男子如何捕猎的作用,也就是说:上古时代的舞蹈除了祈祷作用外,实际上还是上古时代的一种教育手段,专门用来教导男性如何进行战斗。所以当时的舞,大多被称之为“干戈舞”,即:手持武器模仿狩猎活动中的各种动作。   按照后来子产的鬼学理论,当时的舞蹈属于阳性,而歌唱则属于阴性。专属于女性。女子一般通过歌唱,教导自己的子女如何在采集活动中,辨别各种果实以及植物。   楚国的“干戈舞”在列国中一向享有盛名,在春秋时代各种典籍中,大家都众口一词的夸奖楚国舞的美丽,包括晋平公的流亡时期的记录——楚国曾灭了四十多个国家,这四十多个国家的祭祀文化交织在一起,使得楚国的舞蹈绚丽多彩,风格多异,舞蹈poss也多的让人眼花缭乱。   这次上场的是一队楚国的乐舞班子,乐舞班子共有七十五人,刚好是军伍当中的一个“两”。   这群男子只穿着短裙,皮肤裸露在外,上面绘制了各种各样的夸张花纹,头上则戴着兽骨面具——大多数人戴的是羊头面具,少数几个人戴着虎头、鹿头面具。   楚王自称姓“熊”,熊在楚国属于图腾崇拜,所以楚国乐舞当中,很少有熊的出现。唯有到了战国后期,楚国舞蹈者才戴上熊头面具以显示自己的凶猛。而此刻,在场武士所戴的猛兽面具当中,唯独没有熊头存在。   舞蹈者在鼓声的指点下,一手持着小型圆盾,一手持着长矛,在赵武的大殿当中慢慢展开了队形。   赵武的中军“大帐”足够宽阔,即使楚国舞者摆出一个小型战阵,殿中依旧显得很宽敞。   但等这些楚国人列好了队形,发觉楚国的使者已在祈午的安排下,独自踞案坐在殿门口——踞案是一种很不礼貌的坐姿,古语独处为踞,张开两腿坐也是踞。楚使现在两种情况占全了,他是独自一人,张开两腿,坐在门口。   当然,让使者坐在门口,也是一种极不礼貌的行为。楚使这是用极不礼貌的坐姿来回应晋方极不礼貌的待遇。   楚国的乐舞没有其它音乐配器,唯有一阵阵鼓声。三声响亮的敲击声响过,场地中心摆好poss的楚国舞者缓缓的举起了长矛,用盾牌遮挡胸前,做出了投掷姿态——在场的晋国将领一见这个情景,纷纷嗖的站了起来,他们手里按着宝剑的剑柄,就等赵武一声召唤。   赵武坐在首席的位置上,微笑着冲将领们摆摆手,那些将领们不甘心的重新坐下。此时,楚国舞者依旧静立,摆着造型。赵武坐在原地微笑,开口说:“我们取得了胜利,失败者当然不甘心。作为胜利者,应该大度点,因为我们获得的已经够多了,应该允许失败者带有满腹的抱怨……诸位且安坐,让我们欣赏楚国的乐舞吧。”   楚国舞者使用的不是他们著名的长戟,而是长矛。其实,长矛比干戈与戟出现的还要早,早期人们在狩猎活动中,都用一根笔直的木棍,削尖了;或者用火烧一烧棍头,而后在石头上磨去灰烬,于是,长矛的雏形就出现了。   早期的长矛既是武器,也是一种可以投掷的梭镖,而戟与戈的出现,却是因为战车的出现而后创造出来的。战车的冲击力很强大,在战车上使用直刺武器,坚硬的矛杆反而会伤害使用的士兵,于是,戈与戟这种利于勾啄的武器应运而生。   楚国人最先发明了戟,但在他们的乐舞中,长矛这种武器却是主要道具。   刚才,晋国将领是因为楚国舞者做出投掷的动作,这才按剑而起——楚国舞者投掷的方向是赵武的座位,场中七十五柄长矛一起将矛尖指向赵武,而赵武却坦然无惧坐在自己的桌案背后,身子前倾,很专注的欣赏着乐舞。   其实,赵武远没有表面上表现的那么镇定,他右手扶在桌案上,左手已经托在案底——上次他遇刺时,楚姬掀起桌子挡住了剑,这动作给赵武以启发,赵武打算:如果对方真的将矛投掷出来,那他就要掀桌子了。   缓慢的鼓声中,楚国舞者手腕微动,长矛的矛尖由上挑状态逐渐下垂,紧接着,舞者的手臂微微收回,矛尖指向了地面——这是一个刺杀动作,楚国舞者将长矛由投掷状态变成刺击状态,是在模仿围杀猎物。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点 t x t 0 2 点 c o m   单调的鼓声一声接一声,扣人心弦。   鼓声当中,楚国舞者动作缓慢,一个接一个摆着狩猎当中的各种造型,他们的动作刚劲而有力,充满着暴烈的情绪,这些舞者个个腱子肉发达,浑身上下充满了那种人体雕塑的美,而他们的舞蹈动作也充满了强烈动感,随着鼓声的演进,他们在场中摆出一个个造型,简直像七十五尊活的“大卫”雕塑一样,让人见了心旷神怡。   难怪当时春秋的历史,只记述了楚国干戈舞的美,却没有记载舞蹈当中蕴含的肃杀气氛。   在这声声鼓声当中,赵武忽然想起一事,好意的提醒:“楚使,你的消息传出了吗?请楚国赶快递解与风胡子的相关人员,我等着呢。”   赵武的话刚开口,楚国人的鼓声嘎然而止,七十五名楚人活像雕塑一样,将舞蹈动作凝固在半空中……现场一片寂静,寂静当中,楚使子皙平静的回答:“执政非要如此吗?”   赵武点头:“非要如此——我想,胜利者有这个权力。”   子皙叹了口气,回头招呼从人向城中送信。等他吩咐完从人,赵武仿佛想起什么,顺嘴说:“难得楚国替我献上干戈舞,我还忘了,吴君特地为我送来一批舞蹈者,这些舞蹈者全是西溪边浣纱的浣纱女,等会儿,楚国人表演完了,诸位顺便欣赏一下吴国的乐舞吧。”   子皙深深吸了口气,重重点了点头。   这两人交谈完了,稍停了一会儿,楚国乐师见到交谈正式结束,便继续敲响了手中的鼓,于是凝固的舞者重新活动起来,他们反复做着各种动作……但最终结束的动作依旧是:将长矛指向赵武的方向,虚空连续击刺,嘴里大喊着“杀、杀、杀”!   这个动作再次让晋国将领按剑站了起来,中行吴大怒:“我听说楚国好巫咒,但我没想到楚人竟然如此大胆,在列国面前公然进行巫咒——来人,将他们拿下,全部杀了,用他们的血涂抹我们的鼓面(衅鼓)。”   楚国舞者手中的长矛也绘满了各种色彩的花纹,那长矛仿佛舞者手中游动的长蛇,他们最后的那个动作确实充满挑衅的味道,如果再加上长矛上面的花纹,整个舞蹈行作被解释成一场巫咒术,一点也不过分。   赵武依旧平静的微笑着,他摆手制止了晋国将领的咆哮,吩咐:“取我的棉袍来,取七十五件棉袍。”   棉袍递来,赵武走下自己的席位,一件件抖开棉袍,亲手替那些楚国舞者披上,并感慨说:“这哪里是舞者,分明是勇士!感谢楚王把你们赠送给我,等你们随我回国后,恰好可以去赵城学宫,或者前往各个乡间里社,负责教导我赵氏孩子们搏杀之技。”   子皙听了这话,很难堪。   在子皙的犹豫当中,赵氏家臣出面接管了这群舞者,那些家臣刚将楚国舞者领出了大殿。随后,一群吴女鱼贯而入。   这群吴女穿的很轻薄,一身轻纱,彩衣飘飘,手里拿着稀薄的吴钩——也就是刀。   相对于楚国舞者的舒缓,吴女们跳的舞要剧烈很多,这些人动作刚劲,那音乐的旋律也激荡的让人心脏快要跳了出来,妙曼的吴女们轻纱飞扬,在大殿做出各种舞蹈动作,看的联军将领们兽血沸腾——她们跳的其实是一种钢管舞,只是大殿中没有钢管,她们只好倚柱而舞。   这群吴女以及她们的舞蹈,完全出自赵武的恶趣,他记得仿佛西施就诞生在西溪边,而此时的越国还没有在楚国的支持下强大起来,他们依附吴国而生。早些时候,赵武见到吴君后,便打上了西溪浣纱女的主意。   霸主国执政、“天下第二人”难得开口对吴国的某些特产表示兴趣,吴国国君回国后,自然要费心搜罗,他送来的四船礼物,除了玉石、吴国特产的青铜剑、绢纱,以及一些当地的香料植物外,剩下的空间,装满了他搜罗的五十名吴越美女。   这些美女随吴君赠送的余皇大舟来到赵武的军营,赵武见到这群皮肤白嫩、身材好的不得了的吴越美人后,禁不住畅想,如果这群美女跳起钢管舞,会是一个怎么样的美丽?……   于是,他就编排了这场舞蹈。这场舞蹈伴奏的乐曲是一种迪斯科音乐。   迪斯科音乐其实就是非洲乐舞,它起源于非洲土人的狩猎活动。原本这种舞蹈也是一种干戈舞,现在被引入炎黄部族,除了鼓声强烈一点,不太像当时人们喜欢的中平之音、大雅之声之外,在场的春秋人挺接受这种音乐与舞蹈的。一曲过后,众人发出的喝彩声,比刚才楚国的舞蹈还要强烈,几乎将屋顶掀开。   国与国之间的外交活动,从来没有毫无意义的行为。刚才子皙与赵武进行了一场温文尔雅的交锋,现在似乎是赵武占了上风——当然,他总是喜欢占人上风。   楚国与晋国方面的交谈到了签订盟约的地步,赵武非要楚国签订城下之盟,子皙转而祭出乐舞班子——他用这种举动警告赵武:我们楚国人很烈性,很不屈的,你如此侮辱我们,难道不担心我们楚国人流尽最后一滴血吗?   而赵武争锋相对,派出吴国的乐舞团,是在隐晦的警告对方:别反抗了,我们的大军已经堵在你们的城门口,你们没有援兵了。而你们的南方,吴国人正跳的欢,他们在我们的支持下四处侵略你们的南方土地,所以和平条约越是迟迟不签署,吃亏的是你们楚国,至于我,不着急。   你们楚国人不是很烈性吗?我知道楚王最后都搜罗健壮妇女上阵了,但吴国比你们更凶残——看看吧,你们跳干戈舞的是男子,吴国跳干戈舞的是一群女人,而且这群女人虽然看上去很娇柔,但舞蹈动作远比你们楚国男人更激烈……这,就是差距!   楚国舞者舞蹈到中途,赵武的插话也有另一番意味,他警告楚国人:别拿这一群舞蹈者来威胁我,‘城下之盟’楚国必须签署。我要的俘虏你们必须交出来,我有这个权力!   子皙的回答带有一股鱼死网破的味道,他质问赵武:非要如此吗?   赵武的回答是:我坚持。   最终,子皙不得不让步了,他已经认识到光靠威胁压不倒赵武,而赵武也通过自己的行动告诉子皙:一个弱者的威胁,我会放在眼里吗?想要鱼死网破,那也得先看看是什么鱼?什么网?   最后,赵武那段话也别有意味,他让人拿来棉袍罩在楚国舞者身上,这是在摧残子皙的信心:你瞧,明明是一群勇士,楚国人却拿他们当舞蹈者,用来取悦高官贵族!你这份礼物我收了,我晋国敬重武士,回去之后我们会给予他们相应的勇士待遇。而你们楚国毫不珍惜勇士,平常拿他们的舞蹈来取悦自己,紧急时刻拿他们当礼物赠送别人……所以,即使你们楚国普通百姓再刚烈,我也不会用正眼瞧你们这群楚国执政者。你们在我眼中,无论多么怒火万丈,都是盘菜。   能坐在大殿中的卿大夫们个个都是政坛老手,晋楚双方无声的交手众人都看在眼里,他们都捕捉这场交锋当中,晋楚双方各自表现出来的态度,不禁暗自为楚国悲哀——曾经的南方霸主,是怎样走到如今这一步的?   合约被扔在子皙面前,赵武平静的催促:“快点快点,我很忙。”   其实赵武现在最想唱的就是周杰伦的《牛仔之歌》:“不用麻烦了,不用麻烦了,你们一起上,我在赶时间;   每天都决斗,观众都累了,英雄也累了;   不用麻烦了,不用麻烦了,你们有几个,一起上好了;   正义呼唤我,美女需要我;牛仔很忙的——”   子皙用尽全身力气,呼喊说:“这份屈辱的条约,我子皙一旦签署,必将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受到千古唾骂。而我楚国人如果知道了条约的内容,他们怎会甘心?”   赵武慢慢的收敛了笑容,轻声提醒:“我们是城下之盟。”   城下之盟,这四个字代表一切。   楚国人如果觉得屈辱,那么好吧——我想问问:之前他们干什么去了,为什么让自己的敌人推进到兵临城下的地步?如今,晋国人既然堵住了楚国国门,那么战争的结局应该由胜利者、也就是“兵临城下者”,说了算。楚国人到今天才觉得屈辱,不觉得晚了点吗?   子皙一再反复强调楚国人的烈性,那些楚国人的烈性赵武已经见了,楚国人确实刚烈,但他们不过是一群所有利益被楚国贵族所代表的奴隶而已,人数再多,在楚国贵族眼里也等同一个屁。你瞧,在楚国贵族的命令下,他们不是乖乖的舞蹈,乖乖的接受奴隶的身份,被楚国公子当做礼物,以取悦于“兵临城下”的赵武吗?   赵武之前已经反复摧残了子皙的信心,但子皙还不觉悟,他觉得刚烈的楚国人会替楚国贵族出头的,但他没有认清形势。不过,这并不代表随行的伯州犁与伍举不明白状况。见到赵武的轻声细语,咄咄逼人的让楚国喘不过气来,伯州犁插嘴说:“这份盟约上似乎还忘了加上一条:监盟的人员分量太轻,我们要求齐国国君亲自到场,监督盟约的签署。”   在场的齐国执政庆封大怒,但他还没来得及表态,赵武已经冷笑了一声:“齐国是大国,他们的附属国超过六国,这已经是一等强国了,我们晋国虽然也收取了齐国的征税,但我们并没有权力号令齐国。   这样吧,如果楚国方面坚持我晋国方面由齐国国君监督盟约,那么本着‘对等待遇’的原则,我们要求楚国国君号令秦国国君,前来楚国,作为楚国方面的盟约监督人。”   这话噎的楚国人直翻白眼。   楚国人耍赖比不过赵武,想要反抗,又纯粹是色厉内荏,他们还想鼓足最后的勇气抗辩,赵武已经冷笑着,指着楚国郢都的城墙,轻描淡写的说:“众所周知,我在蔡国国都之下竖立了千余具投石车,以及更多的床弩、冲车、撞车……这些武器我都带来了,原先蔡国国小,没来得及让我展示这些武器的威力,楚国国大,想必能让我畅快淋漓的展现这种武器的功能。   当日,楚王在城墙上观看我与二三子相戏于城下(事后又反悔,闭门不纳),说实话,我在忍住怒火,竭力地忍住怒火,没来得及向楚王展示我军携带的所有武器,我很遗憾;说实话,楚国这座城墙虽然雄伟,但人造的城市,人就能摧毁它!在我的攻城武器之下,楚国的城墙仿佛鸡蛋壳一样脆弱。   如今,我之所以止步于城下,是尊重楚国曾经的霸主地位。现在我已经伸出了手,祈求和平,不要让我垂下双手,因为当我垂下双手的时候,我会寻找武器。”   赵武这是伸出双手,行的是诞生于楚国的双手交握礼,这种握手礼,意在表示:自己将一生的安危置于对方手中。 第二百六十五章 会盟啊,它就是一个坑   子皙当然知道这种礼节的意味,但他拒绝伸手。喘息了半天,他陡然发出一声声嘶力竭的呐喊:“楚虽三户,亡晋必楚。”   在场的晋国卿大夫,以及联军将领纷纷站了起来,大声喝斥楚国使者,中行吴更是按剑大喊:“那么,灭此朝食!”   赵武平静的一笑:“签约吧,你可以把这八个字书写在盟约的背后……哦,这句话杀气腾腾的,最适合用朱红色的丹砂书写,我准许你用丹砂书写这八个字,在盟书的背后。”   这叫“背书”。这份盟约的背书是:楚虽三户,亡晋必楚。   赵武说的细声细气,联军将领们众愕然,子皙也很愕然。他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赵武这种举动。   是出于大度?出于广博的胸怀?还是出于蔑视,出于纯粹的挑衅?   子皙深深吸了口气,用平静的语调询问:“贵方主持签订盟约的是谁?”   赵武笑了——子皙还这是想拖延时间,但赵武显得极不耐烦:“没错,我方如果由我签约的话,你的级别显然不够,快回去喊你们的令尹子围,我相信,他现在正焦急的等在城门口,等待你谈判的结果。哈哈,如今天色还早,你来得及召唤公子围过来……顺便,也把我要的风胡子后代以及风胡子的徒子徒孙,一起带过来。”   子皙犹豫了许久,终于决定,这样麻烦的事情,还是让哥哥出面吧。   子围(公子围)在城门口接获消息,赶紧命令楚军:全军将士外罩软衣、内穿甲胄前去草签盟约,随时准备战斗!   太宰伯州犁闻讯大惊,赶紧阻止试图子围,面对伯州犁的劝说,子围慢悠悠解释:“如果可以全歼这些晋国人,杀死赵武,晋国必然元气大伤,有什么不好?”   伯州犁强烈反对:“我们会合诸侯,却不以信义待人,这怎么行?诸侯是期望楚国人恪守信义,这才过来要求结盟的。背信弃义,就等于抛弃了令诸侯信任、顺服的法宝啊!”   子围不以为然:“楚、晋两国之间不讲信义、‘尔虞我诈’已经很久了,大家都是唯利是图罢了。只要对楚国有利我就干,要信义有什么用?!”   伯州犁大失所望,退下后对人说:“令尹大概要篡位了,当然,他也活不了三年了!只为了得逞自己的意愿,他可以轻易抛弃信义,这么做,虽然一时可以得逞所愿?但意愿靠言语来发出,言语一出口,就要以信用来保障;有了信用,意愿才能实现。   意愿、言语、信用三个要素相互关联,三位一体,一个人才能立足。丢弃了信义,如何三位一体,如何活得过三年?!”   伯州犁说的这话,秉承的是神秘主义观念,是巫术所产生的一种特有的文化现象。在神秘主义看来,作为图腾崇拜物之一的象形文字,本身就具有一种神秘的魔力,这种文字魔力可以让顺应它的人得到好处,触犯它的人或违背它的人受到惩罚。而意愿用语言表达,也受它的约束,比如“八”与“发”谐音,那么“八”就能带来“发”;送“钟”谐送“终”,“伞”谐“散”,因而是需严格忌讳的。   神秘主义的顶峰是老子所著“道德经”,他说的是“道可道,非常道”——人世间的一切都是“不可知”的,都是神秘的,如果非要确切的定义某件事物,那就是触犯了神灵的忌讳,必将受到神灵(天道)的惩罚。   可惜赵武不相信神秘主义,他出身于数字化的时代,相信万事万物都是可以探索的,可以被破解的,可以被度量的。   伯州犁说的那番话并没有影响到赵武的计划,公子围抵达之后,赵武甚至不屑与对方交谈,只是频频的催促:“快点快点,天色不早了,我还要赶路。”   公子围昂然询问:“谁先誓盟?”   按照春秋规则,最先盟誓的人是当然的盟主,公子围还想纠缠于盟约的细节,但赵武很不耐烦,他冲郑国的子产点点头,催促说:“你来解释给他听——只是一份草签盟约而已,闹什么闹。”   子产是谁?当晋国霸气如日中天的时候,他像训儿子一样训示先元帅范匄。   人范匄当初因为齐国的使臣高厚跳的舞蹈不符合他的心愿,就敢跳出来大声指责,并当做战争理由,发动对齐国的全面侵略。正是这样一个霸气凛然,咄咄逼人的“晋国第二才子”,子产训起来,仿佛训导自己不听话的学生。   而如今的楚国算什么?联军一战再战,楚国一败再败,联军的大部队堵在楚国国都之下都数个月了,连楚国使臣进出自己的楚国国都,都要接受联军的搜身检查,在这种情况下,公子围的倔强算个什么?   子产用看土豹子一样的眼神看着公子围,嘴角中讥讽的微笑仿佛在说:蛮夷就是蛮夷。   他语调平和,但公子围听的如芒刺在背:“楚国大概百多年没有参加会盟了,所以对会盟的程序不太了解,让我解释给你听……会盟啊,它就是一个坑——大家首先要挖一个坑,在坑中埋上盟誓与祭品。那个坑必须方方正正,所以称之为‘方明’……”   子产说的兴致勃勃,赵武在一旁不停催促:“简短点,简短点,你再拖沓,我今天就无法动身了。”   公子围让子产的疲劳轰炸弄得很窘困,在子产面前,他仿佛回到了幼年时代,公子围仿佛记得,即使幼年时代,他面对父亲的拷问,也没有如此汗流浃背。   尴尬至极的公子围连忙转移话题,问:“听说伯国允许我们在盟约背面书写数个大字,你们的丹砂准备好了吗?”   赵武拍拍手,长出一口气:“总算完了,快点端上丹砂来,拿笔来,让我先签署盟约……只是一份草约而已,有什么可争论的?”   联军统帅们都嘿嘿笑了——按赵武原先说的,楚国人要争,应该早早的争论,都兵临城下了,一份“城下之盟”还有什么好争论的,无非是别人让你举手、你举手;别人让你拥护,你拥护,别人让你签字……那,公子围就签字呗。   盟约是书写在一份羊皮卷上的,这份羊皮卷用了整张羊皮,经过精心鞣制,羊皮表面涂抹了白砂作为书写的材料。   盟约很冗长,很繁琐,不过,大家都没在意盟约说的什么,重要的是形式,重要的是:楚国认可了“城下之盟”的待遇。   仿佛,真实的历史上,第二次弭兵大会的盟约也没有公之于众——眼前这番历史,倒是与真实的历史产生了奇妙的重合。   公子围签署的名字在赵武之下,而后,是齐国执政庆封作为监督盟约的监誓人附属签字,鲁国、宋国国君是公爵,这两国的代表签名紧随其后,然后是春秋第一霸主郑国……   楚国方面,现在没有其它的附庸国副属了——都被兵临城下了,他的附庸国们当然不会出现了。但这没关系,楚国令尹把那些附庸国的利益都“代表”了,公子围直接代表附庸国的执政签署……不一会儿,盟约终于签署完毕。   这还没有完。   盟约是制作成卷轴半卷起来的,底下留了个人签署名字的空位,它现在卷着,上面写的具体内容,并没有展开让大家看。此时,当大家签名完毕后,赵武下令:“展开来,把盟约展开来,送上丹砂,让楚国人在背面书写。”   卷轴很长,公子围阴沉着脸,饱蘸丹砂,在盟约的背面书写了八个殷红的大字:“楚虽三户,亡晋必楚!”   字,书写完了,晋国的侍从官殷勤的在字迹上撒上细白的沙子。此时他们掺沙子的作用,在于吸去多余的墨迹,以便字迹能更快的干燥。等这些沙子均匀的洒在盟书的背后,几名侍者上前,轻轻的抖动着盟书,抖落那些字面的沙子,令八个殷红的大字展露出来,赵武命令侍者将这八个大字展示给楚晋国的卿大夫,展示给晋国的中级军官,以及联军统帅:“看看这八个大字,把这八个字记在心里,要时刻提醒自己:有个劲敌正站在我们旁边,时刻等待着我们的失败,晋国人,警惕啊!”   公子围绝望了,他本想通过这句巫咒般的誓言,用心理暗示术摧残联军的信心,但没想到赵武却用来激励自己的士卒,让他们对楚国保持警惕。   在古代,“兵”这个词既是指兵器,又泛指武备,还可以是战争,同时也是指士兵,四层意思相互递进又相互替代。   孟子谈到战争时曾说:“内无法家弼士,外无敌国外患者,国恒忘。”——人类乃至动物社会,战争根本就是不可或缺的“国家社交”要素,不但有其优胜劣汰的正面意义,而且根本不可能彻底消除。   和平固然美好而珍贵,但真实的历史上,正因为各国弭兵,敌国外患的威胁减弱,大约20年后,各个诸侯国纷纷掀起了内部动荡的波澜,此起彼伏,不可终日。   孟子所说的话,其实是对士燮所说的话的继承。士燮曾说过,做为一个国家,不可能没有外部的敌人,一个国家只有时刻替自己寻找敌人,才能凝结内部力量对外拓展,否则他们将陷于内斗。   士燮的主张,再加上赵武的战略缓冲区理论,那就是完整版的“门罗主义”。而门罗这位战争贩子所提出的:不断寻找外敌,以及建立战略缓冲带的思想,其实春秋人早已经提出了,但后来,人们对这一主张又都遗忘了,甚至包括原本门罗所阐述的战略观点,也被人刻意遗忘,现在中国人想起门罗,只是记起门罗提出的“现实手段”:胡萝卜加大棒。   且让门罗主义见鬼去吧,赵武的横空出世,使得综合士燮与赵武主张的晋国,现在有了完整的国家战略观念。这次战争中,赵武完美的构建了自己的南部战略缓冲带,忠实盟友郑国与宋国的强大,使得晋国能够依靠这两国的力量,彻底屏蔽来自南方的隐患。   盟约的签署意味着战略目标的实现,赵武心中很快乐,他毫不在意公子围的威胁,相反,他还把公子围的威胁当做一种警告,用来提醒晋国人永远保持警惕……   在场的各国卿大夫看到赵武的行为,他们感慨的无以复加,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赵武的这番举动。   说赵武胸怀博大,根本不介意楚国人的威胁吧?但他最后让侍者高举着楚国人书写的八个大字,绕场展示一周,那时候赵武眼中分明透露着浓重的轻蔑,那股轻蔑姿态几乎要流淌下来,不仅联军统帅感觉到了,连楚国人也感觉到了。   不提楚国人怎么沮丧的走出晋国的军营——曾经的超级大国,现在已经无关精要的。随后,赵武命令从人收起盟约,下令:“全军开拔!”   早已急不可耐的联军们开始逐步撤退了,最先出发的是鲁国的军队,齐国的军队尾随其后,然后是卫国的军队,再然后是诸侯小国的军队。   等到他们都出营后,晋国的军队动了,由赵武带领晋国先驱鱼贯出营,整个队伍的后卫是宋国与郑国的军队。   中行吴与范鞅送走赵武后,两人回到军营才发现,赵氏家臣东郭离并没有随大军撤退,他依旧在军营忙碌着,见到他,中行吴诧异的问:“你怎么不走?”   东郭离露齿一笑:“元帅之前说要修建一座令楚国人印象深刻的建筑,那所谓的‘塔吊’,是糊弄其他联军统帅的,元帅真实的想法是,打算在江边修建一座巨型神灵雕像,这座雕像将兼做灯塔的用途,它将俯视郢都,作为盟约监督的神灵,以便让楚国彻底畏惧。”   中行吴耸耸肩,说:“盟约已经草签了,剩下就是双方商议盟誓的地点,以及盟誓的细节了。既然双方已经签署了盟约,我们明天不免要开放楚都的封锁……既然你打算在江边修建灯塔,不如我们明天就撤到江边,大军沿你的建筑工地扎营,你看如何?”   东郭离点点头:“在江边扎营,恰好可以方便我们沿江输送补给物资,但这样一来,楚国的都城就少了监控人员,我们扎下的这座大营不免要废弃了,不如,下军佐将军队分做两支,以小部队驻扎在郢都城下,大部队则退往江边,才是稳妥的处置办法。”   中行吴点点头:“东郭离,你虽然是个商人,但对军事也很在行啊……你的建议很好,不过,与其在郢都城下只驻扎一支小部队,不如将兵力平均分配,以便彼此呼应——范鞅,你和列国联军分别立营于郢都城下,我带领大部队驻扎江边。如果你们这里受到攻击,可以点燃烽火,以便我随时救援。”   所谓联军,就是各国派来的杂牌部队,他们将与晋国部队联手监控楚国都城,直到双方正式缔约完成——这也是“城下之盟”应该走的仪式。   范鞅立刻响应:“没错,这座大营现在对我们来说太空旷了,不如我与联军分别在这座大营左右扎下两个稍小的营盘,而这座营房干脆就出售给商人吧——咱今后的辎重物资全靠商人们承运,此时讨好他们一下,至少能让我们过的舒服一点。”   “就这么定了!”中行吴击掌响应。   太阳落山了,赵武因为被楚国的横生枝节耽搁了行程,以至于,此时离第一天的宿营地还很遥远,暮色中,赵武不得不命令士兵点起火把,连夜赶路。   这条大路是由商人们承包新建的战备大道。碎石硬化的路面很平坦,车马粼粼,行进在道路上,既轻快又方便。队伍没有在路上停顿,等整个队伍全部亮起火把的时候,行进在路上,仿佛在银河中徜翔,向前望,一片灯海看不到尽头,向后望,灯海一片无边无际。   游动的星河奔流不息,赵武在自己的战车上摇晃着,欣赏着前后左右的灯光。稍倾,渺渺的歌声响起,初时细不可闻,渐渐全军轰然响应。   士卒们齐声欢唱的是《诗经·小雅·出车》——“我出我车,   于彼牧矣。   自天子所,   谓我来矣。   召彼仆夫,   谓之载矣。   王事多难,   维其棘矣……”   这是《诗经》中少见的一首凯旋歌。歌词大意是:“我履行义务出兵(兵车),   待命在那牧地。   出自天王所居,   让我来到此地。   召集驾车武士,   为我驾车前驱。   国家多事多难,   战事十万火急。   我履行义务出兵,   集合誓师外郊。   插下龟蛇大旗,   树立干旄大纛。   鹰旗龟旗交错,   何不招展挥摇?   心忧能否歼敌,   士兵行军辛劳。   周王传令南仲,   前往朔方筑城。   兵车战马众多,   旗帜鲜明缤纷。   周王传令给我,   前往朔方筑城。   威仪不凡南仲,   扫荡玁狁(异族胡人)获胜。   先前我去之时,   麦苗青青夏初。   今日凯旋归来,   大雪落满路途。   国家多灾多难,   闲居那有功夫。   难道我不想家?   恐有紧急军书。   草虫咕咕鸣叫,   蚱蜢蹦蹦跳跳。   没见想念的人(未见君子),   内心忧思萦绕(忧心忡忡)。   见到想念的人(既见君子),   心中郁闷全消(我心则降)。   威风凛凛南仲,   将那西戎打跑。   春日缓行天宇,   花木丰茂葱郁。   黄鹂唧唧歌唱,   女子采蒿群聚。   押着俘虏审讯,   高高兴兴回去。   威风凛凛南仲,   玁狁全被驱除。”   诗中,“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途”,与《采薇》诗中“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几乎意境相同,但表达的情绪截然相反。两首诗同样说的是为对抗异族侵略而出战,《采薇》表达的情绪是厌战、不战,及思归,深受后世儒家所倡导。《出车》表达的是以战为荣。   前者是儒家,后者则是典型军国主义——正适合霸主国晋国士卒来欢唱。 第二百六十六章 不给面子的宋国执政   阵阵的歌声中,坠在队伍末尾的宋国左师向戎与郑国大夫良霄彼此面面相觑,停了许久,向戎感慨说:“就这样一个轻声细语说话的人,却让整个世界屏住呼吸,侧耳倾听……良霄,之前你能想到这点吗?”   良霄毫不犹豫的回答:“之前,任我如何大胆预测,我也想不到这样一位‘弱不胜衣’的人、这样一位语气柔和的人,却让百年霸主楚国不得不低下横蛮百年的头颅,这大概就是所谓‘有理不在声高’的寓意吧。”   向戎叹息:“这是个乱世啊!人人都说这是一个末世,在这样一个末世里,武子的行为却像一缕阳光刺穿了无尽的黑暗。   原本这世界以力服人,力大者、嗓门嘹亮者,别人不得不倾听他的话,但武子却用他的行为告诉我们:如果所行所为依据规则(礼仪),即使轻声细语,别人也得服从他的话语,因为他的话语是代表规则(礼)——所以,那不是他在说话,是规则在说话。”   向戎想表达的意思是:中原之地与南方楚国争霸许久,昔日晋文公虽然也打出了“尊王攘夷”的旗帜,但却从来没有像赵武这样,把争霸战争上升到国与国之间的国家战争高度,上升到华夏与蛮夷之间的正统之争。   更早前,齐桓公称霸的时候也曾伐楚,责备楚国“苞茅之贡不入”——齐桓公是在谴责楚国不向周天王纳贡,但出于中原贵族的含蓄与婉转,齐桓公并没有直白的说出楚王妄称“王”号,不以臣子身份自居;而其战争诉求,也不是要求楚王去掉王号。   唯有赵武,撕开了温情含蓄的面纱,直接吼出:纳贡纳贡,不称臣如何纳贡?此战,必须以楚国称臣为目的,至于纳贡的事儿,只是是称臣之后的顺理成章。   齐桓公以“不纳贡”责备楚王,最终却没有要求楚王去掉“王”的尊号。到了赵武这一次南征,唯位赵氏孤儿头一次抛弃了春秋贵族的含蓄,赤裸裸的、不加掩饰地、直爽无比地直指楚王是华夏的对立集团,不仅要求楚王去掉王号,而且第一次明确提出:楚王必须向华夏集团“称臣”。   春秋之间的战争讲究一个“理顺”,赵武这次可算占足了道义的制高点,他轻声细语的鼓舞起联军死战不休的意识,直至楚王不得不低下了高傲的头颅。   其实,向戎错了,他说赵武轻声细语用道义降服了楚国,这话也不确实。国与国之间的争斗终究要靠实力说话,赵武如果没有足够的实力,即使他说话再凶恶,也没有用;如果他实力足够了,即使他态度温柔,在楚国人看来,也足够凶恶了。   这世界,归根结底要靠实力说话。   不过,向戎没有意识到这点,他把赵武轻声细语降服楚国的成就,归之于赵武站住了礼法的制高点。这种观点出自于他从小所受的教育,对于一个春秋人来说,这观点没错。良霄为此频频点头,这两人都忘了,如果联军的实力不够,在战争中没有占据压倒性优势,即使赵武占据了礼法的制高点,也没有用。   这终究是末世,是个一切靠实力说话的时代,是个丛林世界。   ……   向戎与良霄一路慨叹着赵武取得的成就,等到了宋国的萧鱼,向戎决定隆重款待赵武,酒席之上,宋国国君亲手持酒爵,吟唱诗经的《牧野》篇,赞颂赵武取得了不亚于周武王伐商所取得的功绩。   论起来,楚国从商代起就桀骜不驯,与商王国征战不休,随后,南北方的正朔战争,贯穿了整个周王国存续的时代,而在原本的时空中,这场争斗还将延续到战国终结,秦王国(王朝)建立,并灭了楚国,而后才是终结。   但现在的时空中,楚国游离于华夏的历史由赵武一手终结。周王国因此而扩展的行政管辖区域,甚至比周王室原先的疆域还要大,它南至越南,北至日本的越中国(越国此时是楚国的附庸,越人此时已经渡海抵达日本越中、越前、越后地区)……   然而,春秋毕竟是个尊卑分明的世界,宋国国君亲手持爵吟唱《牧野》,以赵武的爵位,当不起。他连忙避席,谦逊的辞谢宋国国君的祝酒——原本的时空中,赵武因为在第二次弭兵之会,对楚国大踏步的退让,以至于和平协议虽然缔结,但华夏的尊严因此丧尽,所以赵武对自己产生了一种厌恶情绪,他的回答是:我每天朝不保夕,日夜忧虑,能够保全尸首葬入九原公墓,已经足感欣慰了,哪敢担当宋君如此隆重的颂祷。   “朝不保夕”这个词正出于赵武这句回答。   现在的时空中,赵武举杯逊谢:“我赵武怎敢享用王者的颂祷词,宋君太过客气了,令我赵武惶恐不安,请停了这祷词吧。”   原本的时空中,赵武说出朝不保夕的话,一旁的宋国执政、司城(首都警备司令)子罕马上对从人叹息说:“元帅要死了,他年纪轻轻,竟然说出这样沮丧的话,仿佛一个垂暮的老人,他怎能不死?”   “垂暮”这个词出于子罕的私语。   现在的时空中,子罕叹息:“泱泱乎,大人哉(气度恢弘,进退有节,赵武子是个大人物啊)!他胜不骄败不馁,晋国此后要想不兴旺,恐怕很难啊。”   向戎在旁边接话:“我看是:赵氏想不兴旺恐怕很难。然而,赵氏兴,晋国得兴,不正是我宋国的福气嘛?”   子罕欠身——他本来做出的是离座避席的姿势,但因为赵武避席到了台下,身为主人,子罕不能再站在场中央与赵武并列,所以他只是欠了欠身,做出避席动作,而后严肃的回答:“我宋国哪里有什么福气,这只能说是我们的幸运。”   其实,赵武在春秋那么久了,他还是没有适应春秋时代人的思维模式。   在春秋时代,虽然格外讲究尊卑秩序,但春秋人从不拿超越前人当作一件禁忌的事情。春秋之后,或者说宋以后,中国人才开始画地为牢,处处模仿着过去,重复着过去。比如,书法家以重复前人为最高标准,诗人以写得像唐或者像宋而沾沾自喜……   赵武回避宋国国君的祝祷,他是出于对先贤的尊重,但在春秋人看来,超越先贤才是他们这一辈人应当做的。细论起来,赵武在为周王国开拓疆土这件事上,功劳确实超越了周王室所有的先贤,并且赵武这次压迫楚国低头,实际上他打破了其后中国诞生的一个恶劣习惯——词语弱化的习惯。   在春秋早期,一直到赵武现在所处的时代,“王”这个词都是神圣的,是天下共主的标志。而真实的历史上,第二次弭兵大会造成的一个恶例就是“王”不值钱了,赵武默许了楚王以周王之外另一位“王”的资格称霸天下,使得“王”这个词语的神圣受到践踏,于是,后来人们只要觉得自己国力强了,便纷纷想要称王。   到了战国时代,首先爆发的是“五国相王”事件。连中山国这样的一个小国,都觉得“君”的称号与自己的国力实在不相配,必须称王才能显示自己的国家地位。   于是,战国时代,各国纷纷称王,“君”的称号成为一个普通尊称,再到最后,“王”的称号泛滥成灾,以至于现代社会里,一个小流氓在一条街道上无人敢惹,就敢自称“霸王”。   赵武这次让楚国称臣,只是其中一个成就,而他压迫楚王去掉王号,从此以一位国君自居,这一举动维护了“王”的神圣性,使得词语弱化的恶例因此推迟了很多年。   所以,他这次“城下之盟”,对于文化上的贡献,其意义远远超过开疆拓土。   宋国两名重臣说话间,他们的国君已经拱手招引赵武重新回到座上——作为“诸国之伯(霸主)”的“冢宰(执政)”,赵武的行政级别是与小国国君相等的,在正式的场合中,招待赵武的工作必须由国君出面,而宋国两个执政就显得级别不够了。   赵武在宋国国君的引导下,重新回到座位上。向戎舔着脸,出列向本国国君祝酒,他先是长篇大论叙说了一番自己的劳苦功高……没错,他确实劳苦功高,真实的历史上,向戎的外交斡旋,促成了第二次弭兵大会,使得宋国从此摆脱了楚国的侵略威胁。而现在的历史当中,向戎的功绩更大,他使宋国的国土面积扩张了一倍,并鞍前马后、寸步不离的尾随赵武,迫使楚国去掉王号,彻底向周天王称臣,因此,宋国不但获得了长久的和平,更获得了丰厚的战利品。   向戎仗着赵武在侧,絮絮叨叨的叙说了自己这两年的功劳,而后恳求宋国国君赐予“免死之邑”——这个“免死之邑”,大约类似后世的“免死金牌”。但实际上,后世的“免死金牌”都是小说家的虚构,其意思是从“免死之邑”引申而去的。在正常的历史上,春秋之后,历朝历代正史中从来没有记述过“免死金牌”的存在。   春秋时代的“免死之邑”,其意思是永远不被剥夺的封土,哪怕子孙后代犯了叛逆大罪,这块“免死之邑”也不能被国君夺走。   此时,赵武还在场。   赵武是谁?天下第二人!   他现在打服了楚国,让楚国去掉王号,正是向周天王称臣,所以他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二人”……嗯,如果算上自己的国君,再加上国君之上的周天王,其实赵武只能算是“天下第三人”。但现在周王室衰微,诸国国君公认的天下老大是霸主,所以称赵武为“天下第二人”也不为过。   有天下第二人在场证明左师向戎的功绩,宋国国君也显得很爽快,他随手取过一份竹简,在上面记录下自己的命令:封赏向戎免死之邑六十三郡。   春秋时代,县比郡大,郡的意思在春秋等同于一个村,然而封赏给向戎六十三个村,也算是大手笔了。向戎屁颠屁颠的拿着这份封赏书,转手递给子罕,寻求他的确认。   子罕是执政,一旦他确认了国君这份封赏,那么对向戎的封赏就算落实了。   当时,赵武坐在宋国国君身侧,笑盈盈的看着子罕,他冲向戎频频点头,表示肯定向戎的功绩,子罕接过国君封赏的书简,面无表情的招呼身边的侍者:“哧,免死之邑,图的是什么?谋反之后依然身家安全?我为宋国执政,绝不允许国内出现如此叛逆的举动,来,给我拿小刀来,把国君的封赏全部刮去,这卷竹简质量尚好,刮去国君的字迹后,还可以用来书写别的文告。”   向戎目瞪口呆,向戎左右,其亲族目露怒色,拍着膝盖咆哮,边咆哮边瞥向赵武:“执政这是欺负我们吗,国君都已经封赏了,你却否定国君的封赏,你眼里还有君主吗?”   子罕淡淡的说:“我眼里有君主,所以才不允许这份叛逆的封赏流传下去——凡诸侯小国,晋、楚所以兵威之。畏而后上下慈和,慈和而后能安靖其国家,以事大国,所以存也。   无威则骄,骄则乱生,乱生必灭,所以亡也。天生五材(五材:《周礼·考工记·总目》注:‘五材,金,木,皮,玉,土也’;《六稻·龙韬·论将》注:(姜)太公曰:‘所谓五材者,勇,智,仁,信,忠也。’),民并用之,废一不可,谁能去兵?   兵之设久矣,所以威不轨而昭文德也。圣人以兴,乱人以废,废兴存亡昏明之术,皆兵之由也……”   子罕说的意思是:“对我们这些中小国家来说,外部有晋国楚国这样强大的军事威胁,我们就会害怕,怕了就会内部团结,团结就能安定国家,同时想办法讨好大国、依存大国,从而是我们国家得以生存。   如果我们外部没有威胁,就会骄傲放纵,骄傲放纵就会动乱,动乱就会灭亡。天生五种才能勇、智、仁、信、忠,我们都要用到,缺一不可。其中,武力也是上天给我们的一种社会交往手段,谁能够废弃它?   战争由来已久,就是用来警示各种越轨行为并且弘扬各种文治德政的。圣人因此而崛起,坏人因此而灭亡,国家的兴衰存亡,君主的贤明昏庸,都是战争决定的。而你竟然要消灭战争缔结永久和平,不是自欺欺人吗?你用骗术忽悠诸侯,还有比你更大的罪恶吗?你这样的罪恶,不惩罚你算是走运,还好意思要奖赏?”   子罕把向戌一通臭骂,骂得狗血喷头,然后拿出刀来,把那片竹简削成几段,扔在地上。   缔结协议的是赵武,子罕这么说其实是在变相警告赵武:要警惕楚国,更要警惕本国内部——战争平息了,内斗即将开始,你赵武费尽心力想消除楚国的威胁,那么,今后威胁你的将会是你本国之人。   子罕说的话很严厉,当着赵武的面说这些话——他说的其实还是“门罗主义”——让人很下不了台。顿时,台底下群情滔滔,全是想替元帅出气的晋国将领。   赵武笑而不语,宋国左师向戎赶紧伸手阻止左右的咆哮,打圆场说:“是我酒喝多了,竟然做出如此失礼的举动。古人说要防止小错误,以免造成大的祸害(防微杜渐),执政这是提醒我向戎的家族要常保谨慎为国的态度,避免我家族遭到灭亡的灾害,这是爱护我向戎啊(何以恤我,我其收之),你们怎能不理解执政的行为呢,快来拜谢执政。”   赵武离开座位,向宋国国君祝贺:“我得胜而归,最担心宋、郑两国守不住胜利果实,如今看到宋国文武和谐,深感欣慰,我晋国的南线就此安宁,宋国由此可以得到埋头发展的机会,在此,我赵武为宋君祝贺,为宋国百姓祝贺,愿宋国经常保持这种公平公正。”   宋国国君大喜,举杯邀约宋国群臣共同拜谢赵武的祝祷……   赵武在宋国停留了五日,等军队休整完毕,他不再北行,横向向东移动,进入了智盈的领地——新智。   所谓智盈的领地新智,也就是智氏新获得转封的顿、养、项三县之地。这片领地肥沃,有赵武带领联军在前面征战不休,智盈在后方获得了喘息之机。   不得不说,小智盈也是个人才,春秋罕见的人才。赵武把他的领地当作晋军南征的物资中转站,智盈充分利用了这一点,经过一年的喘息,在晋国举国之力的支援下,智盈已经将自己的新领地修建成一块合格的晋国南下基地,物资转运中心。   此时,在地图上,宋国、郑国的新领土仿佛两支向前探出的羊角,而智盈的领地就是两只羊角之间的三角地带。因为晋国的霸主地位,智盈这块三角地带更像是羊头,两支羊角在它的带领下,成为向南侵略楚国的利器。   赵武抵达的时候,正巧一批赵氏军用物资正在向南方转运,这其中许多物资是送给赵武享用的,包括很多生活物资。赵武这位正主到了,物资不用继续南移,打开行李包装,赵武在智盈的领地举行了“千灯之会”。 第二百六十七章 没有这个人,怎么能行?   所谓“千灯之会”,就是用一千盏灯具照亮聚会的场所,诸将夜饮通宵达旦。   春秋时不提倡夜饮,师旷曾因此责骂过晋悼公,但现在赵武做为大战的胜利者,再加上侯晋的捕鲸活动使得蜡的价格直线下降,并成为一种普通日用品,因而赵武也就无所顾忌了——现在举行夜宴,想必师旷即使复生,也无可指责。   夜宴所用的灯都是准备运往楚国,并销售给楚国贵族的奢侈品——社会阶层板结的另一种特征就是:平民穷死,他们把所有的一切奉献给贵人,而贵人即使在国破家亡之际,也不忘穷奢极欲地追求奢侈品。这场战争带给晋国的另一个收获是:楚人已彻底畏惧晋人,连带着,贵族们对晋人的生活方式也充满叹服,凡是晋国的奢侈品,甭问价钱,楚国贵族就一个字:买!   这些销往楚国的灯都是采用与“随侯珠”相同的玻璃工艺,制成的“浑浊玻璃”油灯,这种玻璃不透明,用在灯火上,反而有一种朦朦胧胧的磨砂玻璃的感觉。而这种玻璃工艺,原本是用来假冒玉器的,所以满地的灯火,给人的感觉就是满地都是宝玉研磨的琉璃灯——当然,春秋时,玻璃比玉还贵。   举办夜宴的地点是智盈新建的高台。   智盈从小在赵氏长大,智氏与赵氏关系亲密,因为智娇娇的存在,智盈学了不少赵氏独有的知识,其中也包括赵氏独特的石梁建筑技巧(水泥混凝土建筑),他修建的这座高台充分采用了从赵氏学来的技巧:先借助一座不高的土丘,削平土丘四周,而后依靠土丘的地势砌石为高台。   赵氏建筑的特点是实用,每一项建筑都有自己的现实用途。这座高台也一样,它既是智氏的屯兵军营,也就是“武城”。同时还是烽火台、哨塔,用于登高瞭望,警戒南方的楚国。   武城最高处——也就是赵武举行夜宴的亭子的顶部,是烽火台的烽燧,亭子周围、圆形环绕亭子的空心护栏内,隐藏了灌满油脂的环行沟,以及巧妙设置的通风口、燃火口。点燃上面的烽火不需要特别的技术,即使下雨天,也可以轻易用一只火把,点燃环形栏杆内的油脂。而后,空心栏杆内的油脂通过几处特定的燃火孔喷射,形成了类似的火炬效果,而沟渠内部涂抹的陶土,在燃烧产生的高温下,已经形成一种陶瓷结构,以确保油脂常年储存也不外渗。   月明星稀,二月的春秋下,气候和煦而凉爽。   环绕高台的灯火一一点燃,整个土丘仿佛一只燃烧的火把,可以在百里之外一目了然——百里之外,守军早已经知道,这火把是为了欢迎得胜而归的元帅,所以他们没有用烽火响应,但也星星点点的点起了几盏灯,用灯语传出信号:欢迎回家。   高台之上,火把闪烁的光芒令整个宴会的场所亮如白昼……但这还不够,高台的地面上,上千只准备销往楚王的玻璃盏齐齐点燃了灯中的油蜡,它们散布在地面上,在这暗沉沉的夜色里,让从没见过遍地星海的春秋人有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置身于其中。   仿佛天上的银河坠入人间,而参加宴会的人,就是身在银河里徜翔。   星星点点的银河中,吴国国君余昧敬献的吴国歌女,以及俘虏的楚国歌男(干戈舞舞男)、被俘的陈国、蔡国歌女穿梭于灯海寥落之中,或舞或歌,为在场的得胜之士祝祷。半醉半醒之间,征战两年的武士们随着歌女的拍节,拍打着膝盖醉醺醺的应和。   这一刻,天上人间,分不清人在梦中,还是半梦半醒。   赵武望着歌唱的楚国、陈国、蔡国舞女舞男,低声嘟囔了一句大家都听不懂的话:“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季札在这里,大概要说这句话了,但他不知道,国事的强盛与音乐无关——真的与音乐无关。”   此时,随行的联军统帅只剩下郑国的大夫良霄了——赵武下一步要去郑国,良霄不得不随从。他听懂了赵武后半句话,但却不愿评论,只是故作惊诧的说;“常听说赵氏奢侈豪富,但万万没想到,竟然奢侈豪富到了这种地步,随便拿出一千件用‘随侯珠’材料制作的灯盏,遍布在地上任人践踏,如此举行‘千灯之会’,未免奢华的没谱了。”   所谓“随侯珠”,是一种钙镁玻璃,这种玻璃显得有点浑浊,像宝玉一样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状态。   由于赵氏的玻璃提纯工艺还不成熟,所以地下的灯盏各种颜色都有,含铁矿杂质的呈现出各种各样的黄色,含铜矿杂质的呈现出各种各样的绿色,铜铁杂质都含的呈现出蓝色,也有部分呈现出红色……这些五颜六色的灯散落在地上,是一条七彩的河流。   赵武听到了良霄的感慨,转过头去回答良霄:“你记得齐桓公与管仲的对答吗?”   良霄知道赵武询问的是哪段话——齐桓公与管仲彼此之间的对答多了,管仲执政几十年,每天和齐桓公说不少话,但只有一段话被齐国太史郑重其事的记录在《史书》书里,并常常被后来的管仲学理论继承者引用。   那段话恰好符合现在的情景。   当时,齐桓公有点扭捏的问管仲:“我喜欢奢华的生活,喜欢一切美好的东西,这种习惯对国家有没有妨碍?”   管仲的回答是:“没有妨碍,只要你得到这一切,花的都是自己的钱,不仅对国家经济没有妨碍,反而能够使经济昌盛。”   春秋早期的管仲当然说不出什么“消费刺激就业率、增加税收”的话,但他话的意思大约是这样的——只要你的东西都是花钱买到的,怎么会对国家有害呐?咱齐国人不仇富,爱过什么样的生活纯属个人爱好,大肆消费对国家经济没有妨碍,反而能刺激经济繁荣。   纵观管仲一生,经常挥舞经济大棒的管仲时刻在纵容着齐桓公的享受,他还充分的利用齐桓公的爱好来操纵各国时尚,以此对各国进行经济掠夺。例如,他对鲁国、对楚国、对中山国进行的经济打击计划,无不利用了国君的爱好做掩护。   管仲如此操作的时候,整个世界还没有经济学概念,但管仲之后,地球社会依然延续着管仲在春秋时代总结出来的规律:凡是强国,必定像海绵吸水一样吸纳着周围国家的财富,消耗着远比周围国家多得多的资源。比如现代美国,它们就消费着全球70%的消费品,所以它们是当之无愧的世界第一强国,而世界其它强国,其国力的强弱,也是按照消费榜上的排名而依次排列的。   国家强大,是源于强大的消费能力——这一朴素的经济学概念贯穿了整个地球的文明史。而管仲是人类当中最早发现这一规律的。   当初齐桓公称霸的时候,整个世界围着齐国转,齐国也是整个中原最大的消费者,管仲就是利用齐国庞大的消费能力,从而制定出针对敌国的经济打击计划。而后晋国称霸了,只是晋国人学了管仲的治国理论,还没来得及把管仲的经济手段学全,现在,赵武来为晋国补上这一段缺失。   其实,也不能怪良霄难以理解赵氏的奢华;其实,管仲之后,整个中国再没有第二个人能理解管仲的消费观念。后来的历代治国者所提倡的都是节俭观念,所以节俭思想隐隐的把持了其后的中国文化。也因此,许多王朝的灭亡都被简单的归之为国君骄奢淫欲,消耗了民间财富,以至于使国家走向灭亡。   这些人都忽略了齐桓公的消费与后代国君消费之间的制度差别,而其差别就在管仲所说的那个词:花自己的钱买东西,对国家无害。   不花自己的钱,只是对平民的不断掠夺。或者技巧高一点,比如视庶民为奴隶,不断哄骗庶民无私奉献,以便贵族无偿索取,来实现自己的享受欲望——这样的统治者越是追求享受,国家灭亡的越快。   赵武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眼前的一切陈列物,虽然都奢华无比,但都是赵武自己掏腰包买下来的,当然,其中很多东西都是他家生产的,他掏钱采购这些货物,是想卖给楚国贵族,赚点零花钱,然后武装好自己的军队,更方便的欺负楚人。   春秋时代是一个新技术井喷式爆发的时代,许多新技术连现代人见了都感到惊诧,处身于这个时代中,赵武依据科技发展的方向,稍稍给予工匠们一点指导,使得赵氏的科技发展更加迅猛,目前已经远远的把同时代的人抛在脑后。而这点指导说起来也非常简单,无非是规定了新的度量衡,要求所有的生产严格按照新度量衡进行精确的数字化生产。   玻璃的发展得益于这种制度。按现代观念,玻璃属于化工业。几种不同物资混合在一起烧制,需要精确控制各种化学成分的比例,才能烧出合格的玻璃。   以前古人度量衡并不精确,所采用的矿物质成分纯度各不相同,所以偶尔烧制出“随侯珠”来,连古人自己都不清楚成功的原因,于是迷信的古人就将成功归之于神灵的偏爱。但有了精确度量就不一样了。如果再加一点精细的提纯手法,那么,五千年前两伊两河流域的玻璃工艺,便“传入”了春秋时期的中国。   随着工艺水平的发展,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像随侯珠这样昂贵的稀世珍宝,必将成为烂大街一样的廉价货物,就如同现在蜡的廉价化一样。后者,随着捕鲸技术的发展,原先需要足够的领地,才能采集到足够的蜂巢、搜集到足够的蜡,现在这一切都无用了,只要购买一条小船,雇用几个熟练的捕鲸水手,到大海里捕捞一条鲸鱼,其体内蕴含的蜡,已经相当于楚国这样的超级大国十数年的产量。   而且,这一切无需动用太多的人手,漫山遍野的长时间去搜寻蜂巢。   座上的赵武嘴角含着笑,欣赏着春秋人脸上的震惊与迷醉的表情,他无法告诉春秋人,眼前这一切所谓的奢华,在现代人看来全是廉价货。眼前满地的灯盏,以及这次千灯之会所消耗的蜡,也必将随着时代的进步,变的微不足道。   这一刻,他心中有一种现代人的骄傲:我无须知道历史发展的方向,我只需要知道生产力的发展方向,就已经足够了。我站在这个世界的顶端,现在,拥有了权位的我,也站在整个世界食物链的顶端。   灿烂的星河之下,地面上流淌着另一条星河。天上地下,一片星火当中,歌女们轻声唱了起来,唱的当然都是一些祝祷词。吴语阮浓,楚语婉转如黄莺,陈国、蔡国的语言鼻音很重,像是低声呻吟。   四国歌伎你方唱罢我登场,在一片莺歌燕舞中,赵武慢慢的回答良霄的疑问,他重复着晏婴当初的语言:“封建制和奴隶制的区别就在于此时:封建制下,人人有权力;人人的权力神圣都不可侵犯,其中包括财产权——所以封建制下,庶民的草屋,风可以进,雨可以进,王不能进。在这种情况下,领主的一切享受都是要付费的,连周天王也不例外,所以他才被债主逼的进入‘躲债台’。   而奴隶制下,上位者的享受就与封建领主完全不同了——奴隶制下,天下人都是我的奴隶,天下的产业都是我产业的利息,我可以随意剥夺别人的一切,无需任何理由。多哟,任何享受我都无需付费,君王的享受自然建立在对他人的剥夺与侵占之上,所以,君王越是穷奢极欲,对国家越有害。   现在我是前者,这一切享受都是我凭本事挣来的,是我用钱买来的。我购买这些东西的时候,自然交纳了交易税,所以我买得越多,君上收到的税越多,商人们卖的货越多越想扩大生产,于是,庶民可以得到一份职业养家糊口;除此之外,商人们雇用的工匠也将得利,因为他们生产的东西卖得好,他们的工资越高,报酬越高。   工匠们得利了,农夫也将得利,因为工匠手头钱多了,自然愿意花更多的钱购买农夫的粮食,农夫生产的粮食越多,也就越富裕,越有余钱购买更多的消费品。   农夫们满意了,武士们也满意,因为所有的交易都要付交易税,君主、领主收取了足够的税收,便可以有足够的薪水养活足够的武士。这些武士反过来保护了所有的人,让他们能够在安定的环境下继续现在的生活,继续生产、耕作、交易……如此一来,一个稳定的良性循环便诞生了。”   稍停,赵武看了看身边的长子赵成,以及随行的晋国大夫张趯与祈午,补充说:“当初(晋)文公变革,全盘采用管仲的理念治理我晋国,文公的臣子们、我晋国的先辈们学的很好,他们一一拟定了我晋国的各项制度,使得我晋国能够迅速取代齐国称霸天下……但他们只学习了齐国死板的制度,从没来得及完美体现管仲的精神内涵,现在,我来替晋国补上这一课。”   赵武说的意犹未尽,在场的人屏息倾听,这一刻,所有的人都感觉到一阵阵心灵激荡。   管仲是春秋时代一位令人高山仰止的巨匠,连孔子都称赞管仲说:没有这个人,我华夏之徒要跟夷狄一样左衽(穿衣服的样式跟夷狄一样)了。   管仲之后,晋国学习管仲进行社会变革,使得晋国维持了百年霸业,这导致列国纷纷开始研究管仲的治国理念,但从来没有一个人像赵武一样,明细的揭开经济学理论的面纱,让人看到管仲理论的内核。   “当初在楚国城下,我曾谈到楚国的弊端,那就是阶层板结,我说阶层板结出于不公正,而管仲的理论当中,最重要的内容就是公正,即使是国君,在商品交易当中也需要公正的付款,不能随意的掠夺,更何况中小贵族。楚国现在的僵化源于不公,唯有彻底的公正,整个社会完全建立在契约交易的基础下,这才是管仲学理论最重要的核心。”   赵武说完这话,自己也觉得跑题——因为即使按照现代观念,这种彻底追求公平的契约精神也是邪恶的,是西化。   他怎么就从这场夜宴的奢华,跑题跑到强国之术……察觉到这点的赵武收住了话题,但在场的人还在意犹未尽,他们随后个个陷入深思——此时,夜空下的奢华已经无法吸引他们,由赵武的话引申开来,每个人都想到了切身。   赵成想的是如何继承家族产业,他想得简单,在父亲家臣们的庇荫下,只要按部就班就行了,至于能否超越父亲,他压根没有想到。   张趯与祈午出身环境相同,两人的想法几乎是一样,由赵武的话马上联想到晋国国内的政治:莫非,晋国家族之间惨烈的争斗也是源于不公,也是源于阶层板结,因此,使得下层社会永远无法跃升到上一阶级,这才有了各大家族之间你死我活、动则灭族的惨烈搏杀?莫非,武子现在的各项改革,是想为我们重新寻找一个公正的基点? 第二百六十八章 世上唯一的“王”   张趯与祈午现在想到这些,是因为智氏家族被转封。如此一来,远离国内政治的智氏就兼顾不上国内事务了,那么下一步,赵武必要从中小家族中提拔一人,补充智氏留下的政治空缺,而祈氏与张氏就是当下最好的选择。这两位家族原本就是大夫阶层,这几年追随赵武出战,要军功有军功,要人脉有人脉。可以说:下一位正卿不是出自祈氏,必定出自于张氏。   想通了这点,祈午与张趯相互目光一碰,马上又躲避开来,两人心潮动荡不安,充满着阵阵狂喜:我们家族经过这么多年奋斗,终于有望进入卿的行列了。长久以来,晋国的卿位都是当初追随文公出奔的那几个家族把持着,如今,轮也轮到我们家族了。   此刻,良霄心中也在思索着赵武的话:公平,郑国能够寻求公平吗?   这场夜宴在众人各怀心思中接近尾声,智盈在舞蹈结束后,恭敬的上前向赵武行礼:“姑父,我智氏感谢姑父的照顾,能够获封于这块土地,诚如姑父所言,这块土地肥沃的令人难以想象,先不说稻谷两年三熟使得粮产丰富,光是做为南下货物的中转地,我智氏的商业交易税,这一年就收取的让我感到震惊……侄儿在此拜谢姑父的照顾,还请姑父对智氏今后的发展做出指导。”   所谓“做出指导”是婉转的说法,实际的意思是请求帮助。   智氏的领地孤悬于晋国之外,虽然楚国一二十年内无法再发动战争,但作为一个小小的领主,要独自面对庞然大物般的楚国,想到这点,智盈心里就发怵。   赵武微笑的摆摆手,家臣东郭离得到赵武暗示,从怀中取出一个木匣,随即招呼仆人用琉璃盏盛过来几碗清水。在高台跳动的灯火下,琉璃盏内的水呈现出琥珀色,赵武端起碗来,稍微端详了一阵,将碗端到唇边,举手示意其余的人共饮。   碗中的水很甜蜜,众人喝了之后,神情疑惑。智盈知道赵武的习惯,赶紧打开东郭离递上的木匣,端详着匣内那说不出的物体。   一名智氏家臣凑上来,小声解释:“这是楚国的柘,原来我们刚才喝的是柘浆(甘蔗榨出来的甜汁)。”   赵武点头:“酸甜苦辣咸,人生五味啊,怎能缺少其中一项。昔日管仲把持了一个咸字,搞了个‘食盐专卖’控制了各国的钱袋。我这次南征,最大的收获不是土地与俘虏,而是发现了柘。诸位还记得管仲是如何利用收购鹿皮的手段,打击楚国的吗?”   等智盈回味一番后,赵武继续说:“甜也是人生一味,目前这种植物只有在南方生长,十根甘蔗里面榨出的甜汁,几乎相当于一窝蜜蜂一年的产量——但一亩农田不止能收获十根甘蔗。所以栽培甘蔗控制天下甜味输出,就是一项大利益,你这片新领地邻近南方,原本就是楚地,所以我建议你,不妨钻研一下对甘蔗汁的提纯与利用手段,然后向天下销售你的‘甜蜜’。   一切源于技术,我赵氏的兴起源于技术的进步。一旦你能够掌握了甘蔗汁的提纯手段,你甚至无需自己去栽种甘蔗,只管收购楚人种植的甘蔗树,就能像管仲一样控制楚国的生产方向,并从中获得巨大的利润……我给你提个醒,我听说木炭能吸附杂物,你试着将柘浆稀释后,用木炭过滤一下……”   明清时代,中国曾经研究出用黄泥水吸附杂物的方法,制作出洁白如雪的“霜糖”。但黄泥水并不是最好的吸附物,现代工艺认为,活性炭才是最好的吸附物。   木炭制备工艺这时代已经有了,赵武提出的这一技术,直接跳过了黄泥水的阶段,让甘蔗水的提纯进入了近代化……当然,他对具体提纯方法说的很含糊,只是指出方向,剩下的,就靠智氏自己研究了。   智盈脸上惊喜交加,停了一会儿,他想起一件事,小心的问:“姑父搜集这截甘蔗,是不是也想自己动手栽培?”   赵武点头:“没错,我打算试着在我的领地栽培这些植物,为此我特地搜罗了一些知道甘蔗栽培技术的楚国农夫,但我听说甘蔗这东西,只适合在炎热湿润的南方生长……这样吧,我把那些楚国蔗农给你留下一半,你我同时研究栽培技术。”   赵武的东西从来没有白给的,智盈想了想,咬牙说:“这样啊?那么我智氏留在国内的小块领地,以及留在国内的部分店铺,就拜托姑父的照顾了。”   良霄嚅嗫的插嘴:“甘蔗、南方……执政,不知这东西我郑国能否栽培?”   良霄现在才后悔,虽然郑国在这场战争中也掠夺了不少财富,但他们毗邻楚国,怎就忘了搜集一些南方的植物,也顺手发财呐?刚才赵武点明管仲的食盐专售,如果糖类也想盐类一样采取专售措施,那么郑国还用为缺钱而发愁吗?   想当初,赵武派出人手,四处搜寻南方植物以及矿物,他和宋国人不止一次的背地偷笑,认为赵武这纯粹是下雨天打孩子,闲的无聊——没想到,植物当中蕴含着如此大的利益。   赵武摇了摇头,难以确定的回答良霄说:“谁知道呢,我也只是想试一试……如果郑国有兴趣,回头再说吧。”   赵武想试一试种植甘蔗,是因为他隐约记得,仿佛春秋时代,齐国、秦国也有种植甘蔗的记录,但这段记忆很模糊了,他不确定是否正确。   古人没有气候变迁的概念,赵武现在已经明显的感觉到地球气候正处于大变迁的转折点,几年前遭遇的千年大旱就是预兆。而历史上,每次气候大变迁都伴随着朝代变迁,伴随着大屠杀以及连绵不断的生存战争——这或许就是季札所说的“末世”吧。   在这个气候大变迁中,或许赵武还能赶上一个温暖季节的尾巴,在北方成功栽培甘蔗。但可以肯定的是,北方甘蔗种植的历史一定不会长久,甘蔗的生长必将逐渐移向南方。   赵武的态度勉强,良霄级别低,不好再三要求。于是,这场夜宴在众人意犹未尽当中落幕,此后若干年,智氏的领地里都流传着这场夜宴的传说,当然,这场夜宴的流传,也因为在宴会上,赵武对管仲学理论进行了发挥,由此影响深远,世人记录赵武的治国之术时,就不得不提这场宴会。   这场宴会的另一个意外好处是:赵氏生产的琉璃盏也因此名声大振,销遍南方各国数十年。   数日后,赵武抵达郑国。郑国重臣都出来欢迎元帅,所谓郑国的重臣,就是“郑国七穆”。它是指:郑穆公姬兰(前627-前606年在位)的七个公子的家族,即罕氏、驷氏、丰氏、游氏、印氏、国氏、良氏七个大家族。   现在的“七穆”已经是公子们的儿子了。当时的执政是贤臣子展,一代名臣子产位列第四,子大叔位列第五。   此时,郑国的形势正在由混乱走向稳定。但七大家族之间的矛盾依然十分尖锐。在这次宴会,赵武邀请郑国的七位重臣一一赋诗(就是吟唱《诗三百》中的篇章)明志,一是增进宴会气氛,更是要借以考察“七穆”的为人。结果,子展(罕氏)、子西(驷氏)、子产(国氏)、子大叔(游氏)、印段(印氏)、公孙段(丰氏)六人得到赵武的当场夸奖。   宴会结束,赵武继续前行,转向了周王室的领地。新王周景王派卿士刘定公在颖(在今河南省登封县东)慰劳,刘定公一见面,首先向赵武告丧——周王的冢宰、赵武的岳父单靖公辞世了,现在周王的管家(宰相)是刘定公。   周景王是新继位的,先周灵王在赵武与楚国交战中途辞世,赵武曾经因为吊丧问题,犹豫着回不回国,但现在,一切问题已经解决了:他取得了罕见的胜利,楚王国第一次俯首称臣,愿意去掉“王”的尊号,准备向周王室纳贡称臣。带着这样的胜利回国,让赵武更加无可指责了,因为不管怎么说,他替王室增加了声望,也增加了贡赋来源,所以先王的葬礼他没有参加,就成了为国事操劳误了钟点——都是无关紧要的小节了。   周王室现在很困窘了,局促在狭小的领地上,几乎没有什么收入来源,以前依靠单靖公,在虎牢城做一些转手倒卖的活儿,挣一点小钱,如今单靖公去世了,虽然王室新增加了楚国的贡赋,但刘定公还是希望重新拉上赵氏的线,继续做一些转手贸易。   洛水河边,赵武恭敬地献上楚国战俘,同时将与楚国达成的协议内容转告给周王。这份协议虽然是晋楚之间的协议,但其中牵扯到楚国的臣服、去王号,所以周王室也能在其中获益。因此,周王室上下非常感谢赵武。刘定公为此举行了盛大的酒宴,在洛水河边款待赵武——春秋人认为洛水是神圣的,唯有大的祭祀活动,才在水边举行欢宴。所以刘定公举行的宴会,粗粗一看非常简陋,只是在洛水边铺上几张席子,摆上酒宴就算是典礼了,但这个典礼在春秋时代,却是最高级别的接待规格。   刚刚登位的周景王很年幼,而日薄西山的周王室这次成了整个华夏唯一的“王”,更加自矜自己的身份,他没有像周灵王一样亲自出面接待赵武,而是按照春秋礼法,派自己的宰相接见——就这样,已经是超常待遇了。   赵武的国君是周王的封君;周王的丞相,其级别应该等同于各国国君。刘定公是公爵,是对王位有继承权的王室公爵,由他出面接待晋平公,都已经是超常待遇了,更何况他接待的是晋平公的丞相赵武。   乐声响起……其实,这一刻周景王离酒宴场所并不远,他的仪仗远远的停留在一处小山丘上,从小山丘可以望见河边的宴会场所。   山丘上王旗高展,赵武早已经看到了,但按照礼仪,他必须装作没看到。   刘定公在钟鼎乐声中,代表周王接受赵武的献俘,刘定公身边的侍者在这项仪式结束后,马上奔向了王旗所在的小山丘,向周王汇报献俘的数目,以便周王做出合适的赏赐……稍后,赵武宣读与楚国的盟约,每宣读一句,使者便跑上小山丘,将协议内容告诉周王。   使者穿梭往来,在场的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大家都装作不知道——这情景,也许用拉姆斯菲尔德解释对伊拉克战争的那句话,最好说明,他的话是:“我们知道我们已经知道一些。我们还知道,我们有些并不知道;也就是说,我们知道有些事情我们还不知道。但是,还有一些,我们并不知道我们不知道。这些我们不知道的,我们不知道。”   远处山上,周景王看到赵武态度恭敬,一举一动非常符合礼仪要求,他情不自禁说了父亲当初夸奖韩起的话:“这个人言词恭敬,在这个末世还能知道尊卑上下,赵氏将来一定会昌盛。”   周景王这话说对了,他比他父亲要聪明。   战国时代,当王号变得不值钱的时候,周灵王曾夸奖的韩氏后代也是最先称王的那一批人,但列国中唯独赵氏不愿意称王,赵武灵王终身以君自称,他要求自己的国民只称呼自己为“君”,并说“无其实,焉敢有其名?”——“名副其实”这个成语就来自于此。而“赵武灵王”这个称号是后人加给他的……   细究起来,这位赵武灵王其实也是一个“被代表”的可怜人,他本人虽然终生自称“赵武灵公”,但后人“代表”了他自己,改称他为“赵武灵王”。而与此同时,周灵王曾经称赞过的韩氏,却急吼吼的当先称王。   使者奔下山丘,将周景王的夸奖悄悄告诉刘定公,刘定公对着滔滔的江水举杯,突然想到了大禹,感慨说:“禹的功绩真是太伟大了,他的美德真的是流传久远!没有他,现在的我们大约只能象鱼一样生活在水里了吧?我和您现在得以头戴礼帽、身穿礼服,治理民众、管理天下诸侯,也都是全靠当年大禹的力量……您何不远继大禹的功德,广泛地造福于万民呢?”   太恐怖了,在宋国,人那赵武跟周武王相比;在郑国,人拿赵武跟管仲比较,现在刘定公这是拿赵武跟大禹相比,赞扬赵武在这个春秋末世,重新确立了这个世界的规则。   真实的历史上,刚参加完第二次“弭兵大会”的赵武,对自己的行为充满了失望,连带着,产生了一种自我憎恶的情绪,他懒洋洋的、冷淡的回答:“我只是履行自己的职责,惟恐获罪罢了,哪还能想那么长远的事?我们偷食苟安,早上都不去想晚上的事,至于大禹……您说的也太长远了。”   现在的历史,赵武也感觉到刘定公说的话太遥远了,虽然他用“白马之誓”摧毁奴隶制,用“租庸制”替代“井田制”,颁布军功授爵制,让武士们有了一个公正的竞争环境;他压服楚国,使得整个华夏统一在一面旗帜之下,这些,确实是一种确立新规则的行为,但远远谈不上比拟大禹。   赵武离席,冷冷的说:“我只是履行自己的职责,唯恐获罪罢了。这个世界从来都没有救世主,一切要靠我们自己,我的努力只是尽了自己的本分,想竭力让自己生活的安稳一些,不会因恐惧而睡不着觉,怎敢去考虑大禹的功业。”   赵武说这话的时候,想起了他与鲁国叔孙豹的对答,当时他说的中心意思是:强盛不是由别人恩赐的,必须自己去努力争取才行。周王室衰弱到这个程度,纯属自己的原因。原本在“马太效应”下,周王国应该强者恒强,利用华夏文明的先进与强势,迅速将楚王国吸纳进入华夏集团,但不公正的制度与环境,让“马太效应”失效了。   如今楚国虽然臣服,周王室虽然多了一份贡赋,但如果自己不振作起来,光想着依靠别人恩赐,来帮助周王室获得意外收入,以及天上掉落的馅饼,那么,王室最终的衰落依然不可避免、不可阻止——现在,“马太效应”已在别人那里了。   刘定公很失望,他用大禹来夸奖赵武,是期望赵武能再接再厉,重新确立周王室王权的至高无上。但赵武冷淡的推辞。这下子,刘定公说不下去了,他举杯借酒遮面,匆匆结束了这场宴席。   侍从本打算将赵武的话汇报给山丘上的周景王,但刘定公有气无力的摆了摆手,阻止侍者的行为。等赵武告辞离开,刘定公失望的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王室不振,礼仪崩塌,这个世界,我到哪里寻找乐土?”   刘定公的喃喃自语中,赵武的仪仗登上了河边的船,船离开了岸向河对岸驶去。船上,随行的晋国大臣面无表情,说实话,这时在场的大臣们已经觉得,自己的国家为王室做得够多的了,赵武的拒绝也算是合情合理。   黄河北岸,叔向领着执政府的官吏迎接了赵武…… 第二百六十九章 牛人到哪儿都是牛人   叔向带领官员出迎到黄河岸边,这个礼仪实在太隆重了,因为此地距离新田城数百里,叔向带着官吏们跋涉了十多天才赶到河边,已经不是通常“出迎十里”的概念了。   叔向鞠躬,开口:“元帅,我等已经在河边等了十多天,你可算回来了。”   赵武先公后私,询问:“副帅的军队集结好了吗?”   叔向回答:“已经集结完毕,目前军队已在韩氏领地待命,只等元帅与副帅举行一个交接仪式,副帅便动身南下。”   赵武点头:“楚国人反复不定,我们必须保持对楚国的压力……我马上去见副帅,让他提前南下。”   叔向拱手领命,马上又接着说:“元帅的行程比预定日期拖后了十多天,不知元帅耽搁在哪里?”   赵武回答的很轻松:“回来的路上,我去宋国与郑国看了看,顺便也看了看智盈的新领地。”   叔向马上问:“宋国的政治稳定吗?”   赵武回答:“宋国的子罕品行高洁,左师向戎尊重他的权威,我看宋国二十年内将政治稳定,从此不用担忧他们了。”   叔向歪着头,马上接过话题:“元帅只说宋国不提郑国,那就是说:郑国的政治有点不稳……这可不好,宋国与郑国将是我们的南方屏障,如果郑国要发生政治动荡,我们需要提前做好准备。不知元帅可曾把这猜测预先通知了智氏,或者,元帅不打算动用智氏的力量平定郑国——需要我们在国中预作准备?”   赵武回答:“前不久的大灾中,宋国与郑国的救援工作做得很好,郑国的罕氏甚至在平民借贷粮食时不收借据,使得国内因灾荒产生的危机很快过去。如今郑国的罕氏、宋国的乐氏(子罕)深受国内庶民爱护,恐怕他们将是两国最后灭亡的家族了吧?而且我认为,两家最终都将执掌国政!因为民众愿意归附他们。   两相比较,宋国的乐氏(宋国司城、执政子罕)不以接济他人为自己的恩德,似乎要更胜一筹,估计这个家族恐怕将与宋国同在。而郑国的伯有(良氏)骄奢,对待执政较为无礼,印氏其次,这说明两家族对执政心中并无尊敬,我猜,恐怕郑国的动乱就在眼前……叔向,你认为我们是该坐观动乱,最后收拾残局好呐,还是在动乱初期就让智氏插手,快速平定乱局?”   叔向表示同意:“宋国与郑国是我们伸向南方的两只拳头,如果郑国动乱,我们一只拳头就要瘫痪了,我认为应该尽快秘密通知智氏,让他们做好平乱准备——虽然,我们霸主国直接插手别国内政,不符合礼法,但郑国的事情事关我们南方边境的安静,我想,即使元帅不发话,智氏也不能坐观成败,所以,我们还不如让智氏提早准备,以免智氏插手时,武力受到损害!”   稍停,叔向继续汇报:“元帅还不知道吧,我们与秦国的盟约又出了岔子,秦景公似乎又想反悔,他中途将使者公子缄召回了国都,好笑的是,公子缄回国后待了不两天,马上又出逃了,他携带大量财物与家臣逃来我晋国,随着公子缄的到来,秦国有许多大夫也纷纷出逃,纷纷来到我晋国。”   赵武眼睛一亮:“好机会!”   叔向老实的承认:“机会是好,但我们现在实在没能力两线同时开战。”   赵武沉思着问:“公子缄出逃的原因是什么?我记得上次签订盟约,秦景公不声不响,追随楚国向我们开战了,如今那份盟约只是一份休战条约,秦景公连一份休战条约都不肯给我们,难道他跟我想的一样,都不愿与邻国休战……难道这次他想先动手?”   叔向解释:“公子缄的出奔,一方面是由于秦君曾撕毁了前一份盟约,使得盟约签订人公子缄很难堪,而这份盟约,秦君又再度想反悔,更让公子缄如坐针毡。但另一方面,公子缄的出奔却是因为秦国国君与他之间个人冲突……我已经打听了,秦国国内还没有集结军队的兆头,原本秦景公准备攻击巴蜀,这次因为公子缄的出奔,也暂时停顿了。”   赵武好奇的问:“不仅仅是因为反悔盟约,使盟约签订人公子缄难堪,那么,公子缄是为何而出奔?”   叔向咧嘴一笑:“元帅,你也是赢氏宗族的人,居然还不如我了解赢氏宗族里的事——此前那位赢颂是公子缄家族里的人。”   赵武晃了晃脑袋:“我看不出这里面有什么奥秘?”   叔向回答:“公子缄是国君的同母兄弟,因行为乖巧,深受秦君母亲宠爱。而赢颂是公子缄的庶生子,被公子缄扶持登上宗正的位子。赢颂沟通了我晋国,当然,主要是沟通了赵氏,借助赵氏的货物,公子缄在秦国积累起庞大的财富。因为手头富足,公子缄上下结交,以至于秦国卿大夫多出于公子缄门下。   某日——也就是公子缄来晋国签订盟约前,秦君设家宴宴请弟弟公子缄,酒席就摆在秦宫城内的长寿亭里,这长寿亭位于秦国宫城后花园内,据公子缄说,长寿亭后有假山,前有湖泊,旁有参天古树和四季不败之鲜花,依山傍水,凉风习习,花香遍地,中人欲醉。   当时,秦君与公子缄高谈阔论,酒酣耳热,秦君见地上有一只爬虫爬过,便对公子缄道:‘弟可知这是什么虫子?’   公子缄细看了半晌,无法认出,只好回答:‘弟不知。’   秦君解释说:‘此虫名叫蝜蝂(fùbǎn,这名字是秦景公杜撰的,后来柳宗元曾因此写过《蝜蝂传》,而现在人公认,这种小虫纯属杜撰,但其习性疑似屎壳郎),善负重,好攀爬。背上常累物而不下,而此虫又好爬高,不达最高处不罢休,日积月累,常常被压得爬不起来。如有人不忍替它拿下背上的重物,它必还会再继续往背上背,直至疲惫而死!’   说完这话,秦君盯着自家兄弟,郑重说:‘我们之中也有这样的人啊!他财富唯恐不多,官职唯恐不高,为积累财富与官职还常常采取一些歪门邪道,积之垒之,以至于丧家败命,遗臭万年!此虫正是我们做人的镜子啊!’   公子缄当时冷汗直流,俯首回答:‘哥哥的教训,弟一定铭记在心,绝不敢贪财!’   此后,公子缄回府,有好长时间不敢再继续积累财富,但时间久了,见秦君不再提起此事,公子缄自觉:‘或许那只是巧合,大哥当时并不是说我的!’   想至此,公子缄又渐渐开始松动,重新关心起家中店铺经营与货物往来。这次来我晋国签约,公子缄携带了庞大的商队,他待在我晋国等待签署盟约期间,自家商队却没闲着,将携带的秦国货物销售一空之后,他派家臣采购了大量晋国的货物运回国中——没想到,商队才回国,秦君就召唤公子缄回国。   据公子缄叙述,他回到秦国找兄长询问消息,才到国君府门外,突然听秦君喊道:‘终于抓到你了,你这个叛徒,竟敢私通外敌,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公子鍼听罢,只吓的屁滚尿流,慌忙仓皇逃出。他直接逃到府内,收拾行李细软与金银珠宝,以及各种珍奇宝贝,带了家眷,连拉了一千辆车财宝,径直逃来我晋国……”   “竟有这样的事?”赵武诧异的说。想了想,他也就理解了:“公子缄现在富可敌国——瞧那些追随他逃来晋国的秦国大夫,我就知道原因了!你不是说,随公子缄出逃的有很多嘛,想必秦国的国君觉得弟弟扶持同党,自己君位受到威胁,所以才指桑骂槐,敲山震虎的警告自己的弟弟……幸好公子缄觉悟的快,他要留在国内,恐怕死无葬身之地了。”   叔向回答:“随后逃来的那些秦国大夫,是害怕受到公子缄的牵连,所以才不得不出逃的,但据他们说,国君对弟弟的出逃很诧异,到现在不明白原因,所以对追随者的出逃丝毫不加拦阻。”   赵武笑了:“他很诧异?怕是装出来的吧?”   叔向点头:“我猜也是这样,没准秦君正偷着乐呢,所以他才不阻拦公子缄追随者的出逃。”   睿智的叔向这次真的猜错了,在公子缄出逃这件事上,秦君是真的很冤枉。   当时,真实的情况是这样的:原来秦景公养了两条硕大的藏獒。这藏獒状若狮虎,凶猛异常,景公非常喜爱。两条藏獒一雌一雄,雄者名啸天,雌者名吠地,均是纯种的喜马拉雅山獒种。   这藏獒遂系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从小在一起长大,但公獒啸天却似瞧不上母獒吠地。直到两獒都长到两岁了,公獒啸天还是对母獒吠地待答不理,一副熟视无睹的样子。   秦景公养下这两条藏獒,一公一母,就是想让它们繁衍后代,为他生下一群纯种喜马拉雅藏獒,不成想这公獒却一直不情,这令他非常着急。   这一日,这公獒啸天却突然不见,他动了秦国君队,找遍了他所想到的所有地方,也没有找到,这件事情让他很沮丧。   没成想,过了两个多月,这公獒啸天竟然突然回来了。不但回来了,还给秦景公地回来一条母藏獒!这条母藏獒美丽高贵,浑身雪白,沉稳优雅,端得是让人喜爱!   景公见到啸天失而复得,真是又爱又恨,忍不住骂了它几句,却不想把自己的弟弟骂的跑到了晋国!   当然这件事,秦景公到死也没闹明白,公子鍼也一直蒙在鼓里。   既然这件事当事人都阴差阳错的弄不明白,也不怪赵武与叔向弄不懂了。只是这样一来,赵武匆匆回国的目的也完全落空了,主持盟约的公子缄出逃,好面子的秦国人无论如何不会重谈盟约的事情了。而且秦国人是出名的倔强,即使现在楚国屈服了,秦国也不会重谈盟约。   想到这里,赵武叹息:“我虽然总想推脱与秦国的盟约,但现在……虽然达成目的,可时机不对啊,我们根本没有做好向西攻击的准备,这下子,到让秦国人打乱了阵脚。”   稍停,赵武叹息:“如此说来,收容公子缄,实在是件得不偿失的事。”   叔向笑了:“怎能说得不偿失呢,这位公子缄带来了很多秦国商人,而且公子缄本人才能卓著,他一到晋国,马上献策,建议修筑黄河大桥。我们赵城学宫研究了许久,筹备了许久,也不过修建了两座试验的桥梁,这位公子缄一入我国,马上献上一份详细图纸,打算在蒲坂夏阳津(今陕西韩城县南)替我国修建一座黄河大桥。”   “哦?”赵武感兴趣的询问:“图纸你看了吗?赵城学宫是否进行了论证,他设计的图纸是否可行?”   赵武并不知道,这位公子缄是“中国第一造桥人”,他建造的黄河大桥被誉为“世界第一桥”,而他也是中国史上,第一次有史可考的、在黄河上建造大桥的造桥大师。他建造的蒲津桥,随后屡经修缮重建,使用年限一直维持了1827年,堪称为“世界第一长寿桥”。   这样一座在现实世界中就存在的造桥方案,自然,比赵武凭空想象出来的造桥方案更符合当时的春秋生产力,而且更是低成本运作。   叔向回答:“赵城学宫的学者很是夸奖公子缄的造桥方案,他们已经开始筹备材料,打算动工兴建……”   蒲津桥是一座铁索悬浮桥,它的形状就是万里长征中那座著名的泸定桥。而事实上,泸定桥就是仿照春秋时代的蒲津桥修建的,这份蒲津桥造桥方案属于春秋独创,从春秋这个科技大爆发的时代之后,我们的造桥技术再也没多大的突破。   公子缄献出的这份造桥方案,其技术一直延续到民国时代,由此可见其实用性。   赵武欣然点头:“那就让他们尽快动手吧——如果造桥方案切实可行,按照我们的规则:谁发明谁受益。这座桥的通行费将由公子缄收取。另外,我还打算多多修建几座桥,过桥费由集资建桥人予以收取,但其中收入的十分之一,将交纳给公子缄,以奖赏他的设计。”   叔向笑了:“牛人就是牛人,都哪里都是!如此一来,公子缄即使到了我晋国,也不至于坐吃山空,依旧能成为一位富可敌国的大富豪——哈哈,公子缄当初献上造桥方案,曾表示要独立掏腰包建造蒲津桥。那时他还不知道我们有规定:谁建造的桥,由谁收取过桥费。当时,他献上的建桥方案,只是纯粹地想求取一席之地而已,没想到因祸成福。”   赵武笑着相应:“他获得的,可不止‘一席之地’。”   叔向马上回应:“我晋国获得的,又岂止‘一席之地’?原来有说法:惟楚有才,晋实用之。现在,‘秦才’也为我用,列国闻之,怎么不争相朝晋,今后我晋国怎会不越发强大?”   赵武回首南方,补充说:“如果他的造桥方案可以实行,那么,我们南方的领地将不再是飞地——我们收获的,确实不止是‘一席之地’,那将是整个天下!”   叔向长长松了口气,一脸开心的说:“有老师在,日子真好!至少我处理起政务,再不用提心吊胆,担心有所缺失——老师路上转去了郑国,恐怕还不知道吧,楚康王已经去世了,谥号‘康’……对了,他现在应该叫楚康公了。”   赵武身子一倾,关切的问:“继位者是谁?”   叔向笑了:“是楚康公的儿子郏敖。”   “敖”这个词在楚国是一种尊称,类似于现在的“先生”。从字面上翻译,它的意思是:酋豪。发音等同于“豪”。所以,楚君郏敖这个名字全部意思是:名叫郏的大首领。按现代意思表述,就是“郏先生”。   赵武微微一愣:“我听说楚共公(王)曾经立下规矩,要求楚国君位在兄弟之间进行传承,为此,他还在宗庙里埋藏了一块玉璧,搞出垮璧、当璧、肘璧等等把戏,怎么康公的儿子继位了,公子围有什么表示?”   叔向微笑的回答:“中行吴曾去楚君宫中,参加了新君继位的典礼,他汇报说:楚国新君继位的时候,公子围站在台阶之下,对楚国的卿大夫说:‘自古道兄终弟及,我兄弟为楚国立下如此功勋,却让一个黄毛小儿抢去了,我哥哥真是糊涂。’”   赵武急忙问:“楚国大臣如何应对?”   叔向回答:“中行吴记述说:当时楚国大臣漠然以对,公子围愤愤良久,才在司马子皙的劝解下,向新君行礼。楚国大臣见到公子围行了礼,对让郏敖坐楚君并无异议,也只好上前祝贺。且祝贺的比谁都热烈!”   赵武拍手称赞:“太好了,我原本担心郑国内乱,会让楚国占了便宜,现在看来,楚国也有一场内乱在等着他们,这下好了,我可以全心经营西方了。” 第二百七十章 着急着去挖坑   叔向摇着脑袋,神态轻松,但他说出的话却不是轻松的话题:“恐怕我们要歇几年了,这场大旱,各国广泛欠收,我们虽然发动了一场针对南方的战争,从南方掠夺了不少物资来救济各国,但各国也因此将粮库全部折腾光了。卫国、鲁国私下里已经纷纷表态,说是无力支持我们继续战斗。   这还不算,据传闻,中山国境内不稳,有戎人部落向北聚集的谣传,传说北方今年大雪,戎人部落多有遭灾的现象,为了抢夺有限的食物,中山国以北的戎人部落相互兼并、厮杀的非常厉害,传闻有中山国后裔到了戎人部落里,那些戎人们正在筹划为中山国复国。如果纵容戎人兼并成一个大部落,我国的北方就不安宁了。所以如今我晋国的忧患在于北方,不在西方。   另外,齐国晏婴曾向我们表示,秦国是王室的西侯(侯在这里是保卫者的意思),当日周王烽火戏诸侯,犬戎曾攻击到王都之下,这几年幸亏秦侯阻挡住戎人的攻击,才有了中原的安宁,如果我们悍然攻击秦国,那么秦国被削弱之后,谁来阻挡西戎的攻击?”   赵武站在江边,低头想了想,回答:“晏婴这么说,其实是畏惧我晋国的强大,担心我们连秦国人都收拾了之后,从此天下没有制约我们的人,可他也不想想,打服秦国是很容易的事吗?我们跟楚国整整战斗了三百余年,才有今天的结果,秦国或许稍弱语楚,但也不是几十年能见到结果的,晏婴现在就为百余年后的事情绸缪,早了点吧?   目前,最重要的事情是与楚国敲定盟约……我们先去见副帅,让他立刻领军动身南下,威慑楚国。至于西秦的事情,等中行吴回来之后,再行商议。”   赵武压根就没有提中山国企图复国的事情,想当初,赵氏仅凭家族力量就灭了中山国,现在的赵氏与当初更无法比拟了。如今整个晋国三分之一强的领土,是赵氏的封地,而经过十余年的发展,以及战火的历练,赵氏的军械生产、骑兵战术更加成熟,这时候,中山国余孽想来捣乱,对赵氏来说,他们简直是送肉包子来的,求之不得啊。   赵武说完,转身向车马走去,叔向嘴唇蠕动了一下,转眼间,他也想通了这个道理,随即将中山国的事情抛到脑后,爬上了自己的战车,随着赵武向韩氏领地前进。   韩氏领地一片人来人往的繁忙景象。此际刚刚春耕结束,闲暇无事的韩氏武士几乎都参加了战争动员,而没有出战资格的国人与野人则投身到与动员相关的商业活动中。整条大路上你来我往的,一边是武装到牙齿的士兵,一边是肩上挑着各种武器与铠甲的商贩,以及贩售与各类军事相关内容的商人们。   与“军事相关”的商品,这个概念可就广了。春秋时主要是车战,所以连卖车轮的也能算上军火商人。许多农夫肩上扛着一个车轮,悠悠闲闲的走在大路上,边走边跟旁边卖菜刀的、卖水壶的、卖布的交谈——这些人都是“军火商人”。   背一个车轮怎么卖?没关系,在春秋战争频繁的状况下,列国都规定了统一的车轮大小——现代考古发现,遗留在地面上的秦国古战车车辙印子,数百辆战车,其车轮之间的间距大小误差在三厘米左右。三厘米,在现代人看来算是非常大的误差,但在古代、度量衡很粗略并且不普及的情况下,这种误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秦国的车轮是这种状况,与中原很少交流,几乎处于中原文化末梢的燕国,情况也大致相同,考古发现他们遗留在山谷中上的古战车车辙印,误差也没有超过三厘米——而三厘米相当于十分之一尺,这个误差大约是列国约定熟成的误差率吧。   晋国是霸主,晋国的战车是什么样——现代出土的韩侯墓葬说明了一切,墓葬中战车车轮的误差,也极其严格的控制在三厘米之内——这是正常的历史。   现在的历史,因为有了赵武的存在,晋国格外重视标准化下的“车同轨”,战车两个车轮的直径大小,在军械标准化思想的指导下,误差严格的要求控制在一厘米大小,所以晋国的车轮完全可以单卖,出战者买一只备用的车轮,一旦出现战争损耗,将备件更换上就能继续战斗……这就是军械标准化带来的好处。   叔向这时转到了赵武的战车上,陪着赵武在战车上摇晃着,大路上行人络绎不绝,见到第一执政的车马仪仗,行路的人纷纷避到路边,而后躬身向赵武的旌节鞠躬。而叔向则沿路观察着两边的行人,频频摇头叹息。   论起来,晋国算是春秋首位强国了,而韩氏的领地在晋国也算是一等的肥沃。全是开发完善的农田,一望无际的田野上,灌溉设施非常发达,这里所有的土地都历经开发百余年,韩氏一年生产的粮食,几乎相当于晋国一半的粮食产量。再经过前元帅韩厥、现在的副帅韩起父子两代经营,这片领地兴旺的,足以让中小国家的国君感到羡慕——但这些都是以前。   现在的情况不同了,叔向坐在战车上,情不自禁向赵武感慨:“执政,看来管仲的学问真是深不可测。我晋国原先采用全盘齐化的策略,真是做对了,可惜做的还不够。”   赵武知道叔向为什么感慨,旁边跟随的张趯与祈午彼此看了一眼,抢着问:“常务为什么这么说?”   张趯与祈午现在不得不表现,这两个人随赵武南下作战,如今军功是挣够了,眼看晋国将空出一个卿位来,这新提拔的正卿只能从他们两人当中选取,所以他们二人必须在赵武面前表现自己的杰出,此刻,这两人抢着提问,是在表现各自的求知欲。   叔向扫了一眼这二人,回答:“韩氏现在的状况,说明了一个简单真理:国家想要强盛,光是务农是不行的,是万万不行的。   想必你们二人也曾去过赵氏的领地……算了,赵氏的领地我们就不要拿来类比了,因为差距太大,简直没有可比性,且让我们拿魏氏的领地来相比了吧。   比较起来,魏氏的农田不多,山地开发不完善,追随赵氏的脚步并不急切,所以商业的开发也不如赵氏那样穷尽,但魏氏以不多的农田,却发展出远甚韩氏的繁荣景象,你们二位知道为什么吗?”   张趯与祈午各自沉思,祈午首先疑问:“魏氏比韩氏还强吗?我却看不出其中的差异。论起来,魏氏现在拥有的武威城,还是元帅亲手修建的,而通向武威城的国家大道是战备公路——那是由国家出钱出力修建的,魏氏坐享其成而已。   韩氏的领地虽然道路还是土路,但我看其繁荣似乎比魏氏要强很多,比如农夫脸上的表情,那些人个个都是满足而自信的笑容,魏氏的路人,脸上表情却是统一的凶厉……常务怎么说魏氏要比韩氏兴旺呢?”   张趯也马上追问:“我听说韩氏靠近虎牢,借助与王室做买卖,以及向虎牢输送货物,很赚了一些钱财,国中各家族都说韩氏富裕,仅次于赵氏……怎么常务说韩氏不如魏氏?”   叔向叹息:“你们刚才也发现了,农夫脸上全是满足与自信的笑容,问题就出在这里——农人喜欢小富即安,韩氏田地肥沃,农夫仅仅依靠耕作就能衣食无忧,偶尔做点小生意,换来点闲钱,就是小康生活,以至于农夫脸上全是满足的笑容,这就是关键所在。   看看吧,春耕刚刚结束,所有的壮劳力全部闲了下来,韩氏农夫闲下来卖的什么货,不过是剩余的农资产品,但如果二位现在在魏氏,你们会看到魏氏的商人,卖的都是什么货物?”   张趯与祈午闭目回忆,而后不约而同的回答:“魏氏尚武,最畅销的商品是各种武器与铠甲……常务的意思是说,韩氏商人卖的货物,价值不如魏氏的高,所以韩氏比不上魏氏。但,怎能用货物的价值来衡量这一切呢?”   赵武插嘴:“他的意思是说,韩氏商人卖的货物,技术含量不如魏氏。”   叔向欣喜的点头:“技术含量——对,我想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   赵武继续解释:“虽然魏氏的道路比韩氏齐整,要归结于横穿境内的国家大道,但除了道路之外,诸位还可以看看韩氏的村落。魏氏这几年,半由魏氏家族出力,半由武士自己出钱,已经把居住的房屋翻新了,领地内土木建筑基本见不到了,农舍多数是巨大的石块,修建成堡垒状况——仅从居住条件上来看,韩氏不如魏氏。”   祈午点头:“这一点我承认,但魏氏紧靠前线,领地里多有山梁,石块容易采集,所以魏氏的人有改良住宅的需要。之前秦军两次入侵,烧毁的全是土木房屋,为了安全起见,他们当然要修建堡垒型石屋的需求。   而韩氏从来没有受过外敌骚扰,加上他们地处大平原,采集石块不方便,修建石屋的需求并不迫切,再加上,他们现在的屋子都是祖先留下的,翻新一下也能居住……仅仅从这一点说韩氏不如魏氏,恐怕过于牵强了。”   叔向马上追问:“不管怎么说,修建一座坚固的石屋,也是需要钱财与人力的,韩氏的钱没有用在修建祖屋上,他们的钱用在哪里?你瞧,路边也有卖铠甲的商人,但他们的铠甲多数是皮甲,要比魏氏的铠甲轻薄。你瞧那位卖剑的,他卖的剑也要比魏氏薄而短……剑如此、铠甲如此、住房如此、道路如此,贩售的商品如此,韩氏百姓的钱在哪里?”   张趯犹豫的回答:“魏氏有力量整修房屋,修建道路,那是因为他们经过不断的战争,掠夺了大量的俘虏。而他们的兵器铸造技术,也是因为掠夺了别国的工匠,才获得普及与提高的。”   叔向拍手:“这就是原因!两位大夫计算一下,这些年来,韩氏出战的频率多,还是魏氏出战的频率高?韩氏因为先元帅与现在副帅的庇护,他们躲过了大多数对外战事,当然,他们也因此丧失了对外掠夺的机会。   两位想一想,我晋国凭借管仲理论,修改治国方略之后,我们是怎么强盛起来的?国虽小,好战必行;忘战必危!我们是从(晋)文公打垮楚国,开始走向强盛的。人常说农夫是最好的士兵,韩氏空有数目广大的士兵,却因为身处于肥沃之地,农夫生活安定,而不愿对外开拓,以至于丧失了发展的机会。   现在如此,将来呢?魏氏雄心勃勃;智氏身在南方,眼中盯着整个楚国;而范氏贪婪成性,从不肯放过半点发展的机会;中行氏性格坚韧,好战如狂……除了韩氏之外,其他的家族都尝够了对外扩张的好处,再发展几年,韩氏还有出头之日吗?”   叔向用预言家的姿态说了这话,他预言的大部分情况都在以后的岁月里一一应验了,比如他说韩氏粮产量高,农夫因而容易满足,缺乏奋斗的欲望——这几乎是战国时代韩国处境的描述。   在整个战国时代,三晋的土地上,先是魏氏咄咄逼人,而后是赵氏奋力抗击秦国……而韩氏,在战国的历史中,只屡屡记载着每当魏国与赵国缺粮时,不约而同地向韩氏借粮的记录。   韩氏粮食足,在战国是有名的,但韩氏士兵怯懦,在战国时代也是知名的。原因在于韩氏粮足,百姓容易满足,扩张欲望不强烈。反过来,因为他们粮足,想要诱惑他们放弃安逸而稳定的生活,走向战场搏杀,所要付出的代价也要足够大——这也就是韩起之后,历代韩氏宗主懦弱的原因。   春秋早期,农兵是战场主力;但等到了战国,农夫成了配角,职业武士成了战争主力,也许,其中原因之一就是农夫的容易满足性。   不过,叔向预言韩氏将衰落,但他忘了人世间还有一种奇怪的东西,叫做“运气”。   韩氏士兵的怯懦在战国时代是著名的,但韩氏的狗屎运却让列国君主想起来,就恨不得以头撞破墙。   在晋国诸家族中,韩氏是最软弱的,但正因为他们的软弱,韩氏跟各大家族关系都好——真实的历史中,智氏想攻击赵氏,首先想起来跟韩氏商量;而赵氏想抗击智氏,在智氏包围晋阳城三年的情况下,也首先想起与韩氏沟通……   人缘好,没办法。   老狐狸韩厥留下的生存技巧就是谁也不得罪,韩氏秉承这种理念传家,到了战国时代,魏、赵两国虽然彼此看对方不顺眼,但列国中谁要攻击了韩氏,来救援的一定是魏赵,在两位铁杆盟友的庇护下,韩国懦弱的生活在战国,啥都不用做就成为战国七雄之一……这种运气,想起来,令人嫉妒的发狂。   这一点,在场的除了赵武隐约知道,无人了解……但赵武绝不会说出去。   叔向谈兴上来,坐在战车上,用对待后生晚辈的态度,指点着道路两旁的基础建设,一一评点着韩氏的得失,指出韩氏应该怎样发展,两个后生晚辈听的心醉神迷,祈午听的不过瘾,还随身掏出小本子,郑重其事的记录下来:家族发展第一要务,不能光偏重农业,还要学会对外扩张……   一行人边走边聊,五日后抵达韩城,韩起早已经等的急不可耐了,见到赵武,马上说:“我等待去挖坑,已经等很久了,你怎么才来……嗯,楚国已经被你打服了吗?完全被你打服了?”   赵武点点头,安慰对方说:“阿起哥,楚国真的没力量再战了。在连续两次大战中,楚国的青年不是战死就是被我俘虏,他们连健壮的妇女都派遣上阵了……当然,这些健壮的妇女也被我俘虏了。如今,楚国就是想打,他也找不出可以战斗的士兵了。”   韩起长长出了一口气,抖动着一身肥肉,用小萝卜粗的手指拍拍胸口,满意的说:“那我就出征了——先驱可以出发了……对了,这次你准备挖多大的坑?”   韩起问的是盟誓的情况。   盟誓,就是一个坑。当双方草签协约后,盟誓双方首先做的是画一个四方形的区域,在四方区域外围设置四尊神像,这四尊神像称之为“方明”,象征着四方神灵。   然后,双方从方明的脚下开始挖坑,挖的坑要足够深,以便掩埋盟誓所需要的,记录誓词的玉版、玉璧、牺牲、盟书;坑的北壁还要再掏一龛,用来搁置玉币。   这些工作干完之后,双方开始填坑,然后在坑上修筑高台,等到盟誓的时候,双方还要在高台上宰杀牲畜,祭告苍天。   盟誓的仪式当中,挖坑埋誓词,是请大地做为誓词的监督人,这一动作叫做“后土”;而修建高台祭告苍天,是为了让誓词抵达天庭,让上天来监督双方遵守誓约——所以,誓词的起首惯例是四个字:“皇天后土……”   在上古时代,“后”是帝王的称号。如大禹的儿子启自称为“夏后氏”,还有传说中射日的“后羿”,等等。   所以,“皇天后土”这句祷词,就是把天地当作至尊无上的“皇”与“后”用来尊敬。 第二百七十一章 我有了新的战争目标   说到“后”,赵武瞥向了韩起身边立的一个人。韩起爱结交朋友——此人一副秦人的服饰打扮,身材高硕而修长,一举一动充满了贵族气质……此人现在叫做“秦后子”。   秦后子是来晋国之后,新改的名字,他原来被晋人称之为“公子鍼”,但因为他是出逃的,所以失去了公子的称呼,改称为秦后子,“后”在这里依旧是“君主”的意思,这个名字其实带有讽刺意味,《左传》说他在秦国“如二君于景”——在秦景公时代,他与秦景公并列,仿佛秦国存在两位君主。   公子缄在秦国被称为“伯车”,这个称呼不是他的名字,是个绰号,意思是“秦国第二战车”。这个绰号跟“秦后子”的含义相同,都说他的身家等同于秦国国君。   公子缄还有一个名字,叫“子针”,这是他最后返回秦国之后,秦国人对他的叫法。   赵武见到秦后子,表情很惊讶:“后,你怎么出现在这里?难道你打算追随副帅,南下造桥?”   秦后子拱拱手,谦恭的回答:“我来韩地,是打算修造蒲津桥,这些时日以来,蒲津桥已经大致修好。”   叔向在一旁赶紧补充:“秦后子一个月建成蒲津桥,寡君因此将裴地(今山西省闻喜县一带)封给了秦后子。”   秦后子被封于裴,由此他成为天下裴姓的始祖——这倒跟真实的历史相同。   “一个月建成蒲津桥,太令人震惊了——该封,君上这次做的干脆”,赵武连声感叹。   韩起拍了拍肚子,插话说:“蒲津桥刚好位于韩城之南,我大军从此地出发,正好跨过蒲津桥进入王野(周王室的田野)……嘿嘿,从今往后,我韩氏才是通向南方的交通要道,小武,你家的商队从我韩氏过,过路费我给你打折。”   当今天下,还胆敢称赵武为“小武”的,只有韩起一人。   赵武转过身去,吩咐叔向:“你去考察一下蒲津桥,如果这座大桥确实牢固,那么就按预定方案,在黄河沿岸修建十座,要彻底贯通黄河南北。”   秦后子拱手,礼貌的问:“预定方案?我可以了解一下什么是预定方案吗?”   叔向解释:“按我们执政府新出的工程承包方案,像造桥、修路这样的大型工程,本着谁出力,谁投资,谁收费的原则,修建人有权设卡收费。   当然,大道通行权在于国家,所以,凡是军队调动同行,修桥人一概不得向军人收缴费用;而普通百姓,只要身上不携带货物,或者随身物品不超出规定数量与体积,那他就是平常走亲戚会朋友,也可以免费通行。唯独商队不在其内,凡过往商队都必须向桥梁道路所有人交纳通行费,以便补偿修建人修建费用、以及维护费用。”   秦后子来晋国的时候,携带的财物超过一千车,这么多的财物,也不知道他怎么一路招摇带入了晋国……当然,如此多的财物能顺利带入晋国,那也是他哥哥秦景有意公放手,也许秦景公知道弟弟出逃的消息,心里正在偷着乐,所以通知秦国关卡,默许关上对秦后子放行。   秦后子有钱,听到晋国这项规定,他眼前一亮,赶紧表态:“我修桥之前,竟然不知道伯国有这项政策……既然如此,我可以多修建几座桥梁,不知伯国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吗?”   韩起瞥了秦后子一眼,目光中充满不悦。叔向在一旁赶紧解释:“后子,现在我晋国的土地基本义册封完毕,也就是说:但凡土地,基本有主了——你在别的领主所属的封地上造桥,让别的领主怎么办?”   秦后子也聪明,当然,作为一个能够设计出符合春秋生产力的铁索桥的人,秦后子的智商足以当鲁班的老师。他目光闪了闪,马上问:“那么,晋国关于道路桥梁修建的方案,还有什么补充规定吗?”   叔向微笑着回答:“当然有补充规定:大桥修建在谁的封地里,领主有第一投标权;如果领主没有钱、没有能力建桥修路,那就要招标了。招标,招的就是收费年限,谁投资修建这条道路桥梁,不能永久让他收费,那样的话,等于变相侵占了领主的领权。   所以,我们规定:若领主没有能力修建境内道路与桥梁,可以召集商人集资,由商人跟领主约定一个收费年限。在约定年限内,这条道路与桥梁的收费由投资人管理,等到年限一到,则移交给领主,收费权限也随之消失——当然,这一点也是可以商议的。有的领地荒僻,很少商人通过,如果约定期限内,投资人收不回投资,可以跟领主再商议,由领主交纳一笔钱,赎买回道路收费权。”   秦后子马上转向韩起,微笑的说:“这么说,我要跟副帅商议一下收费权限的问题了?”   韩起拍着肚子,乐呵呵的回答:“十年吧,十年吧!我这地方今后会越来越繁荣,让你收费十年,大约能够收回投资了吧。”   韩起客气,秦后子也充满贵族风度的拱手拜谢:“我秦后本来没有打算通过桥梁收费,如今副帅给我恩惠,使我的财富不至于血本无归,多谢了。”   韩起又拍了几下肚皮,冲赵武说:“小武,原本我要招待你一番,但你的行程延误了,加上楚国新君登位,旧君去世,中行吴那里连番催促,所以我也就不接待你了……反正田苏还留在我府中,有他在,我韩氏就像你家一样,我就不客气了。”   韩起急着告辞,其实是不耐烦秦后子。原本他以为秦后子修建这座桥,是为了讨好晋国,所以他怂恿晋平公封赏了秦后子,但现在看来,秦景公不能让容忍他这位亲弟弟,也是有原因的。秦后子实在不知道进退,明明已经因为造桥而获得了一块封地,却还想着通过桥梁来敛财,让领主韩起心中恼怒,他不愿再纠缠下去,所以才借机匆匆告辞。   赵武恭敬的辞别韩起:“阿起哥,一路走好。我南下的路上每隔四十里修建了一座宿营地,派列国联军把守,阿起哥只管顺着大道前进,见到驿站就宿营,防守的事情,全部交给联军负责,这一路南下,安全的很。”   韩起一边向赵武告辞,一边又问:“听说楚国新君登位后,特地叫来了中行吴参加登位典礼,郑重其事的承认了晋楚盟约。我此去,对于这份盟约,元帅还有什么吩咐?”   韩起用“元帅”来称呼赵武,这是开始谈公事了。赵武脸色一板,回答:“中军佐、副帅,中行吴虽然得到了楚君的答复,但他级别太低,副帅此去,请顺路去见一见周王,让周王派出一位卿随行。等你抵达楚国后,请周王的卿陪同副帅你直入楚宫,再次要求楚国新君确定盟约——这样,我晋国才好进行下一步。”   韩起拱手询问:“持牛耳者何人?”   盟誓双方修建高台之后,要宰杀牲畜祭告苍天。监督双方盟誓的人要割下牛的耳朵,将牛耳握在手里,倾听双方宣读誓词,所以“持牛耳者”就是盟约监誓人。   “宋、鲁为公爵,从宋、鲁两国选拔持牛耳者,如何?”   韩起想了想,论起与列国之间的交往,公卿之间相处的经验,韩起比赵武丰富,他建议;“宋国与楚国敌对情绪强烈,恐怕楚国不会同意宋国持牛耳。”   赵武一声冷笑:“楚国不同意,又能怎样?”   韩起咂了咂嘴:“那不是又要起纷争了吗?弄不好还要打一场。”   赵武微笑,叔向在一旁傲然插嘴:“现在,想继续战斗下去的是我晋国。”   韩起摇头:“不好,那不好。既然双方签订了盟约,就应该以和为贵,元帅请多想几个方案,若楚国不同意宋、鲁持牛耳,我们再换一个——郑国如何?”   赵武诧异的问:“为什么是郑国,难道不能是鲁国?”   韩起回答;“楚国人一向骄傲,一向以力服人,所以看不起在齐国摧残下、仅靠我晋国支持才苟延残喘的鲁国。而郑国就不同了,郑国毕竟跟楚国亲密,想当初我们三军疲楚,纯粹靠点数折腾的楚国无力相斗,这才获得了郑国的归附。楚国人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们失去郑国却不怨恨郑国,因此提出郑国持牛耳,他们会同意的,毕竟郑国是春秋第一霸。”   赵武叹了口气,拱手拜别韩起:“就按副帅的考虑吧。”   韩起点点头,吃力的爬上战车。战车被他压得咯吱咯吱响,而后,韩起在战车上扭身挥手,带领大军南下了。   望着韩起远去的背影,赵武若有所思,情不自禁的脱口而出:“不怕神一样的敌人,只怕队友是国足——你踢不进别人球门不怕,就怕你往自家球门里踢球。”   旁边的人没人听懂赵武的意思。   韩氏的首席家臣田苏跑过来,一路招呼赵武进城休息,赵武招手让秦后子靠上战车,边走边问:“您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秦后子恭敬的回答:“我害怕被国君降罪,所以才来到这里,恐怕等国君死后才能回国。”   赵武又问:“你们国君有道吗?”   后子答:“无道。”   赵武再问:“那么秦会亡国吗?”   后子答:“不会。一代国君无道,国家没有什么危险;连续几代无道才会亡国。”   赵武问:“你们国君会短命吗?”   后子答:“会吧。”   赵武问:“要等多久?”   后子答:“国君无道,但我国庄稼却获得大丰收,这是上天在保佑他啊。看情形,他应该还能活五年。”   赵武叹息:“哎,早上的事情和晚上没关系(朝不及夕),谁能去等上五年啊。”   后子回后告诉别人:“赵武要死了。作为人民的主宰,却得过且过地混日子,他还能活多久呢?”   原本的时空中,秦后子的预言应验了:赵武死于这年冬天。   但现在的时空中,赵武在入城后马上招来了叔向在、张趯、祈午,他的询问表示,当初他答复秦后子的评论,纯粹是在敷衍对方:“秦后子说秦国国君还能活五年——按规矩,对方国君去世了,如果我们还要攻击对方,那是非常不礼貌的(乘丧伐国,不祥)。况且,既然对方国君去世了,即使胜利也没人跟我们签协议,每人敢同意向我们交纳征税,那么我们发动战争的目的就无法达到。   所以,我们必须在五年之内,在秦君活着的时候,解决秦国——咱们晋人向来小心眼,谁招惹了我们晋国,入侵我们,屠杀我们的庶民,谁来承担我们的报复,我不打算把这一后果让秦君的孩子承担,对此,诸位有什么好办法?”   叔向一边思考,一边慢悠悠的回答:“秦国与我晋国消息不通许多年了,虽然秦后子的到来,以及追随秦后子而来的那些秦国大夫,让我们开始清楚的了解秦国的动态,但我认为,即使我们先花一年去了解秦国,依旧不足。请执政给我一年时间,而后第二年整军备武,第三年年头,我们才可以出兵西进,或许能够报复秦国的两次入侵吧。”   “为什么是第三年?”赵武问。   叔向回答:“元帅出战两年,国内的情况已经陌生了,你回国后,第一年我们需要消化楚国的胜利果实,并接着与楚国结盟,等与楚国完成盟誓,大约也到了第三年……”   在春秋时代,修建一座盟誓台是需要三年的时间,所以春秋时代的盟誓过程,前后都要历时三年。   赵武摇摇头,刚要表示反对,叔向马上接着说:“我知道元帅的想法,如今我们采用了很多新工具与器械,修建一座盟誓台也许用不了三年,但我们国内的情况也不是很好。   经过连年大战,国内的士兵已经很疲惫了,总得给他们一个休整时间吧。再说,我们北方也不稳,先是中山国复国事件,另外,侯晋在黄河入海口,也与当地的代国发生了冲突——我们首先必须尽快安定北方。所以在第二年里,我们应当先出兵北方,打服代国,再扼杀中山国复国的希望……算一算,与楚国完成盟誓的第三年,刚好来得及向西攻击。   当然,这一切,还是按诸事顺利来测算的,如果在这当中发生一点意外,恐怕第三年里,我们依然无法攻击西秦。”   代国就是河北平原,在春秋时代,代国河叉密布,是一片肥沃的冲积平原,兼沼泽地,物种丰富,植被茂密。   在管仲时代,代国也曾被管仲的经济大棒狠狠的教训过,当时代国国力强,频繁骚扰齐国,管仲打听到代国狐狸多,因此鼓励齐桓公穿狐裘——中国贵族喜欢狐裘的风俗,就是从管仲开始的。   当然,管仲的经济策略到最后与收拾楚国的鹿皮策略基本相同,代国的骑士们在重金诱惑下,都不打仗了,也无心掠夺了,更无心畜牧与种植,等代国狐狸快灭亡了,管仲突然宣布齐国禁止穿狐裘,同时抬高粮价与纺织品的价格,结果代国国家财政破产,在此情况下,代国国王只好投靠齐国——从那以后,代国再也不是中原各国的威胁。   真实的历史上,是战国时代的名将李牧灭了代国,并把代国变成了赵国的大粮仓,依靠代国出产的粮食,赵国保持了二十万骑兵的数目,使得秦国久攻难下……   赵武侧身,询问:“兵法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们晋国现在储存的粮草有多少?”   叔向轻轻一笑,回答:“虽然天下大旱,但元帅南征以后,从南方带回来十万俘虏——确切的数目是十四万七千余人。有了这些人力,元帅以前规划在纸上的农田水利设施,我们用了一年多的时间,用俘虏加上原有的劳力,已经基本建设完成。   呵呵,如今在国内,稍稍大一点的家族,其农田两侧都分布着明沟暗渠,地势高的地方,水车像丛林一般茂密。这项工程,收益的不仅是农田,借助这场战争,我们国中的青壮都出战在外,他们的粮食全靠列国支援,反而令国内减轻了负担,国内因此节省下来的粮食,让我们得以度过灾荒。   目前,齐国、郑国、宋国、卫国、鲁国,国内常常有饿死人的现象,但我晋国南征北战,从南方源源不断地运回来战利品,国内几乎没发生饿死人的现象,但……这仅仅是维持而已,秦国处于西部,我们想靠列国的粮食负担西征,光运输一项,恐怕就说不过去说到。而我们自己的粮食储备……我看发动一场战争远远不够,我们至少需要一年的时间来筹备战争物资,这才能够向西方攻击。”   叔向大惊失色,他长声而起,拱手准备劝谏,赵武摆手:“不要说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必须扩军。军饷不够,可以先欠着,反正我们即将从楚国获得大量的贡赋,而且一旦发动战争,还能从秦国获得巨额的预期收入。你刚才不是反复说,‘幸亏我们从楚国获得大量的战利品’么,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们完全可以从对外战争中,获得足够的收入……” 第二百七十二章 国强民不富   扫视了一遍屋中表情各异的卿大夫们,赵武继续说:“秦后子刚才说过,秦国有了大丰收,而且预期五年之内,秦国也将持续丰收的景况。秦后子是什么人,这个人贪财是不假,但他的眼光确实犀利,智商确实不错,一位能够设计出蒲津黄河大桥的人,诸位可以想象一下他的智慧程度。他既然看出了秦国的农业状况,想必他的预测绝不会失误。   我们晋国现在不缺粮,我们不缺武器与武器。武士是什么——止(趾)戈为武,国家的基础建立在武力之上。没有粮,没有钱,没有物资,没有地盘,那么好吧,挥舞武士的武器,让我们向西掠夺吧,这个时候,我们唯一做的就是发动对外战争。”   赵武说完,不容别人辩解,起身退入后堂。他走之后,叔向哀叹:“国中贵人与武士从战争中获益无穷,庶民已经不堪忍受了,怎么还要战?”   退回后堂内的赵武低声喃喃:“原谅我吧——战争,也是一种国家社交手段,我与楚国签约,不是为了消除战争。身为执政,不断为国家寻找敌人,是我的责任。我必须不断寻找战争目标。”   仿佛是为叔向的话做注解,数日后,赵武返回新田城的途中,遇到了一队“军赋(为履行纳赋义务,而承担兵役的辅助兵)”。这队“赋”人情绪满高,他们一路走一路唱着歌,唱的正是那首《出车》。那些擦肩而过的、出战两年才回到家乡的晋国武士,听到家乡的歌声感同身受,他们立刻用歌声应答,附和着这群辅助兵们一起歌唱。   服役的人群中,有年轻的童子,也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此时,春耕刚刚结束,田野中散发着麦苗的芬芳。赵武的车队已经接近了南城,而南城最著名的就是赵武的府邸,他的府邸是一座植物园,赵武南征北战多少年,四处搜集的花木栽遍了植物园的各个角落,以至于整个晋国的南郊,在春风的吹拂下,飘荡着难以言喻的香气。   晋国被人称为“表里山河”,这片土地是由一个个盆地组成的,盆地中央,大河灌流其中,春天里,积雪融化的雪水汇入大河,令河水奔流不息,满耳都是涛涛声。   这涛涛声奔涌的不止是河水,“表里山河”的地平线尽处,是苍翠的群山,雨水充足的河谷里,土地几乎没有黄色,连三两天不被人走过的道路两边,都泛着苍绿的青苔,极目望去,“后土”一片说不尽的绿,“皇天”是清澈的蓝,偶尔几朵白云飘过,映衬着青天格外的蓝。   侧耳倾听,林涛声,田野里麦苗的沙沙声,远处江水的奔流声,声声入耳。天空中偶尔传来鹤鸣,以及归来的燕子叫声,在这一片如史诗般的乐章中,服役的百姓迈着整齐的步伐,踏踏的踩动着地面。   面前一片诗情画意,但赵武心里却不高兴,因为队伍当中几个白发苍苍的头颅格外触目惊心,他跳下了战车,拉住其中一位头发最苍白的老者,询问:“子,你今年多大了?”   “子”是春秋时的一种尊称。   蓝天白云之下,苍绿的大地之上,那颗白色的头颅,丘壑纵横的脸庞,令人想哭。   老者睁着迷离的双眼,回答:“我是个小人(没文化的劳力者),也不知道怎么算年数。只知道我的生日是正月初一,那天正好是甲子日,到现在,我已经过了445个甲子日。从最后一个甲子日,到现在又过了一个甲子的三分之一了。”   春秋时代采用天干地支纪年法,老者说的这番话就是民间通行的纪年法,赵武听得很茫然,他转头询问随行的大臣:“你们知道老者多大年龄了吗?”   按照周礼,凡国家劳役,国人(城市自由民,或称市民)身高七尺以上,年纪六十以下,野人(乡下人)身高六尺以上,年纪六十五以下,才在服役范围。超过这个范围强求其服役,就算是主管官员的失职了。   左右官员也很茫然,叔向赶紧回答:“这没关系,元帅可以先下命令,让这队役夫暂时停止进发,等执政府计算出年龄来,再行确认老者是否合适赋役(服役)。”   赵武二话不说,摘下随身的玉佩递给叔向,吩咐说:“你去下令。”   赵武的执政府能人很多,这么多年来赵城学宫推广高等教育,不是白费的,不一会儿,官员们计算出老者的年龄,答案立刻揭晓。贤人(智者)梁丙掰着指头计算一番后,说:“老者生年,就是鲁国的叔仲惠伯与郤成子(郤克)在承匡会见的那年(前616年)。那一年,鲁国的叔孙庄叔在(咸)战胜狄人,俘虏了三个狄人头目:侨如、及虺和豹,后来就给他的三个儿子起了这三样的名字……如果老者的记忆没有错的话,那么他从出生到现在,已经有七十三年了。”   获得消息的齐国太史令籍赵和大法官士瑕(士文伯)闻讯也赶到了执政府,他们神情严肃。   计算起来,老人已经活了26660天。   赵武悚然而惊:“是我不好,在大旱之年,我发动对外战争,光顾着对外掠夺,却不知道国中百姓已经困窘的到了这种程度,这是我的过错啊。”   在晋国发动南征的同时,替国君修建庞大宫殿的宫城并没有停止。而这群老弱不是南下作战的,因为他们已经超出了辅助兵的极限,所以大司马府魏舒没有同意派这群人上战场——他们是替国君修建宫殿的。   此刻,赵武心中充满了深深的自责。   没错,赵武说的完全正确,当国内矛盾激化,财源枯竭、粮食不足、劳力不足的时候,对外发动战争,进行掠夺,确实是转移国内矛盾,壮大自己的最佳途径——历史已经证明了这点。   方法正确,但不一定结果正确。   赵武采用了正确的方法应对国内困难,虽然从表面上看来,他采用的赤字经济,以及不断发动的对外战争,确实让国库充足了,让百姓获得意料之外的收入,以及源源不断的货币量,并使得百姓暂时不为生存而发愁,然而,在为生存而挣扎的过程中,每一个百姓肩上的负担都沉重的难以想象。   这或许就是真实的历史上,赵武最终同意与楚国举行第二次弭兵大会,不得不休战的原因。   连年的战争,虽然使晋国在千年大旱中咬牙挺了过来,但晋国的国力已经榨干了,连老人和孩子都已经动员起来,虽然晋国这个军国主义国家,老人与孩子参加动员,并不觉得是一种苦难,但身为执政,连老人与孩子的力量都要动员起来,这样的政绩,怎敢用来夸耀?   赵武起身,严厉的问:“绛城城守是何人?”   那位老人来自绛城,绛城城守竟然允许,或者是强迫这样的老人服役,无论如何是有亏职守的。   叔向也觉得很丢脸,赵武不在国内时候,国内政务是由他负责的,发生这种状况,也是他的责任。叔向为此避席,侧着身子拱手道歉,恭敬的回答:“老师,绛城城守也是老师的弟子,他出身赵城学宫。”   赵武再问:“绛城城守何在?”   按照春秋规则,当地城守要负责带领本城的役夫向司马府报到,经司马府清点之后,这群役夫交接给司马府,城守才算完成召集任务。如今役夫既然才出城,那么绛城城守必然还在城中。   过了一会儿,前去召唤的使者带着司马魏舒匆匆赶来,魏舒还带来了绛城城守,这人一见赵武,立刻跪倒在地,口称老师,解释说:“老师,十四万俘虏回国,光是看守的人员,已经动用了全部的城卫军,如今我晋国两军南下,国中城卫军都去看管俘虏,君上的宫殿一刻不能停顿,南下的军队输送物资片刻不能怠慢,我绛城经过五次征召,城中已经没有青年可用,唯有征召到老人与孩子。   老师在赵城学宫曾说:仁者爱人。不是我不爱惜百姓,实在是城中青壮不够,征召过于频繁,以至于我没有完成赋税的人员……”   绛城城守的话嘎然而止。   赵武听出了他话的意思。   这群由老人和孩子组成的役夫出现在新田城城郊,不是绛城城守一个人的责任,司马府将这群役夫检点通过,也有失察的责任。而司马府为什么连老人和孩子都征召了,这又要追究到执政府的责任。至于执政府为什么连续发出五次征召令,以至于动员到了老人和孩子——赵武难辞其咎。   赵武跺着脚,追悔莫及的说:“古人说‘过犹不及’,我的方法正确,但采取的手段过于激进了。”   诸位卿大夫默然不语。   赵武转身,向那位白发苍苍的役夫郑重道歉:“是我无能啊,我担任国君的执政,让国家多有忧患,以至于不得起用您,让您曲在民间这么久,都是我的罪过啊,请允许我为自己的无能向您道歉!”   老人莫名所以,诸大臣也摸不着头脑,赵武回身追问叔向:“作为一个农夫,谁能清楚的记得自己度过了哪个甲子?”   叔向恍然大悟:“这样的人啊,非得十分清楚农时,才能做到清晰的记录每个甲子。”   赵武跺脚,懊恼的说:“天下大旱,我晋国田野干枯,草木凋零,在这个时候,我光顾了对外掠夺,却忘了‘十步之内,必有芳草’。我晋国称霸这么多年,国中自然有各种各样的人才,比如这个老者,度过了七十三个岁月,清楚的记得每一个甲子,而我们的农业正在遭遇千年难遇的旱灾,你我却忘了利用这些老者七十三年的经验,使百姓摆脱干旱的困扰,这是你我的罪过啊。”   叔向也惊出了一身冷汗,他起身,跟在赵武身后向老者郑重鞠躬:“现在春耕刚过,我晋国正缺少像长者这样经验丰富的人,来指导农夫抗旱,叔向才能不够,愿意以您老为师,请教导我应付农时的经验。”   赵武再度转身,面朝晋国太史令籍赵、大法官士瑕,大司马、上军佐魏舒,郑重其事的说:“这位老者不应该是叔向一人的老师,他应该是我整个晋国的老师,我已经错了一次,不能再错一次,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当中,魏舒官位最高,国内六大正卿当中也只剩他了,他上前接过赵武的话茬,回答说:“愿拜请这位老者为绛城佐(副县长)。”   老者推辞:年老难以胜任。   魏舒建议:“老者超期服役,自然对此种处境感同身受,不如让他为国君负责监督劳役免除的甄别工作,并担任绛县的县师(掌官农田管理)。”   不等老者回答,士瑕接着补充:“罢黜原来的绛县舆尉。”   舆尉主持本县劳役征发,让这个老人服役,是舆尉的失职。   大法官士瑕开口了,那就是法律,老者不敢抗辩,唯唯诺诺的答应着。   当时,列国的使者都赶来了新田,鲁国使者回国后向执政季武子汇报了此事,季武子感叹:“晋国还是轻慢不得啊!有赵武担任执政,有士瑕做他助手,籍赵、梁丙提供咨询,有叔向、女齐担任国君的师保。晋国朝堂有这么多的君子,怎么可以轻慢它?只有勉力事奉它才是啊!”   鲁国人是春秋的小报记者,他们知道了,这段经过自然就记载到了历史当中……   列国使者赶来新田城,一方面是因为赵武回国了,列国使者想探听一下晋国最新的动态,以及对战争的打算,因为这时间刚好是春耕结束,不是年底“听成”的季节,所以他们打的旗号是吊唁——吊唁那位许配给赵武次子赵午,但还没有成婚就病逝的齐国公主杞姜。   各国假意吊唁的使者都聚集在赵武府上,赵武回到自己府中,先是接待了虚情假意的列国使者,等他敷衍完这一外交重任,转入自家后花园,各国使者逐渐散去,有门路的各找相熟的晋国大臣私聊,没门路的则回到馆舍,蒙头睡觉。   郑国这次派来的使臣是副相游吉。   游吉本名姜虿,其父亲是郑国正卿子硚,子硚的先祖公子旗,原是齐国国君齐惠公姜元的子裔,后来出逃在郑国为相。姜旗有两个儿子:长子公孙虿,次子公孙楚。因子硚是姜桓公的裔孙,因此郑成公赐其为公孙氏。周简王姬夷七年(郑简公姬嘉七年,公元前558年),公孙虿被郑简公晋封为大司马,公孙虿在郑国与晋国联合伐秦国的“迁延之役”中表现得非常突出。   公孙虿生有二子:长子公孙皈,字子明;次子公孙吉,字世叔。因封地为游,故名游吉——他是福建莆田游氏的始祖。   游吉出了赵府之后,晋国的大夫梁丙、张趯(ti)慕名来访。晋国智者梁丙苦笑的说:“幸会,幸会!堂堂的郑国副相竟为敝国执政次子的一个姬妾送葬,不是太甚了吗?”   郑臣游吉答道:“是啊,这种风气何时能够了啊。昔日文公、襄公之时,这些事务是从来不麻烦诸侯的。并且规定,让诸侯三年来聘娶,五年来朝;有事而会,如有不协则盟。只有君主、夫人去世,各国大夫才去吊唁,如今,元帅的一个未婚儿媳死了,就劳师动众的。真是不胜其烦啊!我想少姜有宠而死,齐国必然再送女子过来的。到时候,恐怕我还要来道贺的。”   晋臣张趯苦笑的说道:“你说的很对。岂不闻盛极而衰、否极泰来,寒热交替,周而复始。这样下去,晋国将尽失人心,将失去诸侯的拥戴,到那时晋国就会彻底衰败了。”   这时士瑕(士文伯)也走了进来,对着游吉行礼道:“君上设宴,文伯我奉我家主公之命,前来恭请子大叔前去赴宴。”   张趯问道:“何事设宴?”   “好像是与齐国的大夫晏婴商议,晋齐之间诸卿通婚的事情,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   游吉对着张趯相视一笑,两者笑容里满含着苦涩。   晋平公现在很得意。   说实话,自从他登位以来,花在国政上的时间,不如他花在姬妾身上的时间的百分之一。然而,现在计算一下他的政绩,连他父亲都感到很无奈。   楚国是超级大国,与晋国在这个世界上是两极。打从周王国建立以来,楚国一直桀骜不顺,甚至傲慢的派人询问周王室的九鼎大小——要知道。对于楚人的心思,那位首创“三思而后行”的鲁国前任执政季文子曾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意思是说:楚国与我炎黄不是同族,他们亡我炎黄的心思不会平息……   “问鼎”是什么意思,鼎在古代既是吃饭的家伙,也是祭器,是王与上天沟通的神圣祭器。严格的说起来,中国的社会是一个政教合一的国家,“王”就是神灵降临在地上的代言人(天之子),他既是世俗的领袖,也是宗教的领袖——掌管解释天意,而与神灵沟通的祭祀礼器就是九只鼎。   春秋时代的文化是整个中原文明文化的魂魄,周王室这种政教合一的政权体系也贯穿了整个中华文明,一直到现代,领导都是庶民心中神圣不可侵犯的、神一样的存在,任何对领导的冒犯都是大逆不道,都是违反宗教精神的……   而楚王询问最高领袖手中,用于沟通神灵的祭祀物品……这是何等的大逆不道? 第二百七十三章 玩着玩着成了天下霸主   晋平公这样一位“百分之五十精力在姬妾身上,百分之四十精力在音乐爱好上,百分之九的精力在于享受之上”的国君,现在坐在自己的宫城里天天玩耍着,突然之间,有人告诉他:楚国屈服了,他的霸业稳固了!……要知道,连其先祖晋文公都没能让楚国低头,而在他这一代,楚国居然低头了。   如此的功绩,任晋平公如何发挥想象力,也是万万想不到的如此的美事会落在他头上,而他对这一切成就,未曾贡献过一汤勺的精力。玩呀玩的,把自己玩成天下唯一霸主。   这且不说,晋国在这次战争中还获得了大量的俘虏,并且获得了一块南下的飞地,打通了向南攻击楚国的前线缺口……畅想未来,晋平公已经想不出什么言词,来形容自己的心情了。   乐不可支的晋平公,在他还未修建完善的虒祁宫款待了列国朝贺使臣。虽然虒祁宫没有建设完成,但晋平公认为,唯有这座占地二十平方公里的庞大宫殿群,才能衬得上他取得的罕见功绩。   未完成的虒祁宫雕塑林立,有一座雕塑展现的是晋军的战争,无数烧制好的陶俑排列出典型的春秋战阵,这座巨大的陶俑雕塑群仿佛一座兵马俑坑,旁边有一座四方形的亭台阁楼将雕塑群圈起来,宴会就在这座四方阁中举行,阁楼的正面是晋国卿大夫,以及重要盟国的正卿,两侧回廊则是附庸小国的使臣们,正厅对面的尾部回廊里,则坐着战争中因功授爵的新进武士。   亭台底下,排列出战阵的陶俑大约有三千余具,刚好是一个整编师的士卒数目,三千余具陶俑占地非常大,把它们圈起来的四方形阁楼在春秋时代也是巨型的,这座阁楼建成之后,巨大的陶俑战阵就成了阁楼的天井,参加宴会的人居高临下,可以看见天井当中森然的战阵。   不愧是军国主义国家,连宴会场所也杀气腾腾——那些陶俑手里拿的武器都是真实的青铜武器。   举行的阁楼里回荡着丝竹的音乐,列国舞女穿梭,歌声妙曼,人声鼎沸。在喧嚣的劝酒声中,晋平公频频催问:“元帅还没有来吗?我的执政呢?”   国君的宠臣乐王鲋上前回答:“执政正在沐浴更衣,不过他说,今天恐怕无法参加君上的宴请,尚有一大堆事情等待处理,不知道何时结束。”   晋平公的回答充分体现了他的没心没肺,他醉眼朦胧的眯着眼睛,带着回忆的神情说:“哎呀,执政两年不在国内,后来阿成也走了,我都不好意思去他府上转悠一下,我听说执政府上最近修建了一座风华屋,去过的人都说那里仿佛仙境,执政回来了,想必风华屋的建设会加快很多,你催一催执政,要他尽快建好风华屋,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见一见那座屋子是什么样的仙境?”   晏婴翻了个白眼,心里感慨:“师旷一去世,国君身边连个敢说话的人都没有了。你瞧,大臣们说执政两年没回来,有许多事情未来得及处理,此刻叔向等执政府重臣都不在宴席上,赵武子分明是在操劳国政,但这位国君却只想到对方有一堆家事要处理。晋国恐怕要衰落了。”   正在这时,卫献公走上来,他带着卫国的乐师师涓,恭敬的向晋平公行礼:“伯君,我卫国依仗您的垂怜,收回了被乌馀侵占的土地,另外还在南方获得了一块沃土,我们小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特献上一首乐曲,请国君欣赏。”   送晋平公礼物,没有什么比送音乐与美女让晋平公喜欢的,卫献公以前献过音乐,被师旷说那段音乐是千年大旱的祸首,但晋平公得到赵武支持,根本不在意这种荒诞说法,他拍着手催促:“快点快点,还等什么,赶快演奏吧。”   师涓用清水浸了浸手,坐下来开始弹奏……如今弹琴的手段也开始现代化了,这是因为赵武开始学琴了。赵武从师于师旷,学着练习弹琴,当时的琴弦几乎都是长线或者牛尾、马尾编成,后来赵氏发明出金属拉丝技术,钢丝琴弦也出现了。   伴随着钢丝琴弦的出现,也出现一个问题,虽然新琴弦使得琴音洪亮了许多,但赵武怕痛,用手指按住琴弦快速滑动,让他感觉到有点吃不消,想起现代人弹琴时,手上经常装一个铁指甲,于是,他便“发明”了类似的音乐辅助工具。   这些辅助工具可以减轻人弹奏时的痛苦,比如说快速的滑弦,或者拨弦,琴师们不再会感到手指疼痛,弹到剧烈处,也不会十指鲜血淋漓……但赵武发明了这些东西,马上又将他的发明丢到脑后,因为对于一国执政来说,空闲的时间太少了,赵武现在几乎找不出练琴的时间,况且按他现在的地位,如果想听音乐了,让人弹奏就行了。他现在只要一发话,列国的琴师还不你争我抢的,期望获得在他面前弹琴的机遇。   赵武虽然将他发明的这些辅助工具遗忘了,但因为赵城现在是艺术之城,许多新艺术不断的从赵城涌出来,并成为整个中原的流行趋势,所以人们对赵武发明的这些工具非常感兴趣。春秋时代的人本没什么思想禁锢,赵武发明了铁指甲后,乐师们在其上大胆发挥,更是创造出玉扳指、青铜指甲、象牙指甲、犀牛角指甲等等……   为此,乐师们还研究出一套理论,说明什么材质的指甲适合弹奏什么样的乐器,比如曲调激烈的郑卫之音,就适合用青铜指甲来弹奏,而琴弦最好用铜丝制作……   师涓慢条斯理的戴上一套象牙指甲,一板一眼的整理琴弦、调音、焚香……春秋时代弹琴有一套完整的礼仪程序,师涓做的不慌不忙,席上的贵族们逐渐停止了喧闹,侧耳倾听师涓的弹奏,唯独晏婴皱起了眉头。   音乐开始了,声音非常柔媚。一曲弹罢,晏婴出手阻止:“停下来!别弹了,这是‘靡靡之音’,亡国之声也。”   晋平公不解,宠臣乐王鲋解释,此乃纣王作的柔弱,萎靡,颓废的音乐,纣王沉迷其中,不理朝政,最终周武王把国家灭了。   晋平公咧嘴一笑:“昔日吴国公子季札曾经评论过卫国的音乐,也曾评论过某些已灭亡国家的音乐,我的执政曾经回击说:亡国是一个系统工程,有着成千上百各因素共同作用,但其中没有一点音乐事情,所以音乐无关亡国,晏卿说的过分了。”   卫献公神色难堪,晏婴神色自如,他举起酒杯,正想开口再说,郑国的使臣游吉跳了出来——他跳出来,是因为知道晏婴的一张嘴厉害,怕晏婴的讥讽令晋国难堪,所以抢在晏婴之前,赶紧表态:“敝国大夫子产说,执政在前线日日听的都是曲调剧烈的军舞,而楚国人向元帅献上的是支干戈舞,吴国国君则献上了一套鼓声隆隆的刀舞,这些乐曲曲调慷慨,令人有慨然赴死之意。   如今元帅刚刚从前线回来,欢庆的宴会上不可不没有干戈舞,演奏如此软弱无力的乐曲,我怕元帅听了不高兴,不如停止吧。”   郑国大夫游吉说的很婉转,当然,他也深知道晋平公喜欢什么,果然,晋平公的注意力转移了,他连忙询问:“张大夫(张趯),元帅带回了楚国干戈舞,你怎么不早说,快快派人去元帅的府上,请元帅把干戈舞向我呈献。”   赵武现在还没有向国君献俘,晋平公也没有祭告太庙,所以晋平公要求赵武向他呈献干戈舞,实际上等于指定了献俘的对象。   武士们动作很快,才喝了两杯酒,已有武士领着楚国舞男、吴国舞女走进虒祁宫,派去武士们向晋平公鞠躬,汇报说:“君上,元帅说今天的宴会来不了了,他有请齐国正卿晏婴明日午时去赵府赴宴,商议通婚事宜。另外,元帅说:且容他歇三日,将积压的公文处理完毕,再来向君上献俘。”   晋平公很高兴,赵武交出了吴楚两国的歌舞班子,然后说“再来献俘”,意味着他把这些歌舞班子送给晋平公了,这些人将不包括在献俘的队伍当中。晋平公因此乐不可支:“早听说元帅这次南下,带回来不少收获品,看来元帅的收获很富足啊,我有点迫不及待了。”   干戈舞响起来了,乐声中,孙林父不引人注意的走进厅堂,冲乐王鲋勾了勾手,乐王鲋赶紧起身,与孙林父这位执政府常务次官躲在一个角落里密商。   孙林父首先开口:“这是大胜,对此你有异议吗?”   乐王鲋使尽全身力气,狠狠地点着头:“当然是大胜,自文公以来罕见的胜利。”   孙林父轻轻点头,继续说:“元帅轻车赶回来,携带战利品的部队将在三天后抵达新田南郊,元帅的意思是好好修缮一下棘门,并将这座棘门命名为‘凯旋门’。”   乐王鲋连声答应:“自然要称之为‘凯旋’,我听说元帅这次掠夺回来的金银与青铜,装满了百十辆大车……”   孙林父一声冷笑:“秦后子出逃到我晋国,尚且带了一千车财物,我们晋国动员了两支整编军,横跨万里作战,战争持续了两年,打下了无数城市,灭了数个国,如果获得的财富连秦后子的十倍都不到,那岂不是说,我们三个整编军不如秦后子一个人?”   乐王鲋两只眼睛亮的像两盏灯泡:“十倍?难道有一万车——如果那样,穿越棘门的仪式……确实应该举行盛大典礼。”   孙林父摇摇头:“战利品太多,具体的数目我说不清。回程中元帅先去宋国,后去智氏,以及郑国,就是在尽量拖延行程,以便运送战利品的船队能够适时抵达我晋国。如今船队已经到了蒲津桥左右,元帅的意思是让船队直接驶达绛城,士卒们从绛城码头登岸,自新田南门入城,不知国君可否同意?”   乐王鲋拼命点头:“当然没问题,你怎么说就怎么办。”   孙林父继续说:“先期抵达的船队约一百艘,每艘船装载货物二十吨。此次献俘,元帅总共献上两万名楚囚,黄金一百四十车,青铜器一千二百车,另外,齐策已经紧急赶到绛城,帮助整理士卒献俘的车队,已下令让士卒把自己的缴获都陈列在战车之上,然后一路向百姓们公开展示战利品,直到穿过棘门。”   乐王鲋激动的浑身发抖:“有两万名战俘,一天怕走不完(棘门)。”   孙林父附和说:“一天当然走不完,元帅打算明日一早命令在绛城码头的士兵开始登岸,然后向新田城出发,等他们乘坐的战船腾开码头后,第二批船队将陆续靠岸——据说,武士们随身的战利品排成一条战车队,大约能够绵延一百里,所以全部通过棘门,前后大约历时十天。   执政的意思是:三日后,请国君莅临南门,元帅带领卫队穿越棘门入城,而后由君上检阅武卫军第一师,至于其它的人,交给司马府官员接待就行了。”   乐王鲋也是聪明人,马上响应:“那么,也要约请列国的使臣一同观看入城式。”   原本,出战的军队穿过棘门是一种原始社会氏族时代遗留下的风尚,这种风尚很简朴,士兵们穿过棘门,只是表示解除武装的意思,其中没有丝毫欢庆的仪式,乐王鲋在这里突然提到一个词——入城式。由此,列国军队回国的仪式改变了,胜利的军队将获得一个盛大的欢迎式,以此夸耀他们的武勇。   晋平公不管事,早先说了,所谓吴国歌女的刀舞,其实是一种钢管舞,演奏的音乐是非洲土人的战舞——迪斯科。晋平公新获得两个玩具,他兴致勃勃的沉静在楚国干戈舞、吴国钢管舞当中,连日来反复邀请各国使臣,展示自己的新收获,以进行炫耀。而晋国的大臣们则忙着筹备入城式。   第三天,接近正午时分,晋平公被宠臣们簇拥着来到南郊,他昨晚没睡好,精力不济,有点睡眼朦胧,不过晋平公向来随遇而安,他坐在战车上,有气无力的询问左右:“看你们一脸高兴,今天有什么新鲜玩意让我看……一个个都满脸神神秘秘的,提前告诉你们,你们的节目如果让我不满意,我可轻饶不了你们。”   远处的大路上传来一阵噪杂声,许多晋国行人听到喧闹,一起向远处眺望,晋平公皱了皱眉,评价说:“没有一个调子,全是响器,敲来敲去,这是什么音乐。”   乐王鲋满脸兴奋:“这是胜利之音。君上,现在敲打的乐器是元帅发明的,命名为‘锣’。你听,还有鼓声,这鼓声是进军鼓,儿郎们得胜回城了。”   鼓声近了,隆隆的鼓声中夹杂着一两声响亮的锣声,用晋平公的话评价这锣声,那就是没有敲在节拍之上,声音一点不和谐。   然而,这确实是胜利之音。   地平线尽头,象征着周王室的红色“旌夏”首先亮了出来,旗下行进的战车是王室派来的一位卿。   王室战车队稍后,是象征着晋平公的国君旗,那面旗帜下也有一辆战车,不过战车之上是空的——战车空置,表示国君不在,但打出国君的旗帜,表示将士们是为国君而战,所有的荣誉归于国君;而周王室的旗帜在国君之前,则表示尊王攘夷,所有的荣誉归于我王。   王旗、君旗之后,是元帅旗——“元帅”这个词在现代也是一个被弱化的词,春秋时称元帅,指的是霸主国的第一执政。所以元帅这个称呼,满世界只能有一个。而现代,甭管国家是不是霸主,元帅可以有十七八个。   元帅的麾节之下并没有赵武的战车,旗下首先是“先驱”,赵氏亲兵打着先驱旗帜,昂首阔步的走在旗帜之下,他们走的是类似正步——也就是春秋时代所批判的“趾高气昂”。   秦国与晋国争霸的时候,秦军出击,秦国的贤臣百里奚看到秦军出城时的脚步,就预言说:我们要战败了,出城的秦军脚后跟扬的太高(趾高)。士兵个个走着检阅正步,但凡走正步的军队一定做事轻浮,此战必定会战败,我要准备好棺材了,替我出战的儿子收尸了。   百里奚这是在春秋中期的说法,其实他不知道,春秋之后,喜欢走正步的军队多的是了,他们不见得因为走了正步而战败。   不过,晋军走正步,这是春秋时代第一支军队用这种近代阅兵典礼时的步伐行进,这种步伐确实让人觉得充满了傲慢。   赵氏常备军走的正步还不算什么,先驱军过后,赵武的车驾出现了,他左右是其一手训练的武卫军第一师。武卫军人数多了,走起正步来更加威武雄壮。   武卫军总共有五个师,其中三个师一直驻扎在黄河之南,毗邻秦国。而有两个师留在国都之内,并参加了围攻曲沃的战斗。那两个师的训练水平只是稍稍超出了春秋时代通常的平均水平,而驻扎在黄河南岸的武卫军三个师一直很神秘,连齐国人都不知道他们的真面目。他们初次亮相是在南方战场上,用三个师的力量击溃了楚王亲自率领的楚国大军。   如今这支神秘的军队亮相了,列国使臣深深吸了口气——他们已经无法用言辞来形容自己的心情了。 第二百七十四章 天下第一弓的命运   整齐的铠甲,整齐的军服,整齐的兵器——晋国军队素来闻名于世的好整以暇,被这支军队发挥到极点,他们打着火红的旗帜,数千人的脚步蹬踏在地面上,仅仅发出一个声音。   这声音恰好落在鼓点上,它无限的放大了军鼓声,使得军鼓听起来地动山摇,连周围的城墙都在瑟瑟颤抖。   新田南门外,不远竖立着一座棘门,但这座棘门已经不能称之为棘门了,因为它不是用荆棘搭建而成的,三天来,乐王鲋调用了全国最好的木匠,用巨大的木材搭建成一座华丽的木质大门。因为时间仓促,这座木门还来不及粉刷,乐王鲋又调用了上百匹布,用彩色的布匹将木门包扎起来,结果所有露出木色的地方都缠上了彩色布条,整座木门五颜六色的,颇有点喜庆意味。   此时,晋平公的车队正停留在木门边。他张着嘴看着王旗驶过,随从们搀扶着毫无意识的他走下了自己的战车,搀着他穿越棘门,又搀扶他爬上队伍里那辆空置的,本该属于晋平公的战车……而后,晋平公乘坐这辆战车穿过棘门,以此象征这场战争是由他领导的。   穿过棘门之后,晋平公乘坐的战车行驶到路边。这时,先驱军抵达了,旗手穿过棘门的时候,把旗帜有垂直状态放置成水平,象征着“偃旗”。此时,行军锣鼓依然敲打着步行节奏,士兵们并没有放下武器,但每一小队武士经过晋平公车辆前的时候,都将自己手里的队旗顺手插在国君的车马之旁,以此象征“解除武装”。   赵武的中军旗到了,旗手刷地一声将军旗水平放置,开始偃旗。赵武亲手解下佩剑,他的车右卫敏跳下战车,将赵武的宝剑呈递到国君战车上,晋平公抚摸着赵武的宝剑,心里感慨万千,但没等他整理好言词,后续络绎不绝的车马到了——中军过后,是呈现参战武士所获的各种各样战利品。   武士们赶着牛车,或者马车,车上拉满了缴获的楚国青铜器、丝绸、黄金。那些没来得及搜刮到牛马的武士,则干脆把自己的俘虏绑在战车之前,让他们像牛马一样牵引着满载的战车前进……   每一名武士在穿过棘门的时候,都像赵武一样放下了自己的武器,但因为这些武器不是出自国家武库,所以他们没有把武器交还给路边的司马府官员,而是转身放在身侧战车之上。与此同时,每队士兵的旗手则将战旗插在国君车旁……不一会儿,国君战车两旁成了旗帜的丛林,从棘门开始,一直到新田城的南门之下,旗帜仿佛是灌木丛,茂密的让人一眼看不到边。   晋国是个军国主义国家,锣鼓声吸引了一大堆观看者,没有出征的晋国百姓站立在道路两旁,他们刚开始,只注意欣赏这支队伍的军威,等后军有一部分入城了,才有一两个百姓醒悟过来,大叫出声:“啊呀,战车上那黄亮亮的,可是传说中的黄金,好亮,晃花了我的眼睛。”   这句话一说,仿佛引燃了一颗原子弹,观众们轰然大叫:“照这么说,跟在元帅后面那一百多车黄乎乎的金砖,都是黄金砖了?啊呀,这次战争收获真是富足啊。”   中军一部入城,晋平公的迎接任务已经完成了,乐王鲋搀扶着晋平公进入南门,又一路引导着晋平公的战车回到城中的铜鞮宫。踏进宫城的时候,乐王鲋塞给晋平公一卷公文,连声催促:“君上,快宣读。”   晋平公茫然的接过这卷文书,嘴里不自觉的回答:“如此多的收获,是该好好封赏一下将士们……啊,怎么不是封赏文书?”   乐王鲋来不及跟晋平公解释,连声催促:“君上,快点宣读。”   晋平公展开文书,一字一句的读着文书上的内容……这卷文书说的是:减免列国征税,并给晋国百姓免税一年,此后三年减免三成左右的赋税。   文书念完了,列国使臣纷纷上前辞谢。晋平公脸上堆满了笑,口不应心的回答着列国使臣的致谢词。等列国使臣拜谢完毕,晋平公将手中的文书塞给乐王鲋,不满的抱怨说:“将士们穿过棘门时,场面好激动人心啊,我本想当场宣布对将士们的封赏,你却着急的拉我回宫,偷偷塞给我一卷文书,这文书却又不是封赏的命令……怎么能这样?”   乐王鲋悄声回答:“君上,我给你的文书才是你该做的——减轻各国负担,施恩于各国,正是一位君主的权限;而封赏将士们——国中原本有封赏的法令,十八级军功授爵制下该怎么奖赏,记录的一分不差,这活儿现在都不用一名大夫出面,军中小吏计算一下,就能完成,君上何必关切这些枝节呢?”   “是呀是呀”,身边另一位宠臣也附和说:“元帅做的对呀,‘恩出于上’——对列国君主施加恩惠,才是君上的职责,而小民,依据法律与规章制度管理他们就行了。相反,对小民的普遍减税、免税,广施雨露才是一位国君考虑的。元帅把该国君做的事情交给国君,该自己承担的承担起来,这才是一位合格的执政啊。”   晋平公除了随遇而安的性格之外,还有一个良好的性格就是知错能认错——虽然他认错比较爽快,但从不改正。   此刻,听了随从的劝解,晋平公马上认错:“寡人错了,寡人光想到入城场面宏大,激动人心,总想为将士做点什么,却没想到那是小吏的工作……很好!”   晋平公挺起了胸膛,重新从乐王鲋手中夺过那卷文书,冲列国使臣晃了晃,但马上,他又侧身问乐王鲋:“我的虒祁宫还没有修建完毕,元帅带回来的战利品虽然多,可是分到我手里有多少?现在减免了赋税,减免了列国的征赋,这些都是从我钱包里掏出去的,我们明年的日子宽裕吗?”   乐王鲋眉开眼笑,从身上偷偷摸出一张折叠的四四方方的大纸,鬼鬼祟祟的塞给国君:“这是我与叔向商议的献俘名单,其中底下划线部分,是需要回赐给元帅的,君上你看,我们留下的有一百多车黄金——元帅只要了其中十车黄金,剩下的都是君上的。”   晋平公发觉自己不知不觉流口水了,他一边擦着口水一边说:“一百多车黄金……哈……我们可以用其中一车黄金铸造一个金人了,铸造什么好呢?”   乐王鲋板起脸:“君上,这说法可千万不要在叔向面前提出来……嗯,君上不是一直想替杞国修筑城墙吗?可以拿出其中一部分钱财来,雇用商队替杞国修筑城墙。”   你还别说,晋平公虽然比较贪财,但对他父母还是舍得花钱的,他马上点头:“好啊好啊,母亲这下子该满意了。嗯,别吝惜钱,我听说还有两万楚囚吗,让他们……”   乐王鲋打断晋平公的话:“君上,我们已经拿了大量的黄金,所以元帅献上的两万楚囚,我只要了一千人。”   晋平公擦了擦口水:“也行,有那一百车黄金,再买五万奴隶也够了。”   晋平公想通了,他重新整理衣冠,领着宠臣们走了出来——下面的仪式是晋国自己的事了。晋平公领着晋国仅剩的两位卿:赵武与魏舒恭敬的进入太庙,在巫师的祈祷声中,在周王派出来的卿的陪伴之下,他将赵武献上的宝剑封存在太庙,以作为纪念。   当然,为了夸示自己的武攻,晋平公也献上了自己经常使用的一张弓,这张弓就是著名的“大风弓”。   “大风弓”之所以著名,是因为它是古代中国最早记录了完备制作过程的弓箭,也是历史上有文字记录的中国最早的复合弓。   早先,晋平公让人制作一副弓箭,以便随身携带。他虽然不喜欢狩猎,但出生在晋国这个军国主义国家,一个男人如果不佩戴弓箭,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所以晋平公认为,虽然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但身为霸主,在盟会上接受各国君主的马屁,没有一张弓箭随身戴着,简直如同一个男人浑身赤裸的走上街头一样,很丢人。   匠丽氏接受国君的委托,特地挑选了自己手下最有名的制弓师傅,指定他来承担这一光荣任务。这位制弓师傅受到国君的委托,也不敢怠慢,他花了整整三年的时间,才精心制作出一张优良弓箭,而后敬献给国君——晋平公对弓箭的外观非常满意,这张弓箭弓身制作华美,雕琢精细。弓弦采用上等的牛筋制作,整张弓简直不是武器,而是一个艺术品,令人挑不出半点瑕疵。   唯一遗憾的是,晋平公拉不满这张弓,他勉强用这张弓箭试射了一下,却发现连“一礼(一层皮甲)”也不能穿透。晋平公非常生气,打算杀掉制弓的人。制弓的人的妻子闻讯,求见晋平公说:“我是武士人家的女儿,是那个制弓的人的妻子。我有话要向君王禀告。”   晋平公自己觉得丢人,本不想见制弓人的妻子——当时,赵武已经是副帅了,他在晋国国事上有一点话语权了,便建议晋平公:“精擅手艺的工匠是国家的基础,而制作武器的匠人更加是国家珍视的人才。君上听说过风胡子吗?他制作的武器使楚国称雄南方。   此外,听说吴国的崛起,也是因为搜罗了杰出的制剑师傅,这才取得了与楚国抗衡的资本。如果武士是我们国家的干戈的话,制作干戈的人就是国家的眼珠,我们怎能不珍视呢?所以,杀工匠这件事,请君上以后再也别提起。   再说,对方的妻子是武士家中的女子,卿、大夫、士是国家统治的基础,按照法律规定,他们也有直接向君主陈情的资格,国君怎能回避他们的求见……从情理上说,君上既然要处置她的丈夫,也应该听听其家属的申诉。”   晋平公听从了赵武的话,接见了制弓人的妻子,制弓人的妻子说:“君王听说过从前公刘的品行吗?牛羊践踏了芦苇,他都为百姓的损失感到悲伤。身为君上,责任是把恩惠施及到草木身上,怎能随意杀害无辜者呢?   秦穆公时,有人偷偷分吃了他亡失的骏马,他反而拿酒给这些人喝。   楚庄王的一个臣子,趁着烛火被风吹灭的时候扯住了他的夫人许姬的衣袖,想调戏她;许姬不动声色扯断那人的帽缨,并请求庄王查出这个人后处治,而庄王听后却让群臣把自己的帽缨都摘下来,然后才命令点燃蜡烛,继续与群臣欢饮(摘缨之会)。   这三位君王,仁爱广施于天下,后来终于得到了回报,美好的名声流传至今。   从前尧帝住在用参差不齐的、茅草盖就的屋子里,屋子里的柱和梁都是山上采下来的未加斧斫的粗糙木头,土台阶只有三级,他却还认为建造者辛苦,而居住者太安逸了。   如今我的丈夫制造这把弓,他为此也够辛苦的了——用作弓臂的主体材料生长在泰山之上,他一天就要山南山北地寻找多次,好不容易才找到。然后用燕牛角制成薄片状,贴傅于弓臂的内侧;用荆麋的筋贴傅于弓臂的外侧;用河鱼的胶,把它们粘合。   我丈夫选的这四种物质,都是造弓的最好材料,可君王您却不能用它来射穿一块小木片,这是因为君王您不懂得射箭的技术啊,却反而要杀我的丈夫,这不是非常错误的吗!   我听说射箭的窍门,应该左手握弓,如同推开巨石一样用力向前推;右手开弓,如同攀附树枝一样用力往后拉,右手把箭发射出去了,左手还纹丝不动,如同不知道右手一样,这大概才是射箭的真正诀窍吧——请君上试验一下。”   晋平公按照她的方法摆好姿势射箭,果然射穿了“七礼(七层皮甲)”,于是她的丈夫立刻被释放,晋平公还赏赐给他们三镒金——春秋历史中这段记录,是复合弓制作技术在中国最早的文字记录。而制弓人的妻子则被誉为女子品行的典范,她能与丈夫同患难,共命运。   不过,在这张“大风”弓上,晋平公毕竟受过一场难堪,从那以后,他就不喜欢再看到这张弓箭,稍后,赵武开始掌权,成为第一执政,他在国内改革兵器制作技术,推行标准化作业。晋平公闻讯立刻找来赵武,询问他可有合适的弓箭,以便自己能够替换一下那张“大风”弓。   当时,赵武笑着解释:“我个人比较喜欢探究事物的原理,所以,一般制弓师傅知道怎么去做弓(知其然),我却喜欢了解为什么非要如此做弓(知其所以然)……君上还记得那张大风弓么,制弓人的妻子说他在泰山寻找了整整一年,才找到适合制弓的木材,但为什么唯有那种木材才适合制弓?   我仔细研究了一下,已经找出了原因——桑木、柞木纹理直,弹性佳,用这样的木材做出的弓箭,射出的箭比较不容易偏移。而齐国是天下纺织中心,泰山原始丛林里,桑木茂密,那个人走遍了泰山各处,寻找到合适的桑木作为制弓木材。   其实,现在让他制作弓箭,他无需在泰山上一个山坡一个山坡寻找,因为我们已经发现了木材的奥秘,开始在国内有计划的栽培制作弓箭的桑木林、柞木林。经过精心培育的枝条没有斑节,没有叉枝,最适合制作弓——这就是标准化的魅力:我们可以有倾向性的、有目的的,培育各种武器所需要的材料。   材料问题解决了,那么下面就是工序的问题了,制弓的人说他制作大风弓,前后花了三年时间,我反复研究了他制弓的手续,发觉其中有很多可以省略的步骤。比如他‘驯弓(将弓臂逐渐弯曲的过程)’前后需要一年,而我发明了一件器械——牵引机床,可以将整个工序缩短到两三个时辰。   另外,我反复考究了复合弓的制备方法,发觉复合弓有一个重大的弊端,那就是多种材料粘合在一起,粘合剂需要精心选择,而粘合好的弓身又会因为天气原因,比如在潮湿多雨的天气里,各种粘合材料容易散落开,结果使弓箭成了废品——但如果稍稍牺牲一点复合弓的性能,那么用牵引机床完全可以制作出一个不需要粘合,只依靠本身的木纹材质制作出的简单弓箭。   这就是标准化,我们采用标准的成形弓材,用统一的制作手段,用最简便的工序,制作出制式的弓箭,这种弓箭也许在某些性能上比不上制作精美的大风弓,但它胜在能适应各种恶劣气候,而且简单易行……   君上,你想一想,那位制弓师傅制作一张弓需要三年,而我晋国的将士何止十万,如果按制作大风弓的标准,给每个将士配上一张复合弓,至少需要三十万年,如果非要花三十万年才能装备完我国所有的军队,恐怕我们的尸骨早已经成灰,我们的国家早已经不存在了。   所以,大风弓虽然精美,虽然确实无可挑剔,但它决不能当做军队的武器来用,因为它已经不是武器了,是一件首饰,是一件艺术品,我们的军队作战,不需要艺术品,需要的只是能够杀人的武器——哪怕它比大风弓稍差一点。” 第二百七十五章 那些闲着与忙着的……   当时,晋平公听了赵武的话,感觉心里特自在——终于找见理由鄙视大风弓了,终于找见理由可以顺利摆脱那张使自己难堪的弓箭,所以,晋平公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用赵氏制作新弓,替换了原来大风弓的佩戴位置。   此后,虽然大风弓被弃置了,但这张弓依旧放在宫殿里,每次路过,晋平公心里都特不舒服,现在好了,赵武的大胜让他有借口把大风弓(大丰弓)扔进太庙,当他在列祖列宗灵位前放好大风弓的时候,晋平公心中说不出的快乐,他仔细的将大风弓摆了摆,尽量使大风弓放置的姿势优美……   你还别说,大风弓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再经过晋平公的精心摆放,更显得尊贵无比。   能不尊贵嘛?!   大风弓摆放在大厅正中,安置在一副鹿角形的兵器架上。这个兵器架放置在桌案上,整张桌案用赵武从南方带回来的紫檀木制成,本身就带一点红色,再用春秋时代制作漆盘的工艺,密密的刷上几层漆,整张桌案显得光可鉴人。   桌案上,兵器架旁边,摆放着一堆赵武的战利品,因为战利品太多了,所以每样都是一点象征,比如几束牛尾、马尾,象征着赵武缴获的牛马无数;几只指头大的象牙雕塑,则象征着赵武从南方带回来无数根象牙。   此外,桌案上原本要摆放一堆赵武从南方带回来的宝石宝玉,但晋平公没舍得把宝石宝玉扔在太庙里,他只用一块翡翠玉璧代替了那无数的缴获,至于宝石……晋平公招来喜欢画龙点睛的叶公,让他绘了一幅画,画上记录赵武入城时的、堆积如山的战利品,以此告慰祖宗了。   除了这些之外,赵武还敬献上一大堆杂草,这些香料植物赵武看的很珍贵,晋平公却不以为然,他只留下了楚国敬献的白色苞茅,这种东西是用来过滤酒的,齐桓公曾以此责备楚王不向周王室称臣,这次楚国贡献苞茅,表明炎黄集团经过数百年努力,终于打服了楚国。所以苞茅的出现,代表着炎黄集团的胜利。   在赵武的坚持下,晋平公留下了一段甘蔗根,一束茶树的枝条……桌案上剩下的空间,则全用来摆放头颅。   数个被砍下的战俘头颅,意味着在这场战争中,晋国俘虏无数。晋平公最喜欢摆放这些骷髅,因为在他自小受的教育当中,唯有这些骷髅才能显示一个男子的勇气,所以桌上的空间大部分被头颅占去。   当然,献俘太庙的祭品当中,黄金也是必不可少的,但晋平公有点舍不得,所以只献上了三两件黄金首饰,以代表赵武缴获回来的黄金,剩下的他都装到兜里了……   出了太庙,他还不停的安慰脸色不好的赵武,因为心中有点愧疚,晋平公把多年不用的亲热称呼都用上了:“亚父,叶公画的画已经详细记录了亚父的功绩,所以献上的祭品虽少,但我父已经知道了,我列祖列宗也知道了亚父的功绩……嗯,绘画时间久了容易褪色,不如亚父把绘画的图像雕刻在金版之上,呈现在太庙,那就能保持永久。”   随着楚国黄金的大量涌入,晋国的金不再专指青铜,晋平公在这里说的金版,就是指用黄金制作的图画模板——用赵武的黄金。   因为晋平公已经履行了献俘太庙的义务,功臣们如果打算让自己的功绩永存,让后人永远铭记自己的功劳,可以用另外的东西替换太庙的祭品,比如用玉版、用象牙雕塑、用青铜版,龟壳上记录的功勋文字,置换那些不能保存长久的祭品——但想要置换祭品,也是有一定程序的,首要的条件是:需献上一只钟鼎。鼎上可以刻录自己的功绩,钟鼎放置在太庙,用于焚香祭告上天,而古时候焚香,意思是提醒神灵注意倾听焚香人的祈祷。   对于这些表面工作,赵武是向来不以为然的,他咧了咧嘴,扯出一个类似笑容的表情,答:“列国敬献的美女,我已经让人送入宫中,现在祭告太庙的活动已经结束了,君上打算如何宴请?”   祭告太庙之后的宴会,是晋国的家务事,宴请的都是功臣,有先期回国的魏舒,有参战之后,依据功勋获得授爵的各级武士,当然,其中少不了赵武这个元帅以及赵武的嫡长子赵成。   这场宴会中没有叔向,因为他没有参加战争,所以就没有军功。   叔向不在,在一贯纵容自己的赵武面前,晋平公自在的很多,宴会当中,他倒是想起了风华屋,赶紧询问:“执政,你家的风华屋修好了吗,不如我们下一场宴会就在你家举行?”   赵武点点头,回答:“这个季节正是茶树盛开的季节,茶花很漂亮,花开在枝头,仿佛枝头栖息着一只跳跃的小鸟,君上想来观赏,我正有意邀请君上呢。”   说到这里,赵武倒是想起了管仲。管仲每次推行一种新时尚,总是扯起齐桓公的大旗。当时齐桓公是霸主,所以齐桓公的爱好就成了顶级流行品……众所周知,管仲操纵经济大棒,首先是通过操纵齐桓公的爱好而体现的。   想到这里,赵武倒是后悔,以前怎么没有想到利用晋悼公呢?想当初他推行棉纺织物、羽绒织物、毛纺织品,费劲了千辛万苦去开拓市场,而人根深蒂固固有的习惯是那么难以打破,以至于花了很多精力,历时十年才有一点点成就。如果当时他能想到操纵晋悼公,那该多好。想当初他跟晋悼公的关系,完全可以让他做到这点。   然而,转念一想,赵武又摇摇头,把这想法抛到脑后。晋悼公是一个非常自律的人,况且赵武当初跟晋悼公关系好倒是好,但因为晋悼公跟卿大夫之间有誓言,自律的晋悼公非常遵守自己的誓言,他绝不会因为玩伴的怂恿,而违背当时执政的意愿。   所谓屁股决定脑袋,大概就是这意思吧。站在什么立场上说什么话,赵武现在是执政了,他自然想到操纵国君,而以前,国君是让别的人操纵的,轮不到赵武发话。   数日后,风华屋完工,晋平公应邀来到赵武的府邸,他抵达的时候,赵武还在忙着,执政府首席佐官叔向、次官孙林父正带着一大群人,轮番向赵武汇报着堆积的公务,阶下还有张趯与祈午,这两个人身着官服,腰上配着剑,直挺挺的立在门口等待召唤。晋平公跟祈午不熟,跟张趯也只是点头之交,他随意的招呼这二人:“两位大夫何必等在廊下,以你们的身份,不需要通报了,来,随寡人进去。”   祈午按剑躬身:“元帅正在忙大事,没有召唤,臣下不敢打搅。”   晋平公随意的回答:“什么大事?”   张趯接过话题,躬身回答:“楚国已经派出使臣,前来聘问,这位使臣行动颇遵守礼节,王室已经通知我们了,楚臣已入王室,向王室拜会。   恰好列国的使臣还没有走,元帅打算召集列国使臣,约见楚臣,确定盟誓的下一步程序——既然列国使臣与楚国使臣全在,这就是一场天下之会,从来没有像天下之会这般,各国使臣都到全了。所以元帅打算在会上宣布我晋国新的军制改革方案。”   楚国大臣出访,所谓的“聘问”,不是要求“聘”女,他是为本国新君即位而来通好的,这种聘问有个专门的名字,叫做“通嗣君”——就如同现代外交中,新总统登位,派出外交使节向别国递交国书一样。   祈午接着补充:“楚国称臣,我晋国天下之霸称号名副其实了,元帅回国的时候,已经拜会过王的冢宰刘定公,得到王的许可,我晋国打算扩军,至少扩到四军八卿,或许扩到五军十卿。刘定公将与楚臣共同来新田,监督天下诸侯盟誓,在此之前,元帅需要盘点家底,以便决定扩军的数目。   此时元帅千头万绪,臣下等待在廊下,是想第一时间听到元帅的决定,但这个时候,不敢以家事打搅元帅。”   晋平公没心没肺,他没听出张趯与祈午的话中含义,这两人的命运全取决于晋国扩军的数目,如果晋国扩军到五军,那么两人能同时升任正卿,而伴随着地位的变迁,祈氏与张氏也要做出相应的准备——这两人等待在廊下,就是等待这个消息的。   晋平公听了对方的话,毫无反应,他一边迈步向厅里走,一边随口说:“啊,元帅既然这么忙,连我也不好意思打搅了……嗯,我晋国成为天下之霸,原先的三军也确实不符合身份了,扩充到四军、五军是应有之举。   来来来,别去打搅元帅,我们直接去风华屋,回头元帅有闲暇的时候,悄悄告诉他一声,说我来了。”   晋平公转身走了几步,马上又询问廊下的一名赵氏武士:“阿成在吗?执政忙大事,阿成是否闲着?让他来陪我。另外,把阿午也叫来,齐国的正卿晏婴还等着阿午的婚礼呢,叫他来共同玩耍。”   赵氏武士领命跑去召唤赵成,不一会儿,赵成与赵午领着大队人马赶到,赵成脸色古怪,领着国君走到风华屋的门口,再三请国君稍稍留步,以便他进去布置一番,国君显得无所谓:“行了行了,昔日赵氏的府邸我常来常往,你们不需要特别的准备。”   说完,晋平公不顾赵成的拦阻,迈步走进了风华屋。   风华屋其实是一个巨型温室,里面用移种自南方的稀奇花草装饰起来。它四周墙壁就是一个个方砖砌起来的花格,花格中摆放着各种藤萝蔓枝,绿色的枝条从花格中垂落下来,地面上散布着各种芳香植物,繁花绿枝,加热的温水顺着地势在花间如喷泉般的自动喷洒着,而它的顶棚则是大片可开合的琉璃。   通过这些匠心独运的布置,赵武在这个北方的晋地,营造出一番热带雨林的风情。对于晋平公这个春秋人来说,他不可能见识过热带雨林的风情,才一进风华屋,他立刻目不暇给,东张西望的打量着周围的景致,嘴里喃喃的说:“仙境,果然是神仙喜欢的地方……”   水汽腾腾的风华屋飘荡着一阵渺渺的歌声,那歌声如泣如诉,说不清的婉转,晋平公爱好音乐,初始的迷乱过后,他马上注意到这阵歌声。   水雾有利于传递声波,湿气很大的风华屋其实像一座巨型的共鸣箱,在繁花似锦的风华屋里,遥望苍天,天空中飘荡的白云历历可见,俯首地面,各种珍奇的南方植物争奇斗艳,喷泉发出关关的水声,这水声成了歌声最好的伴奏,令歌声听起来如梦如幻。   晋平公对音乐的爱好可谓如痴如醉,他停留在原地细细欣赏,没有注意到赵成已经派遣几个歌伎匆匆奔向林木深处,过了一会儿,歌声带着缕缕的尾音逐渐收尾,紧接着是哗啦哗啦的水声。赵成赶紧上前,一边拦阻晋平公,一边解释:“园中戏水的是父亲从南方带回来的楚国歌伎以及蔡国舞妓,请君上稍稍等待一下,以便让她们有个收拾的时间。”   晋平公感兴趣的插嘴:“好啊,听说那楚国舞妓非常勇敢,在执政遭遇刺杀的时候,是她掀翻了桌案掩护了执政,这样大胆的女子,堪比我晋国教育出来的武士之女(晋平公这时想到了制弓人之妻),我正想见一见,也好奖赏他对执政的爱护。”   赵成脸色难堪,身子没有闪开。他这已显出明显不情愿的态度,旁边的国君宠臣乐王鲋赶紧打岔:“我听说楚女在江上捕鱼的时候,赤裸裸,什么东西也没穿,刚才我听到一阵阵水声……君上,你看这座风华屋怎么样?”   乐王鲋这是点到为止,提醒国君。   当然了,这年头还没有发明莱卡织物,也没有游泳衣。棉花还没有传入楚国,甚至没有现在的赵武的话,棉花还要一千五百年之后才能传入中国。在这种情况下,不止楚女下水游泳的时候什么衣物都不穿,大家都一样,都是浑身赤裸的——因为没有东西可以让他们在水下穿。   乐王鲋这么殷勤,是想讨好赵氏,刚才在门口他听到执政府正在考虑扩军事宜,今后的军队无论扩张到四个军还是五个军,至少都要增加两个以上的卿位。而卿与大夫虽然仅差一个级别,那中间相差的是一道鸿沟——封君的卿是周王的臣下臣,大夫算什么,如果没有晋惠公时代的危机,分封的范围不会扩大到大臣,那时候大臣只是狗一样的存在,是封君的看家狗。   所以说,即使在晋惠公之前的早期春秋,卿都属于贵族阶层。而大夫所在的家族,终生只能仰望卿的存在,永远不可攀越这座大山。   到了赵武存在的年代,赵武的军功授爵制活跃了士卒阶层,现在他通过扩军行动,开始增加卿的名额,打算活跃卿大夫阶层,给卿大夫们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在这个时候,乐王鲋即使有国君的宠幸,他能不卖力讨好赵武吗?   晋平公被乐王鲋提醒,知道自己有点失礼,好在晋平公从来就是随遇而安,他也不在意乐王鲋的谏言,悠哉悠哉的望着风华屋,感慨说:“跟着元帅走,很累人啊。想当初元帅发明了烧砖,开始用砖头修建房屋的时候,我们还居住在土木构建的房屋内。等到我们学习元帅开始用烧好的砖建筑房屋的时候,元帅开始用石头修建房屋了。   元帅修建的石屋确实好,武威堡用巨大的石块,加上水泥构建出坚不可摧的堡垒,以至于秦军第二次入侵,需要特地绕开武威堡,从那以后,寡人的卿们开始用石块建筑院墙了,寡人也试着用石块修建虒祁宫,原本寡人对那些坚固无比的石屋非常满意,常常感慨人生在世,不过如此……没想到,元帅现在开始用藤萝修建墙壁了。   哎呀呀,这风华屋确实是先进,但面对这个先进,寡人很无奈——总是跟在元帅背后,学习元帅喜欢的风尚,真的很无奈啊。”   众人都笑了,赵成老实,呐呐不言,赵午性格活跃,他直起身子,朗声说:“昔日管仲生活奢华,人或有责难管仲奢欲无度,但管仲回答:我特地为国君做掩护而已。   如今我父亲也是这样,国君修建虒祁宫,动用大量的赋税,使国人无偿劳作,在这个时候,我父雇用人手修建起小小的享受庭院,不过是掩盖国君的奢华而已。   我父曾经说过,奢华不是罪,只要每样东西都是自己花钱购买的,那反而是对国家的一种贡献,因为在购买货物当中,他向国君缴纳了市易税,所以花钱享受不是罪,是有功于国。”   晋平公尴尬的笑了一下:“小午这是在讽刺我啊,他讽刺我无偿动用民力替自己修建奢华的宫殿,小午既然这样说,寡人怎能不改正——你放心,寡人收到的黄金,回头都会交给你父亲,由你父亲铸造成金币,投向市场,以支付百姓的劳役。”   晋平公说这话,是因为他刚刚宣读了一份免税文件,在文件当中,他不仅减免各国的征税,还减免国民当年所有的税赋。这样一来,明年修建虒祁宫的劳动力,就必须是付费的了。好在这时代黄金的价值高的令人难以想象,晋平公最终所拿出的农民工薪酬,只是他收获的千分之一,甚至万分之一。   水声平息,几名侍女悄悄的走过来,向赵成行礼。赵成接到暗示,闪开了道路,躬身说:“君上,请这边走。” 第二百七十六章 军队再多也不够使   晋平公兴致勃勃,他招手呼唤赵午:“小午,这边来……你哥哥为人死板,几句话憋不出一个闷葫芦,还是你对我胃口,快来与我同行。”   此时,赵武的执政府,大臣们已经盘点完晋国的家底,赵武盘点了国家武库里储备的物资,做出最后决定:“那就扩张到五军吧……不过,我们现在开始推行精细化管理,国内事务再不像以前那样,完全采用田园牧歌式的管理方式。   嗯,既然打算进行精细化管理了,需要的官员大大增加了,而且我们新增了许多部门,这些部门都需要大量的人手,先增加到五军十卿,有了这五个整编军,也好应付将来的战争。”   孙林父点点头,首先说话:“是该扩张到五个军了,我们在南方有智氏一块飞地,至少要常年保持一个整编军的威慑力,而在黄河南岸、毗邻齐国的地方,我们也要保持一个军的常驻力量。   这样算起来,我们国内留下的也不过三个军而已,既要面对北方夷狄的崛起,要面对西方秦国的威胁,国内保留三个整编军的力量,已经算窘迫了。”   叔向在一旁补充:“况且,我们现在能够负担的起五个整编军!依靠我们南线的宋国与郑国交纳的征税,再加上智氏本身的力量,在南线保证一个军的存在,国内应该不吃力了——毕竟,智氏的领地很肥沃,他原本养的起两个师。   至于黄河南岸,我们最近采用了新的耕作方式,以及新的水利设施,另外,国内反复大量的释放奴隶,领主全面采用租庸制,使得田地的产量大大上升,我想南岸之地,养活两个师也不成问题——”   孙林父耸耸肩,插嘴说:“南岸还有卫国与鲁国的征税,有这两国帮衬,别说两个师,四个师也能养活。”   赵武插入这番谈话:“现在战争的规模越来越大,越来越旷日持久,越来越专业。所以我打算裁减军队中的师级单位,提高武士的装备标准……我们的生产技术每天都在发展,我们出产的货物每天都在增长,任何时候国内都缺少劳动力……”   梁丙讨好的笑着,补充说:“元帅还要说:我们的国土天天都在扩张,军队总是不够用。”   国土扩张,夸得是赵武,赵武笑着看了梁丙一眼,冲梁丙举了举茶杯,接受了对方的恭维。   所谓的茶,也是赵武这一趟南下的收获,幸亏春秋时气候温暖,茶树顺利的在赵氏领地得以栽培,驯化。智娇娇接到赵武的叮嘱,做出了大手笔,她派遣奴隶砍光了一座山上的树木,在整座山上种满了茶树。如今刚刚过早春,新茶刚刚采摘下来,赵武提前享用上了,稍稍遗憾的是,他不太清楚制茶的工艺,只仿佛记得曾看过的一部科教片,里面的工艺包括揉茶、炒茶等等手法。   他茶杯里的茶叶就是那种简陋制茶工艺弄出来的产品,虽然口味没有现代茶厂出来的茶叶那么令人回味无穷,但好在绿色无污染,让赵武喝的很开心。   放下茶杯,赵武又皱起了眉头:“绛城老人的事,是我一块心病啊。巨大的战争财富带回来了,百姓怎么还如此困窘?”   叔向叹了口气:“就算是在烈阳之下,也有阳光照不到的角落,这一点,元帅无需为绛城老人担忧,我们的青壮回国了,他们带来的财富也回来了,现在,巨石已经投入池中,但水波荡漾开,还稍微需要一点时间,只要元帅不过分穷尽民力,荡漾的水波会把财富的光辉洒遍晋国每个角落。”   赵武苦笑了一下,梁丙在一旁冷冷插话:“大战连连的情况下,国内青壮本来就缺乏,君上不停虒祁宫的建设,自然,我们劳动力严重不足,元帅若真心痛庶民,不如暂停虒祁宫的修建,以休养民生。”   赵武笑的更苦了:“世人熙熙,皆为利来。连番大战,武士们图的是建功授勋,士卒图的是财富,贵人图的是新增领地,君上图的是什么?若一场胜利过后,君上的宫殿反而因此停建,对君上来说,不要这个胜利也罢。   所以,虒祁宫的修建不能停,反而要打造声势,争取将楚国也拉入建筑竞赛当中,消耗楚国的力量——我在南方以命令他们修建巨型神像作为监督盟誓的建筑,叔向,贵族之间的攀比心理你比较熟,由你来煽动楚国的好胜心……哼哼,既然我们无法停建虒祁宫,干脆把楚国也拖下水,这样,也算两清了。”   叔向当然要维护老师的声誉,他赶紧对梁丙说:“如今国内青壮都回来了,他们还带回来十余万奴隶,今后我们将不再为劳力发愁,既然如此,虒祁宫的事,就如元帅所策划吧?”   ……   此时,晋平公正在风华屋里浏览着茶树盛开的花朵,有赵氏武士殷勤的奉上一杯嫩茶叶制作的热茶——那些茶叶十秒钟之前还挂在枝头上,现在到了晋平公杯子中。   执政府大厅里,赵武晃着茶杯,带着思考的神情继续说:“我打算把整编军编制,恢复到三个师的体制,但可以通过增加一个后勤师、辅助师。来继续保持原有兵力——这样一来,一个整编军依旧包含三个师的主力,但其余两个师却要求并不高,却能让中小领主也有能力负担对他们的武装。   战争,越来越专业化,我们的军队也不能不走向专业——那三个主力师今后将负担主要作战任务,后勤事宜就交给辅助师……我打算把武卫军五个师全部分拆开来,每个整编军放一个武卫师,然后以武卫师为骨干,按武卫师的装备标准、训练标准,装备其余两个师。   这样一来,战时我们依旧可以将各军的武卫师抽调出来,形成一个全力打击的拳头,平时则可以拆分武卫军,将各师分散到各个军,当作各军训练以及装备的模板。   我曾经在军械制作上采用标准化,现在我打算在军队组成上也采用标准化,今后武宫将成为专业军校,专门训练各家族候选人的军事技能——唯有通过武宫考核的家族继承人,才有资格在五军当中担任正副长官。   当然了,这是我的最终幻想——因为随着现在战争越来越专业化,新式武器、新式装备,以及新式技巧层出不穷,未来的军中高级将领,必须学会掌握新的战争技巧,才能指挥军队适应新的战争。   我刚才说这是最终幻想,当然,也可以说这是最终标准:新扩张的武军则按照论功行赏的原则,由各家族提名,执政府从中筛选,我们这一代人且不作要求,但随后的继任者,必须通过武宫的学习与训练,被武宫承认合格的军官,才能进行军中正式服役。否则的话,请各家族另选候选人,由武宫进行考核、确认。”   稍停,赵武马上补充:“羊舌氏(叔向)家族担任执政府常务官员,在我出战在外的时候,他将国事处理的很不错,论功行赏,他应该是留守第一功,所以新任正卿里面,羊舌氏应该有一个位置。”   叔向立刻回答:“我留守国内,算不上军功,况且我在执政府干的如鱼得水,没想到去军中发展……况且我羊舌氏还期望一个卿位做什么,我弟弟是贪墨第一人,因此被我这个兄长处死。我自己没有后代,平常做事又非常严苛,让很多人不高兴,我占据一个卿位,又能把这卿位留传给谁?不如退下来,躲在元帅的羽翼之下,认认真真做一点有益的事情吧。”   叔向发话了,孙林父叹了口气,也赶紧说:“我戚氏刚刚归入晋国,根基不稳,没有三代的发展,我戚氏不敢奢望卿位,元帅还是让我与叔向一同,躲在你的羽翼之下吧。”   晋国的家族争斗非常血淋淋,这在列国当中很罕见,列国也有家族争斗,但没有像晋国这样频繁。所以坐在晋国的卿位上,简直等于屁股坐在火山口上,连赵武本人都恐惧不安,叔向与孙林父就更不用说了。   叔向现在没有儿子,没有兄弟,即使他的妻子现在或以后生下了孩子,等那孩子成长起来,叔向或许已经过世了,所以叔向认为,如果让他年幼的孩子坐在卿位上,那不是对孩子的宠爱,是害了孩子,甚至有可能祸及家族。   孙林父也是出于同样的考虑,提前拒绝卿位安排,他刚入晋国不久,而晋国的大家族,从晋文公开始已经经过近二百年的发展了,算得上根深蒂固、枝繁叶茂。以孙林父这样一个新近归附晋国的臣子,悍然坐在卿位上,那是给整个家族招灾惹祸。而衡量起来,躲在执政府反而是最佳的选择。   孙林父、或者称戚林父,也曾经是一国执政,他政治经验丰富,通过这段时间的观察,他已经明白了:赵武的政治变革已经不可逆转,即使赵武之后,由赵武确立的行政管理体制也不可能倒退回以往。   这也就是说:无论谁是下一任执政,作为执政的行政单位,执政府今后将永远存在。   相比把屁股坐在火山口上的卿位,孙林父觉得现在的生活挺好的,虽然是执政府的常务次官,但他主要负责商务流通这一块,平常不少接触商人,来钱的手段很多,致富的机会也很多,压根不需要贪污受贿。而在执政府,虽然他仅仅是个常务次官,但因为执政府统合了所有的行政管理项目,所以,即使一位正卿见到如今的戚林父,也要恭恭敬敬的。   但真正坐到卿位上就不一样了,那会儿,他将是整个大夫阶层的箭靶,人人都盯着他,恨不得把他拉下来,自己坐上那个位置……   叔向与孙林父一同拒绝,说明这两个人的智慧不相上下。但对于卿位,总有无数眼热的人,这两人谦让过后,厅堂外,早已等候的祈午与张趯不约而同的长长松了口气,而后咧开嘴无声的笑了,这两人彼此拱着手,无声的相互祝贺——既然军队要扩张到五个军,张氏与祈氏便是当之无愧的新任正卿了。   经过一番商谈,除了张趯与祈午之外,赵武给国君留下了一个卿位推荐名额,好让国君推荐自己信任的宠臣……但任谁都没想到的是,国君最终推荐的不是乐王鲋,而是梁丙。   最后唯一剩下的那个卿位,赵武放出去任士大夫们争夺——那场争夺战最后的胜利者,居然是被赵武发配到中山国的赢氏本家,即在下宫之乱时安然躲过灾难的赵氏别宗,赵获家族(也就是真实历史上的邯郸氏)。   这一场卿位变革、军制变革尘埃落定后,晋国国内开始紧张的整编士兵准备大阅兵——此时已进入夏季,远方,刘定公正带着楚国的使臣缓缓行于路,他们已经经过了韩氏的领地,即将穿过原来的智氏领地,从而进入新田城附近。   原智氏领地附近是温,温氏现在的当家家主是郤温子,这位(郤)温子已经成了完全的赵氏附庸。   三郤发生动乱的时候,郤氏整个家族覆灭,唯独留下郤温子一个,但郤温子并没有保全他的全部领地,他得到了减封待遇,温地被割出一块土地,单独成为一个别县,这个县称之为“州县”。   刘定公指着州县城墙向楚国使臣解释:“这个县是从温县里划出来的别县,在三郤动乱之后,晋悼公将这块土地赏赐给栾氏,后来栾氏覆灭,这块土地归于范氏……等到范匄去世之后,范鞅献出了这块土地,以求缓解卿大夫的仇视。   据说赵武子的族人赵获曾建议说:温地原来是赵氏的封地,下宫之乱中被郤氏占据。如今这块土地既然独立出来,那么应该收归赵氏。赵武子听了这话,马上训斥赵获说:‘我赵氏的领地还不够大吗?想当初郤氏覆灭之后,先君与执政都没有想着把这块土地归还给我们,如今我为元帅了,怎敢打破范匄与先元帅中行偃立下的规则。   我赵氏经历了一场‘下宫之乱’,难道还不够么,这样的事我们岂能重蹈覆车?当初我们为什么遭遇了下宫之乱,不就是因为我们的封地太多,引起了别人的觊觎。如今我赵氏的土地比当初下宫之乱前还要广芜。我日夜忧心别人的红眼病还来不及,怎能再向州县伸手?   更况且,州县几经转手,已经经过数代人了。而晋国国内想这样的别县有很多,如果我若执政的时候,因为这个别县是我原来赵氏的封地,而向其伸手,那么今后大家都可以援引这个例子,向所有的别县伸手,这,不是乱套了吗?’”   刘定公说这话,是想表现赵武做事的“公正”。谁知楚国使者、大臣薳罢(子荡)听了之后,翻了个白眼,说:“庖人调和而弗敢食,故可以为庖。若使庖人调和而食之,则不可以为庖矣。王伯之君亦然。诛暴而不私,以封天下之贤者,故可以为王伯。   若使王伯之君诛暴而私之,则亦不可以为王伯矣(厨师调和五味而不敢私自食用,所以可以做厨师。假使厨师调和五味而私自把它吃掉,那么这样的人就不可以做厨师了。   成就王霸之业的君主也是如此。他们诛杀暴虐的君主,自己却不私自占有他的土地,而是把它分封给有德之人,所以能够成就王霸之业。假使他们诛杀暴君而把他的土地占为己有,那么,这样的君主就不能成就王霸之业了)。”   楚国大臣薳罢(子荡)这是在讽刺赵武——你说我们楚国暴虐,那么好吧,打败了我们楚国,你就不应该私自占有我们的土地,现在你不仅占了,而且把我们汝河南岸最肥沃的三县土地割让给自家亲戚,这是一个霸主应该做的吗?做下这样行为的人,还好意思说自己公正?   楚国使臣子荡说的这番话实际上是《吕氏春秋·去私》一篇中,讨论公正问题的原话。传说吕不韦编撰《吕氏春秋》,是汇集各国门客共同编录的,现在看来,《吕氏春秋》上的这句话,很可能出自楚国门客的观念。   刘定公尴尬的笑了一下,没有继续辩解。   在春秋人朴实的观念里,赵武攻打楚国,而后将军队堵在人家国都门口,后方毫不客气的占据了楚国的三县之地,这种行为确实谈不上礼仪存在,所以刘定公辩无可辩。   想当初,商王国(商朝)讨伐楚国的时候,虽然经历了荆门之战,但商王朝毕竟没有侵占楚国的土地,到了周王朝……初期的周王朝对南方的土地有心无力,而后期,楚国强大起来,只有楚国欺负周王朝的份儿,哪有周王国去招惹楚国的道理?   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才有了后来的“尊王攘夷”——周王自己打不过楚国,没事,派自己的管家去打。   如今,自己的管家再次打胜了,刘定公本想借助夸耀管家,威慑一下楚人,没想到倔强的楚人压根没把王的管家看在眼里……那么,刘定公能说什么?   于是,剩下的旅途就在乏闷之中度过,刘定公不再去招惹楚国使臣,楚国使臣也懒得理睬这位衰弱的周王家臣…… 第二百七十七章 他算是温柔还是凶恶   不几日,这行人终于抵达新田城,他们敏感的发现新田城有变化成大军营的趋势,街上人来人往,全是全副武装的武士。那些武士兵车粼粼,形色匆匆来往于街道上,彼此见面打招呼,起首语都是相同的话:“你通过了吗?”   刘定公瞥了一眼身边的楚国使臣,自言自语:“晋国还在召集士兵,原来他们还想继续再发动战争……”   刘定公这话是在警告楚国使臣:别太嚣张,瞧见了吗,晋国人还准备继续战斗下去。我们周王室虽然不行,但架不住我们有一位好管家,你对我傲慢无礼,等着,我让我的管家出来收拾你。   刘定公到了,他的级别相当于一位国君,接待国君就不能把他们随便扔到驿馆里,行人司(外交部)官员慌忙出迎,引着刘定公前往高级别的馆舍,而楚国的使臣,仅仅得到了一般般接待,他们被安置在普通馆舍里。刘定公获得这种差别待遇,感觉很得意,他警告性的瞥了一眼楚国使臣,随口问:“韩须在新田吗?我打算前往拜访韩须。”   韩氏与周王室关系比较好,两家的领地毗邻,常来常往的,关系很亲密。刘定公见到街头兵来兵往,他不敢直接找赵武询问,因为此前他在赵武面前碰了钉子,所以想提前与韩氏沟通。   行人恭敬的回答:“韩须已经追随副帅出战了,不过韩须的儿子在……”   刘定公马上接过话题,回答:“还是算了吧,丁点的小孩子,知道什么事……我见到新田街头兵来兵往,晋国这是又要征讨哪个国家?”   行人看了一眼楚国使臣,子荡正打算告辞,听到这句话,他下意识的放缓了脚步,侧耳倾听,只听行人随口回答:“我们元帅的意思是,现在战争规模越来越大,历时越来越长,原有的三军有点应付不过来,所以打算把本国的军队扩充到五支整编军。这些来来往往的武士是参加考核的。按照元帅新颁布的规定,中级军官必须通过武宫的考核才能任职,故此武士们纷纷派出家族中的优秀人才,参加元帅的挑选。”   刘定公心情放松下来——天子有六军,晋国在大胜之余,没有想到迈出僭越的一步,把自己的军队扩张到六军,这说明赵武对王室还是尊重的,只要有这个态度就好。   刘定公满意的随着行人而去,子荡脚步越走越慢,心头沉重。   晋国有三军已经很恐怖了,现在他们要再扩编两个整编军,这样一来,楚国还有活路吗?!   接下来几天,子荡与晋平公顺利会面,完成了自己的外交任务,而后他想见一见赵武,但赵武似乎心思全被扩军所占据,整日里都忙着前往武宫,考核武士们的军官资格。子荡连续四次约见,执政府官员都回答:执政很忙,无法安排时间。   闲暇无事,子荡倒是与列国使臣会见频繁,鲁国的正卿叔孙豹与他会谈时,曾经随口询问:“贵国令尹王子围处理政务怎么样?”   薳罢闪烁其词:“我辈小人,只是当差糊口罢了,还怕完不成任务而获罪,哪能知道政务如何呢?”   叔孙豹再三询问,子荡还是拒绝回答。叔孙豹回馆舍告诉鲁国的同僚:“楚国的令尹要干大事(篡位)了,薳罢是令尹的帮凶,刻意帮着掩饰内情。”   这年夏,中行吴带着大军浩浩荡荡赶回来。此前,赵武举行的入城式足足延续了一个月,在这一个月中,陆续回国的武士们络绎不绝的拉回战利品,在这种气氛感染下,晋国武士们参军的愿望极其高涨。等中行吴回国后,想必他的入城式也将持续一个月。势必会让晋国武士的情绪愈发高涨。   此时,晋国各军的整编工作已经接近尾声,以武卫军五个师为基干,晋国的五军又增加了两个常备师,使得各军搭起了架子——按新的军制,这三个师将是常备军,专业的战士。他们平常整天操练,锻炼体能,但因为驻扎在新田城,所以将就近得到国内司马府的补给物资。等真正出战的时候,司马府再按照封建法则,召集各领主的义务兵,作为辅助部队、辎重部队,协助这三个整编师作战。   新田城内,每个军完成整编后立刻拉了出去,奔赴各自的防区进行武装训练,子荡发现有一个整编军去了西方,进入魏氏领地,另有一军去了东部,似乎冲黄河下游奔去,而其余几个师则停留在晋国国都附近,反复进行着操练,一副大战来临前的景象。   这日,中行吴已经抵达绛城,其前锋开始向新田城出发,新田城北门附近,无数工匠开始用石块搭建一座永久性的凯旋门,子荡有心前去观察一下晋国的军队,正在彷徨之际,他接到了赵武的邀请——这位晋国执政总算有工夫接见楚国使臣了。   子荡在行人的引领下,进入赵武的执政府,边走边观察这座著名的庭院。   赵武有把自己的庭院当作办公场所的爱好,以前赵府也就是执政府,如今随着虒祁宫逐渐落成,晋国各个官衙开始搬入虒祁宫,进行联合办公。所以执政府的官衙正在逐渐裁撤,如今府中来往的官员已经不多了,子荡走了很久,才偶尔遇见几个怀抱公文的官员。   陪伴子荡的行人人缘很好,执政府每个迎面而来的官员他都认得,彼此笑着打了招呼,间或还调笑几句。从他们的话中,子荡隐隐听出,晋国人确实又在筹备着一场战争,来往的官员全是汇报战争准备的。   子荡心神不定的打量着庭院内的情景。晋平公的虒祁宫以规模宏大而著称,那里的建筑求大求新,宫中摆放着无数的雕塑,让那座建筑充满了艺术风格。而眼前赵武的庭院,却又是另一番景象,这座建筑力求精致,每一处细节都透露着一种精雕细琢的简洁味道。   确实简洁,这年头贵族的庭院都开始仿照虒祁宫的风格,盛行各种雕塑,连房梁屋檐都要雕梁画柱,不厌其烦的展示自己的精心,以及对人力与财物的耗费。但赵武这座园子,建筑物上几乎未加雕琢:墙壁是光滑的,没有雕塑任何物件,也没有绘制大量的图画。   院中的小屋也是平平无奇的,石板打磨的非常粗糙,虽然平整,但却没有像贵族家中一样,石径光亮的可以当镜子。   院中的栏杆也是光秃秃的,上面没有任何雕饰,而所有的栏杆都刷的粉白,这种粉白还由于年深月久,上面布满了手指印,以及灰烬。看得出,也许这些建筑刚刚落成的时候,主人是精心的,但后来女主人维护的不好,这么久了,都没有对那些栏杆重新粉刷。   子荡并不知道,赵武美伦美央的房子曾经受到张老的指责,张老认为赵武把房子建设的如此华丽,是太奢侈了……   简朴,或者说简单,是这座庭院给子荡的第一感觉,但越走,他却越有点摸不着头脑——没错,这座庭院的所有建筑都力求简约,但徜翔其中,待的越久,越发觉这座庭院给人以一种说不出的味道:精致,精致到了极处。   春秋人还没有那种整体建筑风格的概念,子荡不知道这座塔庭院整体体现了一种简约的风格。他一边走,一边琢磨为什么这座庭院会给他这种感觉,仔细考究之下,子荡发现了越来越多的细节。   没错,庭院中的屋子不加任何雕琢,然而建筑本身就是一种雕琢,做工精细的廊柱,每一个棱角都显出标准化的一致,屋顶上的每一片瓦都挑不出一点瑕疵,青铜的屋瓦像鱼鳞一样一片扣一片,整栋屋子,每一处细节都透露着一种完美,完美的简单。   庭院中大多数建筑不是孤立存在的,那些建筑或者临水,或者掩映在花木丛中,每座庭院的形状各不相同,屋顶或者平整,或者倾斜,或者是四角的,或者是八角的,或者是完美的圆形、椭圆形。每一座庭院与周围的环境搭配的都那么和谐,建筑没有给人突兀的感觉,仿佛建筑本身就是景色的一部分。   木屐在石板上发出咯咯的响声,子荡将目光从周围的建筑收回,不由自主的落到了脚下。脚下这条路也给人精致的感觉,他还记得刚才走过的路,路面上是由四方形的石板铺成的,每一块四方形的石板都非常标准,相邻的石板缝之间,还铺着细细的木条,而石板路的两边则是另一种颜色的石头,标志出明显的道路,道路两旁则是低矮的花木,似乎每一条道路两旁的花木都不相同。   现在子荡脚下的路面是格栅路,长方形的条石拼出细腻的格栅,格栅中间,绿色的小草顽强的冒出头来,使整条大路仿佛一条绿色的地毯,走在上面,给人以暖融融的感觉。   路的尽头是一座水榭,通往水榭的桥上站满了持戈的武士,尚有一些侍女、歌舞伎站在桥头的小亭中,似乎在等待召唤。不停的,有端着食物与热汤的仆人走上桥去,将手中的物品送入水榭当中……   这座水榭一边临水,子荡进入水榭的时候,发现临水的那一面,所有的门窗都打开着,赵武正与几个贵族在水面上垂钓,陪伴赵武的贵族都是列国使臣,靠近赵武身边的是一个身材矮小,肤色黢黑,形象猥琐的小矮人。   但这位小矮人浑身散发的气势却让子荡不敢怠慢,因为他正是春秋著名的智者晏婴。   只听晏婴随口跟赵武闲聊:“我国的日子也不好过啊,寡君最近削减了朝臣的工作餐,从过去一人两只鸡,降成一人一碗鸭子汤,据说这是执政庆封的意思。结果大臣们上朝的时候都吃不饱肚子,埋怨纷纷啊。”   旁边的叔孙豹瞥了一眼晏婴,没有说话。赵武咧开嘴,无声的笑了一下,也没有说话。晏婴很聪明,他不会无缘无故说话。他说这话一方面是抱怨晋国对齐国的索求太多,希望能获得减免,另一方面……   另一方面,晏婴其实是在隐晦的告诉赵武:我齐国内部不稳,在这种情况下,晋国集结大军——请不要把目标指向我们齐国。   其实,削减朝臣工作餐的不是齐国执政庆封,而是齐景公本人。他不满庆封的专横,但又担心朝臣对庆封的支持,所以借助削减朝臣工作餐,挑起齐国大臣对庆封的怨恨情绪,以此来磨刀霍霍,筹备对庆封的反击。   赵武对此不作表态,晏婴不好继续说下去,但这位绝顶聪明人知道赵武把话已经听进去了,对方不好表态,是因为楚国的使者进来了。   楚国是可以跟晋国抗衡的超级大国,在楚国使臣面前,晏婴不敢称老大,他站起身来,挪开了赵武身边的位置,然后向楚国使者拱手,把这位置让给楚国使者。   仆人上前递过一杆钓鱼竿,楚国使臣摇摇头拒绝:“在池塘里钓鱼是什么事,我楚国渔夫宁愿到江里去捕鱼。”   楚国使臣这话说的很霸道,他一上来就否定了在场列国使臣所做的工作。郑国使臣与宋国使臣不敢触怒楚国,他们低下了头,晏婴事不关己,退开了一步。在这个时候,一向给人谦谦君子形象的鲁国使臣、左相叔孙豹反而一声轻笑插嘴说:“在江里捕鱼已经不算什么了,如今元帅的船队已经到海里捕鱼了,他们捕捞的巨鱼仿佛一座小山,鱼身上出产的肉足够一旅士兵吃十天。”   鲁国人是在嘲笑楚国——什么?你楚国人觉得在江里捕鱼很牛叉吗?晋国人如今在海里捕鱼,面对晋国人的成绩,你有什么好炫耀的?炫耀你们的失败吗?   楚国使臣怒了,你鲁国算什么东西?晋国人身后的一条小狗而已,也敢在我楚人说话时插嘴……楚使刚想反唇相讥,那边,赵武一声轻笑,文文静静的说:“鱼上钩了。”   楚国使臣立刻闭紧了嘴,眼看着赵武慢条斯理的收放着钓鱼线,然后慢悠悠的将钓竿举起,将活蹦乱跳的鱼甩到身边,取下鱼钩,将鱼放进鱼篓里,然后又一番操作,给鱼钩上挂上耳食,将鱼钩重新甩进池塘里——整个过程当中,楚使子荡大气不敢出。   楚国人敬服强力,如今的赵武虽然说话依旧细声细气,但天下已经没人认为赵武仁和——除了鲁国人。   鲁国人说赵武“仁和”,是因为赵武对鲁国确实宽容,鲁国在赵武的一力扶持下,恢复了旧有领土,而且向东扩张不少。面对强邻齐国的压迫,他们已经心甘情愿的做起了晋国的东部战略缓冲带,而且当得很滋润——这不,鲁国人都敢出口讥讽楚国使者了。   他们也确实有这个胆量讥讽楚国使臣,原本鲁国跟楚国就不相邻。如今宋国、郑国越发强大,有这两个国家缓冲,隔着十丈八丈的鲁国人背后有晋国的撑腰,他们当然敢对楚人不假辞色。   虽然有鲁人觉得赵武“仁和”,但可惜的是,目前除了鲁国人之外,天下没人觉得赵武不凶恶——他当然给人以凶恶的感觉,楚国人只是小小的冒犯了一下晋国的盟国,赵武就要不依不饶的连续战斗两年,直到屯兵于楚国国都之下,逼得楚国人不得不屈服……而且至今,晋国人的军队还没有撤回。   楚国人是这样感觉,卫国的北宫陀也是相同的感觉。想当初,卫献公不过是因为在国外流亡了多年,心中有一股怨气,为了发泄这股怨气,他攻击了晋国三百戎卒……结果,卫国现在成了什么样?整个国家现在只剩下两座城市,本国国君还要满脸堆着笑,带领国内的军队跟在晋国人后面跑腿——所以在卫国人的眼中,赵武能不凶恶至极吗?   其实,郑国人老早之前就感觉到赵武凶恶,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当时赵武还是小年轻,就是这样一位赵氏孤儿,敢带领弱小的赵氏家族武装,追杀郑国国君数十里,还屡次攻入郑国国都。想当初韩厥见了郑君,都要客客气气致意,赵武那是仅仅是个小军尉,什么宝玉都不带,就在郑国国境之内,追的来增援的楚共王上天入地,窘迫的要扔下军队逃跑——这样的人,能不凶恶吗?   其实,宋国人也觉得赵武凶恶,因为他们曾目睹了晋国军队攻击蔡国国都。蔡国虽然是个三等国家,但好歹也是一个跟宋国僵持、战斗了许久的国度,就是这样一个国家,在赵武的攻击下都没能坚持一天……想起赵武攻击蔡国时,那铺天盖地的石弹,宋国人就觉得这个细声细气说话的人,大约是天底下最凶恶的将领了。   至于楚国人……感同身受的楚国人是最有资格说赵武凶恶的了。在不久前结束的那场战争中,楚国无数的勇士阵亡了,光被赵武俘虏到晋国的人口就有十四万多。而原先在楚国国内,勇猛上排名前一百名猛士,现在不是躺在尘土里,就是挥舞着锄头,替赵氏的农田锄草。   同样在那一战中,楚人引以骄傲的“前茅军”勇士、楚王亲卫左广、右广几乎全军覆没——这样的人还不算凶恶,谁有资格说自己凶恶?   所以在赵武说话的时候,楚国使臣大气不敢出,虽然赵武钓鱼的动作温柔,但楚国使者目视着这一切,额头上不自觉的流淌着冷汗。 第二百七十八章 胃口到底有多大?   赵武重新放下鱼钩,侧过身子笑着招呼子荡:“坐这来……给他一杆鱼竿,坐过来一起钓鱼。”   子荡不敢拒绝,他恭敬的接过鱼竿,小心翼翼的坐在赵武身边,学着赵武给鱼钩上挂上小虫,然后将鱼钩甩入池塘。   等安好了钓竿,子荡轻轻松了口气,偷眼瞥着赵武,心里暗自感慨:“这就是与养由基并称于世的天下第二将啊,我居然与他肩并肩的钓鱼,若养由基复活,他能相信这一切吗?”   赵武随口问:“你的使命完成了吗?”   刚开始,楚国的使者没有领悟到赵武是在跟他交谈,他的目光被晏婴吸引住了,此时,晏婴恰好钓上一条红色的鲤鱼,他正在手忙脚乱的从鱼钩上取下鲤鱼,笑着向卫国左相北宫陀炫耀:“瞧,我居然钓上一条锦鲤。”   赵武叹了口气:“真是狗屎运啊,晏卿,这些锦鲤可是我花了大力气收罗来的,原本放在池塘里是用来观赏的,你却把它钓走了……太可惜了,居然是一条鲤鱼!”   晏婴咬牙切齿:“我今晚就把它炖了,我请你喝鱼汤。”   赵武摇头:“我可不喝!……子荡,你的使命完成了吗?”   赵武指名道姓的询问,子荡连忙拱手:“只等见过元帅,我出使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赵武点点头,轻声说:“昨天传来消息,贵国的令尹跟我国的副帅开始联手挖坑,并完成设置四方神明的工作,我已经告诉他们,坑挖好了就直接填上,马上接着在坑上修筑盟誓台——楚国新君上位,依旧能够遵守先前的誓约,我晋国非常满意,回去告诉楚‘君’,盟誓台修建完毕后,我会亲自到楚国,与令尹会盟天下。”   子荡目光一跳,连忙询问:“伯君不去与寡君会盟吗?”   刚才赵武将“君”字咬的格外重,这是对楚国使臣的提醒。子荡接受了赵武的提醒,但他有点不甘心。原本,楚国希望晋平公亲自前去会盟,这样才是一个相当的级别待遇,但现在看来,晋平公不会出面。   如果晋平公不出面,这场盟誓将是一个卿级的盟誓,而楚国希望得到一个君主级的盟誓。   赵武微笑不语,他把目光转向了旁边另一个垂钓者,向楚国使臣介绍;“这位是秦后子。”   子荡怎能不认识秦后子呢,秦国与楚国关系密切,楚国现在的几位公子都是秦国公主秦赢生的,对于这位秦国国君的兄弟,子荡早就见过面,以前的“伯车(秦国第二战车)”做事很嚣张,没想到现在的秦后子只穿一身普通的衣服,很低调的坐在公卿堆里,以至于子荡早先都没有发觉他的存在。   秦后子知道赵武为什么点他出来,他赶紧冲子荡拱手,证明说:“我秦国的神医‘和’最近刚给晋君诊断过,晋君身体太弱,不适合长途跋涉。”   子荡点了点头,追问:“那么,晋楚之间的盟誓将由执政与敝国令尹举行了?如此一来,列国君主是否做为监誓人出现?”   赵武扫了一眼在场的列国使臣,淡淡的回答:“如今列国使臣都在这里,与你会面之后,他们将返回各国——现在当着他们的面,我可以告诉你:列国国君都将到场参加盟誓,执牛耳者为郑国国君。此外,齐国国君不参加,由司徒晏婴做为齐国代表,参加盟誓。” %74%78%74%38%30.%63%6f%6d   子荡垂下了眼帘:“之前,我们曾要求齐国国君也到场……”   赵武打断对方的话:“之前,我已经回答贵国的子皙了:如果楚国能勒令秦君到场,我们晋国怎敢不要求齐君到场?!”   子荡连续喘了几口粗气,而后配合赵武,用尽量轻柔的语调问:“那么,如果齐国只是派遣一位正卿出场,我们恐怕无法邀请秦国的正卿。”   赵武一声轻笑:“秦国的使者不参加盟会,也是我晋国的希望。”   赵武这句话虽然说得轻柔,但仿佛一个晴天霹雳,炸响在子荡耳边,他心里喃喃自语:“好霸气,小心眼的晋国人要对秦国动手了。我得赶紧去通知秦国。”   想到这儿,子荡扫了一眼秦后子,只见秦后子垂下眼帘,正慢条斯理的整理他的鱼篓。   晋国要求秦国不参加盟会,楚国无法指责。因为这次弭兵协约,楚国也没有要求将当时的另一个大国——吴国——包括进来。吴国虽然与晋国联络密切,并形成战略伙伴关系,但一直没有成为晋国集团的稳定盟友,关系若即若离。而吴、楚两国是死敌,几十年来一直拼得你死我活,与楚国人缔约,吴国不可能接受;而楚国与晋国息兵,一个重要目的就是要集中力量对付吴国,因此,楚国人也不可能接受与吴国结盟。   对于楚人的打算,赵武早就清楚,但对他来说,楚国把精力转向吴国,那是晋国早就准备好的“国家战略”,想当初晋国支持吴国,不就是希望吴国能牵制楚国吗?如今战略目标达成,赵武高兴还来不及,哪管吴国是死是活?   同样的,楚国也不关心秦国的死活,秦国能吸引晋国的目光,也是楚国的期望……   停了一会儿,赵武语气不容置疑的吩咐楚国使臣:“子荡,别着急着走,我上军佐明日举行入城式,你也一同参加吧。”   中行吴将展示自己的战利品——从楚国掠夺过来的战利品。子荡心中发苦,但他却不敢拒绝。   如今的晋国如日中天,想当初范匄强逼列国正卿献舞,并以齐国使臣的舞蹈不符合规范为借口,发动对齐国的战争,如今的晋国更加横蛮霸道。眼看赵武磨刀霍霍,不知道要对哪个国家下刀子,楚国这时候不能再招惹晋国了。所以子荡犹豫半天,低头答应说:“喏,谨遵命!”   然而,子荡终究没有参加中行吴入城式的勇气,离开赵府后,子荡刚一上战车,眼珠一转,立刻装作失足跌下车去,而后,子荡假意昏迷,由着随行的副使将他抬进馆舍,当夜,楚国使团马上派出使者转告赵武:楚国正使子荡跌伤,无法参加中行吴的入城式。   报信的楚国官员不地道,他赶往赵府的时候,赵府已经闭门谢客了,这名楚国官员没有马上向赵武通报这一消息,他去了赵武府附近的娱乐场所,欢度通宵。   赵武府邸左右的娱乐场所,多数是一些酒店、饭店,这些酒店、饭店之所以林立在赵武府邸左右,一方面是赵武的府邸经常有执政府官员来往,官员们吃中午饭的时候,因为时间紧迫,便在府邸周围寻找糊口的地方,而这些饭店的存在,恰好满足了执政府官员的需求。   另一方面,赵武府邸也是列国使臣常来常往的地方,自从赵武推行新的植物以来,至少赵氏的蔬菜品种增加了许多。列国诸侯的小官慕名而来,因为级别太低没法在赵府混上一顿饭,便不得不在赵府附近填饱肚子……能在赵武府邸左右开设饭馆的商人多数与赵氏能拉上关系,赵氏栽培的各种新植物产量虽少,这些人也总能找到一点配额,于是,赵府附近的饭馆就以食物精美、菜肴新奇而享誉列国。   前来报信的楚国使者仅仅是个走卒,平常他的行动被上司管束着,几乎没有单独行动的空间,这次来赵府报信,好不容易有机会单独外出,于是,赵府大门不开,这厮便钻进了赵府附近的饭馆,整夜都在与各种新式菜肴奋战。   于是,赵武第二天接到消息的时候,他已经站在凯旋门附近,准备迎接中行吴的抵达。   远处的地平线上已经出现了中行吴队伍的前锋,中行吴显然在进入国境之前,已经听说了赵武搞的入城式,他竭力模仿赵武的行为,却有点做的不伦不类:赵武搞的入城式,最令百姓津津乐道的是那堆积如山、络绎不绝、绵延十日的战利品。中行吴把这一点记住了,他的先驱军行不是行,列不是列,每个士卒或驾着战车,或者推着独轮鸡公车,车上堆满自己的战利品,因为这些车子的款式杂乱,型号多样,所以他的队伍很不整齐,完全没有一丝晋国军队那种整齐的特色,也因此,他的队伍行进的很慢。   赵武仰天叹息:“楚国使臣居然敢拒绝出席上军佐的入城式……昔日,先元帅范匄曾要求列国使臣齐舞,以愉悦我晋国将领的心情,可惜今日没有一个类似先元帅范匄的人存在。”   赵武这是煽动,因为有齐国司徒晏婴在,赵武不好把话说的太明白,但他的意思大多数晋国将领都明白了:范匄当初能因为齐国大臣高厚跳的舞蹈不令他满意,立刻咆哮着要对齐国发动战争。如今楚国使臣不愿出席中行吴的入城式,在场的将领当中,居然没有一个像范匄一样咆哮的人,莫非我们晋国没落了?   赵武的话让晋国将领很羞惭,叔向事不关己,用玩笑的口吻缓和着现场的气氛:“执政身为天下第二将,列国使臣都恐惧执政的凶猛,只要执政一怒,想必楚国使臣便会低头。”   叔向的意思是:这脏活儿别指望别人干,现在你的微笑令列国恐惧,只要你对楚国使臣笑一下,想必楚国使臣子荡瘸着腿也会来参加入城式的。   赵武微笑着摇头:“谁说我凶恶?我这么一个憨厚的人,怎能让国人看到我的咆哮?祈午,军中司马是你曾担任的官职,便由你来咆哮吧。”   祈午脸上犹豫,脚下不肯动,叔向打圆场:“我听说元帅在国外的时候,无论谁夸你仁厚,你都要反复纠正对方,说自己绝对凶恶,怎么执政现在却要强调自己的憨厚?”   赵武微笑着望着祈午,目光渐趋严厉:“我是晋国的执政,所以我必须对晋国百姓仁厚,对别国显露出凶恶。如今我身在晋国国内,我当然是一个憨厚的老好人,祈午,你这个军中司马,不为我做出‘范匄之怒’吗?”   说完,赵武随手解下身边的佩剑,递给祈午:“你去,替我完成这项工作。”   什么叫找茬子,赵武这就是找茬子,他对楚国使臣显露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态度,仿佛生恐楚国使臣太老实了,以至于他找不到战争借口。楚国还能经得起一场战争吗?   子荡不会不考虑这个问题。   祈午接过赵武的佩剑,依旧犹豫着:“元帅,如果楚国使臣依旧推脱,我该怎么办?”   赵武不耐烦的回答:“剑是用来杀人的。”   赵武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温柔,但在场的列国使臣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   其实,赵武旁边的大臣不愿去,不是胆怯,而是因为这事做的不贵族,不讲礼貌。但现在正在卿位调整的关键时刻,赵武不打算“五讲四美”……祈午老实地接过宝剑,转身而去。   陪伴的列国诸卿面上的神色都不好看,赵武好无所觉第转向身边的齐国司徒晏婴,微笑的问:“你昨天说齐国国君削减了大臣的工作餐,从大臣一天两只鸡的配给,削减成一顿鸭子汤……哈哈,齐国大臣们的饭量真不错啊。”   晏婴很奇怪的上下打量着赵武,眼睛中露出了鄙视的神情。叔向知道老师这次出丑了,赶紧上前解释:“执政,一顿饭两只鸡,那是王室规定的卿大夫该享受的权益,不仅齐国做如此规定,列国诸卿都差不多享受相同的工作餐。”   叔向已经插话了,赵武依旧不觉悟,他随口追问:“一顿饭两只鸡,吃得完吗?”   叔向叹了口气,赶紧解释:“执政,你确实没有吃过咱晋国卿大夫的工作餐,这并不奇怪。天下各国中,唯独我晋国对这份工作餐执行的并不严格,主上自从担任正卿以来,饮食从来都是自家的家臣照料,所以不知道这份规定,也是理所当然。”   叔向后半段话,是向晏婴解释原因的。晏婴目光一闪,马上醒悟了——联想到赵武母亲赵庄姬的神秘死亡,联想到晋国正卿栾黡、以及先元帅栾书的非正常死亡,晏婴明白了。   晋国正卿之间的争斗非常惨烈,在先后数位正卿、包括一位气焰嚣张的公主(赵武母亲)神秘死亡的情况下,诸位正卿上朝,谁还敢吃别人准备的饭菜,所以卿大夫的工作餐制度,在晋国等于被废除了。赵武是赵氏孤儿,赵氏家族自然要严密保护他们唯一的继承人,在这种情况下,赵武从来不知道有工作餐这回事,那也是理所当然了。   晏婴想通了,那一边赵武也想通了,他首先想到的是“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典故,据说廉颇六七十岁了,一顿饭吃了一斗米,十斤肉,还披甲上马——古人如实记录下廉颇当时的状况,不是夸大,而是这年头,人类还带有一丝“动物性残余”。   据说老虎饱吃一顿,能够十天半月不再进食;狼一旦吃饱,也能七八天不用进食。而虎狼的食量都非常惊人,一顿饭能够吃光一头小羊。虎狼尚且如此,位于食物链顶端的人类,想必也具备更多的“动物性”。   在原始社会中,食物很难获得,一旦捕猎成功,原始人都显露出大胃袋,一顿饭能够吃下现代人难以想象的食物。然而,饱食终日,有一个弊端,那就是所有的体能都用来消化了——吃饱后的虎狼会昏昏入睡,人也如此,几乎懒得移动。当然,这行为也是可以理解的,胃袋里装满十几斤肉食,人的行动自然笨拙而缓慢。   这种笨拙与缓慢是非常危险的,但原始社会,生存竞争就是对食物的获得。偶然获得了食物,原始人自然要一次吃个饱。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位于食物链顶端的人,其竞争对象逐渐从大自然转移到人类,而农耕技术与畜牧技术的发展,使得食物不再紧缺,随之而来的问题就是:过去饱食一顿,撑大胃袋,会让人的行动过于迟缓,迟缓的人则成为同类猎食的目标,在生存竞争中惨遭淘汰。   于是,在接下来的生存竞争中,优胜者都是时刻保持行动敏捷,精力旺盛,思路敏捷的优胜者。在这种状况下,进食已经从物种最重要人生目标,转换成次要的,或者无关紧要的,仅仅为了维持体力的一种生存需求。   于是,过度饱食成了危害生存的习惯;于是,人们不得不由一天吃两顿饭进化成一天吃三顿饭,通过少吃多餐来保持自己的竞争力。到了现代社会,一天五顿饭已经成了百分之七十的人类的日常生活规律——其中,“午间茶”是地球社会里,工会以法律形式强制工厂主提供的连续工作期间,短暂休息时的免费福利,而夜宵则是大多数午夜加班者的加餐。   人类的饮食规律就是这样进化的,所以在春秋时代,卿大夫一顿饭吃两只鸡;廉颇一顿饭吃一斗米、十斤肉,并不是多么骇人听闻的事,这只是说明他们是春秋平常人。   但对于这个饭量标准,赵武谨谢不敏——他现在一天三顿饭,偶尔加一顿宵夜,觉得自己吃得挺自在的,如果让自己一顿饭吃两只鸡……那已经不是享受,是一种折磨。 第二百七十九章 新官新景象   想通之后,赵武脸色平和,他抬眼望过去,晏婴也脸色平和,见到赵武望过来,晏婴露出了一个微笑。   那是相互理解的微笑。   两人都没有寻找话语解释,这时候,中行吴的军旗已经行进到凯旋门旁。军旗穿越凯旋门的时候,依据穿越棘门的惯例,中行吴的士兵将军旗水平放置,表示己方开始偃旗。   紧接着,中行吴的战车轰隆隆驶到赵武车前,后者解下随身佩戴的宝剑,双手递给赵武:“上军佐,领上军全部战胜回国,遵令解剑,请元帅校验。”   赵武微笑着接过中行吴的剑,后者马上又扯着嗓子问:“元帅,我听说国内又在集结军队,我还听说代国犯我边境,中山国余孽企图复国,我上军佐请求元帅同意,命令我上军再战东北。”   赵武叹了口气:“上军佐,你若是早来片刻就好了。”   现在,晋国国内最适合做打手的是谁,就是眼前的中行吴。当日,中行吴的父亲中行偃联手与范匄逼压齐国,今日这种情况下,如果中行吴知道楚国使臣胆敢拒绝参加入城式,恐怕不等赵武指示,他已经咆哮着、挥舞着剑冲楚国使臣冲过去。   没有了中行吴,赵武很寂寞,旁边的张趯、祈午、叔向,都是一群文化人,对人彬彬有礼的,老喜欢充当个贵族,那贵族礼仪当作不可冒犯的天条,连做个打手都不适合。   面对中行吴的粗嗓门,叔向赶紧插入:“上军佐,我们正在变革军制,出战的事情还是等一等吧,等到秋季秋收之后,元帅自有安排。请上军佐先去太庙祭告先祖、先君,然后整编军队,才能谈到重新出战的顺序。”   晋国新调整后的官职已完全脱离了正常历史,连称呼都增加了许多新词,职责也进行了调整——它们分别是:   中军将、第一执政、元帅、执政府首相赵武;   中军佐、第二执政、副帅、执政府次相韩起;   上军将、司徒(主管征发徒役,兼管田地耕作与其他劳役),兼西部防区总督魏舒;   上军佐、司马(相当于国防部长)中行吴;   下军将、司寇(相当于警察总监)范鞅;   下军佐、寇佐(因智盈不能到任,特设立这一‘司寇’佐官,属于荣誉职务),兼南方防区总督智盈;   左行将、御史(管理文书及记事的官员,相当于秘书长)张趯;   左行佐、中尉(以选任贤能,拔举官吏为职责,相当于组织部长)祈午;   右行将、田部史(征收租税的官吏,相当于税务总局局长)梁丙;   右行佐、司过(监察官员,相当于纪检委或监察部长),兼北方防区总督赵获。   除此之外,还有些亚卿的位置,比如内史(职掌国家租税、钱谷与财政收支,相当于财政部部长)、执政府首席常务官叔向;司市(主管商业发展,相当于商务部部长)、执政府常务次官戚林父(孙林父);宦者令(宫内侍者的长官,管理内廷事务及宫廷保卫,相当于首都警备司令)乐王鲋……   中行吴扫了一眼赵武身边的卿大夫,新增加的卿都在场——除了祈午。将目光从张趯、赵获脸上扫过,中行吴挺了挺胸膛,不屑一顾的说:“小辈们哪里知道统领大军进行国战的奥妙,如果元帅提拔的都是这些人,不如让我中行吴替元帅再战东北。”   赵武招手:“上军佐还是回家看看吧……”   中行吴急切的插嘴:“虽然说我中行氏出战一年,家事确实顾不上,但我中行氏是中途参战的,元帅已经整整出战了两年,昔日大禹治水,数十年不回家也是常事。在这种情况下,若我中行氏不出战,难道轮到魏家小子?”   中行吴说这话是有原因的,晋国的国力如日中天,伴随着军事化的改革,用晋国那些武装到牙齿的近代士兵,群殴处于青铜器时代末期的夷狄士兵,简直是一种虐待他人的快乐。尤其是代国、中山国毗邻晋国,如果晋国取得战争胜利,那么按照赵武的脾气,绝对是要顺便占领对方国土的。占领国土则等于开疆拓土,新占领的领地除了被国君拿走一部分,参战的贵族要获得其中一部分做为自己的新封地。   扩张封地,哪位领主不日思夜想。原本在春秋这生产力下,代国与中山国是难以开发的寒冷之地,但现在有了棉花与毛纺技术,寒冷不再是难以逾越的门槛,占领北方土地,哪怕是发展畜牧,按如今畜牧产业的收益,已经毛纺织品带来的利润,对各大家族来说,也是一块肥肉。   在如今的军功授爵制下,晋国各家族已经红了眼睛,看不得黑土地、白银子、黄金子。军功授爵制下,最先的受益者魏氏已经获得了大量的俘虏、智氏则获得了南方肥沃的新领地。现如今,韩氏、范氏出战了,中行氏再不努力,就要被新提拔的祈氏与张氏超越,所以中行氏仗着老资格,当面争夺这场战争的指挥权,分明是想把祈氏与张氏踩下去。   在列国使者的眼睛下,赵武不想把晋国卿大夫的争斗表面化,他招手让中行吴上自己的战车:“上军佐,我晋国新近打算扩张成五军,因为你中行氏的名称,新增加的两军或者叫左行、右行;或者叫上行、下行,反正不能称之为中行军,你觉得这两个名称哪个合适?”   扩军的动态也是中行氏关注的焦点,听到这话,中行吴跳上赵武的战车,连声催问:“元帅,新编五军中,诸卿都是怎么安排的?”   赵武摆一摆手,他的御戎、白发苍苍的潘党一挥马鞭,让战车移动起来,在摇晃的战车上,赵武细声细气的解释:“我准备今后将军职与文职分割开来,我做为执政,当然是全国元帅,兼领中军将。不过,因为新编制的军队是常备军,所以我倾向于取消上、中、下的称呼,按数字顺序称呼其为第一军、第二军,……乃至第五军。   不过叔向认为,还是要尊重传统的,上中下三军依旧存在,新增编的两军可以用上行、下行称呼,也可以用左行、右行称呼(这么做是为了避免冲犯中行氏的‘中行’称呼)。   我打算,今后各家族宗主平时不再直接统领军队,但各家族占据的军职不能荒废,比如我为中军将,中军平常的训练及装备我无法兼顾,但我可以让赵氏家族继承人平常带领军队训练,等到战时才有我正式掌管军队,出征作战——小儿辈们虽然平时在操练军队,但他们的战争经验毕竟太少,国之大事,在戎在祀,咱不能把这种大事交到小儿辈手里,还是亲自出马吧。”   赵武刚才说的话,是有私心的,他这是在推赵成上位,但中行氏也有自己的继承人,中行吴听过官员的任命后,立刻响应:“这样好,各家族获得一个卿位不容易,军队是各家族立身的基础。平常家族宗主操劳行政事务,但如今我们的军队成了职业士兵,平常对他们的操练不能中断,无法从政务分身的宗主们,让家族继承人代行军事训练工作,恰好可以锻炼这些继承者,使他们早早熟悉军务。   不过,年轻人总免不了冲动,一旦出战,还是我们这一些老将出马才能稳妥。元帅这项政策既锻炼了各家族继承人,使得各家族后继有人,又不荒废政务与军队的训练,很好,我支持。”   赵武满意的微笑,而后补充:“新增加的两军,使得我晋国的卿位达到了十位,官员多了,我们就可以进行精细化管理,许多部门可以增设专人负责,我准备让原先的六卿依旧担任原来的官职,但六卿今后的精力将主要放置在政务上,把治理国家当作首要工作,只有战时,才离开行政职务,担当军事角色。   至于新增设的四个卿,我准备增设三个战区,一个是西部战区,以第三军为主力,以魏氏的领主武装作为基干,主要防御西部秦国的骚扰……”   中行吴立刻补充:“那么,另两个战区是南方战区以及东方战区了。”   赵武点头承认。中行吴对战区的划分不怎么感兴趣,他马上问:“新编制的常备军如何组建?”   赵武回答:“以武卫军五个师为基干,本军军将要拿出领主武装来,组建一个整编师,或者一个半整编师,军佐也需要拿出来一个整编师的力量。而本军军将与军佐的附庸则组建另外两个补充师。   对于三个主力师,我要求按照武卫军标准进行配置,采用武卫军的训练标准进行统一训练,而另两个补充师则主要是弩兵师、以及远程打击部队。远程打击主要借助器械,弩弓、投石车这些不需要专门的训练,让这两个补充师平常负责军队的后勤补给以及杂务,战时人人配备弩弓、短剑、圆盾,做为本军的防卫力量使用,你以为如何?”   中行吴敏锐的发现问题:“元帅特意提到弩兵师,那么三个主力师当中,还要不要配备弓兵?”   赵武坦然的回答:“我认为弓兵是一项武士的基本技巧。但今后军中不再额外配备大量的弓手,专业的弓箭师除了韩氏的部队之外,我不打算让军队单独配备……这次军制改革,我还打算统一军队的武器,以及新式的军事编组,并探讨新的战争技巧——”   中行吴目光一闪:“恐怕是骑兵战术吧?”   赵武点头:“新编的五个军,在军事方面将各有侧重,除了三大战区的防御部队,各军种搭配均衡之外,留在国都附近的两个整编军,我打算一个让它成为骑兵军,另一个则成为专业的、不配备战车的纯步兵队伍。”   中行吴战争经验丰富,马上反问:“纯步兵的整编军——元帅是打算对代国与中山国开战吧?这两个地方山势纵横,不利于战车驰骋,以前我们曾经运用过纯步兵的军队去讨伐戎狄,取得一些成效,如果是对这两个国家开战,抛弃了战车,单纯的步骑恐吓军队,确实比战车更加有用。”   停了一下,中行吴斩钉截铁的回答:“出战代国,我中行吴当仁不让!元帅不会让张趯与祈午单独领兵吧?……魏氏要防御西部,恐怕也不能动,除了我中行氏,元帅还能用谁?”   赵武稍稍犹豫了一下:“代国河谷纵横,地势平坦,我本想在代国试验骑兵战术……”   中行吴赶紧说:“元帅出战两年,孩子的婚礼都顾不上,国内目前各项制度都要改革,元帅不在家中坐镇,我晋国的改革工作岂不是要耽误了?所以我中行吴才是此战最好的人选。”   赵武松口了:“这样啊,那么好吧,你准备一下,秋收过后出战代国。”   中行吴兴致勃勃:“新军编录完成后,元帅打算让我带第几军?”   赵武回答:“第一军,也就是过去的中军,依旧由我与韩起统领,你将成为第二军军长,魏舒将是你的主官,但他同时要监管西部战区,以及我晋国的司徒(农业部部长),所以上军,也就是第二军的日常工作,主要由你负担。”   中行吴脸上露出狂喜,他坚决要求出战代国,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在南方的时候,赵武曾经许诺让他担任韩起的副手,而中行氏要想突然跳到魏氏之上,当然要有足够的战功,而战功中最主要的功勋是灭国之功。   稍停,中行吴又眼巴巴的问:“执政,你说十位正卿都有自己的行政职务,我的行政职务是什么?”   赵武回答:“军事上你要常负责,所以行政职务我替你安排了一个较轻的职务,司马或者司寇,你任选一个。”   晋国过去虽然有六大正卿,但重要的职位也就那么三四个,魏舒占据了司徒,赵武又拿出来两个官职询问中行吴,中行吴虽然对这两个职务都很满意,但他还是疑惑的问:“那么,副帅今后将担当什么官职?”   赵武微笑的回答:“今后执政与副帅将不再担任具体官职,执政与副帅本身就是他们的官职,和平时期,他们主要做为正副手,管理执政府,同时指挥驻扎在国内的第一军与第二军。战时,正副元帅轮流出征,这样的话,执政平时就不兼任其它管职了。”   中行吴露出微笑:“如果这样的话,那我就选择司马吧。”   赵武撩开了马车帘,观察了一下马车所属的位置,继续说:“那么范鞅将担任大司寇,少司寇由祈午兼任,祈午与张趯两人将统领第四军。智盈负责南方防区,虽然担任下军佐,但由于他常年不在国内,所以下军的佐军佐将由国君推荐,平常负责管理国都卫戍部队,以及下军其余的军队。”   中行吴透过车窗,瞥了一眼窗外,马车正在往太庙行驶,他顺嘴补充:“这样一来,右行军就剩下了赵获与梁丙,这两个人都是新任的正卿,无论谁为正将,谁为将佐,都显得薄弱——他们从未上过战场,而且也没有担任正卿的经验。”   赵武不以为然:“没关系,这两人将进入执政府,熟悉执政府的日常事务,以及担任商务官员、交通官员,这两个官职都是新设的,主官工商登记以及交通筑路,新官新职位,新的责任范围,剩下的,让他们两个人开拓去吧。”   中行吴默默不语。   他算是看出来了,赵武新设立的官职虽然复杂,但执政府已经把持了全国的财政大权,各部门需要的行政费用都要通过执政府来体现,而其它的司徒、司寇、司空,或许能够对执政府稍有制衡,但效果怎么样很难说。   也就是说,今后晋国的权力几乎叫执政府包揽了,正副执政才是国内最显赫的官员,其他的正卿只不过是点缀。   在这种情况下,增加几个正卿的位置,对赵武毫不影响,所以他才不会在乎晋国扩充到四军还是五军。   马车停住了,赵武首先跳下战车,此时马车已经到了太庙门口,国君晋平公并不在现场——他现在有大把的理由可以偷懒,秦国的名医“和”说了,国君身体不好,需要多休养,所以祭告太庙的活儿由公族大夫、韩起的兄长韩无忌(公孙无忌)担当,晋平公自己则跑去监督虒祁宫的修建。   中行吴慢慢的爬下战车,果然,赵武还有补充:“让魏舒担任上军将,是因为尊重习惯,排列出元帅的继承序位,但您此去代国,我替你调赵获来做你的佐官,今后赵获就是东部战区防御司令,你领他去,好好熟悉东部的地形。”   果然是这样,赵武弄来弄去,还是企图增加赵氏家族的力量。   赵获所在的家族早早就从赵氏分离出去,这一支其实与赵城的赵氏并不亲密,比如下宫之乱的时候,赵获这一支就躲得远远的,坐看赵氏的覆灭。直到赵武崛起,赵获这一支在范匄的“检地”行动中,几乎丢失了封地,才不得不投奔赵氏……   然而,一笔写不出两个赵字,赵武现在开始扶植本家旁支的力量了,大约他也想如同荀氏一样,从本家培植出类似中行氏、智氏一样的宗族旁支,以便彼此相互照顾。   在胡思乱想中,中行吴在韩无忌的带领下,完成了祭告太庙的任务,而后他胡思乱想的返回自己的府邸,稍停,家人来报告;“宗主,程氏来访。”   程氏出自于荀氏,中行吴也不见外,在自家的卧室招待了程氏,如今的程氏家主是程郑的儿子程许,程许挥退了左右家人,立刻抱怨:“伯父,我父亲程郑好歹也是一个正卿,怎么这次扩张正卿的数目,我程氏不仅没有份,元帅还把智氏支使出了国,这不是意图削弱我们三荀吗?” 第二百八十章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中行吴沉下脸来:“休得胡说,我回国的时候也曾顺路看望了智盈那小子,‘新智’那片领地确实肥沃,当初连我都曾经动心。所以,在封地上他姑父、元帅没有亏待智盈……那小子如今已与宋国、郑国相互通婚,身在南方逍遥自在地,俨然一位国主,照这样子发展下去,智氏的壮大就在眼前,那小子如今自得其乐,给个国主都不换——所以元帅将他转封南方,不是伤害智氏,真正是一种偏袒。”   稍停,中行吴叹着气:“不过你说得对,元帅确实在扶持赵氏家族,我马上要出战代国,原本想在代国夺下一块土地,但元帅却任命赵获为我的军佐,并打算在代国划分东部防区……这样一来,无论代国划分出多少领地,分封给别的家族,这些领地要不了多久,恐怕都会处在赵氏控制之下。”   稍停,中行吴这位耿直的汉子轻轻一笑:“罢了,我也无法指责元帅,晋国历任元帅当政的时候,不是都为自己的家族开方便之门吗?我们中行氏过去也是这样做的,荀氏是这样做的,如今,你我都无法指责元帅——公平律下,我们没有这个资格。   至于荀氏……这次我去征伐代国,你随我同去吧,在军中混一混资历,先弄个大夫当一当,等我为元帅了,再替你想办法。”   程许吃了一惊:“伯父,你升官了?”   原本魏舒的卿位排在中行吴之前,而魏舒年纪跟中行吴差不多,他们两人谁在前面,代表着谁有资格首先继承元帅位,而另一个人,恐怕要等到对方老死,才有机会出头——但既然两人年龄相当,最后的结局很可能是:其中一个人老死了,另一个人也快老死了。   中行吴点头,脸上露出微笑:“元帅大概在筹备攻击秦国的行动,所以魏舒调任西部战区司令,主要精力在筹备西征大战,所以元帅把我和魏舒的卿位调整了一下,我主持日常事务,魏舒为辅助——西征扩张的是魏氏的领地,如今天下,敢惹我们的越来越少,魏氏不抓住这个机会扩张,也许今后再也没机会了。所以魏舒虽然在卿位排序上吃了点亏,但我想他也是欣然从命!”   稍停,中行吴又补充说:“我入城的时候,听元帅的话,仿佛他有隐退的意思,比如他设立了家族继承人提前入军中历练的计划,我猜他马上会把赵成推出来,替代他处理政务、军务,而他自己则隐身其后,遥控操作。”   程许苦笑了一下:“元帅如今不过四十出头,如果他活到先元帅韩厥那么大的年龄,没准你我都熬不过元帅命长……嗯嗯,他现在推出赵成,等他正式退居幕后的时候,大约赵成的权势已经根深蒂固,哪有我们这些家族的活路?”   对此,中行吴沉默不语。   夏末,赵氏接连举办了两场婚礼,这两场婚礼的奢华与场面宏大还在晋国人嘴里津津乐道的时候,赵武带着三儿子赵丹返回了邯郸城,似乎将退隐之意放置到了台面上……   邯郸城内,智娇娇出府迎接了赵武。这位贵族女以前不习惯赵城的荒僻,宁愿待在新田城东郊,也不回自己的赵城领地,但随着邯郸城的兴建,新田城逐渐不再引起智娇娇的注意力,随后十余年里,智娇娇就像一个心满意足的农妇,每天看着自家菜园子的麦苗成长,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态,当然,国都的繁华已经不被她放在眼里了。   智娇娇身后是赵武的几位陪妾,以及大队的仆妇,行过正式的迎候礼节后,智娇娇皱起眉头,忧心地说:“夫主把成儿留在国都,他那么小,能应付国家大事吗?”   但马上,智娇娇又欣喜的说:“不过夫主回来总是好事。有夫主在背后支持,孩子早早锻炼,我赵氏的兴旺不出所料了。”   稍停,智娇娇马上补充:“这么多年来,夫主东征西讨,总是操劳国家大事,如今转回头,看顾一下自家的封地,才算是正事,妾身我恭迎夫主回来……”   赵武满意的回身,扫了一眼邯郸城的街景,这座邯郸城与历史上的春秋邯郸城完全不一样。历史上的邯郸城虽然高大雄伟,但都是泥土建筑,如今的邯郸城,虽然占地面积比历史上的邯郸城小了很多,但它是一座完完全全的石头城。   借鉴新田城的经验,这座邯郸城也不是一个孤立的城堡,它是由无数城市群落(碉堡群)组成的一个城市组。主城堡之外,无数个中型的、小型的建筑群,每个都有单独的作用,或是纺织坊、或是铁器坊、或是车马坊……连单一功能的浴室都能组成一个建筑群,修一座小城堡,里面驻扎一支维持治安的巡警部队,加上专门囤积粮食的城堡型粮库,形成一个小要塞。   在这座中心城堡中,城主府是中心建筑,府门前一座巨大的硬石板铺成的巨型广场,平常那里是城市的交易中心。城中百姓都在这摆摊设点,而经营奢侈品和昂贵物品的商人们,则围绕着城主广场,修起了一排排坚固的石屋,当作自己的零售店铺。一到战时,那里就是校场,可以集结大约五万人的军队……   这座城主广场正对赵武的“府门”——与其说它是一个府邸的大门,不如说它是一座内城门(宫城门)。再往里面,里面的城主府不是一座孤立的建筑,它仿佛城市的内城郭一样,拥有大量的附属建筑。基本上,如果关闭城门,府中完全能实现小农经济的自给自足,府内小型打铁房、纺织房等等林立,凡军队需要的武器与器械,都能关起门来自行制造。   此外,城主府也是整个城市的行政中心——这年头,当官的都是武士,拿起刀剑来个个都是屠夫,平常这些人集合在各自官邸处理公务,一声号角,就能立刻让他们变成禽兽。   赵武再顺着脚下的街道眺望远处。远处、街道的尽头是主城市的城墙。城墙建在甘山的山脚下,想当初邯郸城初建的时候,这座城墙给人印象最深。这座用巨石建成的城墙,给人以坚固不拔的印象,但现在,随着邯郸城的扩张,这座城墙附近经常搭建了许多违章建筑,于是,主城最外那道城墙反而成了内城郭……   如今的邯郸城,虽然失去了城市刚建立时的那种整洁美、规划美,但这座城市的存在,却充斥了一种令人无法描述的自由美。   春秋人无法描述这座城市的风貌,但如果一位现代人见到城市的景象,就会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功能化街区,这是一个现代人最熟悉的城市布局。但它还是与现代城市不同。这座城市穿越古今,综合了两种时代的美感,相对于春秋时那种以城为国的杂乱现象,它充满着现代城市的功能化味道,但又比现代城市多了一种春秋时、严格的等级划分。   什么人可以住在什么街区,大家都是有默契的,比如内城多数居住着士族阶层,而以赵武府邸形成的中心区,则居住着家族卿级官员,以及为这些官员服务的核心武士……所以,新进入邯郸城的居民不用分配,只要扫一眼城市格局,会自动给自己定位,以确定新居安在哪里合适。   十多年来,邯郸城已经形成了自己的风格,这种风格于春秋同时代的城市完全不同,初进入城市,或许觉得很另类,但居住久了,会觉得天下间什么城市也比不上邯郸美丽——这座城市是天下物资生产中心,在这里你可以买到任何你想购买的东西。赵氏出产的很多产品,可能都不向新田城运送,直接在这里分销向了全世界。   此外,这座城市的建筑技巧也让人着迷,这里汇集了天下最杰出的工匠,各种创新工艺在这里首先试用,使得这座城市成了一座建筑博物馆……想必今后它也会成为建筑学上的里程碑,因为这座城市是天下唯一一座石头城,城中的建筑都将渊源流传下去。   列国的工匠都将本国的建筑技巧带来邯郸,只不过换成石头建筑,各式各样的建筑形态争奇斗艳。赵武目光从城市的街道扫过,他转回身,对迎接他的智娇娇回答:“人都说‘家国天下’,当初我赵氏从下宫之乱重新复立的时候,前十年我为生存而奔波;后十年我为家族地位而奔忙;又十年,我为这个国家的霸权而操劳。   现如今,国家的处境已经好了,我家族的地位也稳固了……剩下的时光里,我该为子孙后代经营我赵氏了。”   赵武这话得到一片响应,来迎接的赵氏家臣齐齐附和,家臣伯州平上前回答:“主上变革晋国,使得晋国政治清明,阶层活跃,而我赵氏经过这么多年疯狂扩张,内部积累了许多问题。细论起来,主上也该回头经营一下赵氏了,这才能让我赵氏根基稳固!”   正说着,人影背后显出了赵武的嫡长女蓝儿。这几年,蓝儿年纪越来越大,求亲的使者已经排成了长队,但她却没有出嫁的意思,如今两位兄长已经成婚,蓝儿这年纪在春秋时代已经是大龄青年了,赵武看见她的身影,便冲对方勾了勾手指头。但后者咬着手指,扭了扭身子,拒绝上前。   “还不嫁啊?”赵武呻吟。   蓝儿咬着手指回答,盯着赵武身后的车驾,那辆车上坐着楚姬,她现在挺着大肚子,正等待赵武介绍,才好拜见赵氏主妇。蓝儿扭了扭身子,说:“嗯——若嫁个卿的嫡长子,没准这人会像父亲一样,开始宠着我,到后来找一堆女人去宠爱……我不要。”   智娇娇喝斥:“哪个女子不是这样?嫁给卿大夫的儿子,至少你今生无忧……”   蓝儿扭着身子,回答:“嗯,我看好了一个赵城学宫的学子,他是卫国人,已经失去了封地,成为一个普通的国人。这个人才华是有点,却没有地位,父亲若是允许让我嫁给他,今后他不得不依靠我而生存,一定会宠着我,护着我,绝不会让我受一点委屈。”   智娇娇厉声喝斥,赵武一拍大腿,做出决定:“嫁了,就他了!”   蓝儿欢呼雀跃,但她又想了想,奔到父亲身边撒娇说:“父亲,我若嫁了之后,还是赵氏女吗?”   赵武疑惑的反问:“什么意思?”   “嗯……父亲说要专心经营家族,那么今后赵氏的新产品将层出不穷……其实咱们现在拥有的东西,已经算花样百出了——坚固的石头屋子,各种别人听也没听说过的菜肴,层出不穷的新式工具,还有各种各样的新式布料,服装……   我嫁出去之后,夫主虽然有才,却没有父亲这样创造的才能,今后赵氏出了这些新产品,我不免要向掌管家业的弟弟讨要,如果弟弟不愿意,那么我就无法享受到这一切了——若是如此,我宁愿不嫁。”   稍停,蓝儿撒娇说:“父亲让我嫁,还要给我一个许可。”   赵武答应的很痛快:“土地属于你弟弟赵成的、人口也是。继承法下,我无法分配给你,但我可以送给你一座码头,这码头我出钱给你修建,当成你的陪嫁,土地的产权虽然归你弟弟,但地面上所有的店铺都属于你,让你收租,让你经营,你看如何?”   蓝儿咬着手指询问:“父亲刚说土地属于阿成,那就是说,码头虽然属于我,但我却没有土地所有权,只是土地上的店铺归我收租金。那么,我回头还要向弟弟纳税?”   “没错,土地上的店铺归你收租金,这叫‘添妆钱’,或者叫脂粉钱,专门让你添置化妆品,衣服、服饰,你还可以在码头上自己修几间店铺,几座仓库,挣的钱可以向阿成购买需要的衣服以及化妆品,如何?”   蓝儿想了想,又贪心不足的说:“父亲,土地你不能给我,就给我几艘船吧。我听说咱家的造船厂越搞越大,我赵氏几乎每隔十天就有一艘大船下水,如今侯晋那里,船帆遮天蔽日,此外,南下的商船源源不断的将楚国、吴国的货物运入新田……父亲只给我一座码头,不就是想让我从水运上挣点小钱,何不再给我添几艘船,以便我可以顺手倒卖点自家货物?”   不等赵武回答,智娇娇连忙帮腔:“给,父亲给了你码头,船只,母亲给你,我家蓝儿想要几艘船?”   赵武对这些细节已经不关心了,他呼唤道:“蓝儿想嫁的小子在哪里?让他来,我看看。”   赵蓝儿想嫁的是谁,那小子在场,蓝儿勾勾手指,那位昂然出列。刚才大家肆无忌惮谈论蓝儿夫婿的地位问题,这厮全听见了,但他似乎没有尴尬的神情,仿佛这一切不算什么——这位失去封地的卫国贵族后裔不是别人,竟然是乌馀的儿子乌广。   不能不说乌馀很能干,他的儿子受父亲的影响,闯劲很足,还算是富有才能。   失去封地之后,乌广带着家臣进入赵城,开始学习赵氏的经营之术,准备通过经商而重新崛起——赵武并不知道,这位乌氏的后代,就是《寻秦记》中所说的赵国两大富豪之一的乌氏骒。乌氏后来依靠养马,依靠疯狂购买牧地,重新在赵国崛起,成了赵国数一数二的富豪。   不过,这些已经不重要了,赵武不像春秋人那样,脑子里充满等级观念,女儿愿意嫁一个失去封地的贵族后裔,显然这个女儿很有主意,知道自己需要什么。赵武立刻不再干涉……当然,他赠送乌氏码头、船队的事情,也必将改变乌氏的命运。   乌广恭敬地想赵武行礼,赵氏家臣也毫不在意之前对他的谈论——开玩笑,霸主的第一执政,需要在乎一个破落贵族的感受吗?   于是,家臣们坦然地上前祝贺,并当场展开地图,由乌广指定码头的位置,而后与其商议他心中的码头需要什么设施……   孩子的事情已经搞定,赵武招了招手,赵丹先从马车上下来,向母亲单婉清鞠躬……智娇娇看到赵武身边不带别的孩子,只带幼子出现,她皱了皱眉头,刚要说几句抱怨的话,回头一看赵武的马车上又下来一名女子,她乐了。   这名女子就是楚姬,如今她已经有了五六个月的身孕……智娇娇早看见了,此刻楚姬在赵武的安排下向主妇行礼,智娇娇眼都没眨,拍着手,快乐的说:“赵氏子嗣单薄,夫主这下子又要为我赵氏再添子嗣,好得很,快来人,迎接新人进府。”   说罢,智娇娇心中长出一口气,解恨的思索:“又来争宠的人了,太好了。单丫头,下面看你的了!”   单婉清却对楚姬视若无睹,她俯低身子,向赵武行了个礼,而后漫声唱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第二百八十一章 战争的启动资金   单婉清唱得是一首婚嫁祝祷诗,类似现代《明天我要嫁给你了》一样的歌。赵蓝儿要出嫁了,单婉清用这首歌祝福赵蓝儿,歌中唱道:“茂盛的桃树枝条娇嫩,花开时分满树艳丽如火(比喻新娘青春年少);   桃花般的姑娘要出嫁,真是宜家旺夫的好姑娘。   茂盛的桃树枝条娇嫩,硕果累累果实丰肥嫣红(比喻新娘善于生养);   桃花般的姑娘要出嫁,真是宜家旺夫的好姑娘。   茂盛的桃树枝条娇嫩,满树的桃叶浓密而光华(比喻新娘擅于经营);   桃花般的姑娘要出嫁,真是宜家旺夫的好姑娘。”   不愧是王室之女,这首诗词,大约就是春秋人常说的“善祷善颂”,赵武听后觉得大张面子,他咧着嘴很开心,大笑说:“好诗啊好湿,咱家喜事连着喜事,眼见得赵氏一片兴旺景象……嗯,既然是喜事,别耽搁了,最近找个好日子办了……”   赵武说这话,是因为乌广身份低微,其父是晋国处死的罪臣。婚礼上南方家人不出现,很有点尴尬,干脆快手快脚,把事情办了,到时候就以时间仓促为理由,替男方解脱……另外,婚礼上祝贺的人不多,也可以避免对贺客蓝儿的猜忌(指赵蓝儿身为执政唯一女儿,却嫁了个破落贵族,贺客会猜忌其未婚先孕)……   于是,数日后,赵氏又举行了一场婚礼,赵蓝儿带着丰厚的嫁妆,“下”嫁给了乌氏的当家人乌广。对此,赵武自得其乐。婚礼上,赵武醉了,他吟唱着刚从单婉清那里学来的祝福歌:“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唉,春秋啊,义务太重,但我终于让女儿摆脱了沉重的义务,美得很!”   婚礼刚刚结束,中行吴带着晋国第二军——也就是晋国上军——进入邯郸城,佐军佐是赵获。这两人听说赵蓝儿出嫁,赵获一惊,焦灼的摸着身上,念道:“啊呀,蓝儿出嫁了,竟然没有预先通知我,我可没有带什么礼物,这……如何是好?”   中行吴则跺脚,懊恼的说:“赵蓝儿竟然嫁给了一个无名之辈,她怎么能看上乌氏的小子?她怎么敢……?”   春秋时代什么最重要——知识。   下宫之乱后,赵氏只剩下一名“赵氏孤儿”赵武,赵武的崛起,首先是从一部《百器谱》发端的,再以后,赵氏在学术、艺术领域取得的成就一发不可收拾。如今的赵城学宫,各种匪夷所思的专业知识、专业学科层出不穷,其中许多知识都是春秋人闻所未闻的,比如伴随棉花纺织业、羊毛纺织业发展起来的织造机械学;伴随铁器研究而发展起来的锻造业,金属加工业;伴随玻璃制造业而发展起来的“变化之学(化学)”等等。   而伴随着赵氏对专业知识的研究深入,赵氏家族的发展也日新月异——想当初赵武收回封地时,赵城才有多少农夫?多少产出?多少武士?多少耕地……现如今,赵氏已经不能用田土与武士数量来衡量。它是霸主国的“第一家族”,拥有的土地超过封君的直属封领,武士的数量相当于晋国半数军队——而这一切成就,世人都愿意把它归结成赵氏对经营之术,对技术创新的研究。   那么,赵蓝儿又是谁?   赵武不在家多年,几个男孩子忙着跟家臣学习政治,学习做官的技巧,学习战场生存技巧,而家族产业的经营,基本上由智娇娇带着长女赵蓝儿负责。更令人垂涎的是:生性懒惰的赵武在设立赵城学宫之后,却没精力天天待在赵城做小领主。赵氏主城迁移至邯郸后,反而是赵蓝儿主管经营赵城,她在赵城学宫拥有很大的声望——维持学宫运营的款项都从她手里走,所以她才会与求学的乌广相识、相爱。   也就是说:赵蓝儿掌握着赵氏知识宝库的钥匙。   这是天下诸侯,天下卿大夫的共识。   多年来,列国诸侯以及卿大夫们总不免在窃想:咱学不成赵氏崛起的速度,学不成赵氏发展的势头,那么,把赵氏知识宝库搬回家,哪怕是获得赵氏知识体系中的一成,对家族的发展也是重大助力。更况且赵武现在是执政,他的女儿二十不嫁,赵武眼中只有溺爱,那么,获得了赵蓝儿,就等于获得了天下第一执政的关注,以及霸主国的政策倾斜。   这样一位女子,简直类比现代的“钻石女郎”。中行吴自身也在求亲队伍当中——当然,他比赵武年纪还大,自己赤膊上阵不合适,但架不住儿子多,所以,中行吴曾替自己的儿子派出了十余位求亲使者,赵蓝儿的不嫁在他看来,只是女儿家的娇宠,心中还没有成型的标准而已……但没想到,赵蓝儿居然谁都看不上,偏偏看上了一位失去封地的无名之辈,这让中行吴想起来,直想以头撞墙。   幸运的是,中行吴还有安慰:“哈哈,赵蓝儿二十不嫁,那头韩须(韩起嫡长子)二十不娶,这下子,我看赵武找谁交代,我看韩须还能娶谁?”   更加幸运的是,赵武嫁出了女儿之后,心情很好。中行吴与赵获两位的求见,没有被耽误片刻,等到这两人穿堂入室后,赵武一身便服,真有点“弱不胜衣”地接见了他们。此后赵武也显得很好说话:“什么,你们的粮食不足?……没关系,我让侯晋就近支援你们。每个士兵每天一斤肉,一斗米的配给,可够?”   中行吴倒显得很不好意思:“按照礼仪,正卿一天的配给是两只鸡、一斗米。所以,士卒们哪敢要求一天一斤肉、一斗米的配给量。执政每天给一斗米,就已经足够了,其它的,我们自己想办法,但,如今武库内军械不足……虽然细论起来,我的士兵手中也有武器,不过他们大多数手持的是青铜武器,而现在武卫师都配备铁制武器、铁制铠甲了,执政如果能够给我们每军一千柄佩剑、三千战戟、以及少许铠甲,我们已经感激不尽了。”   赵武不以为然的摆手:“代国很富裕,河谷纵横之地,牛羊成群,据说代北开发出的农田一眼望不到边。这些年来北方大旱,却没有旱上代国,所以我给你们的军械粮草,就仿佛一笔启动资金,一旦你们进入代国之后,就进入资金回笼阶段——这是一场灭国之战,那片土地上所有的东西都是你们的战利品,包括那片土地本身。   所以,无论你们需要多少启动资金,我都愿意进行投资——你们要不要辅助兵?我赵氏还可以出两到三个师的辅助兵?……不要啊,那么你们要不要商队,我可以组织一支庞大的商队,让你们的战利品迅速变成现金?”   既然赵武这么爽快,中行吴与赵获想了想,前者鼓足勇气,说:“执政既然这么说……现在刚刚结束秋收,想必代国并不缺粮,我们还是多要一点军械——元帅能提供多少军械?”   赵武一招手,伯州平拿着账册走上前来,理直气壮的问:“上军将,别问我们能提供多少军械,你只管说出:你需要多少?”   中行吴眨了眨眼,旁边的赵获多少跟赵氏家族有点生意上的往来,毕竟他也是赵氏旁支,所以他抢先说:“我中山赵氏这次派出了六个旅,其中有四个旅缺乏武器,大多数人还是一身皮甲,若宗主能够提供足够的铠甲,我想把那六个旅的铠甲全部更换一遍。”   稍停,赵获马上又说:“至于武器,虽然我的士兵都带着武器,但既然是进行一场灭国之战,备用武器不能不充足,请执政再为我提供六个旅的武器?”   赵获口气很大,惊得中行吴张大了嘴,许久,他才反应过来:“按我们以往的战争统计,在单场战斗中,士兵平均要损坏一点四柄武器,赵氏如何能再提供一个半师的备用武器,我中行氏愿意为这批武器付款?”   伯州平点点头,毫不在意的问:“如此说来,上军的将士是打算用代国的牛羊以及粮食来为这批装备付款了?……且让我们先商议一下牛马、粮食的收购价格吧?”   可怜的代国,他们正得意洋洋的骚扰着海边侯晋的囤殖点、盐场、船厂,却没想到,远在邯郸城中,他们的财产已被商定好价格,谈好瓜分比例……   上军在邯郸城稍适休整,中行吴带领大军继续进发,出了城不久,他回身眺望着邯郸,感慨说:“人都说赵氏富裕,连房子的柱子都是用青铜铸造,但任我如何想象,都想象不到赵氏能随意的拿出武装我们整个上军的武器与铠甲。获,早先你开口讨要一个半师的装备的时候,我直担心赵氏拒绝,现在我只担心我们还不起这笔钱。”   赵获神态轻松:“我中山赵氏知道,赵城不仅能拿出武装整个上军的军械物资,他还能拿出武装整个晋国的军械物资,而且这还不是赵氏军械生产的穷尽,我知道,他们生产的军械物资,武装整个北方国家,毫不成问题。”   中行吴吐了半天舌头,又小心的问:“那么匠丽氏呢?我晋国生产军械的可不止赵武一家,我听说匠丽氏的生意也做得很大,照你这么说,仅仅赵氏与匠丽氏,就能将整个天下的军队武装起来。”   赵获哼了一声:“刀、剑、铠甲算什么,这些只是军械物资中的小产品,我知道匠丽氏过去擅长生产铠甲与战车,但现在,他们的主要发展方向就成了大型战争器械,比如城墙装的巨型床弩、抛石车,以及新型战车,新型运输车。   而赵氏教给匠丽氏战车生产技术,如今赵氏的主要精力转移到了战船,刀剑以及铠甲制造上……其实,我当初想向赵氏讨要几艘战船,有战船沿江护卫,可以保证我们粮草运输安全。但我后来又想,代国河汊纵横,有些地方水浅的都不能游泳,现在又是秋季,马上北方的河道要结冰了,要战船也没有用,所以我没有开口。”   中行吴听到这话,连忙从怀中掏出代国的地图,打量着地形,沉吟的说:“你刚才说的,倒是提醒了我,我们不如改变进攻路线,先是沿着河直接攻击到侯晋的封地,解救侯晋的困境,然后背靠侯晋的封地向代国攻击,这样一来,我们就不用担心人生地不熟了。”   赵获眨巴眨巴眼,回答:“沿河攻击到侯晋的领地,好倒是好,但我担心代国人受到攻击后,会向北方逃窜,直接进入燕国境内,或者逃亡新的中山国。   我听说燕国地广人稀,愿意接纳任何进入国境的部族定居,如果我们从南向北攻击,虽然有了背靠侯晋领地的安全,但恐怕战利品不多,不足以偿付赵氏支付的军械。”   中行吴想了想,叹了口气:“其实,我悄悄计算了一下,赵氏的军械价格太贵,这次战争,如果收获品不多,恐怕我们除了土地,所有的缴获物都要支付给赵氏,以偿还那笔军械款……”   不提中行吴与赵获的烦恼,这两人走后不久,赵武也开始琢磨了:“侯晋属于赵氏,对他的救援应该属于领主责任,属于家族内部的事情,我准备带一支兵马亲自过去看看。”   此时,齐策因为筹备赵蓝儿的婚礼,已经赶回了邯郸城,而赵城那里,也开始培养新一代家臣。齐策放开了新田城那一摊子,重新回到赵武身边,开始负责赵氏的家业,听到赵武的忧虑,他想了想,回答:“主上现在不合适动,如今,今年冬闲的时候,家族要多处开兵,总得把这些工作安排下去,然后看一看上军具体的动作,才好做出下一步军事行动。”   赵武在秋日的午后,摇着小扇子说:“其实我对经营的事情懂得不多,我会的技巧无非是多修路,让各个村落能够畅通的与周围进行沟通,所以今年家族冬闲的时候,仍然以筑路为主,要把家族领地内每一个村落都通上硬化的路面,剩下的事情,就让他们自己去发展吧。   另外还有船队,这几年我已经失去了发明的兴趣,不过我们的船队长宽比例不合适,船太方,太圆,应该加大长宽比例,这样才能让船只引火,你帮我约见一下赵城学宫的人……”   齐策马上又建议说:“船队的事情暂且不说,秦后子那里,还要请主上多多说一说,此人已经成功的修建了三座黄河大桥,我听说智氏已经雇用了他的造桥工程队,打算在自己的境内,所有的河面上都修建大桥。   秦后子与主上关系密切,主上跟他说一说,将他的造桥工程队一分为二,让赵城学宫派人去跟着学习他的造桥技巧,我们领地里也有许多河流,尤其是黄河南岸那块领地,更需要桥梁连接,请主上提前约请秦后子,把这事办了。”   赵武响应:“没错,这是大事,一河之隔往往是两个世界,而发展在于信息与货物的流动,我们领地里需要很多桥梁,秦后子的建筑队忙不过来,是得提前约请。”   齐策接着说:“主上自担任副帅以来,这么多年了,赵氏新进武士的册封,主上再也没有亲自过问,如今少主在国都,无法兼顾这些,今年新武士的册封,主上要亲自料理。   刚才主上还说,已经没有兴趣发明新东西,主上没兴趣不代表赵城学宫没兴趣,我赵氏能不断前进,全在于不断的创新,今年主上必须亲自接见一下赵城学宫的学子,奖赏他们的学术研究,肯定他们的技术创造,如此,才能保证学宫那旺盛的求知欲与创新力。”   赵武点头表示肯定,但他的思绪已经飞了:“这次去海边,我打算坐船去,我听说造船厂正在仿制余皇大舟,策,你替我准备五支余皇大舟,我打算带赵丹,以及赵蓝儿夫妇亲自去河口,视察一下侯晋的工作。”   齐策倒没有对赵武这项行动提出异议:“鼓励垦荒也是我赵氏的一项大策略,侯晋以晋国叛臣的身份入我家族,独自去海口开荒,如今其事业已经起步,今后侯晋的鱼盐之利,将是我赵氏的一大支柱,主上应该过去亲临视察。只是五支余皇大舟远远不够,主上不如带十艘去。”   赵武的余皇大舟与吴国的余皇大舟款式略有不同,吴国的余皇大舟长宽比例在一比二到一比三之间,赵武的余皇大舟长宽比例接近了一比五,船身的长度要超过吴国的款式,但宽度比吴国的船略窄。这种船因为不像吴国船那样大肚子,所以载货量只达到了吴国船的三分之二。但这种船适合航海,在宽阔的海面其转向灵活,操纵方便。   齐策还有补充,他停了一下,补充说:“去年的时候,我听侯晋说,他的一支捕鲸船被风浪吹散,漂流到一片未知的陆地,按照司南所指的方向,这片陆地似乎是海口的东方。船夫们登岸询问了一下,据说是齐国的东海,距离晏婴昔日垂钓的地方不远。   侯晋毕竟胆小,主上这次去不妨多带一点船,拉载一些货物于士兵,若能从海上与齐国沟通,我们就可以将货直接运往齐国的东海,回城的时候可以装满侯晋出产的鱼盐。主上认为如何?” 第二百八十二章 中国的澳洲孤岛   齐策早听赵武说过,大海是处处相通的,齐策还听说越国人已经航行到齐国的琅琊,还凑巧航行到海中一个大岛(日本)。想当初,派侯晋前往海边进行开发的主张是赵武首先确立的,赵武似乎有一种海洋情结,他似乎对这些航海发现早有预期,所以齐策认为,赵武此去海边巡视,不能带着散心的目的,要带够人马,顺便规划一下赵氏再扩张的章程……   赵武并没有说话,他抬了抬头,望了望齐策,张嘴干巴巴地说:“过几天,我打算先去鸡泽看看……”   邯郸北面有一片大的沼泽地,称之为“鸡泽”。这片沼泽地物产丰富,这些年来,已有人迁居到鸡泽附近,依靠鸡泽的湖水养鸡养鸭,并开始捕鱼。   大规模开发鸡泽,要涉及到湖水污染问题,因为鸡泽现在是邯郸城的水源地,目前,约两万奴隶们正沿着鸡泽修建引水渠,准备将鸡泽水引入邯郸城。该工程已接近完工,赵武打算过去看看。   说起来,修建引水渠的构想,还来自于赵武所玩的《文明》游戏,这个游戏中有一个设定,一个国家只有修建好了引水渠,才代表了城市定居生活的开始,其后,该国才能称得上“文明”。   邯郸城中分布着许多水井,这水井平常也够邯郸城民日常饮用,但赵武还是画蛇添足的设定了修筑引水渠的工程……反正几万奴隶闲着也是闲着,借助引水渠的修建,顺便修渠道一条伴行的更等级公路,也方便赵武将鸡泽的农产品运出,送到邯郸当做特产。   眼见得引水渠要竣工了,想不出它除了饮水之外还有什么用途的赵武,带着浩浩荡荡的随行队伍,来到了鸡泽湖边,他站在湖口的引水渠进口处,眺望着身后走来的大路,自嘲的笑了笑:“看来,劳动者最聪明,这话说对了!天生我材必有用,我本来发愁这条渠水的用途,以为修建引水渠是劳民伤财,但现在看来,它还是有一点用的。”   齐策微微一笑:“怎么会没有用呢?主上,邯郸城在甘山之下,原本当地水位低,城中水井令几万人日常饮水不缺,但要论到浇灌农田,只有井水却不够。况且,未雨绸缪,不久前那场大旱告诉我们,农田收益不能单纯靠天吃饭,这条鸡泽渠引入邯郸,邯郸周围二十万亩粮田得到灌溉,这下子,我邯郸不仅仅是一个商品集散地,也成了甲氏地区最大的农场,出产的粮食足够我赵氏全族享用。   我向来以为,城市的功能不能单一。我邯郸城货物种类繁多,已逐渐成为东部大市场,每年有大量的商贾前来采购货物,光应付这巨量的商贩,需要从四处调拨的粮食,就能吃尽我们的运力。在这种情况下,万一邯郸遇到围城,那么城中百姓就成饥馑了。但有了这条鸡泽渠就不一样了,邻近的农田都得到开发,多余的粮食就近销售,卖的价钱不错,属民为此获益不少。这全亏了眼下这条鸡泽渠。   前几年天下大旱,我赵氏多亏邯郸城的开发,以及对中山国土地的囤殖,才使赵氏不被饥饿与灾荒所影响。但如今赵氏对甲氏的开发已经入瓶颈:道路交通不畅,使得农产品不能及时流通;粮食产量限制了人口增长以及移民数量;一座邯郸城的客流吃光了甲氏的粮食产能,但我们要向外出售产品,又不能限制客商出入邯郸。   在此种情况下,唯有提高田亩单位产量,唯有亩产量高,我们才能用最少的人手,满足尽可能多的人吃饭。以腾出更多的人手进入工坊、进入店铺,进入军队……凡此种种,全赖鸡泽渠的存在啊。”   没错,古代的大型工程,多多少少,都能促进当时的生产力发展,尤其是大型水利设施,更是促进国计民生。秦国正是因为有一条郑国渠、一条都江堰,才在战国中期开始崛起,走上了统一之路——手中有粮,心中不慌,这是最简单的真理。   赵武站在鸡泽渠口说了半天话,跪在渠口的当地官员膝盖都贵疼了。好不容易,齐策语气停顿了一下,赵武赶紧招呼当地官员:“渠口怎么样,头前领路!”   引水渠的渠口被修建成类似公园的模样,堤坝两侧用巨石修建了坚固的石堤,石堤后的道路也被硬化,可以容纳八驾战车并驶——这道堤坝还将担当码头的作用,便于渔民的小舟靠岸,出售湖中水产。   引水渠渠底湿漉漉的,约三百名奴隶手持工具站在齐膝深的水洼里等待命令。现在,渠口距离鸡泽湖还有一道浅浅的土壁,随着赵武一挥手,渠底的奴隶们开始奋力挖凿那道土壁,随着工程的进行,渠内的水流越来越大,只听轰的一声,土壁崩塌了,湖水滔滔的涌入鸡泽渠,奔驰的洪水将渠底奴隶冲的立脚不住……   几艘平底船驶了过来,将奴隶打捞上船,而后,这几条平底船散布在渠口,利用船上的巨型铲、长柄铲斗,开始继续平整渠口,并扩张渠口面积……在众人的欢呼声中,一队工人怀里抱着长长短短的木梁铁条,走上渠坝,开始安装辅助设施——用于装卸货物的滑轮组,用于提高水位的风车,等等。   滑轮组出现在春秋,不算什么。滑轮的发明据现在已有四千两百年历史了,在稍后数十年,《墨经》记录了滑轮的运用,说明春秋时代已经有了滑轮意识,但风车……这确实是赵武开的金手指。   这条鸡泽渠沿线纯用巨型石梁,构筑成宽大的渠道,渠道两边的大堤则成了辅助性道路。宽阔的道路从鸡泽一直通向邯郸城。与此同时,为了提升水位,以及加快渠水的流动,鸡泽渠道上每隔三五里,将修建了一座大型的风车。   最初,赵武设计的风车还很简陋,他只是画了一个风车的大致图形,然后交给工匠研究,没想到春秋人的创造力实在令人叹服,工匠们不但研究出巨型的风车,还按照赵武的要求,将风车的动能一部分转化成提升水流的势能,而多余的能量则用来磨面……所以,鸡泽渠边每隔三五里建筑的风车,既是看守渠道的哨岗,同时也是服务民间的磨坊。而磨坊主本身是在编巡警,拿一份公职薪水,还能获得磨面坊收入,以此来养护渠道,并顺便维持当地治安。   这种专门针对鸡泽渠研究的大风车,随后迅速在赵氏各地普及,不久后,天下间凡是邻近河渠的地方,怎么都要修建一座风车,一方面利用风能与水能进行磨面,另一方面,在春夏之交的时候,这座风车坊也有提升水位,帮助农田灌溉的作用……   这样看起来,鸡泽渠道的修建岂止肥沃了邯郸城附近,这条渠道沿线经过的土地,都将从鸡泽渠获益。   齐策卖力的介绍了鸡泽渠规划的情况,而后继续说:“这条渠道即将完工,等这条渠修好之后,我打算将这两万奴隶迁移到赵成附近,修建汾河大渠,让汾河渠也能灌溉赵城附近的农田——然后是中山国。中山国河流密布,把那里的渠道整理好了,我赵氏又多一个粮仓……哦,或许今后能加上代国!”   此时,借助水车的逐级提升,鸡泽渠内水势变的浩荡,不停的有鲤鱼跳出水面,整个一副渔歌唱晚的景象,赵武盯着脚下的渠水,稍稍遗憾的叹了口气:“可惜水位太浅,行不成大船……对了,这样大规模引水,鸡泽湖会不会枯竭?”   齐策向东南方向一指,回答:“这鸡泽湖内的水,其实来自于黄河,鸡泽向南行约五十里,就是滔滔的黄河水。黄河水有点浑浊,但隔着约五十里的土地,河水在这里形成了一个湖泊……”   齐策竭力想解释鸡泽与黄河的关系,但古人词汇量贫乏,加上许多科学道理这时候并没有被发现,所以齐策讲的很艰难。   然而,赵武是谁?他马上领悟了齐策的意思,笑着接过话题,解释说:“我明白了,黄河水从鸡泽南方流过,使得附近的水位非常高,而鸡泽这里恰好地势低洼……或许在湖底还有一条暗渠通向黄河底部,所以在此形成一片大的湖泊。   黄河水虽然浑浊,但鸡泽与黄河相隔五十里,这么宽阔的土地,恰好过滤了黄河的泥土,所以鸡泽水非常清澈,适合人类饮用。而且,只要黄河水不枯竭,鸡泽水就不会枯竭。”   “对对”,齐策拼命点头:“策也笨嘴拙舌,明知道这个道理,却解释不清。”   赵武继续问:“邻近鸡泽的黄河岸边,是否有我们的码头?”   齐策看了一眼伯州平。甲氏开发是伯州平负责的,后者得到暗示,赶紧上前汇报:“我们这条鸡泽大渠是从邯郸城开挖的,贯通鸡泽不过是眼下的事情……目前,鸡泽渠两边还有许多地方没有完成修缮。要等这条鸡泽大渠完全建好了之后,鸡泽南部的筑路工程才能有余力。目前夹杂在黄河与鸡泽之间的百姓也筹划着雇佣商人承建一条道路,贯接黄河岸边——这条道没修好之前,黄河岸边修大码头,用途不大。   紧邻鸡泽的黄河南岸,原先也有一座简易的码头——主上从蔡国带回来蔡国的渔夫之后,有些人被分配,定居于鸡泽与黄河之间的土地上,一边捕鱼,一边耕作,但这些人总数只有两三千,黄河岸边的鸡泽码头只是他们用来捕鱼的,并不兴旺。”   稍停,伯州平感慨:“等这条大路贯通之后,我琢磨着再于鸡泽南部修一条通向黄河南岸的大桥,这样,南岸的物产就可以通过大桥运到北岸,然后穿过鸡泽,走上鸡泽大渠的渠道,一路运往邯郸城。如此一来,鸡泽码头将要扩大,现在的规模实在太小了。”   说到大桥,赵武回身看了看鸡泽大渠,询问:“这条渠上修建了多少道桥?两岸百姓是否方便走动?”   伯州平回答:“每隔十里,最长不超过十五里,我们就修建了一座石桥,如今两岸百姓相互走动很方便,两岸的村落多有通婚。”   赵武走下了渠道,催促车驾继续南行:“走,去黄河边上看看。”   齐策接过伯州平刚才的话题,提醒说:“主上,其实在鸡泽修建黄河大桥并不实用,黄河在鸡泽之南的朝歌附近分岔了,分成南北两个支流,两河中间夹的土地,仿佛一座孤岛,很少有人居住。   也因为黄河在此分开了岔流,所以河水不深,每到春季的时候,河水泛滥,河道两边全部成了沼泽地,以至于无法居住——昔日,齐桓公称霸的时候,燕国受了齐桓公很大的恩惠,原本想每年向齐桓公纳征,以感谢齐国的大恩,可是燕国使者几次来到黄河边,都因为河水滔滔,无法南行。   据记载,使者从春季等到了冬季,等到黄河结冰才胆战心惊的从北支流冰面上渡河,但当他们穿过了河中那片孤岛,春天再次来临。他们不得不停下来,继续等待黄河南支流河面结冰。对这种一旦河面无冰,则贡路断绝的现象,齐桓公也没有办法,只得允许燕国停止了纳贡——从此燕国不通中原。   两河河道中间的那片孤岛就是这样,一年有几个月的时间无法与外界沟通,日常生活需要的盐、布匹、耕具、铁器等都无法从外界获得,所以,连流民都不愿居住于荒岛上,宁肯逃亡到附近的卫、齐。”   赵武马上说:“你说的话我明白了,无非是冬季枯水,河道内水流很浅,让船只无法行动,而且河面时时结冰使得船只冻坏,所以导致这片区域船运不发达,甚至无法行船。而等到了春季,河水夹杂着冰凌,河上也无法行驶大船,所以生活在两河之间的这片土地,简直是与世隔绝,无法生存下去。”   稍停,赵武继续说:“凡事有利则有弊,你难道没有想到,这片土地正因为有点与世隔绝,所以它不容易受到攻击,与此同时,它位于两河中间,水量充沛,如果开发好了,那就是另一块粮仓,而且它还是无主之地。我们队它的开发,不会引起任何人的不满。”   齐策跟着赵武爬上了马车,继续说:“主上说的有道理,但想要对这片土地进行开发,那可是一个巨大工程,两河之间涵盖的土地非常广芜,据说燕国使者穿行在这片土地上,要花整整一个月。”   “修桥,只要修好了桥梁,就可以沟通南北,到时候把守住这座桥梁,这片土地等于一块被屏护起来、不受攻击的粮田——还有什么比这更诱人的?”   齐策一声轻笑:“说到‘不受攻击’,这话太绝对了。等到了冬天,黄河水结冰,冰面上处处可以通行,这片土地如果经营肥沃了,怎不引来别人的觊觎?”   赵武嘿嘿一笑:“凡事畏首畏尾,那就什么事都不用做了——先把这片土地开发起来,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家族今后几年把财力都往这片土地上调集,沿江修建十余座大桥,沟通南北,然后再努力开荒种粮。中山国开发的事情暂时停一停,我赵氏现在需要的是出海口。”   赵武没有解释的是:前段时间发生千年难遇的旱灾,也可能预示着一场气候的巨大变迁,身为现代人的赵武知道河北将来的气候状况,现在温暖湿润的中山国,今后可能变得非常严寒,在这种情况下,将他宝贵的植物种子安置在中山国,不如安置在这块形似澳大利亚的地理孤岛,以便让物种存续下去。   两河中间夹的这块三角形的土地确实是无主之地,在春秋时代,这是一个非常奇妙的现象,当时中原势力主要集中在黄河中游,而中原大国齐国,他们的势力也是沿着黄河南支流分布,越靠海边的地方,越是人际罕见。比如东海之地、渤海之地,无论燕、齐、晋,对这片土地都不怎么关注。   细论起来,当今的世界唯有赵氏有能力开发黄河末端。别的国家或许也有类似赵氏的财力,但他们可能没有相应的技术,可以进行大规模整修河道,填平沼泽,整理粮田,修建定居点,进行垦殖。   ……   赵武前脚离开鸡泽,伯州平已经下令调动了赵氏的筑桥队,以前赵城学宫也曾研究出造桥技术,这几年他们先在小河流上进行试验,取得了很好的效果,而后他们在孟津附近尝试着按自己的设计修筑黄河大桥,现在汇合了秦后子的技术,赵氏的筑桥队技术越发成熟起来,现在赵氏领地内有十多支筑桥队伍,拥有筑桥工人三万余人。   此刻刚好是秋季,黄河水势平稳,并逐渐进入枯水期,十多支筑桥队来到鸡泽附近的江面,沿着江面散开,开始热火朝天的修建引桥,建造桥墩……   赵武到鸡泽附近的黄河江面巡视一番,开始沿着江水一路下行,向黄河入海口走去。   赵武他此行的目的,除了要对赵氏的发展做出规划外,还要前往侯晋的领地进香视察。   出了甲氏之后,黄河下游有许多胡人居住的部落,所以赵武的护卫队不免庞大了一点,他随身携带一个整编师的赵氏领主武装,还带有一个师多的辅助人员,使得队伍达到了八千人的庞大数量。   走不几天,首先遇到的是阳国。 第二百八十三章 谁才是天下第一将?   这个阳国不是春秋时的主流国家,春秋历史很少对阳国进行记录,现代人根据典籍中的片言只语,对阳国做出种种猜测,故而猜测的历史多种多样——这也是符合春秋这个时代状况的。因为阳国处在黄河下游,这片地方在春秋时代,处于原始古森林环绕之下,周围巨树森森,好不容易有一个人类聚集点,但他们都过着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也就是老子常说的:“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所以,外人几乎不知道他们的存在,也很少关注他们的来历。   其实,阳这个地方在上古时代赫赫有名,它几乎是中华文明的发源地,因为它是大禹的故乡。或许是因为后来地球逐渐变得寒冷,以至于文明的中心不断南迁,迁往黄河中游;亦或许是后来西周取代了商文明,使得文明的重心开始向西部迁移,才使得阳这个地方开始衰落。   此刻,离大禹的时代又有一千年了,一千年的远离文明的中心,使得阳附近曾经被砍伐的森林重新茂密起来,开始挤压人类的生存空间——赵武抵达阳国的时候,见到的正是这番景象:农田毗邻森林一步之隔,阡陌中处处残留着刀耕火镰的烧荒痕迹。   也因为常年与世隔绝,阳国人依然保持着上古时代的风尚,时装、礼节都很复古。他们所处的城市仿佛哈利波特中的苏格兰山村,唯有一条狭窄的小路蜿蜒穿过森林,一切一切显得古朴而简陋。   面对八千大军,阳人丝毫没有抵抗的勇气,几名老人手里端着木盘跪迎了赵武,木盘上摆放着不少玉器与丝帛(以此表示臣服)。齐策先过去询问几句,转回身来,悻悻的说:“这里面已经没有国君了,哼,几个老糊涂,连他们国君什么时候没有的都说不清楚,只记得几年前,齐国大军经过此处,顺手将他们的国君杀了,然后安排了一名齐国官员管理此地。”   赵武讶然:“那名齐国官员呢?让他来见我!”   齐策显得更懊恼了:“这几个老头,只知道那位齐国官员后来病逝了,连什么时间病逝的,得了什么病,齐国军队什么时候走的……全都说不清楚。他们现在不知道该向谁缴纳赋税,所以请求我赵氏能够接纳他们。”   赵武感觉非常诧异,阳国不应该这样啊,他记得到了战国时代,有一名叫阳虎的人,多少与孔子发生过联系,只是记不清此人是孔子的弟子,还是围困了孔子的盗匪。   再转念一想,赵武暗自笑了:“孔子现在几岁?再过几十年,赵氏的开发精力将不得不转向此处——因为三家分晋了,赵氏唯有向东扩张。在赵氏这种努力下,五六十年后,阳国出几个文化人算什么,可以理解。”   “那么就让他们选百余名十岁左右的孩子,送往赵城学宫进行学习,让伯州平选拔一名赵氏官员,留在此处管理百姓,另外通知筑路队,修建一条从阳国通向邯郸的大路,以便我们今后来往此处。”   齐策马上附和:“不错!我问了,阳国虽然小,但也有约两万人口。我们如果白手起家,发展一个两万人的垦殖点,要花大约十年工夫,还不一定做得到。但如果把阳国纳入我们的管辖之中,把这里变成一个通往黄河出海口的补给点,或者中转站——简直是白得的利益啊。”   赵武摸摸下巴,有点后怕的说:“齐国人曾经来到这里……好险,看来齐国曾打算不声不响的在我们东方建立落脚点,准备偷袭我们……或许这是齐庄公的策略,我从中闻出了齐庄公的味道。”   齐策想了想,表示同意:“没错,也就是那个曾千里奔袭的齐庄公敢如此大胆,能如此异想天开的、悄无声息地在我们侧翼建立这个补给点……只是,后来齐国人又为什么把阳国给遗忘了呢?”   赵武一咧嘴:“可以想象:齐庄公死于非命,他的宏伟计划没来得及跟继承者交代,而后来的崔杼与庆封,以及晏婴,都不想在这个时候激怒我们,所以阳国这个地方被他们慢慢放弃了。我猜,留守此地的齐国官员与国内断了消息后,也许日夜恐慌,在忧虑中早早病逝了。”   齐策哈哈大笑:“他当然要恐慌了,如果让我孤身一人来到这样一个闭塞的环境,目的是偷袭一个强大的邻人,我一定心中藏着这个阴谋,却又担心被人发现,处处感到敌视的目光,夜晚辗转难眠——在这种情况下,搁谁谁也活不长。”   赵武很开心:“既然齐国官员曾经统治过这里,说明此地行政机构健全,齐国跟我们的官员体制、官吏设置几乎完全相同,那么,留下五十名武士,五六名官员,恢复这里的统治吧。”   稍停,赵武又说:“此地偏远,赵氏直接管辖,行政成本过大……你们按照领主模式恢复这里的统治,等我想好把阳国封给谁,再决定阳县的领主归属。”   接下来,赵武走上前去,接受了阳国长者敬献的玉帛,命令士兵在阳国稍适休整,等临时任命的赵氏行政官员把“阳国”正式变成赵氏的一个“阳县”之后,赵武顺着齐军攻来的大路离开了阳国,继续在森林中前进。   齐军攻来的路也是他们撤走的路线,这条路通向黄河边,也就是通往黄河南北支流夹的那片河中孤岛。赵武行在这条路上,不由自主的叹服齐庄公的大胆,想当初,齐庄公是怎么想到,派遣一支军队悄悄度过人烟稀少的黄河河叉地区,前进到甲氏附近。一想到自己的领地旁边,曾不为人知的隐藏过一支齐军队伍,赵武直庆幸齐庄公死得早。   “真是幸运啊,我曾经隐约听一个人说过这样的话:若早生二十年,当称霸天下。齐庄公大概就是这样的人吧”,赵武感慨说。   晋国是在全盘齐化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在军队的编制上,晋国采用的基本是管仲当初设立的军制。所以齐军行走的这条大路,晋国人一眼就可以看出其中的军事含义。   “嗯,齐军携带了不少斧手,这条道路经过了精心的拓展,齐军因此砍伐的树木肯定不少,他们走得急,那些树木带不走,会堆积在什么地方呢?”,赵武马上又贪婪的补充:“如此巨大的森林古树树木,经过十多年的堆放,应该已经干透了,正适合造船。”   赵武他们之所以断定是齐庄公所做的偷袭事件,是因为阳国的几个老人都说自己亲身经历过齐军的入侵,他们虽然说不出具体的年岁,但既然他们亲身经历过,也就只能是近十来年的事情——近十来年,齐国军队的动向,除了在齐庄公时代,由于晋国与齐国处于交战状态,所以不太清楚对方军队调动外,平常年代,齐军稍有移动,晋国人马上能够知道。   齐策微笑着插话:“主上刚才说‘早生二十年,当称霸天下’……我看,用这句话夸齐庄公,过份了。齐庄公即使早生二十年,他也不可能称霸。因为如果他早生二十年,那么正是先元帅栾书存在的年代,那个时代我晋国名将辈出,当初郤缺、郤克存在的郤氏家族,敢以自己的领主武装——兵车三百乘讨伐齐国。齐庄公要凑巧生在那个年代,他可只有被我们欺负的份儿。”   赵武微笑着补充:“没错,跛帅当初以领主武装报复齐国,就是因为他出使齐国时,因为身体残疾,受到了齐国国君的侮辱与嘲笑……这么论起来,齐国几代国君都是喜欢玩闹的主儿,齐庄公不比齐国的先君强多少,当然,也没有差多少。”   齐策出身齐国人,虽然竭力为赵氏谋划,但赵武说话太损齐国,他不得不维护一下自己的家乡。他摇着头说:“主上这就说错了,齐庄公虽然顽劣不堪,但他毕竟做到了齐国先君连想都不敢想象的事情:万里偷袭就晋国。并在我晋国孟门、绛城门前附近堆砌武军(尸首山)。齐军的兵锋攻击到了曾经的国都绛城城下,这份功绩,齐国人以前做梦也不敢想象。”   赵武哈哈一笑,甩着马鞭回答:“哈,这位齐庄公真是一个傻大胆,如果让我带领军队,我是不敢如此大胆的——中途要穿越几个国家,还要渡过汹涌的黄河,然后进入太行山隐藏行迹,在突然冒出,连续攻击晋国本土的城市……这种进军方式,简直令人不寒而栗,尤其难以想象的是,齐庄公带领的还是齐国军队。”   晋齐交锋中,齐国军队的表现虽然英勇,但最后却让人失望,齐国人在战争之初表现的非常有气节,也非常勇猛,但随后晋国人发现,原来齐国最勇猛的勇士全是纸老虎,只要表情凶恶点,他们国中数一树二的勇士,会立即举双手投降。   与之对应的是,楚国是大国,楚国将领以及猛士很少有投降的,他们战斗的时候,虽然也与齐国人一样韧性不足,不善于坚持与苦斗,但他们确实很难投降,很难低下自己傲慢的头颅。   赵武出言嘲笑齐军,他有这个资格,作为目前唯一击败了齐国与楚国的统帅,齐策有心想辩解,却发觉自己找不见论据支持:郭最、殖绰,这些齐国勇爵获得者,“勇士”的名称因他们而诞生,他们可谓是中华第一批“勇士”,但在战争中,这些人不说是“争先恐后”,却也“络绎不绝”的投降做了俘虏。   齐策抓耳挠腮想找点话题反驳赵武,旁边的潘党乐了。这次出巡的御戎潘党,此前一直表现的很低调,这时听到两人煞有介事谈论军事,潘党呲的一声:“人都说你是‘天下第一将’,说你取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巨大胜利,无愧‘天下第一将’的称号,但现在看来,你对军事还是一个棒槌。”   潘党说这话是评论赵武的,赵武有点不服气:“我知道你想说的是什么,但……”   潘党仿佛没听见赵武的辩驳,他自顾自的说:“楚人、齐人,甚至包括郑人,他们常说你的战斗方式变化多端,从没有一次重样的,与你对阵时总感到你用兵不可琢磨,但在我看来,你的所有战斗技巧总是一个路子:你就是一个属乌龟的,每次战斗总是携带大量的辎重兵与辅助兵,把自己的军械物资准备的非常充足,充足到足够同时应付两三场大战,然后,你会非常小心的保护着自己的物资补充线路,依仗自己足够的实力,欺负小国寡民。   齐庄公找上你,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他在齐鲁大平原上被你的骑兵堵截,在这种占尽优势的情况下还能逃脱,只能说明你战术笨拙……其实,跟你战斗,想要击败你很容易,只要断了你的补给线,你立马会缩进乌龟壳里,再也不肯出动分毫。而反观齐庄公,万里奔袭,看起来仿佛灵性十足的人,这样一个奇思妙想的人,怎么笨到被你在平原上堵住?你真是狗屎运啊。   其实,当时如果齐庄公不急着回国,而是分兵威胁你的补给线,也许你明知道他的行军路线,也不得不放他走……我只奇怪,当时齐庄公的灵性到哪里去了,前后所运用的战略,仿佛判若两人!”   赵武还没有辩驳,齐策插话了:“可是,谁能够切断赵氏的补给线路?”   对于这个问题,潘党沉思了一会儿,承认说;“没错,你这厮就是属乌龟的,每次上战场,你携带的物资充足的让友军嫉妒,想要消耗你的战争物资,那需要付出足够的代价。   你运送物资的补充部队都是骑兵,以及车辆运输队,要想抓住来去如风的骑兵,以及快速移动的车队,需要大量的兵力组成包围圈——在赵氏的富裕面前,列国诸侯都要羞愧。所以,当今天下间,没有人能令你将随军的物资,消耗到只依仗补给的地步;即使到了那一步,也没有人能追上你的快速补给部队,更何况,你这厮耍阴谋诡计,并不在齐庄公之下。”   说完,潘党叹了口气:“天下无人,竟使一只乌龟成为‘天下第一将’。”   赵武哈哈大笑,得意洋洋:“战争,不光拼人力,还要拼财力,我就喜欢拿钱砸人,就喜欢用大量的金钱武装我的士兵、训练他们屠杀技巧,以及体能,然后用数不清的物资跟人拼消耗——战争的本质就是这样,谁敢不服?”   齐策微笑着解释:“昆(潘党),你也就是身在赵氏,才看得清赵氏进行做战的基本技法……细论起来,赵氏对军事调动的保密程度远远超过同时代,齐庄公身在局外,怎能知道我赵氏的秘密?所以,若以结果论英雄的话,齐庄公依然是我主的手下败将。这‘天下第一将’的名声,别人是拿不去的!”   潘党低头了:“没错,我要是赵氏的敌人,恐怕也不会发现赵氏作战的规律——恐怕也会像其它国家的人一样,觉得我们的战斗手法变化多端。齐庄公身在局外,感觉到赵氏移动速度奇快,他万里奔袭之后,当然想保住胜利果实,眼见得晋国军队开始回援,他当然要以疾奔回国为主,他的应对正确啊。”   潘党低下头了,赵武倒是想起一件事来:“昆,你说,你今后叫阳党如何?阳县这个地方孤零零的悬在森林里,仅仅派一个官吏去管理,恐怕这官吏不会费心经营阳氏,且官吏有任职期限,任期到了他会把职务交给下一任官员,所以让官吏管理城市,他们制定的发展规划就没有长远性,多数只顾眼前。   阳县原理赵氏本土,如果派军驻守,花费过大;不派军队的话,鉴于齐庄公曾进驻过阳国,我怕今后会有人有样学样……我有意把阳氏封出去,让领主自己去经营、守卫,现在齐策已经获得了黄河南岸的土地,似乎唯独你还没有一块合适的封地,你曾是楚国大贵族,到我这里多年还没一块封地,我现在把阳氏分给你,依仗你的勇力守卫这片土地,如何?”   潘党斜了一眼赵武:“刚才你谈论的阳氏开发策略很好,若阳氏这么发展,兴旺是可以预期的,但我担心一旦阳氏成为我的封地,你会不会让我负担修路的款项?”   赵武脸不红心不跳的回答:“依据领主法则,阳氏既然成了你的封地,你当然要承担修路的费用,怎么,你不想要阳氏?没关系,我回头问一问东郭离。”   “要,凭什么不要!”潘党斩钉截铁。   阳国在后来还有一个名字,称之为玉田——其含义是:农田里生长的不是粮食,而是玉。   阳国的事儿有了着落,赵武倒是联想到另一件事,他马上问:“奇怪了,中行氏的大军怎么没有通过阳国北上?”   不要怪赵兴现在才想起询问中行氏大军的动向,作为一个现代宅男,其典型的特色是只关心与自己相关的事情,用句俗话说,就是注意力狭窄。   这也是春秋贵族的通病,在这个时代,贵族们大多数只关心自己的领地,对三里之外,鸡犬之声相闻的邻居并不在意。所以赵武的话并没有引起家臣们的责怪,连一向喜欢与赵武对着干的潘党,也没有表示过多的诧异。 第二百八十四章 我居然成了诱饵   伯州平是负责甲氏日常政务的,他听到询问上前回答:“第二军在邯郸补充了军械,他们直接奔东山皋落氏去了——皋落氏有一条大路通向我们甲氏,大军沿着这条路行进,补给方便。”   东山皋落氏(垣曲县,商周为亘方,春秋为东山皋落氏部族。战国魏地称垣,西汉称垣县)为赤狄强部,春秋早期,赤狄因受晋国压迫,曾东下太行而“伐邢、灭卫”;为此齐桓公率领郑、宋等华夏国抵御狄人,“救邢安卫”。此后,赤狄还攻打过郑、东周、齐等国。在晋献公时代,一场宫廷阴谋使献公令晋太子申生攻打皋落氏,“尽敌而返”……   随后发生的事件就是晋文公重耳出奔到了白狄(金发碧眼的白人部落),白狄人把美女叔隗嫁给重耳,季隗则嫁给赵衰。而赤狄此后受晋国压迫不断北迁……再后来,赤狄部落被称之为“匈奴”。   然而,赤狄强部皋落氏,并不是炎黄之外的部族,上古传说认为尧帝时,皋落氏部族首领皋陶(读音作gāoyáo,不可读作gǎotáo)乃黄帝之子少昊之后,又名咎繇,他曾是尧帝选定的继承人,只是因为早死而未得到继位,所以皋陶与尧、舜、禹并列为“古代四圣”——皋陶的主要功绩,是制定了刑法和教育制度,帮助尧推行“五刑”、“五教”。皋陶是在中国建立司法制度的第一人,被后人尊为“狱神”。中国的司法之所以叫“法”,得名于皋陶的一头宠物,那宠物是头独角兽,名字就叫“法”。   东山皋落氏被晋国兼并之后,起初这块领地被赐给先元帅里克,但因为这块土地在晋献公、晋文公时代属于飞地,隔着甲氏有无数狄人部落生存,所以里克家族也没有对这片领地进行经营,等到了后来,里克家族在晋国的家族争斗中衰落下去,皋落氏更是处于被遗忘的地步——直到赵武开始开发甲氏。   无论是真实的历史还是现在的历史上,当赵武开始着手开发长治盆地的时候,已经被边缘化的里克家族遗脉开始找上赵武,他们本打算依附赵氏做附庸,但没想到国君对这片土地也非常的有兴趣——此时,里克家族遗脉已经分化成“皋氏”、“洛氏”。   而国君对这片土地感兴趣,是因为这片土地也是中华文明的发源地——它本是后羿的故乡。更确切的说,它是后羿妻子的故乡。而后羿这位妻子有两种身份,其一是民间传说中的洛神宓妃,其二则是另一位神灵,即那位偷吃了后羿仙药,奔向月亮的嫦娥……   因为有了国君的关注,皋落氏开始缓慢的发展,其中之一就是赵氏不得不修建一条大路,连同东山皋落氏部族。再后来,有了霸主国封地的身份,皋落氏逐渐吸引周围的赤狄部族定居,然后发展成一个较大的部落,兴建起自己的城市。等到了战国之后,皋落氏终于实现了他们最初的愿望,即:依附于赵氏旗下当作附庸。   中行氏带领大军不走阳氏,反而走了偏西的道路,也是时代的必然——好歹中行氏带领了一个整编军,约两万余人,这两万余人一天吃一斗粮,每天消耗的粮草就是两万多斗,而阳氏毕竟交通不便,粮草储存不多,选择阳氏这条道路,也无法提供足够的粮草,方便大军前进。   赵武现在行进的阳氏大路是由齐军开拓的,阳氏前面不远也有一块仿佛鸡泽一样的大湖,只是春秋时代,阳氏属于被人忽视的角落,这座大湖没有被命名。穿过这个大湖,也差不多像鸡泽一样,只行进五六十米就是黄河。等渡过黄河,在黄河两条南北支流夹裹的那片孤岛上,对称性的出现另一个湖泊,这个被称为“衡水湖”的湖泊到了现代已经干枯。   赵氏的军队就行进在这种古树森森,湖光水色里,仿佛是《勇敢的心》中,行进在苏格兰丛林中的英国军队一样,对这一切司空见惯的古人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赵武却看得心旷神怡,只希望这样的旅行可以到永远。   可惜,离开阳氏没走多久,家臣卫敏兴匆匆的赶来汇报,打破了宁静:“主上,前方发现齐军修筑的一处宿营地,营地四周丢弃了许多巨木——都是晒干晒透的木材。”   卫敏话说一半,嘎然而止,他眼巴巴的望着赵武,等待赵武接腔。   卫敏不得不急切,如今赵氏家臣的新一代迅速崛起,这一代人都是赵城学宫出来的,他们紧紧的依附嫡长子赵成周围,卫敏这群老人几乎挨不到赵成身边。而赵武此时也开始对家臣们进行赏功,早一代家臣当中,齐策、潘党已经获得了封地,正式成为赵氏的封臣(臣下臣),接下来肯定轮到了赵氏财务管家东郭离了……但再接下来会是谁?   对此,卫敏等家臣翘首企盼。   如果他们这伙人,这次无法从赵武那里获得自己的封地,或许今后永远轮不到他们了——眼见得赵成即将掌管家业,今后就没有机会让这群老臣立功了。   赵武回答的很爽快——这种远方飞地,与其自己经营花费巨大行政成本,不如分封给臣下,既能赏功,又能扩张属地:“谁发现,谁拥有,既然是你发现的,你就召唤自己的家臣,占据那座营地,然后四处伐木,将木材运至黄河边,修建造船厂,建造船只……等周围的森林伐光了,那就是粮田了——此地便封给你了。”   卫敏喜出望外,犹豫片刻,卫敏扭捏的说:“不知主上打算怎么命名这处封地……哦,我虽然被称为卫敏,但把此处称为卫,也不合适,恳请主上另外想个名字。”   卫敏说着,齐策递上来当地的地图,这是封建礼的第一步,赵武需要在地图上标注此处的地名。   提起笔来,赵武思索片刻,犹豫的说:“干脆把此地称之为‘蒙’。”   齐策马上提醒:“秦国已经有了一块叫做蒙的封地。”   “无所谓了,我记得被称为唐的国家有两三个,被称为燕的国家也有两三个,至于被称为阳的国家有四五个,连南方楚国也有一个阳国(南阳),所以,世上再多一个蒙国也无所谓。”   赵武的意思是:卫敏这次获得封赏,纯因他心情好,给自己“蒙”来一块封地,所以应该被称为“蒙”。   卫敏——现在应该被称为蒙敏——对赵武的心思不了解,他还在为自己获得封地而傻乐,高兴了半天,他指着更南方询问:“主上,再往南去有一片大泽,还没有命名,请主上一并命名它。”   赵武坏坏的笑着:“既然此处的地理仿佛鸡泽,干脆就叫它‘鸭泽’。”   卫敏兴奋的拜谢……这厮的幸运立刻引起了随行武士的羡慕,大家都知道赵武这一趟旅行将封赏老臣,没想到赵武手头这么松,卫敏随随便便就“蒙”得了一片位于河边的肥沃领地。   这片土地确实肥沃,旁边是鸭泽,周围是森森的古木,这些巨大的树木对别人来说,可能是行动的妨碍,或者难以逾越的天堑,但对赵氏来说,那是数不清的财富。卫敏只要把族人迁居于此处,前期对此地的开发可以依靠贩卖树木获益,等到周围的树木砍光了,土地就平整为农田了,他将继续从农田中获益。   蒙敏的幸运立刻引起家臣的效仿,在剩下的旅途中,家臣们显得很殷勤,卖力地围在赵武身边讨好,而赵武也确实慷慨大方,他走一路封赏一路,原本被他视为股肱的家臣,被他星罗棋布的分布在沿途……   如此慷慨的行为,被齐策赞赏不止,他凑在赵武身边低声自语:“‘吾土吾民……守土守民’。齐人曾不为人知的推进到此处,原本我们赵氏为了防范齐人,要花大力气构筑一条东部防线,但现在有了这些封臣,他们因为守土有责,便让我赵氏不花一分钱,建立起了东部防御屏障。”   齐策说的话,就是对“超稳定”封建社会的本质的描述:封臣们有了自己的封土,便拥有了自己的封民,这使他们成为贵族,封土封民是封建贵族立身于这个社会的基础,失去了自己的封地,他们就成了一位浪人(流浪武士),因此,为了保住自己的社会地位、为了保住自己的财产,以及贵族身份,在他们遇到侵略时,不用别人招呼,他们会自发的拼死抵抗。所以在封建社会,绝不会出现类似宋末、明末那种一两个金兵攻陷数座城市的现象——除非当地封臣们都死光了。   这些沿途的无主之地,如果由赵氏亲自开发,不免要动用大量的家族财力与物力,将这片土地封赏给功臣,功臣们不免要动用自己历年的积蓄对这片土地进行开发,由此,本地的开发从动用赵氏积蓄变成家臣群策群力,赵氏自己不需投一个钱,事后能获得家臣交纳的“征税”,而且赵氏有功必赏的行为,让家族武士对家族充满凝聚力……   这“一举”何止“三得”,简直令赵氏子孙后代受益无穷。   对于齐策来说,他本人当然期望这片土地能得到大力开发,因为他自己的封地就在黄河南南支流的南岸。如果这片土地开发完善,则意味着他本人的领地得以与赵氏本土沟通起来,再也不是“孤悬海外”——正因为如此,齐策才凑到赵武身边,假装低声赞颂,却把话清晰地传入赵武耳中。   赵武一路封赏下来,也带来另一种后果,随着他一路南行,家臣们不断的派遣自己的家臣赶往邯郸城,他们呼朋唤友,开始组织家族迁移的事宜,他们的行为,又使得这条道路上人员来往不停,原先偏僻的大路,顿时熙熙攘攘成了主干道。   穿过了鸭泽,快马赶来的筑桥队伍也赶到了这附近,在伯州平的规划下,鸭泽左右将修建起两座连通南岸的大桥,筑桥工程师们紧张的谈论着筑桥方案,索要着筑桥物资。赵武在鸭泽停留数天,见这项工程一时难以结束,便留下伯州平继续与筑桥工人商议,自己又带着大部队向黄河入海口行进。   秋末,赵武的队伍一边走一边伐木修路,一边接近了赵氏位于海边的飞地——东津(东晋),此时,晋军的战况也接踵而至。中行吴不愧是天生打手,他抵达皋落氏后,立刻分兵两路,自己带队直奔鲜虞,击破了集结在鲜虞附近的中山国残余分子,而后率领大军继续北上,前锋已经进入燕国,与久不通中原的燕国国君开始接触。   而另一路大军则由赵获统领——此前,赵获得到赵武的允诺,他将担任晋国东部防区最高长官,这也意味着中山赵氏将在当地,重新获得一块自己的封地,并从赵氏独立出去,成为一位新贵族。   被巨额的奖励刺激的赵获,已完全陷入疯狂状态,他把自己家族所有的力量全部拿出来,马不停蹄的以令人惊诧的速度向南扫荡着代国的游牧部落——据军报传来的消息,赵获居然创造了一日连破十一城的战绩,这份战绩连赵武见了都有点瞠目结舌。   “好凶猛啊”,赵武感慨:“一日连破十一城,我自己都做不到。”   一向喜欢唱反调的潘党照例开腔了,不过这次他唱得反调,其实是一个马屁:“主上何必妄自菲薄,代国所谓的‘城’,连中原一个小‘邦’都赶不上,顶多也就是一个村落。而赵获如此快速的攻击行动,终究是源于赵氏的骑兵战术。   当年赵获被你指使到了中山国,那中山国本身是个大牧场,赵获在中山国学到了赵氏的骑兵马鞍技术与马蹄铁技术,他在中山国这么多年,主要负责中山国的治安,所以天天与骑兵打交道,自然学会了赵氏游骑兵的游骑战术。在我看来,他这次行动,不过是赵氏巡警队战术的山寨而已。”   潘党是个军人——哦,现在应该叫他阳党了——他的说法纯粹从军事角度分析赵获的战术,这一点都没错。   赵获现在确实在采用中山巡警队扫荡当地游牧部族时所使用的战术。中山国毕竟是一个落后国家,该国游牧人使用的都是劣质青铜武器,因为冶炼技术欠发达,弓箭手们手里拿的箭杆很少有金属箭头,大多数属于骨质或石头制成的。赵获在那里多年,用铁器文明攻击处于石器时代晚期、青铜器时代早期的士兵……那不是一场战斗了,简直是一场屠杀。   赵获自己的家族武装并不多,只有大约一千多人。他带的士兵中,除了家族武装外,剩下的,多数是中山国当地渴望获得功勋的低层武士,想当初他们出战的时候,配置的武器也不高级——毕竟中山国才开发了十多年。   但谁让赵获临走前去了一趟邯郸呐,从那以后一切都不一样了。如今赵获旗下两个师的队伍,最差也能得到一副金镂甲,高级军官则是全身板甲,再加上锋利的刀剑,用赵氏出产的钢刀对付手持棍棒的代国部族民,简直像全副武装的武士去攻击手无寸铁的农夫一样,那是一场压倒性的胜利。   军报上说,赵获所有的战绩,几乎都是一鼓而下,脆弱的代国守军承受不住他的一次冲锋,基本上都溃散了,势如破竹的赵获现在已经开始分散军队,四处攻击代国人的定居点,渴望掠夺更多的奴隶,以及牛、马、羊等战利品。   “不对,兵力分散的太开”,赵武看着军报,低声嘟囔:“居然以‘卒(375人)’为单位,四散攻击代国人的村落,这样一来,攻击面是足够宽了,但,一旦代国反击,急切之间,赵获恐怕集结不起足够的力量进行反击。”   阳党嘲笑说:“你终究还是一个属乌龟的,总想着手中握有尽量多的兵力——其实,战争一旦发动,统帅应该倾听前线将领的判断,毕竟他们亲身感受到敌军的战斗力,可以给出第一手的资料。   嗯,赵获自发动攻击以来,所向披靡,代国的军力完全不值得一提,赵获依据自己的交战经历,做出合适的指挥……所以,你就别干涉他的行动了。”   赵武叹了口气,将军报扔到一边:“不是我多虑,侯晋之前来报告说,代国的攻击让他穷于应付——侯晋虽然出于郑国,但他好歹在晋国军中待过几年,既然他这么说了,说明代国的军事力量,还是不容小视的。   赵获带领大军负责南部攻略,在我看来,他应该挥军直接攻击代国首都,如今,他才在边境打了几个小村子,就分散军队四处掳掠,一旦代国主力回军,我看他拿什么进行反击。”   阳党摆摆手:“代国终究是个小国,如今还处于部落联盟状态,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他们听到晋国的上军将带领大军从北攻击,佐军佐则中路开花,而号称‘天下第一将’的元帅,偷偷的带领军队沿黄河向动推进,你猜代君的主力会冲谁来——别告诉我代君没有发现你的动态,这种说法纯粹是掩耳盗铃。”   赵武又好气又好笑:“你是说,我被赵获那厮利用了,明明我是来视察自己领地的,这厮却大肆宣扬我的到来,利用我引来代君的注意力,自己在后头闷头发财……我军是否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第二百八十五章 征服人心的胜利   对赵武的问话,阳党这次难得没唱反调:“准备?!你也不看看你带的是什么军队,赵氏常备军是与魏氏并称的、晋国最精锐的两支部队之一,这些人是武士而不是士兵,全征战杀场多年了,而你们晋人又素来讲究整齐,所以即使在行军途中,想必也无需任何准备,招之能战……”   停了一会儿,阳党叹息:“论起来,楚国这次败在你的手上,真是无可抱怨,楚军的猛士虽然强,单个相比与晋人差不了多少,但整体军队的组织性,以及他们对命令的追求,远远比不上你带领的晋军啊。”   阳党说完这话,齐策接过随从递上来的几个卷宗,翻动了几页,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赵武瞥了一眼齐策,哈哈大笑着对阳党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是说:一个楚兵能打赢两到三个晋兵,一个楚‘两(75人)’能与一个晋‘两’抗衡,但一个楚‘卒(375人)’就要弱于一个晋‘卒’了,至于一个晋‘师’,那就需要三个楚‘师’才能抗衡。   虽然你对楚兵的个人武力估计过高,但我原谅你,我真心为你的话而感到喜悦,因为你终于肯承认:楚国军队比不上晋国了!   说实话,晋楚争霸这么多年,我不为打败楚国而欣喜,因为晋国能在战场上战胜楚国,那是毫无悬念的,我只为征服楚国的人心而欣喜——连你这个楚国的死硬分子都承认楚不如晋,这下子我对韩起的出征,感到放心了。”   当初潘党一时软弱,投靠了赵武,此后潘党带有一种自我厌弃心理,所以他处处顶撞赵武,以此发泄心中的不快——对自己的不满意。赵武知道对方心理不平衡,对他来说:自家养的一条狗,只要他能够在自己需要的时候,肯冲上前去冲敌人愤怒撕咬,那么,他闲着没事冲自己咆哮两声,也就无所谓了……全当是娱乐吧。   这么多年来,这是第一次,潘党肯承认楚国失败的必然,这是彻底的心理臣服。   这次“征”楚,潘党曾预见到了楚国的战败,他中途离开赵武,就是不愿亲见楚国的衰落。但他没想到,楚国居然超乎想象的投降了,既然楚国国王都降了,去掉自己的王号改称为“君”,承认对周王的臣属,那么自己的投降算什么,不过是早了几天而已。   意识到这点,猛然间,潘党的内心世界崩塌了,他的内疚心理减轻不少——从此,他就是彻彻底底的赵氏家臣“阳党”了。   齐策站在赵武身边,亲眼目睹了潘党的转变,欣慰的冲阳党点点头,而后他摊开腋下夹的卷宗,叹了口气:“主上,飞地实在不好管理啊,天高地远,政令难以传达,堆积的问题我们难以迅速解决——这里有数十份卷宗,都是当地领主互相告状的。   这里地广人稀,原本小领主之间的封地相隔大块的森林与河流,但因为长久以来,我们管理的注意力没有集中在此处,因此许多小领主偷偷迁移自己的封庭,私下里扩张自己的领地,以至于与相邻的领主发生了冲突,领主们互相投诉的很多。”   齐策这么一说,赵武恍然大悟:“我就说嘛,代国什么武力,居然压迫我的封臣们穷于应付,现在我明白了,这里的小领主限于内讧当中,大军压境,他们都指望着对方倒霉,全无相互帮助的心思,以至于侯晋集结不起足够的军力,这才频频向我告急。”   “庭”这个词,从广从廷,它也是属于后来被弱化的词之一。   最早,周王室实行封建的时候,给手下的封君们划了一块领地,封君会在领地边境修建几座庭子,这座庭子标示着自己的领地范围,意思是:庭宇。庭宇之内的地盘,就是“家”。   这种在边境修亭子的风俗,其实来自原始氏族社会遗俗,在原始社会,旅行的先民见到一座草廷,就知道进入了别人的土地——当然,原始社会的这种习俗,或许来自猛兽的习惯,但凡猛兽都喜欢在自己的疆域边撒尿,借助气味标示自己的领地。   人是高等级动物,比猛兽要擅长营建,所以有了草廷建筑,人类修建这种庭子也带有欢迎他乡流浪客的意思。后来,到了双音节时代,人们便把它称之为“封庭(封建的建,就是建一座庭子做标志物)”。封庭之内就是“庭宇”,也称“领地”。   再后来,封建取消了,用来表示爵位的封建名称只剩下一个“封号”存在,没有具体的封地。于是,获得爵位封号的人就会在自家院子里修建一座‘庭’式建筑,称之为“中庭”,来安慰自己失去封建地盘的心灵——那时候,把自家的房子称之为“庭院”,就意味着自家屋子拥有一座中庭,自己是贵族,是有爵位的大人物……   到了清代,中庭改称为“中堂”或“庭堂”,而“堂”就成了书香门第的家族客厅,因为书香门第,无论是中举还是中进士,最后,多少都能获得一个“超国民待遇”。   赵武目光一闪:“好得很,他们迁移封庭,最终要先把‘庭’拆除了,然后异地复原。你既然说山高地远,那么,拆除封庭的人,是否很勤快地重新复原了那些封庭?或许,他们以为我们不会这么快巡查东津,偷了点懒?”   赵武这么问是有原因的,做为小领主封土的“地标”,封庭修建是有规格标准的,不同的爵位亭子都有不同的装饰——尤为重要的是,为了做为标志建筑永久存在,赵氏规定封庭都是采用水泥与石梁建造的。而这几年,因为大肆修建道路,以及领土扩张迅速,赵氏的水泥在市场上供不应求,那么,位于偏远的海外的侯晋封地,除非他们发现新的石灰矿,否则,那些拆毁了庭子的中小领主,根本无法将庭子重新复原。   果然,齐策回答:“很少有领主重新复原了‘封庭’,大多数领主偷偷拆毁了封庭之后,将建筑封庭的石料重新堆砌在自己满意的地方,而后上报说:是风雨雷电摧毁了亭子,并恳求我们拨付需要的物资,重新修建封庭。”   赵武拍着大腿,乐呵呵的说:“按照封建法则,有封庭的人有封土,既然风雨雷电摧毁了他们的封庭,这说明上天不承认他们的封土——策,你去盘点‘封庭’,凡是封庭完好的人,可以继续拥有封土,否则的话……”   赵武顿了顿,说出了封建社会最严重的两个词:“削封。”   赵武这两个词说出来,齐策与阳党均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哆嗦,齐策还算沉稳,阳党马上问:“如果这样,如果真是风雨损毁封庭的呢……好吧,如果不是风雨损毁,是我家族敌对的人损毁了封庭,又该怎么办?”   赵武微笑的反问:“法律必须充满钢性,这是我赵氏一向提倡的。如果遇到你说的那种情况,那么按照我赵氏一向的习惯,你说该怎么办?”   齐策稍有顾虑:“此刻大战在即,主上整顿此处的封地,万一引发动荡,导致军心不稳……”   “哼,强敌来临的时候,彼此观望,心里都期盼着对方失败,以便自己偷偷挪动封庭——这种情况不能继续下去,传令,大军向棘蒲前进,命令侯晋带中小领主,前来军前履行军赋义务。”   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赵武收起了一路上的悠闲态度,他发出一连串命令,赵氏卫队也开始紧张起来,在赵武的命令下,他们在行军时都披上了铠甲,斥候派出二十里远,整个军队像一条愤怒的蛇,竖起了浑身的鳞片,蛇信不断吞吐,向前游动起来。   中午时分,距离棘蒲约十五里,卫队前锋遇到了侯晋派出来的信使,这位信使神态焦灼,他一见赵武,劈头汇报:“主上,赵获败了!”   “不可能!”   赵武与齐策同时异口同声的说:“绝无可能。”   急喘了几口气,赵武摇着头,难以置信的说:“赵获虽然带领的不是我赵氏领主武装,但终究属于赵氏旁支。他赵获被我发配到中山国多年,已经完全熟悉了我赵氏的作战方式,而且他来之前还去了一趟邯郸城,进行了全面换装。   虽然我给他的武器与铠甲不是最好的,但我听说代国还处在石器时代末期,青铜器时代早期。一群武装到牙齿的人,竟然被一群挥舞着棍棒与石块的部民打败了,这绝无可能。”   旁边的阳党插话说:“怎么不可能,看来我们低估了代人,不过,细想一下,赤狄曾数次攻到周天王的王都之下,列国前来勤王的军队他们打败了不少,他们甚至逼迫周天王不得不迁都躲避,所以……”   赵武摇着头,他目光四处打量着:“虽然,冷兵器时代的武器差距并不是十分明显,但我晋国立国以来,打异族人从来没有失败过,我们天生擅长与异族人作战……赵获率领的终究是晋国的武士,他们作战经验丰富,怎么可能被代人打败了呢?”   齐策马上想到了这一情况带来的局势变化:“这就是说,目前在这片土地上,唯一成建制存在的军队,就是我们了……赵获是怎么败的?”   侯晋派来的传令兵茫然的瞪大眼睛:“我不清楚,三天前有一伙溃兵窜到我们领主的府邸,要求我主尽快进行救援,我主接到消息后,立刻进行了全体动员,我当时就被派出来通知元帅,后续情况全不知晓。”   阳党插话:“赵获是真败还是假败?如果是真败了,究竟是怎么败的——当然,这些情况现在都不重要,齐策说得对,如今这片土地上唯一的军队就是我们,请主上迅速做出决断。”   赵武一挥手:“阳党,你带先驱军攻击前进,目标棘蒲。”   稍停,赵武转向卫敏:“你带左矩尾随阳党,我的左翼交给你了。”   卫敏挺起胸膛回答:“我主放心,有我在,左翼稳如泰山。”   赵武转向林虎:“你带一个卒去黄河边,点燃烽火,召唤江上的船队进行集结,而后沿河运动,保护我的右翼——记住,无论任何情况,你无须前来救援,因为如果我们战败了,你一个卒的士兵,来了也是白给,反而丢了我们的退路。切记:守住河上的船只,就是守住我们的退路。”   林虎领命而去,齐策举了举腰中的宝剑:“我当为主上当先开路。”   阳党鞠躬:“先驱先行,请主上允许我动身。”   赵武一挥手,阳党转身大叫:“第一旅,随我动身,披甲持戈,全副武装,攻击前进。”   赵武招手唤过英触与吴熏:“后队交给你们了,那里装载的是我们的军械物资。前方战况不明,既然代军能打败赵获,说明我们原先对代人的估计不足。所以,随军携带的物资最为重要,如果没有那些备用武器,我们将无法继续战斗下去,所以后卫的安全就是我们的安全,若后卫失去,你我都将葬身于这片土地。”   英触与吴熏深深施礼:“谨遵命!”   一连串的口令此起彼伏,赵武卫队的警戒更加升级了——如果,整个队伍原先是一条激怒的蛇,现在,这条蛇已经摆出了攻击姿态。   日落时分,棘蒲在望。先驱阳党过来汇报:“棘蒲没有人烟,似乎已经被放弃,我军即将对棘蒲进行攻击,请主上随后跟进。”   赵武摆了摆手,催促说:“快快,太阳落山后,我们全军必须进入棘蒲,整修工事,准备防御。”   不一会儿,赵武的中军前哨接近棘蒲,阳党派人回报:“棘蒲空无一人,我已经攻击得手,请主上进入棘蒲。”   赵武点点头,催动战马冲入棘蒲。在棘蒲村落门口,他遇到了齐策与阳党,齐策抢先汇报:“我已经安排人整修寨墙,整理房屋,寻找水井,请主上尽快入内安歇。”   赵武这时没有乘坐战车,出于乌龟流的个性,在敌情不明的情况下,他还是骑上了战马……鞍具齐全的战马,跑起路来总比战车快。   立在马上,赵武打量着棘蒲,这是一座代人聚居的小城邦,这座城邦在代人那里,连城市都算不上,其简陋可想而知。   太阳逐渐在落山,满天的霞光令天空一片火红,借助霞光,赵武打量着棘蒲的寨墙。   环绕这座村寨堆砌了一阶脚脖子高的土阶,土阶上稀稀疏疏的扎了一圈篱笆墙,算作是围墙吧。   估计这道篱笆墙是代人用来防止野狗野狼叼去家畜的,所以这道篱笆墙虽然低矮,但横生的枝杈还算过得去,野兔等小动物可以从枝杈中随意穿过,更大的动物就别想了——可惜,它能够防狼,却防不住人。   先期进入营地的士兵鱼贯汇报:“村中的草屋有火烧的痕迹,火烧的痕迹很新,草屋墙边有弓箭射击的痕迹,还有刀砍斧凿,仿佛前不久曾被人攻陷过,故而寨中没有一座屋顶是完整的。”   “寨内的水井已经塌陷,不过整修水井的工程量不大,将士们正在动手修整,可惜这座寨子似乎是容纳千把人的,我们住进去有点拥挤,水源不够。”   “没有食物,没有牲畜,寨里被打扫的很干净,打扫战利品的手法很像我们赵氏……”   “村落里发现埋尸坑,有百余具代人尸首埋藏在坑中,尸体很新鲜,最多是十余天前埋葬的,埋尸这种事,似乎只有我赵氏会做,埋尸的手法也像我赵氏——尸体摆放得整整齐齐,坑上还有我赵氏军用工兵铲的痕迹……”   赵武用马鞭一指齐策:“扎营的事情由你安排,昆,趁着天色还早,四下里还能看得清楚,你随我巡视一遍寨墙。”   阳党躬身答应,他呼唤从人牵过一匹马,陪伴着赵武沿着棘蒲的院墙巡视。   棘蒲城的院墙不容乐观,它只到人胸口高矮,虽然战马无法跃过,但只要几柄大斧子,或者一只火把,就能破开院墙进入到这里。   赵武巡视一圈,脸色沉重:“昆,你说赵获怎么会战败?”   “昆”的意思是高大魁梧。阳党以前以“武士昆”的称号出现于赵氏,所以“昆”既是对他的尊称,也是他那时候的化名。   潘党一边打量周围的地形,一边回答:“夷狄人仿佛是野兽,他们战斗的技巧几乎与野兽相同。我原先在楚国,虽然没有接触过北方狄人,但南方的夷人接触过不少。他们武器虽然简陋,战斗技巧虽然原始,但胜在作战时不畏生死,前赴后继,从来不知道后退是何物。   其实,主上原先就隐约说出了赵获战败的原因——代国毕竟是个国家,赵获在没有取得绝对胜利前,分散士卒四处劫掠,也许,这就是他战败的原因。”   稍停,武士昆补充:“我听说管仲时代,代国对齐国骚扰不停,连管仲都觉得头疼,当时齐国是天下霸主,他们尚不能战胜代国,被迫使用了经济武器制裁,所以我想,我们可能犯下了一个大错,代国军队的战斗力不能低估,万万不能低估。” 第二百八十六章 仿佛冲进一团迷雾中   赵武心神不属的附和:“是呀,兔子急了还要咬人,所以狮子搏兔也要用尽全力,我们确实估计错了代国的力量,不过这没关系,赵获从来没有领军上阵过,他的战败并不影响我的计划……嘿嘿,都看到代国是块肥肉,都想来抢夺,也不看看自己的牙口,这不,肉骨头崩坏了牙,不是吗?”   阳党用马鞭一指眼前一片低洼地,建议:“那里,是一小块低洼地方,我估计原先是代人的池塘,主要用于让牲畜饮水。此地距离黄河不远,地下水位应该很高,让士兵去挖一挖那个池塘,挖出来的土堆砌在寨墙四周,形成一道胸墙,顺便再让他们把棘蒲这块营地稍稍扩大一下,以便容纳我们万人驻防。”   赵武点点头,拨转马头说:“好吧,寨墙看完了,赶紧去通知齐策布置。”   此时,齐策正在疏导后续进入棘蒲的辎重部队、商队,他命令武士们把辎重车上携带的布匹全拿出来,粗粗织补一下,蒙在屋顶以便遮风避雨。有武士心疼的说:“冢宰(家老,指大管家),这些布都是新的,我们拿出来用了就算是旧东西了,以后卖不出价钱了。”   齐策大骂:“如今我们身处野外,四周敌情不明,你我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还很难说,在这种情况下,怎能为爱惜几匹布而让自己不自在?”   赵武笑嘻嘻的插话:“策,我们必定能够见到明天的太阳——将士们,我向你们保证这点。代人虽然战败了赵获,但我不是赵获,我是赵武!”   齐策被赵武提醒,醒悟到自己说错话了,有可能影响士气。他目光转向阳党,以目示意,阳党马上接腔:“不错,虽然代军势力大涨,但我们不怕,大江上行走的是我赵氏的战船,我们只要在这里点起烽火,船上的人就能望到,并做出相应的军事行动。”   赵武跺了跺脚,继续说:“阳党少说了一点: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是棘蒲;我们背后五十里远就是赵氏的屯垦点——东津,从东津骑快马,只需要一日就能往返此地。所以,我们不是孤立无援,虽然我们不明敌情,但我们绝不是孤军作战。”   潘党看了看周围,又大声补充:“元帅是谁?自元帅从军以来,无数次以少胜多,以寡敌众,可曾有失手的时候?”   潘党开始竭力在煽动士气,赵武却在此时走神了,他眺望着四周,此时,红扑扑的太阳已经沉入地平线,满天的霞光正趋于黯淡,赵武不知不觉自语:“只记得,是李牧灭代国时很简单,史书上只有聊聊几个字而已,不记的那场灭代战争有什么波折……怎么,代人还有余力反抗,赵获居然战败了?”   齐策在一边,乘着潘党说话的间隙,指派人按潘党的意思前去挖掘那个低洼地带。稍后,吴熏与英触开始入营,他们接过了后勤管理工作,组织人手清点辎重物资,布置人力重新修建一道胸墙,并竭力扩大棘蒲营地的范围。   新修建的营地将那个池塘也涵盖进去了,一个卒的士兵被派到池塘边,维持池塘水源的清洁,并守卫池塘外侧新建的寨墙——按照赵氏一向的行军习惯,齐策还命令士兵们挖掘足够多厕所,以便让每个旅都分配上一间厕所,及一个浴室。   布置完这些工作,齐策插话说:“主上,其实我晋国对夷人的战争也不是百战百胜的,我们也曾有失败的经历——惠公时代,我们不是也曾与狄人讲和了,还默许他们生活在‘王野’。”   赵武咧嘴一笑:“但如今,这伙狄人在哪里?”   齐策微微一笑,答:“哦,这伙狄人已经彻底消失在魏氏与韩氏族中——他们被魏氏韩氏融合了。”   转回头,连齐策也不由自主的自语:“怎么会败呢?赵获带领的是中山赵氏的家族武装,这伙人在中山国的时候,做为巡警,与中山狄人有不少交战经历,他们熟悉狄人的战法,多少接受过我赵氏的训练,怎么会战败呢——即使他分散兵力,也不应该啊!?”   恰在这时,侍卫来报告,赵武的住所已经搭建完毕。齐策不得不停止感慨,引领赵武前去安歇。   如今事情紧急,齐策也不打算过日子了。辎重队伍里面运载的整匹白布被他拿出来,粗针大线的缝了一下,而后,一个个蒙在棘蒲的残墙断壁上,于是,一座简陋的屋子搭起来了。   赵武抵达自己的住所时,士兵们还在忙碌着整理其它的屋子。在齐策的引领下,赵武进入村中最大的一座堂屋,他满意的看了看屋顶,这座屋顶虽然简陋,站在其下,还能从布缝里看见天空,但野外宿营,有这种条件已经不错了。   侍从们川流不息的拿进来火炉,开始烧热房间……其实现在正是秋末,屋子被布蒙起来后,屋内反而有点闷热,火炉拿进来纯粹是出于春秋习惯,或者是为了去除房间的异味。   代人的生活习俗较为接近原始人,因为心疼牲畜,代人常常在夜晚将牲畜赶进屋子里,使得他们的屋里常年弥漫着一股马粪鸡屎味。这味道已经渗透到墙壁里,渗透到每一个角落。   几盆炭火一烘,烧红的炭火上再洒一点香料,香料中也包括赵武才从南方获得的桂皮,以及赵氏新栽培出来的茶树叶子,于是,空气中逐渐多了一股香气。   从人拿过来几盏琉璃灯,一一点亮。此时,庭院中传来叮叮当当的斧凿声,这是侍卫们在紧急赶制桌椅板凳。不一会儿,锯声子也响起来了……渐渐的,叮叮当当的声连成一片。   棘蒲现在等同于一座废墟,这座废墟只剩下了残墙断壁,什么家具都没有,所以,在家具没有做好之前,地图只能铺到地上。赵武不顾地面的肮脏,趴在地上举着灯火观察地图,嘴里低声嘟囔:“需要向附近派出探马了……可惜天已经黑了,那就让探马先探明周围五里的情况。等明天白天,再派两个‘卒’出去,或者派一个‘两’向东方突围,争取联络上侯晋,命令他尽快带齐东津各家族武装,赶到棘蒲增援。”   齐策蹲在赵武身旁,观察着地图说:“我刚才反复询问过那位传令兵,据说侯晋一接到战败消息,立刻派他出来通报我们,所以,这位信使什么情况都不知道,他说不清赵获在哪里败的,更说不清敌军兵力,移动路线,统军将领,粮草状况,等等。”   赵武又问:“侯晋是去年报告‘代人骚扰’的吧?最初的报告说什么?”   齐策回忆了一下,回答:“报告上说代人‘单骑走马,忽东忽西,以千人为队伍,抢掠我们的囤殖点。各家族出去救援的兵力,人数少了多被代人伏击,人多则找不到代人踪迹。代人几次伏击过后,周围小领主再有告警,附近囤殖点都不敢轻易出动救援。   代人从秋天骚扰到冬天,简直一刻不停,侯晋曾想集结起所有的兵力,回击代人,但各家族担心自己的兵力抽调之后,领地遭到代人的攻击,所以不愿出兵,侯晋迫不得已,只能向家族本部求援。”   赵武反复看了看地图,叹了口气:“我们现在两眼一抹黑,不知道周围的地理情况,不知道敌军兵力如何,不知道赵获是怎么战败的,甚至不知道我们是否被敌人盯上,在这种情况下……”   齐策领会了赵武的意思,赶紧补充:“在这种情况下,一静不如一动。”   其实,在古代的路程意义上,棘蒲离黄河很远。当地距离石家庄不远,这点距离,现代人可能一脚油门就能过去,但在春秋时代,在丛林中行进,可能需要跋涉一个月。   棘蒲这个地方,现代被称为“赵县”。   赵武之所以说地理情况不熟,是因为春秋时代的河北平原跟现代完全不同,这片地方在春秋时代几乎是一个大的沼泽地,黄河水在此地支流泛滥,与此同时,太行山、燕山的积雪融化,在地面上形成纵横的溪流,有的溪流一步就能迈过,而有的溪流则需要涉水走半天的时间。更有溪流虽然看起来很窄,水的深度却能行驶载货十吨的木船。   赵武手里的地图是他从《现代地图册》拓印下来的,当时上面没有标注任何地名,后来,随着赵氏商队深入代国各处行商,这份地图逐渐得以完善——但,这份地图是现代地图,春秋时代数千年的地理变迁,沧海变桑田,尤其是代地增添了许多河流,种种因素,让这份地图显得很粗陋。   另外,拥有大块原始沼泽地的地形最难绘制,因为在这样的地貌下,昨天的河流情况与今天完全不同,春季与秋季也不一样,有时候,早晨这片地方还是坚硬的地面,结果上游下了一场雨,到了中午时分,坚硬地面成了波涛汹涌的大河——即使现代,人们对亚马逊地带尚不能做到精确绘制出地图,何况春秋时代。   赵武看了半天地图,越看越心情烦躁,他直起身来,轻声说:“我们仿佛冲进了一团迷雾当中,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们知道自己的同伴是谁!”   齐策马上回答:“还要庆幸的是,这片土地上不缺木材。”   “事情紧急,命令士兵们今夜别睡了,让他们带着斧子去周围的丛林,尽量砍伐周边的林木堆积在营地内,我们储备的木材越多越好。”   一声令下,晋军点着火把连夜出营,带着斧子冲入周边森林里,当夜,晋人的火把像是天上的繁星,照亮了棘蒲周边,经过上万人一整夜的繁忙工作,到第二天天亮,一座稍具规模的营寨初具雏形。   太阳重新升起,晨祷的军号响起来,随军的辎重队点燃便携式火炉,开始为士兵烧火做饭,饭菜的香味片满了整个军营,侍从官也给赵武端来滚热的肉汤。一夜未睡的赵武,在树根做成的凳子上,端着滚热的肉汤,与同样彻夜未睡的将领们商议:“饭后休息两个时辰,而后派出探马,探察周围二十里的情况,如有可能,我希望继续向西,深入探察代国的状况。”   齐策呼呼作响的喝着肉汤,含含糊糊的说:“当务之急是:赶紧与侯晋联系上。刚才天亮的时候,我已经派出英触,带了一个卒前往东方,我让他们带上了干粮,边走边吃,让他们尽快将我们所在的方位通知侯晋。”   阳党补充:“我们在棘蒲还不知道要停留多久,两个时辰休息之后,我坚硬向周围丛林派出捕猎队,让他们搜寻食物,搜集柴草、搜集一切资源。”   听到阳党这么说,赵武赶紧添上一句:“营地建设也不能耽误,白天的时候,派出士兵们轮流作业,修建营墙,挖设壕沟——侯晋曾汇报说:代人几乎都是骑兵,移动速度非常快,打的赵获来不及组织抵抗。所以我们需要在周围挖设陷马坑,来防止代人突然袭击。”   齐策停止喝汤,想了想,说:“三天,按我们的速度,只要代人给我们三天时间,我就能交给主上一座牢不可破的营寨。”   “我们不能祈求代人的恩赐——传令:今天正午,诸军休整之后,向周围进行武力搜索,我需要保持至少一天的预警时间……快去行动吧。”   三日后,武装搜索队首先发现了侯晋的队伍,赵武既为侯晋的快速而惊讶,又为侯晋带来的士兵人数而感到诧异,双方见面后,赵武劈头问:“你带来了多少人?”   侯晋回答:“主,我带来了七百士卒。”   “这么少?!”   侯晋苦着脸回答:“主,我领内总共不过三千余人,连四千人都不到,除去留守的人员,除去妇女、儿童,以及老人和不到当兵年龄的男丁——我几乎把所有能搜罗到的人手,都给带来了……幸好,我赵氏从来不缺武器。否则的话,我恐怕也要拿木棍作战了。”   “其他的人呢?”   侯晋急喘几口气,稳定一下呼吸:“主,其他的领主领地有远近,抵达此地也有先后之别,我等不及,就留下儿子在后面集结军队,最多三五日后,他们一定带着军队赶到此处。”   赵武抬眼望望侯晋带来的队伍,这支队伍,士兵个头高高低低,年纪老老少少……   好在赵武刚在都城处理了绛城老人事件,侯晋体察到赵武的心思,队伍里倒没有白发苍苍的老兵,然而,儿童兵有不少。许多儿童还没有枪杆高,带着明显大一号的头盔,穿着如同袍子一样的铠甲,拿着几乎与个头相仿的长戟,在那里挺胸腆肚,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   赵武一指那些明显未成年的男童,说:“把你的队伍精简一下吧,过于老弱的编入后勤队伍,负责煮饭烧火,军中只留下年轻力壮的。”   侯晋偷偷看了一下赵武,小心的提醒:“主,我手下的人平常都是农人或者船夫,没接受多少军事训练,即使他们当中那些傻大笨粗的家伙,也都是从未上过战场。”   赵武笑了:“郑人,你把郑国的习惯带到了晋国。”   侯晋是郑国逃臣,在晋国没接受多久熏陶,就开始独立经营一块海外领地。所以,他现在虽然是赵氏附庸、名义上的晋国人,但生活习惯还是根深蒂固的郑国习惯。比如,侯晋的领地不流行晋国人喜欢的竞技体育。而闲暇时分,身为领主的侯晋也没有兴趣带领属民进行军事训练。   上行下效,他所在的这块海外领地,虽然百姓也受到军功授爵的诱惑,渴望上战场走一圈,但他们的组织性……实在让人无话可说。   吴熏跳上前,招手指点着队伍中瘦弱、年幼、年老的男丁:“你你你,去第一师第三旅伙房,你你,去……”   淘汰下来的幼童与老人很不服气,被吴熏这么一挑拣,侯晋带来的七百人队伍,只剩下不足一百名合格士兵。晋人军纪严明,被淘汰的人虽然满肚子不满,但却不敢出声抱怨。只得乖乖随着后勤军官们转身离去。   赵武正想巡视营地,他招手让侯晋陪同,顺便也让后者熟悉一下——当然,出于他一向的习惯,潘党与卫敏依旧按剑陪伴在左右。   侯晋一边走一边打量着营地,同时向赵武介绍着战情:“左行获是在一处不知名的地方遇袭的,当时他正带着随从射鹿,突然遭到代人大规模袭击,左行获奋战突围而去,下落不明。   随后,由于我军士兵找不见左行获的踪迹,失去指挥的左行军一片茫然,当夜,他们首先遭到了一群猛兽的突击,紧接着,代人脸上画着鬼面,尾随猛兽队突入营寨,左行军因此大崩,各自分散突围。   数天后,有一小队溃兵窜到了我那里,把情况告诉了我。”   想了想,侯晋又补充:“逃到我哪里的那队溃兵,带队的是一位中山人,原本也是赵氏的族人,数年前曾带领商队到我盐场买盐,他知道去我那里的路径,又认为,在大军溃散的情况下,与其退回甲氏,不如退到我那里,至少可以乘船撤离。所以……”   “这么说,他在那场突袭战后,只知道一路逃跑,压根不知道后续情况了?” 第二百八十七章 驱虎狼为兵   侯晋默默点点头。稍后,他调转话题,把马匹拍得咚咚响:“常听说我主擅于筑城,果不其然啊……这才几天的工夫,棘蒲变的我都认不出来了。”   如今的棘蒲城有三层木栅栏组成,最外层是一圈削尖的木桩围成的拒马墙。这层拒马墙是由一根根木桩组成,木桩与木桩之间相隔两个马身,每个木桩均削尖了,桩尖向外,斜斜的半埋在地下,两根木桩之间的空地则堆起了小腿高的土垒,用于固定木桩。   这层拒马墙内圈,是稀疏的篱笆,这层篱笆墙较高,一根根一人多高的木头垂直埋在地上,木桩与木桩之间依旧离着两个马身的距离。如今士兵们正忙着用马尾、稻草编的绳索,以及造船用的大号青铜钉,为这些木桩钉上横木,将木桩两两连接起来。   不过,那些横木钉得很稀疏。看士兵们的动作,这道院墙还处于未完工状态,所以营中的士兵大多集中第二道篱笆墙后,紧张的修缮着。   营寨最内圈是半人高的胸墙土垒。看的出,由于过于仓促,晋军士兵没有对这道胸墙进行夯土作业,只是将土随便的堆积到半人高,便算完事了。   胸墙土垒往内,就是晋军大营了。晋国人向来喜欢整齐,这座军营虽然是仓促搭建,但依然显露出晋国人那种一板一眼的,追求整齐的刻板态度。营区内部规划出几条大路,几座小校场。另外,赵武屋前是整个营地内占地面积最大的巨型校场。   侯晋来自郑国,对晋国的战术不是很清楚,此刻他一边看一边思索,同时还在默默记忆霸主国的扎营技巧。   这技巧很容易记忆:晋国军营内的大路是以旅为单位间隔的,每个旅居住在一个小方格内,旅长房屋面前就是能集合一个旅兵力的小校场。沿着旅长的房屋,整齐的散布着一个个卒级单位,每一个小方格区域内,帐篷的布局都完全相同,熟悉了其中一个小方格,就等于掌握了整个军营的分布规律。   一个个小方格的四角,都钉着高及膝盖的小木桩,木桩上挂着牌子,似乎标明各个旅的番号,侯晋走了几步,诧异的问:“主,怎么这些牌子上挂的军事单位,我看不懂?”   赵武这时思想又跑路了,他压根没有听到侯晋刚才的马屁,这会儿,他的思绪被侯晋的呼唤喊了回来,漫不经心的回答:“哦,我的卫队是赵氏家族武装,他们采用的军事编制跟晋国本军不一样——我们没有战车,是纯粹的步兵与骑兵,所以最小的战斗单位不是‘两’。   因为没有战车,所以我扩大了‘两(75人)’的编制,这里最小的战斗单位是百人队,指挥官称之为百夫长。百夫长之下是两个副百夫长,掌管两个五十人队;副百夫长之下是十夫长,掌管十名士兵。   我的百人队之上没有‘卒(五辆战车,兵力375人)’的编制,由五个百人队直接组成一个旅,五个旅直接组成一个师。但,我在一个师团里又增加一个辎重旅,一个医护工兵旅,这样,我的一个师将由七个旅组成,总人数依旧与原有的师级单位相同。”   赵武这种改变是一种“和稀泥”,他取消了“卒”级编制,却又加强了最底层的作战单元——以百人队为军队最基础战斗单位,这样,高级军官的指挥层次少了,可以直接调动有力的战斗单元进行战斗。同时,他加强了军队后勤单元,这种调整适应了战争越来越专业化的时代趋势。   但是,赵武对军队的官衔、称呼,指挥关系,却没做多大的改变,一个师原本拥有的兵力依旧跟原来相同,只是作战辅助人员多了两个旅。由于没有对军队体制做大的调整,别说晋国军官,连侯晋一听介绍,也能马上适应这种新的指挥层次。   稍停,赵武抬起眼来打量着侯晋指点的木牌,神思不属的继续说:“因为最小的战斗单位扩大了,所以我军没有卒一级的战斗单位。我军没有战车掩护,百人队的训练只能更严酷……”   侯晋回身看了看,他带来的那些“武士”正在领受后勤任务,侯晋咽了咽吐沫,指了指地上一块块方格问:“主上带来了约两个师的兵力吧……我数了数这些方格,大约就是两个师的人数。主,这点兵力……我听说赵获带了一个整编军,依然战败了!”   赵武眼睛逐渐变得有神,似乎他已经想通了刚才思索的问题:“啊,其实还不到两个师,我赵氏常备武装,总共也就三个师多一点,我带来了一个整编师,那些多出来的人员,基本上都是商队,以及商队的护卫人员。   不过,这些随行的商人是我赵氏的商人,我赵氏一向对军事训练抓的严,他们在民间的时候,按我赵氏的习惯每天跑操,一旦出行就以军法管理行伍,令行禁止。所以,别看这些人是商人,但我相信他们的战斗力比你带来的人要强。”   当然比侯晋带来的人强,侯晋暗自嘟囔:“我听说,武子复起之后,担心再发生类似‘下宫之乱’的事件,让赵氏没有足够兵力应付,所以花了很大力气,把自己领地经营的如同铁壁铜墙,据说其领内的公社,每天都要进行操练,每月都要相互较技,让公社之间彼此争出高低上下……   瞧瞧这群商人,他们真是‘商人’嘛?个个随身携带不止一把弩弓,配着赵氏金精刀(铁刀)、连长戟都配了四五只——有钱人啊。人都说我侯晋因鱼盐而富裕,我怎么没把自己的商队武装成这付模样?”   侯晋所说的“公社之间每月相互较技”,其实说的是赵氏举行的体育联赛,主要是棒球与足球联赛。在春秋时代,足球棒球本来就是军事体育,所以侯晋以为赵武借助军事体育,对领民进行军事训练,也不算是误解。   侯晋正感慨呐,忽然,第二道栅栏墙上敲响了铜锣,高高的哨塔上,赵氏瞭望手大声汇报:“我们的斥候回来了。”   赵武一摆手:“走,去迎迎……这下子,我们不用两眼一抹黑了。”   营门口,赶来迎接斥候的不止赵武一人,几乎所有的军官都聚集在营门口,准备第一时间知道外界消息。这次,回来的斥候队伍庞大了许多,赵武派出的斥候队是十人一组,回来的队伍超过了一百余人。   营门口,斥候十夫长跳下战马,气都没有喘匀就汇报:“主,我们在西方山林里,收拢了很多溃卒,听说左行获已经撤往了东山皋落氏,他的主力并未受到太大损伤,但他麾下第五师、第六师有三分之一溃散,有消息说:代军已经调转攻击方向,转向海边,意图攻击我赵氏的东津封领。”   “不可能!”赵武与齐策同时喊了出来。   稍停,齐策解释说:“代人缺少约束,而代国不过是一个个部落联盟……大军在攻击中,中途转向,这一点,很少有军队能够做到,更何况一向散漫的代国人。”   没等赵武说出原因,齐策大喊:“阴谋!代国有能人了,这是一个阴谋,他先用频繁的攻击引出我晋国的大军,然后再引诱我晋国军队分兵,自己却集结出主力对左行获发动偷袭——策划这个阴谋的人十分高明,侯晋,你曾听到什么消息?”   侯晋茫然,齐策赶紧又解释:“接到你的求援报告后,我搜集了所有的代国资料……代国人在最近这一连串的战斗中,表现的非常反常,所以指挥代国军队的一定不是代人。你最近有没有听说过,曾有别国公子王孙逃亡到了代国?”   侯晋眼睛一亮:“我曾隐约听说,燕国发生了一场内讧,有一位公子在君权争斗中失败,出逃到了代国,听说他原本打算逃亡到齐国,但恰好我军开始与齐国大战——就是几年前范匄元帅举行的那场大入侵。”   稍停,侯晋又带着思索的神情说:“这消息是一名燕国商人在闲聊的时候跟我说起的……主,你知道我本身就是逃臣,所以听到燕国公子逃亡的遭遇,还打算去与他沟通一番,彼此同病相怜一下。但没想到,事后无论我如何打探,此人就仿佛石沉大海一般,再无人知道他的行踪。”   “永远不要小看春秋人”,赵武心中暗自嘟囔。侯晋刚才观察营盘建设时,他的走神,是在反复琢磨,当初,战国时代李牧是如何灭代的,仿佛李牧灭代几乎不费吹灰之力,怎么当他自己信心满满发动灭代战争时,却遇到了这么大的一个坎,差点绊倒他。   赵武后来想通了的是:李牧是谁?他是战国末期有数的名将之一,人家李牧灭代不费吹灰之力,并不代表他也能同样做到。   想到这,赵武对灭代战争正式重视起来……   当然,他还不知道,李牧之所以轻而易举的灭了代国,是因为那位当世罕见的名将,携带了十二万骑兵。而赵武此行,以及他在整个战争中动用的总兵力没有超过四万——就这点兵力,还经历了数次分兵。   或许,中行吴是在东山皋落氏听到了什么消息,他才果断与赵获分兵,自己直接转向了燕国,打算从燕国方向由北向南攻击——按时间推算,中行吴或许已经发动了攻击,也许正是由于这一战况,代人才停止了对赵获的追击行动,而把攻击方向转移了。   阵前调转攻击方向,这属于高难度动作,能完成这样军事调动的将领,已经属于名将了。代国没有这样的名将,纵贯天下列国,能做到这一点的将领,屈指可数。   “还等什么”,侯晋话音刚落,阳党已经大声建议:“我们的工事修的还不够稳固,要做好代人长期围困的打算;我们的食物储存不够,柴草也储备的不足;营外陷马坑挖的不多……赶紧让士兵行动起来,我们将经历一场大战——一场难以想象的大战。”   赵武点头:“代人曾驱赶虎狼,对赵获发动攻击……我们的栅栏修的,足以让两匹马并行通过,这原来是限制代人攻击的方向、减缓代人攻击速度的,但既然他们能够驱赶虎狼作为前锋,我们的寨墙确实修的简陋了,让士兵们把栅栏加密,土垒加高,城外的陷马坑尽量多挖。”   齐策在一边补充:“虎狼纵跃能力远远超过人类,现在大战来临,挖的壕沟再宽再深,也抵御不了虎狼的袭击,而且平白耗费士兵的体能,不如让士兵停下挖掘壕沟的工作,让他们加大力量加固加高寨墙。”   赵武摇着脑袋,不解地问:“驱虎狼为兵,厉害啊——过去历史上,可曾记录这样的历史记录?”   齐策用力点点头:“当然记录过,传说黄帝大战蚩尤的时候,来自南方的蚩尤就驱赶虎狼为兵。”   “哦……”,赵武满脸的疑惑:“原来真有这回事。我就纳闷了,这些虎狼是哪里来的,没听说过代国有大型的动物园,或者有极其高明的驯兽师,这位驯兽师能够听懂野兽的语言,指挥野兽当作士兵,攻击自己指定的目标……”   这么一说,向来号称智者的齐策,以及以勇猛著称的潘党与林虎都沉思起来。   林胡人林虎带着思索的神情回忆说:“我们族人当中,虽然也有号称猎虎猎狼的勇士,但猛兽之所以称之为猛兽,就在于它其野性难驯。越是凶猛的野兽,王者尊严越不容冒犯,对他们来说,人只是食物中的一种,让它听从食物的指示行动……?!   猛兽就是动物世界的王者,如果真的将猛兽驯化了……哦,也不是没有类似事件,比如狼被驯化成狗。但随着它的驯化,狼的野性已经消失了。   我初次听说蚩尤的事情,蚩尤能够让野兽听懂自己的语言,驱赶野兽做为士兵,这还是人类做的事情吗?蚩尤之所以被称之为神,我想,正是因为他这项本事吧。”   赵武被林虎逗乐了:“你说你一个林胡人,居然也学得文绉绉的说话?”   林虎被赵武嘲笑的脸红脖子粗,他头一梗,强辩说:“主,留点体面啊,好歹,我现在也是晋国上大夫,是贵族中的贵族。”   赵武哈哈大笑:“林虎啊,我之所以欣赏你,是因为你的勇猛与憨直,失去了勇猛与憨直的林虎,与普通晋国人有什么区别,不过是泯然大众而已。”   因为林虎的行为比较逗笑,战前的紧张情绪反而一扫而空,赵武哈哈大笑着返回自己的营帐,齐策也憋不住笑安排着诸将进行分工协作,紧接着,整个晋国军营仿佛一架精确的战争机器,开始紧张有序的活动起来。   稍后,伐木组携带钢斧进入附近的森林,他们砍下巨大的木材,然后用马拖着木材返回营地;辎重营的随军工匠们开动随身所携带的工具,他们先用轮锯,将成形的木材锯成三米一段的木段,然后将较细的枝干顶端削尖,交给修建营垒的士兵,将其当作拒马桩埋设到地下。而那些中等粗细的木桩,则用来修造第二层营垒。   第二层营垒用一根根木桩紧密的拼接在一起,成为一道密不透风的栅栏墙,这道栅栏墙有大约四米高,木墙顶端的木桩依然被削尖,尖利的木桩环绕起来,化成了一道密实的木制堡垒。另外,木墙高处还增添了一条走道,用于守军进行机动防御,同时也可当作箭斗、哨斗。   伐木组看下来的巨木,经过木工分割,只剩下最底层、一人不能合抱的粗壮基干,木匠们再用轮锯将其切割成一块块木板,然后将木板分割成一根根木条,用砂轮将木条磨圆磨光滑,制作成弓箭、弩箭……   因为随身携带的金属箭头不多,所以军械修理部门只能采用简单的火烤法,用火焚烧木条的一端,对木条进行碳化,然后磨掉炭烧的痕迹,形成箭尖——原始人的武器就是这样的。   一些心思灵巧的工匠,他们往往享有很高的勋爵,这些人开始利用简单的木材制备弩车。他们手头的木材是丰富的,弩弦可以用棉绳代替,但弩机的主要金属构件缺乏,工匠们虽然用硬木做出许多替代部件,但可以想象,这些木制的部件使用寿命都不长……   日暮时分,出去狩猎的人员回来了,他们带来了丰厚的猎物。   这次有侯晋这位盐场主在场,赵氏营地里虽然缺乏金属器械,但食盐不缺乏,大量的捕获物被研制成咸肉,依靠伐木获得的海量树叶,士兵们也在熏制着烟熏肉——这些肉类将用于长期储存,以防备营地遭遇长久围困。   家臣都知道赵武在吃穿上面比较讲究,于是,士兵们牵来一条瘸腿的鹿,在赵武面前当面宰杀。现宰的鲜血淋漓的肉,用果酒浸泡后加上一点香料,撒上盐,在铁板上烤的吱吱响,鹿肉的香气飘荡在整个帐篷里,赵武吃得嘴角流油。   伺候他的士兵看赵武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禁不住多嘴:“主,鹿肉虽然鲜嫩,却不如龙肉罕见,士兵们在河边随手猎得了几条猪婆龙(鳄鱼),那士兵把鳄鱼皮掳了下来,打算制作一副龙甲,肉却不知道如何处理,听说龙肉鲜美,他不敢独自享用,主上如果有意,我让他献上一点龙肉。” 第二百八十八章 兽兵奔涌   在现代时,赵武曾在饭馆里吃过鳄鱼肉,这种两栖动物肉质还算细嫩,但有一点独特的腥味,如果没有用够充足的香料,用鳄鱼肉做出来食物会腥臭难当——所谓“士兵不敢独立享用”,其实是那士兵随身携带的调料不够,担心把罕见的龙肉糟蹋了,所以想献给自己的领主,顺便从领主那里获得一些回赐的香料。   赵武望了一眼营帐内的家臣们,这时,家臣们多数已经把自己负担的工作安排下去,这就够了!因为晋国人比较讲究纪律,讲究各负其责,所以晋人工作起来像机器一样精确,只要上面把工作安排下来,下面,不用上司在场监督,负责的人也会将工作一板一眼,完美的收官。   晋国人的这种特性,让家臣们现在有机会聚在赵武的营帐,享受鲜嫩的鹿肉——这种所谓的“鲜嫩鹿肉”,在现代看来似乎有点残忍,因为它是从鹿身上活割下来的。因为上一秒钟它还是生命体,所以肉里的肌酸还没有沉积,使得烤出来的肉非常软滑。   听到侍从的建议,那些吃得满嘴流油的家臣们连说话的工夫都没有,他们嘴里鼓鼓囊囊,一边拼力咀嚼着,一边用鼻音发出响亮的赞同声:“龙肉,好。快点烤,尝尝……”   赵武对龙肉显得很无所谓了,他挥了挥手:“那就让他把龙肉献上来吧,让厨师们烤好之后,回赐他半扇烤好的……谁付出谁拥有,他的猎获物,主权在他。你问问,他比较喜欢龙的左半边还是右半扇?”   侍从讪笑着:“主,龙有四只腿,它可没有左撇子与右撇子的说法,左右对它来说毫无意义——再说,主权在主(领权在主),主接受了他的进献,回赐(回赐体现的是领权)他烤好的半扇龙肉,他该欢天喜地了,还挑什么左右……   再说,谁有什么大的肚量,能吃下半只龙?我建议主上回赐他一条腿得了,他一个人,屋里这么多人……”   侍从武官说着,又低声吩咐旁边照看炭火的侍者,出去把屠龙者叫来。不一会儿,那位屠龙的勇士趾高气昂的进来了。   赵武上下打量对方一番,他对屠龙的经历非常感兴趣,一边接受对方的“割献”,一边随口问:“人常说龙上、下牙一旦合拢,咬合的力量达到两吨,甚至能将青铜剑一口咬断……你竟然能够屠龙,让我很诧异,绝对的勇士啊,你想获得什么奖赏?”   屠龙勇士鞠躬:“主,我本是一个奴隶,生活朝不保夕,在我的故乡,贵人们从不正眼瞧我一眼,甚至不踏上我走过的土地,害怕我的晦气污染他们的车驾。   天下之间,唯有主能够正眼看我们这群奴隶,且,自从盘古开天地以来,我未曾听说贵人们能与我们这些卑贱的奴隶杀白马盟誓,约定:凡努力者必将获得报酬。   我因为主的恩惠而生,因为主的恩惠获得自由成为国人(自由民),也因为主的恩惠有了披甲上阵的资格(士族资格),今天能有机会,使我的猎获物获得主的正眼看顾,这已经是我、也是我父亲难以想象的待遇了,我不敢再要求其它,能得到主回赐的一点龙肉,我、以及我的家族已感到莫大的荣誉了。”   赵武摆了摆手,侍者们开始打鸡蛋,和面,用油料将鸡蛋、面粉、以及香料混合在一起成为面糊,然后用鬃毛的刷子,将鸡蛋面糊刷到龙体上。赵氏首席厨师得到赵武的示意,拎起斧头示意了一下:“主,这玩意整体烘烤完毕大约需要一个时辰,主上要是心急,我切成小块,小块烤炙的龙肉,马上就能好。”   稍停,首席厨师补充说:“一个时辰后,等着龙肉烤炙完毕,我立刻给他进行分割,我会从脊椎中部劈开……”   赵武不理会首席厨师的唠叨,他转向屠龙者,没话找话的询问:“你还没有回答我,你是怎么屠龙的?难道这世间,真有专门的‘屠龙技’?”   屠龙者鞠了个躬,回答:“我曾是赵野(赵城郊外)第三‘里’附属公社棒球队的成员,我小队的伙伴也刚好是同一个棒球队的成员……”   这位屠龙者显然是个话痨,赵武问他如何屠龙,他就差没有从盘古开天地谈起……不过,既然龙肉想完全烤好,需要两个小时(一个时辰)才能吃到嘴中,赵武也不着急,他随口顺着对方的话题闲扯:“哦,你既然被所在公社选入棒球队,那么棒球一定打的很不错?”   屠龙者很谦逊,他老实的回答:“其实我足球踢得最好,但社长(里长)不让我入足球队,结果我只能进了棒球队。”   在场的家臣们憋不住想笑,赵武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继续说:“那么,你这位擅长踢足球的棒球队员,带着你的棒球队去了河边……”   屠龙者接过侍者递上的一杯酒,抿了一口,润了润嗓子,接着说下去:“我们去了河边,发现河上有许多猪婆龙在翻滚,捕猎队都非常恐惧,因为传说中猪婆龙能够一口咬断宝剑,所以大家都想就此撤退。   我说了:家主告诉我们要多多捕猎,积累食物。家主交代的任务,如果我们不做,家主就不高兴了,而我们没准以后要饿肚子了,所以,别说是龙了,就是一群老虎在,我们也要上去猎杀。”   赵武一拍大腿:“真勇士也,来,赏他一杯酒,奖赏他的勇气。”   屠龙者欢快淋漓的喝完那杯酒,也不擦一擦嘴角的酒迹,接着说:“我听说曾经有齐人勇气多的自己用不了,要出售给别人(余勇可贾),在那一刻,我确实有一点‘余勇可贾’的感觉……”   恍惚之间,赵武有点回到现代BBS论坛上的感觉——果然是每说三句必跑题,这位屠龙者现在的话已经离题万里了。赵武赶紧把话题揪回来:“于是,你就招呼同伴们上了?”   屠龙者嘿嘿一笑,回答:“我告诉同伴,这就仿佛打一场棒球,有击球手,有接球手,也有跑位的。现在,投球手负责把自己手中的长枪当梭镖投掷出去,接球手负责用长戟迎接猪婆龙的扑击,游击手负责跑位,趁机用长枪刺猪婆龙的眼睛……”   然后,屠龙者很唠叨的补充说:“然后,我们……,最后,我们一个小组猎杀了七只猪婆龙——只是有些人,还是有点手与眼配合不得力,明明我要求刺龙的眼睛,他们多把长枪刺入了龙嘴,虽然有龙张嘴咬断了刺入嘴中的长枪,但长枪的枪刃依旧穿透了它们的下颚,将它们钉在地上……可惜,有许多张龙皮破损了——都是做铠甲的好材料啊!”   屠龙的话痨唠唠叨叨的,进行了大量的铺垫,最后的屠龙事迹却说得平平无奇,其中捕猎的惊险全部忽略而过,赵武本来准备倾听一场惊心动魄的屠龙大战,没想到对方的话语却平淡无华。   这么快就结束了屠龙的话题,赵武不免要寻找新话题,让这位话痨继续扯开长腔,他挠了挠头,问:“你们捕猎队最近的收获很丰厚啊……瞧,你一次猎捕了七条龙,据说捕鹿队总共猎捕了千余头鹿——”   赵武说完,马上被自己的话吓着了,他立刻陷入沉思当中,对面的屠龙者毫无所觉,接过话题唠叨:“没错啊,听捕猎的兄弟说,代国确实物产丰富,野兽都不知道回避人,小鹿甚至擦着人的脚尖跑过去,也不知道躲闪一下。   很多捕猎队的兄弟,只是单纯用刀剑进行迎击、割喉,就杀死了很多擦肩而过的野兽。我听说他们的猎获物可丰富了,不仅有鹿,还有羊,野猪……”   赵武豁然站起,他的动作过于剧烈,以至于带翻了烤肉的炉子,引起屋内家臣的抱怨声。   赵武不顾家臣的抱怨,大声喊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蚩尤是怎么驱野兽为兵的。”   齐策晃了晃脑袋,问:“主上说过,代人不可能饲养动物,那么,代人是用什么方法驱赶野兽为兵的?”   “围猎!”赵武大声宣布:“上古时代就有围猎的习惯,叫一圈人散布开来,形成一个围猎场,一边走一边敲打林木,这就是所谓的‘打草惊蛇’,即:把猎物从休息地方惊动出来,然后向固定的方向驱赶,这不是古时候的围猎技巧吗?!   蚩尤当初肯定是利用这个围猎技巧,把野兽向固定方向驱赶。原本,应该在野兽逃窜方向,等待进行射猎的大批猎手,现在换成蚩尤的敌人,让野兽向敌人所在的方向逃窜,这不就是‘驱野兽为兵’吗?”   齐策恍然大悟,在家臣们还迷惑的时候,他一拍桌子:“代人已经来了——所以最近野兽行迹反常,连人都不知道回避……我们猎获物格外多,是因为代人在替我们驱赶野兽,而且,他们驱赶的队伍离我们不远了!”   扫视了一遍周围疑惑的目光,齐策进一步解释:“不错,就是围猎,代人有计划的向一个固定方向驱赶野兽,结果让赵获先遭到了一群野兽的袭击,野兽群奔过之后,驱赶围猎的代人接踵而至,顺势攻破了赵获的营地。   既然代人擅长‘驱野兽为兵’,那么之前,野兽一定有异动,刚才那位屠龙者说,小鹿只顾逃窜,路过捕猎队都不知道躲避,这说明代人驱赶猎物的队伍离我们不远了。野兽群中,先期被惊动而逃窜的,一定是胆小而腿快的食草动物,食草动物过后就是猛兽啦。   食草动物天生胆小,看到我们这么多人所在的营寨,不敢冲击,所以它们必定不是代人的攻击主力,等食草动物逃过之后,轮到猛兽出动了,代人必然会收缩包围圈,然后逼迫这群猛兽朝我们营寨所在的方向突围。”   卫敏首先反应过来,他一拍桌子:“鹿群、羊群、猪群都已经惊动了——代人必然离我们不远。”   英触第三个反应过来,他马上寻找自己的佩剑,一把抓起来,响应:“就在今夜!”   阳党想了想,稳稳的站起身来,肯定说:“就在今夜!”   齐策低身用叉子叉起一片鹿肉,原本他解释完,准备坐下来继续填饱肚子,现在几位将领已经站起身了,作为第一家臣,齐策不得不遗憾的看了看叉子上的鹿脯,叹了口气,将叉子上的肉扔在地上:“传令各营寨亮起火把,命令散布在外的各小队迅速回营,进行休整,以应付大战——吹响军号,擂响战鼓,敲响铜锣。战争,开始了!”   赵武依旧站着,他声音恢复了原先的温柔,细声细气的说:“既然会有大量的虎豹扑击我们的营寨,那么我们能否在今晚之前,把寨墙进行完善?”   齐策猛的扔下手中的叉子,那叉子咚的一声叉在地上,叉柄摇晃不停,发出嗡嗡的响声,齐策跺着脚说:“今天日落前修建不好营寨,你我今晚就成为野兽肚里的食物——把这话告诉将士们,让将士们加一把力,停下手头所有的工作,必须把院墙加高加固。”   随着齐策的话,晋国军营里各种动静响成了一片,所有的士兵,连同随行的歌伎舞伎也都挽起了袖子,帮助士兵们抬木头,挖坑,修营垒——毕竟,谁都不想成为野兽肚子里的食物。   日落十分,侯晋的嫡长子侯海引着第一批报到的领主赶到营寨——侯晋现在这个名字,其意思是:逃亡晋国,替晋国守卫边境的(侯)那个家伙。   侯晋以前也有名姓,但他自从从郑国出逃之后,自己的封地已经失去,家族名也彻底成了无根之凭,所以《左传》、《春秋》里都以“侯晋”的名称来称呼他——这个名称是他逃亡晋国后,盖棺论定的名称。   侯晋的嫡长子也比照其父亲起的,他的名字意思是:守卫海边的人。   侯海带着大约十几个中小领主,约两百武士赶到了营寨,这两百武士带了一千余名侍从,每名侍从或者亲手推着独轮小车,或者赶着牛拉的辎重车,一路急赶来到棘蒲营地,他们的到来,使得棘蒲营地内物资更加充分。   侯晋带来的是鲸肉、鲸蜡、鲸油、以及鲸皮。大块的、整张的鲸皮可以替代赵氏原先由布匹搭成的简易屋顶,鲸皮防水,经过精细处理的鲸皮非常轻软,有了这批鲸皮,棘蒲的军营换了新面貌。   此时正是秋末,最近有点秋雨连绵,住进了鲸皮帐篷后,士卒们不再担心衣服不干。而有了大量的肉食,至少赵兵不再为食物发愁。大量液体鲸蜡则让环绕营寨外的火把明亮了许多,赵兵就在这些明亮的火把下,奋力抢修着营墙。   他们知道,如果寨墙不能完善,今夜他们将是野兽的食物。   当夜,倒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天空,太阳落山时下起了毛毛雨,夜色越深,雨越大。   赵武睡不着,披着鲸皮披风走上了寨墙,亲自巡视着士兵们的工作,在寨墙上,他眺望着细密的雨帘后、远处黑深深的森林,不自觉的用祈求的语气说:“今夜下雨,代人不会袭击了吧?”   齐策摸了一把满脸的雨水,提出相反的论断:“敌军的攻击主力是野兽,野兽才不怕这样的毛毛细雨,况且,敌军既然驱赶野兽来袭,一场雨过后,野兽的气味都被雨水冲刷,兽群会解体,反而不容易驱赶——所以我猜,代国人豁出命来,也要在今晚达成攻击。”   齐策的话音刚落,远处森林中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光——所谓“望山跑死马”,大约说的就是现在的情景吧。森林中星星点点的火把闪烁着,跳动着,在潮气十足的夜空,看起来那火光近在眼前,但实际上,举火把的人可能离晋军营寨很远,至少也在二十里之外。   随着火把的出现,这世界立刻变成了动物世界,猛兽的嚎叫声此起彼伏,其中,温驯的食草动物顾不得喊叫,它们低着头一个劲向前奔跑……   整个队伍里呈现出一副奇怪的景象,仿佛被雷击之后的森林一样,群兽在纷纷出逃,结果一只老虎身边可能奔跑着几只鹿。但无论是老虎还是鹿,都没心思关心自己的同伴是谁,它们只顾埋着头跑路。   现场的情景有点像蚂蚁大战,无数野兽仿佛数不清的蚂蚁一样,向营寨方向奔涌,顿时,野兽的身影遮住了赵武特意让人伐木儿形成的营前空地。稍后,这群野兽像慢慢展开的地毯一样,覆盖了眼前的整个世界——无边无际。   好在大多数野兽天生对尖锐的东西有所恐惧。蜂拥的野兽群,虽然先席卷了壕沟前的陷马坑,而后前仆后继的用身体填埋了壕沟,没头没尾的向晋军营地撞了过去,但最终,临到最后关头时,它们不自觉地避开了尖利的木桩,紧贴着木制寨墙向左右分流。   野兽就是野兽,它们不可能做到如臂使指——晋军营地已经紧急赶工完毕,虽然设施修的很简陋,但至少密不透风。大多数猛兽已经开始转换行动的方向,擦着营寨向侧方跑去,唯有少量的食草动物慌不择路,它们的身躯重重撞在寨墙上,撞得寨墙摇晃不停。 第二百八十九章 天下第一接球手   野兽奔涌而过——那些野兽从不刷牙,它们嘴里喷出的臭气,让墙边的士兵捂住鼻子,站不住脚。   浪潮般的野兽群不断的奔涌,赵武在第二道寨墙上,望着营地前的空地,懊恼的说:“前面挖的坑白费了……幸好,这是野兽,不具备人类的智慧——看来,遇到他们只要自己不慌乱,还是容易应付的。”   齐策不慌不忙:“怎能说前面干的工作没有用呢?陷马坑中、寨墙边沿,撞墙而死的野兽都已经堆积如山了,明天天亮的时候我让士兵整理一下,这些,都将是我们的食物,这下子再没人敢说我们只会做出坚守的样子了,我们现在兵精粮足,确实能够长久坚守下去。”   仿佛要为齐策的话添上一个注解,丛林里阵阵野兽咆哮,此起彼伏。   拜赵武营寨坚固所赐,大多数猛兽均没有对赵氏士兵构成威胁,少数猛兽即使冲击到寨墙下,也对甚高的木栅栏望而兴叹,随后,它们不是在后续兽群的冲击下,慌不择路的撞向木栅栏,就是纷纷绕开坚固的木墙,转而向其它方向逃生。   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猛兽,而是人类。   猛兽队伍跑散之后,人类队伍出现了,黑暗中看不清他们有多少,只看见丛林里星星点点的全是火把。那些代人身上披着虎皮豹皮,脸上被各种粉彩画出颜色缤纷的花纹,他们头顶着猛兽的头盖骨,手举着火把,在丛林的深处跳跃着,嘴里发出摄魂动魄的怪叫声。让这片丛林顿时成为一个妖魔世界。   可惜,这些举动对晋国人没有用,城濮之战,邲之战之中,晋国士兵曾经遭遇过楚国士兵类似的攻击,当时楚国人给战马披上猛兽的毛皮,冲击晋国的军阵,而晋国后来针锋相对,也让士兵们披上猛兽的毛皮进行反击。   楚国是超级大国,凭他们的国力,以及楚人在干戈舞上面的艺术造诣,楚国士兵装扮成猛兽,那是惟妙惟肖——与楚国人的表演艺术相比,代国人这点手法,显得相当……初级。   经历了这么多,所以,在一片此起彼伏的鬼叫声中,晋国士兵显得情绪稳定。虽然有将领建议趁夜出击,但赵武对这种想法嗤之以鼻:“我们有坚固的堡垒,有舒适的屋子,这半夜三更的,让我离开温暖的房屋去战斗……还是等天亮再说!”   赵武说完,打了个哈欠,懒散的走下了寨墙。走不了几步,赵武突然停步,问齐策:“我们那件秘密武器……我的行李当中是否带了那件秘密武器,带了多少?”   齐策躬身:“主,肯定带了,我亲手放进去的,前几日盘点辎重物资,我还特地把它们放在一边……”   赵武命令:“挑选部分士兵,把那件武器分发下去,让士兵先熟悉一下操作,免得事到临头而慌乱。”   “我来安排,主上放心去睡吧,策来替主上守卫这一‘兽夜’。”   这一夜,野兽群的奔跑声从日落到天明,即使驱赶兽群的代人已出现再营地旁,但那些被兽群惊动、又落单的野兽,依旧星星落落地奔跑着,它们一般毫无头绪的乱跑,一边发出呼唤同伴的嘶叫,赵武就在这种鬼哭狼嚎中安枕高卧到天明,寨墙上,忐忑不安的士兵听到赵武的鼾声,却不知不觉的平静下来,彼此相互提醒:“嘘,小声点,别打搅主(上)安眠。”   天亮时分,齐策来叫醒赵武时,赵武伸了个懒腰,这动作让齐策观察了半天,他反复探究,想知道赵武是真睡还是做样子,可惜,他最终无法确定,只能看着后者悠悠闲闲的披挂起铠甲,拎起佩剑走上寨墙视察。   一夜的工夫,猛兽的尸体已经填平了壕沟外的陷马坑,举目望过去,四处空地上全是东倒西歪的野兽,有半数的野兽被陷马坑跌断了腿,还没有彻底的死去,它们躺倒在地上,发出一声声的哀鸣——而此时,代人们的咆哮与鬼叫,并没有停止。   天亮了,营寨外,准备围攻晋人的代人形象历历入目。赵武初一打量,感觉似乎见到了一群维京海盗,他们像海盗一样,头发凌乱的披散在两肩,毛发之间结着厚厚的油脂,看起来他们的头发仿佛毡子一样顶在头顶。   赵武第一眼望过去,就觉得头皮发痒,直怀疑自己最近洗澡次数不够。   这群人形野兽脸上也不干净,许多人的脸黑乎乎的,仿佛去年吃的饭,油还蹭在脸上,他们(它们)压根没有洗脸的意识,脸上已经看不清原来的皮肤,只见到油汪汪一层污迹,估计这些人一旦放声大笑,脸上的油泥会扑簇簇落下。   经过一夜吼叫,确实,很多代人现在脸上干净了很多,原本这些人脸上还画满各种兽纹,但其实,经过这一夜的咆哮,这些人根本不用画脸谱,脸本身就成了一副诡异的脸谱——肌肉的沟壑内,油泥已经完全脱落;而那些不运动的肌肉,依旧显得污迹一片。于是,沟壑内露出的嫩红肤色,将他们脸上的皱纹勾画的更清晰、也更诡异。   赵武望着墙外代人的身影,深深吸了口气。   现在全明白了,他已经明白赵获是怎么战败的。   寨墙外,代人铺天盖地,他们的身影晃动在稀疏的丛林中,仿佛树林中所有的树木都成了他们的化身,那些黑压压晃动的身影一眼望不到头,无边无际。   一名处身于丛林边缘的代国士兵趾高气昂的冲着这里喊叫着,他喊的话赵武听不懂,但赵武认识对方身上披的铠甲——那是一身板式青铜甲。   当今天下间,只有赵武有生产板式青铜甲的技术。这种青铜甲不对外出售,但前不久,赵获曾从赵武那里获得了一批,装备自己的军队。   赵武招来斥候带回的溃兵指着外面晃动的板式铠甲询问——城墙外、丛林中,晃动的不止是一副板式铠甲,晨曦当中,无数代人士兵胸前都闪烁着青铜光芒。赵武叹了口气,手指着墙外询问:“怎么会这样?你瞧瞧,那些精美的铠甲如今穿在谁身上?   我武装到牙齿的晋国第四军,竟然被一群手持木棍的暴徒所打败了。他们是怎么败的?这身铠甲是怎么到了代人的身上?”   溃兵满脸羞惭,他们的首领低声回答:“主,他们人太多——我曾今见过一副场景,十几名代兵按住了被俘士卒的手脚,然后用石刀实行割喉……”   赵武真正想问的是:我那些装备精良的士兵,他们怎么就战败了?你瞧瞧,如今穿在代人身上的铠甲,上面连一个破洞都没有,我们的士兵是怎么战斗的?   溃兵首领的回答是:他们人太多,纯粹是靠人多势众按住了我们士兵的手脚,而后实行割喉,这才完整的扒下了士兵的盔甲……   营寨外,代人的咆哮依旧没有停止,这些怪叫声如今已经沙哑,使得那些呐喊更像是噪音,吵得人心情很烦。   忍不住的英触一挺手中的宝剑,建议说:“主,代军吼了一夜,正是最疲惫的时候,我带一个旅过去突击一下……”   赵武冷冷一笑,细声细气的回答:“咬人的狗不叫!唯有羊羔与麋鹿,才会在被屠宰之前声嘶力竭的喊叫——你派几个人过去问问,代人口渴不渴?”   赵武这么一说,旁边的士卒哄然大笑,这一刹那,大家紧张烦躁的心情都不见了。他们好奇的看着使者出营,亲眼目睹着使者在丛林边缘向代人鞠躬,交谈着什么。然后这名使者被引领到一名酋长模样的人跟前……   稍停,使者回来了,代人的回答非常憨厚:“确实口渴,如果有一点肉汤润嗓,那是极好的——汤中最好加一点你们赵氏那种特别的香料。”   赵武被代人的憨厚逗乐了,他轻声回答:“可惜我这里没有肉汤,只有血水,你问他要不要?”   使者也知道赵武的话不好听,他嘿嘿一笑,脚下却没有动。   此时,阳党目不转睛的观察着代人的军队,而后得出结论:“代人身上披的是没有去毛的整张羊皮,这种羊皮干枯之后非常坚硬,不怕弓箭射击……难怪赵获会战败的那么快。”   齐策也顺势响应:“没错,这老羊皮衣服,一边是光板的皮子,另一边却是羊毛,这件羊皮他们穿了很久,我猜测有些羊皮甚至是他们的父亲、祖父流传下来的。”   英触点头:“没错,这种羊皮袄是弓箭手与剑手最头疼的,因为它们朝外一边坚硬,而坚硬的皮子里头,却是原来的羊毛,柔软,能减轻钝器的冲击力……”   赵武立刻用一大堆新名词解释潘党的话:“你是说,他们身上披的羊皮简直是一副复合甲,外面是光洁的羊皮,羊皮里面是柔软的羊毛。如此一来,柔中有刚,刚中有柔,披着这样羊皮衣的代国人,我们简直没有办法对付?”   家臣们齐齐点头,赵武轻轻一笑:“任何不可能的事情,在它不被人了解的时候,它是不可能的,而一旦我们找出解决问题的方法,一切皆有可能。”   不等家臣们发应过来,赵武摆手:“命令士兵们将刀尖磨利,我要求‘甜区’之上的刀尖全部磨出锋刃来。”   所谓“甜区”是一句棒球俗语,它指的是棒球棍从头部开始算起,约五分之一到四分之一的部位。当棍棒这块区域击打到棒球时,可以将挥棍产生的能量,大部分传递到球身上。   在场的赵氏士兵都能明白这句话,英触抽出佩剑,打量了一下,犹豫的问:“主上,上阵用的刀剑跟平常家中用的切菜刀不一样,因为上阵用的武器是用来格斗的,武器之间经常发生剧烈的磕碰,所以不能磨的太锋利,否则就会崩坏锋刃……”   齐策反应过来,直接插话:“所以才让你们把‘甜区’磨的很锋利,儿其它的部位则完全照旧——代军穿的羊皮袄,弓箭不能伤害,兵器钝了也不容易切割,我们把‘甜区’部位的刀刃磨得锋利,正好可以割开老羊皮。   告诉士兵,‘甜区’的刀刃部分,磨的越锋利越好。如果与敌军格斗起来,他们可以用刀刃的其它部分进行挡格,防御。”   英触也是个用剑高手,他挥舞了一下手中的佩剑,感觉了一下剑上‘甜区’的部位,欣然回答:“没错,只把刀尖部分磨利,用刀尖挥舞来切割老羊皮,很好。”   此时,寨墙外,代人的队伍还在傻傻的等待赵武送去润喉的肉汤,以滋润他们冒烟的嗓子,但赵武交代完防守事务,随即转身走下了寨墙。   丛林中的代人见到赵武的仪仗、麾旗从墙头消失,齐声发出懊恼的感慨,他们的喊声惊天动地,齐策眉头皱了皱,卫敏小心的问:“代人会不会恼羞成怒,立刻发动攻击?”   阳党翻了个白眼:“代人原来就在攻击——昨夜它们彻夜骚扰不定,如果现在,疲惫的代人因为愤怒而立即发动攻击,我军求之不得。”   卫敏是今天轮值的执勤将领,他恍然大悟:“主上只管安心休息,我一定想法激怒代人,让他们立即攻击。”   接近正午的时候,耐不住性子的代人发动攻击了。他们跟赵兵不一样,代人一天只吃两顿饭。他们在营墙外坚守到中午,原本,这些人似乎等待指挥者就位,但嗅到晋军营地里飘出饭菜的香味,丛林中的代国酋长终于醒悟了:晋国人煮的肉汤,绝不是给他们吃的。   恼羞成怒的代人开始在丛林边缘准备,城墙上,晋国士兵很好奇的看着代人的动作——一向散漫、不听从约束的代国军队,居然有板有眼的像晋国人一样,在丛林边缘列出攻击方阵,看样子,他们这些举动做的非常正规,肯定不是出于临时的教导。   代人酋长咆哮着,在丛林边缘整队,他们的阵型锋线上稍稍豪华点,许多人手上拿的是晋人的青铜武器铁制武器,身上多穿着晋人的铠甲——他们这些物品,定是缴获自赵获。   稍停,代国人居然敲起了军鼓,在军鼓统一的号声下,丛林边缘的代军开始相互移动——更多数的代人手上的武器仅仅是木棒与石斧。   看到代人士兵动作,三米高的木栅栏顶端,晋人军官们立刻喊出号令,赵氏士兵们随着号令,将身后的披风移到胸前——斗篷之下,大多数士兵一手举着圆盾,一手拿着一柄上了弦的弩弓。   此时,城墙之上,赵武麾旗重新出现,形象最显眼,他披着一件大红披风,头上的盔缨高耸着,活像一根避雷针一样。而陪伴他左右的军官以及高级武士们,大都穿着一身青色的青铜甲,唯独赵武的铠甲全是黑色。   微风吹来,赵武红色的斗篷轻轻抖动着,而他露在斗篷外的两只胳膊,是呈现浓重黑色的铁甲。偶尔一阵风大,撩起斗篷的一角,又露出下面的黑甲——红与黑,对比那么鲜明。其中,红色仿佛流淌出来的鲜血,黑色仿佛地狱张开的大嘴。   他这副形象站在高高的寨墙上,寨墙外行进的代人抬头仰望,仿佛仰望着一尊魔神。   代人果然散漫,他们刚刚走出丛林不久,便已经失去了跟随鼓点行进的耐心。也许是赵武给他们的压迫太大,先是队列中某人怪叫一声,紧接着,代人此起彼伏的发出一声声怪叫,他们不顾一切的奔跑起来,越过壕沟,越过营寨外的尖桩,那些代人疯狂的撞向木寨墙,还有些人受不了沉重的心理压力,不顾一切地将手中的武器投掷出去。   于是,天空中仿佛下了一场石头雨。   第一拨扔出来的,都是后排代人里手里石质武器,石斧、石枪,前排打头的代人,似乎更珍惜自己手里的金属武器。而站在他们身后的代人们,则声嘶力竭的喊叫着,奋力将手中的武器抛掷出去。   寨墙上无数赵氏士兵来不及反应,只好低下头,打算仗着铠甲坚固硬抗这阵石头暴雨,许多人没有料想到石质武器的冲击力,被石头武器砸中之后,在寨墙上立脚不住,翻身滚下寨墙;也有人背砸得倒飞出去,在空中手舞足蹈一番,坠下了三米高的寨墙。   一柄石斧翻滚着掠过赵武耳边,他没有动;   一柄磨石为刃的梭镖直冲赵武头部扑来,赵武只是微微偏了偏头,让这柄石头梭镖擦肩而过。   又一柄石斧扔得比较准,冲着他胸膛扑来,赵武看躲无可躲,他伸出手来,轻轻一探,将这柄石斧拎在手中。   赵武穿的太华丽,也太显眼,于是,他在寨墙上仿佛一块吸铁石,凡是在他的正面冲击的代军士兵,多数都将武器冲他扔了过来。   刚才那柄石斧飞过后,赵武接在手中还没来得及查看武器的材质,更多的武器络绎不绝的冲他扑来——事情紧急,赵武来不及再在墙头摆那酷酷的造型,他狼狈的左挡右接,神奇地将连续飞来的武器一一接下,令旁边的士兵齐声赞叹:“主,你若去棒球队,一定是天下第一的接球手。”   发出这声赞叹的武士还想再说几句夸奖的话,但他这一扭头说话,忘了自身防御,随即,一枚飞来的石斧撞到他的头盔上,那人脸上露出奇怪的神情,仿佛为自己的失误感到不可思议,他踉跄地退了几步——一不小心,他已经推到墙边,一脚踏空的他手在空中挥舞了几下,终究没能恢复平衡,于是,一脸诡笑的他翻身坠下了寨墙。 第二百九十章 羊皮袄叔 不给力啊   这时,赵武已来不及跟人闲扯了,他也不再“接球”了,只来得及挥舞着手中一柄石枪,拼命击打着份飞来的石块……   乒乒乓乓的一阵乱响,石块雨稍稍停顿下来,就在这一刹那,脸上画的兽纹、身披厚重的羊皮袄的代人已一路怪叫着,冲到木栅栏之下,他们举起手中的青铜武器,凶猛地砍向木制栅栏。寨墙上,赵武撩起挡箭的披风,露出了手中的弩弓,他仔细瞄准了一下,冲着代人的脸部扣动了弩机。   弩箭离弦而去,飞快的扎在对面那名代人的眼窝中,受伤的代人发出一声声嘶力竭的惨叫,手里抓着眼窝中的弩箭,疼的在地上翻滚起来……   随着赵武的动作,周围响起一片嘣嘣的弩弦声……但,这阵急促的弩弓射击并没有打退代人的攻击,此时,攻击的代军仿佛一阵阵浪潮,营寨底下已经看不清地面泥土的颜色,全是密密麻麻的、涌动的人头。代人那常年不洗、仿佛油毡一样的头发不断起伏着,头发之下,他们仿佛野兽一样怪叫着,前仆后继的冲着寨墙扑来。   稍后,扔了武器的代人也冲到了,如瓢泼大雨的弩箭并没给他们造成多大的伤害,赤手空拳的代人即使手中一无所有,但他们依然顽强奔跑着,等冲击到木栅栏之下,他们愤怒的团身猛撞寨墙,让寨墙发出连续不断的“咚咚”声。   寨墙开始剧烈摇晃,寨墙顶端的箭塔之上,赵军士兵虽然站不稳身子,但他们依旧在奋力射击着,许多士兵一手紧紧抓住木墙,另一手配合脚,竭力替弩弓上弦。然后奋力的将手中的弩箭射击出去。   有些士兵用力过猛,绷断了弩弦,他们急得将手中的弩弓从寨墙上扔了下去,然后抓起身边所有能投掷的武器,毫无头绪的从寨墙上抛掷下去。   撞击声接连不断,赵武附身冲下望了望,低声自语:“应该够了。”   齐策听到信号,立刻冲寨墙后挥手——寨墙后,无数辎重兵正架着大锅烧着什么东西,齐策挥手的动作引来一声号角,辎重兵们听到号角声,立刻将大锅加上旁边的滑轮架,随着一声声吆喝,大锅缓缓吊起。随后,木墙上的赵兵小心翼翼地移动着滚烫的大锅,将锅沿挪到了墙边。   “还等什么?”赵武不耐烦地催促。此时,代人的冲击愈发凶猛,见到城头上的射击无效,他们长声嘶叫着,猛烈地用身子撞击木墙,用手中的武器砍伐木墙的底部。   墙边的士兵站不住脚,幸好木栅栏都是用最粗大的木材基部修筑,代人的砍伐动作,仿佛给它们挠痒。赵氏士兵勉强在摇晃的木墙上站稳,小心地掀翻锅底——锅内的汤汁倾倒下去了。   大锅里煮的不是沸水,是青铜液。   添加了很多锡料的青铜被大大降低了熔点,以至于用铁锅都能融化它。这种富含锡料的青铜汁过软,不能被铸造成金属器皿,甚至柔软的几乎不能被称为金属。但其中蕴含的热能,却正是羊皮袄的克星。   一锅青铜汁倒下去了,一名代人正举着拳头槌击寨墙,青铜汁顺着对方的拳头流淌而下,将其手上的肌肉像融化蜡一样融化,眨眼之间,残剩的骨头燃烧起来,那名代人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大火燃着了羊皮袄,顿时,他成为一支火炬。   这名代人是幸运的,因为他还来不及有疼痛反应,就已经毙命。更多不幸的代人被两三滴青铜汁溅上,深度灼烧的他们疼的长声惨叫、满地打滚。而正在进攻的代人根本刹不住脚,无数大脚踩上去,令满地乱棍的代人有冤无处申……   寨墙底下,靠近寨墙的地方已经成了火海,灼热的青铜汁滴上羊皮袄,富含油脂的羊皮袄反而成了赵兵的帮凶,将一名名代人化为火炬——此时,第一拨冲击的代人已伤亡惨重,第二拨冲击的代人已经扑到了寨墙边。他们看到先期攻击的代人如此遭遇,大多数人边跑边脱衣服,开始赤膊上阵了。   代人很凶猛,寨墙底下的大火并未使他们畏缩,脱去衣物的代人勇敢地冲进了火海……寨墙上,赵武见到代人的攻击依旧此起彼伏,他嘟囔一声:“还不够吗?”   齐策再度挥手:“投石车,阻断射击!”   随着齐策的喊声,营寨内响起霹雳一般的响声,发威的是赵氏著名的投石车。由扭力弹簧作为动能输出的投石车无需精准度,只需要将足够大的石块、瓦罐、陶球,投出去就成。这些被抛到天空的石块瓦罐,顿时形成了一片石头雨。   投石车体积庞大,赵武不可能在旅游中也携带这样的大型武器。但对于扭力投石车来说,他只要携带一副弹簧就足够了。这玩意压根不追求精准度,找几根木头临时凑活一下,就是一副投石车了。而且这种车,有多少扭力弹簧就能建造多少。   至于扭力弹簧从哪里找——赵武战车上的避震弹簧就是。   石块雨乱纷纷投下,代人或者被打倒,或者在躲避巨石袭击,一时间,寨墙下的代人变得稀少——后面的攻不上来,前面的被赵氏暴雨般的箭雨击倒,或者在一片火海中,四处寻找下脚地。不过,攻来的代人手中武器越来越好,这些人当中,已逐渐有了金属甲与金属武器,他们冒着箭雨,用手中的武器不断敲打寨墙,在他们的敲击下,寨墙底部木屑横飞。   此时,赵武脚边扔了一堆石器,那些石质武器埋到了他的小腿,全是他刚才接下来的东西,赵武艰难的从石堆里拔出脚来,回身看了看被石块击落到墙下的赵氏士兵,叹了口气:“羊皮袄大叔,皮袄不给力啊……哦,咱的弩箭也不给力。   嘿嘿,这些代人一定不会打棒球,投来的武器比棒球速度慢,随便哪个赵人,能接得住棒球,怎会接不住这些大型的石斧、石枪。”   赵武感慨的话音刚落,寨墙上,齐策大声下令:“倒沸水!”   几名士兵端起城头上的大锅,将滚烫的沸水冲着寨墙下泼洒而去,沸水浇熄了寨墙木头上燃烧的火苗,每倒下一锅沸水,都引发出一片剧烈的惨叫,寨墙下正在砍击的代军士兵立刻丢下了武器,在地上翻滚起来……   这锅水如果用来对付中原人,效果可能非常理想,但如果用来对付早先的代人,可能毫无用处。当时,代人身上多披着厚重的羊皮袄,头上的头发结成一顶锅盔一样的油毡,他们已经不能用人类来衡量了,沸水如果不是直接倒进他们脖子里,几乎不能对他们造成伤害。   可惜,这一波冲锋的代人,基本上在火海前脱下了羊皮袄,结果,赤身裸体的他们遭遇滚烫的沸水,造成的效果……   但紧接着,代人发现了对付沸水的诀窍,寨墙上刚一露出锅沿,底下的代兵见到,立刻捡起身边那些代人遗留下的、尚未烧毁的老羊皮,把它蒙在头上,形成一顶顶羊皮雨伞,于是,一锅锅沸水倒下去,水汽蒸腾,下面的惨叫声反而越来越少。   赵武身边,仿佛像弹棉花一样的连续不断的弓弦声响起,这是潘党发威了,他连续张弓射倒了数名代军指挥官。等代军的攻势稍稍缓和,他叹了口气:“太多了,代人铺天盖地,目不暇给。”   赵武点点头:“我们准备的还不充分,我现在知道赵获为什么战败了。”   寨墙又剧烈的对撞击着,营寨下端,代人再次挥武起手中的武器,剧烈的摇晃让潘党也站不住,他左手搭上了寨墙顶端,转身问赵武:“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征服代人?”   齐策的喊叫声又传来了,一队手持奇怪弩匣的赵氏士兵开始奔上寨墙,另有一对人抬着小型扭力抛石机奔上,其中,弩兵在摇晃的寨墙上,按彼此间相等距离散开,而辎重兵则开始与寨墙上架设小型投石车。   稍等,寨墙上一切布置完毕,辎重兵们将一叠金属圆锯安装在投石器上,开始旋动扭臂;弩兵则在军官的命令下,将身子一半探出寨墙,用手中的武器对准寨墙下的代兵。   一声号令,弩兵扣动扳机开始射击,从此,“世界第一连发武器”——连弩,首次大规模的应用在战场上了。   赵武自从缴获了楚国刺客的连弩后,一直在命令家臣仿制,这种武器射程并不远,使用局限性很大,但应用在此处战场,不大不小,正合适。   可惜的是,连弩初一上阵,它的风光都被它身边的武器夺走了——随着军官的号令,操纵投石器的士兵松开了扭臂,扭臂上的金属锯盘颤颤悠悠飞离了寨墙,这些金属锯盘虽然高速旋转着,但飞的速度并不快,活像一个现代玩具:飞盘。   飞盘飘出了寨墙,向代兵后续队伍飞去,此时寨墙周围的大火逐渐平息。赵兵为了防止木栅栏焚烧,浇淋了大量的沸水,现在地面上流淌成了水洼,后续的代兵已经可以直接对寨墙进行远程攻击了。   代人没见过飞盘这种武器,他们的注意力全被慢悠悠的飞盘吸引了。一枚飞盘飞近代人身边,一名代人好奇地伸出枪杆一档,只听嗡的一声,飞盘旋转着,切进枪杆中,将那名代人吓了一跳。   差不多在同一时间,另一名代人用手中的青铜剑一挡飞盘,叮的一声,飞盘与青铜剑溅出火星,迅速变向,旁边的一名代兵来不及躲闪,笑嘻嘻地伸出手去,想抓住这件缓速飞舞的金属器——但他随即发出一声剧烈的惨叫,飞盘毫不费力的切断他的手指,扎进他的怀抱,像切纸一样切开了他的羊皮袄,切开了他的肋骨……   越来越多的飞盘飞离了寨墙,这些飞盘飞行速度并不快,方向性也不好,但底下的代人已经把飞盘看作是魔鬼——飞舞的飞盘所经之处,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密密麻麻的代人扩大飞盘的危害,几乎每个飞盘落地前,都带给代人浓重的伤害。   飞盘飞舞中,弩兵的设计并没有停止,蹦蹦蹦的弩弦释放声,配合嗡嗡嗡的飞盘旋转声,构成了一曲地狱交响乐,为这个交响乐做和声的,是代人高一声低一声的惨叫、呻吟、挣扎……   这年头,金属制品都是高科技产物,圆形锯更是高科技里的高科技,唯有赵氏肯用上万只圆锯,一次性当武器打出去。   寨墙高不过三米,而代人因为携带的攻城器械很少,无法跳跃到寨墙顶部跟赵兵打肉搏战斗,这三米的距离,刚好是射程七米的连弩,发挥最大威力的时候。晃动的寨墙让普通的弩弓无法上弦,对于连弩来说几乎没有影响。   连弩兵将身子一半探出寨墙外,快速扣动了扳机,他们在一呼吸间将弩匣里二十支弩箭射出,紧接着,他们一转身,从身上取下另一支装配好的箭匣,重新安装在射空的弩架之上,再度扣动扳机……   如果说代人刚才投掷的石块雨是一只暴雨的话,那么现在赵氏连弩兵的射击就是一阵阵细雨。暴雨来得急,去得快;细雨绵软,但胜在连绵不绝。   弩箭上涂抹着这时特有的植物毒素:乌头毒。这种毒素见效稍有点缓,但一旦发作,全身的肌肉就处于痉挛状态,这种痉挛甚至包括肺部肌肉的痉挛。所以中毒之后,代军士兵就仿佛河滩上渴死的鱼,他们竭力张大嘴,响呼入足够的空气,但痉挛的肺部肌肉,却无法完成这一工作,结果,倒卧的代军士兵个个都张大嘴,眼珠因严重缺氧而鼓出眼眶,身体僵直,只能看到细小的抽搐。   细雨扫过去,刚开始效果并不理想,仿佛被蚊子叮了一下的代人,继续砍伐着木制的寨墙,但突然之间,代军士兵倒下一片,紧接着,毒性发作的代军士兵接二连三倒下,他们躺在地上,身体强硬的僵直着,一挺一挺的,张大嘴竭力想呼吸,但嘴中既没有呼出的气体,也没有吸入的气体。   这种诡异的现象让代军士兵愣了一下——仅仅这一愣,世界已经颠倒了。   缓过劲来的晋军士兵恢复了他们那种训练有素的刻板,军官们站在不再摇晃的寨墙上,开始有条不紊的发令,增援的士卒不断涌上寨墙,填补阵亡士兵留下的空缺,伤者则被鱼贯的送下寨墙,送入后方治疗。   一旦队列恢复整齐,晋人就是天下无敌。   寨墙上,原先守卫的士兵在军官的指挥下,有条不紊的上弦,瞄准,射击。这些人手中的弩弓威力较大,恰好可以替连弩兵拾遗补缺,而他们针对的目标多数是队列中的代军小酋长,将这些酋长一一射伤后,代军有组织的抵抗结束了,细雨飞飞的连弩,会将酋长的部下一个不落地留在现场。   不知过了多会儿,代军的攻击结束了,丛林边缘,慌张失措的代军士兵大声叫喊着,他们往往会向丛林祈求,仿佛像鬼神祈求。赵氏奇怪的连发武器、缓慢飞行却威力无比的飞盘,以及中箭后代兵毫无预兆的大规模倒毙,让处于原始社会的代人惊慌失措,他们以为赵军得到了鬼神保佑,虽然军官一再大声催促,部落酋长们却再也不肯派一兵一卒上前攻击。   寨墙上,赵武下令:“开城墙,出去追杀。”   齐策摇摇头,苦笑的说:“寨墙打不开了,墙外尸体堆积的很高,堵住了寨门。士兵们正在紧急清理,但恐怕来不及了……”   赵武转身下了寨墙,当他随齐策与潘党来到寨门边时,士兵们正在奋力的拆卸着寨门上的横木——刚才事情紧急,后勤兵们替寨墙增添了许多人字形的支撑木桩,为了防止敌军从寨门突破,他们干脆将寨门用横木钉死。   此时,寨门已经严重变形,门中央部位向内鼓出,裂开的木缝里可以望见门外堆积的尸首。大门上的木材多有断裂,白生生的木材已经被鲜血染成红色。顺着那些断裂的木材,鲜血还在不断的流淌着,让真个木门仿佛淋浴过后的浴室墙壁一样湿润。而滴下的血液,在门口汇成一片小洼,因为时间长了,血泊正处于凝固状态,因而呈现出一片让人心惊肉跳的黑红色。   随着轰隆一声响,寨门打开了,寨门边堆积的尸首仿佛滚落的土豆一样,一个个滚落下来,尸墙崩塌,尸体一个个滚落到血泊里。   那些尸体毫无生气,纯粹以自由落体状态在地面上滚动着,稍遇阻力,他们便颤动着停顿下来……这番场景让赵武皱了皱眉头,他微微背过身子,心中有一种呕吐的感觉。   冷酷的晋国士兵对此视而不见,他们只想着执行赵武的命令,赶紧上前将门口堆积的尸体拨拉到一边,等清理完大门之后,一队队步卒顺着晋国的营门涌出去,准备发动反击……   赵武背朝着营门,看着举着宝剑,跃跃欲试的卫敏与英触,吩咐说:“不要追击进入森林,到森林边缘就立刻停止吧——赵获因分兵而被人袭击,我们不要重蹈覆辙。” 第二百九十一章 灭代,还得由我来   正在这时,侯晋提着刀跑过来,望了望营寨外,建议:“主,昨夜外面死了很多野兽,我带的食盐足够,不如让士兵们顺便搜集野兽的尸体,腌制之后作为食物——我们不知道要坚守多久。”   听了这话,赵武直想打人。外面的代人还在围困,你说侯晋你一个封臣,怎么只想到吃上面?   此时,齐策拎着剑走过来,示意侯晋让开。他的插话似乎也不在意外面的代人:“就按侯晋的意思办……主,代人仅仅攻击了我们一瞬间,如果他们再坚持一炷香的功夫,崩溃的就是我们了——连弩兵已经射空了所有的弩匣,飞盘兵将上万付锯盘射出去,现在我们已经没能力再应付代人类似强度的攻击了。”   赵武想了想,问:“如果代人退守丛林……一夜的工夫,我们可以做多少弩箭?”   齐策摇了摇头:“主上,连弩的箭杆要求非常苛刻,我们随军携带的简陋器材,无法大批量制备连弩的箭杆,即使能制作出合格产品,速度也会很慢,而且不免占用了制作其它武器的时间。”   稍停,齐策建议:“主,向国内发信号吧,要求国内进行增援。”   赵武咧嘴一笑:“不可能有增援了,我指派了一个整编军来到代国,就是因为我们的国力已经枯竭了,虽然参战的武士因为战争掠夺的战利品非常富足,但百姓,以及普通人的劳力已经枯竭,他们已拿出所有的积蓄,供养武士出战,我们必须让他们喘口气。   你记得那位绛城老人嘛,为了承担军役,连他那样的老人都被征发了。如果我们再要求国内增援,当然,国内也不是不拿不出军力,然而,此后百姓将更困苦了。   你见过一滴墨水滴进水里的状况吗——那团墨水会在水里扩散,然后整桶水变的稍稍浑浊,以至于整桶水呈现出淡淡的墨色。   现在国内就处于这种状态,我们从南方掠夺回来的财富正在缓慢的扩散,如果在这时候,我们将墨块重新捞出来,那么墨仍然是墨,水仍然是水。”   阳党在一旁询问:“主,你说的是:我们掠夺回来的战争财富,还没有充分让国民分享到,如果在这时,将那些武士们重新集结起来出战,那么我们从南方掠夺的财物,就要消耗在对代国的战争中,本国国民却无法分享到之前的战争好处。”   稍停,阳党继续问:“我不是听不明白元帅的话,元帅是要给国内一个时间,让我们通过战争获得的财富,能够在国内沉淀下来,以便全体国民均享,但既然元帅有这心思,为什么还要紧接着发动对代国的战争。”   稍稍喘了口气,阳党悄声补充了一句:“狮子搏兔也要用尽全力,既然发动了对代战争,元帅却只派一个军来……我现在直庆幸赵获没有采购我们的军铲与军斧,如果他也采购了士兵的随身工具,我们这座营寨还能保住吗?”   不等赵武回答,齐策马上帮赵武解释:“出战代国是为了报复代国的入侵,这一战略是元帅于回国前,在黄河岸边决定的,当时元帅并不知道国力的情况。   等元帅回到国内之后,即使知道了国内的真实情况,这场战争也刻不容缓——因为我们刚刚整编完军队,在对外战争胜利的情况下,必须继续用胜利来证明我们整编军队的正确性。”   赵武摆摆手:“不要说了,说这些都已经无用,我本想只用一个军来灭了代国,但现在看来,这场战争并不容易。”   齐策马上补充:“这场战争,还应该由我们来打——国内将领,如果没有我们主持,全变成了废柴。”   这时,营寨外发出一声大喊,赵武顺着喊声向外一看——天空中一片通红。   此时,连中午都不到,满天都是红霞——代军放火了。   眼看进攻无望的代军开始在丛林里点火,他们想用烈火驱赶野兽,或者用火逼迫赵军撤退,然后再来一次对赵获式的追击战。   赵武连忙问:“我们距离森林边缘有多远?”   齐策马上回答:“棘蒲小城,北边非常开阔,距离森林大约有二十里的距离。南边却紧挨着林木。最早,那片林子距离寨墙也就两里路,最近因为我们伐木整修寨墙,所以扩张出去一段,现在,森林的边缘大约距此地约三里,最多不过四里。”   赵武自语:“四里路,如果火大的话,周围的火都燃烧起来,传来的热浪依旧让人受不了。”   赵武在这里谈论的“里”是春秋里,它比华里略小一点。此时森林边缘距赵武的营墙大约一千二百米到一千五百米的样子,这个距离恰好是春秋时代,交战双方距离的安全距离。   一般来说,春秋时,两国交战的军队会在这个距离上排列战阵,然后同时向前推进,进行“会战”。   这距离虽然弓箭射不到,但如果周围全部燃起了大火的话,却远远不是安全距离。   赵武咧嘴一笑:“策,你说得对,赵获只适合做一名军尉,中行吴只适合做一个打手,这些人打起仗来只有战术,没有战略眼光,灭代,还得由我来——我们不是挖了一个小池塘吗,让士兵们用所有的器具打水,浇湿寨墙,清理射界内一切尸首与可燃烧物,准备迎接大火。”   稍停,赵武马上又补充:“把所有的毛巾全部分发下去,让士兵把毛巾打湿了,绑在脸上遮住口鼻,毛巾干了,就立刻重新打湿,挨过这片大火,我们开始追击代兵。”   阳党挺了挺胸膛,插话说:“我们还没有败,中行吴转向攻击北方,等他与燕国联系上,他会从北向南攻击,估摸这时候,他已经发动了。而代军既然点燃了森林,他们也无法在林中存生。所以我们目前唯一的敌人就是大火,大火过后,代军至少远在五十里外,火不熄灭,他们无法发动攻击。”   春秋人都对火有一种恐惧,当大火刚刚燃起的时候,出营追击的赵兵已开始退却,营地里的士兵很有点惶恐不安的情绪,所以阳党这么说,是在安慰大家。   乱哄哄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听到了阳党的话,齐策倒是听到了,他马上点头附和:“立刻安排士兵入营,重新整修营门,开始做防火准备,同时,我们也应该向士兵们宣传阳党的话。”   稍停,齐策喘了口气:“我们低估了代人,他们的攻击让我们喘不过气来,但现在代人却给我们喘气的机会,让我们可以重新恢复士气,主上,我们要把握这个机会。”   众人纷纷扰扰当中,赵武注视着远处的丛林,心不在焉的问:“风在向哪里刮?”   侯晋是当地人,他最有权力说这个话:“北方海面上无遮无拦,风向基本上是固定的,所以称之为信风。我们行船一个多月,基本上不用调整帆的方向。但陆地上就难说了,一片山丘的存在也可以改变风的走向,而树林……”   “直接说”,赵武目光盯着丛林,催促。   丛林边出现一个戴着高高的官帽的人影,这人头上戴的冠,是一块竹板雕塑成的,形状有点类似汉代的峨冠——仅仅这么一个官帽,就显得此人像鹤立鸡群一样站在身披兽皮的代人当中,他正站在丛林边,指挥着代人撤退,这一刻,他似乎感受到赵武从寨墙上投射过去的目光,浴室,此人很贵族地向赵武存在的方向微微鞠躬,做了一个告辞的礼节,而后隐入丛林中。   侯晋被赵武打断话,这才醒悟自己的啰嗦,他赶忙回答:“现在风是从西向东吹的——原本此处没有风,但因为烈火一起,我们这块四处没有丛林,风只能向我们这个方向吹来……”   赵武轻轻一笑:“燕人果然是丛林中常居的族群,他们非常擅长丛林生活,精通一切丛林法则。我原本想着,这人在自己的身后放火,难道不怕大火吞噬他们自己,原来大火一起,风向就变了。”   齐策忧心忡忡的说:“丛林边缘距我们这里三四里,这片营寨应该不成问题吧?”   赵武摇摇头:“大火是不可能烧到我们的营寨,但大火燃烧之后的高温……以及对空气流动的影响,那就难说了。”   赵武本来不想说最后那句话,但考虑很久,他还是说出来了。熊熊的大火燃烧起来,四周都是参天的古木,这些森林燃烧起来所需要的巨量氧气,以及使空气产生了剧烈的对流,在这种情况下,很难说这场大火是否能影响到赵武的营寨。   然而,在这种情况下,赵武只能硬挺了,现在弃寨而逃,只会被海量的代人在平原上追杀,那样的话,赵武就是第二个赵获——直到现在,代人的骑兵还没有出现,没准他们就隐藏在荒原的尽头,像鬣狗一样等待赵军落单。   赵武的那番话让齐策更加忐忑不安,他回身望望东方,转而问侯晋:“你属下的小领主什么时候能够抵达?”   侯晋一咬牙,恶狠狠的说:“请主上放心,援军带队的是我两个儿子,无论什么样的大火,不见元帅,他们也绝不放弃前进。”   大火升起来了,火势越来越大,丛林中无数代人也被火势波及,但代军的主力在有序的指挥下,还是从大火的边缘安全撤退。   敌人走了,赵武却在烈火中坚持,第一日,浓浓的黑烟呛得人喘不过气来,赵军将毛巾打湿了,捂在嘴上坚持。   第二日,熊熊大火让水塘变成温泉——也幸亏有这个温泉,赵兵才能坚持下来。温泉的存在让此处的水位很低,赵军携带的战马耐受不住周围的高温,赵武命令士兵掘地挖坑,尽量把自己潜藏在地下,以躲避高温,没想到掘地成泉。   周围熊熊大火,地面却涌出泉水,宛如神助。迷信的古人立刻信心高涨,连周围的烈火都无法撼动他们的斗志。   第三日晨,天空下起了淅沥沥的小雨,午后,雨越下越大,森林大火随之开始减弱……   第四日,雨还在下,燃烧后的森林一片黑色,偶尔有雨滴滴落下去,还发出呲的一声响,随即,一股白烟冒了出来——那是尚未扑灭的火苗被雨水浸透后的残迹。   虽然说瓢泼大雨下了一整夜,但森林大火却不是一场暴雨能够阻止的,一夜的瓢泼大雨只是将火势微弱的部分浸湿,随即,雨水化成蒸汽,让整个火灾现场仿佛桑拿浴一般白烟蒸腾,紧接着,水汽带来的降温,带来的氧气隔绝现象,使得大火变成了烧红的火炭。   接下来,雨水不停的滋润下,有些火炭已经彻底浇熄……但有些炭火依旧赤红着,如果雨水持续的时间不长,那么这些通红的炭火又将重新燃烧起来,当它再燃烧的时候,四周都是大火燃烧后形成的木炭,火势将一发不可控制。   森林边,赵氏士兵披着简陋的雨具,尽量翻动着被大火烧倒的巨树残骸,尽量让这些树木浸泡在雨水里,并将那通红的炭火敲碎,让它们充分浸泡雨水。   极目望过去,远处暗沉沉的天空隐隐发红,这是火势在向西部扩张。说明棘蒲地区虽然下了暴雨,但森林的更深处依旧是晴天,故此森林大火还在向那个方向蔓延。   赵武看着天际边的红光,自言自语的说:“燕离真狠啊,这一把大火,不知多少林木受到危害,丛林中,不知多少野兽受大火波及……不知阳城那边,有没有因此受灾?”   齐策也若有所思的自语:“这几天我一直在琢磨,燕国的公子怎么肯定自己能从这场大火中脱身,后来我才想通,他肯定是从黄河边撤退的。这场森林大火虽然凶猛,但河边的空气湿润,大火不一定会烧到那里,他一定是沿河走了几十里,而后北上。”   赵武知道齐策想说什么,他一咧嘴,回答:“天时不如地利,地理不如人和。我们攻击代国做的很冒失啊,现在看来我们远不如燕公子离熟悉代国的地理情况。   至于人和,那就更不用说了,燕公子离大约把代国所有的男丁都集结起来了,我们却茫然不知地撞进了他们的伏击圈。”   齐策轻松的耸耸肩:“都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在我看来,这场大雨巧合的浇透了森林大火,说明老天站在我们这一边,我们掌握天时……哼哼,接下来,我倒要看看这‘天时’怎么个不如‘地利’与‘人和’?”   其实,棘蒲这几天下了一场暴雨,一点不足为奇。代国这里河汊纵横,此片平原上知名不知名的河流有十数条,到了汉代,记载当地的大河数目有七条,而春秋时代,代国处于边荒地带,史书没有记录这里有多少河流,而光是赵氏商队画在地图上的大河数目,就有十数条——所谓大河,是指人无法泅渡,河面宽度至少在两公里以上的大型河流。   现在正是秋季,秋季雨水本来就多,河汊纵横、沼泽地密布的代国地区,在这个季节本来就隔三岔五要来一场小雨,否则的话,本地也不会形成大型古森林,以及连片的沼泽地。   所以大雨适时浇熄了森林火灾,不是偶然,不是神助,而是必然——这句话赵武当然不会解释给齐策了。   齐策把这场大雨归结到天时上,固然有振奋人心的作用,但赵武用兵,不太希望搞鬼神迷信那套,他还是希望自己的家臣能老老实实的依据实力对比跟对方较量,毕竟,唯有实力才是最可信的。唯有每战依据实力,才能保证家族常战常胜。   “老聃曾经给我一本书,书中说的虽然有一点谬误,但也说出了一些道理,比如‘刚不可久,柔不可持’,代国集结了全国的男丁,连续突袭赵获与我的部队,兵锋实在刚利,但在我看来,燕公子离没安好心。   所谓‘刚不可久’,大约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全国的男丁集结在一起,我承认,代人常年在丛林与野兽打交道,体格雄壮的如同野兽,他们的兵锋所向让我们吃了大亏。但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都吃什么?   代国人以捕猎为生,在代国这种沼泽密布的区域内,肉食最不可能长久存放。所以,别看代人很凶猛的接连攻击了赵获与我,但我预料,代人现在已经吃光了所有的食物,他们无法战斗下去。   想一想,我们是晋国,是霸主。我们霸主的实力怎样,我们能聚集起多少兵力,保持持久的攻击力——即便是我们,现在都感到养活军队吃力,代人比得过我们吗?”   赵武说完,又冷笑地补充:“代军聘请燕公子主持这场战争,这位燕公子的心思却不在取胜上,他对代国并不是一心一意啊!粮草缺乏的军队,三心二意的统帅,疲惫不堪的士兵,加上衰弱的国力……” 第二百九十二章 齐策的两面派   齐策稍一思索,恍然大悟:“没错,代国这地方上既没有铜矿也无足够的人力。对于一个国家来说,无铜则无钱,则缺少兵器(指青铜武器)。所以,代人所有的武器都必须依靠从外购入,比如齐国或者燕国。   代人没有什么出产,所以当初管仲稍稍动用了经济武器,代国就经济崩溃了。代人想要得到武器,唯有用大量的粮食、畜牧物资交换。代国这个的地界虽然雨水充沛,但因为缺乏金属器物,导致他们开荒不多,可耕作的区域也不多,所以代人不可能生产多少粮食。   而用粮交换武器——依齐人的苛刻,堆满车的粮食与肉食,不见得能换一柄青铜剑。所以代人很少有武器,很多武器都是从赵获那里缴获的,这些缴获物勾起了代人劫掠的热情,我们必须把这股热情迎头痛击下去,才能保证东部边境的安宁。   代人周围茂密的丛林,为代人提供了足够的狩猎区域,所以代人一向不以耕作而著称。他们还要用宝贵的粮食换武器,换战争物资。所以代人不可能有太多的战争储备。没有足够的粮食储备,怎么发动战争?我们晋国虽然是天下霸主,二十年来都在不断推新新良种、新耕作方法,可耕地面积不断扩张,奴隶人口也在急剧扩张,但这次,我们也就是拿出了一个军来,进行灭代之战。   我们霸主的国力都如此了,代人难道比我们更强盛——如果他们比我们更强盛,早没有今天的晋国了。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代人这次的军事动作就显得格外诡异:这么多代人聚集在一起,一天要消耗多少粮食?代人如何养活这些军队?这场仗打下来,即便是胜利,代人又能经受住几次这样的胜利?   难怪主上说燕公子离意图不善,他对代人压根没有存好心——经过这么一折腾,代人即使胜利了,也是便宜燕人。而他们失败了,燕人也没有什么损失,不是吗?”   自己的猜想得到齐策的肯定,赵武显得有点得意,马上得意地问:“我们的粮食储备怎么样?”   侯晋立刻插话:“大火过后,栖息在森林中的动物被烧死不少,我已让儿郎们进入森林,打点一下森林中动物的残肢,收拾一下我们射出去的军械……这些动物基本上都是烤熟的,用盐巴腌一腌,立刻就能制作成肉脯。   等东海的援兵到了,我们的后路也畅通了,我马上可以从领地调集巨量的肉食与食盐,我军粮草问题,主上不用发愁……嘿嘿,就是这仗打得有点亏本,上万张‘飞盘’射出去,弩箭也射了数十万,只捞到一点半烤熟的野兽……”   赵武答:“领土,你还没计算领土,而领土是无价的,花多大的代价都值……还有俘虏,我看代人身强力壮,扔出的战斧能打倒我的士兵,我喜欢。现在我们的战马虽然不多了,但我们赵氏士兵以擅长奔跑而著名,如果我们轻装前进,追击代人士兵,会怎么样?”   几位家将跃跃欲试,齐策突然插话:“我想了半天,突然间想明白了——主上还记得假途灭虢吗?肥城过去不远就是虢国。当年我们晋国灭了虢国后,却并没有占领虢国的土地,因为那片土地对我们来说太荒凉了,相隔本土太遥远了。   而当初攻击虢国,只是为了防止虢国对我们的劫掠——燕公子离这次诱引我晋国出兵,又集结代国所有的青壮,不顾一切地进行了大会战,莫非……”   齐策这么一说,最先反应过来的卫敏目光连闪:“莫非燕公子离的出逃也是一个圈套,他故意出逃到代国,诱引代国国君察觉自己的贤能,而后让自己来治国。随即设计了一个圈套,借助我晋人的力量大肆消耗代人的军力。   他或许以为我们晋国攻代之后,会像以前攻击虢国一样,因为土地远离本土而放弃占领,然后,趁我晋国顾不上占领代国,转而引导燕国向南发展,顺势,不费一兵一卒的占领没有兵力的代国?”   如果这一猜测属实,那么燕公子离所做的事情,就是“中国第一反间计”,他也成为“中国第一卧底”——比帮助秦国修建郑国渠的郑国,还早数百年。   不过,对于春秋人来说,这个计划太庞大,很难想象一位春秋人会设计出如此连环计:先是假意争位失败而出逃,再假意因渡河困难而滞留北岸,接着让自己的名气引起代国国君的注意,而后隐瞒身份主持代国政务,设计一个圈套造成侯晋像国内求援兵,接下来非常凶猛的攻击晋国的部队,让晋国高估代国的实力,近而引来晋国人难以想象的报复力量,借机将代国的实力消耗一空……   齐策继续说:“我刚才想通的结论,可能有点吓人。结论是:如果推论属实,那么燕国已经做好的战斗准备,很可能即将参战,甚至已经参战。也就是说:我们的敌人已不仅仅是代人。光凭代人,无法单独给我们造成如此危害。”   这一连串推理下来,在场的人无不被最后的推理结果而震惊。   赵武摇着脑袋,感慨说:“无论结果多么匪夷所思,如果从结论倒推上去的话——合理即事实。嗯……既然这样,我们就推燕公子离一把吧。”   燕公子离预料到了开头,他没有预料到结尾。   晋国人确实被激怒了,晋国确实因为刚刚结束了南方大战,新获得的巨量俘虏与财富还没来得及消化,因而稍显虚弱。但如果燕公子离认为在这种情况下,晋国已无力扩张,那他就错了——奴隶社会的人,永远不能理解封建扩张的超级稳固性。   “行动起来”,赵武大声命令:“孩子们,有人盯着我们的战利品,有人想抢夺我们的胜利果实,那些许诺封给你们的田地,山林、湖泽,有人看上了。我们流血流汗,可不是替别人无私奉献的,我们不是奴隶!   挑选身强力壮者,还能继续战斗的人,拿起你们的武器,跟我一起奔跑,快点,我们要抢在他们前头。”   在赵武的命令下,赵军士兵行动起来,部分体弱者被筛选下来,留守棘蒲营地,并寻求与后方沟通,身强力壮者则重新编组组成突击队,冒雨突击。   正午时分,赵武亲自带领大军走出棘蒲,冒雨前进了二十里。这时,雨丝越来越小,在连续渡过三条小河之后,天空变得晴朗,而树林也开始变得稀疏,前方的道路两边也出现了农田,不过,长期与世隔绝的代人,现在农田里依旧种植者糜、稷、麻、菽,只有少量的麦田。   代国气候稍稍寒冷,赵军从邯郸出发时,晋国已经开始收割,而代国这块地方还没有动镰刀。沿路走来,麦田里偶尔晃动着几个人影,大约是想抢先收割,但看到晋国军队的出现,这些人又慌慌张张的窜入农田中,随即,晋国几名骑兵冲入,开始了追逐。   日落时分,赵武靠河扎营,并将士兵们分散到林间,砍伐小树苗,搭建成简易的营地——此地林木虽然茂密,但几乎没有参天的古木,倒让人觉得奇怪。   虽然如此,但经受过一次烈火考验的赵兵依旧小心谨慎,他们在丛林中开出几条防火带,以防止烈火侵袭,而这项工作让士兵劳累到后半夜,以至于天亮时,士兵依旧酣睡未醒。   第二天中午时分,营帐里炊烟燃起。赵武巡视军营,见到士兵疲惫不堪,倒没有催着士兵起床,他背着手,巡视着繁忙的营寨,悠闲地对齐策说:“过去我曾经一日行军百里,但现在我明白为什么古时行军,一天只走一舍啊(春秋时的三十里,相当于现在十一公里左右)。”   齐策微笑着应和:“在无后勤补给下,军队一天要操心两顿饭,早晨起来砍柴生火,等饭煮好了就接近中午,吃完饭后赶一点路,又要早早扎营。如果工具不称手,修建营寨需花大量时间,等营寨修建好之后,还要搜集柴草重新生火做饭……   这样的话,一天到头,三分之二的时间花在‘拔营、扎营、烧火、做饭’上,可不得一天走一舍嘛?”   此刻,一向以装备精良,养尊处优著称的赵氏士兵,已经完全回到了春秋平均配置水平。他们随身只携带了少量的干粮,除了武器之外,大多数人只背了一张弓弩、一柄铲子,一个睡袋。于是,即使一向追求享受的赵武,昨晚上也是滚在睡袋里,而士兵们则不得不用佩剑砍柴,不得不用稍加削剪的树枝,当作吃饭的筷子。   回归春秋状态的赵氏士兵,虽然还佩戴着铁器时代的武器,但他们的行军速度也不得不回到了春秋状态。正午时分,赵兵饱餐一顿,而后行进了大约两小时光景,便再度扎营——赵武从邯郸城出来的时候,带的卫队人数超过一万,现在随身只有一个整编师,约三千人出头的样子。   这天,赵军扎营的地盘选在一处平原,营寨依旧背靠小河,面前是大片的农田。因为这片农田的存在,宿营的当夜,赵兵不再为火灾而发愁,他们随处砍伐了一些枝条用于生火做饭,然后挖了几道壕沟,将营地环绕起来,等日落时分,一些赵兵便进入农田,割了一些糜子杆,回来铺到身下,草草的入睡了。   当夜,月明星稀。   赵武屡次被寂静的夜空所惊醒,天亮时分,他睡不着了,便推醒了齐策,拉上侯晋巡视营地,边走边担忧的问:“代军的骑兵在哪里?怎么至今没有出现。”   “主上无须过多忧心”,齐策开解:“在我看来,我们只要做出出击的样子,我们只要踏出棘蒲营地,这场战争我们已经胜利了。   我们毕竟是霸主,主上在棘蒲营地坚持不退,给了代人沉重的打击,代人经过那一战,还能剩多少抵抗意志,这很值得怀疑,而我们在大火熄灭后主公追击,就是宣示战场的主动权在我们手里,我们依旧有攻击的能力。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失去战场主动权的代人,等于打败了那场棘蒲之战。   没错,我们现在是两眼一抹黑,不了解地理,不了解战况,不了解敌军动态,但我们是霸主,我们的百年威严还在,这百年的积威将是天下诸侯心中最浓重的阴影。没有哪个国君在挑战我们霸权之前,不三思而后行的。   所以,当我们气势汹汹踏出营寨的时候,我猜,无论是燕君还是代君,都已经瑟瑟发抖了。他们现在该考虑的不是继续攻击我们,该考虑讨好我们了。”   “不好吧”,赵武打量着周围:“据说赵获遇袭时,代人的骑兵给了他很大的威胁,使他组织不起抵抗,但直到现在,我们又看到一名代军骑兵。说实话,我是骑兵战术的发起人,我知道骑兵的威力,见不到它们的骑兵,让我心里老是发毛。”   齐策咧嘴:“主,棘蒲位于丛林……早先,我们的骑兵去农田里追逐代国农夫,尚且被农田里的糜杆划伤了马眼,代人的战马远比我们珍贵,他们会把宝贵的骑兵投入森林吗?……哦,一匹马一天吃多少粮草,代人还有多余的粮草喂马吗?”   赵武停下脚步:“策,你这点我很不喜欢:在营地的时候,你竭力夸大代军实力,出了营地,你又竭力贬低他们。我究竟该相信什么时候的你?”   齐策微笑着回答:“主,在营地时我夸大代军实力,是希望主上对代军慎重,并做好充足准备。但既然已经踏出了营地——骰子已经掷下,我所该做的是:鼓舞主上的斗志,令主上勇往直前。”   赵武赶紧回身拜谢:“是我不聪明啊——既然大军已经出营,就不该瞻前顾后。策,谢谢你的提醒,今后再有这样的事,你别忘了继续提醒我。那么,我军鼓勇向前,别管后路了。”   齐策的安慰虽然见效,但对于敌军骑兵的担忧,始终伴随着赵武,直到赵武推进到驼河边缘,找到了撤退代军的主力,他才长长松了口气。   大河对岸是肥城,此刻,燕公子离已经带领溃兵退入了肥城,少量代军则留在河岸上,看守大河。此时,隔着宽阔的河面,还能看到河对岸代军营地的旗帜。赵武先命令士兵扎营,自己则领着家臣来到河岸一处高坡,眺望着河对岸的敌情。   侯晋见到赵武一直愁眉不展,没话找话的问:“主上,驼河宽阔,河水冰冷,是否需要我调一些船只来,协助我军渡河。”   赵武答非所问:“一路行来,路边的代国村庄,都已经废弃了。即便是农田,附近也没有见到几个劳作的代人。我们骑兵太少,无法四散追击,不知道过河之后,代国境内是否都是这般模样……坚壁清野,燕离也知道坚壁清野?代人都到哪里去了?”   齐策也有点发愁:“茫然啊,我眺望江面,心中一片茫然,对敌情也是一片茫然。我们不知道代人到哪里去了,不知道代军的主力还有多少?不知道对面的情况,我们势单力薄,甚至不敢让斥候走得太远,现在,我们对周围一片茫然啊。”   侯晋一阵阵胆寒,心说:“啊,晋人个个都是傻大胆,如果我郑国人遇到这种情况,早已躲入城中,深沟高垒的严防死守。而这些晋国人,竟然在敌情未明的情况下,耀武扬威的率领三千残兵,寸步不让的逼迫过来……就不怕代人狗急跳墙,反过来灭了他们?”   齐策接下来的一句话,稍稍减轻了侯晋的恐惧。他说:“估摸时间,赵获应该跟中行吴汇合了吧,中行吴性格狂暴,遇到这种遭暗算的事,他不会轻易退缩,反而会更狂烈的攻击代国。   那么,按时间推算,如果中行吴开始动了,没准今天他已经推进到代国国都之下……真不知道河对岸的代军听说自己国都遭受攻击后,他们是否还能坚持?”   侯晋心情刚刚一松,赵武的话又将他的心情推入谷底。赵武说:“我不担心代人隔河攻击我们,我们虽然兵少,但代人却没那个能力,一次性运来足够的兵力,撼动我的营寨……所以我现在只担心代军溃散。   这片地区林木过于茂密,沼泽地密布,我军行动只敢沿着大路推进,如果代军逃入丛林与沼泽当中,不时的跳出来骚扰我们,那么这片地方将是我们的百年噩梦,我们实在没有精力,将太多的兵力投入这片泥沼。”   齐策顺嘴补充:“但愿燕公子离确实如我们猜想的那样,是想极大的削弱代国的国力。如果他确实如此,那么他会拖住代军主力,以便让我们实行最后打击。”   许久不开口的阳党(潘党)插嘴;“也不见得——燕公子离是以代军统帅的身份指挥代军的,在代人看来,他是代国的恩人。我若是燕公子,判断我军集结的力量足够了,也许会立刻解散军队,让这些军卒散入丛林与沼泽,继续与我们为难。   等我们觉得不胜其烦,打算撤军了。那么我们撤军后,燕公子离再跳出来,代人依旧会视他为恩人,没准会乖乖的聚集在他的旗下图谋复仇。接下来,燕公子离提出向燕国借兵报仇,代人不会有丝毫犹豫——如此,燕人的阴谋就成功了,他们将不费吹飞之力获得这块地盘,并获得这片土地上代人的拥护。”   齐策点头附和:“我若是燕公子离,也会这么做。” 第二百九十三章 静坐战争   赵武接过话题:“也就是说,代国国都不破,燕公子离会继续聚拢军队,阻止我的进军,但如果代国国都被攻破了,从此代人没有了精神领袖,燕公子离就可以毫无顾忌的解散军队,让代人躲藏起来,继续与我们为敌?”   齐策笑着插嘴:“接下来,要看主上打算为谁夺取这片土地了?”   赵武笑而不语,众家臣们有的若有所思,有的一片茫然表情。   齐策看到这种情况,微笑的解释:“如果是为晋国夺占这片土地,那么我们就要渡过河去,不计伤亡地紧紧压迫燕公子离,让他不敢轻易解散军队,这种压迫行动一直要保持到我们援兵到来,而后再聚歼这伙代人。”   稍停,齐策语气一转,和缓的说:“如果是为赵氏夺得代地,那么干脆放任燕公子离离开,听任代国遍地战火,这样的话,君上册封的领主在代地无法存生,而我们赵氏却可以凭借毗邻代地的方便,不断的向此处渗透扩张,直到将代地全部蚕食。   这两个计策嘛,前一个策略可以快速见效,后一种策略,可能需要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时间……”   明白了齐策的谋划,卫敏快嘴快舌的回答:“大老不要说了,我们现在只有三千步兵,即使打过河去,恐怕也不是代人的对手,而我们的援兵,一时半时难以出现,即使我们想渡过河紧逼代军,恐怕我们也做不到。”   阳党等其他人开口,慢慢的插嘴说:“我们当然做不到,在代军的坚持下,即使我军能够造好木筏,渡过驼河,我们也没有足够的能力展开强大的攻势,以便在北岸滩涂获取一片落脚点。   此前,代人两次攻势如狂,按我们亲身的经历,这些代人恍如野兽,根本不惧伤痛,不惧弓箭。他们人多势众,即使我们手持利器,也无法与他们短兵相搏——我们人手不足啊。”   稍停,反应过来的英触也表态:“主上出发的时候,不是预料到代人兵粮不多了吗?我听侯晋的长子说,公子离原先退到了距离肥城约六十里的地方,他现在又退到了肥城城中,说明他确实粮草不足。   代人比较散漫,粮草不足则四处捕猎,我猜:到了最后,公子离根本无法约束代人,随着代人粮草吃尽,他们会自发地不断离开——他们终将散入丛林与沼泽里。”   赵武轻轻的摇摇头,他原本默不作声,是想假惺惺的爱国一下,没料到他的属下,个顶个的不爱国家,只爱自己的家(族)。   当然,他们当然有资格,只顾着自己所属的家族利益了,因为他们是封建领主的家臣,如果他们不顾本家族的利益,那么当家族势力削弱,或者覆灭的时候,这些家臣们也就不存在了。   这是封建的必然。   家臣们说的赤裸裸,而赵武知道,他替这个国家做的已经足够多了,即使他做得再多,接下来,他付出的劳动也未必会得到相应的报酬——晋国还有其他的家族,对于其他家族来说,赵氏的势力已经庞大的令人恐惧了,如果听任赵氏继续扩张,那么其他家族就没活路了。没准,狗急跳墙之下,他们就要筹划另一次“下宫之乱”。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赵武即使灭了代国,他也不会得到多么丰厚的封赏——没见到中行吴急切的跳出来,想承担这次军事任务吗?   想到这里,赵武勉为其难的摊开手:“那么,我们确实没兵力阻止公子离的行动,真是可惜……更可惜的是,此后代国将成为一个战争泥沼,谁也无法轻易占领此地。”   稍停,赵武指着对面河岸询问:“过河之后是什么?”   侯晋回答:“农田,数不尽的农田。代国在驼河南岸几乎没有耕作,相反,他们在北岸开垦了许多农田,代国国内九成的农田都在驼河以北。”   齐策轻轻一笑:“这么说来,如果中行吴从太行山上扑下来,恰好可以收割大片的麦田。”   “恐怕没有麦子,代国人很少种植麦子……”,侯晋还在解释,赵武已经背过身去,轻轻地说了一句:“代人要秋收了。”   阳虎感慨一句:“我们身后的路上也有农田,可惜我们无法分兵前去收割。”   赵武抬腿向营帐走去……那么,接下来的日子,赵军当然地进入了“静坐战争”,他们在河岸上叮叮当当的、用手中的刀剑伐木,然后开始修建自己牢不可破的营地,而对面的代军仿佛也失去了进取心,他们坐看驼河南岸赵军一天天的把自己的营寨修理起来,直到——   直到有一天,约五千骑兵进入赵军的营寨。   进入赵军营寨的是林虎,他预先被赵武打发到河岸上,接到赵武受到攻击的消息,林虎见到自己兵少救援无望,一边将代国的战况传送到国内,一边直接去了黄河南岸。   黄河南岸有武卫师一个补充团,当地还是齐策的封地,虽然齐策很少回封地照顾自家产业,但面临齐国强大的军事压力,当地小领主们有点钱都投入到军事装备上,几年的时间,把自己武装到了牙齿。   当林虎传来本宗宗主赵武受困的消息,当地的领主炸了窝。他们孤悬海外,别人不是顾忌他们身后的宗主存在,任他们多少军队,怎么武装精良,也不是齐国一个大国的对手,所以,宗主的安危就是他们自身的安危。   动员令一下,武士们群情激奋,纷纷从自己家中翻出储藏的武器铠甲,牵引上耕作的马匹,随便雇用一些商队的货船,争先恐后地将自己的队伍摆渡到黄河北岸。   最后,连不是赵氏一系的领主也做不住了,他们跟着疯狂起来,部分原因也来自封建法则。因为他们是领主的臣下臣,如果直属大领主阵亡了,那么这些小领主将面临转封的待遇。也就是说:无论晋国国君挑选谁来担任下一任南岸领主,那些南岸的贵族们都要颠沛流离一番,为此他们能不拼命。   陆续渡河的赵氏领主武装,以及武卫师补充团首先赶到了棘蒲,他们带来的药品大大缓解了棘蒲军营伤病员的伤情恶化,部分恢复过来的士兵们成了援兵的领路人,他们借助援兵带来的战马,给自己插上了翅膀,赵武在河边的营寨还没修好,自棘蒲来的援兵已经络绎不绝赶到。   林虎还带来了赵氏家族的南岸管家仲平,此人是赵氏武士直系后裔,赵武重新获得赵城的时候,他做为第一批武士遗孤进入赵城学宫进行学习,学成之后,刚开始他担任中山国的小官吏,因为擅长组织协调,又被赵武调往黄河南岸,负责经营赵氏在南岸的飞地。   仲平入营的时候,连声道歉:“主,我在南岸稍耽搁了几天,这是为了等待戚林父的消息,戚林父的领地跟我们接近,原本,戚林父的长子打算出兵援助我们,但我拒绝了。事后,我拜托他看顾我们南岸的飞地,如今南岸领主倒空了家底,南岸只剩下妇女儿童守卫,我担心齐人因此捣乱。   等这事情交接完了之后,我才领着援兵上路,因此救援来迟了几天,请主上原谅。”   赵武微微一笑,柔和的回答:“很好,这才是稳妥的措施。我原先或许轻视了代国人,但无论代人怎么出乎我的意料,他们还没有能力把我全歼。所以你们先稳住后方的举措非常好,仲平,这下子,我才真正放心把南岸交给你。”   稍停,赵武目光闪动:“仲平,你原本是我赵氏遗孤,受我赵氏抚养长大,我有意把你作为旁支列入族谱,以奖励你的稳重,如何?”   仿佛一个霹雳在众人头顶上响动,大家都被赵武的建议惊呆了。   春秋时代,贵族中,不太注重血缘关系的似乎是齐国的田氏——后来他篡国了。   而这时代,虽然贵族们为了家族祭祀传承,有时也会打破惯例,挑选一些优秀人才冒充家族后裔——但那些,都是私底下偷偷摸摸干的。即使如今的田氏,也才刚刚开始动作借助:家姬招待客人,然后把怀孕的家姬当作自己的姬妾,生下来的孩子给予田氏姓氏,以此扩大自己的血脉族裔。   不过,田氏对这些举动并不张扬,倒是赵武,在这时代首先跳到众人面前,表示他要收养武士遗孤,甚至将外来的血液引入赵氏。   然而,在场的人没有反对,仲平——他现在应该称为“赵平”,或者“赵仲平”了——感激涕零的跪了下来,用彬彬有礼的礼貌抑制住激动,抽泣着说:“我仲平,自小被老师收养,记忆当中不记得父亲的形象,只记得从小大大老师对我的教诲。今日我能列升赵氏祖祀,想必父亲知道后,一定会在天上感动的哭起来——我家族也能成为赵氏一脉,这是几辈子的愿望啊……”   齐策皱了一下眉头,心说:“赏赐太重。”   但稍稍沉思一下,齐策又在心里补充:“南岸的赵氏封地孤悬在外,岂能交托一个不值得信任的人来负责,此人孤军来援,刚好使我们摆脱了困境,况且他本来就是主上收养的,给他一个赵姓,想必也不过分。”   其实,齐策没有发现,早期的他对于赵氏来说,更像是一个御戎,负责驾驶以及引领赵氏战车的走向,那时的他经常指点赵武,并直言不讳的指出赵武的错误。而现在,齐策更像是车右,他已经不再掌管赵氏的发展方向,更多的担负起维护赵武的角色。   齐策没有发现,他甚至不觉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完成了这一角色转换的。要搁往常,赵武这么做,齐策准会跳出来反对,但现在他心里琢磨了一下,马上替赵武找见开脱的理由。   赵平一阵感谢之后,赵武拉起他,转身向阳党交代:“骑兵千里疾驰,马力已经用尽,且让他们休息一天,等明天凌晨时分,由你带领骑兵队向驼河上游武力侦查,英触带领另一支骑兵队向下游游动,我需要尽快知道……”   话刚说到这里,河对岸显出一片惊天动地的敲打声,赵武赶紧止住话头,引领着众将来到营寨的眺望塔。   驼河河面很宽,距离此地大约有一公里的模样,江水滔滔,奔流不息,但奔流的江水声压不住代军营寨的呼喊声,站在高处可以见到代军营寨已经炸了锅,到处是涌动的人头,以及闪亮的、挥动的武器。   众将还没来得及对代军的营寨的设置发表评论,代军炸营了,无数人形野兽一样的物体推倒了河岸边代军竖立的木栅栏,狼奔趾扑的向荒野中跑去,他们目标明确,离开营寨的时候头也不回,不一会儿,代军士兵的身影隐入了丛林,与地平线尽处。   新来的林虎很纳闷:“主上,你怎么欺负他们的,怎么他们一看到援军,连继续战斗的欲望都没有,只想着逃命——他们甚至没有试探一下的勇气。”   赵武神色很平静:“哦,我只不过让他们见识了一下这时代的机关枪——棘蒲一战,代军漫山遍野的冲击营寨,我动用了四百把连弩,在一个呼吸间射出了八万支箭……”   稍停,赵武补充:“当然,我们的射击不止维持了一呼吸。事后,大多数士兵射空了随身携带的十二支弩匣,我们总共射了约九十六万支弩箭,一万四千枚锯盘,投石车扔出去的石头铺满了棘蒲地面……代人最终留下了三万多具尸体。”   林虎眼睛陡然瞪得像牛铃大,脱口而出:“三万名……尸体?都像代军营中那些人一样,个个是壮劳力?”   林虎的话引起了哄堂大笑,笑声刚止,齐策插嘴:“我们的阻击不止是遏制了代军的攻击势头,重要的是:我们摧毁的代军的抵抗意识。在代军占尽上风的时候,我们尽出法宝,令代军感受到闻所未闻的力量,代人都以为这种力量来自神魔,我们在大火中的坚持也被代人认为神魔。先前我们人少,代人还敢坚持,等我们援兵到了,代人的意志就崩溃了,他们坚持不住了。”   阳党马上建议:“我们说笑了这么久,坐观代人轰散,想必这会儿,援兵的马力已经恢复过来了,我请求带一个百人队过去,查看一下代军的营寨——至少要看看他们在营中留下了什么。”   赵武点头:“可!”   不一会儿,阳党(潘党)领着百名骑兵轰隆隆出营,紧接着,英触坐不住了,他跳起来问:“主上,既然马力恢复了,或许我们还能挑出一个百人队来,我请求带着这支骑兵向鲜虞方向移动,争取能与中行吴,或者赵获联络上。”   赵武答应:“中行吴那里,现在无关战局了……一个百人队太多了,你们主要的任务是与附近晋军联络,所以五十人足够了,这活儿是个小卒干的事,你不用亲自领兵,随便让个军官领人立刻出发。”   赵武是个谨慎的人,他身边总是留下足够的力量保护,如今潘党出营了,其余人就别想出击。   英触嘴唇动了动,手按住了剑柄,挺直了胸膛,他再度发出请求,但马上想到:按赵武的习惯,在这个时候,他铁定会把其余人都留下来保护自己,既然如此,自己求战也没有用。   援兵到来,赵武的气势也涨了很多,他举步向营寨外走去,边走边招呼从人:“去江边看看,我们三日前就推测,代人已经吃光了粮食,没想到他们继续坚持了三天,我想看看代人的溃散,是否是另一个圈套。”   齐策与侯晋提剑跟上,前者边走边说:“我猜不会是圈套,诱敌之计不能轻易使用,代人一向散漫,对于军纪要求不高,即使燕公子离想制造假象,引诱我们转移注意力,但你也要看士兵是谁了,代人的队伍一旦解散,想重新聚集起来,恐怕不会像晋国军队一样整齐有序。”   赵武没有答应,他走到河边,眺望着江水,不自觉的问:“当天,当我们初次来到这条大河边的时候,我曾经讲过,如果我阵亡了,不过是阵亡了一名普通的晋国人,但如果代国的国君阵亡了,那又会怎么样呢?”   齐策嘿嘿一笑:“主上过于谦虚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的意思是说晋国的卿位是不停轮换的,你身为执政,即使阵亡于战场,国内马上会推出另一位正卿担任执政,所以你的阵亡,与普通晋国人的阵亡没什么两样。”   齐策叹着气,长长地叹息说:“主上还忘了一件事:晋国的执政虽然很多,虽然轮换的很快,但赵武只有一个,这可是不可替换的一个人。   先不要说战场上阵亡一名执政,是多么恐怖的事情。虽然我晋国从立国以来,几乎没遇到的执政阵亡事件,而卿大夫被俘的现象并不罕见,比如先元帅智罂,就曾做过十余年的楚囚……然而这都不算什么,一位元帅的损失对我晋国来说还能够承受住,但我晋国却经受不住失去赵武的损失。   主上,这是一个末世,世界正处于变革的边缘,是你,唯有你才能引领晋国走向兴盛。” 第二百九十四章 惊弓之鸟   其实,赵武想说的是:在一个公平、公正的社会里,一名统帅的阵亡跟一名普通人的阵亡没什么区别,因为在公平竞争的环境下,国内马上会有新的人才脱颖而出,继续引领晋国前进。   与之相对应的是:代国就不同了,奴隶制的代国,国君是整个国家的大脑,一旦大脑受到危害,其余的代国人就茫然不知所措了——对面的代军突然炸营就说明了这点。而代军的崩溃意味着:中行吴已经开始对代国都城进行攻击。这一战况经过辗转传递,在赵武援兵到来之后,终于压制不住了。   在这种情况下,失去大脑的代人能不炸营嘛?   日落时分,阳党返回河的南岸,证实了赵武的猜测:“河对岸代军全撤了,燕公子离不见踪影,代军连帅帐都没有收拾,行李都丢弃在原地,我从帐篷里发现几封竹简信,信上说:庚午日(十一天前)中行吴开始攻击代国国都,晋人攻城日夜不停,代君生命处于危机当中,因此要求各部酋立即回援,以解救国都围困——主上,代军都冲他们的国都去了,我们过河安营吧。”   众人都用殷切的目光望向赵武,赵武轻轻一笑:“中行吴攻城日夜不停,这得多大的伤亡?他中行吴只带了一个军,怎就不记得曲沃的教训,面对坚城,岂可硬攻……至于你们,你们蠢蠢欲动,拿到忘了之前我们的商议?似乎,几天前大家都要求放任代军溃散,如今我们的战略目地已经实现了,着什么急。”   稍停,好像是在说服自己,赵武自言自语:“我是来‘占领’的,代人溃散而逃了,土地还在,而我的战略目的就是土地,至于代国的国都,中行吴既然敢跳出来,那就必须承担责任。我答应过他,这份灭国的功劳属于他,所以,在他自认失败之前,我绝不干涉。”   齐策马上接口:“棘蒲地区经过烧荒,大片的丛林已经烧成了空地,现在我军前锋压在驼河南岸,刚好派人回去,召集家人经营棘蒲。”   众人谈论到这里,赵仲平一下子想起来了:“主上,秦后子已经派人来勘测河流状况了,并确定三处选址,我已经安排属下好好招待秦后子派来的匠师,并要求他们在第一场雪之前,完成架桥任务。”   赵武一甩马鞭,轻松的说:“我被围困的消息,现在已经传入国内了吧?不知道朝堂上该发生什么样的地震……我们就在此处扎下营寨,回身经营驼河南岸。”   侯晋插嘴:“棘蒲一战,我军几乎丢弃了所有辎重,如今我们既然有了骑兵增援,又与黄河南岸的领主们联络上了,加上援兵已到,我认为还是勉强追击一下,至少要把他们驱赶出视野范围。”   “不用”,赵武摆摆手:“立刻向国内发出信号,另外——马上派人向国君奉献驼河南岸的土地,要求国君尽快把这些土地封赐给功臣们……我们小看了代人,我已经受到惩罚了。现在代人奔中行吴去了,正好,让他也尝尝跟野兽打交道的滋味。也好让他明白,离开了我的支持,他什么都不是。”   既然不用追击了,阳党浑身松弛下来:“我在北岸射了一条鹿,正好敬献给主上,唯一可惜的是,我们丢弃了所有的调料,不过鹿肉鲜嫩,即使没调料也很可口,请主上品尝。”   此时,一群秋雁从天空中嘎嘎的飞过,大雁在天空中排成了人字形,向着南方优雅的飞翔着,赵武抬眼望望天空,忽然笑了:“我听说有个‘惊弓之鸟’的谚语,阳党,你能看出来那队大雁里,哪只是惊弓之鸟?”   阳党眼皮也不抬:“我只看出代人是‘惊弓之鸟’。”   赵武轻轻笑了,他挥了挥手:“命令三个百人队渡河——不,派五个百人队,让他们占领河对岸、代人丢弃的营寨作为我军前出警戒哨,如遇攻击,准许他们立刻撤往南岸。”   稍停,赵武讪笑的说:“我曾听说,石器时代实际上就是玉器时代,因为石头中最适合做石刀、石斧的,是硬度较高的石头,而高硬度石头,一向被称为‘宝玉’……过河的士兵,不妨帮我搜集一下代人留下的石器。”   接下来的几天,悠然而平静。这样平静的日子过了三天,借助骑兵的威力,赵军逐渐开始掌握自己所处的地理环境,当然,晋军大部队的消息也跟着传来:中行吴在与赵获分兵之后,首先攻击鲜虞。   可惜晋国人动手的稍晚了,复国的中山人已经在鲜虞地区修起了简陋的城墙。那城墙虽然简陋,但实际上,整个春秋时代,列国军队的攻城技术更加简陋。当年晋军集结天下诸侯围攻偪阳小城,却也久攻难克。遍观诸国攻城史,春秋唯一擅长攻城的将领还得算赵武,除此之外,再无他人。   中行吴虽然擅长凶猛的阵地对攻战,却对城市无可奈何,他顿兵城下,久久攻击未克,幸好,不久他获得了赵获的增援。   从代国撤退的赵获辗转来到鲜虞,他的兵力虽遭受重大损失,但他带来的赵氏攻城技术,却使中行吴不再赶到窘迫,大喜之下,中行吴无视了赵获在南方的战败,令赵获制造大量赵氏攻城梯、攻城车后,中行吴发动了更加猛烈地攻击,最终,在赵氏武士的攻城器材协助下,中行吴艰难攻克了鲜虞,斩杀了中山人扶持的新国王,俘虏大量中山国壮丁。   稍后,中行吴留下一部分轻伤员,以及少量辎重兵守卫鲜虞,他继续带领大军向燕国方向挺进,但在燕国边境,中行吴遭遇了“拒绝入境”的待遇。燕国人严阵以待,对曾经假途灭虢的晋人非常警惕,他们坚决拒绝中行吴入境,也拒绝了协同作战的请求。迫不得已的中行吴只好带领疲惫的军队转向代国——此时,他只剩下微弱的攻击力了。   在此情况下,原本中行吴只有采取长久围困的策略,对代国国都(今蔚县附近)围而不攻,但祸不单行,赵获也许出于羞愧,在随后的战斗中表现的非常积极,他视察代国国都城墙的时候,由于过于接近城墙,被守兵射伤。随后因伤情严重,被迫送往后方的鲜虞进行治疗。失去了副手的中行吴只好咬牙坚持,现在,他现在更盼望的是赵武的增援,而不是来增援赵武。   从赵获那里,中行吴已经知道赵武已经来到了代国,他四处派遣斥候寻找赵武,终于与赵氏的斥候碰上了,便一同来到营寨,向赵武苦求援兵。   中行吴的使者言辞恳切,赵武表情淡淡:“现在的问题不是攻城,是要过冬。眼看就要冬天了,大河结冰,道路积雪……我们已经没时间攻城了,我们只来得及从国内运送一些过冬的物资。”   中行吴的使者赶紧表态:“我们从鲜虞获得数不尽的羊皮牛皮马皮,还有数不尽的羊毛,这些物资足够让我们越冬了。”   “代国的冬天可不像我晋国,你还没有去过海边,海风凛冽,即使看起来太阳懒洋洋的,那风吹到身上,寒气直入骨头中。所以,仅仅靠裘皮御寒,还不够。   在这种情况下,蚁附攻城不可取,对于我军来说,这种攻城手段伤亡太大,你回去告诉中行吴,让他就地坚守,等待春天的来临。”   使者嚎啕大哭:“执政,你说的对啊,代国的冬天是严酷的,我军已经身处敌围,虽然包围了代国国都,但兵力匮乏,在这种情况下,执政若不救援,明年这时候就请在荒野中寻找我的尸首吧。”   齐策赶紧解释:“你没看到吗,我们也遭受了攻击,并受到了重大损失,如今营中的主力是黄河南岸来的当地领主,我们根本无力救援啊。”   赵武摆了摆手:“你放心,我是不会让中行将军过不了这个冬天的。”   一扭身,赵武下令:“传令:全军收拾行李,准备出发……”   使者脸上露出了笑容,他以为赵武打算亲自救援中行吴,没想到赵武下一句话却让他跌入冰窖里——“冬天就要来了,我们全军退往黄河河中的那片河间地带,此地需要留下一名智勇兼备的将领驻守,谁敢担当这一重任?”   论到智勇兼备,在赵武心目中潘党算不上,倒是贵族出身的英触与卫敏有这个资格,两人相互望了一眼,英触冲卫敏拱手:“留守此地,恐怕要仰仗骑兵,我擅长持戈在车上战斗,对于骑兵战术,我不如你。”   英触谦让了,卫敏点头:“主上要派人留守,舍我其谁?”   使者大哭:“不能啊,元帅,上军佐还在期盼元帅的救援……”   赵武打断对方的话:“现在的问题是应付寒冬,而我必须后撤,以保证运输线的安全……卫敏,我给你留下两千人,全是骑兵,我撤走之后,你立刻去河对岸,劫掠代人的农田以及村庄,把能搞到手的粮食全部捏在手里,等大雪降临,你就用手中的粮食雇用代人帮助你修建武城,当然,我在后方也会源源不断的向你输送筑城物资。”   稍后,赵武补充说:“北岸那座代军丢弃的营地也不要放弃,如有可能,你就攻下肥城进入城中安营,身后留下来的两座营寨,每座营寨派驻百余人留守即可,不过,明年开春,我希望这两座营寨变成石头做的堡垒。”   吩咐完自己的家臣,赵武转向使者:“我知道中行吴的脾气,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他也不会派你来求援,但中行吴终究是错了,他过高的估计了事态的严重性。他以为自己无力攻击,那么就会陷入代人的围攻当中,但实际上,代人也没有力量发动攻击了……   我派几个人回去,跟中行吴沟通一番,这几个人回头就是我军的向导,负责引领辎重物资补充你们的军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中行吴领军出征,他的责任就是攻下代国。代国的国力我们早已经有过衡量,凭借中行吴的力量,完全能战而胜之,你告诉中行吴,请他继续履行自己的责任。”   使者愣了一下,跪下来磕了个头,扬起泪脸回答:“元帅既然这么说,那么我请求元帅明年一定记得在荒野上寻找我的尸骨,将我的尸骨葬入家乡。”   赵武轻笑说:“没那么严重,我南岸的队伍带来大量的越冬物资,全送给你。至于我,黄河上我军的商船络绎不绝,等我退到河岸,与商船沟通一番后,你们会源源不断的获得物资补充。   你放心,中行吴有这个能力,他带领一帮武装到牙齿的铁器时代士兵,如果打不过一群石器时代的野人,那是中行吴不尽责。”   使者重重的磕了个头,站起身来,神色悲壮的出营而去,等他到了营门口,一小队士兵跟在他后面,使者视若无睹,他听任这些士兵随行,但却不愿与这些士兵发生任何联系。   与此同时,赵武被围困的消息传回国内,这一消息仿佛一颗氢弹被引爆,感到震撼的不仅是晋国的公卿,连盟国国君也被爆炸力波及,他们得到消息后,立刻派出车马,赶紧与晋国沟通……一时之间,晋国的大路上全是列国使者来往的车队仪仗。   接到消息的执政府一片慌乱,戚林父忍耐不住,跳着脚大骂:“赵获当斩!说什么行军当中突然遭受攻击,他是一位将军,已经带领军队进入敌境,行军当中居然不加防范,这将军是怎么当的?”   叔向脸色铁青,他拿着军报连续喘了几口气,努力想放平声带,但他的声音依旧颤抖着:“他是蠢货,但却是晋国的蠢货。而我晋国还没有斩杀败军统帅的习惯,我们不能让敌人获得两次胜利。”   戚林父怒目圆睁,准备反驳,叔向赶紧又补充:“赵获原先在中山国的时候,协助当地领主驱逐流窜的狄人,他做得很不错,也因此才得到晋升,但现在看来,赵获可能是一个合格的行政官员,但却是一个不合格的将军。”   叔向这么一说,戚林父马上醒悟过来,他长长的松出一口气,努力将身体松弛下来,慢慢的说:“既然赵获不适合做将军,那么我们是否要向中山国派出一位军佐,以辅佐中行吴继续战斗。”   不怪戚林父紧张,现如今,赵武的存在就是戚林父的天。戚林父原先是卫国的执政,他出逃到晋国之后,赵武收留他,是顶了很大压力的。因为按照春秋法则,别人的臣子你不能当作自己的臣子来使用,除非这位臣子原来的君主,其所在家族已经覆亡。   但戚林父原先侍奉的卫献公还活着,他把自己的封地敬献给晋国,获得了在晋国的安身之地,但仅此而已。郑国的子产、齐国的晏婴、宋国的子罕都认为,身为霸主,容留别国的逃臣还罢了,接纳逃臣敬献的封地,那就过分了。晋国是霸主国,小国寡民谁不期望获得一个晋国绿卡,如果晋国用这样的政策引诱列国小领主叛逃,那么列国不免要支离破碎了。所以,晋国的行为不符合春秋法则。   戚林父出逃的时候,刚好卫国国君卫献公做了对不起晋国的事情,再加上当时主政的是贪婪无比,又一毛不拔的范匄,这位元帅连别人跳舞的姿势正确不正确,都能成为发动国家战争的理由。在范匄的霸道之下,列国诸侯只敢腹诽,不敢当面抱怨。   幸好那时戚林父做得很低调,他以赵氏家臣的名义低调的生存着,生怕引起列国的不满。既然如此,列国也有意识的屏蔽了戚林父的存在,权当做这位前任卫国执政并不存在……   然而,最近,列国诸侯已经无法忽视戚林父了,在晋国新领导班子的调整当中,戚林父一跃成为晋国的亚卿,掌管霸主国的钱袋子,这让列国诸侯非常不满——你赵武收容一位郑国逃臣侯晋,我们瞧着你挺识趣的,为了不让侯晋在我们眼前晃悠,惹我们心烦,还特地打发他去东海垦荒。   但可一不可二,可二不可三,后来你又收纳秦后子,还把戚林父的地位抬得那么高,这就有点过分了,这违反了一切封建法则……   不过,列国虽然抱怨不停,但在他们心中,喜欢细声细气说话的赵武,没准还是一个比范匄更可怕的人。范匄虽然看似凶恶,但也是“给钱就能打发”,而现在这位执政,家财万贯的,人都看不上你那点小钱,要想收买这位执政,花的血本似乎有点大,很多国家都自认花不起这份钱。   更况且,霸气凌人的范匄终究是贵族,给笔钱对方就能与你沟通,做事多少还讲究一些贵族礼仪,但眼前这位元帅,初次出战的时候就敢追杀楚王,随后愈发不可收拾了,他曾追杀过郑君、追杀过齐君、追杀过楚王,肢解了卫国,割取了齐国的大片土地……被他灭了的国家有好几个。   这样的人,可能不发火则已,一旦发火了,比范匄还可怕——好歹人家范匄也未曾灭过一个国家,倒是灭了晋国国内一个显赫家族。 第二百九十五章 国都内的夺权企图   列国这种不满情绪,戚林父早已感觉到了,但他不在乎,有赵武存在,随着赵武推进的变革,执政府地位日益稳固,身在权力中心的戚林父现在只想活得更爽,把权力更多的捏在手里,以便替自己的儿子打基础,让自己的儿子能够顺利接替自己进入晋国的权力核心。   在这个时候,听到赵武有危险,戚林父感觉天塌了——他绝不允许出现这样的现象。   然而,他不该指责赵获。赵获是谁提拔的?难道不是赵武。所以攻击赵获就是攻击赵武!   叔向拐弯抹角的提醒,让戚林父恍然大悟,他立刻放缓了攻击火力,转而夸奖赵获是一个合格的行政干部:“细细想起来,赵获祖上也是晋国一位正卿,按晋国惯例,他符合正卿提拔标准……但他的家族,连续数代人都不曾单独领军——我们可能给赵获的担子太重。”   戚林父这么说,是想解释赵武提拔赵获的原因——下宫之乱前,赵获家族的赵旌已经是正卿之一了,晋国历来有传统,不是正卿的后代没资格担当正卿。赵获从这方面来说,他有资格晋升为正卿。只是他初次履任,执政府就让赵获担当军佐(副军长),承担灭国之战的重任,那是执政府失误了,给他压的担子过重啦。   叔向看到戚林父明白过来,顺着戚林父的话题说:“如今赵获已经重伤不起,我们应该把他的儿子赵胜尽快派出去照料,至于我们是否向代国增兵……” txt80.com   稍停,叔向平心静气的问:“林父,你对我老师有没有信心?”   戚林父回答:“这不是信心的问题,我们的执政被包围了,这可是晋国上下数百年罕见的事情,不管怎么说,我们必须做出救援的姿态?否则,元帅怎么想?列国怎么想元帅?”   叔向马上追问:“我当然知道要救援,但怎么救援?我们应该派出多少人马?由谁来统领?行军路线怎么安排?”   戚林父冷静下来:“说实话,我们国内已经拿不出士兵了——自秋收之后,军队已经解散,只剩下常备军几个师,这些队伍如果集结起来……虽然我晋国的动员速度一向很快,但把这些军队运送到代国去,怎么也要花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后,元帅还需要救援吗?”   正商议着,晋国西部防区总部,上军将,大司徒魏舒引着随从浩浩荡荡的直入执政府,见到执政府两位主官正在商议,魏舒趾高气昂的冲两位招招手,开口问:“执政不在国内,副帅也出战了,如今司马(中行吴)在代国,我又听说元帅被围的消息……如今执政府由谁执掌?增援方案是否已经确定,拿来给我看看。”   戚林父看了叔向一眼,后退了小半步——以他的身份,不适合与魏舒争论。   但叔向不怕,这位常务官在赵武不在的时候,敢指着国君的鼻子骂人,魏舒这时跳出来,在叔向眼里,简直滑稽可笑:“大胆——执政府依旧在正常运转,司徒不去履行自己的职责,竟敢进入执政府干预执政府的运行——拿来,请出示元帅的授权,否则,今日之事,我羊舌氏誓不甘休。”   魏舒傲慢的看了叔向一眼:“我听说元帅已经被围困,仿佛,如今国内只剩下我这一位正卿?”   “谁说的!?”张趯与祈午联袂出现在执政府议事大厅,两人并肩而入,边走边说:“我听说魏氏正在集结家族武装,连忙跑来执政府询问,是否援军由魏氏担当?”   魏舒噎了一下,他本想说——你们两位新任正卿也就是赵武拉来充样子的,但他眼角马上扫到了后续的梁丙。此时,梁丙披盔贯甲,手里拎着出鞘的宝剑闯进执政府,大呼:“为什么魏氏家将开始动员了?这个动员行动,是否持有执政府发放的兵符?   我已经命令武宫守卫包围了魏府,如果这一动员行动没有执政府的令谕,那就是谋反,请执政府下令,由我武宫守卫发动攻击。”   魏舒脸上怒气一闪,刚想厉言厉色的斥责梁丙,但他马上发觉,厅门口还闪动着半截衣裙,少许寒光——那截衣裙的款式魏舒认得,只有赵氏才能在棉布上印染出如此鲜艳的红色。而红色的服装是王室的颜色,晋国诸卿当中,除了国君之外,唯有娶了王室女的赵武,有资格穿红色的服装。   见到这个衣裙出现,魏舒心里凉了半截,紧接着,他的心仿佛坠入冰窖——如今新田城内,有资格穿这种衣裙的只有赵武的嫡长子赵成。赵成并不可怕,但赵成身后的那个身影简直是一尊魔神,这个人发怒了,那可不是好玩的。至于这个人如今被围困……不见到此人的尸首,终究是令人放心不下的。   魏舒马上用柔和的语气,低声下气的说:“梁卿误会了,魏氏与元帅多年并肩作战,听到元帅被围,情不自禁张徨失措——我们集结军队是为了招之即战,我们是打算出援解救元帅的。”   叔向听到魏舒特地提起魏氏,他明白对方的暗示,慢悠悠的插嘴:“元帅是第一执政,现在也是!即使他被包围,依旧是我晋国第一执政。诸位请回吧,天还没有塌,执政府还在照常运作,不过……”   叔向顿了顿,见到大家注意力都集中了,他慢慢的补充说:“我早有打算清理新田城内的家族武装,如今正好借这个机会下手,请魏氏交出武器,命令武士退出新田城,这些武器我们会在城外归还魏氏。   今后,各家族只准许在新田城内保留规定的护卫人数,至于各官衔等级可以保留多少护卫,执政府马上将出台具体标准:我打算,准许正卿保留两百护卫,其中一百人准许披甲;亚卿则为披甲五十人,随从百人;大夫披甲五十人,随从五十人……除了规定的护卫人数外,各家族其余武士一旦靠近新田城周围五十里,则属于谋反作乱,人人皆可攻之。”   魏舒答应的很快:“谨遵命!”   说完这句话,魏舒倒退着退下厅堂,眼角牢牢盯着梁丙手中出鞘的剑。等他到了厅口,又马上侧着身子,面对着门边闪动的衣裙,小心翼翼的退出大门——门边站着的果然是赵成,他悠悠闲闲的背着手,面朝着大门外。韩氏的首席家臣田苏则站在赵成对面,正对着议事大厅的门口。   见到魏舒退出来,田苏展露了一个灿烂的微笑。魏舒顿时从额头上流下冷汗。他小心翼翼的,警戒着退向执政府府门,但田苏却再无动作,他保持着那个微笑,直到魏舒退出府门,才阴阴的问了一句:“怎么不动手?多好的机会啊!”   田苏不是一个人站在赵成面前的,他身后还有十几名武士,这些武士当中只有三五个属于韩氏,其余的武士则是赵武在很早的时候,给赵成挑选的童年玩伴。这些玩伴手里都提着一个黑色的武器——如果参与围攻棘蒲的代人在这里,马上就会认出来,他们手上的武器是能瞬间射出十只箭的连弩。   赵成没有回答,倒是叔向引领着其余三位正卿走出厅门,他打量了一下门侧的赵成,赵成躬身行礼,叔向连忙侧过身子,表示谦逊不受礼。然后他回答了田苏的话:“执政不在国内,我们下手动魏氏,终究是不妥——如果因此引起国内动荡,那就更不好了。”   戚林父也跟了出来,补充说:“现在最重要的是完成执政的改革,等到军政分离了,等到我们实行精细化管理了,魏舒即使有野心,也要按照我们制定的条条框框来做。”   赵成比较沉默寡言,他鞠了个躬,立在一边不说话。田苏扫了一眼赵成,解释说:“韩府与魏府毗邻,我刚好来新田城,催要副帅需要的物资,听到魏府的动静,立刻求见了少主,并要求少主请来了张、祈二卿,顺便通知了武宫守卫……”   田苏曾经在赵氏担当过一阵首席家臣,所以他有时候也以赵氏家臣自居,比如他现在口中的“少主”不是指韩须,指的是赵成。   叔向拱了拱手:“田先生在国中向来有贤者的称呼,我想请问你一下,我军该如何增援元帅?”   田苏神态轻松:“天下间没有能困住元帅的军队——元帅有千斤神力,如果他想破围而出,代人根本不可能阻拦他。所以我猜:元帅被围,没准是一项计策。如今二公子、三公子都在国内,执政府正准备裁减各家族护卫,那就让二公子(赵午)引领多余的家将出发,先去邯郸。   邯郸城驻扎着赵氏两个常备师,让二公子去邯郸带上三公子,引一个师前去救援,我认为足够了。”   戚林父想了想,附和说:“没错,元帅是去巡视自己领地的,我等不知道元帅的意图,如果动用国家军队前去救援,国内没准会因此动荡不安——这时,由赵氏动用家族武装,最为合适。”   戚林父真正想说的是:魏氏蠢蠢欲动,正副元帅都不在新田城,这次魏舒明显想向执政府伸手,在这种情况下,新任的三位正卿根基浅薄,他们唯有抱成团才能对抗魏氏。无论他们哪一位走了,剩下的人都不足抗衡晋国的这位第三正卿……既然如此,不如大家都留下来,把救援工作交给赵氏家族去做。   叔向犹豫了一下:“田苏向来有贤者的称号,你这么说,也有道理,执政府这就发放虎符,准许赵氏家族集结兵力,前往救援执政。”   赵成拱了拱手,笨笨的说:“母亲得到消息后,也这么说:‘天下没有能困住我父的军队,河上有船,大不了我父会退往河上。’而代人的攻击看似狂猛,但我父随行也带有万人,这是一股灭国的力量,只要我父横下心来,一定能破围而出。”   叔向侧过脸来问:“赵智姬的意思是什么?”   赵成答:“田宰(田苏)说的,正符合家母的心意。”   叔向轻轻摇了摇头:“只是由赵氏出面,未免显得我们国内凉薄。这么大的事,国内一个人不出面也不好——从武卫军里派一个旅过去,如何?”   田苏目光一闪,插话:“一个旅正好,魏舒虽然胆大包天,但我瞧他只是以威逼为主,倒不敢明目张胆的插手夺权。诸位今天顶住了他的威逼,只要元帅无恙的消息传来,魏舒马上会老老实实。”   叔向叹了口气:“只是不知道国君那里什么态度?魏舒如果去国君那里煽风点火,国君是个没主意的人,我怕他会手忙脚乱……”   田苏笑的很奸诈,一看就是个奸人:“既然大家都有信心,那么,没有元帅的消息,我们为什么不干脆制造一份元帅的消息——少主不是在这里吗?赵氏所有的物品一样不缺。”   叔向还在犹豫,戚林父扫过三位正卿,暗示说:“我等因为元帅而存在,现在还有点根基浅薄,目前虽只是魏氏蠢蠢欲动,如果其他家族也附从起来,我等这些年的心血,恐怕要白费了。”   张趯首先醒悟,他躬身回答:“元帅当然会破围而出,我对此深信不疑!”   祈午稍稍犹豫了一下,躬身回答:“我也如此想。”   梁丙最后回答:“不错啊,晋国不可没有元帅,我同意。”   叔向嘴里不说话,目光已经在怂恿赵成。田苏等不及他表态,冲赵成一伸手:“少主,请拿来一份执政经常使用的那种信笺纸,而后叫来书记官,用执政经常使用的那种笔迹,书写一封信函……唔,内容越简单越好,不如就四个字:‘已入肥城’。   嗯,还欠一点,我听说元帅此前曾敬献代国的部分土地给君上,我们既然派不出援兵,不如派出领主。让君上迅速封赏一批新领主,把新田城不安分的家伙全封赏出去。让他们带着自家武士前去代国就封,这样的话……”   “就这么办”,叔向一锤定音。   于是,在众人的协作下,春秋第一份造假文告诞生了……   此时,实际上赵武已经退向黄河边,他在赵氏商船的帮助下,渡过了黄河的北支流,进入到江心那片孤岛,而后在当地一座废弃的村庄停留下来,指挥将士们修筑临时营地——此时,赵军的形态仿佛一串散落的珍珠:阳城附近有约五百人的队伍,那是潘党迁移来的领主武装;然后是棘蒲,那里驻扎了约三千人,其中两千余人是棘蒲之战烧伤的士兵;再往北是肥城,赵武撤军前,卫敏不费吹飞之力攻取了肥城,然后在肥城两边、驼河两岸的临时军营内各自放置了一百士兵。   赵武进入黄河中心的孤岛后,获得了充足的补充,临时营地修建的很快,士兵们用泥土烧砖,矩形的陶土砖烧制完成之后,临时营地修建起来——因为是临时营地,又因为此处是孤岛状况,营地连寨墙都没有修建,所有的陶砖都被用来修建越冬的房屋,石灰被源源不断的运送到该地,商船们将两岸所有的石灰一扫而空,竭力的维持着营地的修建。   等到赵武住进了新修建的砖屋,匆匆赶来的齐策汇报:“我已经把家主脱困的消息传送回了国内商队,目前我们的船只远远不够,我要求送信的船带回来更多的船只,方便我们运送物资——此地需要大量的石灰,大量的煤炭。另外,士兵们这几天没日没夜的砍伐树木,斧子多有损伤,我们还需要大量的工具……总之,我们什么都缺,在这里过冬,不好受啊!”   “没有工具、没有木材、没有铁器、没有驻防、没有粮食……我们简直回到了蛮荒时代”,赵武轻声说:“然而,这样不是更有挑战性吗?就让我们从蛮荒时代开始,整理这个世界——传令下去,凡是参与本次垦荒的都有封赏,根据谁开荒谁拥有的原则,开垦出来的田地本人拥有七成,剩下三成上交家族,由家族统一分配。”   稍停,赵武转向齐策,吩咐:“家族收上来的三成垦荒土地,都不要保留,全部分封给那些因为保持警戒,无法参与垦荒的士卒。另外,你负责寻求商人的理解,用家族的名义进行担保,让他们给我们垦荒的武士发放贷款,事后由家族统一偿还。”   这个命令一下,营地里立刻沸腾了,将士们重新回到了跑马圈地的时代,他们纷纷出击,先占领一块土地,然后给这块土地插上自己的标牌——按照规定,他们必须完成圈地面积三分之一的开垦工作,然后这块土地才能完全归其所有。   这种“完全归其所有”不是现代意义上的土地所有制,那种“只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的产权是逗你玩。赵武这里说的是封建意义上的所有权,即可以世世代代归自己的子孙享用……在这种情况下,武士们能不疯狂嘛。   数天后,快船将赵武脱险的消息传递回了邯郸,接踵而至的报讯船也赶到了邯郸附近,这些报讯船带来了赵武随行武士的消息。那些武士们生恐完不成规定的开垦数目,他们向国内传递消息,呼朋唤友,召集自己的家族以及亲友进行赞助。 第二百九十六章 鹤舞河间   如今,黄河南北支流中间夹杂的那块土地,已被赵武命名为“河间”。   河间孤岛上拓荒消息,像巨石投入水中,迅速荡漾开了。先是隶属于赵氏的闲散国人,以及家有余财的武士、大夫,听说那片孤岛上还有部分土地是无主的,那些刚刚回国的武士们,立即召集自己的侍从与奴隶,动手搜购大船,一路向黄河下游狂奔。   稍后,国君新封的第一批七十余名小领主,听到国人动身的消息,唯恐好地盘被人占去,于是,他们也赶紧集合自家武士,携带自己历年积蓄,牵上自家的牛,带上自己老婆,拼命向代国赶去。   要去的人太多,一时之间,水手与船只都成了宝贝,想参与垦荒的家族什么都不顾了,只要能在江面上飘浮的东西,都行;只要能操纵水面漂浮物的家伙,都被当作高科技人才,高价予以雇用……   稍后几日,从赵地出发的舟船遮天蔽日,江面上几乎找不见一点江水的空隙,人们完全可以踩着密不透风的舟船,从北岸一直走到南岸,双脚都不沾水。   于是,这年秋末,整个河间的江边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舟船,沿岸的简易码头已经不够使了,在武士们高额报酬的许诺下,很多船主勇敢的驾舟冲滩,将船只搁浅在河岸上。而每当一艘船搁浅,江边都会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船上的奴隶与武士呐喊着冲上陆地,然后就近寻找圈地的标识物。   如果当地没有什么标识物,则意味着这船武士发财了,他们找到一片无主之地,可以就近占领这片无主的土地,然后在这片土地上进行开垦,等到圈占领土三分之一面积被拓荒后,他们会马上申报赵氏家族管理官员,以便确认这片土地的拥有。   不能不说,赵武选的时机比较巧。此时楚国刚刚屈服,正担心磨刀霍霍的晋国又借机找茬,他们显得非常乖巧,而国内,楚国令尹公子围的主要精力在于篡位上,他策划了两次暗杀行动,想暗杀自己的侄儿,以便自己能登上楚君的位置——此时,晋国闹出再大的动静,他已经没有精力关注。   而晋国内部,最能跳腾的范氏家族去了南方作战,三荀家族唯一的正卿中行吴,正在代国国都之下苦熬,期盼着赵武的救援。除了他们之外,国内唯一的强势家族是魏氏。虽然魏氏听说赵武被困时,曾想跳腾一下,但赵武的脱围而出显得快速而干净,新田城甚至连援军都没来得及派出,这一事件已经结束了。   故此,生恐触怒赵武的魏氏显得超出常规的安静,即使赵氏的二公子赵午、三公子赵丹带着大部分赵氏领主武装北上,魏氏也不敢起一点歪心思,他们甚至将自己西部边境,毗邻秦国的军队进行了削减,并停止了家族武士的冬季训练,就怕被执政府找见借口发难。   在这种情况下,赵武抽空本家族全部力量来到河间,进行垦荒,晋国上下屏住呼吸,等待赵武的成功,因为这一成功意味着晋国又增加了约三分之一的国土,而且这片国土肥沃富饶,虽然各家族无法在其中分一杯羹,但新领土的开发,意味着纳税基数增加——在晋国现有的公平体制下,税源充足,则意味着所有人的税赋减轻。   于是,晋国国内出现一幅诡异的情景:除赵氏之外,其他大家族刚忙着消化从楚国带回来的巨量战利品,他们奢侈的享受着,彼此炫耀着富有,但赵氏家族夸富之风才冒头,还没来得及将战利品消化在奢华上,就不得不勒紧裤腰带倒空家底,再次投入新的囤殖扩张。   而赵氏的行动又间接影响到国内其他家族的武士,尤其是刚从南方归来,因功勋获得授爵的武士们。由于国内土地紧张,这些人还没有获得自己的封土。而赵武从一个旅军尉崛起的榜样激励着他们,如今赵氏再度给予下层武士扩张的机会……他们立刻开始收紧自家钱袋,频繁地前往执政府,打探接下来的第二批“授土”消息。   秋末,河间府简陋的木制码头上,赵武迎来了家族的第二家臣、财务总管东郭离乘坐的、吃水线压得很低的平底船。在赵武的等待中,平底船艰难靠上码头,无数奴隶抬着沉重的木箱,顺着船上垂下来的绳梯爬下船舷,将一个个木箱堆砌在赵武脚边。等到东郭离在别人的搀扶下,气喘吁吁的来到赵武身边时,赵武已经打开了其中一只木箱,检点着里面的物品。   东郭离甩开了搀扶的人,站直了身体,一挥手命令奴隶:“打开木箱。”   所有的木箱都打开了,里面盛的是晋国新式的圆形铜钱,还有金亮的银币、金币,一堆闪烁着金属光芒的冲压金币摆满了赵武脚边,也吸引了码头附近所有商人的目光。   “主母说了,赵氏这几年积攒的家底全在这里了,这些钱反正是夫主积攒的,哪怕夫主把这些钱全部糟蹋了,只要赵氏的封地还在,赵氏的工坊还在,过不了几年,赵氏就能再度积攒起这样一份家财。   主母说:主上不必顾忌,只管花,无论花出多少钱去,哪怕用钱币铺满河间的土地,我们也值了——因为河间这片土地永世永代将属于赵氏,它比任何钱币都珍贵。”   赵武招手叫过来一名商人,微笑的问:“田甲,雇用三万名奴隶,价值几何?”   这位田甲是齐国正卿田无宇派来的家臣,赵武被围的消息传回新田城后,天下震动。这时候,齐国国君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心急的田无宇抢先派出家族武士进行救援。   抵达河间后的齐国贵族见到赵武安然无恙后,这群管仲国度出来的贵族立刻化身为商人,开始向赵武兜售随军携带的粮草以及军械物资……当然,田氏武士这次过来,还带又讨好赵武的意思,因为此时田氏受齐景公拉拢,已开始图谋庆氏家族。   在这种情况下,田氏不能不冲赵武摇尾巴。于是,齐国第一豪商田氏派出来的武士们,出售的货物价格极低,几乎是半卖半送。   见了脚下这一箱子钱,田甲犹豫了一下,俯身从箱中取了一枚金币,回答:“执政要雇用三万奴隶,无需太多,一枚金币足够了。”   赵武摇头:“如果是这个价,那么我就不能从齐国雇用奴隶了——不是因为你们报价太高,是因为你们的报价太低。三万奴隶,光每日需要的粮草就是一个巨大的数目,我听说齐国正面临灾荒,我岂能因为私人事情,劳动田氏如此效力。”   齐策扫了一眼田氏派来的武士,冷冷的插话:“只索取一枚金币,这份情谊我赵氏承受不起,因为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偿还这份情谊,所以,你还是明码标价了比较好。”   赵武眼珠转了转:“我听说齐国面临灾荒,国内因为救灾,令许多贵族粮仓都空了——不如这样吧:我赵氏恰好不缺粮食,你向我们提供奴隶,我们付劳务费,另外,养活奴隶所需要的粮食,也由我们供应。”   田氏使者大喜:“元帅这是送给我们一场恩惠,我田氏岂敢过高要价,不如一百枚金币如何?”   田氏武士反复强调的是“田氏”与赵武的交情,而不谈齐国,他们的意图已经赤裸裸了,赵武恍若未觉。   这年头金币的价值极高,一百枚金币抵偿三万奴隶的劳务费,已经等值了。   齐国使者报出这个价来,又说赵武这是给齐国恩惠,他说的确实有道理。在齐国遍地灾荒的情况下,食物是最重要的,只要赵武肯供给劳工食物,齐国人哪怕免费给赵武打工,也是值得的,因为这样一来,数万健壮的男丁可以借打工的机会,在这场灾荒中生存下来。   东郭离有点不愿意了:“齐人,你前面报价一个金币,现在又报价一百个金币,前后差价何其高?”   东郭离这是不满意齐国人报的价太高,田氏的武士马上回答:“若元帅肯提供粮食,我们齐国能组织五万,不,六万劳工来帮助元帅开垦——就这个价,一百金币。”   赵武情不自禁的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的说:“其实,我们不光需要男丁,也需要一些健壮的妇女,让她们帮垦荒的男丁缝缝补补,洗衣做饭啦,等等。”   田氏使者马上回答:“如果是这样,我们能提供十万人,其中六万男丁,四万妇女,总价一百金币。”   赵武点头:“买了!”   东郭离赶紧阻止:“主上,十万人的粮食,每天就是二十万斗……”   侯晋赶紧抢先一步,昂首回答:“现在是冬季了,我们捕的鱼可以长久存放,再加上,如今我们捕鲸船捕鲸的技巧已经成熟,主上如果能拨给我五百艘船,我保证每天提供两头鲸鱼。”   齐策转身眺望河道:“几年前,黄河无冰,引得鲁国太史令把这件事郑重其事的记录在历史当中,紧接着第二年天下大旱,这说明黄河无冰非常罕见,等到江面结冰,物资运送恐怕就不方便了。”   侯晋噎了一下,赵武脑中灵光一闪:“我知道一种狗拉爬犁改装的冰划子,可以在冰面上飞驰,即使冰层崩塌了,它也能像船一样漂浮在冰水……,我们可以购买一些小船,把它改装成冰划子。”   东郭离马上回答:“如果是这样,大约物资运输就能保证畅通了。”   赵武又转向侯晋:“一天提供两到三头鲸鱼,太少,五百条船出去,怎么才捕捞这么一点鲸鱼?”   赵武的话是有依据的,捕鲸业在巅峰时代,全世界每年捕捞数百万条鲸鱼。即使到了二十一世纪,全世界全面禁捕鲸鱼的情况下,全球每年捕获的鲸鱼数目依然在一百三十万头以上。而侯晋每天提供三条鲸鱼,一年不过千余条鲸鱼,简直是捕鲸业的耻辱。   一头鲸鱼相当于一百条牛身上的肉食。也就是说:侯晋每天提供相当于两百条牛的肉食……这数目,虽然让田甲听得下巴脱臼,但相对于十万人来说,太少。   侯晋稍稍有点为难:“主上,我们屡次尝试,目前最安全的捕鲸措施是十条船围捕一条鲸鱼……船只少了,即使渔夫伤了鲸鱼,鲸鱼也能拖着船逃窜,最后不知所踪。”   赵武马上回答:“这说明你的捕鲸技术还不成熟,也说明你的船不够快……算了,这一切等我到了海边,再想办法。如今冬天快要来了,我们还是立刻制作冰划子吧。”   东郭离望了望天空,马上接过话题:“主上,我带来了充足的棉衣棉裤,以及羽绒服。主上还需要什么物资,请尽快列个清单交给我,我好与商人们接洽,争取让他们在黄河封冻前,把足够的物资运送过来。”   齐策听到这话,马上掏出一份清单,边递给东郭离边说:“这里需要的物资倒是小事,中行吴还在代国国都之下,等待我们的冬季物资,我要求尽快把物资运送到此处,然后由二少主(赵午)带军押运,争取在第一场雪之前,把越冬物资运送到中行吴军中。”   东郭离稍稍侧转身,在河岸上用手指画了个大圈子:“我晋国几乎所有的船只都在这里了,因此,我不担心物资运送问题,只担心我们的货物不够数。”   东郭离这么一说,赵武马上惊醒:“齐国人……齐国人送给我们的劳工,虽然是我们雇用的,但在寒冷的冬天里,也不能让他们冻病,我还需要十万套棉衣棉裤,让十万齐国奴隶全部穿上,以便使他们冬天也不歇工,争取让他们在开春前完成平整土地。”   田氏的武士望了一望河间这片土地,不由自主的说:“土地都要平整……那不是意味着:周围的树木都要砍伐了?”   赵武点了点头:“十万人需要搭建越冬的屋子,需要烧柴取暖越冬,还要建造船只、冰划子……恐怕这里的木材剩不下多少,喔,我会在河间中央保留一片原始森林,其余的,就顾不上了。”   东郭离见赵武不再吩咐什么,他赶紧转身,面对周围的商人,照齐策交给的单子念道:“我们需要约二十万套棉衣棉裤,每件运费若干,价格若干……如今我赵氏能满足十五万件的运输,如果你们自己去邯郸采购,并愿意承包运输的,报上来你所能采购的数目,我们可以预付运费,货到此地则支付全部货款……”   一群商人涌了上来,附近的船主听到消息,也围上来了东郭离,一名船主高举着双手,响应说:“五天,我的船来回只需要五天,我家里的亲戚开织布坊,我可以赊借到棉衣棉裤,我的小船可以一次运送六百件,我承包六百件的运输与采购。”   这个口子开了以后,人声鼎沸,船主们、商人们争先恐后的申报自己承载的数目。人声鼎沸中,赵武带领着田氏的家臣走开了几步,离开了这个拥挤的圈子,田甲马上躬身汇报:“元帅,我田氏这次随军携带了约三千名奴兵,我们可以把这些奴兵当作第一期支付的劳工,移交给赵氏……如果没什么其他事,请允许我告退,我将亲自返回齐国,向我家宗主汇报此事。”   赵武摆摆手:“你去吧,我这里事情紧急,必须在越冬前把一切事情安排好,我就不送你了。”   田氏的武士刚刚告辞,英触跑了过来,低声汇报:“河间北岸传来消息,卫国国君听说宗主被困,等不及执政府发令,自己点齐二百乘兵车,绕道朝歌赶来救援,如今他们已经在河间北岸登陆,正在向此处赶来。”   这位卫国国君就是卫献公。   如今,卫国国内的灾情不比齐国好到哪里去,但卫国刚刚从乌馀手里讨回了一座城市,听到赵蓝儿嫁给乌馀之子,卫国国君慌了,一方面担心晋国归还的土地再起争执,另一方面,纯粹是为了讨好赵武,所以点起了倾国的兵力,自动前来救援。   二百乘兵车,这种兵力在赵武眼里,都不拿正眼瞧一瞧。但卫国现在衰落成那个样子,人一国国君肯拿出这样的兵力,明知道危险也来救援,赵武冰冷的心肠稍稍有点感动,他说:“我听说昔日燕国国君送齐桓公回国的时候,齐桓公曾经割让了一片土地,以留住燕国国君的脚步。   卫国国君既然如此殷切的看护我赵武,我赵武不能不有所表示,这样吧,河间这块地方划一块给卫国,就在卫国国君登陆点周围五十里,全部划归卫国国君,以方便卫君驻扎军队。”   英触低声回答:“传说卫君登岸的时候,森林里有鹤飞舞迎候……之前卫国先国君曾因喜好鹤舞,而导致亡国身死,故此卫君见到有鹤迎接他上岸,觉得是吉兆,心里很高兴。嘿嘿,现在看来还真是吉兆啊,轻轻松松白得一片土地。”   赵武回答:“那就把卫君登岸的那片地方命名为‘鹤壁’。” 第二百九十七章 赏你,是因为你乖   卫国国君是转道朝歌渡河的,黄河在朝歌附近分岔,卫国国君登上河间府的地方,刚好是河间府正对朝歌的三角地带。赵武不想把朝歌归还给卫国,他割取河间府方圆五十里的地盘,以补偿卫国国君,从此,卫国从两城之国再度增加一城,慢慢挤入三等国家的行列。   出于贵族派头,卫国国君出行肯定是驾着战车前进。他是侯爵,姬姓,战车由四头牛两匹马牵引。   河间府林木茂密,卫国国君边走边让士卒艰难开路,不久,他接触上在河间垦荒的赵氏武士,赵武赠送鹤壁的消息也传到卫国国君耳中,这时,因道路艰难,他甚至没能走出鹤壁五十里。听到这消息,卫国国君大喜过望——这一下子,所有的冒险都值了。   随后,卫献公立刻将这五十里的地盘划分成一里一块的小地盘,封赏了他手下的武士,然后命令大部队驻扎于此处垦荒,他自己抛弃了兵车,只带着随从二百人(不足三辆兵车的兵力)一路穿行林间,向赵武所在地方赶去——赵武驻扎的码头,现在已经命名为“冀”。   越向北走,赵氏武士留下的砍伐痕迹越重,树林间开始散布着赵氏所属的奴隶,他们挥汗如雨的抡着砍刀,砍伐着地面上横生的荆棘与枝条,在他们的努力下,一棵棵参天古树被放倒,许多奴隶奋力挖掘着树根,等树根挖出后,又取土填平坑洼,平整地面。   劳动的场面非常热闹,然而道路也因此显得坑坑洼洼。   卫献公一路走来,总觉得缺少点什么,快走到冀的时候,他才猛然想起缺少的是什么,赶紧回身询问身边的左相北宫陀:“怎么这里遍地是奴隶,却连个监管的人都没有……呀呀呀,奴隶这么多,手里拿的还是锋利的刀斧,万一他们暴动起来……我们随行兵力是否过于单薄?”   陪同卫献公而来的是卫国左相北宫陀,也就是他一力怂恿卫献公出兵的,这趟冒险虽然没能收回朝歌城,但获得一块河间飞地,再加上赵武的态度表明,乌馀原先占领的那座城市,已经稳稳的落在卫国的怀抱,北宫陀也觉得这趟冒险很值得。   他扫了一眼周围,介绍说:“无妨。君上,赵武复起的时候,曾在赵城与奴隶们杀白马为誓,相约奴隶劳作几年后,便得到释放,成为国人(自由民),从那以后,赵氏的奴隶很少逃亡,也很少在监管下劳作……   嗯,这几年赵氏扩张的很快,元帅有足够的土地兑现他的白马之誓,所以十多年下来,奴隶已经习惯了,他们无需在监管下劳作,而且劳动积极性非常高——甚至比我们的国人劳动积极性还高。”   说罢,北宫陀又叹了口气:“细论起来,赵氏现在拥有的自由民当中,还有一部分属于我卫国,那是赵武从咱们卫国掠夺走的奴隶啊,如今他们被放到毗邻我卫国的边境劳作,这十多年远离故土的,竟没有一个想越境逃亡的。这让我也非常惊讶,但转念一想,也能理解——小国寡民,日子不好过啊。”   北宫陀现在已经约略明白了“强者剥夺一切,强者占有一切”的“马太效应”,但北宫陀还不知道,赵武曾经提到过:破坏“马太效应”的,是不公正的制度。   北宫陀还没有想到的是:肉包子无论多大,都不能用来打狗。   赵武对河间的开发是系统化的,他给卫国一片河间的飞地,看似好心,但北宫陀忘了,河间这片地方每年都有几个月与世隔绝。在与世隔绝的情况下,卫国国君分封在河间的几十名武士,他们与卫国本土联络会逐渐疏远,相反,他们跟邻近的赵氏武士的联系会越发亲密……这不是肉包子打狗,又是什么?   听了北宫陀的介绍,卫国国君那扑通乱跳的小心肝终于平静下来,此时,他们一行人已经走到了黄河北支流的河滩上,目前,这条河上行驶着络绎不绝的舟船,距离河滩不远、深入陆地约十里的地方,数万奴隶正在修筑着一条环岛东路,而河滩边,各种简易的码头简直像丛林的树木一样茂密。   走不远,一队秦国人打扮的家伙正在河岸边测量河水,卫献公动了动嘴唇,北宫陀赶紧解释:“这是秦后子带来的随从,赵武子允许这些秦国人依旧穿原来的官服……听说秦后子擅长造桥。”   卫献公马上说:“如果我们也雇用这批人,在南岸卫国的领地内,修一座桥通向鹤壁,是否可行?”   北宫陀苦笑了一下:“我……赵氏划给我们的那片河间土地,正对着朝歌城,目前朝歌城,晋国没有归还的意思,所以无论我们桥修在哪里,桥的另一头必须要修建在赵氏的土地上,先不说赵氏许可不许可,就只是秦后子……   我听说秦后子架子很大,晋国正卿正在争先恐后的雇用他造桥,秦后子忙的,很是人手不足,因此一般地位低的贵族,他都懒得搭理。”   卫献公叹了口气:“河间的土地很肥沃啊,这片土地一旦开垦结束,我们可以顺便借用一下邻近田里、赵氏高产的稻米,如此一来,我们就把赵氏视若珍宝的高产稻种弄到手了。等河间大熟,粮产至少能解决我卫国的半数饥荒。   嘻嘻,虽说是天下大旱,但旱到哪里,也不可能把黄河旱到断流,所以这片河间土地绝不会缺水灌溉,我们如果能够把河间沟通本国,那么……”   北宫陀含义深远的笑了:“其实,我反复推测赵武的性格,以他的性格,他每开发一片土地,都非常注重修建道路……君上,你瞧,他们这不是又在修路吗?我猜赵武早晚会要求修建黄河大桥,沟通河间与我卫国。等他自己提出来这个要求,那么,桥的另一头不免要修建在卫国境内,那个时候,我们反而容易提出要求。”   北宫陀说完这话,偷偷向四面望了一下……其实,他只是随口安慰卫献公,因为黄河南支流岸边,不仅有卫国的领土,还有晋国夺自卫国、齐国的封地,赵武完全可以把桥修在那里,彻底断了卫国的念头。   不过,卫献公似乎对北宫陀话里的漏洞毫无所觉,他兴奋的问:“左相,你认为,我们什么时候提朝歌问题,比较合适?”   北宫陀叹了口气,在他想来,任何时候提起朝歌都是不合适的。目前,晋国的战略构想越来越明显,朝歌位于黄河南北支流分叉处,这样的地理位置,晋国是无论如何都不肯放弃的,而赵武慷慨的割让河间地区三角洲地带,就是堵住卫国那张嘴。   所以,卫国无论怎么讨好,在这种关乎国家生死,关乎赵氏对河间开发的大政上,赵武是绝不会退让的。   北宫陀无话可说,他只能转移话题:“我一直就在纳闷,别人开荒都是放一把火,利用大火烧毁林木,然后伐倒那些因为大火碳化的枯木,这才是垦荒最省力的办法,怎么赵氏非要费尽力气,一点一点的砍伐林木?”   卫献公咧嘴一笑:“你忘了,我们刚登岸的时候,我的侍从曾经询问过这个问题,当地人回答:一是他们家主曾经遭遇过一场火攻,所以对刀耕火镰比较厌恶;再就是此地位于两河分叉处,一旦燃起大火,现在又是枯水季节,树叶落尽,草木干枯,火势一旦不可控制,在河间这片地方垦荒的人连逃跑的地方都没有,所以赵武子禁止垦荒人员放火焚烧林木,宁愿一刀一斧的清除荆棘。”   其实,卫献公说的北宫陀早已经知道,他刚才的问题纯属没话找话,现在见到卫献公回答的非常睿智,他赶紧满口的赞颂,而在他的赞颂下,卫献公得意洋洋,一时之间,忘了自己刚才的询问。   卫献公一行继续向河口走去,随着他们的行进,沿路,由齐国来的奴工数量越来越多。随着气候的寒冷,北支流江边十里的附近已经逐渐清理完毕,道路变得宽敞起来,这一行人行进的速度越来越快,等他们抵达冀的时候,天气越来越冷,时间已经进入了十月底。   平常这季节,大雪早已经飘落。但自从千年大旱之后,连续几年地球的气候都不正常。如今十一月没有飘雪,卫献公的随行人员也没有惊讶,看见这种气候状况,卫献公感慨:“难怪燕国久不通中原,我们在路上走了快二十天了吧,居然还没有走到冀城,河间这片地方真大啊……你说,我们过去怎么没有注意到河间这片无主之地?”   北宫陀一路走来,都在跟赵氏的行政官员打交道,这时他手中拿着一幅河间地区的规划图,从这份规划图上可以看到,赵氏打算在河间修建一条环岛公路。依照晋国人追求整齐的那种固执的偏好,除了环岛公路之外,晋人又在这片土地,像打方格子一样修建了横竖几条大路,除了岛中心地带,晋人留下了三片森林,作为赵午的直属领地,建设成森林公园,其余的地方都已经分封下去,规划开垦成农田。   现如今,齐国田氏许诺的劳工已经陆续到达,近十万齐国男丁与健壮妇女正在修建环岛公路,而来自晋国本土的领主们,自身也雇用了不下十万的奴隶,在河间砍伐树木,开垦农田,平整田地,修建各种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城堡。   仅仅半个多月的时间,河间这片地方已经大变样了,北宫陀目光盯着那份地图,回答卫献公的话:“按照赵氏的测算,河间这块地方,最宽的地方约有七百里,东西最长的地方,约有四千里。如果没有完好的道路,在丛林间行进,只是从北到南,大约也要花三四个月的工夫,难怪燕国使者无法与中原沟通。”   把目光从地图上抬起来,北宫陀叹息说:“燕国、代国水网密布,春夏的时候是连片的沼泽地,不识路的人一旦陷入,死无葬身之地。而冬季的时候,河流上结了冰,但冰层有厚薄,有的地方能够通过,有的地方冰层太薄,几乎是陷阱——这样的地方,我不知道赵氏为什么垂涎?!”   眺望着丛林间热火朝天工作的人,北宫陀回答卫献公刚才的问题:“说起来,天下间似乎唯有晋国有能力开发河间,而晋国,也似乎唯有赵氏有能力一次性拿出十万奴隶,并另外雇用十万奴隶进行如此大规模的开荒,我们卫国……花费太巨,以我们的国力,想也不用想啊。”   卫献公贪婪的习性不改,在北宫陀说到河间地区的面积时,他目光连续闪动,流着口水说:“我本以为赵武子给我们方圆五十里的赏赐,已经够丰厚了,如果河间的面积如此大……我们是不是索要的土地少了点?”   卫献公谥号为“献”,果然不知进退——他现在得到的那块河间三角洲,是赵武赏赐给他的,赵武的赏赐是因为卫献公的慷慨救援,但如果卫献公表露出的贪婪超过赵武的底线,没准,他不仅得不到什么收获,反而又要“献”出点什么。   北宫陀是春秋少有的几个智者,对于卫献公爱“献”的习惯,他也无可奈何——身为臣子,无法选择自己的君王,只能尽力帮助君王转圜。   北宫陀急促的喘了几口气,控制住自己的语气,有条有理的说:“君上,你觉得赵武子被困,鲁国会坐看这种局面吗?”   卫献公倒是有自知之明,他想了想,回答:“论起来,叔孙豹与武子的关系最亲密,鲁国只依赖赵武子抗衡齐国……我沿途所见,全是齐国的劳工,在这种情况下,鲁国是无论如何坐不住了。”   北宫陀长长的喘了口气,继续柔和的问:“赵武子被困的消息,是从邯郸传来的,邯郸的信使从朝歌登岸,先到我们卫国,我接到信后马上要求君上出兵……如果那位信使现在抵达鲁国,鲁国怎么会不出兵?”   卫献公乐呵呵的回答:“没错,这一点我跟你想的一样——我们这次终于抢在鲁人前面了。”   北宫陀吸了一口气,继续说:“赵武子赏赐我卫国,是因为我卫国对赵武子的安危表现出急切的心情……卫国之后有鲁国,鲁国之后还有谁?我听说田氏依仗与赵氏通商的便利,在我们卫国之前就获得了消息,如今河间府遍地是齐国的劳工,我没听说赵武子因此赏赐齐国人。”   卫献公毫无所觉:“武子不赏齐国人,那是因为齐国人不是来救援的,他们赶到的时候,武子已经脱困,齐人顺势向武子兜售劳工,做的事情只是商人本分。而我们卫国之所以得到赏赐,是因为我们是为纯粹的救援而来,没别的心思。”   北宫陀看到卫献公还不明白,忍住怒气回答:“武子不赏齐国,独独犒赏我卫国,不是因为我卫国的贡献比齐国大,正如君上所说,我们是为救援而来,我们出动的只是军队。但我卫国也如齐国一样,军队没有赶上趟,并没有实现救援的目的。   卫国之后还有鲁国,河间虽大,如果任何一个来救援的国家都能获得方圆五十里之地,恐怕整个河间全部分赏给列国,也不够。”   卫献公愣了,他急促的眨着眼,还想说点什么,北宫陀气急败坏,直接说:“我卫国得到封赏,而齐国一无所获,是因为封赏卫国符合武子的战略——晋国东方最大的敌人是齐国,武子构建东部防区,防范的就是齐人,所以齐国人无论怎么殷勤,其领土都不会得到扩张。   而我卫国如今已经成了两城之国,增加一片土地,对晋人不是威胁,没准还能帮助晋国、鲁国抵抗齐国,所以我们才得到了五十里的土地。   河间就这么大,五十里封土已经足够丰厚了,如果我们再想扩张,恐怕武子在防范齐人的同时,又要针对我们卫人。那时,我们卫国还能剩下两座城市,已经是上天格外看重我们了。”   卫献公晃了晃脑袋,反驳说:“我卫国是候爵……”   卫献公说这话,突然之间,北宫陀一下子理解了戚林父——面对这样一位国君,面对这样一位不知轻重的,贪婪而又无胆的国君,北宫陀是彻底无语了。   卫献公不停的唠叨着,一会儿叙说自己的爵位,一会儿叙说自己多年以来遭受的不公正待遇,话里话外怂恿北宫陀张口向赵武索要更多的土地——他自己不打算跟赵武说。   北宫陀既要保持形式上的礼貌与恭顺,还要应付卫献公语言轰炸,他烦闷的都想跳入江边,好不容易见到一名路过的赵氏官员,他赶紧揪住这名官员,打岔的询问:“武子可在冀城?” 第二百九十八章 天下第一的“龟式狩猎”   被质询的这名官员身上系了一个鳄鱼玉佩,显示他是军功授爵制下,名列前五等的低层武士,其家中至少拥有十亩的勋田,府邸门前有资格竖立鼍龙(土龙,即鳄鱼)石像作为“石虎(上马踏脚石)”。这样的官员,放在军队里至少是个旅级的军官,放在地方行政单位上,也至少是个县长、县尉一类的官员。   如此级别的官员果然知道高层的动态,他抬眼望了望卫国国君打出的仪仗,赶紧躬身,按贵族礼仪行礼:“家主正在举行秋猎——家主说:如今河间沿江的森林已经砍伐的差不多了,而我军浩荡登陆以来,至今没有找见一个当地人,然而,这片土地不可能没有人类居住。   既然林木被砍伐之后,鸟兽都向林木茂密处躲避去了,那么,原先生活在这片土地的人,恐怕也躲入丛林中。此外,因我们砍伐森林过于穷竭,导致这片森林的食物减少,躲入丛林深处的野兽,生存环境受到很大挤压,日日为争夺食物与地盘,相互厮杀不止……   家主说:与其让野兽为了争地盘而白白相互伤害,不如让这些野兽变成我们的食物,所以家主决定举行大规模秋猎。他已召唤赵氏附庸的军队进入森林,开始猎杀鸟兽,以减轻它们对森林的伤害,并顺便寻找本地土著,以弄清本地地理状况。”   春秋时期列国每年都在交战,与赵武类似的“占人地、捕人为奴”的举动并不鲜见。卫献公不想知道赵武进入丛林的本意是狩猎还是猎捕本地土著,他扫了一眼周围,发觉答话的这名军官出现在当地,是因为他正在看管奴隶,这些奴隶相貌很特别,他们身材高大、长像凶猛,骨骼粗壮,且又温顺听话,干起活来一个顶俩。   卫献公奇怪地指了指那队奴隶:“不是说赵氏的奴隶都无需监管吗?怎么这队奴隶……”   北宫陀听了这话,一哆嗦,赶紧打岔:“我是卫国左相,这是卫国国君,我们应元帅的召唤赶去冀城,因为一路上道路难行,耽搁了行程。现在我们想直接去见元帅,该怎么行进?”   卫献公打着国君的仪仗,那名赵氏军官听到北宫陀的介绍,赶紧向卫献公施礼……北宫陀的插话没有起到预期效果,晋人严格的纪律性使得赵氏军官必须先回答君主的提问,他装作样的叹了口气,悲天悯人的说:“这些是新抓获的代人俘虏,从北岸棘蒲抓来的——贵上或许曾听说过,家主在棘蒲遭遇火攻,事后很多士兵被大火灼伤,还有许多士兵因为干渴产生各种疾病,难以随军行动。   这些日子来,那些伤兵经过休养,已恢复了体力,他们对自己的受伤感到屈辱,伤好后纷纷进入丛林,搜捕溃散的代人,这些,都是他们的收获……当地土著也苦啊,此前,棘蒲的一把丛林大火惊散了鸟兽,导致野兽躲入了丛林深处。   结果,在丛林边缘生活的代人很难猎捕到足够的食物,现在天气越来越冷,他们却只能嚼草根充饥,编草御寒。我赵氏的斥候进入丛林搜索,甚至无需舞刀弄剑,只需要架上一个火炉,煮一点食物,食物的香味会引来一大批饿鬼——只要给个饼子,这些饥饿的代人就愿意替你做任何事。   但可惜,代人愚昧而鲁莽,如野兽一般,饱食则远去,防不胜防的,故此家主下令,将他们都移送到河间。河间周围都是水,也让他们无路可跑……眼下这队代人才到河间不久,虽然他们无路可逃,但万一躲入丛林中,抓起来太麻烦,故此,我们暂且监管一下,等过段时间,他们知道了无路可走的处境,知道我们的纪律约束,那就无需监管了!”   赵氏军官说到这,仰天叹了口气:“论起来,这些躲过大火的代人真是强壮,鼎盖粗细的树木,我赵氏十余个士兵都抬不动,代人吃饱饭后,却能三两个人扛着如此粗细的树木满地跑——全是好劳力啊。”   卫献公满脸的震惊,北宫陀满脸的鄙夷,心说:“吹吧,你就吹吧,鼎盖粗细的树木,怕有千斤吧,即使是三头牛,也不见得驮动这么粗的树木。代人再强壮,我不信他的力气比牛还大……嗯,如果代人强壮如牛,那么打败代人的赵军,又该是什么样的强壮法?”   正琢磨着呢,河中一声呐喊,又一艘舟船开始冲滩了。舟船搁浅后,船上驱赶下来一队代人俘虏,刚才说话的那名军官赶上前去交涉,船上的军官交代几句,几名赵兵跳下小船,开始推动搁浅的舟船向江心划动。随后,岸上的军官一声呼喝,一队赵兵铠甲哗哗响着跑近,那军官却随手接过一柄皮鞭,当空抽了个响鞭,大呼:“排好队,依次进发。队伍什么时候排好,什么时候出发,出发慢了,今晚没有饭吃。”   在皮鞭声的催促下,刚登岸的代人俘虏显得很温顺。在赵氏军官的推搡下,他们缓慢地挪动脚步,以十人为一队排列成行,每十人排好队列,马上就有一名武士上前领他们走,于是,一队接一队的代人俘虏开始融入劳作的奴隶队伍。   皮鞭声更响了,北宫陀仔细观察了一下,发觉新来的奴隶似乎没有使用工具的权力,他们只能做一些辅助工作,而奴隶当中,有权使用工具的,似乎等级稍高一点,他们挥舞着锄头、铲子、斧子等铁器,粗声粗气地指派新来的奴隶打下手,新来的奴隶主要干的是抬土抬木等工作。   刚才答话的军官安排好手工工作,又转回来,他先向卫献公鞠躬,再向北宫陀行礼:“相国,我安排一什士兵作为向导,给你们引路——这条路通向丛林中心,家主正在那处狩猎,离此地也不远,昨天还有猎获的野物送来。   狗,这些代人真幸运,能吃上家主亲手捕猎的猎物,美的!……哦,贵上不必去冀城了,我让人带你们去见主上。”   北宫陀突然问:“你是许人吗?”   对面的军官愣了一下,猛然间面红耳赤:“我怎么是许人?我虽然家安在许地,但我是真真切切的赵人——我是赵氏在籍的武士,我有五等勋爵!我参加过伐郑之战,我参加过……”   北宫陀赶紧安慰:“我没别的意思,只是你刚才称呼我‘相国’……嘿嘿,晋人当中,似乎唯有许人喜欢说这个词,所以我随口问一句,仅如此而已。”   那名军官脸色缓和下来,悻悻地回答:“许国已经无君多年,再加上,再加上我们……许人本来就是相国家族附庸,既然已无君,去附属相国又怎么算错……我们是赵人,这是铁板钉钉的事情。”   这名军官并没有意识到,他终究说漏了嘴。   “走吧走吧”,卫献公不满地催促:“许人算不算赵人,我们回头再讨论,现在我要去见你家相国。”   北宫陀赶到狩猎场的时候,秋猎活动已经进行到了一半,赵武在狩猎场中接见了卫国君臣。在赵武所站的东方,此起彼伏的呐喊声响成一片,而西方则一片寂静。   乌龟流就是乌龟流,赵武打猎的时候也充分体现了乌龟本色,他的右手是天下数一数二的神箭手阳党——也就是潘党——这位魁梧的大汉懒洋洋的眯着眼,但他的弓箭竖立在眼前,弓的下梢被阳党踩在泥土里,固定住整张弓。   这位“天下第二将”现在仿佛一座大卫雕塑,他眯缝着眼睛,左手扶着弓臂,右手指缝里夹着一杆长箭,弓身附近插着十余支箭——按潘党的速度,他会在一口气之中,将满地的弓箭全部射出去。   右手的潘党并不是赵武右方唯一的保护者,潘党下手还站立着憨厚的林虎,林虎身材与潘党相似,他虽然手上没有弓,但脚下蹲着弓箭步,手里拿着一个硕大的钉锤,一副全神戒备的模样。   赵武的右侧已经有两大杀神了,但他的左侧也不空虚,最外稍是卫国第一神箭手公孙丁的亲传徒弟卫敏,这家伙也与潘党一样,张着弓,做出一副警戒状态。而近程防御则是英国贵族英触,他手里拿着锋利的斩马刀,也蹲出弓箭步,警惕着森林中野兽的攻击。   赵武正面,是齐国著名的剑手齐策,被誉为“齐国第一兵法家”的齐策手里没有拿着剑,他端着一张弩弓,这张弩弓造型非常完美,简直是一个工艺品:黑色的木材做成的弩架,青铜做成的弓臂,金属铁丝编织成的弩弦……整张弓的每一个细节都显得非常精美。   如今这张弩弓上张着弦,上面安放着一只全金属的弩箭。   齐策拿的这种弩是赵氏新近定型的燕翅弩,这种弩是赵氏的高端产品,全金属弩臂,全金属弓弦,使它能在三十步内,射出的弩箭钉入木头两寸。这种弩弓不对外销售,只有与赵氏比较亲密的韩氏有少量配备,剩下的全装备赵氏高级军官。   齐策将这柄上好弦的弩弓转身递给赵武,赵武接过弩弓,略微瞄了瞄,扣动了扳机,嘣的一声,弩箭射出了……卫献公见到赵武的射击技术,禁不住翻了个白眼:“还‘天下第一将’呢,用的是天下顶尖的弩弓,射击的精准度居然不如我用弓射出的箭,而我算啥,我在天下的排名,要从后向前数。”   赵武射完这一弩后,脸不红心不跳的把弩弓向右手传递过去——在赵武右手侧下方,站立的是吴熏,瘦弱的吴熏低头检查了一下弩弓,恬不知耻而又罔顾事实的咂了咂嘴,说:“又不合格,唉,如今他们做活越来越不精心了,瞧,这把弩弓也不合格。”   吴熏话音刚落,阳党拨了一下弓弦,一支箭离弦而出,那头被赵武骚扰的不胜其烦,正怒气冲冲向赵武奔来,打算找点麻烦野猪长声嘶叫——潘党射出的那支箭正插在野猪的眼眶里。   疼痛难忍的野猪不辨方向,横冲直闯的拐了个弯,一头撞倒了一棵幼树,尖利的树杈划过野猪那沾满松香的厚肚皮,发出类似刀刮砂纸一样粗糙的声响。   紧接着,左侧卫敏的弓弦也响了,一支箭离弦而出,扎在野猪的前蹄关节部位,那野猪腿一软,身体不由自主的调转方向,在地下打了几个滚,而后,它再也爬不起身,躺在地下声嘶力竭的叫喊着。   齐策随手又操起一把新的燕翅弩,随手一扣弦,弩箭离弦而出,神奇的飞进野猪嘴中,将野猪的叫喊化成一阵难听的哼哼声,而后齐策举起弩弓,郑重其事的推荐:“主上,这柄弩质量可以。”   赵武手悬在半空,皱着眉头回答:“质量太好的弩弓,我一般不喜欢用。”   齐策微微一笑,把射空了的弩弓转手递给吴熏,吴熏无声的咧嘴一笑,随手又将弩弓扔到一边。   卫献公刚才目光盯在赵武身上,许久他才发觉口干舌燥——他嘴巴张得太大,也太久了。   赵武左右的家臣连番动作,吸引着卫献公的目光,令他看向赵武左右。等他看清了赵武左右的情景,他只想捶胸顿足:“没天理啊,燕翅弩,多么昂贵的东西,赵氏竟然拿它当弹弓用。”   赵武与齐策、吴熏三人站在两辆战车之间,齐策左手的战车上,整整齐齐摆放着数排层层叠叠的燕翅弩,这些燕翅弩全簇新簇新的,许多弩弓的周身泛着一层蜡光,那是为了防锈涂抹的鲸油。   这些防锈油都没有擦去的燕翅弩全部已经上好了弦,齐策只需要稍微躬躬身,拿起一张上好弦的弩弓,给他在滑槽内安装好弩箭,转身递给赵武,就算完事。而赵武射完箭后,会把射空的弩弓随手递给吴熏,吴熏则将这些弩弓像扔抹布一样的扔在他右手的战车上——无论是齐策认为品相好的弩弓,还是赵武认为不精准的弩弓,都如同抹布一样,随手丢弃在战车上。   卫献公一行人渐行渐近,齐策发现卫国君臣的队列,他随手从车中捡起一柄弩弓,安装好弩箭,递给赵武,然后拍拍手,迎着卫献公走来,他先冲卫献公行了礼,依据礼仪祝祷:“卫君怜悯我,知道我围困在棘蒲,集合起全国军力赶来救援,武不甚感激,请让我以五十里方圆的土地,酬谢卫君的情意。”   齐策这是用赵武的口吻感谢卫国国君。   赵武现在威权日盛,一个两城之国的国君,已经凑不到他跟前献媚了,而齐策作为赵氏的首席家臣,行政级别刚好与小国国君相当。   卫献公还没来得及感谢赵武的欢迎,只听到连续的嘣嘣声,一左一右,卫敏与阳党连续射箭了,林虎与英触也拔出了随身的武器,紧接着,吴熏跳到赵武左手,连续不断的向赵武递上上好弦的弩弓,赵武双手不停,左手接过上好弦的弩弓扣动扳机,右手扔下射击完后的空弩,而后左手弩弓交到右手,重新射击,扔弩。   丛林正前方,传来擂鼓一样的响声,夹杂着一阵震耳欲聋的吼叫,一只双眼赤红,牛角尖利,两只耳朵直竖,使其头上仿佛长了四只牛角的野牛,鼻息喷着白气,狂野的冲赵武这撞来,左右的潘党与卫敏拼命的发箭拦阻,左侧的英触抡起了大斧,右侧的林虎举起了铁锤,准备迎接野牛的正面冲撞……   野牛的脚步声像擂鼓,潘党与卫敏两位神射手的弓弦声像在弹棉花,连续不断。弓弦伴奏中,林虎一声大喝,抡起了手里的大锤,冲着野牛迎头砸过去。   那野牛见到锤子迎风而至,它猛的一个腾跃,这一跳让它闪过英触抡起的长斧。   原本英触斧子抡起来,是冲牛的前腿去的,现在这一斧只是刮伤了牛蹄。而野牛跃起的动作,恰好又避过了林虎锤子运动的方向,那两只牛角反而变成从锤子底部上挑的角度——巨响声中,牛的一只角崩坏,而林虎手中的大锤也脱手而出。   野牛轰隆一声,脚落实地。   伤痛再加上跛脚,让野牛怒火万丈,它压低了身子,冲势不减地把牛角冲赵武奋力挑去,野牛一吨多重的身体带着一股狂风扑向赵武。齐策见到事情紧急,他提起了剑,抢先一步冲牛眼扎去——这位齐国著名剑手在此电光火石中,双手依然很稳,他那一剑把握的方向很稳,毫不偏差的扎向了牛眼。   吴熏是匠人出身,见到这番凶险,他已经吓傻了,脚步下意识的闪动,退缩到赵武身后,接下来,在吴熏紧张的双眼中,整个世界的时间流逝仿佛缓慢下来,他看到赵武一个箭步上前,用肩膀轻轻一扛齐策,齐策立刻手舞足蹈的飞向半空,而齐策的身影刚刚飞起来,两只牛角便出现在齐策身体原先的存在——   紧接着……紧接着的一切,吴熏事后都不敢肯定,仿佛赵武撞飞齐策之后,原地转了个圈,身体在转圈当中恰好避过了牛角,紧接着,他的大手向牛头部位一拍,牛头借着那股冲势猛烈的撞在赵武身后一辆战车上。   巨响声中,战车上整整齐齐码放的燕翅弩满天乱飞,车轮断折,车框散架,炸开的木刺擦过吴熏的脸庞,让他觉得脸上一阵刺痛…… 第二百九十九章 明明是个牛人嘛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刹那,也许是一个世纪,齐策才从空中坠地。   这位名剑手在空中已经调节好身体平衡,落地时他手中虽已丢失了佩剑,但在空中飞舞中,齐策的手抓住一根枝条,借助枝条的弹性,身体像猴子一样在空中荡了一下,紧接着,他一松手落到地下,随手从草丛中捡起一截枯树枝,抬脚冲向野牛。   在这一片纷乱当中,武将的素质立刻呈现出清晰的高低上下:潘党最先反应过来,他动作敏捷的抽出腰中的佩剑,一个大步跳到野牛身旁;在潘党脚步落地的时候,齐策刚刚捡起枯树枝;卫敏刚刚想起寻找佩剑的剑柄;林虎的大锤刚刚坠地,而锤子的主人浑身上下摸索着,似乎想寻找备用的武器;英触的大斧则抡了一圈,刚刚把斧子收回,正在思考下一步的行动方案;吴熏则刚刚想起抚摸脸上那木刺留下的划痕……   一眨眼的工夫,时光的流逝恢复了原来状态,吴熏手落到脸颊上,发觉伤口湿漉漉的,但没等他的思维转过来,潘党已经将手中的佩剑扎到野牛的脖子上,齐策已经窜出,手里的枯木高高举起,准备敲到野牛头上。而卫敏与英触也想起自己的职责,两人发出愤怒的与羞愧的吼叫,扑向了野牛。   等这些人扑到野牛身边,潘党伸出一只手来,阻止其他人的动作,他冲赵武翻了个白眼,说:“明明是个牛人,却偏要装出一副乌龟相。”   潘党话音刚落,齐策手中的枯木敲在牛头上轰然作响,他这一敲击用尽了全身力量,以至于枯木应手断折了,但敲击过后,齐策嘎然止住了动作,他手中的半截断木悬停在牛头上,诧异的说:“竟然……早已死了?”   林虎与英触已经扑到了牛身边,英触首先停住脚步,林虎刹不住身子,一脚踹在牛肚上,牛肚弹动了一下,让林虎差点失去平衡,他用力稳住身子,傻傻的感慨:“好幸运。”   表面看来,确实是好幸运:牛一头撞散了车架,其中一根断折的木头直接冲牛嗓子扎了进去,如今牛已经瘫倒在地上,虽然还没有完全死透,但只剩下临终前的痉挛了——嗓子被戳破的牛喘气如同拉风箱,发出的声响简直是超重低音喇叭。   齐策在牛身边看了看,马上也鄙视的说:“明明是个牛人,偏偏还要做出‘弱不胜衣’的样子……鄙视之!”   稍远处,卫献公刚见野牛奔腾的情景,马上吓得停止了脚步,卫献公随行的勇士们已经吓软了脚,他们的脊背紧紧贴着卫献公的战车,想从战车的车架上寻找支撑……此时,见到事态平息,惊魂未定的卫献公转身问自己的左相:“仿佛,赵氏的家臣对武子并不尊敬?”   北宫陀羞愧地回答:“夫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虮虱。”   赵武是干大事的人,不会为小事分散精力——你瞧,赵氏家臣虽然嘴里抱怨自己的主子,但主子稍有危险,救援起来个个恨不得以身相代!   北宫陀的羞愧是替卫献公所羞惭的,他恨不得以头撞墙。   眼前这位卫献公看问题太偏颇了,明明是场争先恐后的救援比赛,他却只看到家臣们事后的抱怨;明明看到家臣抱怨后赵武丝毫不觉冒犯,却感觉不到赵武的包容与赵氏家臣的开朗蓬勃,他把注意力都聚集在旁枝末节上……北宫陀急促喘了几口气,提醒卫献公:“君上,你看,牛的脖子歪成什么样子?”   “你看,这牛的脖子歪成什么了样子?”吴熏这时也走到牛的尸体跟前,他指着牛脖子询问林虎。   吴熏这句询问引来一片白眼,还是林虎憨厚,他摸着脑袋回答:“啊呀,牛居然把坚固的战车撞散了,它的脖子当然断折了……你瞧这脖子歪的,不是一个正常的样子。”   林虎的回答让卫献公稍解谜团,但他依然不肯罢休的辩解说:“赵氏的家臣确实……”   北宫陀气急败坏,赶紧打断自己国君的话:“牛不是自己撞上战车的,赵武子在旁边推了一把。”   “哦……可是,我只觉得他仿佛顺着牛的冲劲,轻轻抚摸了一下牛。”   北宫陀伸手蒙上眼睛,呻吟:“君上,牛冲的速度如此迅猛,能连续避过赵氏两员大将,在这样的速度下,赵武先撞飞了齐策,还有机会抚摸了牛一把……你以为这样做,容易嘛?”   北宫陀气急了,竟然用质问的口气跟自己的国君说话,但卫献公却没有感觉到北宫陀的不耐烦,他毫不自觉的反驳:“赵武子可是‘天下第一将’,我不曾听说武子的家将有什么名声,所以他比自己的家将敏捷,也不算什么,而我只看到家将对他的态度太不恭敬。   怎么能这样,身为属下,怎么能不顾春秋礼法,对上位者语出讥讽……”   卫献公的抱怨还没有说完,那厢,吴熏首先反应过来,他赶紧跪倒在赵武面前请罪:“主上,臣有罪,危急时刻,我居然不知道以身相代,居然闪身,让主上直面牛的冲撞……”   这时,赵武正讪笑的指着齐策,刚要开口说什么,听到吴熏的请罪,他干脆手指划了一个圈,将齐策与吴熏一起划在圈内,微笑的说:“赵氏如今可以没有我,却不能没有齐策与吴熏,齐策替我赵氏规划发展方向,吴熏替我赵氏制作各种工具,你们二人仿佛战车的两个车轮,缺一不可啊。   熏,不要为自己的躲避而羞愧了,你是技术工人,临战时持刀上阵,不是赵氏对你的要求,你的躲避只是出于本能,要论错处,该是我的错,是我把你们带入危险之中。”   潘党听了这话,哼了一声,从牛脖子上拔出自己的佩剑,在牛身上擦了擦血迹,闷闷不乐的转身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但他回到那守卫的位置后,却没有去摸自己的弓箭,只是懒洋洋的靠在旁边一棵树上,闭目打盹。   卫敏嘴唇张了张,见潘党没有表态,他也赶紧收起了佩剑,转身回到自己的位置。英触站在原地想了想,叹了口气,冲赵武鞠了个躬,也赶回自己的位置上。这三人一走,吴熏也想起了自己的职责,哎呀一声,赶紧去整理被撞毁的战车上,四处溅落的燕翅弩。   现场只剩下傻傻的林虎与欲言又止的齐策,齐策嘴唇蠕动数次,终于还是叹了口气,提起精神建议:“主上,有这一头牛做猎物,我们的猎物似乎够了。”   赵武点点头,齐策马上行礼:“主上珍惜我齐策这条贱命,策在这里感谢主上的关爱……但今后,请主上不要这样了。”   齐策说完,继续迎着卫献公走去,他边走边向卫献公行礼,以赵武的口吻说着欢迎的话……   林虎依旧留在现场,他歪着头观察着牛的尸体,似乎很难以理解——自己蓄满力量的那一记铁锤,怎么就没打中狂奔的野牛。   研究了许久,林虎憨憨的说:“牛的脖子断了,似乎,早在它装上战车之前,牛脖子已经弯曲成一个不容易受力的角度,结果它撞上战车,脖子立刻窝折了,其实牛在撞车前已经瘫倒……原来战车不是牛角撞毁的,是牛脑门撞上去的。”   这时,卫献公已经在齐策的引领下走到赵武面前,被林虎的话吸引,他很失礼的没有向赵武行礼,反而歪着头去观察牛尸——林虎说的有道理,牛脖子在撞上战车之前,已经呈现出极度弯曲的状态,这头狂奔的牛是用牛脸撞上战车的正面,以至于牛脸部位的皮肤被撞得血肉模糊。   这股剧烈的冲撞力,已让牛脸部位的皮肤从牛鼻子下的位置撕开,整个牛头脸部只剩下白森森的骨头,而牛头因为受到剧烈的撞击,整个牛脖子已经被装入胸腔之中——所议林虎才说牛在撞击战车之后不久,脖子已经断了,然后冲撞力将牛脖子送入了胸腔。   在场的人当中,除了林虎这个傻子与卫献公这个智力欠缺者还不明白,其余的人都已经清楚了——赵武在侧身让过牛头的时候,他那一巴掌不是抚摸牛,是从上向下拍击牛头,牛头受到这股拍击的力量,头几乎垂落到地上……这才有了后续的效果。   北宫陀暗自感慨:“难怪人们说赵武子是天下第一将,我曾隐约听说武子手上有千斤神力,如今这么一看,赵武子论到身体协调性、敏捷性以及力量,都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   顿时,北宫陀明白了赵武家将的不满——阳党是谁,他虽不知道此人本是“天下第二”的潘党,但这位武将在一眨眼的瞬间,在北宫陀自己都没有觉察前,一眼看穿了牛死亡的原因,也看穿了“天下第一将”的打击手法,那么,此人一身本领至少要超过北宫陀……也要超越齐策。   赵武明明具有了“天下第一将”的实力,但他围猎的时候,却在努力表演着笨拙,不仅身侧左右排列着天下数得着猛将,还竭力做出射不准弩的童子模样,那种“弱不胜衣”的形象很成功,以至于危险来临时,家臣们忘了家主的身手,本能地舍生忘死救援……实际上,他等于让家将陷于危险当中,也难怪家将们事后醒悟,齐齐对赵武的表演表示不满——你明明是个能一巴掌拍死牛的家伙,见到牛冲来却唆使我们上前破头颅洒热血前赴后继的——这未免太狠了点吧。   武将是有武将的骄傲的,原本像赵武这种天下数得着的牛人,却丝毫没有春秋时武将的觉悟,召集一群天下数得着的牛人为自己舍生忘死,自己在那里射着空弩,悠悠闲闲地谋杀时间……这不是戏弄人嘛。   北宫陀这里想明白了,卫献公还想不明白,他围着牛尸转了几圈,直到齐策反复提醒,他才想起来冲赵武行礼:“卫国姬衎(衎音kan,意为快乐、安定)听到元帅被代人围困,猖狂赶来营救,我军行程迟缓,匆忙间居然不知元帅已经脱险。看来,寡君有点不自量力了。”   赵武咧着嘴笑了一下——此时,赵武这一方的围猎人员已经移动了红旗,变换了阵型,将野兽驱赶的绕开赵武所处的位置。   春秋时的围猎,不讲究赶尽杀绝,一般来说,传承自炎黄二帝的狩猎习惯是一种军事训练,各部队按照各自划分的狩猎区域,分头进行围捕,而每个部队的狩猎区域又分为“阴阳阵”两块区域,阳者为生,阴者为死。   围猎时,负责驱赶猎物的辅助人员在“阳阵”区域驱赶猎物,使猎物冲向制定的狩猎区域,而狩猎区域就是所谓的“阴阵”。阴者,主死。在这片区域可以放手杀戮。故而,埋伏在阴阵的狩猎人员会将闯入这片区域的野兽一一射杀……如果来不及射杀,让猎物逃向了阳阵,阳者,主生。那么狩猎人员就要放这些猎物逃出生天。   接下来,冲入阳阵的猎物会在辅助人员的驱赶之下,逃向下一个狩猎部队;而下一个狩猎部队,依旧按照阴阳阵划分狩猎区域,主管屠杀的人员守在阴阵里,等待送上门来的猎物;而侥幸逃入他们阳阵的猎物,则依然按照狩猎规则,听任它们逃亡下一个狩猎区域。   春秋时代的“阴阳阵”设置,后来演化成“生死门”说法:逃入生门的猎物,人们只驱赶,不进行屠杀,而杀戮行为,只在死门进行。   齐策刚才说猎物够了,就是要求赵武变换阴阳阵,将自己所在的区域改为阴阳阵交界之处,于是,猎物们被驱赶着,与赵武这一行人擦肩而过,而赵武他们,只能背着手看猎物逃窜——规则如此!   停止了围猎行动,赵武与赵武的护卫都闲了下来,面对卫国国君的致词,赵武笑着再度继续刚才的话:“武感激卫君的恩惠,愿以五十里之地,替卫君增寿。”   卫献公面露微笑,他刚想顺嘴提一提朝歌的事,北宫陀见势头不对,连忙横过身子,躬身向赵武行礼:“卫国是小国,依靠霸主的雨露阳光逐渐发展,以至于我们新增了一座城市(指乌馀占据的那座城市),另外还增加了位于南方的领地。   我们卫国如此卑微,也能得到霸主的青睐,伯君(指晋平公)的垂怜让寡君无以为报,今后怎敢在执政遇到危险的时候,背过身去,假装没有听到,没有看到。”   北宫陀说这番话,语气中已包含隐隐的抱怨——他到此时,方深切的感觉到了戚林父的悲哀。   他卫献公就是一个混账,从不知道轻重,从不知道自己该在什么时间做什么事情。如果卫献公当初夺位的时候,只是针对自己国内的贵族下手,把争权夺利局限于本国事务,不去屠杀那三百名晋国戎卒泄愤,那么,他也不会惹怒晋国,不惹晋国就不会招来晋国的肢解……   卫国早先是二等国家,最近一段时间,只是听从霸主的安排,跟在霸主屁股后头跑跑路,就这样,卫国便平白获得了几块新增领土——如果卫献公早明白这个道理,早早采取当下的态度来侍奉霸主,卫国还会是如今这番可怜模样吗?!   然而,北宫陀也知道:没错,卫献公确实是混账,但他却是卫国的“国家混账”,而且这位混账是北宫陀的顶头上司,为了国家利益自身利益,他北宫陀不得不把这位混账背负起来。   北宫陀的及时插话,避免了卫献公自不量力的出丑,而他几次强行插入,打断卫献公的表演,让卫献公有所察觉……察觉了之后,卫献公心里开始发怵。   当初卫献公屠杀的三百戎卒,属于晋国武宫的学员,当时的武宫统领是赵武,所以名义上那些武宫学员都是赵武的学生。武宫等于军校,武宫毕业者都是中层军官,经过这些年,也有学员爬上了高层。也因此,卫献公很不讨晋国军方的喜爱,军官当中不知有多少人背后恨不得捅卫献公一刀。这次卫献公原本想着借救援的功劳,在赵武面前卖个关子,现在北宫陀反复打断卫献公的意图,突然间,卫献公后怕起来……   左右都是赵武的部下,以及他的学生,你说赵武要是在这个地方把他宰了,顺便把他的侍从,甚至连同北宫陀一起挖坑埋了,会有人记录下赵武的屠杀,会有人替他喊冤嘛?   答案是否定的。   卫献公想明白了,心中越来越害怕,脚下不自觉的移动,慢慢的躲在北宫陀身后。   北宫陀感觉到卫献公的恐惧,但他依旧在与赵武你一句我一句的寒暄,说着一些官场套话:“我听说卫敏大人曾留守肥城,不知肥城现在在何人手中……什么,你们已攻占肥城——好得很。晋军兵锋所向……   哦,不是你们攻占的,肥城是代人放弃的——好得很,代人摄于晋国兵锋,连肥城都放弃了,如此一来,驼河南岸估计找不到代人了……武子还是威武,代人弄得赵获灰头土脸,武子一出手,代人回避千里,这就是威风……”   说话间,几名赵氏武士走上前来,抽出随身佩戴的匕首,开始肢解地上那头野牛……   卫献公越想越复杂,看到赵氏士兵亮出了小匕首,他的双腿哆嗦起来,情不自禁的想到:嗯,赵武子如果把我跟北宫陀都宰了,那么孙林父就可以顺利上位了……这事对赵武子有好处啊,大大的好处。 第三百章 马匹话可不能当真   赵氏士兵随身的匕首非常有特色。   如今赵氏士兵佩戴的个人器械越来越专业化,比如商匕这种作为餐刀与勺子的存在,现在已经逐渐的功能分离——专业的汤勺已经出现了,而匕首则变得完全用来切割的工具,刀刃的一侧还专门配有锯齿一样的不规则齿痕,使得切割食品更加方便。   那位赵兵手头的匕首活像女人的眉毛,细长而弯曲,因此有士兵戏称它为“解腕眉间刀”。   说它是“解腕”,是因为匕首刃部只有十几厘米长,整体形象像一枚蟒蛇的蛇牙,尖齿锋利。它只比手腕略长,因而得名。   这柄刀是钢刃,细长的刀刃宽度约四五厘米,像女人峨眉一样呈现自然弯曲。刀柄则常常铸造成蛇体,或者牛尾、马尾造型,柄部还经常带有鱼鳞纹、或者马尾牛尾编成的防滑把。整柄刀放到桌子上,像一位女人娇媚地皱起眉毛,所以又称之为“眉间刀”。   这种刀确实锋利,刀刃侧方的鱼鳞齿让它切割起肉类来,显得非常轻快,常常一划而过,如同切纸。平常这柄刀当作士兵的餐刀使用,配合勺子就成了士兵的就餐工具,而它的刀尖因为像蛇牙一样锋利,又具备了某些叉子的作用,士兵们最喜欢用刀尖扎起小块食物,大胆地送入嘴中,然后欣赏别人惊奇的目光。   几个来帮忙的士兵,原先的职业肯定是屠夫。家中经常杀牛杀猪,所以对牛的关节部位非常熟悉,仅仅凭借一柄短短的眉间刀,完成了林虎没能完成的工作:肢解牛的身体。   一眨眼工夫,牛皮被完整无缺的剥了下来,牛骨则从每一个关节部位卸开……这两人的动作很有点庖丁解牛的韵味,充满了艺术美感,但卫献公却不会欣赏,他站在旁边直打哆嗦。   当士兵开始给牛剥皮的时候,卫献公只觉得一阵阵皮痒,皮肤上面仿佛一千只虫子爬过,哪里都痒,恨不能抓挠几下;当士兵开始拆骨的时候,卫献公只觉得身上每根骨头都疼痛,士兵切下牛蹄,卫献公觉得自己的脚腕不能动了;当时并开始肢解牛脖,卫献公觉得自己说不出话来——肯定是嗓子出了问题。   倒是北宫陀看到这两个士兵的动作,发出一阵阵赞赏:“我曾听说过庖丁解牛的典故,过去以为那是别人随口胡说,如今见了这两人的手法,我才相信,原来这世上真有‘举重若轻’,有这样用一柄小刀分割牛身的专家。”   正说着,丛林中吹响了号角,号角声随即此起彼伏——这号角不是为了驱赶野兽而吹响,围猎的时候,吹响号角惊散兽群,常常意味着当天的狩猎活动结束了,此时,无论处在阴阳阵何处的猎手,听到号角都要放下弓箭,听任野兽逃生。   士兵的解剖动作仿佛一场大戏,看得人入迷了,时光因此悄然而过,眨眼就是太阳西垂。   天色渐晚,大约再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太阳将要坠入地平线下。秋末的太阳,余晖时间比较短,一旦太阳落山,很快就会天黑,所以随着号角声响起,狩猎的人都在收拾行装,盘点自己的猎物,准备回营安歇。   正在整理猎物的士兵也停下了动作,他们将牛皮仆放在一辆完好的战车上,然后将分离的牛骨以及切割的牛肉,分门别类地整齐码放在牛皮上,而后拿来白布将猎物连皮带肉带骨,一块包裹起来。一个包裹就是一个猎获物,战车上摆满各类血色淋漓的包裹。赵武一边随口应付着北宫陀的马屁,一边背起手来,向林子外走去,他边走边说:“你刚才说到‘庖丁解牛’,说到‘举重若轻’,我还听说一个谚语,叫做‘华而不实’,你听说过吗?”   “华而不实”,这句成语来自晏婴,齐景公曾对晏子说:“东海里边,有条河里流淌着古铜色水流。在这红色水域里有棵枣树,它只开花,不结果,这什么原因?”   晏子回答说:“从前,秦缪公乘龙船(龙意为巨大,此处龙舟是巨型船的意思)巡视天下,用黄布包裹着蒸枣作为旅行食品。龙舟泛游到东海,秦缪公抛弃裹枣的黄布,使那黄布染红了海水,而海水印染了黄布与红枣的颜色,所以哪里的海水呈现古铜色。   秦缪公丢弃的枣子后来长成了树,那就是你看到的那棵枣树,但因枣被蒸过,所以种植后只开花,不结果。”   景公不满意地抱怨说:“我装着问,你为什么对我胡诌?其实,从来没有海水呈现古铜色,红色的水域里从来不生长枣树——我是胡诌的!”   晏子说:“我听说,对于假装提问的人,也可以虚假地回答他。”   “华而不实”这句成语说的就是齐景公与晏婴这场答问。齐景公描绘的场景很华丽,所用的修饰词,词藻缤纷……但这一切都是假的,是“华而不实”。   赵武突然提到“华而不实”,其实是嘲讽北宫陀马屁拍得过狠,让他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北宫陀马上反驳:“接下来,武子是不是要做‘晏子之笑’?”   传闻齐景公到黄河边旅游,向北登临高山,眺望滔滔的河水,突然哭道:“人生怎么像奔腾咆哮的流水,从不停息的奔流,毫不留恋的离开这美好的山河而死去呢!”   据说,齐景公的宠臣艾孔、梁丘据在旁边听了,马上陪着齐景公哭泣起来了。晏子却在一旁发笑。齐景公怒了,问晏婴为何发笑。   晏子回答:“如果使贤能的国君,长久地据守齐国,那么,太公、桓公将长久地据有齐国君位了;如果让勇猛的国君,长久地占有齐国,那么庄公、灵公将要长时间地享有齐国君位了!那么,您怎能得到国君的宝座而立身于世呢?   而您如今坐在国君的宝座上,偏偏独自因此事流泪伤情,这是不符合仁义道德的(指齐景公占据君位后只想永远,不考虑替下一代经营)——咦,就在刚才,不仁道的国君我看到一个,谄谀的近臣我见到两个,这是我私自发笑的原因啊!”   北宫陀说这话的时候毫不羞愧。反正春秋时代的小报记者鲁国人并不在场,我就是拍了你马屁了,又能怎样?你觉得我像齐景公的宠臣艾孔、梁丘据一样;或者像现代的那位倪大姐一样——从不给领导添乱,领导说啥都是真的,哪怕领导说一加一等于三,咱听后也赞颂领导“伟光正”,所以领导总觉得我最“代表”……   你觉得我谄媚,那么好吧,像晏子一样来嘲笑我吧。只要你嘲笑之余,不再企图肢解卫国,我忍了。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北宫陀身为国家左相,他都低声下气到了这份上,赵武也不好意思继续讥讽嘲笑,他反而有点羞愧,觉得自己当面撕破人脸,行为太不贵族。于是他连忙转移话题,问:“卫国今年的粮食够吃吗?”   北宫陀直起腰来,长长的松了口气,终于谈到国事了。瞬间,北宫陀恢复了政治家的表情,严肃而恭敬的回答:“元帅爱护我们卫国啊,竟然亲自询问卫国的粮食状况——说实话,卫国今年粮食不够吃,如果元帅今年继续要求我卫国参加对外战争,恐怕我卫国要饿死人了。”   赵武点点头:“那么,攻击代国无需卫国出兵。今年我已经减免了卫国的征税,想必卫国会因为减轻负担,现在我取消了你们的兵役,卫国会因此而安稳了吗?”   北宫陀点点头:“元帅新赐给我们一块河间土地,这块土地如果开发出来,我卫国的粮食状况会得到极大缓解……但我们卫国实在没有多余的劳力开发,只能期盼伯国的怜悯了。”   赵武也跟着叹了口气:“霸主的日子也不好过啊!如今在我们绛城,七十多岁的老人都承担军赋了,我们本国的男丁也缺乏的厉害。所以,我们今年发动的对代战争,只能是一场小规模战争,我们的本意,是想借此解除代国对我们海边领地的骚扰,保证我们渔盐运输通道的畅通……但现在看来,我们似乎低估了敌人。”   北宫陀深深吸了一口气,赵武赶紧在对方开口之前,郑重表态:“不过,战争的规模到此为止,我晋国需要休生养息,诸侯们也需要休养,所以战事虽然不顺,我绝不向代国增兵,绝不劳动诸侯国参战。”   北宫陀脸上这才露出真诚的笑容,这是发自内心的笑容,与刚才谄媚的笑完全不同。   放下心事的北宫陀立刻发现卫献公的异状,他一眨眼,马上想通了卫献公恐惧的原因,赶紧半是安慰,半是解释的说:“若伯国没有增兵的需求,看来寡君是过于担忧了,我想请元帅许可,让寡君先回去,主持河间土地的开垦,使鹤壁明年就能有收获,这样才不辜负元帅赏赐的恩惠。”   赵武看了一眼卫献公,他这一眼,令卫献公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哆嗦,而赵武略无所觉,他稍稍想了想,回答北宫陀:“卫君不如与齐国的田无宇结伴同行吧,田无宇即将带领我雇的劳工抵达河间,卫君回去的时候与他结伴同行,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赵武谈到齐国人的出现,虽然齐国人跟卫国人并不怎么对付,但有其他国家的正卿在场,这让卫献公怦怦乱跳的心逐渐平静下来,随即,他明白了:赵武让齐国人与他结伴同行,就是为了免除他的担忧。真要让他自己带领百余名随从回去,卫献公还不敢迈开步子,他怕在丛林中被狩猎部队“误伤”。   卫献公腰不酸了,腿不痛了,他从北宫陀身后站出来,恭恭敬敬的向赵武施礼……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一名赵氏家将急匆匆的来到赵武身边,低声汇报:“宗主,齐国的军队顺路灭了莒国,莒国国君已经出逃到了鲁国,通过鲁国向我们执政府申诉。新来的快船带来了执政府的消息,常务官叔向询问执政的意思。”   赵武看了齐策一眼,乐了:“怎么人人都想利用我,难道真把我当做一棵葱?以为我是不会发脾气的病虎吗?”   此前,赵获分散士兵劫掠,横扫了代国东部,他这样做是为了最大限度的获得战利品。而在分散兵力之前,赵获竭力宣扬赵武的到来,企图把代军的注意力引向赵武,然后自己躲在一边闷声发大财……最终,赵获失算了。   现在,齐国人打着给赵武输送劳工的旗号,发动大军顺路灭了莒国,而莒国实际上是齐国最铁杆的跟班,齐国在内忧外患的情况下,居然向自己的盟友、附庸举起了屠刀,让赵武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来报信的赵氏军官又低声补充:“南岸传来消息,灭莒国的军队是由齐国执政庆封亲自统领的,他灭了莒国之后,在莒国停留下来,而田无宇则带领放下武器的齐军,假充送给我们的劳工,继续向河间前进,据说他们已经抵达了黄河南岸,前锋已经开始分批渡河。”   赵武挠挠脑袋,一脑门愁绪。   旁边的齐策适时插话:“这事不如先放一放,执政府送过来的是快报,一定只诉述简单的经过,我们无法从中了解详情,不好做出处理。不如暂且放一放,等元帅回到新田城后,再主持裁判。”   停了一下,齐策若有所思的提醒:“虽然我们曾经设立过‘大毋侵小’的盟约,但那已经是很久的事情了,这份盟约——元帅当初并不赞同,而莒国本来就是齐国的附庸,这次灭莒是诸侯本国内部的事务,莒国国君虽然提起申诉,我们却不好随意插手。”   北宫陀叹了口气,卫国现在是个小国家了,身边一个附庸都没有,但北宫陀想了许久,还是说出当初与郑国子产伐陈的时候,相同的理由:“虽然说‘大毋侵小’,但现在的强国都是依靠欺凌弱小吞并弱国而强大起来的,如果真要做到‘大毋侵小’,哪有如今的晋国、齐国?   莒国与齐国之间的事情是一笔糊涂账,齐国是莒国的宗主国,它与附庸之间起了什么纠纷,他国的诸侯怎么好干预?况且,齐国既然是宗主,他会有大把的理由指责莒国。如果伯国干涉诸侯国行使自己的宗主权,那么,其他国家恐怕要恐慌了。”   这正是赵武发愁的原因,齐国灭莒,是宗主国与附庸之间的内部事务,如果晋国接受了莒国的申诉,强逼齐国归还莒国的领土,那么,是不是代国国君也可以跑到晋国的法庭申诉,声称晋国违反了“大毋侵小”的盟誓,侵犯了代国的国土,然后顺便要求晋国归还占有领土。   弱肉强食,这中间没有道理可讲,莒国的申诉像一块烧红的火炭一样,让赵武拒绝不是,接受也难堪。   这是一个丛林社会啊。   明知道被齐国人利用了,赵武还要陪着笑脸迎接齐国的队伍,齐国这次交出来的数万劳工,个顶个都是青壮劳力,这些人刚刚放下武器,身上的血腥味还没有擦去。眼下这伙得胜的士兵们自然精力充沛,情绪饱满。而拥有足额的劳动力后,赵武也有能力在这个冬天完成对河间的开发规划了。   “感谢田氏的厚爱,令我赵武能够在河间越冬……哈哈,只是齐国对我这么好,让我有点恻隐——为他人流浪失所而恻隐”,赵武脸上堆着笑,不阴不阳的回答。   他话里只提田氏,却不提齐国,是想把田氏给予他的帮助,与齐国的国家行为撇清楚,以免在今后处理齐国事务的时候,受这次情谊的牵制,下不了狠手。   这次带领队伍的是齐国的田无宇。田氏宗主亲自带队,表明了对赵武的尊重与重视。田无宇假装没听出赵武话里的含义,他仰天一笑,回答:“其实,这次来的劳工多数是出于庆氏,我田氏只占甚少部分。不过,我们派遣的都是族中精英。   赵氏垦荒的技术闻名列国,我田氏早对此有耳闻,我们一直想从赵氏学一点技巧,这次幸好有了机会,请武子不要离弃我。”   赵武话里有话:“齐国的土地还少吗?”   田无宇还是假装没有听出赵武的讽刺,他打着哈哈回答:“齐国原先最肥沃的土地,都在黄河沿岸,如今那些开发好的农田都姓赵了,我们齐国只好去开发东海与东南之角——我听说侯晋对东海之滨的开发很有特色,请武子教授一下秘诀吧。”   田无宇的话锦里藏弓:好吧,你说我们齐国丧心病狂也罢,说我们饥不择食也罢,我们齐国现在的状况都是你赵武子一手造成的,齐国最肥沃的农田已经到了你兜里,我们怎能不另想办法?所以,别怪我们灭了莒国,虽然我们不久之前曾灭了一次莒国,现在的莒国国君是你们重新扶立起来的,但我们也是没办法……要不,你赵武归还一点我们齐国的领土?要不,请你无视莒国国君的投诉! 第三百零一章 我就是悬在他们头上的剑   赵武望了齐策一眼,齐策微微摇头,示意赵武避开这个话题,别在这方面纠缠下去。   晋国正在进行灭代战争,所以没法指责齐国对莒国进行的灭国战争。田无宇已经开始反击了,不如先把拿到手的东西利用起来——十万劳工,会让这片河间的土地大变样。   赵武苦笑了一下,转移话题:“田卿来得正好,再等一日,我次子赵午带的增援部队就到了,他带来部分今年毕业的学宫学子,我听说齐国的‘稷下学宫’非常有名,田卿当见一见我赵城学宫出来的人,给我一点教学指导如何?”   赵武就这样轻轻放过了灭莒的问题。齐国这次偷袭得手,心里未尝不捏着一把汗。所以派给赵武的劳工,唯恐赵武不满意。如今见到赵武默认的态度,田无宇放心了,转而说了几句马屁话:“如今赵城学宫的名气,可是比稷下学宫大多了。   不说别的,只赵城学宫的制造专业,以及绘画与音乐专业,那都是天下闻名,其水平远远超过了稷下学宫。我田无宇能有什么经验介绍,没准我还想学一学赵城学宫的教学方法呢?”   真实的历史上,田氏篡夺齐国的君权,就是从把持“稷下学宫”开始的。   在当时的齐国,“稷下学宫”的清谈,意味着齐国舆论的最高点。在大旱之年,田无宇毫不吝啬钱财的进行救灾,相比国君的吝啬行为,田无宇在齐国读书人心目中,形象比较正面。这时候,稷下学宫的学生正在向田氏靠拢,而田氏依仗自己的富足,也开始对穷困学生的资助计划……多年之后,稷下学宫培养出来的人才基本上都多少接受了田氏的恩惠,这使得田氏篡夺的时候,国内连一声反对都没有。   田无宇对赵武说这话的时候,心中对资助“稷下学宫”的行为,已经从纯粹的慈善心理,转化成有意识有所图的策略性动作。此刻,他是真想从赵武那里学几手……但他的夸奖却没有引起赵武应有的响应,后者眨着眼睛说:“寡君喜好音乐,所以我赵城学宫对音乐研究的比较多。   另外,天下著名的画师、擅长画龙的叶公在我赵城学宫,所以学生们不免对绘画稍稍感兴趣——有名师的指导,也容易出成绩……”   田无宇一声长笑,借机打断了赵武的话:“我听说赵氏崛起,是因为在器械制造上有自己特殊的心得,武子刚才只谈音乐与绘画,不知道这批来的学生里,可有制造行业的学生?”   说实话,这批学生当中没有一位是学艺术的。   艺术这玩意是高尚学科,说得更直白点,是奢侈学科。晋国有一位爱好艺术的国君已经足够了。艺术专业出来的学生,都被赵武直接送到国君那里养活起来,这使得艺术专业毕业的学生容易获得官职——但只是小官。他们是国君的宠臣,也是弄臣,赵武不会让这些人向其他行业涉足。   而制造行业、组织管理学业、经济学业,是赵氏崛起的秘密武器,该行业一般不对外招生,学成出来的学生也不向外分配,基本上都由赵氏内部消化——赵午带来的这批毕业学生,正是这种情况。   往年赵武不在国内,但只要赵武回国了,无论他在国内任何地方,按照惯例,学宫都会把这批毕业的学生送到赵武身边,由赵武发给学生佩剑(授兵),亦即承认学生士族待遇,是武士当中的一员。   而授兵仪式同时也意味着:国人可以通过赵城学宫的学习,获得类似战功一样的成为武士的机遇……当然,这种武士待遇是没有土地封赏的,因为在十八级军功授爵制下,唯有军功才可以授土。但“学宫武士”起点高,他们一进入军中,立刻被当做军官使用,进入地方行政,则直接为小吏。   这就是利益。为了维护这利益,学宫学子拼了命地提高赵城学宫甄选标准,以减少竞争者。在这种情况下,田无宇虽然竭力想打探赵城学宫的底细,但进入学宫的人打死也不说,在学宫外面的人则对学宫的了解支离片碎。   对这种现象,赵武是乐见其成的,他也打死不说,田无宇追问的紧了,赵武招手唤来士兵,吩咐士兵准备夜宴,用丰盛的美食堵住田无宇好奇的嘴……   第二天,赵武起的太早,早晨的气温有点寒冷,侍从们递上来一件棉袄,赵武随手披在身上,询问齐策:“快要下雪了吧,我们的船只要尽快驶回去,避免被冻结在冰上。”   齐策哈了口气,回答:“天气越来越冷,恐怕河面畅通的情况维持不了多久了,不过我们已经制作了足够的冰划子,只要河面一结冰,就将冰划子推入河中,无论什么状况,我们与对岸的联系不会中断。”   赵武又问:“棉衣都发下去了?”   齐策回答:“连齐国劳工的棉衣都已经准备好了——不过,我们出产的棉花不够,虽然织的布匹很多,但棉花……很多棉袄里填充的不是棉花,是芦花、柳絮,或者羊毛。”   说到这,齐策眺望河对岸:“我们棘蒲的军队应该撤回来了吧,卫敏从肥城回来的时候,说代人几乎没有抵抗了。如今快冬天了,我们最大的敌人是严寒。棘蒲的伤兵已经休养好了,他们还在丛林中搜罗了不少代国溃兵,代人擅长牧马牧羊,等南岸领主支援的牲畜群到了,我们就有足够的羊皮跟羊毛御寒。”   赵武笑了:“代人的保暖状况肯定不如我们,所以等第一场雪下了,我们就可以移动了,我要带着军队赶往侯晋的领地,布置一下侯晋那里的防卫,并清点当地的领地状况。然后……”   正在此时,晨曦中,一声军号渺渺地传来,赵武冲身边挥了挥手,他身边司号员赶紧将军号举到唇边,吹响了一声悠长的号角。   号角声过于响亮,赵武身边的齐国人与卫国人情不自禁的转过脸去,躲避凄厉的号角。这声号角吹响之后,对岸丛林中立刻又响起了一阵号角,晨曦中,对岸传来的号声充满了欢喜,仿佛久别的游子找到了故乡。   听到这阵号角答问,晋国军营中匆忙跑出一队鼓乐手,不用军官提示,鼓乐手在岸边排好了队列,隆隆的敲响了鼓声。   对岸的号声越来越近,江面上的渔船听到号声,开始向这个方向聚集,不久,薄雾中露出了一队黑色的队列,来的人一身黑衣黑甲,迈着整齐的步伐向江边挺进。   河对岸几名将领打扮的人朝着赵武这边鞠躬致敬,稍后,那几位人登上了小船,向着江边驶来,赵武站在江岸,心里说不出的喜悦,等小船靠了岸,他张开双手欢迎对方:“我的儿子长大了,见到父亲再也不会撒娇了。”   其实,赵午与赵成是同一天出生的,只是在封建社会,嫡长子的义务比较沉重,所以赵成早早当家,开始学着像大人一样处理事务。而赵午则因为身上的责任少,在荀姬与中行姬的宠爱下,多少有点不务正业。这次出战,是赵午第一次担当家族中人。   赵午身边,三儿子赵丹不过十几岁模样,他穿着小一号的铠甲,手里拿着小一号的宝剑,感觉像是玩具,而赵丹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也似乎把上战场当做了一次玩耍。他哥哥赵午被赵武的话感动,哽咽的说不出话来,赵丹则挥舞着短短的宝剑,学着大人的口吻,傲气十足的问:“父亲,敌人在哪里?我们一路行来,只见到因饥饿投靠我们的代人,却没有找见一个手持武器仍在战斗的敌人。父亲已经征服了代人吗?”   小孩的话让赵武颇有感慨,他俯身抱起了赵丹,而披甲持剑的赵丹感觉父亲这一抱,似乎损坏了自己英武的形象,他在赵武怀中不停的挣扎,嘴里喊着:“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赵武欣慰的笑了:“我儿已经长大了,遗憾的是,代人还没有屈服,我们的上军佐还在继续与代人战斗。”   说到这,齐策赶紧插话:“二少主,江面眼看要结冻了,你带的士兵无需渡河,让他们在江对岸扎营即可。”   齐策这么一说,赵武赶紧放下赵丹,补充说:“最近天气越来越冷,江面上已经开始飘着冰凌,一旦开始下雪,这条江会飘满冰块,船只难以行使,所以,你明天就动身返回江对岸,然后直接去增援中行吴。”   赵午露出为难的表情:“父亲,我还带来许多赵城的毕业生……”   赵武马上回答:“让他们渡江,我这里正在大规模基建,需要专业的技术人员。”   赵午鞠了个躬,补充说:“我们还带来了大量的机械与补充物资。”   齐策马上插话:“秦后子修建的两座大桥即将完成,我们可以通过大桥运送物资,如今黄河即将结冰,再从河面上运送,比较危险。”   赵午鞠躬,表示接受安排,齐策侧了侧身,引领说:“二少主请入营寨中安歇……”   赵午赶紧冲赵氏首席家臣齐策行礼,一边跟随着齐策向军营里走去,一边随口跟父亲交流:“父亲被围的消息传来后,举足震惊,母亲本打算让家族军队全部过来救援,但田苏说……”   赵午一举步,赵武又躬身抱起了赵丹,边走边跟小儿子闲扯着。历来最小的儿子都受父母的宠爱,这是因为当小儿子出生的时候,父母的事业已经进入上升阶段,当小儿子长大后,父母通常有钱有衔,也有足够的精力宠爱幼子。所以赵午虽然嘴不停,他父亲却只顾与小儿子交流,对二儿子的话显得有点心不在焉。   赵午说着说着,已经变成了他对齐策的叙说。齐策仔细的询问着家族内部的动态,以及国内的政治状况,听到魏舒曾企图抢班夺权,他点了点头,回答:“少主(赵成)应付的很得当,是该强硬应对魏氏……论起来,家主这段时间不在国内,做的真对啊。”   齐策不知道“达摩克利斯之剑”的典故,但他想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赵武不在国内,他就像一柄高悬在晋国各家族头顶上的宝剑,这柄剑不落下去的时候,晋国各家族都提心吊胆,猜测这柄剑会砍向何方。在这种情况下,赵成无论怎么做,晋国各家族因为受头顶那柄宝剑的威胁,只能悄悄的,俯首贴耳。   时间长了,各大家族也习惯了赵成仗势欺人,如此一来,赵氏家族也就顺利完成了新老班子交替。   当然,二公子赵午也不知道“达摩克利斯之剑”的典故,不过,齐策说的道理他能理解:“没错,当父亲脱险的消息传来,魏氏立刻开始收缩,他们甚至解散了部分在新田城的守卫武士。我出发的时候,母亲说:中行氏的安危不值得一提,只要父亲活着,我赵氏出兵的目的就达到了。”   赵武插话:“中行氏毕竟是我们的姻亲家族,所以必须救援,救援他的任务我交给你,你跟中行吴这次处好了关系,我赵氏下一代的安危就不用发愁了。”   赵午点头应是。   稍后,赵城学宫的毕业生开始分批渡河,他们带来了大量的机械,因为这些专业人士的加入,赵武对河间地区的开发更加专业化、系统化。   第二天一早,赵午趁着河面没有结冰,乘船渡过河黄河,而赵丹则留在赵武身边戏耍。赵午在河对岸稍适休整后,引领着大军继续北上,开始向中行吴所在的方向前进。与此同时,齐国的田无宇留下了部分人手,协助赵城学宫的毕业生管理齐国徒手兵,他自己则与卫国人结伴,向南渡过了黄河,返回齐国境内。   这趟来,田无宇虽然贡献了十万齐国劳力,但这十万齐国劳力不是替赵氏做免费劳工,他通过派遣劳工缓解了齐国的粮食紧张状况,更重要的是,他得到了晋国对齐国吞并莒国的默许。   齐国、卫国人走后不久,鲁国人姗姗来迟,他们抵达朝歌附近时,大雪飘飘荡荡而下,河面上结了薄薄一层冰,而这种状况行船最危险,因为不知道江面什么时候彻底结冰,不知道江面上冰层的薄厚,所以雪一下,整个江面上人际罕至,鸟兽绝踪。   鲁国人不得不在朝歌停留下来,叔孙豹照旧是鲁军的统帅,闲下来的他打算上街走一走,顺便观察一下朝歌这座城市。   朝歌早先是商王国的国都,后来曾做为卫国的都城,再后来,因为戎狄的侵扰,周王室被迫迁都,卫国也不得不将都城迁到帝丘,以回避戎狄的侵扰,与王室的威严,当然,也有回避齐国锋芒的意思。   齐国终究还是将朝歌夺去了,齐庄公万里奔袭,占领了朝歌之后,他回军的时候,因为兵力不足,没在当地留下多少驻守人员,反而被赵武顺手摘了桃子。   现在,朝歌就是这样的状况,它本来属于卫国的城市,有着浓重的卫国色彩,但后来又被晋国管理,晋国人占据这座城市的时候,压根没有归还的意思,但名义上,他们绝不肯承认自己对朝歌的侵占。因为这种缘故,晋人对朝歌的管理比较松散,这种松散按现代话说,就是:尊重本土居民的生活习惯,严明法纪,与当地百姓和谐共处。   说得更直白一点,就是:晋国人没有对朝歌实行严格的晋国式军治管制,没有按照晋国的标准在朝歌划分个个武装公社,也没有要求当地人像晋国本土一样,农闲的时候接受严格的军事训练。只要当地人遵守晋国的法律,承认晋国人的统治,则一切活动均不干涉。   在这种自由的气氛下,朝歌城凭借着它无以伦比的地理优势,只几年的时间,便超越虎牢,成为当之无愧的中原枢纽。   叔孙豹是从南城门开始出行的。朝歌城位于江边,除了一条滔滔的黄河外,其余方向都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这种地理状况让朝歌城难以守卫便于攻取,而占领这座城市的晋国人无心加固朝歌的城墙,他们仗着自己独一无二的军事优势,自从占领朝歌后,就没有费心修缮过朝歌的城墙,于是,朝歌城原本的城墙就成了老城区,毗邻江岸的区域则因为商贸的发达,成了一片更繁荣的新城。   如今,老城区驻扎的基本上是晋国的武士,以及朝歌城当地的官员——即使这些官员,他们当中大多数为了图方便,也在码头区域修建了自己的私房,因为按照晋国标准来说,朝歌城老城区的各项设施都是不完善的,定居于此,日常生活极不方便。   大雪飘飘荡荡而下,街道上很少有行人,叔孙豹的马车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踯躅而行,偶尔有一两人在风雪中擦肩而过,那些人多数用厚重的皮裘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面目难辨。   晋国人占领朝歌之后,唯一对朝歌旧城做出的动作就是整修了朝歌的街道,如今朝歌城一水的青石板大路,狭小的朝歌旧城,不一会儿让叔孙豹从头看到尾,他的马车已经到了北城门,叔孙豹在车上挥了挥手,命令御戎:“出北城门,我要去看看码头区。”   如果说旧城区是卫国的风格,也多少带一点商王朝的风格,那么出了城北门,城外的世界就是典型的晋国风格——更确切的说,是典型的赵氏风格。 第三百零二章 掏自家腰包,修别家院子   作为一个重要的交通枢纽,朝歌城码头区非常狭长,它宽约四五里,长度绵延五十里上下。晋国人在这里修了大大小小林立的城堡,每一座城堡里面都居住了一个家族,这些城堡被当作仓库储存货物,而城堡外则是该家族修建的商铺、货栈。   每一天日出,林立的城堡就像怪兽一样吐出大量的人群,这些人会沿着石板硬化的道路,消失在城堡附近的各个店铺里。等到了傍晚,除少数娱乐设施外,其余的店铺则会关门闭首,无数人流像数不尽的小溪汇入城堡中,而后,厚重的城堡大门关闭,将这些人保护起来——这里毕竟原属于卫国,与齐国、郑国、宋国、交界。他们今天是同盟,不见得永远是同盟。   如今正是正午,雪越下越大,叔孙豹的马车驶过了路边一座小城堡,没有停留的意思,紧接着,前方出现一杆高挑的旗帜——这是一个赵氏风格的酒店。   正是赵武首先把招牌的概念引入晋国的商业。早先,晋国的商铺没有打旗帜的概念,因为在当时,旗帜多用于军事目的,它是一种军械。东郭离在晋国新田城东郊修建店铺后,根据赵武的吩咐在每座店铺前树起了店旗,旗帜上面标明了店名与商铺的性质。   这世界缺乏原创者,从来不缺乏仿效者。赵氏在东郭的店铺越来越兴旺,多数人认为这是店旗带来的幸运——在古代,军事上的东西向来被认为有辟邪作用,即使现代家庭,也有悬挂“仪剑”来辟邪的。于是,随着赵氏的崛起,店旗之风迅速刮遍大江南北,随后变成了天下惯例。   作为最早推行招牌的行业,赵氏风格的店铺,店旗很有特色。比如:大多数店铺打出的旗帜,还停留在招牌的意识上。赵氏店旗已经有了广告意识。它们的店旗最花哨,而且最晋国——经常带有那种晋国的严整风格,对每种店铺的店旗的主色调都规定、细化、分门别类。   比如酒店,规定的旗帜是黑色的。黑布旗面上可以用白绸绣上一个大大的酒字,然后再用各种花绸提醒酒店的特色,以及功能。叔孙豹看到迎面飘展的酒字旗号,旗下还用黄绸拼出两行字:“精美菜肴,上等美酒,提供住宿,方便休洽。”   叔孙豹停下马车,挥了挥手,然后自己跳下了战车,举步走进店内。   店内炉火正旺,掀开门帘,一股热气迎面扑来,叔孙豹眯着眼睛,正在享受这股热气,店内的人喊:“快进来,快放下门帘,这寒风吹的……”   此时,在酒店歇脚的人多数是南方来的商人,他们待在酒店以等待江面通航的消息,叔孙豹进门的时候,正好听到一个人在嚷嚷:“听说蒲津桥封锁了,说是雪太大,担心过桥的人滑倒坠入江中,所以禁止人通行。”   说这话的人立刻遭到了驳斥:“狗——我听说蒲津桥封锁,是因为身在楚国的晋国军队要押运战利品回国,担心桥面上人太多,阻塞了军用品的输送,所以才封锁蒲津桥。”   那几名聊天的人已经喝得半醉,完全沉静在自己的世界里,所以没有注意叔孙豹的进入,而店里其他人则停住了自己的动作,盯着叔孙豹上下打量。叔孙豹随手放下了门帘,吆喝:“店家,来两角酒,有大块的肉只管上来。”   店家迎了上来,望了望叔孙豹手里提的剑,这年头手上有剑,说明对方就是一名贵族。店家见到宝剑佩饰华丽,满脸的笑,回答说:“贵人,小店有烤好的鸡鸭,还有芽菜(豆芽菜),还有海里出产的鲸肉,江里刚捞上来的大鲤鱼……贵人要吃点什么,尽管说。”   叔孙豹目光一闪,想到赵武总喜欢吃一些鸡零狗碎的东西,赶紧点菜:“先来一碟鸡翅、一碟鸭掌,有卤好的鸭肠再来一盘——用姜蒜拌,再加上点醋。如果有鸭血,加一点芽菜、豆腐炖上汤,更好。”   店家伸出了大拇指,夸奖说:“一听你这个点菜,就知道你是贵人,贵人请坐,菜马上来。”   叔孙豹想起什么,马上又叮嘱:“鸭血豆腐汤里,再加点粉丝。”   店家站住了脚,反问:“贵人是……?”   刚好钻进来的御戎听到店家这句询问,马上替叔孙豹解释:“我家大人是鲁国右相。”   店家立刻弯下腰,大礼参见:“原来是赶来救援我家元帅的叔孙大人,难怪……贵人请稍后,您要的菜马上就来。客人,要不要添点酒?”   刚才喝酒聊天的那一桌客人不满了,马上大声抱怨:“店家,粉丝是什么,我们怎么没听说过这种菜,刚才怎么不见你推荐。”   说完,那桌客人向叔孙豹拱手:“贵人,咱们不是针对你,只是这店家小瞧我们了,有好菜也不向我们介绍,让我们心里不舒服。”   叔孙豹和煦的微笑着:“无妨,我刚才说的粉丝是赵氏新出的一种菜,是用一种名叫‘红薯’、‘土豆’的东西制成,这种菜乃赵氏出产,如今尚未对外销售。我只是从店家挑出的店旗中,看到明显的赵氏痕迹,所以才出言试探。”   店家听了这话,眉开眼笑:“执政大人说对了,我父亲是扬,原先是蔡国人,爷爷是本家老武士河,我爷爷因功被封赏了一片毗邻许的土地,后来收养了我父亲……”   见到叔孙豹诧异的目光,店家马上又笑着解释:“宗主(赵武)几年前出台了嫡子继承法,规定家业非嫡长子不能继承,我是家中庶子,继承家业没我的份儿,所以受兄长委托,在这里开一片小店糊口。”   叔孙豹随口回答:“这么说,你是赵氏本宗出来的?怎么你刚才迎接我的时候,口吻却不是赵氏本宗的语气?”   店家咧嘴一笑:“执政大人勿怪,我们出来经商的人,宗主都叮咛过,出门在外不得借助赵氏的身份,欺凌外人。小人在本地开店,从不敢显露赵氏的身份,因执政大人点了宗主喜欢的菜,我才随口一说。”   对面那桌客人长长的哦了一声:“原来粉丝是武子大人喜欢的菜,店家,有多余的吗?我们也来尝尝。”   看到店家为难的表情,这桌客人马上又转换语气:“如果这些菜有什么身份限制,店家,就当我们没说。”   店家笑了:“菜不菜的,哪有什么身份限制?这菜谁都可以吃,只是产量少了一点,本家的人吃都不够,不是与本家交情深厚的人,压根不知道这东西的存在。所以执政大人刚才说出话来,我们马上知道了执政与本家的关系。   这东西,原本我们这样的小店是弄不到手的,只是我父亲田里也种了这种菜,我们家又开有粉丝作坊,所以储存了一点这样的菜,几位贵人要吃,我怕数量不够。”   叔孙豹摆了摆手,打断了店家的啰嗦,他找了张空位坐下来,询问:“听说秦后子正在为你家造桥,如今河面上已经封冻了,你家的大桥造好了吗?”   店家鞠了个躬:“秦后子的人如今正在与赵城学宫的人竞赛,秦后子已经在黄河北支流修建了三座大桥,赵城学宫的人不服气,在黄河南支流修了两座大桥——据说还有点扫尾工程。等这几座桥修建好了,从我晋国通往河间就成了通衢大道啦。”   稍停,店家指着东方建议:“执政如果心急,可以继续向东行,卫国的人刚从河间回来,叔孙大人可以带领军队穿行卫国,卫国过了之后,就是我们冢宰齐策受封的齐地,从那里有办法过河……实在不行,执政就直接走到海边,我家在海边有海船转输河间,足够运送所有的军队。”   叔孙豹咧嘴苦笑一下,他带领军队浩浩荡荡而来,哪里是真想救援赵武,鲁军的战斗力天下人都知道,晋国人打不过的敌人,鲁军拉上去也是白给。   所以,目前的局面反而是他最期待的,大军打着救援赵武的旗号,待在朝歌城里等到春暖花开,再联系上赵武,让对方知道自己救援的姿态,那么鲁军面子、里子都有了,弄不好还能像卫国一样,随便捞一块土地占占便宜。   所以,叔孙豹没有答覆店家的话,他眺望着白雪皑皑的江面,随口说:“这大雪一下,恐怕不会有人来,江面上不知道多久才能通航……咦!”   店家面朝着叔孙豹,背对着码头,随口回答:“执政大人无需担忧,这里是朝歌,黄河在此分叉,成为南北支流,朝歌向东,因为黄河分了叉,导致南北支流水量减少,这才会有结冰的情况,而朝歌这里因为还没分叉,水量大,河面很少有结冰的。”   叔孙豹站起身来,盯着江面上问:“虽然是这样,但这时候行船,恐怕很危险吧。你看江面上几乎没有船。”   店家回答:“哪里是‘几乎’没有船,根本是没有一艘船。”   说到这,酒店里满店的客人都站了起来,眺望着江面,店家转过身去,顺着众人的目光望过去,发现江面上出现一只战船。   这只战船是赵氏款式。   这年代,由于龙骨技术不发达,造出的船常常像澡盆子,圆圆滚滚的,憨态可掬——这也并不奇怪,现代人打捞的明代福船,长宽比例也是1:2至1:3之间——这种比例的船只,就是一个放大版的大号澡盆,甚至还不如现代浴缸所具备的长宽比例。   唯有赵氏的船只非常狭长,融合了吴国的余皇大舟的制作技术,加上赵武本身固有的观念,赵氏制造的战船长宽比例非常大,通常接近1:5,很多船只长宽比例接近1:7。如今江面上行驶的船夫,一见到这种修长的身影,甭问,一定是赵氏船厂的出品。   店家眺望着江心,嘴中喃喃的解释:“这时候江面上很少行船,是因为雪大迷了视线,害怕船只触礁,或者飘荡到什么地方搁浅。雪太大,湿透了船帆,船帆吃不住劲,再加上天冷,划不成桨,无法控制船的方向……”   店铺里有人偏要跟店家犟嘴:“可这不是依旧有船行驶吗?”   叔孙豹一摆手,插话:“是行人(外交官)女齐的坐舟,船上打的是他的旗帜,奇怪,有什么急事,值得让他冒这么大的风雪。”   码头上,守卫的士兵已经吹响了号角,引导在雪中行驶的战船靠岸,几名武士冒着风雪点燃了码头边巨大的火炬,江中的战船见到火光,听到号角,竭力的调整方向,向码头驶来。   一阵忙乱过后,战船靠岸了,女齐顺着跳板走下战船,他身后跟着一名愁眉苦脸的贵族。此时,叔孙豹已经向码头士兵表明了身份,他站在码头上迎接女齐:“如此大的风雪,上大夫,你怎么不在新田城安歇?”   女齐见到叔孙豹,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他苦笑了一下:“杞国的城墙崩塌数年了,杞君在寡君那里日夜哭诉,寡君没有办法,只能指望鲁国的帮助了,我冒着风雪渡江,原是打算前往鲁国的。”   叔孙豹听到这话,推脱说:“我带领鲁国中军及上军一部,原是打算前去代国救援元帅的,可惜风雪阻路,被迫在这里停留下来。”   说完,叔孙豹转向女齐身后那位愁眉苦脸的男人,躬身施礼:“莒君不在新田城等待裁决,怎么也冒风雪赶路,莒君可是也要前往鲁国吗?”   莒国国君愁苦的一笑:“我们本来要顺着江前往冀城,但北支流已经封冻了,迫不得已只能在朝歌登陆,我打算去东海边寻找侯晋,借他的战船前往河间——我要亲自向武子投诉。”   鲁国人对齐国人的任何军事行动都非常警惕。莒国国君要去投诉齐国,这是鲁国人乐意见到的,叔孙豹赶紧回答:“如果沿着江边行进,恐怕要经过齐国的土地,不如我拨出一个旅,沿途护送莒君前往东海。”   女齐冷眼看着两人寒暄,轻声提醒:“其实,数年前,齐策就在领地内修建了一条通向河间北岸的大桥,只是修桥的时候他们不知道黄河有两条支流,北岸之地是荒芜的河间,结果那桥后来派不上用场。但正因为有了这座桥,黄河南岸的领主前去救援武子,速度才那么快。如今,邻近大桥的河间之地已得到开发,莒君只要抵达齐策的领地,顺着那座大桥北上,就可以抵达冀城。”   春秋时没有广播电台,齐策修建大桥的事情,其他人并不知道,修建这座大桥的时候,由于当时赵武与齐策都弄错了对岸的地理环境,以为黄河末端唯有这一条江流,桥修建好了就能通往晋国,所以两人弄得热火朝天,但桥建造好之后,这两人沮丧的发现,大桥的彼岸是一片与世隔绝的河中孤岛。   此后,这座大桥逐渐被人遗忘,并淡出了众人的视线。   现在赵武开始开发河间了,那座桥终于派上了用场了。别人或许已经把那座桥遗忘,但女齐曾经亲自到过大桥修建地,所以还记得大桥的存在。   经他这么一说,叔孙豹也隐约想起这事,他赶紧回答:“如此一来,我军就能顺利与执政汇合了。”   叔孙豹如此急切,是不想替杞国国君修建城墙。而女齐一直未表态,是因为他也不赞成国君的举动。   等到从人从船上抬下了几个大木箱,女齐不耐烦的用脚踢开了箱盖,露出箱中青幽幽的铜钱、白花花的银币、黄灿灿的金币,他踢着钱箱说:“这是我国新铸造的一批钱币,寡君愿意出这笔钱雇用鲁国的军队,帮助杞国修缮城墙,叔孙大人恰好带领鲁国的中军,与上军一部在此处,正好不用调兵了,鲁国的中军你带回去,帮忙修建杞国城墙,鲁国的上军跟我走,我送莒国国君去见执政。”   稍停,女齐抢在叔孙豹前面,补充说:“我们元帅已经脱险,他送回来的消息说,一旦大地封冻,他就立刻动身前往东海,我猜他现在已经动身了。所以鲁军不用过去了。”   叔孙豹想了想:“既然如此,我就把中军交给其他人统领,我亲自带上军追随二位同往。”   女齐无法拒绝叔孙豹的随行,他想了想,回答:“既然如此,我们就在朝歌城添置一些御寒衣物,然后马上动身。”   此时,河间的冀城,赵武正在巡视城墙,经过前一阵子的疯狂抢运,河间地区已经储备了足够的越冬物资,在充足的人手帮助下,一座小型城市也修建起来了,冀城有了高达三米的城墙,这座城墙是矩形方砖修建的城墙,赵武行进在城墙上,很好奇的敲打着矩形的城砖。   “这些城砖的质量真不错,真难以想象,这些砖都是仓促烧制出来的”,赵武抬起头来,手里依旧用剑柄敲打着城砖,城砖在他的敲击下,发出类似金属的脆响。   一旁的侯晋裹了裹身上的皮裘,回答:“主,我在东海也发现了这种现象,似乎这里的泥土特别适合烧制成陶瓷,我们建屋子用的大砖都是这样烧制出来的,烧好的砖头硬的像石头,敲击起来发出金属的脆响。”   赵武目光闪动了一下:“这么说,我们今后可以在这里修建几座窑厂,大量烧制陶瓷物品,没准陶瓷业能成为当地的一大产业支柱。” 第三百零三章 知道我在追你吗?   稍停,齐策一声叹息:“这么做……就是太废木材了,为了在入冬之前修好城墙,并修建足够的房屋,我们建立了一百一十多座砖厂,可怜河间这片地方,千年以来少有人居住,可谓古树森森,繁花似锦。但因为这百余座砖窑厂的运作,临江一片地方的森林已经让我们砍尽了。”   对齐策的感慨,赵武显得无所谓:“反正我们在河间中心位置留下了一片古森林……对了,我们抓捕了多少本地土人?”   齐策答:“约有千余人……本地土人体力不行,这里常年吃不到盐,齐国的盐他们吃不起,晋国的盐——此地人少,市场容量小,我晋国商人很少愿意过来。本地土人因为常年吃不到盐,故而身材矮小,虚弱无力。   我们登岸后,土人都逃入丛林中躲避,这些天因食物缺乏,又偷偷走出森林,当地领主收容他们后,发觉这些人不是干活的材料胳膊上没劲,稍重点的体力活根本无法指望,而技术活吗……也指望不上。   所以,领主们对抓捕当地土人都失去兴致,他们愿意逃就逃吧,反正,随着大路修建完毕,土人仅有的识路作用,也将消失。”   赵武哦了一声,继续刚才的话题:“砖窑厂,烧陶烧瓷——以前我们看在范氏的份上,对陶器产业很少涉足,但我们其实拥有超越范氏的陶瓷技术。别管了,就在当地开窑……”   赵武并不知道,这片土地曾是中国四大高岭土产地之一,而高岭土正是陶瓷行业的重要原料。宋代著名的定窑,大约就在这片土地上。不过,赵武倒是记得,代国这片土地还有一个重要的出产——铁矿。记忆中,迁安、承德一带就是中国四大铁矿带之一。   带着回忆的神情,赵武慢悠悠的说:“我似乎听代国人说过,他们这地方也出产能燃烧的石头——也就是我们晋人常说的煤炭。另外,此地山中,应该还有铁矿石储藏,等我们占领代国全境后,将煤、铁的矿点寻找一番。那么本地就有了充足的燃料,可以开发制陶业、冶铁业。   等这两大产业发展起来了,代国这片地方,或许会成为我们重要的资源基地。”   齐策眺望了一下天空——这个时间,朝歌城白雪飘飘,冀城没有下雪,但一样寒风刺骨。齐策目光从飘满冰凌的江面慢慢滑过,回答说:“代国这地方水源充分,如果这片地方充分开发出来,也许能成为我们晋国的粮仓——只可惜,这片地方气候寒冷,一年当中只有半年能在田里耕作。”   齐策停顿了一下,马上又补充说:“如果本地能开发出陶瓷业,那么先期开发代地的人就有了收益,陶瓷嘛,无非挖土烧烤。利用这份收益,他们可以将这片土地平整成农田,虽然不免要砍伐树木,但砍下来的木材正好用于烧制陶瓷……”   赵武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提醒说:“走吧,我该动身了……这片森林,树木长得非常巨大,实在是造船的好材料——该提醒一下他们,烧制陶瓷的时候,尽量选用不成材的木头,等我们找见煤炭,则让他们尽量用炭烧陶。炭的火力足,烧陶不浪费。”   正说着,赵丹从城墙下的台阶摇摇晃晃的爬了上来,自小受宠的赵丹在营养上不免充足一点,他是赵氏家族唯一的胖子。十多岁的小孩长着一副圆滚滚的身材,披着小号的铠甲,手里拿着比匕首长不了多少的小剑,稚声稚气的呼唤赵武:“父亲,车马已经准备了。”   赵武点头:“策,你留在冀城帮我主持当地事务,一切拜托你了。”   齐策亲自送赵武下城:“主上放心,昨天我接到报告:河间通向东海的环江大道已经修筑完毕,主上顺着这条道走向海边,也好沿途巡视河间府的工作。”   侯晋接过话题:“我的战船停在河口,等主上到了河口,就可以转乘我的海船,渡江抵达东津。”   此刻,莒国国君正冒着风雪一路急赶。   老天似乎也在刻意为难这位可怜的倒霉蛋,湿润的寒冷空气始终飘荡在莒国国君头顶——用句通俗的话说就是:莒国国君走到哪,哪里就下起了暴雪。   大雪一直追随着莒国国君的行程,飘荡到了齐策的领地。   早年间,齐策修建的那座大桥现在繁荣起来,莒国国君抵达的时候,江边,一队队齐国人背负着简单的行囊,排队等候过桥,这些人脸上充满希望,准备前往河间挣足今年的零花钱,起码也要让自己今冬不再陷于饥饿。   江边上飘浮着许多冰划子,无数商人用这种简易小舟,借助封冻稍晚的黄河南支流,从东海边源源不断的运来海量的肉食,准备通过这座大桥输送往河间。而他们的同行、那些刚听闻河间赚钱的消息,从家乡赶来的商人们,则随身带着家乡的各种特产,站在桥边的队列中,等待轮到自己过桥,往河间寻找发财的机会。   赵氏河间垦荒的消息正在发酵。列国都知道赵氏富裕,这次赵氏一口气雇用十万齐国劳工。目前,光是为这十万齐国劳工服务的人员,就超过了二三十万之众。络绎赶来的各国商人,都打算在这个冬闲的时候,前往河间寻找点充饥的食物。   赵氏富裕,雇用齐国劳工时,给的薪水丰厚。此外,河间开发的任务由齐策主持,齐策本身就是一个阴谋家,面对十万齐国劳工,不能一点心思都不起。故而,在他的安排下,大多数齐国劳工在河间享受的待遇,远远超过他们在国内的待遇——即使是武士。   赵氏强大的运输能力,是赵氏有能力提供充足的食物、外加充足的薪水。每月发薪水后,三餐管饱的齐国劳工们手头很松,于是,这十万购买力旺盛的齐国工人就形成了一个大市场,他们几乎能吞下所有的货物。   先期进入河间府做生意的齐国商人因此赚足了钱,他们卖空随身携带的货物,立刻返到家乡筹备更充足的货物,带齐更充足的人手,转身又向河间狂奔而来。这些商人发财的消息,先是被其家乡人获悉,紧接着,更多的商人向河间府涌来,不管以前做过没做过商人,是人现在就知道带两三枚针、一点小布头,到河间贩售……结果,河间桥头噪杂一片。   女齐先稳住莒国国君,然后拿着自己的麾节,与叔孙豹一起赶往桥头与守桥的士兵交涉,莒国国君满头冷汗的站在一群齐人当中,倾听着周围一片齐语。   “俺听说,当地劳工开始发放雪盐代替薪水了,俺家乡一位商人用货物,从劳工手里换购了雪盐,运回乡里就是十倍利息,很是赚了……”   “没错,我也听说了这消息。听说是赵氏雇用的人太多,以至于手头钱币不够,开始用雪盐、陶瓷等制品,冲抵部分工钱,有的地方,领主已经开始发放木器制品——都是赵氏工厂里精细加工出来的木器,虽然没有上漆,但收购回来后再刷一遍漆,就能卖上好价钱……只是木器体积太大,不好运输。”   又一名齐国商人用鄙夷的口气训示:“傻了吧?木器虽然庞大,但如果江面化了冻,用船只运输,一船能运几百件木器,货船顺着海边航行,一直能运到楚国去,沿途都不怕损坏。嗯,楚国的金币可是好东西……”   又一个话音打断了这位聪明人的说法:“楚国现在还有临海的土地吗?我听说吴国跟楚国打得特别凶,最近楚国又战败了一次,所以楚人已经派出使者,要求与晋人尽快结盟,以便腾出手来对付吴国。”   刚才那位聪明商人强辩说:“吴国也很繁华呀,到了吴国就可以抵达长江口,顺着长江一路可以航行到楚国。吴、楚两国最近在江面上打得很凶,根本无法拦截商船……”   莒国国君听得入神,已经忘了害怕,这时,女齐领着几名晋国军官返回,向莒国国君汇报:“君上,我们已经通报了守桥士兵,请跟我来,他们将给你腾出桥面,让我们先通行。”   等战战兢兢的过了这座桥,莒国国君回身眺望着大桥,情不自禁的感慨:“真雄伟啊,这座桥是人力修建的吗?”   女齐漫不经心的回答:“这座大桥修了五年,早先的时候,武子不知道桥对面的状况,幻想用这座大桥沟通晋国,而本地领主齐策或许知道江对面的情况,但他不会说。   大桥修到一半的时候,赵武知道了桥对岸是荒凉的无主之地,他的心冷了,随后,大桥的修建拖拖拉拉,直到最近两年,齐策着手加快了修建工程,才将大桥完工。   不过,因为这座大桥的修建一波三折,所以桥梁的后半截工程远不如前半截精致。”   女齐说的并不完全正确。   春秋时代,大多数人并没有地理概念。齐策当时只知道这条河流是黄河,过了河就是黄河北岸,虽然北岸比较荒凉,但对于晋国人来说,北岸到底是个什么状况、河间地区与黄河北支流的北岸有什么区别,他们也不十分了解,只知道都非常荒凉,只零星散落着几个夷狄的小国。   赵武跟齐策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动工修建大桥的。当初修建这座桥的目的,除了沟通晋国之外,另一个目的是震慑齐国,让齐国人见识到晋国人那难以想象的创造力,从而屈服在晋国人的脚下。所以大桥的南岸、毗邻齐国的地方,修建的非常精致雄伟:比如临江的巨大塔式堡垒,它一方面用于固定桥索,一方面用来看守桥梁。   修建这座圆形石堡时,赵武曾不惜工本的从泰山运来花岗岩,采用了许多现代技术,将巨大的花岗岩一块块的用混凝土整体浇筑起来,为了使石堡开起来更唬人,赵武还模仿魔幻电影中的场景,用巨大的石块一左一右堆砌出两座石像,厚厚覆盖了固定桥索的石梁。   这两座石像是名武士造型,他持剑而立,背依大江,面朝齐国,使得巨型石堡显得气势雄伟,更加鬼斧神工,完全不像是人类技术所能建造的。   大河滔滔,走在摇晃的桥板上,一边心惊胆颤的倾听着脚下的江水,一边在惊心动魄的、提心吊胆的心境下走过大桥。当人脚踏河堤之后,难免有一种突然的轻松感,在这种极端的轻松感下,一路的观感被放大,回望河对岸的雄伟塔楼,自然而然的被这座大桥所征服——这就是赵武想达到的效果。   但其实,桥北岸非常简陋。工序进行到最后,赵武已经撤除了家族对造桥的财政支持。全凭齐策本身的力量支撑造桥,显得非常吃力。原先的设计草案,北岸也是一座相对应的石堡、石像。但因为财力匮乏,被大大削减了,此后,一切建筑格局以实用为主,能省尽量省,能缩减尽量缩减:石堡依旧在,但只有高度厚度,却没有相应的房屋,无法驻守士兵。石像则干脆取消,导致桥的悬索只能固定在光秃秃的石梁上。   对比大桥南岸,会觉得北岸的建筑非常简陋。尤其是刚刚经历一番心灵震撼,再看北岸建筑,只觉得心里特别添堵,堵得让人想发火。   当这座大桥开始动工的时候,赵武就曾提出过一个论点,用建筑征服人心、威慑人心。如今,晋国副帅韩起正带领晋国最杰出的工匠,在楚国国都附近修建着巍峨的盟誓台,这项工程依旧是实践赵武的策略。而女齐作为外交官,知道赵武这套理论——不管这套理论是否符合实际,它都是晋国执政的论调。女齐都要维护它。所以他格外耐心地向莒国国君解释江北岸的状况,试图消除莒国国君心中的添堵感觉。   其实,就女齐自身渡江的经验看,似乎赵武这一套建筑征服人心的理论,很有点小道理。比如他自己渡江的时候,就感觉到了那种强烈心灵的震撼。而就身边的叔孙豹看,那厮的脸色也很不正常,这么久了,居然说不出话来。   好吧,这些都是题外话了……   当女齐艰难的穿过河间新修的大道,抵达冀城的时候,得到消息说赵武已经赶往东津……女齐看着漫天的风雪,忍不住想骂街。女齐的主要使命是去鲁国,交代鲁襄公,让后者帮杞国修建城墙。他一路陪伴莒国国君赶来河间,不过是顺路看一下赵武,表达一下对执政的关心而已,而女齐本身是个严格自律的人,公私分明的他走到这里,不能再陪莒国国君继续走下去,他必须返回鲁国,监督鲁国国君动工修筑杞国的城墙。   “到此为止吧,君上,我已经陪伴你到了河间,这里已经属于军事管制区域,执政就在这片区域,你……”   一路面色苍白的叔孙豹插话解围:“齐策在这里,你让齐策接待,上大夫(女齐)的任务就算完成了。而我……上大夫要去鲁国聘问(拜访)寡君,我只好陪上大夫同行了。”   于是,接下来的行程,莒国国君只好冒着风雪,独自一人继续向东行走——这里所谓的“独自一人”,是指“独自一个贵人”。莒国国君身边的侍从不少,齐策又特地给他增添了护卫,有了这些护卫陪同,重要的是,脚下踏着晋国的土地,让莒国国君很安心,他到此时,才有了欣赏景色的心情,于是,沿途的大风雪对他来说不再是苦难,反而是一种别致的旅行经验。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0 2 . c o m   当然了,这种心情唯有“贵人”才拥有,为了服侍这位莒国国君,在风雪中不停奔忙的侍从们,却是没有心情感慨大雪的洁白。   洁白一片大地,确实如此——赵武此时正站在东津的盐田上,无数个巨型盐池将海水引入,然后利用风车逐级将高浓度的卤水送往滤清池、干燥池等等。海岸的最高处是蜿蜒数十里的结晶池,站在结晶池的堤坝边,放眼望过去,脚下一片洁白。   “听说东部区域下大雪了,为了防止雪融化盐池内的盐,这里,是否该收盐了?”赵武满意的打量着周围的白色盐粒,询问陪伴的侯晋。   在盐、铁专卖法下,盐就是可以兑换钱币的奢侈品。赵武对河间的开发,最近有点“货币供应量”不足,不得不用盐与制成品支付工资……当然了,十数万劳工,一人一个铜板,就是十万枚。先不说十万枚铜板有多重,光是事先筹备事后清点这十万枚铜板,就是一个大工程。在春秋时代,年度铸币数量有多少?赵氏家族再富裕,让他按月支付十万枚铜板,连续数月,谁都承受不了。   于是,春秋时代常见的以物易物交易,也出现在赵氏。这一现象是赵武执掌家业以来首次,赵武不得不像“万恶的”工厂主一样,用产品来支付工人薪水。但……或许是出于补偿心理,或许是出于春秋时代贵族的心态,赵武折算产品价格时,不是按照该商品的出售价格折算,而是按照批发价打八折计算。   结果,他雇用的劳工们非常满意赵武所折算的食盐价格。东津的食盐一船一船的送往河间,大量的需求让侯晋的仓库都空了,不得不加快生产以满足需求。 第三百零四章 每一根羽毛都要换成钱   侯晋神色得意,他是此地领主,虽然盐田技术是赵氏发明的,虽然湖泽山川的“专利”权归赵氏,但身为当地领主兼管理者,盐田每卖出一斤盐,他能获得其中的三成收益。   说起来,食盐有什么成本,海水而已。整个晒盐过程中花费的人工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最大的成本在于过滤以及漂白盐卤上面。赵氏过滤及漂白盐卤的技术才是真正“专利”,因为赵氏出产的盐雪白且颗粒均匀,所以在列国间有了“雪盐”的称呼。   于是,雪盐的价格嘛……相对这些盐出售的价格,过滤及漂白盐卤这方面的花费,又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没关系,我自从来到此地后,每天都记录天气变化。去年这日子附近,连续十多天没有下雪。所以,即使现在,我们的东方暴雪纷纷,我认为,等到我们这里下雪也要三五天后,我有足够的时间发出召集令,有足够的时间收盐”,侯晋得意的回答。   马上侯晋又感慨:“盐还是卖给齐国有赚头,齐国有盐类专卖,所以吃盐在齐国是奢侈。他们的食盐一出盐场,层层的分销商就开始向里面掺泥沙,以此来减轻盐税负担……多年来我一直想打开齐国市场,但在盐类专卖下,齐国对我的食盐防范很严。这次……哼哼,等十万劳工带着食盐回家,我看齐国怎么防堵?”   侯晋身后,是当地的中小领主,这些小领主大多数都是外国人,不是外国出逃的贵族,就是外国破落的王孙,他们来到晋国后,努力奋斗获得了一个贵族爵位,但因为这爵位实在太小,尚不足以让他们抹除兵役责任,这让他们不甚其烦。   天下各国中,没有哪个国家像晋国人一样生活刻板——即使现在的斯巴达人,也没有左传、春秋上记载的晋人生活“严整”。   农忙的时候,晋人们多数围着自己的田地操劳;农闲的时候,晋人不得不应付繁琐的训练任务。而列国逃亡贵族后裔,都在本国享受惯了,难以适应晋国境内那种刻版而乏味的生活。于是,借助侯晋转封的机会,他们纷纷来到东海边,与侯晋一起开发这片临海的土地。   由于来到此地的都是列国小贵族,于是,他们不免将列国懒散的习惯带入其中,同时带入的还有列国那种无纪律性,以及不断挑战规则底线的生存习惯。   抵达东津前,赵武因为他们擅自移动封庭的行为,狠狠处理了一批人。如今到场的小贵族们心中都战战兢兢,他们躬着腰,低着头尾随着侯晋,根本不敢插话。   要搁往常,侯晋也不敢直面赵武,但因为此前有过一段共同战斗的经历,侯晋才知道,这位传说中比较嗜血的天下第一将,其实是个很和善的人,连家臣们的当面冲撞他都置之不理,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于是,侯晋从此敢于直起腰来跟赵武说话了。   赵武挥了挥手,指点着海边的盐田,笑着说:“等这些食盐撬开了齐国市场,今后诸位的日子会越过越好,怎么,我没在诸位脸上看到开心的笑容?”   “开心,开心”,身后的贵族谄媚的笑着。   侯晋是带着开发盐田与东津的任务来到渤海边的,其他被封于此的贵族们,起初是作为侯晋的外围屏障,在离海稍远的地方进行耕作,顺便帮助侯晋守卫盐场。但后来,因为赵氏对食盐的专卖管制比较松,见到盐场带来的暴利,各位小贵族便纷纷递交申请,在海边划地为田,修建属于自己的盐场——随后,能在海边建盐场成了当地领主的福利。   其实,不仅赵氏,整个晋国没有食盐专卖法。但赵武为了强化生产,并防止盐卤漂白技术外泄,在当地实行了粗略的生产管制,出产的初级盐卤都由当地管理部门统一采购,在进行最后一道漂白工序。所以,如今被运往河间的食盐里,既有赵氏本家盐田的出产,也有各位小领主出产的份额。   河间开发,也意味着用食盐撬开了齐国市场的口子,本地领主确实应该笑,但如果面临失去封地的危险,失去封地后,盐业的利润就不归他们享受,在这种情况下,谁能笑得出来。   赵武略略一想,体会到小领主的心情,缓和了语气说:“诸位以前来自各国,都知道生存不易,而天下列国中数我晋国最强大,我们强大的原因就是我们对规则的遵守,对法律的钢性的维护。东海之地虽然偏僻,虽然家族本部的官员无法直接监督,但并不是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我体谅各位垦荒不容易,先给你们十天的时间修整,然后,官员会下去盘点封庭。十天!诸位努力吧。”   侯晋落后一步,悄悄的向身后的小贵族交代:“船队刚运来一批石灰,每位领主都有份购买,这批石灰原本是在海边修筑要塞与盐场用的,主上特别开恩,拨出来一批。”   诸位小领主都心领神会:这是让领主们赶紧拿着石灰回去,恢复自己领地的封庭,以便十天之后正式点验。   顿时,满天的乌云散了,小领主们直起腰来,脸上带出发自内心的笑。赵武又开口了:“去捕鲸场,我要看看你们的捕鲸作业。”   侯晋连忙引路:“主上,如今我们的捕鱼场,鲸鱼皮、鲸鱼蜡、鲸鱼肉都能变成商品换来收益,唯独鲸鱼的鱼刺鱼骨找不见用途。另外,我们的渔船捕捞回来后,海滩上总是丢弃着鱼鳞和鱼肠,弄得海滩腥臭无比,主上能否想个法子,帮我们寻一寻鱼鳞、鱼肠的出路。”   赵氏自发展鸡鸭养殖业以来,整个养殖业可谓不产生一点废物。一只鸡被屠宰后,鸡杂鸭杂被分门别类制成小食品,鸡身鸭身被装箱运往各地酒肆、羁站(驿站)……连鸡鸭的羽毛都排上用途,制成防寒的衣物。这种物尽其用的吝啬曾让列国商人们大为耻笑。但春秋时是一个竞争的社会,列国人耻笑赵氏连羽毛都拿出来卖钱之后,不免产生一种不服气的想法:比国力、比组织性、比军队的实力,我们确实比不上晋国人,就不信赚钱的点子上比不过晋人。   在场的中小领主就是这种纠结心理的产物,名义上他们是晋国人,而且是晋国的小贵族,是小国寡民羡慕的对象,但在大多数晋人心中,他们还是来自列国的流亡贵族。这种纠结刺激着他们,使他们竭力想在母国人面前表现自己的创造力,而在晋国本土人面前,那股来自母国的自卑心理,又使他们不肯轻易向母国人服输。   咱如今好歹是晋人,如果让别人想出新奇的挣钱点子,那咱们还有脸吗?总不至于来到晋国,成了晋人之后,连母国人的赚钱本领都比不上吧。   可惜,创造性思维不是谁都有的。   对别人来说,似乎很难的事,赵武脱口就是一个新点子:“伞——这么长的鲸鱼骨,又软又有弹性,如果支撑成伞盖,把鲸鱼骨当作伞骨架,这些可都是上好的材料啊。”   赵武来到堆积如山的鲸骨垃圾场后,还来不及仔细观察鲸骨,就给出一个结论。   下这个结论是因为:鲸鱼骨最主要的用途是作为时装附件,用于撑开女性裙摆……但在春秋,这用途实在不好开口,这年头,中国女人没有穿大裙摆的习惯,想要让女人产生无中生有的时尚追求,难度有点高。   然而,由女人的裙摆造型想到雨伞,只不过是逐渐推进而已。   贵族嘛,谁家马车顶上不喜欢架一顶伞盖,所谓“车盖云集”,不就说着这种时尚吗?   鲸鱼骨轻软而富有弹性,做成折叠式伞盖,一定比木头制作的伞盖时尚。   这里是海产品处理厂。按赵武的规化,此处不远是深入海中的防波堤与码头。渔民们捕捞归来,可以利用码头上吊的巨大滑轮架,将捕捞物从船舱里吊上岸,然后用独轮车运送捕获物,一路沿着硬化的路面,推送到这个巨型的、用水泥铺成的作业场,进行再加工。   运到这里的鱼常要经过剥鳞开膛,然后一条条的码放整齐,再运到后方进行清水冲洗,再采用腌渍、烟熏等种种手法处理,做成可以长期储存的食品,运往内地销售。   大灾过后的晋国,正是靠着巨量的海产品,“粗茶淡饭”地挨过了人口扩张期。   这座巨大的鱼类处理厂也带来了巨量的垃圾,如今,处理厂周围全是丢弃的鱼鳞与鱼的内脏,很多垃圾经过发酵,发出一种难闻的臭味,即使在寒冷的冬天,在海风强烈的吹拂下,臭味也让人站不住脚。   赵武刚才关于鲸鱼骨的建议,已经让人感慨其新意,但这还没有完,赵武继续说:“我听说鱼鳞可以熬制成骨胶,再经过烘干,成为骨胶粉,这种骨胶粉是止血的好药,如果士兵的外伤经过烈酒清洗,涂上这种骨胶粉,伤口可以迅速止血、愈合……   鱼的内脏可以用来当作肥料,使农田肥沃起来。此外,最珍贵的是鲸鱼的胃,鲸鱼胃内的未消化物,经过发酵就是一种昂贵的香料:龙蜒香。传说这种龙蜒香是龙的唾液滴入大海而形成,我不知道这种传说是否属实,但你们可以把鲸鱼胃内的粘液单独取出来,浸泡在海水里,然后密封进入瓷罐,进行发酵处理……成不成的,一两年后再看看。”   一名随行的小贵族满脸微笑,低声自语:“见识了,见识了,果然是把生意做到羽毛上的人,如今连鱼鳞都能做药,鱼肠都能肥田,简直……让人佩服的无话可说。”   这个人感慨期间,那群小领主拼命的眨巴着眼睛,嘴唇蠕动,背诵着赵武的话。侯晋马上用目光瞪着他的儿子,看他的儿子奋笔在衣襟上书写,等儿子放下笔来,冲父亲点点头,侯晋马上拍马屁:“主上当初说‘以海为田’,我只以为可以从海中捕捞数不清的肉食,现在看来,大海之富裕,远远超过农田啊。哦,它的出产,似乎也比农田出产多。”   赵武转过身来,询问说:“我们的农田收成怎么样?”   侯晋摇摇脑袋:“本地农田的收成不太理想,靠近海边的土地,土壤都盐分大,种下去粮食,远没有甲氏的亩产量高……不知道主上说用鱼的内脏肥田之后,是否有所改善。”   看到赵武皱起了眉头,侯晋马上又说:“主上放心,虽然此地农田产量不高,但因为有充足的肉食供应,各领主仓中的粮食足够,我们完全可以支撑起一万人的战争。”   赵武摇摇头:“用不了一万人,可能最多只有七千人,但我们粮食的消耗可能比三万人还要多,因为这七千人,每人要配备两匹马。”   赵武的话立刻引起了小领主们的注意,如今赵武百战百胜的名声已经深入人心了,在棘蒲之战中,代人用人海战术都没能踏进赵武的营寨,连续三天的森林大火都没能逼退赵武半步,所以晋国国内对自己的元帅,信心高度膨胀。   赵武这话等于战功,在场的小领主们虽然来自各国,但有便宜不放过的通性都存在,稍稍停顿一下后,他们不敢跟赵武直接交涉,便围拢在侯晋周围,冲侯晋递眼色:“如果开春动手的话,我领内能出五十名武士。”   “十名!”又有一位小领主伸着巴掌来回反复了一下:“我出的武士数量少,但可以提供一百名辎重人员。”   身后一片窃窃私语,侯晋用目光示意儿子接过这活儿,自己紧随在赵武身后,继续说:“三公子多会儿回来?我听说他带的侍从去迎接莒国国君?”   赵武点点头:“孩子大了,总要学会处理一点政务。”   侯晋暗自翻了个白眼:还政务呢,分明是三公子贪玩,领着一群人打猎去了,这也叫政务?   “‘以海为田’之后,我们要‘以海为路’。棘蒲之战结束后,我军战马损失比较多,冬天了,又不能从本国运送战马回来,我要求你的商船沿海边驶向齐国,尽量从齐国购买战马。”   侯晋摇摇头:“主上,这项任务可远比捕鲸艰巨——我们的船队曾经驶向齐国,但齐国的海边非常荒凉,齐国人没有学会用石块建造坚固的石屋的技术,他们的房子多数是木屋或者茅草屋,而海边每年都有一个月时间狂风不止,大风让人站不住脚,离海稍近一点的屋子,屋顶会被海风吹去。   所以,齐国境内海边很少有人居住。我们的船队好不容易靠岸,向内陆走一天都发现不了人烟……根本无法与齐人交易。”   侯晋说的是每年的台风季节,因为台风季节的大风,这时候,大多数中国人都不会选择在海边居住。   “哦,怪不得齐国容忍了越国人在琅琊建造城市……那么,他们会不会继续容忍我们晋人,沿海修建城堡呢?你的渔民捕鱼,万一被风浪吹散,总要在附近寻找几个补给点吧,我允许你去齐国临海地区,修建定居点。”   稍停,赵武别有意味的说:“你有好几个儿子,小儿子总要出来谋生的,如果小儿子在外面开辟了领地,我不吝啬封土的赏赐。”   侯晋精神一振:“那么,我就需要更多的石灰配额,如今光是建海边码头与盐场,我的石灰都不够,请主上多给我们分配一点石灰。”   “明年吧,明年我们将派出人手,在代国寻找新的矿点,以便就近支援你们的开发……”   接下来,赵武在海边度过了一个独特的新年,为了讨好自己的大领主,当地的小领主们竭力去海中搜罗各种奇珍异宝,搜罗出来的各种海产品,许多连他们自己都不认识,等呈现给赵武之后,赵武却能马上说出它的名称,并琢磨出相应的吃法。   陪伴赵武过年的东津领主们这次可算开了眼界,形状各异的海产品被琢磨出各种花样,采用各种烹饪方法制作出千余种美味,以至于这个新年,在多年后仍让人念念不忘,他们最喜欢说的是:“光是每盘子尝一口,最后都能撑的让人抬出去,可算长见识了。”   随即,新年过后,海边冒出各种各样的餐馆,每个餐馆都号称掌握了两三样招牌菜,这些餐馆遍布东津所有的大街小巷,据说,挨个餐馆吃一顿,尝遍了此处的菜肴,需要花整整一年的时间。   新年过后,海产品的销售旺盛起来,船夫们迸发出高涨的积极性,现在他们渔网里任何物品都不是无用之物,送到岸上,虽然价钱不一,但都能卖出点钱来。   正月初五,莒国国君在这样的气氛下抵达东津,他进门的时候,正听到赵武跟侯晋闲聊:“你说你每年都记录这里的气候,这种细心的态度很不错,但方法错了。” 第三百零五章 齐国第二绿帽的下场   莒国国君冲赵武拱手,赵武回了对方一个礼,示意对方稍后,而后向侯晋继续交代:“所谓气候,阴阳变化、风吹雨打等等,都是由太阳引起的……详细的道理我给你说不出来,但你使用的历法主要是以月亮圆缺来记载的月亮历法。   我刚才跟你说过,气候的变化是根据太阳走的……似乎,很早的时候,曾经有人评价我赵氏,说什么曾祖父仿佛夏日的太阳,祖父仿佛冬日的太阳,等等。这说明人们已经察觉到夏季与冬季阳光的变化,并体会到太阳的变化是气温变化的主要原因。   在我看来,把这一观察结果再向前推进一点,或许可以得出结论:如果以太阳变化作为计年历,那么你就会发现,在太阳历上的相同日子,气候差别不大。而以月亮为计年,气温变化则相差太大,有可能太阴历的某月明明是冬月,却变迁到了夏月……”   当时的纪年法是天干地支纪年法,甚至完整的月亮历要到数百年后的西汉太初历诞生,才算完善起来。而赵武在这里谈论的直接是太阳历——别说侯晋听不懂了,连莒国国君都听不懂。   看着侯晋茫然的眼睛,赵武微微一笑,总结说:“你根据现在的记录,计算天辰的日子,在海边晒盐,这种思路很好,但实行的方法错了……以后你慢慢琢磨吧。”   说完,赵武站起身来,重新与莒国国君正式见礼。双方见完之后,赵丹悄悄凑近父亲,鬼祟的说:“父亲,国内传来消息,楚姬又给我生了个妹妹。”   赵武随手敲了一下小儿子的额头:“生了妹妹,你很得意吗?”   赵丹不顾莒国国君在场,尖叫的说:“我有妹妹玩耍了,楚姬生的是妹妹,我还是你的小儿子。”   赵武溺爱的挥挥手:“退下去,没见我在与君上交谈吗?”   莒国国君羡慕的看着赵丹离开,叹了口气:“我家小儿子也这么大了。”   赵武打断对方的话:“你家人都逃出来了吗?”   莒国国君点点头:“倒是逃出来了,可怜这孩子这么小,却要随我四处流浪。”   赵武再问:“逃出来多少人?”   莒国国君忧伤的回答:“原本我的宗族大部分被俘,后来我抵达鲁国,齐国人听到我在鲁国投诉的消息,便把我家族的人都赶了出来,可怜我的嫡长子,他在宫门口守卫,不幸被齐军残杀。”   赵武叹了口气:“逃出来了就好,有多少人?”   赵武的态度不是一种支持态度,莒国国君警惕起来:“我莒国小国,全亏霸主的支持才得以复国,如今……”   赵武打断对方的话:“有多少人?”   莒国国君喘了口气,回答:“公室子弟、公孙,加起来二百余人……具体的数目我说不上。”   赵武点头:“那么,就算三百个男丁吧,加上妇女,大约八百人,是不是这个数目?”   莒国国君哭倒在地:“元帅,请你为我们做主啊。”   这年头,贵族是什么,就是识字的知识人才。赵武扶起对方,勉强的说:“你知道的,齐国有个晏婴存在,他那张嘴实在恐怖,在我国推行灭代战争的时候,我实在无法想象怎么去跟晏婴打嘴仗。   不过,既然莒国的公室都逃出来了,这就好办,我虽然无法令莒国复国,但可以另外的补偿你们,比如肥城,我把肥城送给莒国国君怎么样,你可以写一封信回国,要求你的支持者北上,来肥城定居,我帮助你跟晏婴说说,让他对你的支持者放行。”   这个结局虽然不在莒国国君预料之中,但他稍想一想,觉得还是可以接受:“元帅是让我迁国吗?”   赵武轻轻摇头:“不是迁国,如果莒国重新在肥城复国了,恐怕齐国心中担忧,不会允许。所以这不是迁国,当然,也不是分封,代国将会是晋国的领地,我把肥城给你,是让你去经营肥城,并把肥城当做祭祀自己祖宗的宗室,怎么样?”   春秋时代,这种现象很常见,晋国灭了多个国家,经常把别国的国君押解回自己国内,然后划出一块地方来令其居住,这块土地的收益则用来祭祀亡国之君的祖先,这叫“灭人国不绝其祀”。   指派给亡国之君的土地不是封地,亡国之君不需要承担封建义务,他们也不是晋国的贵族,多少代后,其后代逐渐演化成晋国的国人(自由民),然后从自由民开始向上奋斗。这些人向上爬是有优势的,他们家族中有藏书,子弟的教育比较充分,如果肯入仕,一个小官是能轻易到手的。   莒国国君想了想,为难的说:“我听说代人很凶悍……”   话音刚落,赵丹冲进来,尖声叫着:“代人凶悍,那是过去的事了,噢噢,大管家齐策刚刚传来消息,到昨天为止我们已经俘虏了两万代人。父亲,现在我们已经搜集了五千匹战马,快行动,我要去代人的领地打猎。”   “不好”,赵武摇着头拒绝:“冬季行军可不是简单的事情,您有厚重的保暖衣服,在雪地打滚不觉得寒冷,而我军的越冬物资在棘蒲一战中损失严重,我们必须等待补给。”   莒国国君轻轻松了口气:“如果元帅打算亲自带兵,进行明年的征讨,那么我勉强在肥城居住下来,以等待元帅最后的处置。”   赵武闲闲的提醒:“这种态度就对了,你可以在肥城定居下来,但投诉状不用撤回。我说的话你明白吗?”   莒国国君大喜过望。赵武不让他撤回投诉状,则意味着晋国不是不处理齐国攻占莒国事件,而是打算先放一放,什么时候腾出手来,找见战争理由了,再动手不迟。   这份希望虽然渺茫,但总归是希望吧。莒国国君站起身来,郑重行礼……   齐国国都临淄,晏婴皱着眉头翻阅着赵武递来的信函,一直忐忑不安的庆封这时终于放下心来,他拍着大腿说:“太好了,伯国默认我们对莒国的吞并,这下子我放心了,走,打猎去。”   庆封说着,招呼齐国第二绿帽同行,晏婴抬了抬手,想叫住庆封,但庆封的脚步快,已经冲出了齐国的朝堂。晏婴叹了口气,垂下手去,嘟囔:“好好地,没事招惹晋国干什么?”   执政庆封一走,齐景公晃着身子从屏风后走出来,虽然对庆封不满,但齐景公对庆封趁机吞并莒国的行动还是高兴的,他坐到晏婴对面,拿起赵武送来的信函,不以为然的说:“田无宇帮助了武子,这不,武子也给了我们回报,莒国的公室才有多少人,武子要就给他。让莒国国君在那苦寒之地待着去,还可以顺便把莒国的反抗力量彻底清空。”   晏婴叹了口气:“武子默认我们对莒国的吞并,却又索要莒国的公室,令莒国国君在肥城继续祭祀祖先……我看不出他这番安排的意图,无法衡量他对我们齐国的作用。   然而,武子收留逃亡的莒国国君,却在诸侯当中显示了自己的仁德,我怕从今往后,我们齐国再命令自己的附庸国,他们就要三心二意了,因为对他们来说,最坏的结局是逃亡晋国,传承祭祀。所以他们宁愿违反我齐国的命令,也不敢损害晋国的利益。从今往后,我们的附庸要离心离德了。”   齐景公笑了:“我听说王的冢宰刘定公用大禹的故事劝说赵武子,武子回答说:我早晨还不知道晚上能发生什么(朝不保夕),怎敢规划明天的事情。现在我最想说的就是这句话,昨天我把莒国的土地装到口袋里,明天我将把莒国的不满者送到北方,这等于流放他们。莒国国君及公室今后会怎样,我何必去预料呢?只管经营好现在的莒国就是了。”   晏婴想了想,勉强回答:“君上说的也对,时光流逝,我们的努力也随着时光流逝而积累,齐国吞并了莒国之后,只会更加强大,至于明天的忧患,我们既然知道它将要发生,与其坐在这里哀叹,不如现在动手防范。”   齐景公满意的点点头:“这就对了,寡人有事,晏卿先忙着。”   晏婴忧虑的看了看国君的背影,轻轻的摇了摇头。   这年冬,齐景公趁庆封外出打猎,发动兵变。   先是齐惠公的两个孙子、景公的叔叔子雅(公孙灶)、子尾(公孙虿)不满庆封扣减公家供卿大夫午膳(免费)标准,使得食物无双鸡,发怒而杀庆封;三是“齐国第二绿帽”卢蒲敝终于忍受不住“绿帽歧视”决心反击——他因为代“绿帽”而得到升官,现在这位奴仆已成了亚卿了。   “绿帽”亚卿认为自己摆脱庆封后,还能走得更远,于是他打算站稳“绿帽”,远望“正卿”——他让自己的弟弟卢蒲癸陪伴庆封去打猎,并伺机杀庆氏。自己则在临淄城中替田氏联络高、鲍(鲍叔牙后裔)、栾(晋国先元帅栾书后裔)三大家族凑了些兵甲,去抄庆封的家。   此前,田无宇转送赵武十万劳工,这十万劳工当中,主要壮丁是放下武器的攻莒军人,而攻莒主力是庆氏的队伍,庆封正是攻莒的总指挥。田无宇将这些军人转交赵武后,匆匆陪卫献公返回卫国,而后一路狂奔抵达临淄,在国君的安排下秘密入城,随后,担当了攻击庆氏的主力。   史书记载,庆封的儿子庆舍有扛鼎拔山之力,“齐国第二绿帽”卢蒲敝先凑近庆舍卧室,因卢蒲敝的妻子是庆舍父子“共用”的“二奶”,庆封出猎,这位“齐国第二二奶”就在陪庆舍,有这个方便,卢蒲敝顺利走进庆舍卧室,从后腰偷袭了庆舍一剑。   庆舍惊起,尚未离坐,齐庄公生前保镖王何带领田、高、鲍、栾四族甲士涌入,王何用戈卸掉了他的左肩。庆舍疼得仰脖暴叫,目视王何怒问:“为乱者,乃汝曹乎?(你为首?)”   不等王何回答,庆舍抓起身边的尿壶,此时,“齐国第二绿帽”乖巧——这厮毕竟是献出自家妻子供庆封父子共享的家伙,见势头不对,立刻窜出庆舍卧室,连卧室里自己的妻子,“齐国第二二奶”都不顾了。庆舍找不到背后刺伤自己的卢蒲敝,便奋力将尿壶掷向王何。   只听当啷一声,王何,这位齐国第一保镖、勇猛的齐庄公最宠爱的勇士、齐国第一勇爵——被这只尿壶砸死。   四大家族甲士纷纷涌上,戟戈齐下,庆舍一支胳膊被砍断了,腰中还插着卢蒲嬖的宝剑,他见无法抵抗,怒吼一声窜到房中的柱子边,用完好的那支胳膊用力撞击房柱……据说庆舍是春秋第一大力士,他这一肩膀扛过去,粗大的房柱立刻断折,屋顶坍塌,乱纷纷的砖石坠落中,庆舍哈哈大笑,稍停,他笑声止歇,急切的催促卢蒲嬖的妻子、齐国第二二奶:“快出去,房子就要塌了。”   话音刚落,无数戈、戟砍在庆封身上,轰隆一声,屋顶塌陷了,尘土飞扬中,只听到庆舍洪亮的笑声,这笑声嘎然而止。随即,一片惨叫。   攻入屋内四家族最勇猛的勇士,在这次突袭中,与庆舍一起殉葬。   此时,执政庆封打猎的队伍才出城不久,一路走来,他见到卢蒲嬖的兄弟眼神游离不定,就有点不乐意,嘲讽说:“卢蒲癸,你的妻子漂亮吗?你不会担心自己不在家,老婆被哥哥勾搭上了吧?”   卢蒲癸无法回答,正在想着措词,临淄城方向烟尘滚滚的跑来一队人马,卢蒲癸一见这队人马奔来,他二话不说扭头就跑,庆封愣了,他目睹着卢蒲癸逃入丛林中,还在纳闷这人为什么跑得那么快,迎面的车马到了,来的是庆府的家将,这些人慌乱的报告:“坏了坏了,两位惠叔(惠公的子孙,国君的叔叔)带领军队正在攻打庆府,少主已经罹难,府中群龙无首,无法抵抗。”   庆封大怒:“卢蒲嬖,这厮一定参与了作乱,难怪他弟弟跑得那么快。”   从人询问:“是否追杀卢蒲癸?”   庆封回答:“做大事要紧,卢蒲癸不过是苍蝇一样的人物,等我平定了国都的动乱,而后号令各地官员搜捕,我不信卢蒲癸能躲藏到哪里。”   于是,庆封返回攻打临淄城,他的军队来到临淄城西门,西门上把守者是田无宇与卢蒲嬖,卢蒲嬖见到庆封回转,正要跳着脚谩骂一番,以显示他与庆封虽然共用了老婆,但政治立场截然不同。他才一张嘴,发现自己喉咙里似乎多了点什么,紧接着,喉咙里传来一阵刺痛,卢蒲嬖伸手摸了摸,他摸到一柄宝剑。   这柄剑是田无宇的剑,田无宇讥笑的看着卢蒲嬖这位齐国第二绿帽,他手腕一震,从卢蒲嬖喉咙里拔出宝剑,轻笑的说:“你连老婆都与庆氏共享了,如今庆氏兵临城下,我就必须先拔出城门上的不安定因素。”   卢蒲嬖喉咙里发出一连串咯咯的叫声,他难以理解的用手指指着田无宇,竭力想说点什么。一名田氏家将抬起一脚,将卢蒲嬖踢下城墙。   庆封在西门城墙下,目瞪口呆的看着城墙上这一幕自相残杀闹剧,他深深的感慨说:“看来我误解了卢蒲嬖,国都作乱这件事,他弟弟或许参与了,卢蒲嬖本人还是对我忠心的。”   从人建议:“主上,我军是出来打猎的,没带什么攻城武器,如果对西门发动强攻,恐怕多少尸首也填不满西门的城墙。”   庆封得到提醒,大呼:“去北门,北门由我庆氏负责防御,现在城内乱成一团,北门要么没有防御,要么还是在我庆氏手中。”   庆封绕城一圈抵达北门,北门果然打开着,没有人关注。庆封顺利冲入城中,先回自己的府邸看了看,府邸已经毫无生气,遍地是尸首,但府中的财物却没有损坏多少。庆封命令家族武士将财宝收拾收拾,装满了一百辆战车,然后带着这些财宝上街,列阵骂战。   庆封入城了,满大街空空荡荡,谁也不敢出来跳腾。   庆封像疯狗似的在城里乱冲了一气,先是猛攻内宫不下,再去寻找四大家族晦气,继续碰壁后,庆封只好落荒而逃。他先往南准备逃往自己领地,走在半路上一想,坏了。当初因为贪图赵武付的工钱,自家领民,差不多的被他打包送到河间。   原本,赵武所雇劳工数目巨大,另外几家族打算分摊一下额度,以便利益均沾,但庆封利用权势占了其中大头……结果,如今庆封的领地连体力好一点的妇女都找不见。在这种情况下,他要敢回自己的封地,另外几家马上会乐颠颠的、毫无顾虑地继续进攻。 第三百零六章 所有人都不是旁观者   于是,庆封不走了,他扭头跑到鲁国,用一辆油漆华美得可以照出人影的车子,送给鲁国执政之一季武子做礼物,换得鲁国的收留。但没几天,鲁国还没跟赵武联系上,齐国来人了,责备鲁国收容叛臣。这时,鲁国正为修建杞国城墙的事跟晋国生气,军队也在杞国境内来不及调回,见到齐国发怒,鲁国只好暗地把这消息透露给庆封。   庆封只得再次出逃,走出鲁国都城,车队停留在路上,向南向北向西,似乎要做出一个决定了。庆封回头眺望东方的齐国,欲哭无泪。   下一个逃亡目标是何处,对此庆封很茫然。现在,向西是晋国,晋国的国势如日中天,庆封要是逃入晋国,嗯,他的属民还有数万在赵武手里,帮赵武开发河间,如果能拿回这些庶民,他庆封依旧是个中等领主……但上次在楚国会盟,赵武对自己不冷不热,而经历过鲁国事件,继续去求赵武……   还有,赵武的脾气是有便宜占尽,他庆封如今出逃了,能要回多少属民,真成问题。况且,田氏与赵武的关系,不比他庆封密切到哪里去。即便是晏婴与赵武的关系,他庆封也不如。如果齐国派田氏出面向赵武讨要自己的逃臣……庆封感觉到,不能拿自己的生命去试探赵武对自己的包容。   哦,在楚国会盟的时候,吴国君主余昧对自己态度不错,吴国距离齐国比较远,想必齐国鞭长莫及,再也无法威胁自己——“向南”,庆封下达了命令。   庆封的家臣也不问庆封的意图,劝谏说:“家主,无论你决定向那里走,我们都要追随——但如果您这脾气依旧不改,跑什么地方也不安全。”   庆封默默地坐在战车上,看着御戎调转车头……   等庆封一路艰难跋涉到了吴国,吴君余昧很高兴。咱们的四公子季札出逃晋国,现在,终于有中原人士肯来落后地区插队扶贫来了,于是,吴君余昧赶紧天天跟着庆封学普通话,并把朱方(江苏丹徒)封给庆封当食邑。   于是,庆氏家族在朱方安定下来……   庆封出逃后,因为田氏的谦让,齐景公以自己的两位叔叔子雅(公孙灶)、子尾(公孙虿)为辅政,以官场不倒翁晏婴为第一执政,由此开始了晏婴长达40年的执政期。   稍后,景公打算任命田氏为副相,但田氏依旧拒绝了。齐景公转而任命高氏家族高虿为左相(第二执政)、栾氏家族栾灶(栾鞅后人)为大司马(国防部长)。   事后,诸大夫瓜分了崔氏、庆氏的封地,庆氏遣往赵氏做工的属民,其薪水收入也有诸大夫瓜分,惟田无宇一无所取。秋后算账,齐景公以庆封家的财产都在卢蒲敝家,责卢蒲敝淫乱之罪,因卢蒲嬖已被处死,便流散卢蒲癸于北燕。   稍早的时候,庆封曾打算学习晋国,大肆修建新式园林,故而在庄园中储存了百余车木材,这玩意笨重且不值几个钱,庆封出逃时便把这些木头丢弃了。众人商议分给田氏,以补偿田氏“一介不取”,田无宇转手把木材送给国人,并宣布:“庆氏兵乱,国人屋舍多被兵火损坏,现在用庆氏的木材补偿庆氏造成的损害,不多不少,正合适。”   田氏这种作为,大约是世界上最早的政府补偿行为——“由是,国人更诵田氏之德。”   然而,因为后来齐国人拥戴田氏继位,也就是说田氏“篡国”了。所以,后来的儒学认为,这种不经由国君之手的“政府补偿行为”“大逆不道”,从此以后,凡民间慈善行为都属“谋逆”。   在齐国发生内乱的同一时间,郑国的内乱也如期爆发了。前不久,郑国执政子展病逝,其子子皮(罕皮、罕虎)执政。罕虎年幼,压制不住七穆中的强势人物,于是郑穆公的七位后裔相互倾轧,以至于发展到了动用各自领主武装相互攻击的程度。郑国国内因此乱成一团,连向晋国前线运送战略物资的大事都耽搁了。   当时,韩起在楚国郢都城下修筑盟誓台,听到中原一片乱象,犹豫的想撤军,范鞅听到这消息急来阻止,说:“征服楚国的旅程我们已经走了九十里,就差最后十里了,副帅现在撤军了,那么一切要从头再来,副帅,我们与楚国相争了数百年,才取得如今的战果,如果副帅撤了,以我们现在的国力,我晋国还能经得起这番折腾吗?”   韩起忧虑的回答:“齐国动乱、郑国动乱,我还听说,我们征讨代国的行动受到了挫折,赵获受伤,中行吴久攻代都不下,元帅本人被困在棘蒲附近。   呀呀呀,现在中原已经乱成一团了,我们已得到了这个坏消息,很难想象楚国人不知情。现在我们如此虚弱,外无援军与粮草,周围全是敌视的楚人,万一楚国人动手,突然袭击我军,我军该怎么办——我们连撤都撤不下去啊!”   范鞅气急败坏:“副帅,你只看到了我们的虚弱,但楚国内部也不安稳啊——楚国令尹公子围看到现在的楚君,眼珠都能喷出火来,他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篡位,他的企图连郑国、宋国路人都知道了。如果我们能坚守到子围篡位,那么他就必须主动向城外的我军讨好,并争取我们的承认。我们可以不费一兵一卒,获得巨大的利益……一旦我们撤军了,还能分享到楚国的福利吗?”   韩起犹豫的说:“我是副帅——”   范鞅怕韩起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赶紧打断:“副帅,如果你不放心,就请你让宋国的向戎,或者子罕向你发出邀请——如今正是农耕,恰好是打猎的好时机,你就以打猎的名义出巡宋国,而后待在宋国过年,怎么样?”   韩起还在犹豫:“那么军队呢?”   范鞅很无奈:“副帅是去打猎啊!你觉得带多少人马去狩猎比较合适,一个师?两个师?”   韩起勉强说:“三个师吧。”   范鞅咬咬牙:“一个师,外加一个旅。”   韩起拖长了腔:“我是副帅……”   范鞅跺着脚:“行行行,你带走三个师,我留在此处继续修筑盟誓台。”   稍后,韩起带领三个师的士兵前往宋国打猎。   韩起前脚走,公子围立刻发动政变,毒死了现任国君,而后登上了楚国国君的宝座——原本公子围谥号“楚灵王”,现在,他应该被称为“楚灵公”。   晋楚交战以来,中原大地上,也就是在双雄大战期间,彼此才稍稍熄灭自相残杀的火焰,眼看整个中国将迎来永久和平,但各国马上陷入内讧,政坛开始像走马灯一样变幻不停。正验证了士燮曾经说过的话:外部的敌人是我们必须团结的约束,没有外敌,我们将彼此相残。   这年春,身在东津的赵武终于了解了周围的情况:燕国确实发生了一场政变,传闻燕简公姬款由于重用自己的男宠而疏远大臣,大臣们联合起来,杀死简公的男宠,简公害怕,只好流亡——他正在前往齐国的路上。   当然,以上都是燕国贵族的说法。至于与赵武对阵的那位燕公子离,其身份也明晰了:他确实是一位燕国的公子,燕简公流亡的路上,行踪被代国人发现,鲁莽的代人起初想打劫,打劫不成则想劫持。此时燕强代弱,担心代国把燕简公的行踪透露给燕国,引来燕国贵族的追杀,燕简公三公子“离”挺身而出,将代国的目光吸引过来。   公子离声称他在路上与简公失散了,实际上,燕简公就隐姓埋名躲在公子离的队伍中。因为他是简公三儿子,所以燕国贵族知道他的行踪后也不以为然,代国则如获至宝,马上任命公子离为国相,期望燕公子离能帮助代国富强。   其后,公子离以代国国相的身份开始治理代国,他面临的状况是:赵氏正从中山国出发,不断的向东扩张;而东部沿海,侯晋建立的领地逐渐稳固,并开始向西部扩张,企图与家族本土连接上。两边受到挤压的代国眼见着生存空间越来越小,于是燕公子离就与燕简公相约:公子离继续留在代国,借助巡视代国,治理地方的名义,慢慢地掩护燕简公继续向齐国前进。而燕简公继续向齐国前进,抵达齐国后请求齐国出兵讨伐燕国,以便复位。   他们走的很慢,因为担心被燕国察觉,也因为担心路上不安全,燕简公花了两年时间,才走到黄河边上——而真实的历史上,燕简公花了三年时间,才逃入齐国。   一路走来,燕公子的计划也成熟了,他制定了一个祸害代国的计划:当齐国领兵讨伐燕国的时候,不免要途经代国,因为公子离挑起的代国与晋国的争端,如果效果好,引来晋人的报复——依晋人小心眼的脾气,这是很可能的。如此,则代人必将受到沉重打击。到时候,如果齐国没有约上晋人共同伐燕,那么齐人退走后,燕国可以乘机把代国拿下,扩张自己的领土。   但如果齐人没有即使出兵,或者动手晚了,那么燕公子离就有两种选择:一可以依托代国培植势力,单独完成复位回国的大任;二可以在晋人严重打击之后,集结代人的力量与晋人继续缠斗。   这样一来,最差的结局也是这后一种结局:代人与晋人的争斗,将两国的精力都牵制住了,齐人可以毫无干扰地处置燕国事务。   这还不算完,计划制定后,燕公子离一边掩护燕简公向齐国移动,一边与燕国本国联络,并向燕国兜售他所谓的“灭代计划”:通过激怒晋国,挑起晋国与代国的战争,以削弱代国的抵抗力量,然后燕国趁机出兵,填补晋军撤走后的空白。   这样一来,燕国本土势力也牵扯进了代国事件,于是,在这场乱局当中,谁都没有旁观的悠闲,个个都是局中人。   这一计划看起来很完美,似乎也很容易实现——当燕国贵族被公子离说动,决定推行这一计划的时候,中行吴也恰好带领军队抵达了燕国边境。   中行吴的出现,证实了该计划正在顺利推行,于是,燕国开始筹备接管代国。   正在此时,计划出了偏差:燕简公图省事,他不顾公子离的劝告,抵达了侯晋的领地,开口向侯晋借船,准备直接渡河前往齐国求救。于是,真相逐渐揭开面纱——赵武是何人?精的同猴子似的,久不通中原的燕简公在他面前,简直是幼稚园的智商,被赵武三两句话套出实情,于是,代国事件当中,涉及燕简公这部分的密谋曝光了。   当初燕国是齐桓公帮助复国的,从那以后,燕国一直以齐国的附庸自居,所以,虽然明知晋国更强大,但燕简公还是愿意向齐国请求援兵。这位刘王国君拒绝了赵武的挽留,马不停蹄地登上战船,一路向齐国狂奔。而赵武这边送走了燕简公,便立即与燕国联络,转手把燕简公即将抵达齐国的消息卖给了燕国国内的贵族。   顿时,燕国国内的贵族慌了,为了寻求晋国的支持,他们派出使者,试探投靠晋国的可能性,顺便也把燕公子离的计划和盘托出。   于是,笼罩在代国战事上的面纱彻底揭开。   最重要的两部分内容拼接完成后,剩下的部分,只是正常的逻辑推理而已。   稍后,燕国的贵族为了平息赵武的愤怒,要求燕公子离跟赵武进行沟通,并为他组织人马围攻赵武的行动而负荆请罪,燕公子离立刻扯下了伪装的面纱——他不是两面间谍,而是三面间谍。   游走在代国、燕简公、燕国国内贵族三方,燕公子离真正忠于的是燕简公,他拒绝了燕国国内的要求,开始认真组织代国的人马,准备与晋军拼死一战。以削弱晋国的实力,方面齐国顺利出兵。   这时,已经是第二年春季了。   燕国派来的请罪的大臣名叫“由”,燕由将当初公子离的谋划和盘托出,并诚敬的解释说:“我燕国久不通中原,但我们也知道师旷评论卫国驱逐卫献公的话:国民们有权选择自己的君主。燕简公行事太荒诞,我们国内的大臣难以忍受,所以驱逐了他,并打算另立新君。   但可惜,燕国公室都追随寡君出逃了,以至于国内没什么有分量的公子,所以新君上位的事情耽搁下来,如果伯国愿意出面,主持挑选新君的仪式,我燕国愿意侍奉伯国为主。”   燕国这是在表明自己甘当附庸的态度。   赵武摆了摆手,似乎毫不在意燕国的表态,他回身询问侯晋:“新造的船只情况怎么样?”   赵武是在东津造船厂接见燕由的,这座造船厂才建成不久,它的布局是赵武根据后世的造船厂所设计的——当然,他不是船舶设计师,他印象中的造船厂,只不过是几个电视画面留给他的印象。他把这些印象归纳出几份粗略的设计图纸,由吴国、蔡国、楚国来的造船匠加以完善,就成了现在的船厂。   这座造船厂拥有十个干船坞,以及三台龙门塔吊,可以同时制作十艘载重量约二百吨的大船。   这种载货量在现代可能只是内河的小船,但在春秋时代,已经算得上超越“余皇大舟”的庞大战船了。   侯晋还没来得及回答赵武的话,赵丹尖叫着,从龙门塔吊上探出头来,大呼:“父亲,这里好高,太好玩了。”   赵武冲赵丹挥挥手,大声说:“小心点。”   这船厂里的所谓“龙门塔吊”,其实跟现代意义上的“龙门塔吊”完全不同,它实际上只是由几座巨大的三脚架竖立起来的滑轮组,这些滑轮组两两并排,通过两组人员相互协调,可以吊起一根巨大的长木,进行船体安装。此刻,两座龙门塔吊正在吊装一根巨大的横木,赵丹坐在横木上,一边吹着哨子,一边挥着小红旗,煞有介事的指挥两端的滑轮组进行协作。   赵武从龙门塔吊上收回目光,侯晋躬身回答:“主上,您所说的两种船只我们都试验了。但其实,我比较喜欢圆肚船。主上你想:一根龙骨就那么长,如果加大肋骨的宽度,制作出来的圆肚船虽然笨拙,虽然航行不快,虽然在水流湍急的地方难以保持船身的平衡,然而这种船载货量比较大,建造时能够尽量节省木料,而且制作技术简单。   至于主上设计的那种梭形船,船身也确实优美。自从你提出‘长宽比例’这一概念后,我们试验过了,确实,当长宽比例超过1:5的时候,这种船即使在大风大浪中也能保持稳定,而且航行的速度很快——我仔细观察过了,天底下的鱼类,只要是游动速度快的,体形灵活的,基本上,它们的身材就是这种梭子形,长宽比例超过1:5,所以,体形细长,果然是有道理啊。   然而,这种船制作起来极其麻烦,主上反复强调龙骨的完整性,但因为这种船速度高,水流对船体冲刷的厉害,所以用于制作船身龙骨的材料很难寻找,龙骨短了,载货量上不去;如果要龙骨足够长,可以选则的木材实在不多。几十米、上百米高的参天巨木不好找,而制作龙骨的木材还必须是硬木,于是,我们可供选择的材料,实在不多啊。” 第三百零七章 我们的职业是战士   赵武想了想,回答:“总会有办法的——你刚才说鱼类的身材都如同梭形,这就对了。但所有的鱼类,它们的身材也不是一根龙骨通到底,中间是由脊索连接的。我们是不是可以设计出类似脊索的造型,将两根,或者三根四根巨木拼接起来,制成符合要求长度的龙骨。   这样造出来的船只,不能直接下海,可以先测试船身强度——比如你们可以造一个大水池,然后在水池中人为制造巨浪,模仿海中的情况,用来测试试验船只的模型。有了这座大水池,你们可以试验任何船只造型……既然是模型试验,就不用采用原船比例了,为了节省木料缩短工期,可以先制作缩小五倍的船模,然后进行水池航行试验。等试验成功之后,将船比例放大,制作出实体船……”   赵武对船的设计不懂,他只能给出粗略的建议,这话说完,侯晋陷入深思,似乎在推敲赵武建议的可行性,后者马上又抛出诱饵:“现在我们已经掌握了余皇大舟的制造技巧,而代国这里气候寒冷,木材生长缓慢,不乏质地坚硬的巨木,有数不清的巨木可以砍伐。   现在海边的领主以你为大,等你把造船技术掌握之后,可以向天下贩卖你的船只,还可以用这些船装载你的货物,航行到南方的吴国、楚国、越国,把我们晋国的特产卖给他们,顺便把他们的特产带回来,这是多么大的利润啊。”   侯晋用力点点头:“主上放心,我一定会按你的吩咐实践起来……”   赵武转向燕由,带着仿佛谈论邻家后院白菜茄子的口吻,随口说:“好吧,我接受你们的邀请——如今已经是春天了,我的战马与物资已经整备完毕,士卒们憋了整整一个冬天,也该出来活动活动了。三日后,我军誓师出兵。”   燕由张大嘴,下巴都要掉出来了:“三日……我想着,至少三个月筹备吧……马上就要春耕了?”   赵武点点头:“我当然知道春耕了,但我带领的都是职业兵,职业兵的好处就是,他们的职业就是战斗。”   稍停,赵武微笑的补充:“去年我曾遭受过代人的袭击,事后我俘虏了两万名代国男丁,并一一询问他们的职业,这些士兵上战场之前,有的人职业是农夫,有的人是牧马人,有的人是铜匠,有的人是猎户,还有蜂农,花匠——没有一个人的职业是士兵。   好得很,俗话说一年之计在于春,在这个时代,百姓大多数收获都是围绕春耕进行的,人们春天里播种,围绕着春耕,铁匠、铜匠车马匠奔波不停,春耕期间的收益就是他们一年最大的收获,而我的部下职业是‘战士’,他们无需为春耕而操心,他们的农田自然有俘虏的奴隶耕作——在这春耕即将开始的时刻,让我们开始战斗吧。”   燕由结结巴巴:“如果……晋军现在行动的话,我燕国恐怕无法提供帮助。”   赵武不以为然:“等我打到燕国边境,想必你们的春耕就结束了,正好让你们的农夫拿起刀来,跟我一起战斗。”   “如果是这样,请让我追随元帅,一起战斗吧。”   侯晋在一旁插嘴:“元帅,代国马上要进入春洪季节,是否需要我派遣一些船只,尾随大军行动。”   赵武回答:“你留在后方,从明天起,国君封于代地的小领主们会陆续抵达,你安排他们依次进入自己的封地,筹划春耕。至于本地的领主军队,你把他交给齐策,齐策即将从河间动身,负责我的后勤保障。”   第二天,一艘海船送来了新近晋升的无数小领主,这些人按照晋国人那种特有的整齐,一队队走下了码头,因为时间紧迫,赵武没有特地的另外组织仪式,就在码头区迎接了这些小领主。   一位小领主捧着一个木制托盘,托盘上放着三块土疙瘩,他们用恭敬的态度将托盘呈递给赵武——除了盘中的三块土疙瘩外,托盘上还放着一片竹简,上面刻印着几个字,记录着此人的爵位以及封地所在。   赵武望了望托盘,笑了一下,伸手招呼家臣,家臣们赶紧递上一柄佩剑,赵武双手托着佩剑,将佩剑轻轻的放在木托盘上,嘴里念叨着相应的封臣词语。   木托盘上放着土疙瘩,这一习俗来源于晋文公,晋文公还没有登位的时候,出逃在外,向路过的农人求乞,农人见到他衣衫华美,却饿的两眼发绿,便嘲笑的扔给晋文公几块土疙瘩,反问晋文公:“你肚子饿了,怎么不吃土?”   晋文公大怒,要杀冒犯自己的农人,追随他出逃的狐偃以及赵衰劝解说:“这是吉兆,‘封土封臣’——农人用土块扔给我们,寓意着公子终将得土。”   很久很久以后,青年的公子重耳已经变成了老头,但他也终于返回晋国,成了天下霸主。于是,“得土”就成了绝对的吉兆。   晋惠公时代,惠公被秦国人俘虏,在自己国君不在的情况下,晋国的正卿们为了团结国内的一切力量,应付齐国的侵略,开始将分封推行到大臣级别,当时的晋国执政首先想到了“封土”的仪式,于是,这一仪式成了晋国册封领主的重要步骤,近而成为整个华夏册封领主的必要步骤。   晋惠公之前,周王室的“封建”是奴隶制“封”,天下各地的封君只是奴隶主的管家而已,他们对土地只有管理权,而没有所有权。名义上他们就是一群帮助周天王管理各地的奴隶监工而已。而晋惠公时代,晋国正卿推行分封到大臣级别的举动,不仅将封建更推进一步,重要的是,这一举动也标志着私有制诞生,奴隶制的崩溃——从此之后,各国领袖都把自己国家看做自己理所当然的财产,并认为自己有权像周天王一样,把土地分给下面的臣子进行看管与照料。   真实的历史上,赵武的孙子赵鞅将分封制推行到武士阶层,则是更一步的私有化,从此,封君的臣子也可以将自己获封的土地视为自己当然的财产,并分拨给“臣下臣”进行照料。   由此,地球文明史上三级封建制,在赵鞅手上彻底完成了——当其时也,除了中国之外,其他的国家还处于城邦共和制,或者彻底的奴隶制。   现在的历史上,赵武提前把这一步走完了:武士们也有权利获得自己的封地,并可以把自己的封地视为理所当然的财产。并且,封建制下最重要的观念也大声喊了出来:私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   这种“神圣不可侵犯”,绝不是“非特殊情况不得侵犯”——没有“特殊情况”就创造“特殊情况”。   刚才那名武士呈递的木盘上放置三块土疙瘩,则意味着十八级军功授爵制下,此人获得了三级爵位,拥有三亩可以世代传承,永远无需上税的爵位田——封田。   惯例:封臣们的授土仪式是由国君主持的,晋平公已在新田城完成了授土。而第一执政赵武所要做的,则在他们的领地上,履行授兵的仪式——拥有佩剑是贵族身份的象征,就如同西方世界,贵族士绅手里拿的权杖一样。   一名名武士依次上前,手里都拿着属于自己的木制托盘,赵武按照对方托盘里摆放的土疙瘩数目,授予对方相应品级的宝剑。一共一百七十四名新封小领主,他们分属晋国的六大家族,当然,这些人当中赵氏、韩氏出身的武士数量最多——谁让这两个家族现在是第一、第二执政。   紧张有序的授兵仪式结束后,赵武抄着手,宣布了当年的动员令:“诸位可以先去自己的领地安置人手,筹建封庭与自家房舍,我们的战争才刚刚开始,有足够的时间供你们安排家务事。我要求你们一个月后,开始履行自己的领主义务,你们有能力履行吗?”   新受封的小领主们紧紧握着刚刚获得的佩剑,俯身回答:“喏!”   其实,十八级军功授爵制刚开始推行不久,在场的人当中,最高的勋位不过是五级军爵。由于赵武目前正在给列国诸侯减轻负担,晋国国内的武士也因此获得了减赋的机会。按照新推行的十八级军功授爵制规定,他们当中,每一相应爵位的人,在履行出兵义务的时候,只需按对应的爵位,额外负担一名武士而已。   比如最低的第一级军功爵获得者,他除了自己上战场外,额外再贡献另一名武士就行,顶多加上自己随从的名额。这样,只要有三名全副武装的人能相应号召走上战场,就算是履行完领主义务了。   以此类推,军功授爵制的最高爵位获得者,比如第十八级军功爵,只需要额外负担十八名武士,加上自己与自己的随从,总共拿出二十名武士参战,就算是符合标准了。   当然,由于晋国走向了职业兵制度,所以领主们贡献的参战人员必须是合格的武士,进入军中有能力担任下级军官,或者战斗机巧高超,适合作为冲锋人员——按照新的武士筛选标准,所谓的“合格武士”,指的是每年至少参加三个月脱产训练的,年龄十八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健壮男人。   同时,按规定,领主还需要给自己的武士配备标准的铠甲与相应的武器。   在这种标准下,第一级军爵的领主,他们所携带的参战人员,基本上自己的孩子与侄子,以及亲朋好友。只要这些人每年有三个月脱产学习的训练记录,则算合格的战士。给他们配上一套最低标准的制式铠甲,领主们的战争义务就算履行完了……   在场的小领主们最多是五级武士,当先受封的那位三级武士已经是领主当中的佼佼者了,所以当赵武要求他们一个月后进行集结,这些人答应的毫不犹豫——大不了让儿子替自己出战,带足几个亲朋好友,已经足够了,自己完全可以守在领地里,规划今年的春耕。   授兵仪式结束后,这些领主们算是拥有自己封地的贵族了。他们纷纷让开道路走到一旁,寻找侯晋所属的行政官员,购买当地的地图,查找自己封地所在的位置,并低声谈论今年的春耕计划。   在这些人的窃窃私语中,齐策走下了战船,他挥挥手,船夫们开始卸载船上的物资。   齐策安排好船上的事宜,走到赵武身边低声汇报:“二少主已经与中行吴接触上了,去年冬,中行吴从自己家族里调拨了很多粮食,通过鲜虞运送到代国国都城下,另外,二少主带去的救援人手,也缓解了中行吴越冬的困难……   嘿,中行吴这厮从鲜虞获得了不少战利品,他把获得的羊皮进行就地加工,分发给自己的士兵,然后在代国国都之下坚持下来。   不过,中行吴已经数次向新田城送信,也向冀城送信,要求救援,他抱怨天气寒冷,抱怨代国骑兵骚扰不停——我们赵氏用的马镫技术,代国人也开始学上了,他们用布条在马鞍两边装两个布索,以替代马镫的作用,这使得代国骑兵的战斗力大大提高——主上在棘蒲之战后,不是一直奇怪代国的骑兵到了哪里,现在清楚了,他们在代国国都之下,当初我们在棘蒲遭到围困的时候,他们已经回身救援了。”   赵武摆了摆手:“准备攻击吧,代国只是一个松散的酋长联盟,现在各部落酋长都忙着春耕,另外,他们的共主——国君被围困,行政命令难以下达到各地,如今他们政令不通畅,指挥混乱,正是进攻的最佳时机。”   齐策点点头:“不错,这年冬天我们没闲着,驼河以南的情况我们已经摸清了:最近随着大地化冻,有许多代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开始在原先的农田里耙地犁田,准备播种,现在这些领主过去,正好抓捕这些代人,今年春耕我们有劳力了。”   稍停,齐策阴阴的一笑:“忘了告诉主上——齐国动乱后,获益最大的似乎是我们,当初田无宇带来了十万劳工,这些劳工中有六成属于庆氏的属民,如今庆氏、崔氏的领地已经被齐国四大家族瓜分,有许多劳工私下里询问,能否转投河间地区。”   赵武面无表情的反问:“有多少人?”   齐策回答:“至少有一万余人,这一万人多数是夫妻双方都在河间地区的青年夫妇。”   赵武装模作样地说:“做人不能没有信誉,我们花钱雇用齐国劳工,如果最终扣下这些劳工不归还齐国,那么今后谁还愿意支援我们……这不行,绝对不行!”   齐策笑的很奸诈:“隆冬季节,我们一直在奋力赶工,总有一些人因为不适应气候,或者劳作过于辛苦而丧命。齐国有数的劳工数量来了十万,后来赶过来做生意,以及服侍这些劳工的人,前前后后不下三十万,这些人当中,就算是死亡两万劳工,那还是我们特别仁慈,特别爱惜劳工的原因。”   赵武马上又问:“如果那些劳工死在我们这里,我们的补偿是否能让齐国人满意?”   齐策冷笑的说:“田无宇会满意的,他们利用我们摆了这么一个大圈套,多少要付出点代价的。再说,三十万工人过来,吃空了赵氏历年的粮食积累,倒空了赵氏的钱库,便是这些劳工当中‘死’了两万人,田无宇有什么不满意?这是他应当付出的代价。”   赵武点头:“你来操办吧,我是一个仁厚人,不参与这样的阴谋暗算。”   齐策躬身回答:“喏!”   稍停,齐策直起身子汇报:“黄河南北支流当中,北支流结冰的时间长,树木比较巨大,目前我们只开发了冀城附近三百里的土地,倒是黄河南支流气候温暖土地肥沃,大家都喜欢前往垦荒。   目前,卫国都城帝丘正对的那片河间之地,已按照主上的要求命名为濮阳;邢国正对的河间之地,则命名为‘馆陶’。另外,主上指定被命名为‘沧州’、‘德州’的地方,也有人开始去那里筑城。   如今,河间的春耕已经开始,河南岸新修的两座黄河大桥已完工,等今年秋天,南支流所在的四座城市都能有收获。而北支流情况稍稍差点,除了冀城之外,主上另外定的三个开发点,因为开发程度艰难,现在已逐步放弃。   我也以为,我们不妨先开发南支流,等南支流开发成熟了,再向北扩展。北支流那片地方,南岸有冀城,北岸有棘蒲,我认为已经足够了。”   齐策这个建议有私心啊,南支流对面是他的领地,开发完善之后,齐策就能背靠河间,获得整个国家的支持。   对于自己首席家臣这点私心,赵武稍稍犹豫了,立刻决定支持:齐策的领地依然是赵氏的领地,齐策站稳了脚,意味着赵氏在齐国边上站稳了脚跟。齐国是大国,也曾经是,现在仍是天下数得着的富国。赵氏将触角伸向齐国,那是好事。   “就按你的意思办”,赵武爽快答应。 第三百零八章 杰出的耀眼   六日后,侯晋调集了足够的战船,将集结于此地的武卫师一个旅,以及赵氏第一守卫师运过冰凌遍布的黄河。赵军从海路越过黄河,登岸后,在海岸边稍稍休息了一下,等侯晋的战船返回去,又运来附属的领主武装,于是,先驱(前卫)开始出发了。   燕由这是第一次接触晋国,对霸主国的行军、作战方式非常好奇,他跑前跑后地仔细观察,混没有想到,他现在看到的行军方式,其实也不是完全的晋式风格,它只属于赵氏,而且仅仅属于赵氏。   赵军的前卫是六个战狗队,十人一组共五组士兵,每组牵着五条战狗,沿着燕国的战备大路搜索前进。其中,三个战狗队在道路中央,相距三百米搜索前进。另两个战狗队则散入道路两旁,沿着丛林边缘搜索。最后剩下的那个战狗队,则用车马载着十余条牛犊大小的藏獒,慢慢行进在道路上——他们的职责是追捕,一旦前方发现潜伏人物后,运载于车马上的战狗队则立即解开笼索,放狗抓人。   晋军行进的这条大路燕由认识,它是当年齐桓公修筑的,齐桓公通过这条公路救援了燕国,使得被胡人灭国的燕国重新复国。此后,燕人常通过这条大路向齐国纳贡。因此燕人对这条路的维护非常尽心……唯一遗憾的是:这条路穿越了整个代国——也就是现在的河北南部。   代人比较憨厚,常把路过的单身旅人错认为自家奴隶,所以,人数少了,行进在这条路上很危险。比如逃亡的燕简公,在真实的历史上,也花了三年才走完这条路。   如今,这条路很寂静,整条路上只听到赵军的脚步声……以及斥候队战狗的咆哮。   在六支战狗队后方约两里的位置上,一个旅的铁甲骑兵充当了全军的先驱。这一个旅的铁甲骑兵分成两列纵队,沿着大路外侧行进,他们压着马步,缓缓的、警惕地观察着路边的疏林。   这伙儿铁甲骑兵手上没有长兵器,全配备手弩与短弓。他们跟随在战狗队身边,每每当战狗察觉森林里潜藏的代人后,一个十人队的骑兵便快速离开队伍,用远程武器进行沿途“围猎”。所以,在阵阵战狗咆哮声中,常常夹杂着铁甲哗哗、马蹄哒哒,弓弦嘣蹦,以及短促的惨叫与垂死的呻吟……   先驱军骑兵队伍之后,是小心翼翼的步兵。充作先驱的步兵们,也像骑兵一样全副武装,连面甲都已经放下来了,手里紧握着长枪短剑。他们用不紧不慢的步伐前进着,边走边四下张望着,随时防范着丛林中射出来的弩箭。   其实,那些躲入丛林的代人,不见得是代国正式的士兵,他们可能是代国的猎人,也可能是代国的农夫,只是遇到大队的晋国人,出于习惯才躲入丛林当中,以防范军队的猎杀。但此前赵武曾遇到一次代人大袭击,警惕性高了很多,并武断地认为:凡是隐藏起来的代人,都是潜在的袭击者,有杀错,没放过。   借助战狗灵敏的嗅觉,凡是在道路两旁躲藏的代人最终都要面对赵军的弩箭,甚至连路边修建巢穴的野兽也遭了秧。赵军一路行来,战狗稍有点哮月吠风,随行的骑兵立刻围上一大堆……然后是步兵。   在武装到牙齿的职业战士面前,猛虎都要退避三舍,更何况人类。那些潜藏的代人遭到骑兵毫不留情的围捕,如果投降的动作做慢一点,马上横尸在地。   赵军的锋将是卫敏,本身就是贵族出身的卫敏,再经过多年赵氏军事知识的熏陶,显得越发成熟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部队前进的节奏,仔细地让骑兵队保持轮流出击状态,始终维持着半数部队的锐气——燕由觉得,看这位卫国公孙指挥军队,简直就是指挥乐章的演奏,充满了美感与畅快感。   先驱的步兵队之后,是赵氏战车队。赵氏的战车别有特色,它们现在已不是武士的专车了。赵氏战车上见不到全副武装的甲士。那些战车,更有点像徒步士兵的运输工具,只见士兵们随意地把武器与铠甲扔在车上,屁股坐在车辕边,两脚耷拉在车轮旁,面朝着道路两侧森林,百无聊赖的闲扯着,发着呆。   战车队中部是赵氏的两千亲卫骑兵,这两千骑兵中有一千是重甲骑兵,他们基本上一人三匹马。但真正的冲锋马平时不准骑坐,他们平常还是乘坐战车,这匹冲锋马被拴在车后,那马身上连马鞍都没有配,只迈着小碎步,随着战车前进,时不时把嘴伸进草料袋,衔几口豆料在嘴里。   战车的另一侧则是一匹鞍鞯齐全的战马,这匹马马鞍旁边悬着弓袋,以及一柄骑兵枪,此马虽然有点负重,但脚步依旧轻盈,相比冲锋马的懒洋洋,它显得情绪饱满。   牵引战车的是一匹驮马,马车上坐着三个人,还扔着一堆武器与铠甲。这三个人当中,只有一位是正式的重装骑士,另一位是马车夫,负责驾驭马车及运送重骑兵的粮草物资。剩下的那位则是重装骑士的仆从,他负责照管骑士的武器,修缮骑士的铠甲,以及照料三匹战马。   伴随重装骑兵前进的是轻骑兵。由于轻骑兵们通常负责追逐,他们的马身上不配备防护甲,自身也是一件简单的胸甲,配上一顶头盔,就算完成了武装。这队轻骑兵也一人两马,骑兵本人正骑在马上保持戒备,他们的骑乘马身后,另外拴着一匹体力充沛的战马,以便轮换。   卫敏在前方压着速度,赵氏军队整体走的并不快。这两队骑兵之后,是赵武的战车,驾车的御戎是林虎,车右是潘党——但现在战车上只有潘党存在,坐不住的赵武骑上一匹战马,在整个队伍中跑前跑后,陪伴他的燕由也因此观看了晋军的整个队列。   重兵防护的赵武战车后面,依旧是一队骑兵,这队骑兵过后,是由重装步兵严密保护的辎重部队。辎重部队过后,殿后军是由当地领主组成的仆从军——矮胖的赵丹在队伍里,人模狗样地担任名义上的指挥官。   晋军整个队伍绵延二十里,最前方的战狗队已经搜索到了二十里外的一座代人村庄,殿后的仆从军才携带物资,刚刚离开海边。面对这个速度,连燕由都感觉晋军行进速度慢的令人难以忍受——最令他纳闷的是:晋人居然就用这种慢悠悠的态度,打败了各个强国,从而称霸天下?   赵武的马快,他从中央部位跑回后军,目睹着殿后军离开海岸,又带着护卫呼啸而过,来到了先驱军行列。   目前,先驱军行进的路上非常空阔,只见到一队队重甲骑士来回奔驰,还有那些保持队列行进的人们,沿着道路两边一左一右的,谨慎的前进着。除了他们之外,整条道路空无一人。   也不能算空无一人,经过了二十里的行进,如今道路中央正押送着一队俘虏。用绳索串起来的代国俘虏在大路中央排成一长串。这些俘虏身上没有一点伤——凡是受伤的代人,晋人没有留下他的性命。   赵武沿着空旷的大路疾驰来到队头,眺望不远处的代人村落。眨眼间,英触闻声赶来,他手里拿着一面大盾,护卫在赵武左侧,右侧则是手持弓箭的卫敏。   赵武在通向小村的路口勒住马,回身迎接迟到的齐策与燕由。此时,前方传来阵阵狗吠,以及断断续续的呼喊声。燕由眺望着不远处战狗队的背影,若有所思。齐策对杀戮早已经司空见惯,他着急的询问先驱军军尉:“你们前后发现了多少人?格杀了多少?俘虏了多少?是否发现代人有组织的抵抗?”   前方不远处,四支战狗队已经离开了道路,奔向路边的一座村庄,一个百人队的骑兵尾随着战狗队也冲向了那座村庄,开始绕着村庄奔驰,并频繁向村中射箭,压制村中的反抗。与此同时,路边丛林中,断断续续的狗叫与哭喊声依旧响着。   带队的军尉躬身回答齐策的话:“冢宰,我们断断续续遇到一百多人,全是零零散散的,连五人以上的队伍都不曾遇到,我判断代人没有有组织的抵抗,他们似乎显得措手不及。”   燕由上前指点:“其实,这片土地上的老百姓归属并不明确。代人,或者以代人自居的那些人,都分布在代国国都附近一千五百里左右的区域,而驼河南岸只是一些自发迁居的百姓,他们,有的是从代国迁过来的,也有从齐国、邢国迁过来的。”   赵武轻声笑了:“燕简公就是顺着这条路来到东津的?我原先不明白,这条路为什么他走了两年,听你一说,我就明白了。”   因为这条路上的百姓对任何国家都没有归属感,所以,如果在路上走的人有点人多势众,则旅人遇到的百姓个个都是“良民”,但如果行人势单力薄,那么沿途的“良民”们会像饿狗一样的扑上来,让这些人无声无息消失在丛林中。   因为这条路的险恶,也因为这些人当中也有燕人存在,燕简公害怕暴露行踪,于是一路躲躲藏藏,小心翼翼的前进,这才花了两年时间,接近了侯晋的领地。   想必,这两年也是燕公子离将影响力扩张到这一带的时间,为了掩护燕简公的行程,燕公子离只能不断的向东海边探路,并加强沿路的行政建设——他这种举动,最终与侯晋的垦荒行为发生了冲突。于是,为了掩护燕简公,也为了实行自己反间策略,燕公子离与侯晋属下的小领主们发生了管辖权冲突,这才导致了战争的爆发。   燕公子离的计划很庞大,也许,最初他没有计划到把所有人都卷进去,但后来,现实逼迫他不断调整,结果成了如今这付诡异现象。   想通了这一切,赵武还有点不解,他问燕由:“按理说,你们燕国既然知道燕公子离的本来面目,为什么不向代国揭穿他呢?”   燕由奇怪的望了赵武一眼,反问:“揭穿他干嘛?公子离即使离开燕国,他依然是‘燕公子’。”   燕由说的很含糊,但赵武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燕由说的话,相当于现代社会的“国民管辖权”问题。即:本国国民,他的罪行应该由本国来惩罚,而不能通过阴谋陷害,让自己本国国民受到他国政府的迫害。   这是“国家意识”,也是国体的象征。   所以,燕国那群贵族明知道燕公子离耍了他们,坑了他们一把,却不愿向代国揭露燕公子离的阴谋,从而引来代国人对燕公子离的报复。   春秋人的思维,怎么跟现代文明准则如此接近,不是说现代文明准则都是西方标准吗?   村庄外,骑兵们依然在盘旋,赵武身后,传来一阵阵脚步声,一队重装骑兵披着甲,列队奔来。这些人奔下道路,熟练的分成一个个十人的战斗小组,堵住了村口,以及小村通向外界的交通要道,但他们并不发动进攻。   随后根来的轻装步兵赶到了,他们一手持着盾牌,一手夹着长戟,腰间或者插着佩剑,或者别着斧头,开始两两掩护着,呈波浪状态一队队前进着——这种攻击方式,类似现代电影中,美国特种兵的攻击前进方式:一小组士兵快速通过某片区域后,控制一个战略要点,而后停顿下来,掩护后续部队向前攻击,以至于整个攻势像大海的波涛一样,一拨接一拨,连绵不断。   燕由看的目瞪口呆,他脱口而出:“所谓天下之霸,原来是这样——刚才的攻击中,我没有听到高级军官发令,这些攻击行动完全是军官的自发行动,晋国连下层士兵的战斗意识都如此高,难怪能称霸天下呢!”   说到这里,燕由突然间想起什么,他尴尬的收住了话题,冲赵武笑了笑。赵武也回敬对方一个微笑,回答:“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棘蒲之战中,我们是刚扎下营地,就遭受了燕公子离的狂攻,所以我的士兵还没有展现自己的战斗机巧,便开始像野兽一样凭借本能战斗。”   稍作停顿,赵武又笑着说:“论起来,燕公子离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他竟然打的我穷于应付,来不及想出什么反击的招式——我从军二十年,这是第一次别人压着打,我竟然还来不及还手。”   燕由连忙掩饰:“我听说燕公子离在制定计划之后,派出小股部队骚扰侯晋,大股部队则在丛林里疯狂猎捕,整整筹集了足够吃一年的猎物,而后才将代国大部分士卒秘密移往附近的丛林中——光是筹划这场战争,公子离前后花了三年时间。执政却仅凭借数千人之力,就化解了他三年的心血,我认为:执政之能,更在公子离之上。”   说完这句话,燕由又叹了口气:“公子离是个人才,他从小好读兵书,在本国也是杰出的耀眼,如果他不追随先君出奔,我们本来打算扶立他作为新君的。可惜……”   燕由说到这,目光突然闪动着,看情形,他似乎被自己的话吓住了,或者启发了!   正在这时,赵武身后路上马车粼粼,殿后军的赵丹挥舞着童戟,狂呼乱喊的催动着他的轻便马车,在他身后,二三十名少年武士,一手按着头盔,一手抓紧腰间的宝剑,吐着舌头,竭力追逐着赵丹的战车。   赵丹跑到赵武身边,看见父亲骑在马上,目视着路边的小村子,一点没有冲上前去的欲望,他拔出自己的小剑,吆喝:“进攻,父亲,快进攻!”   赵武一把把赵丹从战车上揪起来,放在自己的马鞍前,微笑着解释:“孩子,冲锋陷阵的事情让别人去做,你只需要做好战争指挥工作就行了。”   说完,赵武冲赵丹的御戎点点头,随意的打了个招呼。   赵丹的御戎也是个少年,年龄十五岁左右;车右更年轻,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但出于春秋礼节,赵武虽然身为主帅、家主、执政,他都必须向路过的出战者致敬——这是战争规则。   如今,选拔少年陪伴赵氏直系子女成长,已经成了赵氏家族惯例。当初赵成就是这样,赵丹也不例外。他身后的那些少年武士,以及战车上保护赵丹的武士们,都是从武士后裔当中挑选出来的,他们随赵丹一起上学,一起练武,一起玩耍。等赵丹这孩子长大了,这群小武士刚好也成长起来,在童年的相互嬉戏中,赵氏子孙了解了伙伴们的能力,正好可以量才使用,于是,赵氏下一代骨干力量就完成了平稳过渡。   那些少年武士气喘吁吁的跑到战车旁边,自觉地排好队列,战车上的少年御戎躬身向赵武行礼,以回应赵武的问候,其他的少年武士喘匀了气后,开始观察小村庄周围的环境。 第三百零九章 歪嘴……巫师念错咒   此刻,赵氏的轻装步兵突入,与村庄的人搏杀起来,等轻装步兵解决完街道上的抵抗者后,开始沿着街道布置警戒。紧接着重装步兵铠甲哗哗地冲入村落,依次敲响每户人家,驱赶村民走上街头。与此同时,赵氏骑兵在村中来回逡巡着,遇到步兵无法解决的问题,他们会快速的拍马冲上去,将所有的顽抗者拍落到尘埃。   一切都显得那么有序,充满晋国人那种刻板的“好整以暇”。   赵武一个不留神,赵丹从他掌中挣脱出来,他迈动两条短腿,圆滚滚的身材像个皮球一样冲着村庄跑去,赵武伸手抓了一下空气,似乎马上觉悟到村庄已经不构成威胁。他又把手缩了回去。这时,那群少年武士动了,他们按着头盔,挟着腰刀,隆隆的奔跑着,一路尾随着赵丹冲进村子。   赵武正在考虑,林虎驾着赵武的空战车冲了过来,羞愧的说:“主上,我没能看住三公子。”   其实,赵午与赵丹都没有资格被称作“公子”,春秋时代,“公”是君主的尊称,“公子”的本意是“公之子”。唯有君主的儿子才可以称之为“公子”。“公子”这一称呼的泛滥起源与晋国,由于晋国独特的公族培养制度,使得各大家族的次子庶子,最终成为了晋国“公族”,因此,晋国各家族逐渐的开始用“公子”的称呼,称呼那些有资格进入公族的家族男丁。   按规定,成年后的赵午就要进入公族了,但赵武却没有放行;按规定,赵丹也即将进入公族,但赵武依旧没有允许——因为赵氏家族人丁单薄,赵武这种做法得到了晋悼公、晋平公的默许。本来晋平公期望楚姬能生下一个男丁,以便进入公族,可惜他又要失望了。   林虎以“三公子”的称呼,称呼赵丹,也是因为赵丹有进入公族的资格,另外,林虎是粗人,不知道贵族间的忌讳,“三少主”这个词对于笨嘴拙舌的林虎来说,音节过长,说起来比较拗口,他便干脆用“公子”的称呼来代替……他这一称呼也没有错。   如今,十几岁的孩子都勇敢的冲入村子里,赵武也不好意思继续站在村边,他招了招手,卫敏、英触立刻熟练地左右散开,齐策赶紧过来牵住赵武的马缰,稳住战马。赵武自己跳下战马,爬上了战车,而后,林虎甩开鞭子,阳党提起了弓……在森严的保卫下,赵武的战车缓缓的驶进村落。   这个村落并不大,三五十户人家而已,村落中的男丁很少,即使有也衰老不堪。另外,整个村子只有两名儿童,四五岁而已。   村落的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血腥味,几名反抗的代人已经被砍倒在道路两旁,赵军士兵正在用绳索捆绑街头代人的双手,有士兵点起了火把,准备焚烧代人的茅草屋——士兵这个举动,倒让赵武想起了他进入棘蒲的情景,他犹豫了一下,阻止说:“几间草屋子,有什么好烧的,清理完毕后,全军继续前进——我们要走的路还很长。”   赵军士兵听到命令,随即熄灭了火把。燕由在旁边轻声嘟囔:“我听说赵获曾扫荡了代国西南部,他的残暴引起了当地人很大的愤慨,也因此,公子离得以顺利召集这一片的男丁,进行决死突击。”   赵武细声细气的回答:“我不去重复赵获的行为,不是我觉得赵获行为失当——这是战争,在战争中,不要谈论慈悲。我对潜在的敌人也没有慈悲。如今我不许烧他们的房屋,只是因为我觉得不值得。几间小草棚而已,既不能当作堡垒,也不能当作防御工事,何必费那个劲。”   稍停,赵武问街头警戒人员:“三少主呢?”   村落中的军官回答:“三公子穿过了村子,往村后去了。”   赵武摆摆手:“全军继续行动,该干啥干啥,我去村后看看。”   于是,村中的军官吹响了哨子,轻装步兵开始驱赶俘虏,随即,军鼓声响了起来,大路上停顿的行军队列重新动了,他们继续用行军步伐沿着大路行进。而赵武则脱离了行军队列,在护卫的严密保护下前往村后……燕由身子动了动,但见到其余的军官都没随行,他稳住身子,继续停留在村中。   稍后,村落中的赵军士兵开始依次撤退,小村附近只剩下赵武与儿子赵丹的随从,赵武赶到村后时,发觉赵丹并没有在战斗,他正在村落后的农田里乱转,手里拿着童戟这里戳戳,那里捣捣,一副很失望的态度。   赵丹做出的那副失望表情,完全是在模仿赵武惯常的模样——他竭力想装的像个大人,可惜他手里的武器露了相。   赵武改革军制后,规定了枪矛、戟戈的标准长度,军中以三米五的长枪为标准枪,长度短于这个标准的,则一律称之为童枪、童戟,意思是未成年儿童用来练习的武器。   有趣的是,这种长度恰好接近春秋时的“丈八”标准长度,而这一长度标准一直延续到三国时代,都是军中制式长枪的规定标准——因此才有了张飞“丈八蛇矛”的说法。   赵丹长得圆滚滚的,自从父亲开始搜罗南方植物以后,赵氏制作的食物不免过于精美了,赵丹人小,不知道节制,受到精美食物的勾引,吃得太多,体型有点横向发展,他手中的戟只有两米不到,甚至不符合未成年人的训练标准。这短短的小戟拿在手中,配合他肉球一样的身材,虽然此时他脸上竭力想表现成熟,落在赵武眼中,却是一副可爱的童趣。   “愁什么?”赵武跳下战车,走到赵丹身边,伸出手去,摸了摸赵丹的脑门。   赵丹那群少年侍从已经自觉的散布开来,保持着警惕。此时,春耕还没有开始,田野上许多幼苗刚刚发出芽来,但那些幼苗几乎都是杂草,农作物的种子似乎还没来得及播下去。   赵丹用戟的横枝当作锄头,连续拨拉了几下地,从地里刨出几根杂草,失望的叹着气:“父亲,代国的农夫不会种田,现在应该开始整地了,但我看,这田里连杂草都没有除尽。”   说完,赵丹咬着手指,思索着说:“嗯,一路走来,很少发现代人的农田,好不容易找见一块农田,侍弄的却如此不精心,农田旁边没有井,阡陌一点不规整……比起我家的农田,差太远了。”   赵武又好气又好笑:“你冲过了村落,就为专门观察一下代人的农田?”   赵丹老陈的点点头:“父亲说过了,冲锋陷阵的事情让别人去干……嗯,事前谋划这等大事,我也轮不到;临敌指挥,不是有父亲与父亲的家臣们吗,我管点小事就行了。”   接下来,赵丹的话露了相。他吸溜了一下口水,怀念的说:“父亲,离家这么久了,我想念厨子烧的红烧肘子了,嗯,加一点八角,再加一点桂树皮、香叶子——真是喷喷香……代国的农夫为什么不种香料,农田里全是说不上的植物,这些东西能吃吗?”   赵武情不自禁的发出孔夫子当时的哀叹:“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你也算是赵氏三少主——这农田里种的就是五谷之一,连稷你都不认识?”   代人农田里杂草多,谷子少,难得出现一个谷苗,却在赵丹的戟下被除的稀烂。赵武叹了口气,接过赵丹手中的短戟,冲赵丹的侍从招招手,叫他们上前来,而后倒转戟杆,用戟杆狠狠的抽了为首几名武士:“蠢货,三少主不认识这些东西,你们家中不见得没有农田吧,怎么连五谷都分不清?也不提醒一下三少主。”   齐策看不下去了,悄声提醒:“主,这只是一个小村落,我们耽误的太久了。”   赵武一伸手,拎着脖子将胖墩墩的赵丹提起来,一边登上自己的战车,一边悄声提醒正在吞咽口水的赵丹:“我刚才责备了你的侍从,回头背着我你去安慰一下他们——记住,要背着我,就假装我完全不知情。”   赵丹咬咬手指头,伸出两只胖手指:“两根红烧肘子。”   赵武讨价还价:“两根肘子,你吃得下吗?一根足够了。”   赵丹摇着脑袋:“不好不好不好,两根肘子,我吃一根,另一根赏给那些你责打过的人,这不是对他们的安慰吗?”   赵武叹了口气:“你说的是猪肘子?”   赵丹把脑袋摇的像拨浪鼓一样:“猪肉不好吃,还是鹿肉吧,我要后腿肉——两根都是后腿。”   赵武一咬牙:“成交!”   赵丹歪着头想了想:“父亲,听说我们已经把甘蔗种植好了,我们是不是能吃到糖了?”   赵武一拍赵丹的屁股,将赵丹踢下了战车:“混蛋,贪心不足。”   战车上,驾着的林虎与阳党都在偷笑。赵武扫了一眼阳党,没话找话的问:“昆,你家的孩子多大了?”   阳党露出深思的表情:“我留在楚国的潘氏家族,嫡长子大约三十多了吧,至于我在赵氏的子女嘛,大约跟三少主赵丹相仿。”   赵武马上追问:“平时你怎么教育孩子的?”   阳党露出讥讽的表情:“我可没有把孩子教育成吃货。”   赵武哈哈大笑,毫不介意潘党的嘲讽。   倒是齐策不满意潘党的话,他看了看周围,此时燕由还留在村落中,他的注意力全在观察晋国的部队上,被踢下战车的赵丹正站在道路上,招呼他的小同伴们把自己的战车驾过来,燕由从村中射来的目光,视线在赵丹随从身上稍作停留,马上又在仔细观察赵氏重装步兵的铠甲。   见到无人注意这里,齐策压低了嗓门,嘿嘿一笑:“蛮夷!阳党,你入晋多年了,终究是个蛮夷。身为一名大贵族,你竟然不知道贵族的生存手法,我真替你悲哀,替楚国悲哀。”   潘党听了这话,捋起了袖子,煞气逼人的问:“什么意思?”   齐策傲然回答:“一个大家族,需要的人才是多种多样的。在我看来,少主沉默寡言,性格稳定,恰好可以传承赵氏,成为赵氏下一任宗主。   而二少主赵午,他与少主同一天出生,仅仅因为生母身份不同,就失去了继承权,所以二少主自小心里就有一股不平,他锻炼身体比谁都勤快,学习武艺比谁都狂热,仅仅一个刺杀动作,他连续练习一千遍都不觉得不耐烦。   如果少主是盾牌的话,二少主冲劲十足,正适合做家族的长矛。而三少主……一个家族所需处理的事务中,既有光明的一面,也有阴暗的一面。有时候,为了维持家族形象,家族正宗继承人不能亲自动手坐某事,这时候如果家族内必须有一个坏蛋出面,由他动手做哪些不太光明的事情,倒正合适。   我认为主上现在的行为很恰当,赵氏已经有了自己盾牌与长枪,还缺少一把匕首,或者暗中射出的弩箭,三少主是最适合做这种事的。不如让他从小快快乐乐的长大,从小就有个率性而为的名声,今后家族万一有什么不方便出面去做的事情,让三少主去动手,谁会埋怨赵氏家族?”   稍停,齐策意味深长的补充:“昔日,赵庄主活着的时候,赵旌不正是做为家族的捣蛋鬼存在的吗?”   “还有那位替赵盾杀了晋灵公的赵穿”,赵武在肚里补充了一句。   齐策没有正面提赵穿的名义,大家都知道他不提这个名字的原因,阳党随即也想到了齐策真正想说的是谁,他放下了胳膊,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可是别过分了,赵氏再也经不起另一次下宫之乱了。”   赵穿弑君,是“下宫之乱”的主要祸因。   齐策听了这话,脑海中灵光一闪,问:“主,如果让赵丹做驸马,这主意怎么样?”   赵旌当年横冲直闯,但因为他是驸马,所以在“下宫之乱”中幸存下来。齐策的意思是,赵武既然比较溺爱赵丹,那就再给赵丹加上一层保护,让他娶晋平公的女儿为妻,有了驸马的身份,再加上赵氏家族背后的支持,无论赵丹今后闯下什么祸事,都可以保证无事。   “我爸爸是李刚”,已经有资格开车撞死人了;如果爸爸是赵武,岳父是晋平公,那开起车来,还用发愁吗?   赵武对此的回答是:催促林虎加快行进的速度……他这一态度齐策领悟道了,他摸着下巴,转动着眼珠,琢磨着实施的策略。   晋军一路连续扫过四五座村庄,这四五座村庄都有一个共性,那就是男丁很少。当夜,晋军在一条河流边扎下了营寨,燕由亲自看着晋军埋下每一根木桩,方意犹未尽的返回赵武的军帐,对晋军的行为夸奖一番后,赵武闲闲的问:“我一直想问你,燕国动乱是怎么回事?”   燕由慢慢的立直了身子,开始考虑措词,这时,侍从们端来晚餐,让燕由有了更长时间考虑。等晚餐摆上餐桌后,燕由也想好了措词,他慢慢的开口:“先君宠幸小人……其实,这只是对外的说法,真实的原因是:先君宠爱的是一群小人,而不是一个。”   “小人”这个词是跟贵人相对应的,它的意思是没有官职,或者平民出身的国人。   燕由这句话让赵武多少有点明白,他好奇的问:“原来简公不是宠爱男宠,是……他是想变革?!”   燕由稍稍想了想:“变革,这个词很恰当。没错,是变革,侯晋来到东海的时候,他带来了一些新的秩序,新的社会形态,这些东西通过商人们口口传颂,传入了我国,简公于是想效仿晋国,废除井田制,释放奴隶,变革新军制……   其实,这几天我观察晋国的军队,心中已经略有感悟。简公当初想做的事情,也不完全是错,晋国奴隶兵所散发的活力,我看着眼里,如果我燕国也推行租庸制变革,或许也能逐渐强盛起来。但简公的心太急,他如果单纯地释放自己的奴隶,在自己的封地里实行租庸制,或许国中的贵人并不会反对。   但简公做的有点过分了。他重用一帮小人,以各种借口剥夺贵人的封地,挑起事端,侵害了领权的神圣原则。故此国中的贵人联合起来,诛杀了那批小人,逼迫简公逃亡。”   燕由端起桌案上的酒杯,借酒遮挡脸,继续补充说:“简公出逃之后,这两年里,国中的贵人其实已经觉察到了,租庸制确实能够让奴隶劳动积极性高涨,比如这两年来,凡是实行租庸制的领主,他们的收获都比井田制要丰厚。”   赵武反问:“那么,燕国国内的贵人后悔了吗?”   “不后悔!”燕由决然的说:“简公的想法正确,但他实施的手法错误。领权神圣,私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简公重用一批小人,侵害领权——他既然不尊重领权,如何让领主尊重君权?所以他被驱逐,是理所应当。”   赵武感慨:“歪嘴……巫师……念错咒,也许简公的本意并不是侵害领主的领权,只是他重用错了小人,小人在底层生活久了,在一个奴隶社会当中,小人一旦掌握了绝对的权力,不免有点穷凶极恶,以为剥夺了别人的财产,自己就能上位成为新贵族……他们太急切了。”   燕由回答:“确实如此。”   稍停,燕由马上又关心的问:“我听说元帅并没有阻止简公前往齐国。” 第三百一十章 釜底抽薪与树上开花   不经意间,交谈中的双方直接用“简公”称呼了那位被驱逐的燕国君,“简公”这个称号本来应该是谥号,也就是君主死后才有的称呼。但历史上这位“简公”确实独特的,自燕国贵族驱逐了简公之后,燕国三年无君,贵族们组织了一个类似联席会议的执政机构,实行国家统治。这个联席会议成立后,第一件事就是赠送那位活着被驱逐的君主一个谥号:简公。   春秋历史上,燕国有两位简公,所以,目前这位简公被称为“燕前简公”。后来还有一个燕简公,那位“燕后简公”才是真正符合程序,死后被正式赠送简公谥号的。而“简”这个词两次被当作谥号,也正是因为第一次被奉赠的时候,它的程序极端不合法——首先是燕公室出逃,主管祭祀的公室首领(宗正)不在场;此外,被称谥号为“燕简公”的家伙还活蹦乱跳呐。   所以,现在赵武跟燕由谈论起那位活着的燕简公,只以“简公”称之,是非常不礼貌的,那意思是:这厮虽然活着,但我们都当他已经死了。   赵武回答:“我怎么阻止?简公以齐国附庸的身份前往齐国求援,做为霸主,我们不能阻止盟国的附庸朝觐自己的宗主——这不符合惯例,至少不符合春秋大礼。”   燕由马上追问:“如果齐国出兵了,那么晋国打算如何相处?”   赵武微笑了一下,齐国人“策”在一旁插嘴:“齐国动乱还没有平息,至少在今年秋收之前,齐国没有能力出战……哦,如果我们心再狠点,即使秋收过后,齐国也没有多少能力出兵了(齐策暗指:若赵氏吞并参与河间开发的庆氏属民,力度更大一点,则齐国五分之一,或者四分之一的兵力就不存在了)。   这事如果拖到今年,齐国再请求我们许可他出战燕国时……但我估计那时候,我们已经完成灭代了。”   齐策这话没说完,燕由盯着齐策,等待对方继续解释。   赵武坐在上面依然没表情,军帐内,赵丹时不时的,无忧无虑的要求父亲喂几口饭。齐策看了一眼赵武,见到赵武装出一副没听见的样子,齐策继续说:“如果齐国向我们递交请求,我们晋国当然会允许齐国出战——我们没有任何理由阻止齐国出战,不是吗?   当然,我们会跟齐国联合出兵,这个时候,想必简公手上唯一一支武装——由燕公子离掌握的代国军力,已经被我们击溃了。那么燕国贵人就有足够的力量进行下一步行动了……下一步如何行动,就看燕国自己的打算了。”   燕由目光闪动,试探:“如今燕国无君,如果我们想扶持公子离,伯国是否情愿?”   齐策愕然了一下,马上大声称赞:“好计策,简直就是釜底抽薪。”   赵武冷冷的插嘴:“燕公子离与我晋国的敌意太深,如果燕国有意选择公子离继位,请给我点时间,我要先击溃了公子离,再任由燕国与他会谈。”   燕由稍稍想了想:“这或许也是我燕国贵人的打算。我刚才突然想到……既然我们已经同意推行租庸制了,那么公子离或许会对我们的让步感兴趣……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伯国再击溃了公子离手上的军队,似乎,公子离唯一的选择就是与我们合作了。   这样的话,等到齐国出兵,或许燕公子离已经同意继位,那时燕国有了新君,我们就可以与齐国好好交涉一番——伯国对此有什么建议?”   赵武回避了燕由的目光,他转过身去,很专心的替赵丹切割着鹿脯,齐策赶紧接过话题:“燕国是齐国的附庸,这一点无法改变。我们现在接受燕国的请求,同意出兵支持燕国,但毕竟名不正言不顺。所以我们的要求很低,只要求燕国成立一个稍稍倾向晋国的行政班子。”   赵武停住了手,接过齐策的话,继续说:“我在南方的时候,面对楚国人,曾经谈到过一个战略缓冲区问题——多年以来,燕国在北方替我晋国、替齐国、替整个中原阻挡了北方胡人的骚扰,燕国是我炎黄的北方盾牌。我绝不会赶出自毁屏障的事。   所以,我对燕国没有丝毫领土要求,正相反,我愿意扶持燕国,让燕国继续在北方阻挡胡人的袭扰——这次,我仅要求燕国替‘我’晋国阻挡胡人的袭扰,而不是为齐国。能做到这点,我无所谓你们是谁的附庸。”   燕由一听这话,赶紧拱手:“如果是这样,我燕国放心了。”   原先燕国一直担心:他们投靠晋国是因为事态紧急,但晋国如果接纳他们做为自己的附庸,则触犯了这个时代通行的春秋规则。没准,齐国到时候一咆哮,晋国也就放弃他们了——天底下,没哪个国家敢悍然夺走别人的附庸,也没有哪个国家肯坐视附庸转投他人的现象发生。   如果大国有权随意夺走小国的附庸,那么小国该怎么活?那么这社会还有公平吗?领权至上的原则,还有谁肯尊重?如果那些事不关己的中等国家,坐视这种情况发生,那就祸事了——趋炎附势是人类的本性,这种事情有一必然有二,今天他们默许燕国转投晋国。明天,他们旗下的附庸小国,一个都保不住。   没错,晋国是霸主,但“霸主”这个词是封建词。封建时代人人有权益,人们公推一个国家做霸主,向他交纳“征赋”,是期望让他来维护公平秩序的,而不是相反。所以,晋国吞并齐国附庸这件事,即使是偏向晋国又仇视齐国的鲁国人,也不敢轻易开这个口子支持。   但现在,晋国表态愿意帮助燕国,却又不在乎燕国是谁的附庸,只要求燕国建立一个倾向晋国的政权,这对燕国来说是天大好事,这样,燕国不用担心晋国抛弃他们,只管专心替晋人做事就行了。   燕由精神振奋:“执政说的这话,如果是最终决定的话,请允许我把消息通知国内。”   赵武点点头,燕由赶紧连滚带爬地告辞而去,一出门就急着召唤自己的从人,嗓门大的,响彻了整个军营。   第二日,赵武改变了军队的行进速度,他以骑兵师为先导,派五个旅轮换上前,采取滚动式前进的方式,令军队快速向前移动,而轻骑兵则散布在赵军左右二十里的地方,这一调整加快了赵军的行军速度,使得赵军每日前进的里程达到了一百里。   在这种狂飙猛进下,赵军只花了十多天的工夫,就进入了肥城,此时,莒国国君也在黄河北支流的北岸登陆,开始向预定赐给自己的祭祀之地:肥城前进。   最初占领肥城的是卫敏,这位曾经的卫国公孙做事很干净,肥城没有留下一位城主的后裔,以至于中国后来没有一位姓肥的人。   肥城并不大,西周时肥族人散居于此,古称肥子国,肥城因此而得名。春秋时北方的城市都不大,但这座小城是《左传》作者左丘明最后的隐居之地,也是商圣范蠡挑选的隐居之地。只是此时左丘明(姓丘名明,因任鲁国左史官,故称“左丘明”。其后裔后来为避孔子名讳,清雍正三年奉旨“丘”旁加“阝”改为邱氏,至今仍居住于肥城市石横东衡鱼村)现在还没来此地隐居,范蠡还没出生……   卫敏入城后,出于一个贵族后裔的本能,他把肥城清理的非常干净,城中原先的大户、豪族多已不复存在——这也意味着,不管肥城以前拥有什么文化传承,现在这座城市已经是裸城了。任何人就封此地,都能安稳地享受此城的宁静。   赵武入城时察觉到卫敏的小动作,他颇有点得意的对燕由说:“公子离的手段真高啊,仅仅用了两年,代国南部荒野之地,大大小小的城市都愿遵从他的命令而行动,肥城居然也这么做了,这座西周早期的子爵国,居然肯投靠代国一个夷狄,太让我惊诧了。”   赵武说这话,其实是在变相的自吹自擂,他的意思是说:燕公子离就像一个辛勤的蜜蜂,四处采集花蜜,但他最终的成果——酿成的蜂蜜,却由我来品尝。   燕由拱手:“肥城的归属一直是个悬念,小国寡民,虽有君主却不得不仰人鼻息。齐桓公之前,我燕国曾经管辖过此,那时肥子国是我们的附庸。后来齐国也曾管辖过这里,但因为肥城四处是凶悍的代人,对这里实施管辖,行政成本过于高昂,故而我们无力庇护肥城,因而它摇摆不定,至于肥城最终听从代国的命令,我想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燕由的回答是:别以为占领了肥城就是本事,长久的治理此处才是真能耐,我们以前也曾占领过这座城市,齐国、代国人都曾对这座城市实行过管辖权,但这都没用。身处在夷狄的环境里,肥城人习惯了谁强大就投靠谁,万一晋国撤军,肥城投靠谁还很难说。   燕由还不知道,卫敏的占领已经彻底的摧毁了肥城的文化——原本的历史上,对肥城文化的摧毁,该由战国时的名将李牧来实施。那时,肥人定居于此,在强国的阴影下左右摇摆,生活状态也跟“杞人忧天”差不多,而李牧的行动彻底终结了他们的摇摆,他将传承了千年的肥城王室扫除干净,从此肥城无君无贵族。而这种裸城状态对那些想隐居的人产生了特别的吸引力。   燕由的无知无畏引来赵武的微笑,燕由低头想了想,发觉了自己的语病,辩解说:“肥城太小了,虽然肥城的君位传承了约千年,但肥子从不过问中原事务,是中原的局外旁观者,这样的小国,无论投靠谁,都引不来大国的关注,所以肥城在大国间摇摆不定,今日属于燕国,明日属于齐国,后日属于代国。   如此频繁转换宗主,无它,不过是向其中一个大国纳贡,以寻求大国的承认而已。而我燕国就不一样了,我燕国是大国,我们要投靠晋国,齐国人肯吗?恐怕到最后,当晋人不得不与齐国人打交道时,在齐国的要求下,晋国会像仍破烂一样将我们丢弃?”   赵武咧嘴一笑,老实的承认:“没错,晋国不会过于得罪齐国。”   燕由跟着笑了,他不再说什么,催促战车尾随进入肥城。   卫敏占领肥城后,立刻按照赵武的喜好整治了肥城,肥城当地的贵族要么被杀,要么被卫敏迁居到河间地带。这些贵族迁移后,留下的宅邸被拆除,而后卫敏便按照赵武的爱好,大力规划肥城的城市面貌,他用青石板重新铺设了肥城的街道,替肥城增设了下水道,然后用石材修建了一座军营,一座城主府……赵武在卫敏的引导下,进入整洁的城主府,他满意的看了看肥城左右,一声叹息:“可惜这东西今后属于莒国国君了。”   此时,燕国使臣已经被赵武安置在另外的地方,屋内现在只剩下赵氏的家臣,所以卫敏说话也没有顾忌,他笑了笑,回答:“一座城市换来一个家族的效忠,这买卖做得很值。   主上,一个家族的文化底蕴需要数百年来积累,莒国国君无论怎样颠沛流离,他们也是贵族后裔,家族的知识文化传承数百年,用这样一座不起眼的小城,换来莒国公室百余位人才,我认为很值得。毕竟,像肥城这样的城市,我们只需要十来年的建设,就能完成,而像莒国公室那样的家族,我们即使花二十年的培养,恐怕也培养不出来。   所以,用一个城换取一群人才,无论怎样看,这笔交易,主上都占了大便宜。”   赵武哈哈一笑:“我也认为是这样。”   在棘蒲之战中,肥城百姓并没过多参与,他们没有向燕公子离提供士兵,但向参战的军队提供了粮草。因为肥城原本属于炎黄文化,所以对这座城市燕公子离也没有过多逼迫,他把燕简公藏匿在肥城,自己领兵游动在外,而燕简公也就是从这里动身前往齐国的。   肥城的国君比较聪明,此地属于河滩地,开发很早,虽然一年只能耕作一季,但粮产量很高。多年以来,肥城都是依靠向占领者奉献粮草,躲过了一次又一次战争——但他们虽然遭受灭顶之灾。卫敏占领肥城后,甚至不承认肥子国国君的君权,只把对方当作一个乡巴佬,随意地指派了一个地点,挖个坑把人埋了——连殉葬物都没有。   然而,肥城毕竟渊源过深,只要稍稍缓过一口气来,它就呈现出北方大城的文化底蕴……   此时,黄河正在融化,肥城地处黄河北支流的北岸,已经有部分小船冒着危险赶到肥城,依托肥城的码头,转而向北方新封的小领主们输送垦荒物资,人来人往的,令肥城很具备商业气氛。卫敏清除的当地贵族所遗留下的空地上,已经有商人开始推倒旧房,新建赵氏风格的石质建筑,工地上来来往往的奴隶们,也让肥城显得人气很旺。   赵武不关心肥城的贵族去了哪里,进入城主府后,他只是有点惋惜,这么一群文化人,卫敏说杀就杀了,这要是弄到赵城去,能教导出多少学生。他坐上了城主的椅子,惋惜的叹了口气。   一旁的齐策见到赵武神态不对,赶紧解释:“莒国国君势力薄弱,他们要入住肥城,肥城原有的势力也应该清除。主上不必为肥城贵族叹息,肥城远离中原文化,他们保有的知识体系还是西周早期的知识体系,这种知识体系,仿佛我赵氏最愚昧的奴隶所拥有的知识体系,即使丧失了,也完全不值得留恋。”   赵武摆摆手:“毕竟是数百个读书识字的文化人……”   稍停,赵武不以为然的说:“好吧,这座城市归莒国国君了,我们在这里惋惜,莒国国君不见得体会到知识人的价值,没准他自己也要动手清理一番。   我们就不要给莒国国君添堵了,在此处休整一下,等莒国国君抵达,我们立刻动身。”   赵军借助肥城休整,慢慢的,代国本部地区开始春耕,等莒国国君赶到肥城的时候,女齐也带着人抵达了,他是外交官,当场主持了向莒国国君移交肥城的仪式,此时,燕由已经与公子离搭上了关系,双方正在你来我往的进行交涉。   “齐国国君已经向执政府提出了援助燕国的请求”,女齐叹了口气,说:“我们没有理由拒绝齐国的出兵要求。”   赵武笑嘻嘻的反问:“齐国还有能力出兵吗?”   女齐苦笑:“齐国刚刚平息动乱,确实没有能力出兵,晏婴的意思是与我晋国联合出兵,恰好我晋国正在代国鏖战,只要我们派出一支军队跟随齐国军队,也就履行了霸主的责任。”   赵武冷笑:“齐国那个小国君聪明啊,这不是让我晋国出兵出力,由他齐国来坐享其成——以齐国现在的能力,他们能出动多少战车?齐国如果出动兵力少了,在战争中谁主谁次?”   女齐摇了摇头:“虽然我们明知道吃亏,但怎能不出兵呢?” 第三百一十一章 似乎陷入一个悖论   细论起来,赵武与燕国贵族达成的交易根本摆不到桌面上——人燕国是齐国的附庸,赵武越过齐国去支援燕国,说话的嗓门就不响亮,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假装这事不存在。   所以,女齐愿不再谈论燕国问题,在他看来,晋国在代国地盘上集结了六个师的军力,是不能不出兵的。而且,凭赵武的赫赫勇名,代人的麻烦根本不是麻烦——只要中行吴与赵武协调好了,解决代国也就是顺手的问题。   而燕国在晋国与齐国的联军压迫下,唯有寻求政治妥协……至于齐人只象征性出兵,还要占据主导权的问题,那也不是问题——赵武跟人打交道,什么时候吃过亏?更况且燕国贵族跟赵武早有私底下的交易……   女齐跳转话题:“齐国要等到秋末才能出兵,那时候,执政想必已经灭了代国……哦,眼看开春了,中原地区雨水比较充沛,在齐、宋、鲁、卫、郑、段、曹、莒、滕、薛、小邾等十一国的努力下,诸侯城杞的宫城终于完善了,杞国国都修建完毕,然而,杞姜依旧不甘心,最近再次提起这话题,想让君上促使鲁国归还曾经侵占的杞国领土,执政府的大臣对此都不满意,希望执政能出面劝说一下君上,让君上放弃这个想法?”   赵武有点哭笑不得:“这事……有法可依吗?”   女齐气急败坏:“有法——昔日我们曾盟誓:大毋侵小。杞君据此投诉到执政府,君上因此作出裁决……程序似乎都合法。”   赵武张着嘴半天:“杞姜真的疯了,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举动,我记得叔向与你已经把道理讲的很清楚了,鲁国是我们的盟国,我们怎能逼迫忠心的盟友只为讨好一个女人,把将士们百战幸苦占领的土地归还他人?”   女齐面无表情:“不错,这道理我们已经跟君上反复讲了,但过去君上没有钱,现在君上从楚国获得大量的黄金,你又把铸造的金币给了君上,杞姜觉得既然可以用金币收买十一个国家,让他们帮助齐国修建城墙,那么也可以用金币从鲁国购买杞国的领土,然后归还杞国。”   赵武怒了:“国君的金币也是晋国的金币,他是晋国的国君,他的钱当然是晋国的,杞姜如此丧心病狂,恐怕杞国存在不了多久了。”   女齐点点头:“鲁国上下听到这消息后,都很愤怒,如果没有寡君的支持,鲁国恐怕会发兵灭了杞国。如今寡君存在,则杞国还能勉强存活下去,一旦寡君病逝,杞国第二天能会被鲁国灭了,即使杞国拥有再雄伟的城墙,也不能减缓他们的灭亡。”   赵武斜着眼睛问:“把这个道理跟杞姜说一下,如何?”   女齐反问:“我能够向国君解释吗?”   稍停,女齐继续劝说:“如今,唯有执政回国,亲自跟国君讲一下道理,让国君劝说自己的母亲,放弃对杞国无偿的支援,才是杞国存亡之道。”   杞国的国都名叫淳于,杞国灭亡后,淳于成了杞国王室姓氏,他们用这个姓氏继续传承下去。所以“诸侯城杞”也被称为“淳于之役”——在真实的历史上,“淳于之役”是晋国君权衰落的发端,晋平公的母亲蛮横不讲理,要求自己的儿子晋平公替父亲驱使各国承担劳役,引起了列国的不满,连晋国本国大臣对此也抱怨纷纷,从此后,晋国的霸权受到了诸侯的敌视,晋国君权的权威也被晋国大臣所蔑视。   现在的历史上,虽然赵武用金币支付了“淳于之役”的费用,但晋平公支付的金币是原本属于晋国的金币,加上国内正在承担虒祁宫的修建,劳役本来就沉重,如此一来,晋国大臣对晋平公的不满没有减轻多少,连女齐这样忠心为国的人,都开始怂恿赵武对抗国君,可以想见,大臣们对君权已经极端的不满了。   “到此为止吧,刚才你不是说,齐国答应为燕国出兵,但他们却只能拖到年底,我们也可以这样办啊”,赵武偷笑的说:“我们可以答应君上,但拖着不办,君上有什么办法?”   女齐板起了脸,脸色变的很严肃:“我听说执政一直提倡让法律充满刚性,在法律面前,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其中不能有一丝苟且,以免以后执法的人因此徇私。   君上用晋国的钱帮助杞国修建城墙,这件事是对是错,执政应该明确表态,大是大非面前,你怎能含糊其辞呢?执政如果含糊其辞了,今后谁还把执政确定的法律当一回事?”   赵武叹息:“可是,君上的权威岂容随意践踏?”   “先君(晋悼公)在世的时候,师旷曾经屡次驳斥先君,指责先君的错误,我未曾见到先君的尊严因此而受到践踏,反而因为先君知错能改,而变得更受贵族尊重。如今师旷已经去世,晋国还能指望谁?执政不出面表态,其他的人只好唯唯诺诺了——请执政三思之。”   稍停,女齐不满的低声说:“常听说执政宠爱幼子,在我看来,这宠爱也太过分了。”   赵武想了想,回答:“好吧,你说得对,宠爱不能毫无原则,你回去告诉执政府的人:‘淳于之役’既然是杞姜要求的,这笔钱就应该由杞姜负担,我们把这笔债务算在杞姜头上,每年分数笔,从拨给杞姜的个人花费中扣除。”   稍停,赵武低声补充:“管仲制定了经济策略,却没有进一步说明国家预算方案,看来我下一步改革,应该把经营的手段推行到国政上,让国家有清楚的国家预算法案。今后对君王的供养,也不是毫无节制的,每笔费用都需要有出处……”   女齐赶紧拱手,怂恿:“我平生最佩服执政改革方案的事:执政提倡凡事都有法可依,而不是依据习惯与传统。如今司法上面越来越完善,人们都知道日常生活中什么事是违法的,什么事是守法,这多亏了执政对刑律的细化。   军事上的变革也一样:去年改革,我们制定了军队的编制,制定了领主的责任与义务,使得我们减封削封有凭可依——我们量化了领主的权力与义务。现在看来,似乎在国家花费上,我们确实没有一条明白的法律,让人知道什么钱该花,什么不该花,请元帅一定多多费心,制定一套经济法案,确定国家的收益与支出……   唉,也是。执政,如今官员的薪水的制定了,再不是过去那种依靠赏赐与封地出产过日子的时候,而国家目前却只见不停的支出,没有对收益统一规划,元帅曾把赵氏经营的很兴旺,我想赵氏绝不是如此过日子的。故此,下臣期望执政能把经营赵氏的心思,多花费一汤勺在国家身上。”   赵武躬身回答:“岂敢不遵从您的命令——‘鲁国还田’的事你们先拖着,等我灭代后,我将回国劝止君上。”   女齐哼了一声,接着说:“郑国动乱,去年底,良宵(伯有)派子皙(驷氏)出使楚国,子皙觉得楚、郑正在交恶,伯有这么委派是在害自己,坚决不去。最后,竟出动家族武装攻打伯有家族。在大家的解劝下,去年己巳日(12月7日),郑国的世卿们在伯有家族盟誓互不伤害,事情才勉强平息。   但年初,良、驷两家终于火并。伯有嗜酒,天天喝得烂醉。正月时,伯有上朝,再次命令子皙出使楚国,退朝后又开始狂饮。子皙带领驷氏家族攻打良氏家族,并放火烧了良氏。当时伯有酒醉,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在家人的保护下被赶出的国都,只好出逃——他目前正在向许国而来。   此外,郑国大夫乐成,此前投奔楚国,最近楚国令尹公子围篡位,乐成再度出逃,因为听闻侯晋(此前曾参与郑国叛乱,失败后逃亡)在晋国混得不错,所以他想来投奔我国……目前他已入宋,已派遣使者来询问我们是否收容,执政的意思那?”   “收下!”赵武的回答一贯的“有杀错没放过”:“先放在执政府,你们观察一下他的能力,如果能力尚可,就安排的毗邻燕国的地方,担任代地领主——贵族嘛,与贵人打交道的本领属于天生,让他出面与燕国打交道。”   “这个……”女齐有点扭捏的把话题又兜了回来:“这个……我还要说:其实我这次来,主要是为了‘鲁国还田’的事,执政对此似乎漫不经心。但在我看来,‘鲁国还田’事件伤害了诸侯国的感情,执政若能回新田城把这事处理好,我们就能重新获得诸侯的顺从——这也是‘得国’啊,而且是获得诸侯国的心服口服。   执政如今纠缠于代国,不过是得到一个小小代国。这个国家即寒冷且贫瘠,即使执政百战得胜,又怎能比得上‘得诸侯心服’这件事大呐?”   赵武嬉笑着回答:“你说得对啊,但身为臣下,我们除了拖延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君上登位时,我们起过誓的,我们发誓尊重‘君权神圣’,现在君上下达了命令,如果我们背弃誓言(拒不执行),等于我们既不尊重君权也不尊重誓词,那么今后还有什么让人敬畏?   哦,我们的盟誓还说:大毋侵小。这曾经是我们召集诸侯立下的誓词,如今杞君程序合法,我们怎能拒绝他的申诉?所以这件事,难啊!”   稍停,赵武不等女齐反应,马上又说:“我们似乎陷入一个悖论,我们要求‘大毋侵小’,但这点却连我们自己都做不到。我们用自己做不到的标准要求诸侯,难怪我们今天会陷入两难境地。   ‘亲亲友友’——亲爱自己的亲人,与自己的朋友友好相处,这是天然的法则。鲁国是我们的盟友,杞国对我们有什么贡献?仅仅因为杞国的女人帮我们生了一位君主,我们就要伤害自己的盟友……无论从哪方面说,都没有道理。所以我们既不能违背君上,也不能执行这条乱命。难啊!   说起来,‘大毋侵小’的盟誓我参与了,我同时认为:在这个纷乱的世界,要想不坠入‘人吃人’的境地,必须有一个制约。‘大毋侵小’就是一种制约,虽然这种制约令我们自己很不舒服,但它终究是一种解决之道。如果能把这一原则坚持下来,那么这世界虽然不会变得更好,但至少不会更差!”   女齐直起身子:“‘大毋侵小’的盟誓,我也是盟誓人之一。我承认这条盟誓非常理想化,但……”   赵武突然一拍脑门:“我想到了——我们当初盟誓,是为了协调内部力量,共同应付楚国。我似乎记得,杞国并不是盟誓人,我们的誓约对内不对外,所以杞国并不受盟誓保护。   再者,‘大毋侵小’的盟约不能无限扩张,总得有一个主持公道的机会吧。而这年头,主持公道是要靠实力的,没那个实力别人压根不理你。所以,主持公道的时候,其实就是‘以大侵小’。我们要阻止别人援引这条誓约……裁判团。建立诸侯裁判团,诸侯之间的争端,都由裁判团来裁决,让裁判团来决定公道与正义……我以前怎么没想到哪?   让诸侯国组成裁判庭,由我晋国主持接受申诉,召集开庭,但我晋国却不直接投票,我们是裁判者……多妙的主意,我们还可以组织联合军队,维护和平呀……”   其实,真实的历史上,晋平公正是因为“诸侯城杞、鲁国还田”事件,而在公卿中失去威信,在诸侯中受到蔑视。可怜晋平公的母亲杞姜,她很爱自己的孩子,很尊敬自己的父亲,但因为她过度透支了儿子的爱,去支援父亲。结果,她的儿子因此失去权柄,她的孙子必须仰人鼻息,最后晋国公卿三家分晋,晋国公室的产业干干净净地消失,连带他父亲也被灭国。对此,诸侯国连个同情的都没有。   而现在,赵武的灵机一动,使得春秋时代一个大联合国诞生了,由此,炎黄文明首次显露出一致对外的状态……   女齐听明白了:“执政的意思是说:杞君的申诉可以递交给裁判庭,我们召集列国诸侯的代表倾听他的申诉,然后有列国代表做出裁决,由我们宣布执行。我们不参与投票,这样,君上也好对杞姜交代。而列国一致做出的裁决,杞君对此也无话可说,是吧?”   “没错,我一直想把晋国的角色转换过来,却苦于没有具体策略,这下好了……嗯,你别急着回去,只要你不回去,执政府得不到我的答复,就不能执行君上的命令。   刚好,我这里缺少一个行政官员,你就待在肥城,主持我军的占领策略,而后,通知列国关于组建裁判庭的事宜。嗯,那些附庸国就无需派人参加裁判庭了,大国(主权国)则可以派一名使节参加,并拥有一个投票表决权……”   “这个……”女齐沉吟起来:“如果我们的裁判庭不包括楚国,则裁判庭的权威性……”   “不要楚国参与,只是炎黄”,赵武回答。   “齐是大国,如果齐国只有一票表决权,恐怕齐国不会满意。”   “那就给他两票——在不能多了!”   “若齐国仍决定不参加……”   “现在齐国执政是晏婴,他是聪明人,别人都参加了,他不会让齐国孤立在外的,给他两票以示尊重,足够了!”   “那我们晋国的利益谁来保证,我们可是只拥有执行裁判的权利,不参与表决?”   “嘿嘿,我们是规则制定者,所有的投诉有我们接手,我们接受诉状之后,可以选择提交裁判庭,也可以选择不提交;另外,执行权在手,想怎么执行,还不是由我们说了算。更况且,唯有我们有执行权,其中蕴含的利益,还有我说吗?”   “如此——”女齐长身而起:“甚好!”   “我这就传讯列国,准备筹建裁判庭”,女齐再度鞠躬。   第二日,赵武整军出发,至于那位随女齐到来的莒君……级别太小,赵武不屑于接待。   过了肥城,河流渐少,大块的平地逐渐多了起来。晋军的行军速度也快了许多。   肥城有通往鲜虞的大路,路况很好,但赵武却不愿直接向肥城进发,这主要是因为赵获正在鲜虞养伤,赵武现在还不打算见这位败军之将,故此他转向东北方,冲北燕的临易城方向攻击前进。   临易城曾经是燕国的旧都,早年间燕国受山戎逼迫,不得不迁都临易以躲避山戎的侵害,后来齐桓公以“尊王攘夷”为号召,出兵帮燕国复国,并一路护送燕国国君还都,此后,临易曾被短期放弃,再后来为了向齐国纳贡方便,燕国恢复了对临易的统治,于是,加上燕留城,燕国成了三城之国。   据记载,齐桓公“遂北伐山戎,令支,斩孤竹而南归”。而令支又作离枝,在今滦县、迁安一带,正好属于中国四大铁矿带。这段历史是中原历史上最早对迁安一带的记载,不怎么熟悉春秋历史的赵武,偶然在一次旅行当中曾听人谈起迁安的历史沿革,凑巧记住了迁安的春秋名称:令支。   “我华夏真不愧是农耕民族,瞧,这里的田地开发的真出色,阡陌与井田修建的一板一眼,一看就是来自中原文化”,路上,赵武指点着农田慨叹。   燕由凑上来,答话:“执政说的不错,自我燕国开发临易之后,代人才从我燕人那里学会了农耕技术,肥城至临易这条路左右,是这片大平原上开发最完善的,代人在此垦殖,一年的粮产足够供应半个代国——这全是我们教的。”   农田多,也意味着农夫多,赵军士兵来来往往地奔波在大路上,搜捕下地的农夫,场面显得很嘈杂。在一片嘈杂声中,赵武俯身询问:“我有点纳闷——此地燕人代人犬牙交错,在我印象中代人比较凶悍,能抢粮食绝不耕作。你们与他们是如何相处的?”   燕由还没来得及回答,一声军号响过,斥候兵奔驰而来:“前方遇敌——敌军排列成阵,堵在前方道路上。兵力五乘,士卒约三百人,甲士十余人。”   赵武露出好笑的表情:“什么时候,三百人的队伍就敢拦阻我晋国三个师?……走,看看去!”   燕由露出沉思的表情:“前方不远是博野,拦阻的肯定是博野领主……好,去看看。” 第三百一十二章 以卵击石的博野之主   五辆兵车,做工并不精致,看车身上留的痕迹,这些兵车似乎是谁家爷爷的爷爷留在的收藏品,斑驳的车身上,砍凿的痕迹历历在目。但这几辆兵车保养的很好,车身擦得很光洁,车轮涂抹着油脂很新。   战车上屹立的武士也很搞笑,大多数人没有铠甲,只是胸前蒙一块兽皮而已。他们的武器当然是青铜器了,只有为首的那名贵族,手中拿的是铁器——赵武一见到对方拿的铁器,眼珠子顿时红了。   这是赵氏的制式兵器,这是拨给赵获那批武器当中的一部分,现在到了对方手中。   原本赵武还想问问对方归属哪国,但现在他不想问了——不知道归属更好,打完再说!   博野领主见到赵武出现,驾驶战车走出阵列,赵武犹豫一下……开玩笑,莒国国君他都不想接待,一个小地方领主也敢与他战场对话?   然而,考虑到他有太多的疑惑,赵武最终决定与对方会面。他做了个手势,林虎立刻催动战车,向对方走去。   “你为什么不逃?”不等对方说出宣战词来,赵武劈头就问。   “什么意思?”博野领主疑惑地晃了晃脑袋,但马上勃然大怒:“此乃吾土吾民,我为什么要逃?”   “你可以诱敌深入呀——我们来了,你就躲开,等我们大军过后你再重现出现,这样一来,你不是可以毫无损伤地躲在丛林里,骚扰我们的后方吗?”   博野领主怒气更甚:“我等虽然是小国寡民,但依然不大不小是个领主,你可以杀死我们,但不要这样侮辱我们的荣誉,不要这样质疑我们的领权!”   “奇怪,我只是给你一个建议而已,怎么侮辱你的领权了?”   “你居然要求我避开——我的属民平常用税赋供养我,在他们最需要保护的时候,你居然要求我……”   “诱敌深入”,赵武好心地再次提醒对方这个词。   “你若身为百姓,当自己最需要保护的时候,发觉平常用税赋供养的军队,突然‘诱敌深入’去了,你会怎样。”   赵武很认真地回答:“我会赞颂他们!”   “你又侮辱我了——这次你侮辱了我的智慧”,博野领主浑身发抖,已经出离了愤怒:“行使庇护权是我领主的权力,当我的领民需要保护的时候,你居然建议我逃跑——事后我该怎么面对我的领民,我还有权向他们收赋税吗?不,绝不,我绝不放弃领权,像野狗一样四处流浪。我宁愿战死!”   赵武突然提高嗓门:“那么,棘蒲之战你为什么逃了?”   对面的博野领主顿时噎住了。   棘蒲之战他为什么逃走,是因为那场战斗不是为了保卫自己领地……但这理由说不出口,毕竟那场战斗也是履行领主义务……可,可是对方怎么知道我参加过棘蒲之战呐?   博野领主眼前顿时重现了那场噩梦般的战斗,诡异的飞盘,满天飞舞的巨石,密如雨下的弩箭,以及冲天的大火。   “那场战斗,我尽力了”,博野领主哽咽地回答:“公子离要求我出战,我带了三千名士卒,能活着离开战场的,只有百余人而已,我们已经为公子离流尽了血,我尽力了。”   赵武细声细气地问:“那场大火,最后隔绝了战场,你们是怎么逃离的?”   博野领主一惊,这才想起,眼前这位将领就是棘蒲之战的绝世凶魔。他打了个哆嗦,立刻躬下了身子——无论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勇者都是受人尊敬的:“溃散了——我们先是驱动猛兽,而后连续扑击……我的队伍被安排在第二拨攻击梯队,轮到我攻击了,我从没见过那番战斗场面。   刚离开森林边缘,我就遭受了雨点般的巨石,我的队列被打散了,勇敢者继续向前,怯懦者脚步迟疑。前进到一半,我们遇到了嗡嗡叫的飞盘,许多人不知应对的方法,因而受伤,他们的伤势吓坏了同行者,那些曾经的猛士,即使头顶巨石不断飞舞,他们依然勇敢向前,但那一刻,他们却像迷路的羔羊一样,恐惧的哭泣,茫无头绪的乱跑……   至此,我已经没有攻击队列了,那些依然向前冲锋的人,他们之所以继续向前,只是出于恐惧,他们恐惧的不知选择其他路线,只知道一直向前,哪怕前方是地狱。   等待他们的确实是地狱,你们射过来的箭,简直不是雨点了,是一堵墙,弩箭组成的墙,大多数人倒在箭墙下,箭墙后面是火海,即使侥幸冲过了祸害,你们还有熔化金属形成的火雨——那时,凡是冲到你们墙角的人全都疯了,他们不觉得疼痛,也不觉得死亡降临。   我们溃散了,凡是理智的人都不愿再冲击你们的寨墙,公子离约束不住,开始在后方防火,指望大火会像驱使野兽一样驱使我们向前,但放火的人首先崩溃了,他们放完火后,立刻四散躲避大火,他们的混乱波及到待命攻击的人,于是,没有人愿意继续向前,他们涌向了大河。   那一路,真是噩梦般的经历,被大火驱赶出来的猛兽与我们伴行——你身边若跟着一头饿虎数群恶狼,彼此同行百里试试看。没有人精神不崩溃,到了河边,许多人不堪忍受,纷纷投河以图清静……于是,河中飘着全是尸体,以至于我的随从踩着尸体将我渡过了河。   噩梦啊,今年春耕开始的时候,有三三两两的溃卒返回了村里,他们不知躲在哪里避过了严冬,但他们回到家后,我发觉他们已经全毁了,他们已失去了人的意识,只知道吃了睡睡了吃,整个一个行尸走肉了。”   说到这儿,博野领主稍作停顿,向赵武鞠躬:“元帅曾为我展示了一场完美的防守战,现在,请容许我向你展示我保护吾土吾民的决心——求你了,请你像个贵族一样,尊重我的领权,别再用言词侮辱我。请赐给我一战!”   赵武鞠躬回礼:“你只有三百余残兵,除了武士还保有武器之外,其余人不过拿的是削尖的木棍,我如果用全军、三个师欺负你,恐怕你连朵小浪花都掀不起来,一鼓而没。   这样吧,你再回答我一个问题,我给予你相衬的战死:我只派与你兵力相等的士兵与你战斗,如何?”   “请问。”   “公子离许诺你们什么,使你有胆子袭击晋国?”   博野领主愣了一下,马上陷入回忆中,喃喃说:“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这……对方说的居然是孔子的“大同社会”思想,怎么会这样?孔子才几岁?   赵武震惊的无以复加,只听博野领主继续说:“此地名为‘博野’,意思是广阔的大平原。这里适合耕作,但也易攻难守。百余年来,我们在戎人、代人、狄人、燕人……的夹缝下艰难求生,今日他来索粮,明日你来要粮,我们辛劳一年,收获的粮食满仓满谷,但自己却吃不到嘴里。   燕公子离许诺我们,帮我们建立一个自己的国,在哪个国度,我们可以‘选贤与能,讲信修睦’,‘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多年了,我们僻处荒野,没有人关注我们的苦难,没有人在意我们的感受,只把我们当作粮仓、当作卑贱的奴隶。   现在有人尊重我们,愿意帮我们,让我们同正常人一样昂头活在这世上,‘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我们怎能把拿出全部的力量,来争取一回?   所以我们战,哪怕拿出历年的积蓄,哪怕需要挑战晋国这样的庞然大物,我们也要誓死争取——我们战!”   赵武悠然地自语:“难道又是穿越……你知道燕公子离念叨的话,出自何典?”   赵武的后一句话是对博野领主说的,博野领主听不懂赵武前一句自语,他爽然回答:“出自《礼记·礼运》!”   “哦”,赵武失望的叹了口气。原来是我书读的少,竟然不记得《周礼》上的话,以为这话出于孔子。   这么说,那位编织了春秋时代罕见阴谋,把穿越者赵武都框进去的燕国公子离,只是一位普普通通的春秋人?   这位普普通通的春秋人挺会做思想工作的嘛,一出手就是“大同社会”的论调,诱惑眼前这位领主去抛头颅洒热血前赴后继地辛辛苦苦建立一个唯有燕国贵人可以幸福享受的新世界……高明!   细想一下,代国这片土地,似乎提前预演了战国末期的混乱,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因此对朝不保夕的现实充满绝望,由此,当今已经被人遗忘,到战国末期才重新被孔子提起的“大同社会”、“小康社会”的思想,提前兴盛起来……想起孔夫子推崇的左丘明就隐居在不远的肥城,也许,正是代地这股思潮的涌动,才使孔夫子重提《周礼》。   赵武一声冷笑:“其实,你们还有一个出路:天下人都知道晋国的强大,燕国、代国做不到的事情,我们晋国可以轻松做到!”   赵武的诱惑换来一声冷笑:“元帅,我在棘蒲之战前,参与袭击了晋国军队,我听说晋国内斗的特别凶猛,我斩杀了不少晋人,如果我转投晋国,那些人不报复吗?”   赵武默然。   博野领主继续说:“既然当初走上了战场,我就有战死的觉悟,我在棘蒲没有战死,现在,请让我死在我自己的领地上吧。”   赵武摆手让林虎回车,他淡淡地补充:“你之前攻击的军队属于赵氏,领军统帅是我赵氏别宗的赵获,他现在仍在鲜虞养伤。”   博野领主吃了一惊,马上大笑着鞠躬:“那小子可不经打啊!相比元帅的凶悍与顽固,那小子活像只小鸡,只会胡喊乱叫、东奔西跑寻逃路……我深度怀疑,这也算赵氏的种?”   赵武在越驶越远的战车上扭头回答:“你带来的五乘战车,我都给你殉葬——大夫之礼也不过十乘,我再给你添上五乘殉葬。”   博野领主鞠躬:“多谢!”   十乘战车殉葬,等同诸侯之礼。赵武通过这点表明,他终于承认了对方的领权,并把对方当作小国君主对待——虽然对方只有五乘兵车。   日当正午。   春天,正午的阳光令人暖洋洋的。   在正午阳光下,博野大地上正在筹备一场杀戮。   博野领主使用的是战车,战车交战需要很大空间。此时,博野领主已经拿不出战鼓与罄,他站在战车上,直着嗓门呼喊士兵摆兵布阵。在他的指挥下,博野农兵缓缓地向大路两侧展开。   刚刚犁过的农田垄埂很深,行垄的方向正好冲着交战方向。农兵们踩着田埂进入农田,战车则驶入田垄,车轮顺着垄行排列好,脸上都呈现出决死的觉悟。他们围拢着战车形成了一个个战斗团队,博野领主声嘶力竭地整理着队伍,摆出了“十彻”纵深的攻击阵型——可怜,他们的战车只能排出一彻来。   对阵的是晋国士兵,晋国士兵的素质天下胆寒。博野领主不得不竭力保证攻击队列的齐整,面对的可是天下闻名的“好整以暇”啊。   晋国人出战比较麻烦,博野领主的阵列排好了,晋国人仍在慢悠悠地进行战前祈祷,巫师们在阵前跳来跳去,大声祈求着神灵保佑出战的士兵,他们的慢动作,让博野领主等的心焦。   “有必要这么郑重吗?”晋军阵营里,阳党也不耐烦了:“你又不愿亲自出战,对面只是300残卒,一通战鼓搞定的事情,这么麻烦干嘛?”   燕由口瞪目呆地看着赵氏家臣桀骜的冒犯,对面赵武却始终保持波澜不惊的态度:“要的——你没听对方反复强调对领权的尊重,以及对这片土地的保护权。他的意思是说:他对这片土地的保护权,以他的阵亡为终止。那么接下来,这片土地的保护权将移交胜利者。   于是,这场战争变成了‘领土之战’,我们争夺的是‘领土’。所以我们越是体现对领权的尊重,越能安稳的接管这片土地,因为我们对领权的尊重,同时也体现我们实施‘保护权’的决心!”   说话间,晋军祈祷完毕,战士们出列了——博野领主一见晋军出战的队伍,郁闷得想哭。   好吧,你说要给我一个光荣的战死,为此特地派出等额的士兵来与我交战,先前还有军官装模作样了清点我们的人数,以保证派出的士兵一个不多,一个也不少……但,你看看,晋人派出的都是什么士卒?三个字:铁疙瘩。五个字:人形铁疙瘩。   出战的是晋军重装步兵。由一百名长戟手,百名刀斧手,以及百余名弓弩手组成,没有战车。   那一百名长戟手全彪形大汉,这些人原先在赵氏蹴鞠队中,全是拦阻手,专业负责抱人、摔跤,暗地里打黑拳,以拦阻对方球员的推进。这些人下手特别狠,被他们阴的人没有能再爬起来的。   那百名刀斧手则是赵氏棒球队出身,精擅挥棍棒击,不管是皮球石球,他们都能精准地一棍挥走。这些人平常的体能训练是绕赵城跑一圈,回去再举百下杠铃——赵城现在周长四十里(春秋里),绕城跑一圈相当于三分之一马拉松。   至于那百余名弓弩手,弓手都是“天下第二”的潘党亲手训练,擅长暴雨梨花似的连珠箭。弩手手中拿的是经过赵武狩猎检验后,确认合格的燕翅弩——赵武拿的弩弓能射准,那已经不是弩弓了,是“自主追踪式导弹”。   当然,以上这些细节,博野领主并不清楚,他只是见到那些武装到牙齿,面甲放下后,活像一个个狰狞的移动铁偶的长戟兵,感到又被人耍了,感到自己脑筋确实不够……当然,这只是他这方面的想法,在赵武看来,自己带领大部队浩浩荡荡来占领此地,最后,肯派出相等兵员与对方交手,已经是格外厚道了。   厚道的让他有点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一个成年壮汉对付幼稚园婴儿,有啥好描述的?   接下来的战斗场面就是这样,博野领主的郁闷来不及发泄,晋人缓慢地逼近他们的阵线——真是一群铁疙瘩啊,放箭,伤不着他们,只听箭雨噼里啪啦落在他们身上,结果那些人继续前进,仿佛骚扰他们的是一群苍蝇,微不足道。博野领主迫于无奈,下令战车顺着田垄方向提前冲击…… 第三百一十三章 今后你是我的人了   结果更是灾难。   长戟兵发动了野蛮冲撞,砍坏了战车车轮后,刀斧手上来切瓜剁菜一般收拾了滚落的车士,与此同时,长戟士冲入被晋军弓弩手打乱的博野农兵阵列,像保龄球撞翻球瓶一样,一路趟过去,随后跟进的刀斧手,使得战场变成一片宁静之地。   整个冲锋过程,果然只维持了一通鼓。   晋军用金鼓齐鸣来宣示他们战场上的胜利。鸣鼓而进,鸣金而退。金鼓指点战场上的进退,是不许同时鸣响的,同时鸣响只意味着一种情况:晋人取得了绝对的战场主动权。   金鼓声平息,远处传来阵阵呜咽声,这不是一个人的哭泣,是许多人在嚎啕大哭,只是离得远了,变成阵阵呜咽。   心情大好的赵武很慷慨,他手一挥宣布:“把沿途抓捕的农夫都放了,让他们帮我们收拾战场,辨认尸体!”   稍作停顿,晋军又前进了,这次“先驱”的是轻骑兵,少量步兵在留在战场,打扫战场遗骸。   转过一个弯路,呜咽声渐渐响亮,那些哭泣的身影也一一出现。为首的是名年轻的贵族,他身穿吊孝的麻衣(未染色的麻衣),引领着无数百姓跪在路边,手里横放着一面旗帜,表示偃旗……也就是降顺。   赵武跳下战车,在阳党与卫敏的护卫下走进那名“偃旗”人,伸手轻快地接过对方的旗帜,而后带着挑肥拣瘦的心理,游目打量着跪倒路边哭泣的百姓。那名年幼贵族见到赵武的动作,连忙挺身,说:“博野质子兼,愿追随元帅为质。”   赵武目光下视,问:“战死的是你父亲?”   博兼低下头,含泪答:“正是!”   “哦,在我赵氏为质,那可不是一项苦差事,我晋国文化冠于列国,赵氏文化又优于诸卿,很多人想去我赵氏游学而求之不得,但因为你父亲的英勇,我许可你追随了!”   “多谢元帅。”   “你应该说:多谢主(上)”,赵武纠正说。   “多谢主”,博兼恭敬地回答。   “我给你安排的第一项任务就是:安葬你父亲。我陈诺给你父亲十乘战车的殉葬,你掘好坑之后,到侯奄(后勤官)那里领取五乘战车……忘了问,你父亲叫什么?”   “喏!”博兼热泪奔涌。他不想流泪,却止不住泪水:“父亲叫什么,已经无所谓了,他是博野之主,过去是,今后也是唯一的博野之主。”   赵武的战车继续往前走,燕由路过“博野的兼”,随口安慰:“求仁得仁,死得其所——你父亲的死,是该祝贺的,岂能用哭泣送葬?”   博兼立马搽干泪水昂头答:“谨遵命!”   赵武安排人埋葬博野领主,却没有安排晋军参与掘墓——这其实是一种心理战。博兼不得不擦干泪水,召集“过去的领民”安葬“过去的领主”。   借助这次安葬,博野之人亲手埋葬了“过去”。   博兼安葬完父亲,返回博野城的时候,正遇到晋军的传令官站在城门口,一遍又一遍地宣读晋军公告,博兼站在那里,站在昔日他父亲封地的门口,侧耳倾听传令官的声音。   “皇天为证,后土为鉴:昔日寡君先祖(晋)文公为天下之霸,凡此二百余年了。期间虽有(楚)庄公反复,楚共公争雄,然,时至今日,我晋国依旧是天下之霸。今日,霸之国第一执政,天下元帅,赵朔的儿子,赵盾的孙子,赵衰的重孙,赵氏当家家主代寡君在此发布谕令:   诗曰:锡之山川,土田附庸。王(周王)为天下共主,寡君为共主之‘伯者(管理诸侯的长官,即‘霸’)’。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尊王攘夷,为王所托付寡君的使命。博野之地,岂能游离于外。昔日代人屡犯我土,博野之人随夷狄而犯华夏,是可忍,孰不可忍?   今我奉王命而伐代,取博野之山川、土田、及附庸,以专统之。今诏告尔国人:自今之后,博野之人当服王化,永为附庸。诸野之人,世居尔土(指承认当地人的居住权),寡君世统尔民(承诺向当地人承担保护义务)。俾奉寡君号令,毋得违越。”   博兼站了一会儿,传令官把谕令连续宣布了数遍。安葬老领主回来的博野人,静静望着少年继承人。博兼深深吸了口气,低下头,进入博野城。   博野说是一座城市,不如说是一座大土丘。而把城市修建成土丘形,也是春秋通行的建筑风格,比如卫国的都城帝丘、曹国的都城陶丘、沈国的寝丘,以及鲁国城市禀丘、尼丘、闾丘,齐国城市贝丘、渠丘等等……而那些被称为“某丘”的城市,都是早期春秋国的都城,只是被灭国的早,还没来得及按春秋末期习俗改换城市名称。   博野就是这样一座丘城,它受到浓重的燕国影响,城市建筑格局几乎是山寨版、外加微缩版的临易城。整个城市建筑都是一层层叠放在一阶阶土丘之上,土丘最高处是城主府,接下来一层居住的是城主的女人——按规矩,这些女人归赵武所有了。赵武可以随意享用……但,被现代电视扬高了眼光,提高了品味的赵武,对这些成年累月不洗澡的土人妇女,压根没性趣。   土丘再下来一层,是城主男系亲眷,以及城主嫡系居住的地区……原本“诸侯之丘”还可以多修建几重,晋国正在修建的虒祁宫是六重丘,楚国与晋国比赛修建的章华台是五重丘,但章华台在占地面积上胜过了虒祁宫,丘数虽然少了一层,楚人心里也很平衡。   然而,博野毕竟是小地方,能修建三重丘已经很不错了。而燕国的临易也就是五重丘而已。所以,博野丘三层之下,就是平地了。博野当地重要人物都居住在平地,城市外围则像日本战国时期的城市一样,修建了一层木栅栏当做城墙——刚才,晋国传令官就是在木栅栏口宣读布告的,每一个进城的人都低着头,从传令官脚下的大门进入。   耳边渺渺地传颂着“俾奉寡君号令,毋得违越”的话语,博兼独自一人登上土丘的台阶,向顶处攀登,重走这条旧路,博兼心情复杂……但他没时间悲哀,他向上走,他的母亲与女性长辈们,正拎着包裹向下走。与博兼擦肩而过的时候,她们目无表情——春秋时女性地位低,博兼仍可做质子,这些女俘虏,则求为自由民而不可得。   博兼不敢悲哀,不敢停留,他忍住泪水,默默上行。   踏上第三层,还没进入大门,他就听到那细声细气,但轰雷电闪也掩盖不住的嗓音:“战争至上——按照战争法则,在我没有穿越棘门之前,战利品都归我处置……召唤女齐来。告诉他我很满意博野这座城市,让他以此地为治所,管辖我所占领的土地。   战争还没有结束,我还没有放下武器,所以博野现在归我支配,我要求把博野立刻变成我军的后勤补给基地,女齐抵达后,让他立刻安排春耕,秋天的时候,我要用博野之粮养活我的士兵。”   当这个声音响起的时候,所有喘气的都屏住呼吸——包括春天空中飞翔的鸟。   博兼听到这声音,立刻自觉地停住脚步,侧身而立。但他已经登上第三重丘了。这里无遮无拦,赵武从屋里望见博兼出现,立刻召唤:“兼,进来!”   博兼低眉顺眼走进,赵武开口:“我没有掠人妇孺的习惯……”   说到这里,赵武脸一红,赶紧补充:“除非是妇女也拿起武器冲我们士兵挥舞……所以,你父亲的家眷我还给你,下面你作为我的侍从,去颁布第二道命令——这是文告,拿去宣读。”   博兼跪接了文告,赵武又补充说:“做着这件事,意味着你已经正式成为我的侍从,你将获得一份俸禄。我家武士俸禄足够优厚,用这份俸禄供养你父亲的家眷,足足有余了。所以,别担心自己养不活她们。”   博兼默默离开丘顶,来到城门口展开文稿——由前任领主的儿子来宣读这份文稿,正合适。   “皇天在上,后土于下:博野之地即为我民,当从今年起履行庶民之义务。晋国执政府第一执政,依据寡君授予的权力,下令博野之民自今日起,支付军赋。   谕令:博野之地,五丁抽一。凡被选中的丁壮,今年本家无需缴纳赋税。依律:从军者除免于赋税外,尚享受相应薪酬,缴获物则三成归己,他人不得从中抽取任何费用。   (晋国)军制:车士享受十亩之地出产的供养;骑士为八亩;武士五亩;徒步步卒两亩。凡达到晋国士卒标准的博野之民,依所达到的品级,享受相应供养。然,地有不同,晋国十亩地的出产,用博野之地的出产度量,事出不公。为此,特规定:十亩之地供奉,等同禄米十五石;两亩之地供养,等同禄米三石。以此类推。”   博兼读到这里,略作停顿——因为他也弄不懂啥意思。   旁边的晋国传令官立刻大声解释:“这就是说:在我晋国当兵,是有俸禄的,每一级士兵享受相应禄米,你能达到什么标准,享受什么样的俸禄……咦,这谕令是给你们宣布的,所以真啰嗦,在我们晋国,一句话的事情,在这里说了那么多,你们还是不懂。”   在晋国当兵有钱拿——博兼吸了口气,继续读:“(晋国)军制:车士需自带战车一乘,卒五人,长兵三柄,弓……;骑士……;武士……;若自己无能力配置武器铠甲,可从武库领取制式军械,武库以市面价格发售给个人,而后采取记账方式每月从个人俸禄中扣减……   (晋国)军制:各级武士、士卒筛选标准如下……”   这份文告由博兼来诵读,不大不小正合适。博兼诵读到这儿,台底下已经围了一大群不怯生的人窃窃私语,随着文告描述的越来越清晰,台下的人直接问:“少主,这是真的吗?当兵还给钱?从武库领武器不用归还,用俸禄抵偿?”   博兼赶紧停下了宣读,紧张地表白:“别,我现在不是什么少主,就一质子。”   稍作停顿,见到晋军传令官光是冷眼旁观,没有制止的意图,博兼赶紧解释:“我早听说晋国开始给官吏发放俸禄,想必他们给武士、士卒也发放禄米……你们以后只管叫我博兼,嗯,叫博野兼,也成,千万别提少主的话。   自今日起,我们都是晋人了——知道么,我父亲生前梦寐以求的安全感,在他临死那一刻他得到了。不过是以另一种方式获得的。从此我们安全了,天下间恐怕再没人敢侵犯我们了。”   博兼的意思是:别叫我少主了,我父亲以生命作代价,换取了我们现在的待遇,你们这一乱叫,父亲的牺牲白费了。当然了,你们乱叫之后,还会以晋人的身份生活下去,而我就成了别人的眼中钉,活不成了。   可惜,围拢在博兼身边的多是乡农,没那么高深的智慧,博兼的暗示他们无法理解,犹自开口询问:“少主,我们博野那里还有适合当兵的壮劳力,几次战争后,没剩下什么了?”   要的就是博兼无人。   博野城丘顶,赵武背着手,居高临下眺望着城门。博野城市小,站在丘顶城主府邸,一眼可以看到整个城市的景象,这大约是春秋时代流行此类建筑的原因。居高临下,总有一种“一览天下小”的心理。   “博野现在大约搜罗不出多少合格的兵员吧?”赵武看着博兼的动作,微笑着说:“但博兼身为少主,老领主总会为他留下几名侍从。博兼领命召集百姓,挑选合格士兵,任务没完成,面子上不好看,最后,他定会把自己的侍从拿来充数,那我们就按标准挑选。   博野剩下的人里,挑不出合格兵员,正好,我没打算让他们参军,我只是需要他们帮我稳定博野的政权转换——让他们都到巡警队里,从赵氏军队里挑选几名伤残老兵,封以博野之地,让他们留在博野训练巡警队。   对了,还有赵获——博野这里沃野千里,最适合驻扎大兵团,让赵获把东部防区总督司搬到这里来……”   “不好”,阳党嘿笑着,插嘴:“按规矩,博野之地在移交君上之前,暂时由我们管辖,也就是说:只要战争未结束,这片土地就必须向我们交纳赋税与粮草,以供应我们大军作战。赵获来了,那博野就要归他了……在我看来,不如让赵获去棘蒲。那里才经过烧荒,也是沃野,有接近我们的河间,赵获一定愿意去棘蒲的。”   让赵获去棘蒲,相当于一种嘲讽——赵武进驻棘蒲时,发觉棘蒲有烧杀过的痕迹,当时代国南部唯有赵获的军队存在,这事很可能是赵获干的。赵获放弃了棘蒲,路上遭遇代军而崩溃,赵武却用自己的侍从坚守棘蒲,摧残了代人继续战斗下去的欲望。现在赵武让赵获把东部督司设立在棘蒲,不知道赵获旧地重游,会是什么感触?   “也对……好吧,让齐策快马加鞭来博野,协助女齐完成对此地的统治。今后,这里将是我代地的中心……”   “——行政中心?!”三天后,快马加鞭赶到博野的齐策惊愕地反问:“此地一马平川,利于攻而不利于守,此外,代地虽然河川纵横,但博野周围却没有大的河流,城市周围没有较大河流则意味着城市承载的人口数量有限——主上真想把城市建在此处?”   “没错,此地距鲜虞与临易差不多相等,一前一后恰好有两条不大不小的河流(沙河潴龙河与唐河),虽然长期来说,在此修建城市不利于防守,但我们不需要担心长期效果,北地寒冷,这片地方发展起来,至少要在三五百年后了,三五百年后的事情,让子孙们操心去吧。我们现在只管从行政成本考虑,把代地中心修建在博野,一方面方便我们掌控代地粮区,两一方面……”   “中山国与燕国!”齐策马上回答:“说到燕国……女齐还在我后面,但他让我来传讯,齐人已开始集结兵力,准备伐燕,女齐认为在这个时候,我们抢先于燕人接触不合适,毕竟燕国是齐国附庸。”   “女齐说的有道理,我始终对接触燕国有点犹豫,这正好,我军现阶段主要目标是代国,大军就此转向西北,向代地攻击——”   正说着,燕由急匆匆赶来:“执政,我们已与公子离接触上了。”   赵武转过身来,慢悠悠说:“我们正在谈论齐国。”   燕由急忙问:“齐国怎么样?”   齐策连忙接过话题:“齐国现在当政的是圣人晏婴,以及智者田无宇。我们在代地的动作没有瞒过河间囤殖的人,(燕)简公到了齐国后,晏婴以快速向我方递交了伐燕请求。最近,齐国加快了动员,已决定由正卿鲍国与栾灶统军……我来的时候,齐国已向河间递交了过境请求,要求河间容许齐国军队国境前往燕国。” 第三百一十四章 想挖我的墙角?   真实的历史上,伐燕是由田无宇与鲍国指挥的。但现在,由于田无宇刚刚坑过赵武一次,借助赵武雇用劳力开发河间,把庆氏的青壮送来赚钱,借此支开了庆氏主力,等于让赵武间接暗害了庆封。而现在的赵武又比真实历史上的赵脾气大,也更加小心眼,所以田无宇有点发怵,不敢再来赵武嘴边抢食……他让栾灶顶替自己出兵了。   鲍国是鲍叔牙的后裔,而鲍叔牙是管仲他哥——管仲与鲍叔牙合伙做生意,管仲坑的就是鲍叔牙的钱,但鲍叔牙从不责怪,反而向抱怨的人解释:“管仲家贫且有老母要奉养,他如今就我一个朋友了,不坑我的钱坑谁的?坑不上钱,他怎么养活老母?”   哥果然是个传说!像鲍叔牙这样的宽厚哥,是传说中的怪物。此老教导出来的后裔,也继承了其宽厚的个性,骂不还口打不还手的,让这样的人来应对赵武的怒火,晏婴算是选对人了。   至于让栾灶出兵,晏婴对此也是有考虑的,原本庆氏家族被灭后,排外的齐人将目标转向了栾施。栾施是晋国先元帅栾书的后裔,“曲沃之变”后,栾氏家族后裔逃亡到了齐国,齐国人总担心栾氏有回归本国的想法,而晋国也有召回本国流亡卿的先例——这种事还是赵武祖父赵盾做出的。所以齐人很担心栾氏出卖齐国利益讨好晋人,一心想把栾氏灭了,以便稳固后方。   在这种情况下,齐国贵族是无论如何不肯让栾氏出头做事的,何况还是与晋人联手做事。   然而,如果是与赵武携手做事,那么派栾氏前来,却是非常合适——下宫之乱的主要策划者是“春秋第一阴谋家”栾书,赵武成为赵氏孤儿,栾书的功劳。曲沃之变赵武虽然袖手旁观,但他最后在鲁国平原追杀齐庄公与栾氏的逃亡队伍,呈现出赶尽杀绝的极端“小心眼”。   齐国这次出兵是要从赵武嘴里虎口夺食的,鲍国太憨厚,派出栾灶这位晋国逃臣出去,即使对晋国的一种隐形羞辱,也符合利益争夺的策略——你晋人还要与我们争夺附庸,瞧瞧,你晋国的逃臣现在正与你商谈这事儿,你好意思继续讨价还价,我们奉陪。   燕由不清楚齐人任命这两人为统军将领的含义,他低着头思索一阵,问:“元帅不是反复说:齐人不可能有力量出兵了吗?”   “要么怎么说晏婴是智者呐?我左算右算,以为齐人绝不可能出兵,但他们居然出兵了,厉害啊!”赵武感慨。   齐策补充:“庆封被逐,鲍氏栾氏高氏田氏四大家族中,田氏出力最多,收到的损害也最多——毕竟我们是向田氏雇用劳力的,除了庆氏之外,田氏出动的劳力数量最多。如今田氏的人手还在河间,未能收回,所以田氏出兵只能动用国家军队。但出兵的是鲍氏栾氏……我猜这两家出兵必然不多,顶多也就是数千家族武装。”   燕由瞪大眼睛:“元帅身为天下第一将,身边带着上万侍从,尚且在棘蒲遭遇围攻,齐人只带着数千家族武装,能干什么?”   “所以说晏婴智慧哦”,赵武冷嘲地一笑:“几千人穿越代国,不够,但如果是来跟我抢夺胜利成果,足够了!”   燕由愣了一下,马上又说:“这也是元帅的功劳啊!如果不是元帅在前方扫平代国乱匪,使得代国境内恢复安定,齐国那几千人,敢上路吗?”   “晏婴真是智慧啊”,齐策也发出相同感慨:“我们原本估计齐国无法出兵,但我们低估了晏婴的智慧。”   “好吧!”赵武表现出拿得起,放得下的豪爽:“齐人出头了,我们不方便与燕人直接接触,我军将转向西北,寻找代人作战——你刚才提到公子离,他怎么答复?”   提到公子离,燕由精神振奋:“(公)子离先问简公所在——自从他开始指挥代军围攻赵获,就失去了与简公的联系,我们告诉他简公已进入齐国,是元帅派船送他入齐的。子离长长松了一口气,稍后,当我们询问子离的意思……”   燕由稍作停顿,炫耀似地说:“子离答应回国即位!”   啪啪啪!赵武鼓起掌来:“这下子云开雾散了,但动手要快,想必齐人正拼死拼活的向这里赶路!”   燕由稍停了一下,试探地问:“执政曾说:愿意扶持敝国,使敝国成为阻挡北方戎人入侵华夏的屏障——这承诺还有效吗?”   “有效——燕国需要我做什么?”   “易水上游五百里!”   燕人把临易城附近的河流称之为易水,荆轲刺秦王时,那首“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易水歌》,就是在易水河边所做。这条河后来称之为濡水,而临易城,大约就在现在的雄县附近。   虽然临易城南端还有一座燕留城,但燕人的势力以临易为重点,燕留城相当于一块海外飞地。此时,易水河上游,从河水发源地恒山起,基本上属于代人与戎人的势力范围。燕公子离这么说,等于放弃了他原先独吞代国的主张,后退一步,只要易水上游五百里的地盘。   燕公子离是个明智的人,知道自己有多大实力,面对晋国这个庞然大物,他明智地选择了退缩。   “给,别人的土地,我不心痛。”   “此外……”燕由小心地看了看赵武的脸色:“我们与子离商谈的时候,已答应子离在燕国推行变革,子离要求贵国容许我们派遣公孙百人,前去赵城学宫学习经营之道,若贵国许可的话,我们还想聘请晋人为卿,指导燕国进行变革。”   聘任他国贤者为相,主导国政,这在战国后期比较常见——没办法,在一个竞争性的社会里,没时间让人慢慢学习他国的知识,于是便有了直接任用他国贤者,让别国知识直接为自己所用的变通……只是不知道,现在就流行这投机想法,是不是从赵武担任许国国相开始。   “不知燕国属意何人?”   “燕地穷僻,除侯晋之外,不知有其他贤者。”   侯晋?!燕人居然看上了侯晋!   稍稍考虑一下,确实,燕人也只能知道侯晋了。   燕地久不通中原,中原有什么牛人,燕人一无所知,倒是侯晋在东海之滨垦荒,燕公子离亲眼所见。他曾秘密前往东津,查看从晋国学了三成工夫的郑国贵族侯晋,一点点讲一个荒凉的东海之滨,经营成财富满仓的富饶之地。至今,东津的粮产量依旧不足为奇,人口也并不多,但财富,东晋拥有的财源连齐人都为之惊叹。   这样的治国本领,在公子离看来,简直是天下奇才了,用这副本领的一半治理燕国,足够!   “那也需要侯晋的同意”,赵武微笑着回答:“你们打算怎么应付齐国?”   燕由不满意赵武的说法:“只要元帅同意放行,我想,我燕国以相位相邀,诚意可谓足够,侯晋怎会不肯?”   早先说过,“侯晋”这名字是他出逃到晋国之后获得的新名字,这个名字的含义是:晋国的边防战士。在燕由看来,赵武刚才的话根本就是推脱之词,一个边防小战士,本就是国家一块砖,领导向往那里摆他就得去哪里。赵武说要征求侯晋自己的意愿——侯晋自己能有意愿吗?敢有吗?   “咦,你燕国不是想学习晋国进行改革吗,看来你真不懂晋国变革的精神实质”,赵武耐心地解释:“我们进行的是彻底封建制的变革,除了租庸制、军功授爵制,士族选用制之外,我们还有其他制度的调整。但所有变革的实质就是封建。所谓封建,就是:人人拥有权力;私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个人意愿必须受到尊重,权力机构的存在是为了保护……   算了,跟你一个奴隶社会出来的人解释不通,你只要想一想:你们愿意要一个心甘情愿替你们工作的人,还是要一个心有怨气的人?如果是前者,你们必须说动侯晋,让他情愿去燕国——虽然权力在手,生杀予夺的很令人诱惑,但也要看什么样的权利了。   燕国太小、太穷,侯晋从郑国出逃到晋国,如今在东海之滨坐总领主,你以为他不快活吗?你以为他还奢求其他吗?燕国的权力能否诱惑动他,那需要你们的游说了,我这里不好出面……”   “鄙语曰(人常说):宁为鸡口,无为牛后……”   “宁为鸡口——那也要看是什么鸡了;无为牛后——那也得看是什么牛了。小国寡民的日子朝不保夕,昼夜惊恐不安,今日不知明日事,仿佛我家养鸡场待宰的鸡一样。这种‘鸡口’么……嘿嘿,昔日先元帅中行偃(荀偃)曾说过:青蝇之飞,不过数步,附之骥尾,可腾千里(苍蝇独自飞翔的距离不过几步而已,但趴在千里马的尾巴上,啥力气不用出就可以飞遍天下)。   人啊,有的人愿做待宰的鸡,有的人却愿做‘托骥之蝇’,人各有志。我不是侯晋,怎知侯晋的志向,怎敢替他做主?”   燕由想了想,一横心:“若侯晋不愿为燕国相,燕国相位,全凭元帅做主!”   他以为赵武有阻拦侯晋的意思,干脆把相位拿出来让赵武做主,彻底表明自己向晋国靠拢的意思。   赵武笑了起来:“我没有阻止侯晋为燕国相的意思,燕国这番心意我领受了,但我不能出面向侯晋传递这消息,因为那样一来,侯晋会以为我有意要求他担当燕相。最后,也许他本心并不情愿,但迫于无奈去了燕国,于是,他在燕国时刻想着回归……”   他在燕国时刻想着回归,到不可怕。但侯晋是逃臣,他从郑国逃入晋国,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领地,有了自己的事业,突然之间让他到燕国去从头再来,就怕侯晋因此心怀怨恨,那样的话,赵武反而替自己,替晋国树立了一个敌人。因此,他特别强调“自愿”,唯有心甘情愿去燕国,才能想着晋国的好,想着赵武的好,从此一心维护赵氏与晋国的利益。   “这样吧,眼看针对楚国的盟誓台就要完工,这次南北方集团大盟誓,我可以让燕君也参加盟誓,燕君喜欢什么样的臣子,自己到盟会上去挑,而后自己去谈,如何?”   燕由想了想,深深鞠躬:“感谢元帅关爱,寡居一定赴宋国参加盟誓,至于齐国么——敝国愿意用珠宝鼎彝等厚礼贿赂齐国,并以‘燕姬’嫁给齐君为诱饵,无论齐国开什么价钱,我们都愿意接受。”   燕由说“我们”都愿意接受,赵武紧着问:“子离呐,子离知道你们的应对吗?”   燕由嘿嘿一声:“今日之事,仿佛(晋)悼公入晋,我燕国诸卿与君上相互盟誓,诸卿愿意尊子离为君,子离尊重诸卿的执政策略,仅此而已。”   果然“屁股决定脑袋”,被逐的燕国先君是子离的父亲,但燕国诸卿拿出晋悼公的先例,愿意仿效晋国诸卿与君主的盟誓,子离立刻肯了。这样一来,子离父亲、燕简公的改革意愿得以贯彻,而燕国贵族组成的执政团也因此得以保留——皆大欢喜。   恰好,晋国正在组建执政团,燕国贵族这一举动,可以说成是仿效天下霸主的政体变革,于是,燕国贵族发动逐君行动的目的达到了,他们没什么损失。而在公子离方面,身为三儿子,君位有没有他的份儿,很难说,现在君权到手,贵族们愿意退让一步,实行变革,面子里子都有了,他只有收获没有损失。   唯一受损的是燕简公……只是,没人在意他了。   “既然谈妥了,那就动作快一点——齐军可是正在过河啊!”赵武提醒。   燕由歪着头,问:“晋军依旧向代吗?”   晋军的目标依旧指向代国吗?   “当然!”   燕由拱手:“中行吴围城已久,代军不得入城,听到元帅亲提大军西进,子离指挥代军翻身迎战,军队正集结于恒山脚下,等待元帅。”   中行吴包围了代国都城,这么久了,公子离一直没有进入那座被包围的城市。现在听到元帅到来的消息,公子离带领军队回身迎战,目的是减轻对代国都城的压力——这些代人就是送给元帅的礼物,消灭了这群代人,代国最后的抵抗力量就消失了。事后,我们接公子离回国登位,元帅继续向代国都城进军。等齐人到了,元帅可以带着中行吴,一块与齐军会合……咱们继续做戏给齐人看。   “就这么定了……(燕)由,你要回燕国吗?”   “由无需回燕国——我将陪伴元帅同行,并亲自接子离回国。”   “那我们还等什么:进军,向恒山进军!”   最后这句话,赵武依旧使用细嗓门说出来的,但这句话却如洪雷闪电,话音落地,无数军士像洪水一样奔下丘顶的城主府,晋军全体动员了。   首先赶到的是博兼,他现在是赵武的“小竖”,就是擦皮鞋、磨刀、洗马、备鞍、捧剑、递弓袋的小侍从,品级比一般小卒高一点,又略低于武士的小士官。如今晋军要动身了,他负责的征兵活动依旧没结束,博兼赶紧回报:“主,博野之地贫瘠,虽然男丁们踊跃报名,但我们只筛选出两名合格武卒,另有十多名刚成年的男丁被选入城邑军(巡警队)……”   赵武一摆手:“行了,你的工作完成了,剩下的让齐策接手,策,等女齐来了,你配合他建立当地行政机构……对了,棘蒲之战我消耗了许多物资,随军商人为此奉献许多,如今,既然匠丽氏可以以输送物资成为士族,我家商人也可以。你跟女齐说,比照匠丽氏的先例,赏赐棘蒲之战奉献锯盘,弹簧,以及其他物资的商人——用封地赏赐。   本地我给你留下一个骑兵旅驻防,虽然兵少了点,但商人们不缺随行护卫,把他们封在此处,搜罗一下他们的护卫队,足够进行警戒了。”   齐策微笑着回答:“主上这么说,女齐一定不吝啬封赏——他还要靠商人们的护卫,维持当地治安,不是吗?”   于是,赵武没有等到女齐的到来,便带领全军扑向了恒山……女气之所以在路上耽误了,是因为郑国又出现变故。   不久前,在内乱中失败被迫出逃的郑国正卿良宵(伯有),走在逃往许国的路上越想越不甘心,他转回身去,秘密潜入郑国都城寻机报仇,于是,良氏、驷氏两家就在郑国国都新郑城内血战起来,双方相持不下,各自呼朋唤友帮忙。双方后来求刀子产(国氏)门下,子产对双方使者哀叹:“兄弟之间居然闹到这个地步,我支持上天保佑的一方”   于是,子产严守中立。良氏、驷氏在新郑城混战十余天,良宵(伯有)战败,在杀死在羊肆(贩羊的集市),无人过问。子产亲自给良宵穿衣,枕着他的大腿痛哭一场,并为被杀的伯氏家族人员一起收尸,并安葬于郑国的贵族墓地。   驷氏听到这消息大怒,欲攻国氏(子产),被执政子皮(罕氏,又名罕皮、罕虎)呵止,但子产听到这消息,不愿与兄弟自相残杀,立刻收拾行李打算出逃晋国…… 第三百一十五章 万事无恒常   这次内乱,整个郑国混乱不堪,人心离散。良、驷两家第一次争斗之后,子产就想出走,被子皮(罕虎)劝阻,第二次又面临被攻击的危险,他真决心出逃了。但还没出门,就被子皮拦下。   子产的事不是唯一,当月,另一位贤臣游吉(子大叔)从晋国“聘问”返回,途中听说国内发生火并,马上准备流亡晋国,他走到酸枣(在今河南省延津县西南),被驷带追上并劝回。   内乱与外患往往如影随形——良氏被灭后,良霄的死党,郑国司马(国防部长)羽颉(羽氏)出奔晋国,晋国执政府任命其为任(在今河北省任县东南)大夫——自此,他成为中国任姓始祖。   任羽颉时时酝酿报仇,就任任大夫后,他献上的第一条建议就是:攻击郑国,讨伐郑国的不恭。   此建议当即被执政府驳回,恰好此时,早先出逃的郑国大夫乐成,奉赵武的召唤准备动身前往河间,任羽颉马上要求乐成带他同行,他要面见赵武,请求伐郑。   乐成是冲赵武而来晋国的,他现在是赵氏家臣而不是晋臣。任羽颉丢下现任官职,一心想赶到河间。这让执政府很恼火,于是,执政府通过快船传讯,要求女齐责令任羽颉返回任城,立刻上任。女齐这一耽搁,齐国人追上了。   赶来的不是齐国大军,晏婴很了解赵武,知道此人表面憨厚,骨子里奸诈。所谓表面憨厚,那就是说:赵武从不做有可能引起别人指责的事,但你如果手脚慢了,等他把事情干完,那么,赵武做的事就挑不出一点毛病,绝对的“伟光正”,让你有苦难言,只能自认倒霉。   因此,齐国大军在动员的时候,晏婴就派出人手,用飞一般的速度向晋国递交出兵请求。紧接着,不等晋人的答复返回,他又派人冒险穿过冰冻的黄河南支流,赶往河间通知女齐……女齐也就在路上一犹豫,齐国人到了。他们立刻义正词严地要求伐燕,并组成联军护送燕简公回国。   幸好幸好,赵武手脚快,齐国人堵上了女齐,没堵上赵武,等女齐无奈的领着齐人赶到博野,赵武已带着大军一路不回头地奔到了恒山脚下。   博野之主投靠的效应,在这次行军中呈现无遗。沿着易水河上溯,河岸附近的农场主们,要么曾是博野之主的附庸,要么以前认识,甚至是亲戚,当然,晋国人的拳头也够硬,所以,常常是博兼上前一吆喝,堡寨的大门打开了,犒军的牛马猪羊要多少有多少,还唯恐晋国人不满意。   犒军之后,听说晋人正在博野点校当地领主,并建立晋国的统治后,当地农场主立刻奉上质子,自己吐着舌头一路,一路烟尘地向博野狂奔而去……   因为有沿途土著接应,赵武的行军队列也变换了,前锋改为轻骑兵,战狗队收缩,步兵乘上战车,整队行军速度大大提高。   恒山,《舜典》称“北岳”;《禹贡》称“太行恒山”;《周礼》曰:“正北并州,其山镇曰恒山”。恒山在春秋时也称常山,因为那时“恒”与“常”是通用词,“恒常也,万物伏北方,有常也”。管子也曾曰:“恒者,天道之有常。”   燕由指点着前方的山岳,给赵武讲解的起劲,这一刻他颇有点子产训范匄的感觉——其实他指点的山岳是太白山,不过,这也没什么,春秋时恒山是泛指,大约这一带的山岳都可以称之为“恒山”。这一点赵武并不知道,当然,他也不知道自己进入的山谷,其实是太白山附近的小盆地灵丘县。赵武只是露出一脸崇敬的表情,看着燕由口若悬河。   “博学哈——哦,我其实一直想问你,你在燕国是什么身份?”   赵武突兀的问话一下子把燕由噎住了,燕由蠕动嘴唇想说,赵武微笑着补充:“我们商定完毕后,我问你是否回国——在我想来,这么大的事,你总要回国说一声吧,燕国贵族那么多,万一有不同意见怎么办?但你却不以为然,直接决定去接子离回国,你凭什么有那么大的把握,让燕国贵族都听你的?”   燕由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嘿嘿,人都说晋国的赵氏孤儿是绝顶聪慧……当然了《百器谱》的作者,天下匠师之祖,赵城学宫的祭酒,能不是聪明人嘛?可惜,我跟你处的久了,如人之入鲍鱼之肆,久处而不闻其臭——我忘了这茬了……嘿嘿,嘿嘿嘿,执政以为我是何人?我能是何人?”   赵武也嘿嘿笑了起来:“你不会是燕国贵族首领,发动逐君的,不会以你为首——我这么说,不是说首领爱惜自己的身体,不会轻身来跟我会谈。首领嘛,责任重大,在这个关键时刻,他肯定不能离开燕国。但你也决不会是首领的谋主,因为谋主不擅长做决定,总是习惯于提出建议,等待别人做主。   所以,你是燕国贵族群里的第二?还是第三?……再不能低了,再低就不敢当我的面作决定了。应该是第二,而且是举足轻重的‘第二’,你做的决定,连首领都不敢轻易否决吗,是吧?”   燕由大笑:“没错,我是孙由!”   不是春秋人不明白燕由这回答的意思。燕由是说,他是燕国公孙后裔,但因为与当今燕国国君血缘远了,所以称之为“孙由”——贵族中的贵族!   燕国公孙由报出姓名,期待的等了一会儿,但可惜,赵武没有表示出惊讶,或者久仰的表情,他只是轻轻点点头,仿佛第一次听说这名字一样——他却是第一次听说这名字。   春秋时代,大多数人对燕国都不了解,而燕国正好是春秋唯一没有自己史官的国度,于是,连当时的历史记述都对燕国聊聊无语。而且,当时存在两个燕国,因为春秋时代是单音节时代,词汇量贫乏,人们说到南燕北燕时没有相应词汇特别区分,于是,连《左传》中对燕国的记述,都被认为有时说的是南燕,有时说的是北燕,无法分辨。   所以,孙由是何人,赵武听了这名字,感觉跟他家东郭卖布的没啥两样——那位卖布的是孙林父远支。   燕由等了片刻,没等到赵武的“久仰”……幸好,斥候赶来报告,解除了燕由的尴尬。   “前方发现敌军哨探,士卒已赶去追逐!”   赵武解脱了,他正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迎接燕由的坦白,现在顺水推舟,下令:“轻骑兵上马,前驱,武力搜索;步兵披甲,准备战斗。”   前方,几名赵军游哨行过一个山坡,劈面与陌生数名骑兵相逢,双方都愣了一下,倒是赵兵训练有素,他们抢先将长戟放平,冲着对方奔了过去。   对面的骑兵有点反应迟钝,他们刚想说点什么,赵军的马已经冲到了跟前,这些人当中的聪明着拨马就逃,迟钝的还想彼此试探一下。他们刚刚抽出长矛,放平矛杆,眼前便出现了长戟的锋尖,反应过来的士兵奋力扭身躲避戟尖……他们可不想赵军骑兵一样鞍鞯齐全。   刺过来得戟来势凶猛,士兵们不得不全力扭动身子,一不小心,他们身子在光滑的马背上坐不稳,摔落到马下……当然,他们要不躲的话,也会被打落马下。   仅仅一个冲突,对面已没有骑在马上的士兵。   马蹄奔腾,出战得手的赵军并没有停步,两名骑兵转身而去,通知后续部队,现场留下五名士卒,慢悠悠爬下马来,追被捆绑俘虏,收拾战利品。剩下的三名骑兵则继续催动战马,四个马蹄翻飞地追逐逃走的敌军。   对面的骑兵没有像样的马鞍,追逐当中,他们的身体在马上坐不稳,不敢全力奔驰,赵军无所顾忌,他们将马的速度提至最高,从背后追上敌骑,毫不客气地用戟尖勾啄。一名敌骑被戟尖勾住了胳膊,他长声惨叫着,奋力一挣扎,一股喷涌的血线冒出,敌骑胳膊上的衣物被扯开,白生生的骨骼翻露在外,鲜血狂涌,惨呼着坠落马下。   一名赵兵追逐到敌骑的身后,这名敌骑身手非常灵活,他抱住马脖子,身材灵巧地翻到马的一侧,借助马身挡住赵军刺来的戟,赵兵马略一减速,让过对方马身,绕到另一侧,对手一见赵兵出现在自己同方向,他再度翻身,身体扭到了另一侧……   追逐的赵兵几次伸手,没能得手,暴怒的赵兵不管了,他挺戟刺向马脖子,想刺伤对方搂抱的手。敌骑一见,立刻爽快地松开抱住马脖的手臂——这家伙灵活地跳到了地上,然后甩开大脚片,窜向了附近的山林。   追她的那名赵兵又气又急,一抬手,从马鞍上取下弩弓,放上一支弩箭,瞄向了对方的背影。正在这时,跑在前方的一名赵兵气急败坏的返回,大呼:“万骑,前方有万骑列阵!”   这一愣神,那名身材灵活的敌骑已逃入山林。追他的赵兵只好遗憾地收起弩弓,仰脸向刚才喊叫的赵兵发出质询的目光。   “我追一名敌骑跑过山坡。猛然发觉,山坡下,约万骑正在缓缓移动,见到我追逐而至,他们立刻停下脚步列阵,被我追赶的那人马上跑进对方阵中——他们是一伙的!”   “去看看”,收起弩弓的赵兵尾随着两个同伴跑上坡顶,顿时,吸了口冷气。   万骑,赵武一直寻找的代国骑兵,就在坡下。   这伙骑兵队伍很杂乱,服色很不统一。大多数人就一身羊皮袄,五色杂乱的,很少有配置铠甲的……当然,在这方面,晋军其实没资格嘲笑代人,他们自己统一军服与铠甲,才是多久的事。   赵军认为他们很杂乱,是因为这伙人连武器都不统一,代人队伍里有拿木棍的、有拿长斧的,还有木棍上绑一块石头充当流星锤的。   他们的鞍鞯也很不统一,有一部分人明显配备着缴获赵人的马鞍与马镫,这部分人武器配置很齐全,明显身份高贵。但显然,狼多肉少,队伍中更多的人只是在马上披一块毯子,很多人连毯子下绳索做成的单边马镫都没有,就那样七倒八歪的骑在马上。   这就是让赵获来不及反应,便被快速击败的代人骑兵吗?赵获怎么说,带的都是赵氏别宗的武士,晋人一向讲究纪律性,赵氏即使是别宗,骑兵技术也长于列国,竟被这样一群散兵游勇击溃?   没错,这群人当中装备着不少缴获物,证明了他们以往的战绩……显然,缴获物还不足以分配给所有人,另一方面,代人的工艺水平显然也达不到赵氏平均水平,即使有缴获物作为样本,因为缺乏相应工具,他们也仿制不出来。所以,除了他们当中的身份高贵者之外,连那些贵人的侍从,都没配置齐全鞍鞯,以及铁器。   眨眼间,坡下的骑兵也发觉了坡顶窥伺的赵军。他们吹响了牛角号,开始整队。乱糟糟的代人骑兵竭力想摆出严正以待的队形,紧接着,一支约百人的骑队来开大部队,赶过来驱逐赵氏哨探。这伙赶来追逐的百骑是白种人,金发碧眼者居多,也有些红发者。   坡顶上的赵兵取下了弓箭,稀稀落落地射出几只箭来,且战且走。就在他们将要走下坡顶时,代人骑兵队伍后方响起了一声牛角号,随着这声号角,一支军旗从林中探出头来,紧随军旗的出现,一队步兵散漫地走出丛林,接着,越来越多的步兵出现了,人山人海。   新出现的情况让赵氏哨探不肯就此罢休,他们兜着圈子与来骑游战着,来骑似乎颇有点晋人的风采,他们不慌不忙地展开宽大的正面,然后向赵兵兜裹而来……可惜,他们单兵作战能力不强,兵力散布开了,虽然局限了赵兵的活动范围,但兵势单薄。赵兵往来冲突,对方的阵型一捅而穿,没有一人能将与他们的战斗拖到第二回合。   代人百骑队的首领似乎发觉了这点缺憾,他用赵兵听不懂的语言大声吼叫着,他的叫喊引来赵兵的集中射击,但此人不慌不忙,连续挡下数支弩箭,与此同时,代人骑兵队伍也在他的呼喊下收缩,变成“两彻”队形。他们阵型变厚了,也变得更加难缠,但这时,代人步兵依旧在源源不断步出丛林,赵兵游骑见纠缠下去没便宜可占,一声唿哨,转身奔向来路。   代人百骑队似乎被激怒了,他们紧追不舍,数百只马蹄隆隆地蹬踏着地面,发出类似春雷般连绵不绝的响声,赵军游骑且战且走,依靠精准的弩弓,他们不时把靠近的追击者射落马下,但追兵依旧不依不饶。三名游骑在途中汇合了其余游骑,因为追兵跟得紧,他们丢弃了大部分俘虏,只留下一名,捆在马上一路奔跑。   再转过一个山脚,赵军大部队豁然出现,这时,赵军正在赵武的指挥下展开两翼,见到败退回来的游骑,百余名骑兵上前接应,赵武则在阵型中央下令:“重骑兵披甲!辎重队就地扎营,准备驻防。”   这会儿,轮到敌骑站在远处观察赵军了。赵军着急着展开队列,顾不上驱逐这伙敌军。赵武接回了游哨,紧着询问:“敌军多少?兵力分配如何?敌军所在位置怎样?”   车战最讲究地形,当然,重骑突击也非常讲究地形配合。   “骑兵万余人,步兵不计其数”,游哨顿了顿,带着回忆的神情答:“开阔,敌军所在的位置恰好是一片疏林,疏林前方约有五里纵身的开阔地,宽度约二十里——转过两个山坡,就是那片开阔地,现在敌军正在那里列阵,骑兵在前,步兵在后。”   赵武咧嘴一笑,转向燕由:“看来,子离是不肯轻易认输啊。”   燕由——孙由嘿嘿一笑,笑而不答。   游骑等赵武说完话,又带着犹豫的神情,欲言又止:“主,这伙代人不一般,他们似乎很有组织性,比如追来的代人百骑队,驱逐我们的时候,竟然知道布阵。”   赵武淡然一笑:“子离手下亲卫,理应如此!”   说罢,赵武一挥马鞭:“轻骑第一旅,给我驱逐那伙代人百骑队。”   话音刚落,隆隆的战车声响起,赵丹挥舞着短小的童剑,带着浩浩荡荡的侍从出现,他挥舞着短剑吆喝:“父亲,我为头阵,才百十个人,我来我来!”   赵武一伸手,拎着赵丹的脖领子,把他拎下战车:“此地山势起伏,不适合战车冲击……再说,乘坐战车,战败了连跑路都跑不快,下来下来,骑上战马!”   因为山路崎岖赵军队伍里只有三乘战车,一辆是赵武——人元帅,贵族就要在贵族面前摆谱。所以一辆战车赵武自己乘坐,一辆是燕由乘坐,最后一辆是赵丹的战车。   说话间,赵氏轻骑已越阵而出,冲向了观察他们的代人百骑队……奇诡的是,代人百骑队似乎没有逃跑的意识,他们对着赵军的旗帜窃窃私语,等到赵军骑兵突出,百骑队的首领反而跑出队列,白马、银枪,很有点“恒山赵子龙”——哦,“常山赵子龙”的风采,大声呼喊:“对面是晋国赵氏吗?可是赵盾的血裔——我隗氏啊!”   胡人也敢称隗氏,打招呼还很亲热?!   你谁啊? 第三百一十六章 咱是内人,不是外人   对面的隗氏一说话,别说赵武愣住了,连燕由都傻了,心说:“不对啊,明明我们跟公子离商定好了,公子离把代国军队带来,与晋军死战一场,胜,则削弱晋国的势力,让他们不能在今后对燕国过度指手画脚;败,则削弱了代国势力,我们乘机把他从战场上带走,回国登位。   反正不管晋国与代国谁胜利,双方首要被削弱。而公子离本来在代国就隐名埋姓,真实身份唯有代国国君知道,他离开战场之后,换个名字,过去的代国国相就永远被埋葬了。事后,公子离还可以换一种身份,与他过去经营的势力接触,以便稳定接管代国。   所以,这场战斗应该是场戏,一场晋人即使胜利也很艰难的苦戏,虽然这场戏里登场的人物都不会有好结果,但也不至于这样啊,前戏刚刚开始,演员自己商量接下来的情节了……这这这,这不对!这是抢戏!”   错愕的燕由环顾左右,发觉赵武也很不自在,他东张西望想找人解释,扈从的卫敏一拍脑门,恍然大悟的大喊:“你们是姬之隗,还是赵之隗?”   卫敏这话一说,赵丹侍从当中,许多人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赵之隗,赵之隗”,对面的白种骑兵露出可找见组织的神情,大呼:“我们当然是‘赵之隗’了,刚才见到赵氏的旗帜,我们就在犹豫,如今你又见到晋国旗帜,晋之赵氏,还能有谁?对面的可是家主,请容许赵之隗——回归!”   什么意思?   赵丹也露出了恍然的神情,林虎、阳党与英触显得跟赵武一样茫然。赵武急忙换过卫敏,问:“怎么回事?‘赵之隗’……什么意思?”   卫敏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片刻,他缓和了语气,问:“主,程婴以前没告诉你……看来是没告诉你了?赵之隗啊,这伙人是我们赵氏的隗姓……怎么,还不懂?罢罢罢……主,你记得季隗与淑隗的事情吗?”   赵武想了想,回答:“我记得(晋)文公出逃到狄国,狄人讨伐廧咎如(狄人一支)时,俘获了廧咎如大君的两个女儿淑隗和季隗。狄人把这两位狄女转送文公,此后季隗妻公子重耳,淑隗成了我曾祖母,妻曾祖赵衰……”   “没错啊”,卫敏痛心疾首的解释:“狄人嫁女,喜好用部族青壮以及俘虏陪嫁,当时……”   当时,被俘虏的赤狄人并不多,白狄将这些俘虏都打包送给了公子重耳,重耳给赵衰分了30名男女,自己留下了百余人,这些俘虏此后以隗为姓,成为中国隗姓起源之一。留在重耳手下的隗姓,被称为“姬之隗”——重耳姬姓;留在赵衰那里的隗姓,被称为“赵之隗”。   这些隗姓是陪嫁——封建时代的陪嫁不是奴隶,他们相当于家臣,或者“仆”。仆这个词在古代意思是“侍从官”。这些“仆”追随晋文公流亡各国,但季隗、淑隗却留在了狄国。等重耳登位后,从狄国接回季隗、淑隗,留下伺候这两位夫人的赤狄人,已经招朋唤友,发展成一个大族群。   两位夫人归国时,白狄国君为了讨好晋国,又额外增加了一些仆从,分配给晋文公的隗姓人,总数已经到了3000丁壮,赵衰手中的隗姓赤狄,也到了900余丁壮。再后来,有了这伙赤狄人招引,许多在草原上活不下去的赤狄人干脆投奔了他们的老乡,于是,整个赤狄族便以隗姓,慢慢融合进了中原大家族中。   赵氏本来以擅于牧马而出名,得到这伙赤狄人后(兼有少量白狄人混杂),牧马技术更是突飞猛进。到了赵朔时代,隗姓人不仅为赵朔提供了300名武装侍从,还在赵城之北替赵氏放牧了大约四万匹战马。   接下来就是下宫之乱了,隗姓还有一族人在国君名下,因此国君发动袭击前,赵之隗已获得消息。赤狄人的忠诚概念跟中原人不同,当时他们不知道赵武的存在,见到赵氏已经失去了继承人,他们开始举族迁移——在姬之隗的掩护下,他们平安地迁入到甲氏,与驾驶赤狄发生冲突后,他们继续北迁……随后就与国内断了消息。   真实的历史上,这伙人最终迁入燕国,在李牧伐代的时候,他们找到机会回归赵氏,但那时,赵氏已经没几年寿命了。于是,赵之隗在秦灭六国时,遭到了不亚于赵氏遭受的屠杀……   两军阵上,不方便长篇大论的讨论,卫敏解释完赵之隗的来历后,刚才那位金发白人——隗无用凑近赵武,殷勤地问:“主,我族人披甲一千五,如今不方便见礼,主,你要求我们现在回归,还是等会儿?”   “代国相要求你们做什么?”赵武问。   “我等族人纪律性较强,国相要求我们掩护他,万一战败,则保护他一路返回燕国……主,我们把国相给你抓来,你看怎样?”   “不必了”,赵武很自大的表示:“兵凶战危,你们既然要求回归,那就不要参与战争了,你去召唤自己人,我在这里等你!”   “好”,隗无用很豪爽:“我这就去!”   一声唿哨,隗无用领着从人绕过山梁,跑路了。赵武摸了摸下巴,下令:“按原定部属行动,命令:先驱继续向前推进,诸军以警戒姿态滚动向前,凡有靠近我军阵型者,一旦进入威胁范围,立刻反击!”   军官复述了赵武刚才的话,又好奇的反问:“包括刚才的隗姓?”   赵武冷笑:“当然!公子离在我这里好无信用,我干嘛信任他?”   传令官领命而去,赵武把目光转向卫敏:“我家的事,我自己都不清楚,你怎么清楚的很?”   卫敏还没答话,阳党插嘴:“我看,三公子也很明白。”   赵武转向赵丹:“是吗?”   赵丹嘻嘻笑着答:“父亲,我上学的时候,老师给我布置的第一课就是背家谱。”   明白了,贵族子弟,接受教育的第一课是弄清与自己家族存在的那些千丝万缕的联系。卫敏是贵族后裔,到一个家族效力,习惯了贵族思维模式,自觉自愿地学习那些在赵武看来,用不上的知识。而他身边其余侍从……阳党是大贵族,对赵武这样的小贵族家务事不感兴趣,所以他刚才也露出惊愕。而林虎、英触,一个完全是野人出生,一个是南方偏远小地方走出来的,也不完全清楚赵氏家事。   “看起来,我真是个不合格的家主”,面对燕由,赵武不得不表示一下对自己无知的遗憾。   “不能这样说”,赵丹稚声稚气地维护父亲的权威:“母亲说:父亲是干大事的,小事自然有家臣操心。我应该学习父亲,操心自己该操心的,比如筹划,组织等等。我无须样样都会,只要学会挑选人才就行,细务实施,则放手让下面人干,唯有这样,才能做一个合格领主。”   “有道理啊”,脸皮厚的如同城墙的赵武立刻接受了单婉清的马屁,郑重对赵丹说:“你母亲说得对,以后多听母亲的话。”   晋军的行动速度很快,隗无用还没回来,前锋已报告:“接触上了,代军已经在山脚下列阵!”   “等他!”接下来该进入双方互致宣战词阶段,对于宣战词,赵武向来喜欢后发制人——当然,让他自己先说,也得有词啊。春秋时代的宣战词,那需要很深的文化底蕴才能说出来。所以赵武宁肯让别人先说,他来回答,这样省事。   在等待代军派人过来的同时,晋军不慌不忙地做自己该做的事情:重装步兵缓缓注入坡前平地,弓兵开始校射,轻骑稍稍前出,查看并试探敌军,巫师跳动着上前,给战士们祈福,而站稳阵脚后的士兵们单腿跪在地上,开始战前祈祷,与此同时,辎重兵手忙脚乱地开始布设营垒——也就是将手中的独轮车,两轮战车,载货车等等,围在阵线两翼作为屏障……   对面的代军也在调整队形,骑兵慢慢的移动到左翼,步兵——主要是战车兵,开始突击到阵前。人头涌涌中看不到隗无用的身影,赵武感慨:“那厮——无用那厮真是精明,知道现在过来,我肯定不敢接纳,所以他居然重新混入自己部族中。”   燕由刚才被公子离所展示的军事才华震惊,他目不转睛地望着代军变换阵型,又频频对比身边的晋国军队,想比较出二者差异——可惜他看到的赵兵,向来是晋军中的异类。或许他们向晋军一样讲究纪律性,组织性,但没有战车排在军阵前方,让燕由很不适应,他几乎无法分辨代军与晋军的优劣。   听了赵武的话,燕由抬起眼来,诧异的问:“原来执政也认可隗氏是真的,是属于赵族,怎么刚才……”   赵武呲开了牙齿:“我知道他们确实是赵之隗,但我从不习惯让人站在我背后,尤其是当我战斗的时候。所以,即使他们是‘赵之隗’,如果过分靠近了我的阵列,我依然打他没商量。”   代军阵列中走出一个人来,赵武愣了一下,出来宣战的那人竟然不是公子离,只是一个代军普通人,赵武侧过身躯,问燕由:“子离想干什么?”   如果公子离真打算遵守战后协议,那么这时候是他与赵武最后的沟通机会,双方可以借助互致宣战词机会交换一些看法,彼此作出合适的约定,然后,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战后再相见。但公子离竟然派出一个陌生人出场,那么,战后他是不打算遵守彼此的约定了?   他凭什么胆敢不遵守约定?   赵武冷笑着打量着对面的代军,人山人海,密麻麻一片。此时,代人的骑兵还在移动,步兵则整队完毕,队伍当中,许多人跃跃欲试的,频频将武器挥舞一下,以宣泄急切心情。   既然代军没派出一名赵武认可的贵族出面,赵武自己也失去答话的兴致,他挥了挥手,卫敏赶紧代替赵武出阵,与对方答话。双方话音渺渺中,赵武开始调兵遣将——他摆出的是两百年后,汉尼拔得以成名的偃月阵。   在这个世纪,伯罗奔尼撒半岛南部的斯巴达逐步联合半岛大多数城邦,组成伯罗奔尼撒同盟,成为希腊一个城邦集团的领袖;也在这个时期,已有二千五百年历史的古埃及国被波斯所灭;同时,位于小亚细亚希腊城邦开始反抗波斯的独立战争——在此期间,花剌子模变为波斯帝国的一个省;佛教的创始人释迦牟尼开始在印度恒河传教;罗马人修订了《万民法》——该法律一直延续到现代;   这是个纷乱的时代,战争是这个时代地球的主题。在这个时代,传承数百年的春秋周国,逐渐衰落——在公元前六世纪的天空下,代国一名普通人,开始向强大的晋国宣读宣战词:“唉,这是多么不道德呀,将别人的土地吞食到自己的肉体里,将别人的妻女、孩子当做你们的牲畜驱使鞭挞,靠吞食别人的血肉来养肥你们贪婪的身体,为了喂养你们的贪婪而杀死其它的生灵!   苍穹、大地,河川,我们最伟大的母亲,在她所提供的如此丰富的财富之中,难道除了用残忍的暴力实施伤害以外,就没有别的东西能使你快乐了吗!你无法平息你对邪恶的渴望,一味地吞食其它生命。那么好吧,这将是最后一战,让鲜血染红天地吧!我们将奋战到死!”   说话这是个普通人,历史甚至不曾记录他的名字,但他说的话却让赵武羞愧——他没有强调自己对这片土地的合法居住权,春秋时代不讲究这些。春秋时代讲究的是谁拳头硬谁老大。   这个人只是从晋人的贪婪入手,严厉谴责了晋人对土地那永无止境的贪欲……真是句句名言啊。   赵武感动的直淌眼泪,他摆摆手,哽咽地说:“太犀利了,瞧我感动的……嗯,等会下手的时候,别留情,这样痛骂我们的人,一定要给他一个光荣的死!”   受命代替赵武答话的人听到后面传来的命令,奉命致词:“你要战,我便战!”   军号凄厉的响起,代人的战车缓缓移动。两牛两马拖曳的战车移动缓慢,但势不可挡。战车上的武士在移动中,慢条斯理地从弓袋里抽出弓,仔细选择着箭杆,御戎挥舞长鞭,不停鞭挞这牛群马群。车右则在车上狂吼着,不停挥舞着长戈长斧,加强现场的恐怖气氛。   燕由有点慌乱:“敌军太众,我们能否抵挡?”   此时,代军的骑兵越走越远,似乎有点脱离战场的架势。代军也察觉有点不对头,但此时,代人已来不及变阵。于是,代人用鼓点催促中军加快突进。   喔——赵军吹响军号。传令官立刻大吼:“张弓,预备——”   “射击!”——随着这声喊叫,数千张弓弩同时释放,仿佛一阵大风,嗡的一声刮起。无数箭杆离弦而出,如暴雨般倾斜在代人头顶。   “三段射击——第一彻,准备!”随着赵军军官的口令,刚射完一箭的弓兵们赶忙张起了弓,仰射天空。   “射!”   代军依旧在缓缓推进,密集的弓弩对战车上的甲士伤害不大,倒是追随战车的徒步兵,每遇到一次射击就倒下一片。但他们依旧执拗的前进着。   赵军在逐步退却,前排弓弩兵像洋葱皮一样,一层层褪去,每次射击过后,这彻行的人人就退到彻尾,重新张弓、上弩箭,而最前排的弓弩兵则继续射击。渐渐的,赵军真是凹进去了,原先,偃月阵的中部是凸出部,现在,随着弓弩兵的逐步退却,中心部深深地凹了进去。   当然,代军取得这样的成果,也付出了沉重代价,这还没跟赵军短兵相接,代军身后遗留下累累尸骨,以及挣扎反侧的伤兵。   终于,双方接触上了,赵军弓兵已失去射击力量,他们站在前排,用最后的力气快速射出数箭后,丢弃了弓,踉踉跄跄跑回后阵,弩兵在数次拦阻后,也放弃了努力,向后阵奔去,于是,摆在代军面前的,只剩下赵军的重装步兵了。   “林虎,你常说自己力气大,给我拿铁锤,捣毁那些战车!”赵武站在自家的战车上,平静下令。   林虎激动的说不出话来,他长啸一声,发出林胡人冲锋时的哨音,拎着硕大的斧头冲了出去。   短兵相接了,战车上的主将张弓瞄准了奔来的林虎,这人身上插满了箭杆,本来就笨重难以移动的身躯,显得更加迟缓,他嗖的一箭射出,林虎见到箭来,他缩了一下身子,当地一声,那箭射在胸前,被坚固的铠甲滑开。紧接着,林虎一声怒吼,冲射箭人所在战车奔去。   旁边一辆代人战车见势不妙,一声喊叫,想吸引林虎的注意,同时,他张弓搭箭,射向林虎——也在此时,代人吹响了召集骑兵的号角,催促步兵的鼓声山崩地裂似地响了起来。   “全军,代人全军攻上来了”,燕由惊慌地喊。 第三百一十七章 自是中国无戎寇   赵武抬头看了看远方,他看的不是步兵,是那股渐行渐远的骑兵。   此时,在中军的声声召唤下,敌骑发生了大混乱,大股骑兵调转方向,似乎想进攻赵武的侧翼,但就在此时,一小股骑兵斜向而出,他们奔向附近一处山坡。   这伙人的组织性远远超过代军,从骑兵大部队中扯出来,行伍一点不慌乱。他们奔上山坡,立刻有序的散布开,一队人下马让马匹卧倒在地,以马身为掩护摆出警戒姿态,但凡有靠近他们阵型者,立刻遭遇他们毫不留情的攻击。   代军骑兵惘然地看着这股骑兵布置完警戒队伍,稍停,有几位酋长上前,与阵中人远远交谈,没说几句,交谈者一挥手,带领自己的人马突围而出奔入对方阵中,于是,不断地有骑兵上前,交谈数句也加入对方行列……旋即,有代军骑兵冲同伴举起了刀,意图拦阻同伴叛离。   代军的骑兵彻底混乱了。   身侧,多年一起战斗的兄弟突然举刀,谁都不敢相信友情了,所有人都抽刀在手,旁边人稍有神色不对则先下手为强,顿时,骑兵队刀光闪烁,武器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惨呼、呻吟,响彻云霄,马蹄翻飞,往复冲突,只杀的一个天地变色。   赵武转向自己本阵:“好得很,我一直担心骑兵趁机突击,所以把车队布置在两翼……这下子,既然敌军骑兵已经残废了,那么让代军看看,什么是职业战士!”   青铜制作的军号嘹亮地吹响,号音前半段悠长,后半段猛的拔高——这是坚守反击的意思。   此时,林虎已带着侍从深深地杀入敌军阵中,他听到军号,怒吼一声,更加狂猛地向代军攻去,一斧一个,一步杀一人。   林虎的凶猛引起代军的注意,此时,代军的战车再赵军的集中打击下,车身倾覆,战马战牛全部伤亡。于是,车上的甲氏跳下战车,引领战车周围的徒步兵向林虎围杀过来。一名甲士勇悍,挥舞着长兵器当胸刺向林虎,后者不闪不必,把胸甲向前一顶,硬抗敌军的攻击,转手一斧,劈在对方脑门上……   能够下车战斗的甲士,基本上是车上的车右,战车上的正将甲衣过厚重,如今这副甲衣上又落上了不下十公斤的箭杆,越发难以移动;而御戎虽然穿得厚重,但他在车前驾驭,敌军射来的箭有一半以上落在他身上,当战车倾覆的时候,多数御戎已经重伤,血液几乎流干,躺在地上只会喘气了。   唯有车右的甲衣轻便,他身上肩负着车辆损毁后召集徒步兵继续战斗的责任,林虎一斧劈落,整个战车队的指挥瓦解,虽然也有些猛士继续战斗,但多数人已经开始向后跑——迎面正撞上冲锋而来的其余代军。   “可惜啊”,赵武捏着手腕叹息,“这时候要是有个炸弹扔过去……”   “炸弹?炸弹是什么?”燕由在一旁紧着问。   卫敏赶紧打断了又哪有的问话:“主,投石车已安装完毕!”   “投弹,给我轰,轰死那帮杂碎。”   “轰”——投石车轰响起来,巨石横空,狠狠落在纠结成一团的代军步卒中,天空中巨石飞行缓慢,一名代军士兵见到巨石飞来,竖起盾牌遮挡,只听轰的一声,巨石落下,盾牌粉碎,一个人影飞上了半空,那正是举盾牌的代军士卒,他在空中手舞足蹈,但其实,巨石落下的那一刻,他已经死亡了——巨石砸在盾牌上,持盾的手臂支撑不住,腕骨粉碎,而后盾牌狠狠地撞击在他胸口,巨石蕴含的动能立刻将其胸骨击碎,断裂的胸骨扎进肺部,使得肺腔破裂,空气顿时充满胸膛。紧接着,他的身体被巨大的动能甩向半空,飞起的那一刻,此人已经因疼痛而昏厥,继而因窒息而死亡。   像这样的情况不是个例,漫空的巨石落下,一些巨石将人身体像打夯机一样垂直夯进土里,另一些巨石则直接将人砸飞……这还没算完,飞舞的巨石落在地上,继续在地面上滚动着,一名代军士兵不小心被巨石擦伤,立刻长声惨叫着,抱住伤腿滚倒在地上。   “嗡”——代军士兵尚在惶恐地躲避满地乱滚的伤兵,第二拨巨石又降临了,刚才那一幕重来一遍,这时,部分参加过棘蒲之战的代军回忆起了当时的情景,纷纷嚷叫:“是赵武,赵武来了!”   话音未落,第三波巨石降临……   投石机的射程比弩箭短,此时,遭受打击的是代军第二拨攻击队伍,而第一波攻击队伍,在穿越弓弩组成的雨林后,再遇林虎的反击,已经全军覆灭。   从高空俯视,步步后撤的赵军中部,已经深深地凹了进去,代军第二梯队深深陷入,第三梯队刚刚与赵军战列横线齐平,第四第五梯队犹在后方源源不断。   “再撤”,赵武神色不变的继续下令:“代军人多,现在陷进去的还少,让他们一次来个够本。传令:中军步步抵抗,继续后撤。”   赵军仿佛是个大口袋,开战前,口袋布是翻出来的;现在,口袋布放回去了,但口袋中装的东西不多。于是,赵军继续想纵深退却,代军源源不断继续涌来。   燕由看的胆寒,直提醒:“元帅,你只有一万人……我看代军来的,至少有八万。”   “八万头羊,抵不过一万只虎。”   中军的厮杀已经惨烈起来,林虎冲杀三次,体力耗尽,不得不换上英触,不久,英触体力耗尽,卫敏上阵了。   此时,赵军的两翼依旧没动。   阳党看不下去了:“主,敌军的尸骸堆积如山,已妨碍我军的运动,但他们依然在前进……让我去杀一场吧。”   “也好”,一向把自己的安危看得过重的赵武,这次爽快地答应身为最后一名侍从大将离开:“你这场杀完了,两翼可以出动了。”   “左翼不能动”,卫敏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虽然赵之隗已经弄乱了代军骑兵,但无论骑兵数量是多少,他们依旧是危害,哪怕十来个人冲击,我们也无法赶上他们的速度,所以左翼不能动,要密切监视代军骑兵。”   “没关系”,赵武这次独断专行了:“刚才那一系列动作,说明隗无用非常精明,我相信他。”   “把自己的安慰——寄托在别人的可信上,主,这太冒险了。”   “我们还有身后的领主军队,让他们进入阵地,准备防御。”   赵军动了,一直旁观战斗的两翼开始横向扯动,左翼合拢后,从代军身后发起攻击,中军从两端挤压陷入阵中的代军,他们合力将代军赶入巨石覆盖的范围,遭受巨石接连不断的打击。赵军右翼则斜向运动,他们绕到运动的左翼军后方,逆向向代军攻击,以保证左翼无干扰的消灭代军前部。   与此同时,赵军中军也开始滚动起来,右矩斜向攻击前进到中央部,在中央部坚持数回合后,转向左前方运动,当他们运动到左矩顶端,则开始后撤,重新进入右矩,而这一后撤过程就是重新整理队伍,稍加休整的过程。   赵军这种顺畅的攻击队形,源于千百年来晋国人的刻板性格,对面的代军虽然也竭力向中原文明学习,但他们却没有见识过霸主这种行云流水的攻势事态,本来,被压迫到狭小的区域内,头顶即使横空,左右长矛长戟纵横,代军已经处于慌乱状态,如果再加上对手打几回合跑路了,迎面换上另一个体力充沛的家伙……这已经是不人道的残酷折磨了。   处于疯狂状态的代军垂死挣扎,燕由也瞧得两眼发呆:“持续一个时辰的连续攻击,依旧毫不疲惫,难怪元帅毫不担心代军人多。”   “这就是职业兵与业余士兵的区别”,赵武依旧说话不慌不忙:“人的力量分两种,一种是爆发力,一种是持久力。爆发力强的人,不见得持久力强。代军身材高大,爆发力强悍,但要比持久力……嘿嘿!”   燕由沉吟着说:“爆发力,持久力?这说法倒是有道理,我曾见过一个瘦弱的人,挑着担子连走十里路不喘气。他的担子并不重,让一个身体魁梧的人一手就能举起,但身材魁梧之人,不见得能做到挑担十里不歇一口气,这难道就是爆发力与持久力的区别吗?”   “不错。这些日子你一直在观察我们的军队,作为今后的北方屏障,我不惮教会你训练技巧。比如我军每日长跑不停,训练的就是耐力;我军每天还要训练障碍跑,这个项目训练的是敏捷;至于每天的棒球与足球,训练的是团队合作。耐力加上敏捷,再加上团队协作能力,这就是战胜代军的法宝。   你哪位公子离打错了算盘,他以为战争就是打群架,可我晋国作战,从来不怕对方人多势众,从来都是孤军奋战,我们习惯了以少胜多,两百年来无数人挑战我们,都被我们一一击倒。今天的代人也一样,他们人越多,我们的胜利越辉煌。胜利之后,晋国不是被削弱了,而是更加令人畏惧。   你知道职业兵与业余兵的区别吗?我的士兵每天训练四个时辰,他们连游戏都是在训练杀戮技巧,而业余兵,他们能每天坚持不断的训练吗?我承认,代人确实强悍,我击败齐国、击败郑国、楚国,都不曾有如此艰难,但我们终将战胜他们,因为我的士兵,每个人都经受过耐力训练——两百年来,每当战争拖入相持阶段时,胜利总是我们晋国人的,从来如此,从无例外。今天,也不会例外!”   说话间,凹入部的代人已被屠杀一空,赵军左矩的骑兵进入右矩,原本右矩的骑兵则换到了左矩,随着一声军号,晋军整理队列,擦干血迹,包裹伤口,开始挺进了。   当晋军开始挺进的时候,什么也不能阻止晋人的脚步,哪怕面前有座山,晋人也能用手中的长戟将山梁推开。   领主军队开始进入赵武的本阵,赵武拍了拍车辕,并同时召唤身边的赵丹:“轮到我们的,上阵吧!”   先是重骑兵,马上也皮甲的重骑隆隆隆地当先突击,他们衔着戴军后撤的队尾,杀入代军阵中,步卒尾随着速度不快的重骑杀入,竭力扩张代军的缺口……再然后,赵武的侍从杀进去了。   此时,赵军左右翼齐出,轻骑游荡在代军两翼,约束、压缩代军阵线,而重骑与赵武的侍从则像打夯机一样,一下下夯击着代军的中军部,使得代军只有一个运动方向:退却!   ……   夕阳西下,赵武催动自家的战车,巡游在战场,旁边的战车上,燕由仿佛在梦游,他神不守舍地看着战场遗骸,不停地喃喃自语:“这是山戎部族的,这位是林胡部族,这是长狄……犬戎(即猃狁)……骊戎……白狄……天呐,一战而灭,一战而灭!自是中国无戎寇。”   赵武斜着眼睛看着燕由,目光中吐露出无尽的鄙夷:想挑战霸主吗?卫献公曾想这么做,他现在被成为“献”;齐庄公曾想这么做,他失去了四分之一国土,楚共王曾想这么做,他的国都城下,现在驻扎着晋国军队……   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   这是一个凡事以实力说话的“公平”时代,这是我们民族文化的起源时代。   远处,赵之隗的骑兵派来交涉人员,赵武仰着鼻孔命令隗无用近前搭话。   隗无用很年轻,这年龄,只能是隗氏离开后才出生的。他的名字中,发音很怪,充满浓郁的狄人风格。赵武根据对方名字的发音,称呼对方“无用”,但现在看来,他有用,很有用。   隗无用第一句话给了赵武一个惊喜:“主,我们完成了任务,代国相被我们扣押,代国骑兵被我们招降一半,其余骑兵溃散不知所终。”   赵武摆了摆手,似乎代国国相公子离只是无足轻重的苍蝇:“你刚才没说完,告诉我,离开赵氏后,你们怎么迁移到此处?”   这个问题关系到隗氏能否回归,刚才的战斗隗氏也见识了,赵氏砍人简直是切瓜砍菜。目前赵氏又是霸之国元帅,第一执政,跟上这样的主,隗氏狐假虎威的日子不远了。   隗无用恭敬的回答:“赵城之战,我隗氏尽力了,我们半数族丁都战死,赵城陷落后,我隗氏因为姬之隗的援助,得以脱离赵城,当时我们不知主还在,只是见到晋国已无法生存,才不得不迁移。   我们迁移到甲氏,起初与赵城有所联系,后来我们遭受狄人攻击,奋战十日十夜我们才击退了攻击。迫不得已,我族不得不躲避狄人的报复——我们开始向北方迁移,试图重新进入祖地。我们花了十年时间,一路战斗迁移到此处……”   隗无用指的是眼前这片战场:灵丘盆地。   “此地前后都是群山,只有一条不宽的山路通往外界,于是,我族决定在此暂时休养,这一休养就是十余年。十余年来,我们与外界不通消息,甚至连年代都无法计算,只记得某一日,我们突然受到袭击,袭击我们的是一群燕人。   我们包围了这群燕人,后来才知道,这群人是流亡的燕国国君。于是,我们询问晋国的消息,可惜这群人也不清楚,但他们答应我们,只要我们把他们护送到齐国,所有的事情都能知道。   于是,我们开始筹划,当我们与附近部落联系好之后,代国的军队来了,他们询问流亡者的下落,流亡者当中,一位公子挺身而出,接受了代国君主的邀请。此后,这位公子北上,暗地里我们把燕国君主送了出去……那位公子后来成了代国国相。   再后来,代国国相又来了,他打听父亲的消息,听到我们已经送走那位燕国君主后,他一路向南方追去。一年后他又回来了,带着许多财物与贡品,他告诉我们说,自己已经征服了我们的南方,而后他要求我们帮助他,他说,我们的军队很有纪律,很有晋国的味道,要求我们帮助他训练南部各部族。   主,我们是无根之萍,漂流四方。代人强大,我们无法拒绝,所以我们只能贡献出本族的军官,帮助国相大人训练南部各族的军队。最后,就是眼前这场战斗了,代国国相从我们这里穿越群山,进入代国国都,然后他又回来了,说是要迎击晋军。”   隗无用最后说的话,带有点邀功的谄媚。赵武笑了一下,又问:“你们离开晋国多年,还记得晋国字怎么写的吗?”   隗无用答:“记得。”   “哦,但我现在用的字体,都是新改革的,你们怎知道我赵氏的到来?啊,你们遇到了赵获,并且,你们参与攻击了赵获,所以,你们才清楚新的赵氏字体如何书写……你们俘虏了多少赵军?” 第三百一十八章 大家都在装   家仆攻击家主,或者家族宗族的直系,这在中国自古至今,一直是项大罪。如果赵之隗参与攻击赵获,那么不仅他别想回归赵氏,知道这是的贵族官吏每一个敢收容他们,毕竟他们敢攻击过去家主的亲眷,谁敢保证他们不继续这么做?如此一来,谁敢收容他们。   为了维护封建秩序,他们巴不得出兵剿杀这伙不讲规矩的家仆,这样一来,人人都会对他们的举动叫好,这叫做维护“大义”。   隗无用稍稍犹豫了一下,答:“主,我们没参加战斗……坦白说,围攻赵获的士卒是我们训练的,我们来自晋国,多少知道点军队的组织与指挥,所以,子离让我们负责训练武士。   围攻赵获的时候,我们是指挥者,当时我们并不知道赵氏的变化,后来,我们尝试着用晋语与俘虏交谈,这才知道国内的变化。后来,我们赎回了所有赵氏俘虏,并让他们叫我们识字读书,那些俘虏如今安置在我们冬季营地内,我们知道家主即将亲自来战斗,所以早早起了心思,拉拢代军骑兵,已缺粮为借口拒绝继续战斗,这才使得骑兵未能参与后续行动。   (代)国相正是因为骑兵不停指挥,这才终止了冬季作战的打算,让家主得以在河间喘息过来……主,我们并未亲身参加对赵获的战斗,但那场战斗是我们指挥的,这一点,我们无可逃避!”   赵武沉默片刻,继续问:“那些赵氏俘虏在哪里?”   隗无用大喜,他没有掩饰隗氏的参战,是因为当时参战的人太多,具体情况无法遮掩。当他坦白的时候,心里是忐忑的……没想到赵武不认真追究,反而问起了俘虏。隗无用赶紧表白:“主,那些人都在,都在,总共321名士卒,除了伤亡的,都在!”   “好吧,既然你们挽救了赵氏俘虏,再加上扣押代国相的功劳,我暂且看不到你们对赵获的攻击,不过,这样一来,你们就无法待在代国了——因为今后,赵获是代国的主政者!”   “我们跟随家主回去”,隗无用爽快地回答,稍倾,他叹着气,环视着周围:“可惜了这片土地,真是好牧场啊!……啊,对了,去年那些俘虏的赵氏族人满山遍野地寻找石头,听说这习惯是家主最早确立的,他们已在附近发现了金、银、铜、铁、铅矿,还有那种可燃烧的煤石矿。   此外,这里石头巨多,听说很多石头跟宝石矿很相仿,那些赵氏族人说,主上以及君上修建房屋,需要大量的这类石头。那些石头打磨出来,红得像夕阳。”   隗无用说的石头,很可能是大理石和花岗石,虒祁宫以及赵武自己的“屋子”,就是用这种漂亮而坚固的石头修建。如果是这样,且不说金银铜铁铅矿产,光是大理石花岗石资源,就不能随意放弃。   其实,真实的历史上,灵丘这块地方与赵氏是犯憷的,那位锐意改革的赵武灵王,就是被幽禁并葬身于灵丘猎宫。而灵丘这地方的大理石与花岗石,在春秋时代就有运用——用这些石头修建出来的,正是赵武灵王的猎宫。   “也对啊,这片地方沟通代国与燕国,交联甲氏,前后山岬各修一座城堡,就能将这片宝地完全纳入怀中……修城堡,我赵氏最在行,赵丹,这片土地归你了,今后这里就是你的封地,去,挑几名隗氏,让他们今后在这里给你牧马。”   隗无用扭了扭身子,不好意思的说:“主,我们本是赤狄,这些年来辗转四方,不免打着赵氏的旗号,多收了点部众,如今我的旗下由白狄三部,赤狄七部,犬戎两部,人数不免多了点——大约三万余口。”   一下子搂了三万人,难怪公子离让隗氏担当中级官员呐。在春秋这个乱世,有实力就是不一样。   赵武有点流口水,小胖子赵丹也一样,他流着口水说:“三万啊,那我要一半了……父亲,我拿走一半,你再给我添点赵氏人手,不多,给两万如何?”   赵武望着隗无用,猛夸:“当初我刚加冠,接管赵城的时候,赵城人手也就三万,好嘛,你出去几年,这下子折腾了一个小赵城出来……说吧,你要什么赏赐?”   “主上肯容许我们回归,不以我们的叛离惩罚我们,这就是对隗氏最大的奖赏,无用不敢祈求再多”,隗无用低头,谦逊的回答。   隗无用跟赵武不停交谈,燕由耐不住了,他直提醒:“子离,子离安全吗?”   赵武不理对方,继续好奇地问:“既然你说这片地方是块宝地,想必你对这片土地有感情了,不如我在此处给你一块封地,如何?”   隗无用假意没听到燕由的话,继续专注地回答家主:“主,我们已在荒野中游荡了二十多年,现在,对我们最大的奖励就是:重归赵城。”   赵武看了看周围,这片土地真的很富饶,矿产丰富,土地肥沃,但要和赵城的繁华相比,这里就是一片荒野。从野蛮的部族游牧生活,一步进入城市文明,那是一种享受,是一种进步。突然让他们重新回归荒野,就像养惯得金丝雀突然飞到院子外一样,他们朝思暮想的只能是:重新飞回笼子里。   这也许就是中国人固有的乡土观念吧。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这草窝是“封建”的草窝,不是什么权利都被人代表的“奴隶”草窝:蚁居。   “也好啊,我孩子(赵丹)要留下一万人,你报上来几个名字,我封赏他们为此地领主,让他们……”   隗无用打断赵武的话:“主,能有回家的机会,我恐怕他们都不肯留下。”   有在美国拿绿卡的机会,谁会留在这片四面皆敌的未开发荒野?   赵武愣了一下,马上问:“说说,你是怎么拐骗那些赤狄人的?”   隗无用笑了,笑的很有点赵武的味道——表面看很憨厚,实际上……:“我隗氏在赵氏门下生活,狄人戎人都知道,但他们不知道我们离开了赵氏。至于代国相,他压根不知道我们是隗氏,只知道我们是在晋国公卿争斗中,失败出逃部族——我们拥有晋国的组织性,拥有晋国的文化与知识,谁敢说我们不晋国?”   “哦,他以为你们这些失败者,与晋国公卿有仇,所以放心大胆的使用你们,甚至打算亲自带领你们骑兵队伍参与攻击,结果,让你乘机绑了他?”   双方的谈论已说到公子离,燕由平静下来,问:“子离还好吗?”   隗无用回答:“国相很好,他在开战前就把指挥权交给了代国公子信,自己来指挥骑兵,而骑兵……根本就没有参与战斗。”   燕由又问:“为什么,这么久了子离还没来?”   被绑架的人能有什么自由,赵武在这里跟隗无用没把所有的事情交代清楚,后者绝不会交出公子离。   隗无用翻了个白眼,继续摆着招牌式笑容,回答赵武:“那些部族人向往晋国的生活,迫切希望能安居下来,所以我以归晋诱惑,他们便投入我的部落,如今让他们仍留在此处,恐怕……”   赵武想了想:“这样吧,老年人离乡多年,一定想回家了,这次我们把他们都带上,至于少年人……这片地方总得留人看守,不是吗?再说,我们一定也无法安置那么多人,就留一半少年在当地。一年后,那些返乡的少年接受了我们的教育,让他们过来轮守,然后让留在当地的人回乡。再过一年,继续轮守,如此四年后,想必此地已经开发的差不多了,那么,愿意留在此地的就留下,不愿意的,我给他们安排在赵城附近。”   这些人是赵氏祖母的陪嫁,只要赵氏还有继承人,这些隗氏都将是最忠心的“族人”,甚至比许多“赵氏”人还要忠心。因为对于他们来说,失去了赵氏就一无所有,唯有继续流浪。而很多名义上的“赵氏”,比如赵获这种,即使赵氏本宗倒了,他们还可以生存。故此,他们的忠心是个问号。   更况且,有了隗氏这张招牌,不愁狄人不来投靠——就如同真实的历史一样。   “主上这样安排,我没话说,谨遵命!”隗无用低下头,俯首领命。   接下来,公子离被领过来了。按照相法所说,这位公子离真是鹰视狼顾,他很有点胡人的貌相,眼窝深陷,目光凶横,鹰钩鼻,嘴唇紧紧抿着,脸上的表情肌很刚毅,见到燕由,他到没追究被隗氏扣押的事——此时,他还不知道隗氏与赵氏的关系。劈头第一句话是问:“侯晋可愿意做燕国相?”   他问的是燕由,燕由不答——赵武马上明白,此人果然计谋深沉。他这句话,其实是在试探燕国贵族是否愿意放权。是否愿意把国相的位子让出来,由他本人安排。   燕由无法回答,赵武不乐意了:搞什么搞?当我的面我的墙角,视我为无物。公子离,你是另一位自不量力的公子光(齐庄公)吗?   “咳咳,侯晋目前正帮我开发东津,工作做了一半,眼看就要上正轨,他不愿半途而废。”赵武阴沉着脸,插话。   “此何人也?”公子离冲燕由发话。   赵武笑的越发憨厚——平常他露出这样的笑容,那是打算阴人了。   这笑容让知道的赵氏家将一哆嗦。   “打败你的人!”赵武干脆利落地回答。   常言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你燕公子离设下那么大的圈套,险些将我困死在棘蒲,还能不知道与你对阵沙场的是何人?   你一个小小的流亡公子,我不点头你登不上燕国君位,你以为你是谁,竟敢假装不知道我的存在?   “阴谋——你事先找人困住了我,如果让我的骑兵发挥作用,你岂能败我?!”   嘿嘿,装傻是不是,装冲动?装幼稚?   装吧,我看你装到什么时候。   “战场之上,没有第二名!”赵武细声细气的回答,此刻,他巴不得让自己的语气更加懒洋洋:“胜利者拥有一切,这是亘古以来的战争法则。更况且,说到阴谋,似乎更受指责的,不应该是我!”   燕由低声提醒:“公子,那群赤狄人是隗氏。”   “隗氏,又怎么了?”公子离反问。   春秋时代没有狗狗搜索,信息基本依靠口口传颂。公子离不知道隗氏与赵氏的渊源,也无可指责。   燕由赶紧向公子离解释,一边听着燕由的话,公子离一边调整情绪,等听完情况介绍,子离仰天长叹:“天不助我,非战之罪!”   事情太巧了,阴差阳错,这不是我的筹划出了毛病,是老天爷的屁股坐在了赵氏那一边。   赵武憨厚地笑着,静静看着公子离表演。长叹完毕后,子离冲赵武长鞠:“燕国三公子离,见过霸之国执政!”   “好了,你也累了,休息一下吧,我军明日进军代野(属于代国境内的领土)。”赵武微笑着说。   公子离表现的很诧异:“还有北上?代军已经不存在了,这一仗过后,代国无军!”   马上,公子离又殷勤地建议:“我听说齐人已经进入河间,我认为此刻我们应该立刻前往临易,在齐军进入……”   赵武不耐烦地打断燕公子离的话:“我说过,灭代,还得我来。去年的时候,中行吴就曾向我求救,我答应他一定救援,现在,我来了。”   公子离急忙说:“即然这样,我就不陪执政了!”   “不,你要赔,我希望你亲眼看到代国国都的陷落,子离,你不会不满足我这点要求吧?”赵武的笑容变得阴冷起来。   你不是假装不知道我的存在吗?那么好吧,我才不在乎你是否能登上燕国君位,燕简公登位,我也没什么损失。大不了我继续承认燕国为齐国附庸,但我省下了一块答应给燕国的土地,算起来,我还是赚了!   你不是在我面前装傻吗?那么好吧,我让你知道一下什么是“霸”,什么是“诸侯裁判权”!我若不点头,齐国的军队敢前进半步——那纯粹是找死!   “这个……”公子离目视燕由。   燕由赶紧插话:“我家公子实在不方便在代国国都之下露面。”   赵武憨憨地说:“公子离如此才华,设计出如此绝妙的圈套,怎能秘藏起来,一点不让代人知晓……好了,我刚才说的,不是要跟你商议,这是我的决定。”   燕由急了,大喊:“执政,我们以前的约定算不算数?”   看架势,你是不打算扶持公子离了?那么我们的约定怎么算?   赵武反问:“你说呐?”   我想扶持的是一个对晋国友好的君主,这是我们的国策。如果燕公子离对我们不友好,我何必费力?   燕由拉了拉公子离的袖子,几乎在同一时间,公子离立刻换了一副面孔,深深鞠够说:“燕国荒僻,小国寡民久不与中原相来往,以至于离缺乏教诲,执政气量恢宏,请原谅小辈我的冒犯……我,实在是不忿,明明计划好的事情,怎么实施起来,处处是意外,全不是原先的计划。” ⑧ ○ 電 孑 書 w W W . T X t ○ 2. c o m   赵武脸上笑容不减:“子离客气了,武只打算让子离见识一下我军的攻城战,既然子离以为自己不便露面,我同意你隐藏身份——放心,我军作战的时候,都带着青铜面具……我给你一副漂亮面具。   至于齐人嘛,不用担心。河间之地刚刚开发,人多粮少,齐人继续进军,粮草运输不上来,已停步在河间——我不点头,他走不了。”   公子离道歉了,赵武语气缓和下来,但依旧寸步不让。燕由生恐两人继续待着,又发生冲突,赶紧拉着子离告辞:“元帅战后事务繁重,我与子离久未见,我们聊聊去……”   赵武微笑着点头:“离,我给你介绍个人,让他伺候你休息……博野之主你认识么,这位是博野的兼,他现在是我的侍从。”   公子离,你耍的花样我都明白,别演戏了!你在博野的布置我已经破解,瞧,博野之主的儿子现在是质子。你的阴谋全失败了,服不服?   公子离脸色顿时苍白起来。他没敢说话,匆匆随着燕由而去。   终究有人不明白赵武刚才的唇枪舌剑,公子离一走,阳党无所顾忌的发问:“不至于吧,公子离曾经布置了那么大的阴谋,怎样也是个深沉多智的人,怎么见面后,显得莽撞、冲动、不计后果?”   “装的,装得很像!”赵武阴阴地看着公子离的背影。   “他装什么不好,偏要冲撞你,难道他不知道,惹怒了你,他登不上君位。”   “所以他才要装——大家都知道我多智,却险些栽倒在燕离的手下,燕离自然要做出一副不成熟的模样,说他的计划处处是意外,那是告诉我,他虽然擅长谋略,但性格莽撞,对计划的执行不利,总是功败垂成!”   卫敏插话:“我们需要在北方,有一位明智慎重,知道如何尊重我们的燕国,作为北方屏障,燕离如此表现,我们还坚持原定计划吗?” 第三百一十九章 要打,你就来吧!   赵武背着手,眺望士兵们打扫战场,心里犯嘀咕。   公子离的相貌,让他想起一个人:秦始皇嬴政。   传说中,秦始皇嬴政也是这样鹰视狼顾。虽然,真实的历史上,燕国由于僻处北方,人口数量有限,战争底蕴浅薄,所以虽然是战国七雄之一,但最终还是被人宰割的对象……然而,然而在蝴蝶效应下,谁知道公子离能做到什么地步?   时代慢慢的演进到了春秋末世,随着时代的演进,春秋末的人口膨胀也开始了。拜晋国称霸天下所赐,赵氏的人口数量也在突飞猛进的发展。赵武接掌赵城时,户不过三万,但现在赵氏拥有的人口数量,赵武想都不敢想——这也许也真实的历史差别不大。   真实的历史上,赵武孙子赵鞅独立建国前,晋阳城早诸卿围攻的时候,拥有兵壮七万——即使在晋国全民皆兵的情况下,一名士兵的存在,也意味着他平均拥有另外六名家人(七丁抽一,是“全民皆兵”的标准)。这就是说:光是晋阳城,赵氏就拥有四十九万人口。   生育一个人,并把他养育成人需要二十年。赵鞅离赵武存在的年代不过四五十年——两代人而已。他名下仅仅一座城市,人口就到了四十几万,如此算来,赵氏的总人口有多少,赵武当然弄不清楚了。   在世界范围内,直到宋末,世界上二十万人口以上的城市不过十座。春秋时代,拥有二十万人口的城市,也许只有在中国存在,而且不止一座城市。这也意味着,春秋时代,中国在城市化的道路上,远远领先于世界。而城市化意味着聚集,意味着文明。   公子离身在燕国,而燕国一向不与中原来往,被中原人视为荒僻之地,连侯晋这个逃亡者,对燕国国相的位子都不屑一顾,所以燕国今后能发展到什么程度,值得怀疑……但这是没有燕公子离的燕国。没有嬴政的秦国,不是也被列国视为荒蛮吗?   燕国的人口基数是少,但比得上赵氏复起的时候,那么单薄吗?赵武能在二十年内,借助晋国的腾飞,把自己人口数量弄得自己都数不清,燕公子离曾经让他吃了个瘪,会不会比他能干?   “青蝇之飞,不过数步;附之骥尾,可行千里”,赵武不由自主地念叨起这句话。赵氏的发展,是借助晋国的发展而飞腾起来的,燕国,一个齐人的附庸,能借什么势?   秦始皇的起飞,何尝没有借势?   遥想现代,高盛公司一个拖地板的清洁工,年终奖金二百万美刀。让那位擦地板的清洁工知道“宁为鸡口,毋为牛后”的道理,来菲律宾一个小型野鸡企业做主管,人愿意吗?   秦始皇之有李斯,那是秦国在吕不韦变革之后的情况,如今燕由就相当于当初的吕不韦,他或许能纵横晋齐之间,借助晋齐的势力为公子离打下一个强盛的基础,但,燕国不可能有李斯,连侯晋都不可能有。燕由不是一个人,他是一个团队的首领;而吕不韦只身入秦,不怕他的改革出动别人的利益,所以他的改革比较彻底。   这种彻底,燕由能做到吗?   燕国贵族都逐君了,君臣矛盾尖锐到这程度,况且,燕公子离登位,又等于背弃了父亲燕简公所在的利益集团——他是孤身一人入燕的,所以燕国贵族不惮拿出相位让他任意支配。如此,嘿嘿……   “承诺的事情怎能不遵守”,赵武笑得很憨厚:“然而,带燕公子离去代国的计划不能变,我们必须让燕公子离感觉到晋国的强悍……以及我们的小心眼。我们从不放过冒犯我们的人,我们的霸权,不是靠慈悲维护的,靠的是铁与血。所以,我要让他目睹代国国都的陷落!”   于是,赵军在休整一天后,在隗无用的引路下继续前行。   穿过灵丘盆地后,隗无用的作用呈现了,听说赤狄隗氏部终于回归赵氏,许多认识不认识的赤狄、白狄人打着散落隗氏部的称号,一见面就热情招呼:“主,我隗氏啊!白皮肤红头发,呜……¥%&*@……”   隗氏部团结很紧密,他们用晋国学到的组织性约束着自己的部族,一路向北迁移。如果他们的组织性不好,早在中途被如狼似虎,层出不穷的异族盗匪所泯灭……但那些狄人不管这些,他们只需要一个名号而已。知道有一部隗氏族人在晋国公卿争夺中流浪到此处,多数人都以为这伙人肯定四散逃亡。多年前的事情,赵氏哪会认真,况且,投奔他们的人,赵氏总不会拒之门外吧。   赵氏确实不拒之门外,隗无用早把这招用熟了,只要有狄人来投,不管是不是隗氏本部。隗无用全认账。于是,“今天你隗氏了吗?”成为代地狄人打招呼的平常用语。   于是,赵武一路进军,他的队伍不因急行军而削弱,随着他的北进,队伍越来越庞大。到最后,连不是狄人部落的异族,也染上一头红发,自己背上战马,随便找根棍子当兵器,赶来“归赵”了。   于是,代地皆隗。   此后,不仅狄人部落,连许多说不上名字的异族部落,都提前数十年,甚至数百年,消融在中华大家庭中。   这个春秋时代,是炎黄部族主动“融合”其他民族的时代,所以楚国最后也是炎黄;而春秋之后,则是炎黄部族被异族屠刀“融合”的时代。所以在这个时代,类似赵武这样兼并多个部族,只是平常小事,《左传》《春秋》等史书都不屑记载。   当赵武挺进到代都城下时,他的队伍已膨胀到骑兵六万,步兵十五万的地步。红光满面的中行吴在代都城下迎接了赵武,惊得下巴都脱臼了:“不是说……不是说国内无兵,无法大规模救援吗,元帅这是……呜呜呜,太感激了!”   赵武哼哼哈哈的搀起中行吴:“国内确实无法大规模救援,我们的新军制改革正在关键时刻,以我们的国力,养活三个整编军(常备军)已经很吃力了,虽然,大多数军队分散在领主手中,让领主养活,但这种变革,一两年内无法见到成效,所以,来救援的只能是赵氏的军队。”   啥?这一片人山人海的队伍,全出于赵氏?!   张嘴结舌半天,中行吴才结结巴巴回答:“元帅去年派二公子前来救援,我已经非常感谢了,这次元帅又带来这么多救援人员……中行氏此后,唯赵氏马首是瞻!”   这趟救援是赵武的人情,中行吴只感谢赵武,不感谢其他。   “你既然说到赵午,他现在何处?”   中行吴鞠躬:“二公子前去鲜虞催粮……春荒,我军粮草不足。”   “哦,那么,你的军佐何在?”   “赵获一直在鲜虞养伤,前段时间得到元帅命令,让他在棘蒲建立东部防区指挥部,他已经受命前往棘蒲。”   赵武一听,猛拍中行吴的肩膀:“原来,这么久以来,一直是你中行氏独撑大局,真辛苦你了!”   “不辛苦”,中行吴直起腰来:“元帅命我伐代,我中行氏能力有限,僵持这么久,竟然没能攻下代都,实在是我的失职,元帅不以我蠢笨……”   “行了行了”,中行吴是个自律很严的人,赵武不忍过分苛责:“赵获失机,使你孤立无援,限于兵力缺乏的局面,你能用自己的一个军击败代国围困代都,已经显示出你的能力了。”   “我那里击败了代军主力,代军主力都冲元帅去了,嘿”,中行吴讪笑。   此时此刻,已经不是计较中行吴张扬赵武的到来,以此吸引代军注意力的时候,此时,胜利是最主要的。   “来,我给你介绍,这是燕公子离——曾经的代国相;这位是燕由——燕国公孙由……”   赵武携手中行吴进入晋国上军指挥所,一边给中行吴介绍两位客人,一边淡然的布置:“我带来的充足的人手,明日起我军开始修造攻城器械——让我们湮灭这座城市吧。”   “太好了——二公子午到我这里以后,让我修建窑厂烧制陶弹,我就盼着这一天。元帅,我烧制的陶弹堆积如山,就盼着元帅大发神威。”中行吴神情很激动。   稍停,中行吴心服口服的补充:“以前看到元帅陷城如破竹,总觉得攻城不是什么难事,但轮到自己,却发觉……难啊。我中行氏伤亡了三成士卒,如今却奈何不了一座代国野人修建的城市。”   燕公子离发出哧的一声冷笑。   城市的出现是为了什么,一是为了聚居,二是为了加强社会分工,三是为了防御。   第一点,意味着“民族”的出现。所以现代历史学家认为,当一个部落拥有一座城市时,意味着一个“民族”诞生了,所以“民族”的历史,从它拥有城市开始计算。   第二点,意味着文明的出现——故此,“民族的文明史”从一个部落拥有自己的城市开始计算。   而第三点则是现实需求——对于这一点,老聃说的“人心墙,不墙”被春秋列国一直鄙视,并被认为是愚民学说,正是列国诸侯出于自身需求,亲身感受到的现实。   人类缺乏攻城手段数千年了,真实的历史上,一直到火炮的诞生,才打碎了城堡的独尊地位。在古代,一座城市的防御功能,几乎是不可战胜的。不要说代国这样的荒僻小国了,他中行吴的父亲中行偃,带领列国诸侯围攻偪阳小城,加上孔圣人他老爹的勇猛,依旧是相持难下的局面。以此照推,中行吴用一个军的力量,困住了代国国都,无论怎么说,都是实力派人物。   “攻城难啊,我们制作了许多梯子,采取蚁附攻城的做法,但许多人爬到半空便心思慌乱,只知道紧紧抓着梯子,不知抵御代人的乘隙袭击——我军因此伤亡惨重”,中行吴在燕公子离的冷笑声中解释:“后来,我改变策略,学习元帅用牛皮蒙住战车,让战车驶近城墙掘洞,结果代人从城墙上投掷巨石,损毁了我的战车。”   公子离插嘴:“巨石投掷的方法,代人早就熟习——草原上缺乏弓矢,代人用石块代替。他们从小训练用石块击打头羊的羊角,准得很。”   中行吴没理燕公子离,继续说:“后来,我堆土为山,依仗我军弓弩的射程远,与代军相互对射,以期压制代军……”   公子离闲闲的说:“代人的老羊皮袄很厚吧?”   “没错,代人的羊皮袄简直无穷无尽,明明我费尽力气,射烂了对方的羊皮袄,但改天他们又是一身新皮袄……尤为可气的是,代人的羊皮袄越是缝补,越能抵挡我们的弓箭。”   中行吴原先是个言简意赅的人,现在唠唠叨叨叙说他的九次攻城不果,看来,代人把他折磨得不轻,让他都变神经了。   中行吴一一历数他的攻城技法,刚开始燕公子离还冷嘲热讽,表现出一个小心眼而莽撞人的特性,但最后他笑不出来了。   代都城下的攻防战他并不清楚,虽然他一直带领大军游荡在代都城外,但那时没有录像、电视,他其实并不知道代国具体的战况,如今听中行吴一一叙说,他的脸色越来越冷峻。他不是为中行吴花样百出的攻城手法而震惊,而是为自己不在,代人竟然能抵御如此烈度的攻城手段。   这真是一个竞争的时代,人才处处都有啊。   中行吴讲述完他这一年的经历,最后感慨:“二公子午(赵午)来了,我这才算松了一口气。我曾听人描述元帅攻陷蔡国的情景,那真是天崩地裂,日月无光。我中行吴能亲眼目睹一次,真不枉从军一场。   元帅,我已经为你准备了足够的木料,以及足够的陶弹——”   赵武慢悠悠补充:“我带来的足够的劳力!”   中行吴击掌:“那就万事具备了,还等什么?”   不等什么了,赵武接着安排人力,分工制作攻城器械。期间,他还有工夫调侃:“上军将,你说粮草不足,所以让军尉赵午前去鲜虞运量,我看你红光满面的,不像是饿了很久啊。”   中行吴大笑:“实在是此地乏闷,现在我们与代人彼此静坐,除了隔着城墙谩骂外,没别的事好干。所以前往鲜虞‘运粮’,成了我们唯一的消遣。”   赵武领会了中行吴对赵午的照顾,他转向公子离,霸气十足地说:“子离请稍候,给我十天制作攻城器械,请看我一日陷城。”   这次攻城是一次表演,向燕公子离演示晋国的强大,赵武做得格外精心。   中行吴把准备工作做得很好,赵武随军的工匠摆开斧子锯子,开始加工木材,制作巨大的投石车与床弩。在他们准备的时候,赵武带着燕由抵达城下,与代国国君彼此致词。燕公子离则戴上面具,一言不发的充作赵武的车右,旁观一切。   城外,晋国援军浩浩荡荡,人元帅都亲自上阵了,代君心中忐忑。他站在城头,心神不定的看着两辆战车驶近城墙,赵武在战车上鞠躬:“来,姜戎氏(代国为姜姓,戎人之国,故称为姜戎氏)。昔商王汤封乃祖于此,乃祖被苫盖,蒙荆棘,以来归我先君(指晋文公之时,代国遵从了霸主的盟誓)。今诸侯之事我寡君,依旧如昔(我们仍旧是霸主,但代国却没有与我们结盟),诘朝之事,尔无与焉,我来执女(同汝)。”   嗨,代国君主,昔日商王汤分封你家先祖于此,你们有了这个代国。后来周代替了商,我家君主是周王大管家,你家祖先尊重我们霸之国的地位,殷勤纳征,但现在你不仅不向我们纳贡,来侵犯我们的海边领地,所以我的君主让我来责问你不纳征的事情(诘朝之事,尔无与焉),现在我来抓你了!   赵武说话的态度极不尊重代君,没办法,这就是霸。   代国国君气得发晕,直着脖子嚷:“昔商汤负恃其众,贪于土地,逐我诸戎。此地,狐狸所居,豺狼所嗥。我诸戎除翦其荆棘,驱其狐狸豺狼,以为先君不侵不叛之臣,至于今不贰。   昔文公与天下盟誓。晋御其上,戎亢其下,我诸戎实然。譬如捕鹿,晋人角之,诸戎掎之,与晋踣之。自是以来,晋之百役与我诸戎,相继于时,以从执政,岂敢离逖?   今官之师旅,以携诸侯,而罪我诸戎。我诸戎饮食衣服,不与华同,贽币不通,言语不达,何恶之能为?不与于会,亦无瞢焉!”   我那里是“戎”?我姜姓,怎么不算炎黄?昔日商汤依仗人多,贪图中原肥沃的土地,把我驱逐在这片土地上。这片土地是狐狸的居所,豺狼咆哮的地方,于是我被你们视为戎人。   好吧,就算我是戎人,我领着本地戎人驱逐了豺狼虎豹,以为周王遵守不侵的封建誓约,甘心做周王的不叛不贰之臣。   后来文公做了天下之霸,晋国高高在上,我们这些偏远之地的戎人位居其下。但天下大势就像一场捕猎,晋人抓住了猎物的角,我们这些边境的守卫者抓住了猎物的腿,帮助晋国安定华夏。从晋国称霸以来,我们异族人百余次响应了晋国的号召,追随历往的执政出兵参战,岂敢不恭敬?   现在你带着大批诸侯军队来到我的都城……好吧,我们是戎人,我们与晋国衣衫不同,货币不同,语言不通,但这些都是罪吗?不参加你们的盟会,也是最吗?   别扯了,要打,你就来吧! 第三百二十章 你知道我在等你吗?   赵武微微鞠躬,向代君致意:“既如此,明日鸡鸣造饭,武与君各遣二三子相戏于城前,君且细观晋之武勇。”   既然言词没有力量让双方罢兵,那么你我各遣人手,明天打一场。我们用胜负决定,谁有资格拥有代都。   赵武说完,晋军齐声欢唱:“肃肃兔罝,椓之丁丁。赳赳武夫,公侯干城。   肃肃兔罝,施于中逵。赳赳武夫,公侯好仇。   肃肃兔罝,施于中林。赳赳武夫,公侯腹心。”   晋军的歌声响彻云霄,一时间,春日的原野上到处是歌声。   新归附的“隗氏”部落人诧异地凑近一名赵兵身边,殷勤致问:“这……唱的什么歌?听起来浑身都是力量。”   赵军士兵不屑地横了一眼,回答:“《诗经·兔罝》,歌里赞颂武夫的勇敢与重要。”   说完,那名赵军士兵继续扯着嗓子欢唱,旁边的隗氏人物听说是《诗经》,立刻露出神圣的表情,他们先是战战兢兢伸出一支胳膊向空中挥舞,学着赵军士兵的样子嘴一张一合,却不敢发声。过了一会儿,隗氏士兵勉强听懂了几个字词,便跟上节奏,断断续续把听懂的几个字词唱了出来——唱到他们听懂的那个词时,隗氏人叫得格外大声。   几遍之后,隗氏士兵听懂的字词越来越多,他们唱歌的声音越来越大,竟盖过了晋军本身的歌声。那些会唱的隗氏士兵脸上全是骄傲——咱也会唱诗了,从今往后,谁敢说咱家不是晋国文化人!   说实话,有史以来,炎黄民族对异族的致词答问,以赵武这番话为最——最没有礼貌,最咄咄逼人,最居高临下,最傲慢,最目空一切,以及,最强硬。   这番话可以视为炎黄民族对异族强硬态度的顶点。而自春秋之后,“五德始终”学说诞生,炎黄民族在这一点上大踏步后退,最后,异族对炎黄民族的屠杀也成了对炎黄民族的“贡献”,据说这种屠杀“促进了民族大融合”,而胆敢对异族屠杀不满的汉人都是“汉奸”,是“煽动民族对立情绪”……   与此同时,代君的答问也可谓是典范——我们与你们衣冠饮食不同,这不是罪行,不能成为侵略我们的理由。这片土地是我们开垦的,我们的有天然的居住权,我们居住于此,生活于此,只感谢上苍,你却让我向晋国纳税……好吧,我们听话了,我们数百次相应你们的号召替你们服务,这还不够吗?   我们戎人自有自己的君主,有自己的神灵,你们虽然是“霸”,但不能因为这个,就要求我们必须参加你们自个组织的所谓盟会,让我们认可你们拥有“代表”我们的权力——咱家没这个义务,不伺候。   代君的答词堵住了赵武的一切理由,话到此再也说不下去了,唯有露出赤裸裸的霸权嘴脸——我们打吧!让拳头决定谁有理。   代君不傻,他的回答中刻意回避了代国武力侵犯东津的事实,但赵武对此也刻意忽略了——毕竟东津并不是晋国原有土地,细究起来,反而是代人最早发现了这片海滨之地。所以在这方面纠缠,赵武占不到便宜。   能抛弃民族界限,大胆启用燕公子离的代国国君,接下来根本不上赵武的当,他大喊一声:“咄,晋与代交战,不是从今日而始,如今我在城中,晋在城外。晋若要代,来取啊。我自在城头等你!”   当我傻啊?你带领十多万援军浩浩荡荡而来,现在你让我出城与你打阵地战,摆明是打算依仗人多欺负我人少。我不去,打死也不出城!……哦,咱们交战不是一天两天了,无需来这套两军会战的把戏。好吧,我承认,正面会战我打不过你,但现在我在城中安坐,你其奈我何?有本事,你来城中咬我啊。   赵武鞠躬:“武岂敢不遵守代君的召唤,请代君稍等数日,等我整理好行装,自当去大君府上做客!”   代君气的一个倒仰。好吗,你侵略我,竟成了响应我的号召,只是去我家做客而已……天底下,有这个道理吗?   面具下,燕公子离的表情看不清楚,但他双眼露出狂热的目光,身子激动得发抖:长知识了!可算长知识了。要不说中原文化优胜呐,我们燕国不与中原交流,简直太闭塞了。竟然不知道,侵略的借口,如今已进化到如此冠冕堂皇的地步……进步啊!简直是人类文明史上一大飞跃。   赵武命令侍从调转车头,公子离依旧沉浸在激动的情绪中。等赵武回到本军阵,中行吴微笑着迎接了元帅:“怎么样?自讨没趣了吧?哈哈,元帅,代君的口舌之利,胜过刀剑。”   那又怎样?代君口舌厉害,可我这里还有一位比他更厉害的家伙——燕公子离。他忽悠的代军挑战晋国,还顺便把齐国燕国都装进套子里……他现在等同于我的俘虏了。   赵武斜眼看着公子离,并打断了公子离的思绪:“子离,代君当初是怎么劝说你的?”   这是个婉转说法,它真实的意思是:你当初是怎么骗了代君的,说点先进经验,让我学学。   燕公子离想了想,用《诗经》的诗回答了赵武:“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那个人老实忠厚,拿布来换丝。他并不是真的来换丝,到我这来是商量婚事的。   燕公子离念诵的是诗经《氓》,这是记述春秋时代男子向女人求婚的诗。   赵武问的问题很刁,燕公子离不好回答,只好用这首诗婉转诉求:代君老实忠厚,但这件事哪里是我骗他,他来找我商量的时候,心中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他要是自己不动心,我哪有那么大的魅力让他上当。   燕公子离用这首诗回答,其实还隐藏着另一层意思:诗的第二段说“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以尔车来,以我贿迁(登上那倒塌的墙,遥望那来的人。没看见那来的人,眼泪簌簌地掉下来。终于看到了你,就又说又笑。你用龟板、蓍草占卦,没有不吉利的预兆。你用车来接我,我带上财物跟你走)。”   行了,你别试探我了,我其实等的是你啊,我就等你来接我走,你知道我在等你吗?   诗里最后一段说:“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就想同你一直到老,但相伴到老的想法使我怨恨。淇水再宽总有个岸,低湿的洼地再大也有个边(意思是什么事物都有一定的限制)。少年时一起愉快地玩耍,尽情地说笑。誓言是真挚诚恳的,没想到你现在会违背誓约。你违背誓言,不念旧情……那就算了吧)!”   没错,我是攻击过你,攻击过你别宗族人,但我们不是达成彼此谅解了吗?如今看你的意思,有反悔誓约的意图……唉,睡觉你们是霸呐,你反悔誓约,我能有什么办法?你拳头硬,你是一霸,我只能认命了!   赵武哈哈大笑:“曾经‘信誓旦旦’,岂能不遵守——燕晋的永远友好,但愿能一直到老。”   燕公子离马上回答:“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我登位之后,一定唯晋国马首是瞻,你们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我跟你好的穿一条裤子——咱们“同仇”啊!   赵武大笑着挥手,随着他手臂落下,巨大的鼓声响了起来。一队队士兵随着鼓声的指挥,脚步锵锵的走入自己的指定位置。稍后,鼓声再变,士兵开始分成几小组,一组士兵抽出背上的工兵铲,蹲在地上做好姿势,准备掘土;另一组士兵将随身带的木篮按顺序摆放在地上。   号音响起,士兵们开始掘土,铁锹深入土中的哧哧声不绝入耳,紧接着,是倒土的声音,铲起的土倒入篮中,早已等候的士兵赶紧挑起篮子,一溜小跑抛向城头;而铲土的士兵旁,另一名士兵依序排上了队,并将自己的篮子移到土坑前……   鼓声仍在响,鼓声中,晋军士兵穿梭往来,一队士兵铲土挖坑,一队士兵挑土倒土堆山,一队士兵举起巨大的木桩,喊着号子夯土成山。铁锹铲土的声音、倒土声,夯土声、号子声,加上鼓声、号声,构成了一幅交响乐。现场的声响虽然嘈杂,但细细听来,确实紧张有序,各种音响节奏明显。   十万人铺开了干活,场面浩大的令人目眩神迷。围绕着代国国都一圈,周长三十里的田野上,晋国人用他们特有的纪律性与组织性,你来我往的劳动着。劳动中,歌声此起彼伏,晋国上军唱的是《我出我车》,新来的赵军唱的是《甫田》:“倬彼甫田,岁取千千。   我取其陈,食我农人,自古有年。   今适南亩,或耘或耔,黍稷薿薿。   攸介攸止,烝我髦士。”   好嘛,他们直接将代国看做自家菜园子。   而隗氏新归,没学会很多的歌,他们唱的是刚才学会的《兔罝》——不同的歌声叫他们辨别不同的队伍,大家军服都一样,各自划分小队进行工作,没歌声指引,很容易走错行列。   燕由与公子离看的面色苍白,常听人说霸之国“好整以暇”,但没想到他们对纪律的追求竟到了如此变态的地步,连铸造土垒都要敲军鼓,分小队,分工协作进行。   城墙上,代君也看的心尖直颤。这是何等的训练,这是何等的整齐,霸之国对纪律的追求,已经渗透到他们他们的血脉中、基因中。这样的军队,一旦发威,该是个什么情景?   “此乃天下用武之地”,赵武巡视工作的场面,挥着马鞭指点周围,继续摧残着燕公子离的意志:“燕代屏障一旦失去,北方诸戎可以顺此南下中原,践踏我们的田地,烧毁我们的房屋,掳去我们的子女,此战,将奠定炎黄百年安定。”   燕公子离与燕由哆嗦着,不敢接话。   赵武说“燕代乃天下用武之地”,不是说“天底下唯有用上赵武才能征服的地盘”,这话是汉唐人说的,汉代唐代已经有了粗略的战略缓冲区意识,认为燕代之地是华夏民族的屏障,必须加以强力安定……其实这话跟某个日本人所说“欲征服亚洲,必先征服中国;欲征服中国,必先征服东北(战国晚期,连朝鲜北部也属于燕国)”,是一个意思。这意思是说:要想祸害中国,必须从东北出发。   这句话反过来,意思也是成立的。例如:凡是从东北部出发进入中原,并夺取政权的,基本上都是中国祸害。   历史上,五胡乱华是从这里发端的;安史之乱的祸唐,也是从这里发端;成吉思汗西征是从这里出发,满清也是从这里开始祸害华夏。华夏的大灾难,无一例外发端于此。   与其灭了燕国,留下一个不稳定不甘心的东北部,不如让燕人久居于此,牢固地替中原守卫这片“天下用武之地”。这就是赵武忍了公子离的原因。   如今,燕国人代国人已经面如土色,赵武还不甘心,添油加醋的补充:“昔日,楚国名相孙叔敖,与秦国贤人百里奚都曾预判过两场战争,他们只是观察了出兵的队列,就判断此战必败。诸位还记得孙叔敖与百里奚当初的话吗?”   燕国人无法作答,中行吴帮腔:“超乘——他们出兵时,队列里超乘的现象太多。故此孙叔敖与百里奚判断出兵必败。”   “没错,超车!行军打仗,各自都有自己的位置,某些位置空下来,将领们自有打算,比如空出传令的通道,方便军情传达。如果后面的车看到前面有空位,擅自借用空挡超车——这就是失败的原因了。   战争的胜利,就是一场组织学与纪律性的胜利。我晋国能称霸天下,靠的就是对纪律的追求,对组织能力的研究,所以我们‘好整以暇’——看呐,代君,看看我们的纪律与组织,这场仗,你还能打下去吗?”   赵武最后一句话是冲着城头喊的,但实际上谁都知道,他是冲燕国人喊得。   燕国的突袭击溃了赵获,但燕国人,你们不要就此沾沾自喜。那是你们的运气,而不是必然。我们晋国有强大的国力,我们的军队源源不断,我们的组织性纪律性无以伦比……还有我们的技术。   接下来赵武巡视的是木工组,随军工匠们正在将中行吴储存移动的木材,用滑轮组吊上半空,然后将木材放置到同样巨大的圆锯车床上,奴隶们奋力旋转着圆锯,原本巨大、一人难以抱拢的巨木,在匀速旋转的圆锯上,飞快地被分割成木板、木条、木梁……   这是一场全面的胜利,赵武在各个方面摧残着燕国人的抵抗意识,让他们明白与晋国之间巨大的差异。   这差异像一条鸿沟,让燕人觉得无法逾越。   工匠们也在唱歌,他们唱的是《噫嘻》:“噫嘻成王,既昭假尔,率时农夫,播厥百谷。骏发尔私,终三十里。亦服尔耕,十千维耦(啊,英明的周成王,已经诚心祭上天。率领这些农夫们,播种百谷要争先。赶快开发你私田,三十里内都种遍。大家一起来耕作,万人成对在田间)。”   这首歌歌唱的是为王效劳,群体劳作的巨大场面。晋国打着“尊王攘夷”的旗号来到代国,唱这首歌正合适。但这首歌对燕国人,却有点讽刺意味——燕公子离毕竟做过代国国相。   五日,晋人筑垒成功。环绕代国城墙一周,被一圈更加巨大的土垒围困;七日,土垒后方竖起了仿佛森林一般的木杆;十日,赵军组装投石车、弩炮成功,中行吴储存的陶弹被人搬了出来,整齐的堆砌在投石车炮弩身边。赵武带上狰狞的青铜面具,不乘战车了,骑着马领着百余名侍从靠近城头,扬声宣布:“来,姜戎氏,昔日你约我去你家做客,今天我行装准备完毕,特来敲门——我来了,你准备好热饭热菜,今晚我住你家!”   城头上怒吼:“咦,寡君准备了足够的弓箭与剑戈,必定好好招待执政!”   赵武笑了,他扭头问身边的燕公子离:“子离,诗中说:淇水再宽总有个岸,低湿的洼地再大也有个边。凡事都有始有终,你想过这世界的终点在哪里?世界末日来到时,是个什么场景?”   子离想了想,青铜面具里目光严肃,回答:“离比较驽钝,无法想象末日的情景。”   赵武微笑:“你马上就能看到了!”   说罢,赵武一挥手,无数巨型陶弹腾空而起,天空顿时为之一暗,明明是正午,阳光却不见了。 第三百二十一章 撑死胆大的   轰隆隆的声音响彻大地,一半是投石车释放的声音,一半是巨石坠地的声音。   巨石飞掠而过,原本天空突然变的晴朗,待在代都城下的两位燕国人长长吐出一口气,猛然间,巨大的声响传来,吓了他们一跳。   两位燕国人本来以为自己的神经足够坚韧了,他们一路行来,见了太多的不可思议,这时,即使晋人学会陨石魔法,他们也会见怪不怪的哦上一声,然后躲在一边记录下来,准备以机会学习……但现在,他们看到的是真实的陨石坠落,除了没有火焰,其他的一应俱全。   巨石坠落城墙,数百个人影顿时飞舞到半空,隔了很久,才传来石块坠地的声音。隆了隆隆,千百个陶弹砸在城墙上,巨石砸在盾牌上,盾牌后的守卫者手中的盾牌粉碎,本人在被砸飞到空中。炸裂的盾牌木刺乱飞,被扎到的人立刻长声惨叫……   紧接着,飞舞缓慢的草球划过空中,这会儿,燕国人再也不觉得晋军攻城的动作,与陨石坠地的场景有什么不同了。草球燃烧着,带着巨大的火焰,它落在城头,弹跳一下,马上跳到半空,飞过守卫者头顶,窜入城中。   草球像皮球一样一路滚动着,它滚过的路面,仿佛火焰魔君走过,一路留下星星点点的火焰足迹。只要稍有点助燃物,火焰顿时腾空而起,带着滚滚浓烟,旋转着、咆哮着,让一切化为灰烬。   这仅仅是第一波投弹,紧接着,晋军投石车连绵不绝的响起。公子离梦游一样看着晋人一圈圈绞紧投石车与弩炮的弓弦,看着晋人挥刀砍断弩弦,看着投石车带着巨大的轰鸣释放翻斗中的陶弹,看着陶弹飞舞到空中,看着陶弹坠地,看着它们将守城者击飞在空中,说不出一句话来。   突然间,一家弩炮失灵,弩弦崩裂,甩脱的弩臂旋转着,连续砸飞数名赵军士兵,已经处于发射状态的陶弹弹跳着,连续压倒数名辅兵,现场响起一片惨叫……燕公子离嘴唇动了动,刚要发表点感慨,旁边传来赵武的声音:“斩杀弩炮督造者,立刻修复弩炮。”   旁边的晋人什么话也没有,仿佛这一切天经地义,他们立刻在弩炮长臂上翻找一下,找出制造者的名字,拎着刀剑向后方而去……燕公子离一阵阵揪心——不合格的工匠也是大师啊,我们燕国连这样的工匠都找不到!   数名工匠赶过来,紧急翻修着损坏的弩炮,正在这时,带过城门大开,一队勇猛的代军冲出城墙保护,向城外的晋人发出决死冲击……真的是决死冲击。当这股代人冲出城外,赵武连眼都没眨,什么附加军令都没有,守卫投石车的弩兵立刻泼洒出重重箭雨,这伙勇敢的士兵,连靠近投石车的努力都未能实现,纷纷倒在了半途中。   这就是生产力与科技的差距吗?   自商代便开始立国,至今存在已经有五个世纪的代国,原本以为自己跟晋国即使有差距,也不至于差距如此大。但现在,严酷的事实教育他们:在晋人面前,他们就是一群待宰的小鸡。   隆隆的炮石攻击持续到了夜晚,整个攻击过程中,赵武什么话也没说,等待傍晚,晋军竖起了长梯,开始在弩兵的掩护下攀城了——代人对此,没有做出丝毫反应。   代都陷落,仅仅半天。   此时,代都一半是火焰,一半是血海。   赵军陷城的经验可谓丰富,一队人马顺着长街突飞猛进,另一队人马开始沿着长街布防,等待后续部队搬开堵塞城门的碎石与木材,大队人马开始涌入,晋人很专业的分片区开始杀戮……   赵武入城时,长街已经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火把以及燃烧的火焰将整个代都招摇的仿佛不夜城。火光熊熊中,不时传来微弱的刀剑相击声,以及渺渺的惨叫声,哀求声,呻吟声。在火把爆出的吡噜噜声中,已经习惯这个杀戮时代的赵武,淡淡的对身边的公子离说:“我说过,今晚去代君家中做客,现在我来了!”   公子离觉得周围的空气很阴冷,仿佛置身于地狱当中,他嚅嗫着说:“代君……恐怕记得我的声音,我不方便出面啊……”   中行吴正在与攀城的士兵低声交谈,他扬声回答:“代君已经阵亡,我们投石攻击的时候,代君正在城头——我们的石块几乎将城头完全覆盖,代君没能幸免啊!”   代君死得很英勇,他是阵亡的。   真实的历史上,赵氏夺取代国的手段非常卑鄙——传说,赵国人嫁了一个女儿给代君,代军宠爱这位中原美女,陪伴这位女子前来赵城游玩,并流连忘返。等赵军做好了伐代军事准备后,赵国君臣抓住了代君,不停往其喉咙里填塞食物——可怜一代君主,竟被活活撑死。   赵人用这种诡异的羞耻手段,惩罚了那位贪图于赵国联姻的大胆君主,而后,赵军挟自己的公主北上代国,在绝代名将李牧的带领下,攻陷了代都……   相比那位被撑死的代君,现在的代国君主似的荣耀,他获得了一个武士的死。   代都的布局与博野很像,但远比博野巨大。赵武带领着侍从,以及中行吴、燕公子离等人攀上了代都城丘,在他攀登的时候,忙着清理城内的赵军,不时地把代国公孙从丘顶上扔下去,这些昔日的公孙带着长声惨叫,手舞足蹈地自半空中掠过赵武身边,赵武那被春秋的战火,锻炼的如铁石般的心肠,没有丝毫颤动。   我若不努力,当比他们的下场更惨——赵武面无表情的暗想。   丘顶,熊熊火焰将代君的府邸照耀得通明,代国虽然荒僻,但连续五个世纪的积累不容小觑。代国国君的居屋说不上金碧辉煌,不过,用春秋人的眼光看来,依然很上档次。   四壁挂满了厚厚的墙毯——是赵氏出产的羊毛毯;四周裸露的墙壁上,绘制了色彩艳丽的神鬼图像,以及种种祭祀场景。屋子中央整齐摆放着数尊巨大的铜鼎,鼎中的火焰已经升起,跳动的火焰将墙壁上的绘画唤醒,图画上的神怪似乎活了过来,在一明一暗的火焰下摇摆着……于是,那火焰的燃烧声,像是一声声诅咒,让人阵阵不自在。   “光这几尊大鼎……我们这趟攻伐,值了!”中行吴丝毫不觉得现场诡异,他欢喜的走进那几尊鼎身边,蹲下身去,借助火光查看着鼎文:“居然是武丁时代的铜鼎,这几个字——‘妇好’……啊,值!”   赵武也没感觉现场的阴冷,他慢慢走到代君的宝座前,歪着头打量了一下,轻轻一笑,一屁股坐在代君的宝座上,冲着直打哆嗦的公子离,以及燕由,露出一个阴森森的笑:“昔日,代君就是坐在这里,与你商议挑战晋国的吗?”   公子离哆嗦半天,猛然长鞠:“晋之强大,远不是我们小国所能仰望的,燕愿追随晋左右,做一个‘附骥之蝇’。”   “好,你收拾一下,准备回国登位吧。我晋国不好出面护送,回头临易见吧!”赵武细声细气的回答。   于是,燕公子离登位。   好笑的是,燕国打着仿效晋悼公的旗号,与燕公子离做出了君臣盟誓,事后,这位燕公子离的谥号也仿效晋悼公,谥为:“悼公”。   十日后,逃亡的郑国大夫乐成,带着同样逃亡的郑国大夫羽颉赶到代国,与此同时,赵午接到消息赶到代都,女齐也将齐国出兵的消息送抵了代都。稍后,赵武安排乐成辅佐赵午处理代国善后事务,自己领着大军转向,冲临易前进。   半路上,郑国大夫羽颉终于找机会接近了赵武,他长鞠拜见,郑重劝说:“元帅,郑国内乱,如今不亲睦晋国的驷氏赶走了亲睦晋国的良氏宗主良霄,郑国内乱了。元帅倾力扶持郑国,使得郑国得以扩充土地,不就是为了对付楚国吗?如今,倾向楚国的伯氏势大,我怕执政的位子最后会落在伯氏手上,那样的话,晋国一番苦心就白费了。   所以,元帅应该赶紧出手,安定郑国——我听说副帅在南方已经把盟誓台修建完毕,元帅正好借此南下,假意去与楚国会盟,顺路召集郑国卿大夫一起参加盟誓,轻轻巧巧拿下伯氏,以此稳定郑国。”   “可行!”典型军国主义的中行吴立刻插嘴:“这计划,可行性太高了!”   代国覆灭后,被代国折磨的中行吴恢复了常态。又开始狂热求战,说话也言简意赅,但冲劲十足。   “这可是一个封建的春秋时代啊”,赵武散漫地回答:“我们是霸主,不是君王。郑国国家内部的事情,怎由得我们插手干预?如果我们插手附庸的国事,那么其余的附庸会怎么想?他们肯定会怨恨,并且逮住机会就叛离,只图以后能‘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   更况且,郑国还有一个子产,子产那张嘴可是不饶人,他占住理了,一张嘴能把人说死。如今我晋国霸业如日中天,我可不想招惹子产,让这副霸业增添污点。”   中行吴想了想,附和:“也是,我们用什么理由伐郑呐?郑国内乱——这可不是一个好理由。郑国是我们盟国,如果我们拿不出很好的理由,一向正义感十足的鲁国,以及桀骜不驯的齐国,不免要出声抗议了……换个理由,羽颉,还有其他理由吗?”   羽颉退下来,说:“请容许我再想一想。”   羽颉终究是没想到合适理由,他一路走还一路纳闷:晋国进攻代国,有什么理由?晋国干涉燕国事务,有什么理由?怎么就不能干涉一下郑国呐?   羽颉的疑惑一直到他遇到侯晋,依旧没有相同。   同是逃臣的侯晋现在阔了,迎接赵武的时候,他身穿华丽的丝绸衣物,脚上蹬着璀璨的黄金鞋。他乘坐的战车,油漆亮的苍蝇都站不住脚。这样一副招蜂引蝶模样的侯晋,在旁边的齐策陪衬下,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侯晋是有钱,鱼盐之利本就是暴利,侯晋短短几年内积累了以前他难以想象的家底……但以前他不过是个逃臣,有钱不敢显摆,现在,有了与赵武并肩作战的经历,侯晋觉得自己地位稳固了,是时候显示一下自己的财富——尤其是在另一位逃臣羽颉面前,显露财富便越发显得自己早早投奔赵氏,是多么英明果断。   见到赵武,侯晋还有点胆怯,他扯着一身丝绸,紧着表白:“主,你过去让我到东海之滨垦荒,真是对我的恩惠啊,你瞧瞧,我努力了一下,如今也穿上丝绸了。”   侯晋这是向赵武表明:我穿的华丽,说明主上当初的决策正确,瞧瞧,东海虽然是荒僻之地,时不时有野人骚扰,但是主上不亏待手下,只要努力遵守主上的指示,巨额财富招手即来。   赵武看了一眼齐策,齐策虽然是齐人,齐人一向讲究奢华,但齐策穿的反而不如侯晋。至少没有向侯晋一样穿上黄金鞋——齐景公穿上黄金鞋的时候,晏婴曾讥讽过。   再回身扫一眼,见到羽颉眼中露出嫉妒的神情,赵武决定不说侯晋了。他随意摆摆手,问:“河间的情况如何?”   齐策拱手:“我们留下了庆氏一万壮丁,充实河间。如今河间已经播种完毕,料想今年秋季,河间就能大丰收。”   齐策直起身来,大笑:“主,河间之北,代国已经灭亡,燕国正在向我们靠拢;河间之南,齐国正在小心讨好我们;卫国得到鹤壁,只想保住这块飞地。如此一来,百余年内河间不用担忧兵祸,再有百余年的开发,河间必定成为我晋国的粮仓——即使天下大旱,我们也不怕了。”   “东津——”侯晋紧着嚷:“代国已灭,东津就与我们本土连上了,它再也不是一块飞地。今后我东津将源源不断地将鱼盐输送到赵氏。主上放心,我一定替赵氏守好东海之地。”   齐策说“晋国”,侯晋只说“赵氏”、“本土”,他是在表明自己比齐策还看顾赵氏。   当然了,齐策是韩厥推荐给赵氏的。他虽然是赵氏首席家臣,但终究还有几分国家观念。而侯晋,除了紧跟赵氏,他别无依靠。   赵武领会到了侯晋的谄媚,他冲后者点点头,继续问齐策:“他国有什么动态?”   齐策回答:“卫献公死了,他去年从河间回去,受了风寒,拖了一段时间病逝。谥号‘献’。其子姬恶(名恶)继位,已派使者前往新田聘问。”   稍停,齐策补充说:“姬恶(卫襄公)年纪也很大了,据说身体也不好。传闻他宠幸了一个贱妾(身份卑贱的人,意指女奴隶),结果贱妾有了身孕,临产前,这位贱妾梦见有人对她说:我康叔也,令若子必有卫,名而子曰‘元’。   贱妾很惊异,问卫国的大夫孔成子这是怎么回事。孔成子回答说:康叔是卫国的始祖。等到孩子出生后,果然是个男孩。姬恶了解这件事后,认为这是天命,给儿子取名‘元’。姬恶继位后,因为自己的夫人无子,于是立‘元’为嫡长子。”   赵武摸着下巴,问:“你的意思是说:这位卫国新君很可能活不长,所以我们应该关注他的继承人?”   这位新君的继承人后来继位,就是卫灵公,所谓“断袖分桃”中的“分桃”,就是卫灵公与他男宠的密爱。而其夫人南子(宋国贵族女),曾招待过孔子。   齐策跳过这段,继续说:“郑国也发生了变故:新即位的楚君——昔日的令尹公子围派伍举前来郑国提亲。”   “哦?!”赵武回身看了一眼羽颉。羽颉赶紧上前,追问:“主,郑国与楚国通婚,这能成为战争理由吗?”   赵武摇头:“还不够——诸侯通婚,我们管不着。”   中行吴厉声插话:“楚国的事情拖得太久了,既然盟誓台已经筑好,执政,我们今年南下吧。”   赵武点头:“通知女齐,让他立刻回新田,向列国派出使者,召集他们南下会盟。”   齐策答:“女齐正在招待齐国,齐国国君已经到了河间,准备渡河前往燕国,看来,这次齐国非要拿下燕国不可!”   “很好!”赵武咬着后槽牙,说:“既然齐国国君来了,我们就不用单另通知了,我们迎上去,把燕国的事情了结了吧。”   此时,郑国,新郑城,郑国的动乱刚刚平息。楚国大夫伍举前来提亲。郑简公欢喜的问:“不知令尹看中了谁家小姐?”   郑简公以令尹称呼楚国新君,一是畏惧晋国;而是遵守礼法——楚国新君继位,虽然晋国人在现场观礼,但楚国派去周王室聘问的使者还没有回到国内,楚君现在又向周王称臣了,所以从法理上,公子围还没有确认新君的地位。   君与臣,要娶得女子身份截然不同,郑国在这里也是故意装糊涂。   伍举愣了一下,决定不追究郑简公的措辞,回答:“寡君听说公孙段家的千金,长的貌美如花,欲聘为夫人。这些绸缎和珍珠,便是聘礼。”   郑简公满口应承:“如此甚好,如此甚好。不知何日迎娶?”   “三日之后。”   郑简公连声说:“好好好,三日后,我必准备好嫁妆,迎接令尹。”   伍举告辞而去,郑简公急忙将子产叫来商议,他满心欢喜地对子产说道:“我们刚和晋国搞好了关系。现在又和楚国的新君通婚,真是天大的好事啊。公子围乃是楚共王之子,楚康王之弟,在楚国说一不二。如果和公子围搞好了关系,郑国就再也不用担心楚国了。”   子产想了想,回答:“我听说君上曾称呼对方为令尹……楚人傲慢,如今却不追究君上的失语,所以我担心伍举此来,包藏祸心啊,郑国危矣!” 第三百二十二章 咦,又弱一个   郑简公一向信任子产的智慧,听了这话大惊失色,问:“卿何出此言?”   子产悠然回答:“我听说伍举来到郑国,赶紧去打听了一下军情——晋国副帅韩起撤到了宋国,下军将范鞅独力难支,干脆把军队撤离了郢都,现在范鞅的军队驻扎在云梦泽附近,背靠长江,期望能到的晋国水军的接应。如此一来,他们根本无法起到监控楚军的作用。   另外,据倭国边界的守将飞马来报,公子围亲率五百辆战车、三千名甲士驻扎在郑国的边界——楚人这是被晋人打怕了,他们不敢直接挑战晋国,但对于我们这些小国,则无所顾忌了——毕竟盟会还未举行。我们都还没有盟誓。楚军驻扎在我们边境,等于切断了我们与楚国境内进军的联系,一旦见我们防备松弛,楚军便会立即杀将进来。到那时日,我恐你我君臣皆为阶下之囚了。”   郑简公吓得脸色刷白,迟疑地对子产说:“你不是说楚国已被晋国打怕了吗?他们突然进攻我们,难道不怕晋人找他们麻烦?”   子产回答:“楚军取郑,等于切断了晋军回国的路线,此后,晋人要么依仗水路补给,要么从国内调兵前来救郑,但现在元帅正在代国鏖战,晋国国内军制改革后,诸将尚未熟悉新的指挥方式,悍然调兵,恐怕数月都难以实现。   最重要的是,元帅本人从代国无法脱身,现在指挥大军的是副帅韩起,而韩起嘛,咱们能指望他来带领我们战胜强楚?因此,最后晋人恐怕不得不与楚国沟通,以便让楚人放出一条道路,任范鞅回国。如此一来,楚君既没有过度触犯晋国,又把你我君臣囚于阶下,等于把战线重新推进到了郑国以北,而我们郑国此后,恐怕不得不再度过‘朝晋暮楚’的生活了。”   郑简公浑身直哆嗦:“还等什么,赶紧,请公孙侨设法周旋,千万不能让楚军进来。快,通知晋国国内,要求救援,救援啊!”   子产微笑:“君上无忧,还没到那么危急的时候——我自有安排。”   转眼到了迎亲那天,公子围驾起战车,率领军队,浩浩荡荡直奔郑国都城而来。子产紧闭新郑城门,在城墙见楚国的军队杀气腾腾而来,不禁暗暗心惊。忙将游吉、子羽等人叫来吩咐道:“子大叔(游吉),你去命令关闭城门,请老大人罕虎(执政)出面,让公孙黑、子皙等豪族率领家丁,登上城墙,配合军队,严阵以待。   子羽你出城去,告诉楚国的人:我们郑国城市狭小,容不下这么多迎亲的队伍,请你们在外面搭建台子,举行婚礼仪式。”   子羽走出城去,将子产这番话复述一遍。公子围铁青着脸,手握剑把,眼睛向城墙上扫来扫去。楚国太宰、曾经的晋国逃臣伯州犁上前呵斥子羽:“岂有此理!婚礼乃是大事,岂能在野外草草举行?你们不让我楚君进城,岂不让天下人笑话我们楚国的地位不如你们郑国尊贵吗?   寡君离开楚国时,还特意到祖庙祭告祖先,要风风光光地迎娶夫人,你们这样做不是让寡君犯下欺祖之罪吗?”   子羽也不客气,直言不讳地说:“我们的国家小,这样加紧防范不算错;但如果因为国家小,希望仰赖大国,而对大国不加防备,大国要怎样就怎样,那才是我们小国的灾难呢。   郑国同你们楚国联姻,本想依靠你们大国来保护我们小国,但如果你们包藏祸心来图谋我们,那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说话间,公子围(楚灵公)眺望城墙,发觉墙上战旗飘飘,长戈林立。墙垛上密密麻麻地站满了士兵,太阳一照,士兵的盔甲熠熠闪光。公子围眼珠转动了一下,铁青的脸忽然挤出一丝笑容道:“我是来高高兴兴迎亲的,岂能做出那样的勾当。士兵们可以停留在城外,但我身为楚国的令尹,乃是百官之首,必须进城迎亲。为了消除贵国的误会,我和司马伍举带领二十名随从入城,何如?”。   子羽笑道:“如此甚好,国相已经吩咐了,请你们入城的时候,将你们的箭袋朝下携带,好使敝国君放心。”   公子围干笑道:“好,好!如君所请,就垂囊而入(箭袋朝下携带)吧。”   于是,公子围乖乖的以楚令尹的身份进入新郑,迎娶了公孙段的女儿,一场硝烟转瞬消失。   易水上游,南岸,赵武徜翔在一座城市的废墟里,身后跟着一大群追随者,有上军将中行吴;晋国大夫程许;赵武家臣、郑国逃亡者侯晋、乐成、羽颉,以及家臣齐策、东郭离、吴熏、隗无用等等。还有齐国派来的使者高廌,燕国使者孙政。   让赵武徘徊的这片废墟原来是晋国的始兴地,周成王“桐叶封国”时,晋国先祖封于此,故命名为唐城(即北唐国,是晋国最早的都城)。后来晋人辗转向南迁都,逐步南迁至现在的新田,并改国名位晋。这才有了现在的强晋。   晋国南迁之后,最初这块土地并未废弃,曾被转封偃氏,但本地遥处于北方,随着代人与诸胡依次南迁,这片土地与附近的唐国旧土逆畤(音zhi),一块被废弃了。也因此,原本被称为唐水的大河,现在被称为易水——因为它流经了临易。   按照晋国与燕国的秘密协议,这片易水上游的土地,今后要划归燕国——连同附近被废弃的“逆畤”。赵武这次走在唐城的废墟里,等于与燕国进行交割。旁边的燕臣东张西望,显然对这片土地很满意。   此地气候寒冷,但燕国大多数地方气候比这里还要寒冷;此地曾经是胡人游牧的乐园,但现在,当地胡人首领正吐着舌头跟在赵武身后,只要赵武稍给一个颜色,他们便冲上前去吠叫。   这片地方前通灵丘,后通博野;顺水下行是临易,实在是燕国必守之地——现代,这片土地名叫“保定”。保定保定,保护燕地安定也。   “沧海桑田啊”,赵武感慨:“谁能想到,曾经的晋国起源之地,现在变得如此荒芜。”   如果不是春秋,晋国君臣也许不会同一割让祖地;如果不是晋国如今君权衰微,也许晋平公会表示一下异议。但现在,面对赵武突然呈现的代国之地,晋国君臣一起对赵武的割让行为沉默了。   代国之地虽然人烟稀少,但它依然包含一个河北。以前的晋国晋国赵武不断扩张,但它毕竟只是一个山西。赵武突然将等同于本国国土面积的代国当作战利品,向国君献俘……还特地加上一个河间。这下子,谁还有话说?   晋国现在很强大,几乎处于国运与霸业的顶点,它获得代国的时机不像战国时的赵国,已陷入撑死挣扎状态。这样一个晋国,会比赵国更能发挥代国的粮仓作用。   于是,晋国君臣都被赵武拿出的巨大馅饼砸晕了,浑不在意废唐城与逆畤的割让。   赵武的感慨让中行吴有点不耐烦,世代武士出身的中行吴不擅长悲秋伤春,他恼怒的插嘴:“齐国人前进到了哪里,燕国人准备好了吗?”   齐国使者高廌赶忙回答:“寡君已渡过黄河,目前正进入博野。寡君期待在博野与元帅汇合,一起前往临易。”   中行吴刚才问燕国使者的话,有点泄底。什么叫“燕国人准备好了吗”,难道燕国与晋国有勾结?   燕国使者孙政(公孙政)急忙掩饰:“我燕国已有君主,寡君已遣使者静候在临易城,等待犒赏上国大军。”   燕国有君主了,齐国人这是第一次知道,燕国君主什么时候登位的,燕国人没说——这就是所谓的“春秋笔法”。因为词汇量太少,所以故意把某些事实省略。   “燕国合适有君?我齐国怎么不清楚?”高廌质问。   你们燕国人是我们的附庸,新君登位为什么不通知我们?你们眼里还有宗主的存在吗?   孙政一翻眼睛,答:“我燕国自八十余年前便于中国不通贡奉,这八十余年来齐国并未干涉我燕国的君位承继……算了,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寡君正等候在临易,自当与贵国君主会盟。”   燕国君位继承,这是君主与君主之间的事,你一个齐国小小大夫,惊讶什么?一边去。   高廌可不是“小小大夫”,齐国四大家族正把持国内一切权力,而高廌则是高氏家族能说的上话的人。听到燕国大夫小看自己,高廌冷笑着回答:“燕事若成,不是小子的功劳;若败,皆吾所赐也。”   你敢瞧不起我?嘿嘿,燕国新君继位这件事,如果被我国承认,那不是我的功劳。但我不能成事,难道不能败事?我败事有余啊我,一定把你这事搅黄了!   孙政翻了个白眼——你能搅黄这事?这事跟霸之国已经沟通好了,你若能败了晋国霸业,那如今你怎么想跟屁虫一样,尾随在晋国身后?   两人还想争吵下去,赵武幽幽一声叹息:“楚国人,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啊。”   赵武说的是楚人,实际上在骂齐国人——好好地,来我嘴边抢食。一个大夫也敢在我面前打嘴仗,看来最近收拾齐国人少了——补上!   高廌年轻气盛,听到赵武这句谩骂,愣住了,正琢磨这话的意味,赵武把话引开了,他说:“最近楚人蠢蠢欲动,借助求聘郑国的事,竟然私自出兵郑国,是可忍,孰不可忍?   燕国的事情,不过是一件小事而已。君位继承不过是燕国的家务事,宗主国何曾有权力废立君主?如果宗主有这个权力,我会把天下一半诸侯,换成我喜欢的……”   赵武的话让燕国大臣喜上眉梢,齐国高廌却从赵武的话里听出点阴森森的味道,猛然间,他想起眼前的这位执政,曾经打的齐国喘不过气来,还曾很没有礼貌的追杀齐人最敬佩的武勇君主齐庄公——也就是哪位“齐国第一奸夫”。如今此人是天下权力最大的人,虽然说话细声细语,但他一发怒,不说流血千里,至少要流血百步。   高廌打了个哆嗦,垂下头来,拱手倾听。赵武继续说:“身为炎黄一份子,我更看重于打服南方蛮夷,将他们的试探坚决顶回去。在炎黄这面大旗下,在尊王攘夷的目标下,燕国的事,小事而已。请转告齐军,快快安定燕国,然后,我们与燕国新君一起南下,会盟楚国。”   高廌拱手:“谨遵命!”   望着高廌远去的背影,曾经的齐人齐策深深绝望,他叹息:“齐人!齐人!管仲的国度,(齐)桓公的故土,怎么会这样?为一只鸡发动政变就不说了吧……四卿的继承人,竟然以‘败事有余’而自矜。”   齐人驱逐庆氏的政变,不是因为最广大人民群众生活的水深火热当中,诸卿基于义愤才决定为民除害的,只是为了一只鸡。齐景公借口庆氏削减诸卿的工作午餐,从原先两只鸡的定量削减到一只鸡。为了这只减少的鸡,诸卿发动了政变——这是一场“一只鸡引起的政变”。   昔日的老霸主,诸卿沦落到为一只鸡而奋起抗争,管仲如若复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岂能低估圣人的作用?”齐策的话引起诸人的共鸣,大家都默默点头。赵武闲闲插嘴:“齐国不是无人,还有一位晏婴。原本在我晋国的霸权下,晏婴只要稍稍装作迟钝,燕国就是我们的(附庸)了,但就是这么一个人,就这么一位齐人站出来,打乱了我们的计划,也改变了整个齐国的战略格局。”   赵武说完,感慨:“齐景公一直是傀儡,起初受制于崔杼,后来受制于庆封,现在依然被四卿挟持,然而,就这样一位垂垂老国,它的用人机制还是正常的,贤能的人不是受到压制,反而能上来影响国策,看来,齐国还能维持昌盛数百年。”   赵武这里依旧说的是“阶层板结”问题。齐国四大家族把持权力,但晏婴这个四大家族之外的人却能执掌国政,说明齐国还是存在公平机制的,这样一个公平竞争的国度,虽然存在种种弊病,很不伟光正,但它依然能保持一流大国的地位,并持续很久。   那么,为了稳定晋国的东方,还是不要轻易挑起争端的好。   也许,这就是晏婴与赵武争夺燕国的目的。   齐策凑趣:“哦,与齐人相比,楚人权力阶层固化的更厉害,所以,楚人必定在齐人之前亡国……主,不用忧心楚人,公子围篡位,正心中惶惶不安,待元帅大军一到,楚君必然束手。”   齐策其实想说的是:原本大好的局面,都被副帅韩起给折腾坏了。明明晋国人可以咄咄逼人的待在郢都城下,监控楚人的动作,但韩起却胆怯了,以至于楚人失控,开始想摆脱扼住喉咙的手臂。   赵武点点头,表示赞同齐策的分析,转而向燕国使者孙政说:“回去告诉你们燕君,赶紧把齐人搞定,然后收拾行装与我一同南下,会盟天下。”   孙政拱手:“寡君派我来,就是告诉元帅,计划一切顺利,齐人已经把简公留在河间,大军孤身而上,准备到临易接受我们燕国馈赠的礼物——嗤,齐人为一只鸡能发动政变,我们燕国馈赠齐国的礼物,能买好多鸡啊,齐人怎能不动心?”   众人皆大笑。   于是,齐国默认了燕国君位的传承,“燕前简公”无奈转回齐国,此后,在齐国安度晚年的燕简公很愤怒,他便以“简”为姓,借此羞辱齐国与燕国——从此,他成为中国简姓始祖。   好在燕公子离——也就是燕悼公,还有愧疚感,他送回了父亲的姬妾,并源源不断地供养父亲,由此,简姓逐渐发展,成为齐国大姓。   众人笑完,赵武指点着附近的土地:“依据协议,易水上游五百里的土地,归燕国所有了。嗯嗯,这里也没什么人烟,所以如今也算是交接仪式,请燕国接受吧。”   孙政跪倒在地,等候晋人呈上易水上游五百里的土地,再鞠躬致谢……   转送土地自有一套仪式,这套仪式本来该有晋国国君主持,以显示这是“国家授予”行为,但赵武不知情,在场的晋国诸卿不在意,燕国人只想把东西抓到手,于是,仪式就这样草率举行了……   仪式结束后,燕国使者赶紧返回燕都,等他回来的时候,会带来大批行政人员,或者小领主——就这样,燕悼公借助一片新增的五百里土地,封赏倾向自己的大臣,由此站位了脚跟。   至于赵武,在仪式结束后,他挥军慢悠悠的向博野走去,路上,白狄使者在隗无用的引荐下求见赵武,打算敬献礼物以求归附,但因为赵武无心于此,他让隗无用暂且替他招待白狄人的使者,自己带着游山玩水的心情,边走边玩地走入博野。   现在已经到了夏季,晋国已经进入夏收。但代地麦穗还没有黄。赵武在麦香浓郁的夏日进入齐军营地,迎接他的是齐国正卿鲍国与栾灶。   齐国司马栾灶与赵武并不熟,赵武追杀齐庄公的时候,栾氏逃人提前护送齐庄公逃遁,因此双方并未照面。栾灶倒是竭力显示与赵武的熟识,一见赵武,便唉声叹气的说:“咦,又弱一个(意为:又死了一个;或,又一个人倒霉了)。” 第三百二十三章 原来是自取其辱   栾灶的话让赵武直皱眉头——怎么栾氏无人了吗?竟让这样一位不通贵族礼节的家伙当家族继承人?   弱这个词,在春秋时代是哀悼的话,意思为丧失,减少……当然,也有幸灾乐祸的味道,比如现在栾灶说话的神态,真是要多幸灾乐祸,有多幸灾乐祸。   栾灶不应该冲赵武说这话,赵武是谁,天下霸主的大管家,第一执政、天下兵马大元帅。即使一位国君见到赵武,也要恭敬地、用隆重的贵族礼节向赵武问好,等把那套贵族礼仪程序走完之后,双方才能谈正事。   没见到一位贵族一上来,用如此玩味的口气,与赵武交谈。他的不恭让随行的齐国使者眉头一皱,也让出迎的齐军正将鲍国脸色沉了沉。   栾灶这是像显示与赵武的亲热,以此区别于在场的齐国君臣。   培养一位贵族,真的需要三代。曲沃之乱后,能逃出曲沃的栾氏遗族,都不是什么正经的乱世嫡系。以先元帅范匄的脾气,栾氏嫡系血脉也不可能逃出他的天罗地网。   这年头资源匮乏,一个贵族家族的教育资源肯定要向嫡系血脉倾斜。于是,非嫡系血脉受到的教育程度,也就是比普通人多一点点而已,考虑到栾黡本人就是一副讨人嫌的脾气……赵武对栾灶的态度忍了。他冲后者微微点点头。迎上来的鲍国马上呐呐解释:“寡君……寡君……”   栾灶最快,拍着大腿帮鲍国说话:“我军渡过黄河的时候,子尾(公孙虿)去世了,刚刚我们又接到消息,子雅也去世了,真是悲哀啊,寡君难过的吃不下去饭,因此不能亲自迎候执政……寡君正在大帐之内,等待元帅。”   齐景公的叔叔子雅(公孙灶)、子尾(公孙虿)就是帮助齐景公发动兵变,驱逐庆封的那两位公孙,没想到兵变刚刚结束,两位公孙相继辞世——自此,齐国君主的血脉变得更加孤单,齐景公既无兄弟,也无叔伯,姜姓血裔只剩下他了。   赵武马上询问:“子尾子雅都去世了,齐国国内谁在主持日常政务?”   鲍国哆哆嗦嗦答:“司徒……司徒犹在……”   赵武想知道的是:司徒是谁?   还是栾灶答话:“陈无宇啊,鲍氏、栾氏、高氏都在此,国内只剩下陈无宇……哦,晏婴出使吴国了。”   陈无宇就是田无宇。田无宇先祖曾是陈国公孙,所以也被人用“陈无宇”作为别名。   庆封出逃的时候,家臣曾劝他说“你这脾气不改,逃到哪里都无法安居”,这句话用来说栾氏,也正合适。栾灶处处插嘴,完毕不顾齐军统帅鲍国的态度,毫无顾忌的将齐国的秘密倾泻而出。看来,齐国还会动乱,下一波动乱,肯定是栾氏灭亡。   可怜那位“春秋第一阴谋家”栾书,他要知道自己的子孙如此没有政治家智慧,不知该什么表情。   赵武跟栾灶不熟,栾氏曾策划“下宫之乱”,使得赵武成为“赵氏孤儿”,现在的赵武虽然对栾氏不特别仇恨,但晋国人一向睚眦必报,他身边的赵氏家臣见到栾灶一而再,再而三的插嘴,脸上都有点不耐烦。其中,赵丹年纪最小,平常被人教育的像个春秋人,对栾氏一向怀有正常的晋国式仇恨。他忍耐不住跳出来,挥舞短小的胖手,喝斥:“咄,未见其君,何说(游说)其臣,行人何在?引路!”   鲍国皱了皱眉,不满地看了栾灶一眼,马上又将不满的目光转向赵丹。赵武赶紧轻声呵斥:“小儿辈,退下!”   鲍国忍了忍,闪开道路,单手一引:“请!”   鲍国身子转动的时候,将栾灶遮挡在路边,恼怒的栾灶本想与赵丹理论一番,见到鲍国如此作态,他深深吸了口气,闪到了鲍国身后,附和说:“元帅,请!”   赵丹虽然人小,他说的确是正理:我们是来与齐国军队会合的,论道理我们该与你们君主相见,然后才与臣下沟通。如今没见到你们君主,一个臣下拦在路边游说不停,是什么道理?外交官来,赶紧上前履行职责,引我们去见你们国君。   齐国处处想与晋国争雄,如今齐国正卿被一位晋国小孩训斥,不管对方说的是否有理,身为齐国正卿,鲍国都要维护齐国的面子,不过他脑筋迟钝,还没想出驳斥赵丹的话,赵武溺爱的轻声呵斥来了……鲍国只能忍下这口气,为了不让栾灶再跟晋人起冲突,他用身体遮蔽的了栾灶。而栾灶本来就不占理,鲍国的身体语言他领悟后,只能闪开道路,尾随在晋人身后。   赵武并肩走在鲍国旁边,随口问:“齐国大军倾巢而出,国内为什么只留下陈无宇,晏婴出使吴国做什么?”   鲍国呐呐不言,栾灶也不敢乱插嘴了,赵武目光一闪,马上想到了答案:“是为了庆封!”   吴国国君余昧收容了庆封,并把他封在朱方(镇江附近)。齐国这是仗着与晋国盟国的身份,想跟吴国好好沟通一番,能不能讨回庆封暂且不说,至少不能让吴国被庆封利用。   只可惜,吴国的行动不是晋国所能控制的,吴国实际上比楚国更桀骜。   同一时间,晏婴已经穿越了鲁国,进入钟离。前方不远便是大江(淮河),此时,晏婴也接到了子雅逝世的消息,他发出了与栾灶相同的感慨:“咦,又弱一个!可惜!子雅也不能够幸免。现在真是危险了!姜(齐国姜姓)族全都弱了,而妫(陈国公孙妫姓,这里指田无宇)姓必将昌盛。子尾、子雅存在,国君有所帮衬,田无宇还有顾忌。现在两人一起死了,姜姓危险了。齐国恐怕要变天了!”   晏婴身边的随从高寮不解:“难道无可挽回了吗?”   怎么挽回?大灾之年,田无宇在国内四处赈济,民心已经向田氏靠拢。与此同时,国内的贵族却限于内讧,无法对田氏形成制衡。而国君……即使国君想跟田氏争夺人心,国君有这个财力吗?即使国君有这个财力,喜欢穿黄金鞋的国君,有这个慈悲吗?   晏婴沉默片刻,突然对刚才建议的高寮说:“你回国吧,我不再需要你了!”   高寮大惊,问:“主,你这是什么意思?”   晏婴沉默片刻,回答:“我是个不中用的人,正如弯曲的木头需要墨绳来取直,斧头来砍,刨子来刨,才能作成有用的器具。高寮你在我身边三年,虽然做事谨慎小心,从未犯过错误,但你看见我的过错从来不说,这对我有何用?所以你走吧,我辞退你了。”   随从一片默然,高寮等了一会儿,看到晏婴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他跪下叩了个头:“主,吴人一向自大无礼,如今新胜楚国,恐怕愈发傲慢,主此去吴地,穷山恶水,臣下不能伺候你了,请主多保重!”   于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例“老板炒鱿鱼”的先例出现了,高寮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被辞退的员工。   高寮走后,有随从建议说:“寮本是高姓旁支,跟随主上三年知道不少隐秘,比如主上刚才对田氏的担忧……现在主上辞退了他,我恐怕他会向田氏告密。”   晏婴淡然回答:“若田氏因此警惕,我齐国姜姓也将拖延灭亡的命运,这不是很好吗?”   晏婴猜错了,高寮并没有返回齐国,又羞又愧的他走到一条不知名的江边,觉得无颜回去面对父老,拔剑自刎。   稍后,晏婴继续前行,渡过淮水后,齐人的使节团从楚国昭关进入吴国,有随从担忧这支使节团被楚人知道行踪后,返程的路上楚人会找茬。晏婴不以为然:“我们在钟离的时候,听说楚君正在郑国求聘段叔的女儿。我猜想,等我们回程的时候,楚人已经顾不上招惹我们了——我们甚至可以直接去楚国。”   随从讶然:“为什么?”   晏婴回答:“晋人与楚人争斗了两百余年,好不容易制服了楚人,如今楚人竟想走迂回道路,去秘密拉拢郑国——无论如何,晋人不会坐视自己失去郑国,所以,晋人的军队会来的很快……韩起修建盟誓台,大约已经建好了吧。晋人会点起国内所有人马,再度兵临楚国。   估算时间,晋国人抵达的时候,恰好我们返回。然后,我们可以用参加盟会的借口,直接进入楚国……”   此时,北方,博野附近。   燕国的使者已经抵达晋齐联军本部,他们带来了针对性的丰厚财物:晋人不求财,他们就用两万燕国奴隶贿赂晋国;齐人喜欢财富,燕人以珠宝鼎彝等厚礼贿赂齐国;齐景公除了爱财之外,还贪图美色,燕人送来一名皮肤奶白的“燕姬”嫁给齐景公。   这一措施果然奏效,晋国军队止步于博野,齐军停顿于曾经的虢国旧土(今保定市高阳、蠡县间),稍后,晋齐联军与燕国会盟于濡上(今安新、任丘间),承认了燕国拥立新君的现状,复立简公之事不了了之。   解决了燕国时间后,赵武向国内一路狂奔,同时,他派出使者通报列国君主,宣布晋国已经修建好了盟誓台,命令列国诸侯整军南下,盟誓与楚。   赵武回到新田的时候,晏婴已进入吴国请求面见吴国国君。   这天清晨,晏婴在吴国官员的引导下来到吴宫中,等候在阶下准备谒见吴君余昧。   不一会儿,侍从从吴宫丘顶传下令来:“天王召见。”   晏婴怔了,吴王什么时候变成“王”了?   现在周天子虽已名存实亡,但诸侯各国仍称周王为“天下共主”、“唯一的王”。而且,最近连桀骜的楚国都被晋国打服,开始向周王称臣了,吴国原本是晋国人养大的一条狗而已,他也开始称“王”了。   这年头,狗都可以称王,真是末世啊。   恍然间,晏婴马上反应过来,这是吴国在向他炫耀国威。   想到这一点,晏婴又好气又好笑。   齐国是什么国家,一流大国。连晋国人都不敢高声命令、随意指挥的一等强国。吴国不过眼屎大的地盘,齐国曾灭过不少类似的国家,现在,他们居然……   于是,晏婴闭上眼睛,站在吴国宫殿的台阶下(陛下)闭目养神,吴国人嚷嚷什么,对他来说像是苍蝇飞舞,不值得关注。   吴国侍卫再次高声重复:“天王召见。”   晏婴依旧无动于衷。   吴国侍卫没有办法,径直走到晏婴跟前,一字一顿地说:“天王请见……天王请见啊……啊!”   晏婴故意装作惊诧的样子,反问道:“臣受齐国国君之命,出使吴国。谁知晏婴愚笨昏聩,竟然搞错了方向,走到周天子的朝廷上来了……实在抱歉。请问,何处可以找到吴君?”   躲在吴宫丘顶的余昧听到侍从气喘吁吁的赶来报告,无可奈何传令:“吴君请见。”   吴国的宫殿处处仿效中原建筑,也是一座数重山丘的丘城,侍从站在丘顶扯着嗓子一宣布,台阶下的晏婴立刻听到,他整了整袖子,正了正帽冠,特地仔细疏理了一下深衣上的玉佩,这才一板一眼,双臂举至齐眉,深鞠躬,用标准贵族强调行礼:“姜姓吕氏,公爵杵臼,问候吴候。”   晏婴这是欺负人。   齐国是姜太公后裔,吕氏,齐景公名叫杵臼,公爵。而吴国,按照晋国替吴国伪造的历史渊源,他们姬姓,是周太王次子仲雍和小儿子季历流浪到江南,自创的国度,最早叫勾吴、工吴或攻吾。等到周朝建立,周武王封吴国为侯爵,这才让勾吴改名为“吴”国。   比尊贵,齐国始祖是周武王的老师姜太公;比爵位,齐国是公爵,吴国是侯爵;比熟知贵族礼仪……余昧才从庆封那里获知了全套中原礼节,正感到学无止境呐,晏婴给他现场演示了一下标准版“炎黄礼仪”。   晏婴行的是诸侯之礼,是外臣谒见诸侯时当行的礼仪,不是拜见“王”的礼仪。   春秋时代,两个人的便宜不能占,因为谁也不能从这两人身上占到便宜:一个是齐国晏婴;一个是郑国子产。   自命不凡的吴君余昧,本想利用刚学到的礼仪知识,难为一下能言善辩的齐使,结果自讨没趣,好不尴尬。但他仍不死心,便故意装作非常诚恳的样子,对晏婴说:“一国之君要想长久保持国威,守住疆土,该怎么办?”   晏婴不加思索地答道:“先人民,后自己;先施惠,后责罚;强不欺弱,贵不凌贱,富不傲贫。不以武力威胁别国国君,不以势众兼并他国,这是保持国威的正当办法。否则,国家就很危险了。”   吴君余昧毕竟第一次接见中原大国的高官,心里有点怯场。晏婴说的冠冕堂皇,却处处与吴国现在实行的国策不相符,吴君不知道该如何挑刺——他其实没完全听懂晏婴的话,他从师庆封不久,中原语言,尤其是中原贵族语言那种隐晦,婉转,他还没学会,所以晏婴把他说愣了,他张嘴结舌,说不出答词来。   其实,他只要反问一句,就可以让晏婴哑口无言——你们齐国只这么强国的吗?你们齐国不以武力威胁别国国君,不以势众兼并他国吗?   在这个春秋末世,谁都不清白,都别故意装13!   可是晏婴就是来装13的,依仗自己文化底蕴深厚,晏婴继续说:“《诗》云:訏谟定命,远犹辰告。敬慎威仪,惟民之则(把宏伟的规划审查制定,把远大的谋略宣告于众。尊敬的使用合适的礼节,让百姓效仿)……”   晏婴最后哪句话,意指吴国国君使用了不符合自己身份的礼节,要求外国使臣觐见。吴国没有阶级区分清楚,以后必将陷入内乱……但可惜,吴国国君听不懂这样的弯弯绕。   被晏婴的滔滔不绝训斥的昏昏沉沉余昧,好不容易抓住一个空挡,赶紧问:“卿言甚佳,余昧受教了……你出使吴国,所为何来?”   晏婴昂然回答:“外臣为吴国的强大而来!”   “吴国怎么强大?……哦,好像吴国现在已经很强大了,你们中原人无可奈何的楚国,现在被我们打得直喘气,我们吴国这样,算不算强大?”   “不算——如(齐)桓公尊王攘夷,帅诸侯朝贡,这是一种强大;如晋国,自文公称霸一来屡次盟会天下,那时诸侯如果有纠纷,必然想到晋国会替我们伸冤。这是一种强大!如(周)武王举兵伐纣,建立大周,这是一种强大!”   晏婴连续举了两位霸主、一位开创周国的“王”,来表述强大的概念,这三位人物都是吴君余昧只能仰望的人物。余昧咽了一口吐沫:“盟会……啊,我明白了,等到有一天,我也弄一场盟会。”   晏婴马上问:“诸侯伐楚,吴君也参加了,如今盟誓台已经建好,晋国正在召集天下诸侯盟誓,吴国会参加吗?” 第三百二十四章 富裕,也是一种天罚   吴君余昧把牙齿咬得咯咯响,回答:“有楚无我,有我无楚,既然楚国是盟会主角之一,那我们绝对不会出现在盟会上。”   晏婴满意地点点头:“我们齐国是要参加盟会的,我们是监督誓约的大国之一……另一位监誓国是秦国。”   余昧听到这话,稍稍一怔,晏婴拱手:“寡君欲通好吴国,今晏婴已经完成了使命,请吴君容许我离开。”   余昧还在愣着,傻傻地随口应了一句:“上卿这就要走啊,寡人还有很多问题要问……”   突然间,余昧眼睛恢复了清明,问:“上卿准备什么时候走?”   晏婴答:“明日一早!”   余昧稍稍想了想:“上卿来去匆匆……寡人知道上卿忙碌,明日便派我的儿子僚前去送别。”   晏婴拱手告退,走出吴国宫门,随从惊愕的提醒:“主上,我们千里迢迢来吴国,你还没提到庆封就告辞,这……”   晏婴微笑,轻描淡写地回答:“我已经提到了,吴君已经听到了,我们的使命完成了!”   随从很纳闷:“主上何时说了?我们怎么都未曾察觉?”   “我说诸侯会盟,齐国是监誓国,这事告诉吴国国君,我们齐国的实力。同时警告吴君:天下诸侯都参加了这么盟会,盟会过后,楚国人就能腾出手来,而吴国此后不免陷入孤军奋战的境地,即使他们再危险,晋人也不会来救援,在这个时候,招惹我们齐国这样的大国,对吴国来说不是好事!   吴君听懂了我的意思——即使他当时听不懂,但我的话他听进去了,事后他会回想一下,左右会提醒他注意。另外,楚人也会让他明白自己的处境。那时候,吴国就真的无暇顾及庆封了!”   随从依旧不懂:“主上难道不担忧,吴君听懂之后要求参加会盟,最终成了我们的盟国,那我们今后反而不方便动手了!”   晏婴答:“我突兀地告辞,吴君不加阻拦,说明他已经慌了神,明白楚人从北方腾出手来,压力将全部转移到吴国身上,所以他没有心思应付我了。但吴楚世仇,双方都不可能放下仇恨,把彼此当做盟友。再说,晋人也不会愿意吴人与楚人缓和下来。”   随从明白了,马上添了一句:“郑国人恐怕也不会让吴楚休兵。”   此时,新田城,晋楚盟誓进入了最后阶段:双方讨论参加盟誓的成员国。   这次结盟,可算春秋时期规模最大的一次,尤其是晋、楚双方一起结盟,并有齐、秦两大国认可,更是空前绝后的。晋、楚之外,有资格参与结盟的还有宋、鲁、蔡、卫、陈、郑、许、曹等十余个国家。由于齐、秦两国地位特殊,对于晋楚两霸主并没有专门朝见和纳征义务,所以只是它们认可盟约,而不作为正式缔约国。   去除齐秦之后,宋国请求再度去除蔡国,因为蔡国现在已经是他们一个郡县了,对此,赵武爽快地答应下来。紧接着,宋国要求将滕国当做自己的属国,从名单上去除,赵武在此答应下来。   与此同时,齐国要求从名单上去除邾国,因为邾国也成为了齐国的属国……赵武同意了;郑国要求去除陈国,理由跟宋国一样,赵武依旧同意。   这份名单到了现在,已于真实的历史大不相同了——名单上还增添了燕国。齐国接着要求从名单上去除燕国,燕人对此发出抗议,认为自己只是附庸,绝不是属国。赵武接受了燕国人的说法,拒绝了齐国的请求。   “幸好幸好,晏婴不在”,赵武拒绝齐国后,欣慰地将燕国划入名单。   叔向也暗自欣慰:“不错啊,晏婴不在,齐国的鲍国呐呐不言,栾灶说话总说不到点子上。明明燕人刚刚贿赂完齐人才获得承认,齐人却在此问题上退缩了。”   刚好戚林父总进来,插嘴说:“接受贿赂承认燕国新君,毕竟不是什么荣耀的事情,相比晏婴在此也不会把这个当做理由提出来……执政,楚国人的要求来了。”   赵武微笑着补充:“晏婴在此的话,他会滔滔不绝,从三皇五帝开始说起,说燕国是齐国一手复国的,等等……好吧,楚人提了什么要求?”   戚林父回答:“楚人说:这次盟会,鲁国的地位应该向滕、邾两国看齐。滕、邾这两个小国是别国的属国,不参与盟誓。而鲁国一向以来,相当于——嗯,简直就是晋国的属国。所以鲁国不能参加盟会。”   “无稽之谈”,赵武冷笑:“鲁人在郢都城下表现的非常勇烈,楚人这是报复,是故意给鲁国,也给我们晋国难堪——拒绝他!”   “还有,楚国说:秦国既然不参加缔约,那么就不用到场了——秦君拒绝到场监督誓约。”   “没问题”,赵武脸上笑得跟一朵花似的:“告诉楚人:我正发愁怎么应付秦人,既然秦人不到场,正好!”   叔向反驳:“执政,如此一来,楚国方面就没有监督誓约的人了;相反,我们晋国却有,这不是意味着我们将低楚人一头吗?”   “没关系,楚人就喜欢在细节上玩弄小花招,无关大局,且让他得意去吧。”   戚林父翻了翻名单,补充说:“我们是否把许国从名单上划去,现在许国……”   戚林父的犹豫是因为,赵武现在仍是名义上的许国相。   “我也正在考虑这个问题:许国无君,让我代表许国盟誓,太假了,不如干脆划去许国的名字。”   “那么,名单上的国家未免少了许多,现在名单上有:宋、卫、鲁、郑、曹、燕……曹国薛国国小,几乎起不上大作用,这样的话,加上晋、楚,总共……一二三,八国会盟。太少了!”   叔向听说,脸上也露出难受的神情:“昔日周王封国,天下何止千国,如今依旧存在的国家,竟然如此至少,姬姓的血脉稀薄到了这种程度,悲哀啊!” 八_ 零_电 _子_书_ w _ w_ w_.t _x _t _ 0_ 2. c_o_m   赵武拿起了名单,面上虽无表情,心里在鄙薄:“如果你们知道,再过三五十年,天下只剩下七个国家,号称战国七雄,这里面晋国分裂出的赵魏韩还占了三个名额,不知道你们该如何悲哀?”   “但是,除了曹国之外,其余国家的分量增加了”,赵武指着名单,细声细气的说:“宋郑两国,现在涵盖了蔡陈,一个国家相当于过去两个国家,有他们的强大,我国的北部边境安定了。   至于鲁国,他们现在也相当于过去的一个半鲁国,由此,我国的东部边境安定了……”   戚林父赶紧笑着补充:“我们晋国也不一样了,我们灭了代国,等于领土再扩张一倍。如今这场盟誓,大约能带给我们五十年的和平吧,五十年后,等我们把代国开发完善,天下谁能与我们争霸?”   叔向想着戚林父微笑:“五十年和平之后呐?如果战争再度降临,林父以为哪个国家会首先灭亡。”   戚林父点了点名单:“肯定是卫国,如今他们在苟延残喘,领土支离破碎,而卫国的新君吗……不提也罢!”   戚林父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真实的历史上,首先灭亡的不是他们当中最弱小的卫国,而是最强大的晋国——三家分晋。   感慨完毕,戚林父突然想起:“鲁国的叔孙豹还在门外,听说楚人的要求后,他请求面见执政。”   “传他进来,告诉他,我们晋国将强力维护鲁国的利益,以及地位。”   叔孙豹在进来之前,被戚林父告知了结果,所以他进来后不去询问晋人对楚人的答复,仿佛那只是不起眼的小事。一进来,叔孙豹感慨说:“刚才我们在门外听到齐人传递的消息,据说庆封到了吴国,享受了高厚的俸禄,而且获得一块封地朱方。   朱方面临大江,庆封在哪里招引自己的族人聚居,并依仗朱方四通八达的地位,想列国转手贩卖武器与铠甲、纺织品,以至于在短短一年内暴富。敝国的大夫子服听到这消息,还在门外对我感慨说:‘难道是上天偏爱淫荡的人,屡屡降福给淫人吗?庆封居然又在吴国富厚了。’”   赵武哈哈大笑,叔向皱起了眉,戚林父恶狠狠:“老天爷那里长了眼睛?我戚氏辅佐两代卫君,也依然……”   赵武不想听戚林父抱怨,赶紧问叔孙豹:“你怎么回答子服的?”   叔孙豹回答:“财富哪里是福气——善人富裕,可说是天之赏赐;淫人富厚,可说是灾殃了。天地有恒常的规律,它偏爱有德的人,有礼的人,绝不会偏爱走旁门左道、投机取巧赢得财富的人,如果天地偏爱后者,那么人类岂能发展到如今这地步?   庆氏的行为违反了人类道德底线,是个人都鄙视他们,只要稍有风吹草动,庆氏的灾殃到了。如今庆氏全族聚集,前方是大江,江对面是强楚,他在楚人面前聚集财富,简直就是三岁孩童手持黄金行走在集市上,大家不去动手,只是少一个带头人而已,一旦有人第一个动手,庆氏全族将要被一举而灭尽。   所以,上天才给予庆氏财富,让他骄奢,让他显富,让他贪婪无度——这正是上天对他的惩罚啊!”   赵武拍手:“没错,如果是个男,人就希望自己的老婆能当上第一、第二二奶,假如当不上‘国家第一二奶’就期望当上‘本县第一二奶’,以便自己能狐假虎威,也给别人扣上顶绿帽,那么,这样的国度是虚弱不堪的。   上天不会容许这样的国度存续,因为人类不是靠这种行为发展、进化到今天的。天欲使人灭亡,必先使人疯狂。庆封现在的情景,就是灭亡的前兆。”   稍停,赵武把话题转移到当下:“本次盟会,鲁人可愿‘持牛耳(司仪、司盟)’?”   叔孙豹挺胸:“当为执政执牛耳!”   赵武停顿了一下:“寡君身体不好,这次盟会依旧不能亲临。鲁国一向是礼仪之国,盟会的仪式主持,能否让鲁君担当?”   叔孙豹犹豫一下,马上回答:“寡君将亲临盟会。”   这场盟会,晋国君主不参加,而其他国家都由君主亲临。这意味着:盟会之上,将确立晋国正卿等同于列国诸侯地位的待遇。叔孙豹对此虽然犹豫,但鲁国能参会全靠晋国支持,如今晋国又把鲁国的地位抬得那么高,成为仪式主持人,执牛耳者——叔孙豹唯有力挺晋国了。   既然成了仪式主持人,叔孙豹不得不问:“楚人方面,打算由谁引导登台——我听说秦人不参加盟会。”   戚林父插嘴:“我听说楚人希望由他们的姻亲,郑人引导他们登台。”   叔孙豹还没来得及说话,赵武赶紧说:“虽然这不符合规则,但楚人乃是蛮夷,迁就点吧。”   叔孙豹摇头:“郑国没有能力监督楚国,如果楚人违背誓约,郑国拿什么去责备楚人?”   赵武瞥了一撇嘴:“难道现在齐人有能力约束我们吗?”   吞并了代国、赢得燕国隐隐支持的晋国,现在更不是齐国人敢正眼看的。如果晋人真的违背盟约,有傻大胆投诉到齐人那里,齐人敢接那份投诉状吗?   不顾叔孙豹的愣神,赵武继续补充:“筑造盟誓台进行盟誓,我们誓约的监督人是皇天后土,人间的监督者只是一个形式而已。更况且,我认为连皇天后土的监督,也是一个形式。真正决定能否守约的,在于盟誓人本身的道德律……   季札挂剑的故事你听说了吗?当时季札并没有亲口答应赠剑,但他‘心许’了。所以即使当事人去世了,季札也要把剑挂在墓地。   季札当时的‘心许’,何曾有监誓人,何曾向天地赌咒盟誓?可见,信诺的遵守不在于天地,只在于本心。”   叔孙豹点头:“执政说的有道理,即然这样,我们就迁就一下楚人,争取先把这场盟会办完。”   戚林父嘿嘿笑了:“既然仪式不重要……执政,楚人还要求由他们当先登台,否则他们将继续纠缠,甚至威胁不参加盟誓。”   当先登上盟誓台,意味着“主盟”。这个词颠倒一下,就是现代意思——它意味着“盟主”。   “那不行”,刚才还说仪式不重要的赵武翻脸了:“晋国一直以来就是盟主,从来没有在任谁的后面歃过血。并且这次盟会,起源于晋军兵临郢都城下,而不是相反,楚人想让自己先登台歃血,那就让他打到新田城来;楚人想背盟,那我就再去一趟郢都……嗯,最近开发代国,家底都空了,正好想去郢都搬点东西。”   戚林父歪着头看向叔向,嘴里答复说:“楚人刚提出这要求时,我也答复他们了,但楚人胡搅蛮缠,说:执政既然说了晋、楚是相匹的国家,如果老是由晋国先歃血,就等于说楚国弱于晋国!况且,晋、楚轮流做诸侯的霸主已经很长时间了(指楚庄王称霸),怎么能说晋国一直就是盟主?”   叔向不负众望的插嘴:“我们召集盟国等待盟誓,已经许久了。如果我们在仪式细节上相持不下,结盟便陷入搁浅状态,如此一来,诸侯不免疲惫。况且,诸侯归附我们是因为晋国的德行,而不是我们主盟的地位。   既然楚人坚持,我们且让一步,先把盟约定下来,而后我们努力于树立武德(即武力),没必要与楚国人在小节上争先。再说啦,大国结盟,一定需要一个小国出来主盟,这样楚国就成了那个主盟的小国,这样不是很好吗?”   “大国结盟、由小国主盟”,是叔向的杜撰,但楚国纠缠不休,而晋国刚刚解决了代国,军力尚未修正完毕。继续与楚人争执不下,一旦文的解决不了问题,势必要动起武来。目前楚人的大军已经开拔到了郑国,晋国两个军被楚人隔绝到了长江边,国内再添军队增援,还没有做好准备。   虽然,真正打起来,晋人必定是最后的胜利者,但因为这场争执双方各有各的道理,晋国没什么道德优势可言了。即使胜了楚人,楚人依旧纠缠下去的话,晋人时间耗费了,得到的结果依旧——不值得!   叔向之所以杜撰,其实在于晋国本身的兵力不足:晋国三分之一的兵力在楚国,如今被分割成两个部分,一部分被韩起带着,停在宋国花天酒地。这部分兵力已经可以忽略不计了——没有赵兵的配合,韩兵也就是一盘菜。   而另一半兵力在范鞅手中,如今他虽然还在楚境,但楚国的兵力已经脱出其掌控,来到郑国,如此一来,范鞅只剩下背靠云梦泽勉强维持的份了。如果要救援范鞅,晋国需要动员多少兵力?晋国能拿得出足够的兵力吗?   不怕神一样的敌人,就怕自己的队友是国足。   韩起的胆怯,让整个局面全颠倒了。好在楚国人也知道现在的晋国招惹不得,但他就是跟你耍赖皮,怎么办? 第三百二十五章 无耻的底线在哪里?   赵武盘算了又盘算,竟似忍下这口气是唯一的办法。   不过……赵武转念又想:“耍无赖,谁怕谁?楚人用无赖的手段处理国家大事,等着,看我给你吃个哑巴亏。”   “先答应他们”,赵武忍着怒气说:“一切以盟会完整结束为原则……嗯,楚人无信,上次草签盟书的时候,还想着趁机袭击,我看,楚人这是不打不老实。这次我们带两个军去,让新智的智朔暗地通知韩起,命他单身回国主持国内事务,宋地留下的韩军由智朔接手。”   “妙——”一旁翻看地图的戚林父明白过来:“譬如下围棋,孤子难胜。我们在楚地的一个军是孤子,在宋地的一个军也是孤子,但如果有了坚决的统帅,这两个军就不是孤子!”   厚道的叔孙豹在老狐狸戚林父的引导下,显得也不厚道了:“这两个军从楚军后方围上来,楚人反而陷入我们的包围当中……”   赵武还不想这样便宜的楚人,但在春秋小报记者鲁人面前,他不想显得人品低下,便摇了摇头:“智朔统领宋地的那个军直接参加盟会,至于范鞅哪个军,联络起来太麻烦,先让他们的军佐张趯来我这一趟,让他绕道……让田苏来,搞阴谋诡计这厮合适。”   借助招呼田苏的工夫,赵武打发了感激不尽的鲁人。这下子周围清净了,当夜,晋国紧急召开诸卿大会,会上,田苏侃侃而谈:“楚人现在停留在郑国,郑国的子产是智者,巴结上楚人这个大树,恐怕我们别想郑国过度倾向我们了。所以我们的增援大军不能通过郑国。   当然,也不能通过宋国。楚人知道我们两支大军停留在宋国郑国,恐怕对这两国的监控非常紧密。郑国既然想两面讨好,那么宋国也不敢单独挑战楚国,如果我们的大军从宋国郑国南下,一定能够保不住秘密。   即然这样,不如让这两支军队一明一暗——让智朔全体动员,大张声势地前往宋国接管副帅的军队,而后命令这支军队分出一小部分来,继续南下,仿佛前去通知范鞅,但实际上,通知范鞅的人走另一条路。   让我们先说停留在宋国的军队吧,韩兵软弱,如果加上智氏的军队,或者可堪一战,就让智朔带领这支军队大摇大摆北上,做出一付参加会盟的样子,但他们走的路线却需要好好斟酌,比如他们可以带上宋国的军队,先去郑国,而后让郑国也出兵。如此一来,智朔带领的军队,在数量上便颇为可观,即使单独面对楚军,也能维持个相持不下的结果。   这建议这支军队的协调工作由祈午接手,任命他为军佐,当先领命南下,先去新智,带上新智动员的军队去宋国,迎接副帅回国——出人如果没注意宋国的军队,那就让副帅从楚人的军队旁擦过,让楚人知道宋地晋军换了统帅,不在软弱不堪。   而后,让智朔再摆出威胁的姿态,比如让这支军队沿着楚人行进的路线,与楚人相隔三日路程步步尾随,楚人走,这支军队也走,楚人歇宿,这支军队也歇宿在楚人丢弃的旧营寨,这支军队的目标,就是让楚人感觉到危险。   至于范鞅那支军队……我猜元帅已经有了定算。”   赵武把玩着手里的宝剑,微笑着说:“我在盘算。”   魏舒试探地问:“元帅在盘算什么?”   “盘算我有多无耻?”   魏舒噎了一下,中行吴嘿嘿笑了:“这次结盟,天下诸侯,够分量的都参与了。元帅一身干系我晋国的国家形象,所以元帅不用无耻,只管‘正义’——要多正义有多正义。无耻的事情,让我来!”   “你不行!”赵武回答:“我要参加盟会,我们军队上的事情,恐怕我没精力管了。你跟我南下,结盟由我操办,你把我们的军队管好。”   “这不行”,魏舒抢着表态。中行吴从楚国回来后,马上进行了伐代战役。晋国是个君国主义国家,晋国人评论谁能干不能干,全看对方包办战争的能力。中行吴虽然顿兵代国国都之下一冬,但那是因为他遭遇了攻城战。而说到攻城战,整个春秋,除了赵武这个变态,谁都没有新鲜招。至于赵武,那已经不能用人类标注衡量了。   所以,中行吴在代国国都之下停留,那不是中行吴的无能——谁上去都一样。晋人反而认为,正是中行吴的坚持,才使得代都战争潜力耗尽,进而让增援上去的赵武一日破城。   于是,中行吴回到新田城后声威如日中天,大多数晋国卿大夫都觉得:灭代这件事,中行吴应该算次功吧。既然他算得上次功,那么,也可以算是“天下第二将”了吧?赵武宅男一个,不善于诸卿交流,这位“天下第一将”有本事我承认,可咱们学不到,那么跟“天下第二将”凑凑近乎,也许学上两手,咱也能当个“天下第三”。   晋国诸卿论资历排位,魏舒恰恰列在中行吴之前,所以他对中行吴的变动格外敏感。中行吴跟他年纪相差不大,万一中行吴这个老家伙寿命比较长,那么魏氏这辈子恐怕没资格坐上元帅宝座……   听到中行吴又将南下参加盟会,魏舒急了。盟会可是件大事,站在盟誓台上,列国诸侯翘首仰望,万众瞩目。这样的活再让中行吴抢了去,魏氏别想有出头之日了。   “中行氏在伐代中受到重创,如今军队还没完整地从代国撤下,如果再次出征,我恐怕中行氏受损过重,一时间缓不过气来,所以,这次南下,就让魏氏担当吧。”   魏舒说的话既考虑到了中行氏的实力变化,同时也是种暗示:中行氏还没恢复过来,南下结盟的事情重大,以受损的中行氏挑大梁,元帅放心吗?   赵武不在新田的时候,魏舒曾有过夺权的意图。如今晋国一件件大事接踵而来,赵武来不及报复魏舒,只好先忍下这口气。如今魏舒的话既打动了中行吴,也让赵武稍稍犹豫:“中行氏还能拿出多少军队?”   中行吴左右望了望,叹息:“岂敢因为私事而误了国事——我中行氏现在只能拿出两个师来。我们的大部分军队还没从代国撤回,如果元帅给我三个月时间……”   “没有三个月时间了”,田苏插话:“元帅的意思我明白了,但我想知道元帅的底线在哪里?”   赵武悠然回答:“我正是难以确认底线,才不知道我有多无耻!”   “郢都如何?”   “过了——如果底线在郢都,那就太无耻了!”   “新郑如何?”   “轻了——如果底线在新郑,那就不是无耻了,那是道德楷模。”   田苏点点头:“我明白了。前线变化多端,元帅需要的是随机应变,但又不知范鞅、张趯的应变能力,所以难以决定……(我田)苏如何?”   赵武小心地问:“你走了,宋国的事情怎么办。”   “策可以(齐策可以)!”   中行吴忍无可忍:“元帅,你们在说什么?打什么哑谜?”   赵武微笑不语。田苏阴阴的笑着,解释:“我刚才说我们将采取一明一暗的行动,明处是智朔带领的宋国郑国联军,暗处则需要一把匕首。如今这把匕首就是范鞅。”   看到中行吴还不明白,田苏补充:“楚人无赖,戏弄我们,如果不让楚人吃个大亏,他未免以为晋国人好欺负,好糊弄。范鞅的军队虽然孤悬在云梦泽,但对于我们进过来说,这不算什么,有水的地方我们就能运过去军队。当初,范鞅把军队调到云梦泽,未尝不是给我们创造机会——范鞅不错,很聪明。   我们还有一支大军在代国,楚人并不知道这支军队的存在,即使他们知道,也无法弄清这支军队的动态。我们现在需要的是一位使者,从黄河之上放舟,顺流而下东津,带去调动代地军队的命令,让这支军队立刻登船,那么,再过一个月时间,我们的军队就能抵达云梦泽。然后,有个增援的范鞅身处楚国腹心,任何城市都是他的攻击目标。”   解释到这里,魏舒首先明白了:“执政是想让张趯与祈午大张旗鼓南下,而后智朔与张趯接管宋地的韩军,咄咄逼人的尾随楚师,把楚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而后让祈午继续南下,给范鞅带去相关消息,让范鞅做好准备,等使者带领援军抵达云梦泽后,让范鞅乘机搅乱楚国……”   说到这儿,明白过来的中行吴不满意了:“元帅的底线怎能不是郢都呐?楚国什么城市比得上郢都富饶,攻击什么城市能比攻击郢都更让楚人担忧?我们千里迢迢赶过去,将士们累的,舌头吐得像一只疲惫的狗,没有郢都的诱惑,谁肯拼命。”   叔向脸色一沉,驳斥:“错!郢都,一国之国都也,我们已经与楚人草签了协议,攻击郢都,则成了晋人首先违背誓约,背盟的罪责就在于我们而不在于楚,这是对楚国的惩罚吗?我看是奖励!”   中行吴低下头来,有点不好意思。这位老牌贵族偶然无耻一下,居然越过了赵武的无耻底线,惹来叔向的攻击。   打从代国回来,经历了那场铺天盖地攻城战的中行吴,对赵武的军事才能已经五体投地,自此,他只用单一称呼称呼赵武——元帅。刚才赵武犹豫不决,中行吴觉得自己应该分忧一下……一不小心,越过的所有人的底线。   气氛有点沉闷,这时候叔向义正言辞,谁都不敢多说,害怕再招惹叔向的责难。赵武细声细气打破沉闷:“叔孙豹来的时候,曾经谈起过齐国的庆封……”   田苏一拍大腿,冲赵武亮出了大拇指——原来,人都说我阴险,所以策划阴谋的时候首先想起我,还特地把我从韩地招来商议……嘻嘻,原来真正阴险的人就在这儿,他坐在上首。   人赵武早已把阴谋策划好了,就等我来背黑锅,自己装憨厚,这简直……太阴险了!   “什么意思?”中行吴焉了,自觉很聪明的魏舒觉得跟不上田苏与赵武的思维跳跃,郁闷的问。   “叔孙豹说庆封的事,肯定是说庆封目前的处境。庆封在朱方非常活跃,令齐国人很不安,因而派出晏婴出使吴国……”田苏语速很快的解释:“估算时间,晏婴现在应该已完成使命,正在向宋国赶来,以便参加盟会。齐国是我们的监誓国,晏婴孤身穿越楚境,出于关心,我们晋国派出一支军队前去迎接,并沿途保护——合乎礼仪,合乎法规。   当然,在我们大军行动的时候,由于楚人傲慢,不通情理,阻止我军移动,我们顺路攻陷那些威胁我们的城市,也合乎情理——齐人受到我们的保护,自然站在我们这一边,替我们辩护。”   “楚人是必定要阻止我们的”,明白过来的魏舒也亏素的接嘴:“楚君在外,晋军在内,楚国人没有接到楚君的通知——也许楚君早早通知他们,让他们限制我军的活动范围,所以,我军必定能遇到不合作的楚国城市……执政,南下与范鞅汇合的军队,到多带攻城器械……嗯,船队运抵增援部队后,让他们别空船回来,把攻陷的楚国城市都搬空,让他们从水路把东西运回来,军队则轻装前进,直抵宋国会盟。”   “对呀”,被分配南下接应的祈午也明白了:“军队两手空空返回,齐人站在我们这一边,楚人怎么指责我们?”   一报还一报啊。   坐在上首的赵武看着大臣们热烈议论具体的实施方案,笑得很憨厚:伐代的时候,齐人利用赵武开发河间,乘机驱逐了庆封,耍了赵武一把。如进赵武翻手刷齐人一次,把著名的齐国智者晏婴装进筐里……哈哈,感觉很爽。   现代宅男赵武,至此已经完全被“全盘晋化”了,他像一个土生土长的晋人一样小心眼,一样睚眦必报。   “如果我们动作快的话,我们甚至能攻陷昭关”,田苏笑的很阴:“昭关是楚国与吴国的门户,晋楚结盟后,吴国人的日子会越来越不好过,而我们以后恪于盟誓,也无法帮到吴人了,不如我们这次拿下昭关,送给吴人做礼物,以报复楚人的傲慢与无赖。”   传说: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了头。拿下昭关这想法让赵武很快乐,他憨厚地提醒:“那需要动作很快,若晏婴已经度过昭关,我们总不能让晏婴再走回头路吧?”   “嘿嘿”,田苏笑着说:“执政,我们是到吴国接晏婴的,我军不到昭关,怎知晏婴的行踪?更况且,只有失去昭关,才能重重打击楚人。”   魏舒摸着下巴,也像田苏一样阴阴笑着:“拿下昭关后,我们不把它交给吴人。我们只是向吴人打听晏婴的行踪,而后我军追逐晏婴而去,至于吴人是否随后进攻昭关,那就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了。”   田苏翘起下巴:“这些事情,无需司徒嘱咐,苏会把它办得非常稳妥——元帅是想让楚人暴怒,还是小怒?”   “暴怒如何?小怒如何?”   “暴怒嘛,我军前脚撤出昭关,吴人后脚进攻,如此,就算楚人明知道我们搞鬼,他也有话说不出,这是暴怒;至于小怒……我军沿途扫荡大路附近的城市,让楚人消息隔绝,如此一来,楚人自己也说不清楚昭关何时陷落,是为‘小怒’。”   “做人要厚道”,叔向插嘴:“不可欺人过甚。”   叔向这么说,其实等于赞同了出兵策略,只是不想过分而已。   “形象啊”,赵武厚道地笑着:“形象很重要!”   田苏点头:“我明白。”   中行吴压低嗓门,替楚国默哀:“自此之后,攻守之势易位。楚国想攻击吴国,必将面临昭关险境,而吴人攻楚,则是一马平川……我们是不是对楚人太苛刻了?”   中行吴最后那句话被人自动过滤。   “楚国南方小城,应该远不如代国坚固,我们派出的援兵有攻陷代国的经验,应该不会耽误行程”,田苏沉吟着说:“我现在只担心船只不够,元帅,我们有足够的船只运送士兵,以及带走战利品吗?”   赵武慢悠悠回答:“我在东津带了一个冬天,只要精力在于改良船只。代国现在地大人稀,各地新封的领主都缺乏人手,只要许诺把俘虏都安置在代地,船主们一定竭力贡献战船。   我离开东津的时候,布置侯晋向东,向齐国境内探索,这项工作侯晋以前也在做,现在想必做得更完善。   另外,我们的商队遍布齐国境内,而我们的船队已经跟吴国开始通商,他们有过行走吴国的经历——记得我从楚国回来的时候,就曾走的水路。所以,沿途必然有我们商队的踪迹,以及补给点。”   “那还等什么?”中行吴坐不住了:“张趯与祈午要迅速南下,祈午,你要一路疾行,把消息提前通知范鞅,田苏,你今晚就动身,坐船直下东津,紧急动员当地士兵……元帅,请下命令吧。” 第三百二十六章 咱给他挖个大坑   大政策商量好了,赵武开始点兵点将:“那么,张趯与祈午首先南下,齐策隐藏于你们军中,你们只带领各自的卫队,先到新智让智朔集结兵力,而后与智朔同行至宋,传召副帅回国主持国务。此后,宋地军队编为第四军,智朔位军将,张趯为军佐。此后,让智朔按齐策带去的行动方案北上,联合宋郑,威逼楚人。   祈午你,不用管第四军整编的事,你们俩出现在宋国,只是为了证明齐策带的执政府决议(齐策是赵氏家臣,而不是晋国卿大夫)确实出于执政府。所以抵达宋国后你就继续南下,如果南下途中遇到楚人,万事忍耐为上,只管一路疾行。等祈午你抵达范鞅军中,立刻以麾节通知范鞅,将当地军队编为第五军,以范鞅为军将,祈午为军佐,同时全军整军备战。待田苏与你们会合,你们按田苏的指示办。”   祈午刚才听得不是很完全,这会儿还迷糊着呐,他小心地问:“不是去吴国接晏婴吗?执政刚才说到底线,怎么又谈到郢都?”   田苏嘿嘿一笑,解释:“其实,我们也可以直接进攻郢都。我军驻扎在郢都城下,原本是为了监控楚军动态,以保证楚人履行承诺,参加盟会。范鞅之所以引军回避,那是军力不足,得到增援之后,他返回原来的郢都营地,也是一种理由——而后,范鞅可以用楚军北上出兵,未曾告知我们的理由进入郢都,责问郢都留守的大臣。   我细细考虑了一下,范鞅的到增援后,也不是不能威胁郢都的,此时楚军被当今楚君带领,正驻扎在郑国,如果我们第四军,在智朔的带领下迎楚军而上,那么楚国的绝大多数军队,也被我们分割了。只是,要做到这一点,范鞅需要孤军深入,智朔需要单独面对楚军,宋国郑国并不稳定,所以这条策略变数很大。”   叔向再度开口:“楚人一向自视过高,逼到绝境了反而有一种鱼死网破的凶狠,采用这一策略,很可能引发全面大战。别忘了,楚人在草签盟约的时候,背书:楚虽三户,亡晋必楚。所以,我们还是厚道点,对他们厚道,其实也是对晋国百姓的一种宽厚。   连年战争,百姓已经疲惫不堪了,这场大战一起,若速胜,我晋国还能支持下去;若不能速胜……楚国是大国,国力不下于我们,以前我们靠‘三军疲楚’赢得胜利,现在郑国宋国还没稳定,楚人若是频频威胁这两个国家,也搞一套‘三军疲晋’,我们就陷入麻烦中了。”   张趯想了想:“郑国不可靠,宋国不可依仗,我们第四军迎上楚军,看似兵力雄厚,其实不堪一战。如果出于稳妥考虑,让范鞅的第五军与我们汇合,元帅在带领军队南下,那么楚军就在郑国被我们包围了,如此,不战,亦能使楚国屈服。”   “这个计策过于示弱”,齐策也不是善茬,他温柔地笑着,解释:“楚人擅长耍赖,我大军包围上去,楚人或许马上服软,但他们不会对这种服软心甘情愿,事后必定会再度捣乱。楚军一服软,我军失去了动手理由;等他们再捣乱的时候,我们不得不穷于应付。楚人马上会发觉这点,他们会在‘捣乱、屈服,再捣乱,再屈服’之间乐此不疲。   所以,让楚国感到兵力过分悬殊,根本无法抗争,那就不是对楚国的惩罚了。我们要让他们胆子尽量大一点,让他们彼此分量相同,觉得试探一下也不吃亏,没准能彻底扭转局面,他才会一下跳进坑里。”   “哦,我明白了”,张趯恍然:“第四军主力是韩兵,韩兵擅长远射,战斗意志不强。而郑国一心中立,宋国不愿单独得罪楚军,带领这样的军队摆出包围姿态,似强实弱,楚人傲慢,探知我军实力后,一定蠢蠢欲动。但……”   “但——我军南下的时候,修建了许多堡垒型的补给点”,田苏阴阴提醒:“郑军不能战,但让他们坚守,他们恐怕没胆子投靠楚人,而你们保持距离楚军三天的时间,一旦发现楚军大举出动,就让智朔立刻寻找附近的堡垒坚守——如此,我们就有了向楚国开战的理由了。那将会是一场全面战争。而我保证是速胜,舆论将站在我们这一边,速胜之后,楚人五十年之内别想耍赖。”   齐策站起身,招呼张趯与祈午一同站起:“主,我们何时动身?”   “明日一早”,赵武下令:“张氏、祁氏本身的兵力不多,但你们两家族一直没有参与打的战役,兵力完整。今晚请你们全族动员,明日一同南下。”   稍停,赵武补充:“策,我赵氏……”   齐策马上接口:“主,我明白,我们大部分兵力在代国,或者在河间。旧中山国的领主军队难以快速召集……请主上把隗氏的队伍给我做护卫吧。”   赵武点点头:“你明天动身,先回家准备吧,明日一早我会在军营把兵符给你,让你方便持符指挥第四军。”   赵武目光转向魏舒与中行吴……魏舒留在国内是不让人放心的,这次南下,晋军动员了四个军,赵氏的兵力完全掏空,韩氏的军队无法回国,也只有留下姻亲中行氏照顾,才能让人有点安全感。   “魏舒与我南下吧,请动员魏氏的军队,联合我赵氏组成第二军、第三军,我们与诸侯国的仪仗军队一起动身。楚军时时想着偷袭,请魏氏拿出最优秀的武士,最好的铠甲武器,最精锐的部队,组建第三军。”   “谨遵命……元帅,事情紧急,请容许我提前告退。”魏舒鞠躬。   魏舒试探执政府之后,为了避免执政府找茬,他连自己的家族武装都解散了不少,现在要重新动员,是的费点时间。赵武点头容许对方告退,张趯祈午随即也要求提前离场。唯独齐策站在那里,等诸人告退后,他面对田苏、中行吴,叔向与戚林父,毫不忌讳的说:“赵氏现在有七个师吧?其中三个师在代地,马上要去增援范鞅;三个师元帅要自己统领,组建成第二军南下。那么赵氏只剩下一个师了。   我本不想在这个时候离开新田城,但国事优先,不得不走。主上,我们走了之后,韩氏赵氏都处于最虚弱状态,智氏的军队也在外面,而魏氏这次仅动员三个师,但魏氏能拿出五个师的兵力啊。韩氏赵氏智氏的安危,全在于他人的一念之间,请主上慎思之。”   中行吴悚然:“我中行氏也是赵氏姻亲,请主上放心,我一定瞪大眼睛……”   赵武摆摆手:“齐策说的对,我赵武的安慰,不能单纯依赖别人的道德……动员旧中山国,甲氏、邯郸,以及赵城的所有武装,分发武器铠甲,全面备战。”   叔向站了起来,激动地想打消赵武全面动员的想法:“我羊舌氏……”   “你不行”,齐策插话:“作为执政府常务官,这次盟会你必须随执政南下,并代表执政府招待列国诸侯。”   戚林父站了起来:“我戚氏兵力虽不多,但我好歹曾是一国执政,带领过卫国的军队战斗,请执政放心,戚氏在,赵氏在。”   中行吴郑重地向赵武行了个军礼:“元帅,我中行氏、荀氏,这次一定看好元帅的家园。”   “赵成留下”,赵武继续派兵点将:“赵氏兵力动员后,你去邯郸,让赵丹去赵城,你俩不要干涉国都的事情,如遇变故,你们能守便守,守不住就去代国,赵午在那里,他手头还有军队。”   “必须守!”齐策插嘴:“我赵氏的根在晋国,失去晋国我们还有赵午在外,我赵氏仍能保证血脉留存,即然这样,与其让国内的赵氏心存侥幸,不用心抵抗,不如让他们瞪大眼睛,好好盯着潜在的敌人,必要时便拼死一搏。”   “没错啊”,田苏附和说:“只要我赵氏韩氏一方拼死,无论多么强大的敌人,也不敢把兵力虚耗在相持战中,因为我赵氏韩氏都有人在外领兵,他把兵力耗空了,我们回来,他敢应战吗?”   田苏这话不是单单说魏氏,其实他也是在警告中行氏。晋国卿大夫的内斗很厉害,谁都不敢保证对方是绝对的盟友——真实的历史上,智氏就曾攻击、灭绝了中行氏。这两家还是同宗呐。   会议进行到这里,大事已经完成。   当夜,晋国成了不眠之夜。   会议结束后,一队队武士打着火把走向各处,他们手中的火把随着他们的行进化成一条条火龙,紧接着,整个晋国被火龙惊醒,火把走到的地方,屋里燃起了灯,稍停,数支火把汇入火龙带,于是,火龙越发粗壮。   几支火把停留在一户人家,为首者看了看门户前立的石虎(上马用的踏脚石),而后用手中的长戟敲了敲大门。大门马上开了,门户内,家主身披铠甲,手持长弓,几名家将持长兵器严阵以待。家主见到门外的士兵,愣了一下,马上问:“外面灯明火亮的,是下达动员令了吗?”   “别那么紧张”,门外的武士回答:“是为了天下盟会召集军队……”   “别逗了”,门内的武士手里紧紧握着弓,说:“盟会的事情不紧急。这是连夜召集军队,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秦国入侵了吗?”   “我,下军庚旅侯奄,五级军功爵士,奉命召集武士,请验明证件”,门外武士没那么多废话,直接递上一块青铜制作的铭牌。   门内武士接过铭牌,在火把上验看了一下,探问:“是连夜召集?”   门外武士点点头,门内武士立刻挺胸:“我,二级军功爵士,下军左矩戊旅战车车右,奉召集结。”   门外武士摆摆手,门内武士立刻接过家将递上来的火把,大声汇报:“二级军功爵士霍林,依律携带两名同行武士及一名侍者参战,请求入列。”   “经验查:二级军功爵士霍林甲胄齐全,随行武士武器合格,可以入列!”   霍林举着火把,与同伴挺胸入列。稍停,队伍挪动几步,正准备敲打旁边的门户,旁边的大门猛然打开,战车粼粼,车上甲士大声嚷着:“听到了听到了,魏氏属臣(魏氏名下小领主)芮虎,奉召集结……赶紧拿铭牌来让我验看,我请求入列!”   芮虎嗓门大,在他的喊叫下,左右门户大开,有人嚷嚷:“霍林验看过了,我等费什么事……请求入列!”   “咄!”芮虎大喊:“军中程序如此,岂可轻废……拿铭牌来,赶紧,我急着呐。”   铭牌递上去了,芮虎终究是形式主义,他对着火把跳动的光粗粗看了一眼,立刻驱动战车吼叫:“没错啊,让开,车兵在前,诸位当中我官阶最高,依律:你们归我管了……左右,立即入列。”   为首的侯奄低声嘟囔:“都还没清点铠甲、武器、实兵……”   芮虎大大咧咧摆手:“我家邻居都没问题,这事我负责了,快入列。”   火龙继续移动了,这次,当先的是辆战车,芮虎在战车上持戈敲打武士门户,很有点领导人的成就感,但可惜这是新田城,这座霸主之都中,比芮虎官衔大的贵族比比皆是,走不了两条街,芮虎的战车落在次乘的位置,再走一会儿,芮虎成了别人的打杂……   火龙继续游动,最终游出城去,开始向晋国城郊扩散,紧接着,又继续向附近城市扩散,于是,这个夜空下,大地上星星点点的全是灯海。   天亮时分,田苏带领自己的卫队,匆匆忙忙出城,赶到新田城附近的浍河边,早已等待在那里的战船立刻扬帆起航,放舟顺流而下。   田苏刚走,当夜放出去的火龙回笼了。国都附近的道路上,全是行进中的军队。这群士卒随步履匆匆,风尘扑扑,但神情激昂,满腹对胜利的渴望。他们在大司空府的官员引导下,整齐地步入新田北郊的军营。国家武库的官员则匆匆忙忙地,用大车小车运载着武器铠甲军械,流水般进入军营。   天色大亮了,晋军紧急集结的动态也惊醒了列国诸侯。驿馆内,郑国使者游吉的心情最为忐忑,他找到鲁国的叔孙豹,试探说:“晋人怎么紧急集结了,而且动员的规模如此之大,大约他们国内所有兵力都动员了吧?”   叔孙豹神色也不好,他明白游吉的忧虑,坦然说:“说实话,我心里也很忐忑,无法替你去打探。”   游吉说:“你有什么忧虑,你们鲁国又不曾与楚国结下姻亲。”   “咳咳……此前,楚人曾要求我们鲁国以属国身份参与盟会。”   游吉不以为然:“你昨晚从执政府回来,不是说事情解决了,执政同意鲁国以独立国家参与缔约。”   “没错,但敝国执政季武子同意了,他以国君的身份命令我,以晋国属国的身份参与盟会……这个消息我并未告诉元帅,但我担心,执政季武子知道我抗命,背地里弄出点什么捣乱。”   “得了吧”,游吉不屑一顾:“鲁国新增了那么多土地,现在也是大国了,怎么还是一副小国心态,自甘属国身份,你们的执政……不对,季武子或许有另一番考虑——你们面对齐国,压力实在太大。与其自己单独承受齐国的压力,还不如丢弃表面上的名声,让晋人替你们多担当一点。等你们把新增领土消化了,在请求晋国人容许你们独立,这也是一种策略啊。”   “鲁国的地位如果向滕、邾两国看齐,太伤国家尊严。既然元帅同意了,不管怎样,我也要争取鲁国地位等同于宋、卫两国。”   “那鲁国也不会有事”,游吉看到楚国使者走进,匆匆结束话题:“元帅既然支持你,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楚国使者子荡走进两位使者,拱手:“两位,听说了吗,晋人连夜紧急动员了。”   “不是因为入侵”,熟悉晋国的叔孙豹盯着子荡,说:“烽火没有点燃,虒祁宫没有敲响铜钟,所以,这还不是最高动员状态……我听说楚人北上,并没有通知晋国副帅?”   “啊呀呀,副帅起子(韩起)现在待在宋国,我们的军队没有元帅的同意,不敢进入宋国,所以我们只好停留在郑国。至于范鞅的军队,嘿嘿,他正在与我们躲猫猫,我们无法找到范军佐,只好不告(晋人)而入郑国。   至于我们到郑国嘛,子大叔(游吉)可以作证,我们是去求聘的,是通婚郑国,不是入侵,不是对盟国动武!……求聘这事嘛,似乎盟约没有规定求聘也许得到晋国容许,是吧?”   卫国执政北宫陀慢悠悠踱到谈论的众人背后,卫国离楚国相隔数个国家,对楚国没有恐惧感。前不久从晋国得到鹤壁的卫国,现在打定主意抱紧晋国的大腿,故此,北宫陀撩拨道:“虽然不是因为楚国求聘事件,但这次动员,用脚后跟想想,也知道:一定是因为楚国。”   子荡暴怒:“你的意思是说,我等的智慧还不如你的脚后跟?”   北宫陀嘿嘿一笑,正要回答,出去探听消息的各国侍从纷纷返回了,他们一路叫喊着:“出兵了,出兵了。晋人稍稍休整,立刻编练出了两个师,由张趯祈午带领,南下而去!”   楚国使者脸色一僵,急急叫过从人低声吩咐几句,从人备齐车马,悄悄从驿馆后门溜出,一路赶上南下的晋军,略略观察了一下,转身向郑国奔去。 第三百二十七章 我心烦,不是为了豆子   当日夜晚,赵武也没睡好觉,他走到自家花园里,背着手巡视着花园里的植物,思绪信马由缰,难以控制。   在没有路灯的情况下,古人是习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原本这时候四周应该黑漆漆一片,陷入绝对的宁静。但此时位于南郊的赵府正在坐出行的准备,武士们拿出家中珍藏的铠甲武器,擦拭打磨;侍从们整理这会儿马匹战车,以及马鞍等等。整个院落被火把照亮,连花园中也隐隐绰绰,仿佛是现代的城市公园。   人声鼎沸中,赵武仰望天空,看到了一片星海,他情不自禁畅想——这个时候,当其他人仰望天空的时候,他们在想什么?   一百多年前,希腊人仰望星空时,物理学诞生了,于是有了恒星、行星的分类;   七十多年前,罗马人仰望星空的时候,《万民法》诞生了,于是有了现代所称的“普世法则”;   这个时候,孔夫子也在仰望星空,也许他正是从自己的求学经历当中感受到知识传播的限制,于是他萌生了把贵族专享的知识传授给平民的念头,自他公开授徒之后,平民不再是“不准明白真相的普通百姓(简称:不明真相的老百姓)”。于是,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现代所有平民学子的祖师——万世师表。   也许这时候,老子也在仰望星空,由此写下了不可知论的代表作:易经……   自赵武来到这个世界,世界改变了许多,但依旧有很多东西没变,比如赵城学宫,如同稷下学宫一样,它也是对贵族后裔开放的。所在赵武依旧夺不走孔夫子“万世师表”的称号。   没有改变的依旧是传统。从中国文化的本质来说,它是一种政教合一的体制。最高领袖是“天之子”,是神灵在地上人间的化身。他掌管祭祀用的祭器——鼎,也负责解释神灵对人类所说的语言(这就是“天人感应”学说的出处)。   君主是神,依次顺延,君王之下各级领导都是类似神灵一样,是需要膜拜的偶像,其中也包括自家先祖、老师等等,于是,你敢发个短信亵渎,或者质疑一下领导试试,立马“跨省”。   因此之故,孔夫子教授的知识虽然时过境迁,已开始不适应后来的时代,但它依旧神圣不可触犯。   因此之故,春秋便成为整个中华文明的道德、文化制高点,后人谨小慎微不敢超越,因为那是违反传统。   于是,他们只知道在故纸堆里寻章摘句,相互争吵谁对先祖的话理解正确……   赵武改变了晋国的面貌,甚至说改变了华夏的势力格局,但他能改变这种传统吗?   ……   院外吵杂声渐渐平息,准备好的武士已开始走上街头,向军营汇合。火把逐渐稀落,侍从们不得不在花园里燃起火把照明,侍从的走动声,以及火把的光亮惊动了在院中歇息的赵蓝儿,她披衣而起,走到院中陪伴父亲。   赵武正在打量一株茶树,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以及隐隐传来的香风,赵武头也不回地问:“今年的茶叶摘取了吗?”   赵蓝儿给父亲披上一件衣物,答:“霍城附近的绵山,五千亩茶园已经收摘完毕;赵城周围的太岳山,三千亩茶叶也收摘了,父亲,我们已经按您的指点,研究出团茶、沱茶等等品种,只是绿茶还没研究出来,父亲语焉不详,光说要进行揉捻、干燥、闷制、发酵,匠师们反复研究,还没有一套成熟工艺。”   “可惜了,他们不停研究下去,恐怕浪费了不少茶叶吧?”   赵蓝儿瞪大眼睛:“浪费什么,就是弄坏了茶叶,左右都是能吃的东西,只是口味稍稍不同而已,父亲不用担心,那些茶叶畅销的很,都不浪费……”   赵武猛然间笑了:“对呀,我操心什么?茶文化发展百年,才有了现代的模样,我何必计较春秋时代的落后……对呀,我操心什么,春秋文化是与现代文化截然不同的封建文化,我既然改变了晋国,谁说这不会影响后世?   让后来的人,为后来的事情操心吧,我做了我该做的一切,我无愧了!”   想到这里,赵武悠然神往:“不知道真实的赵武,遇到楚国这样的无赖,是不是也如此沮丧,嗯,或许比我还沮丧,因为他在山中躲藏了许多年,那现代说法是:童年时代由对强权与恐怖的阴影。真实的赵武都能熬过这场艰难……大约他的神经是钢丝做的吧。”   稍停,赵武挺起了胸:“我可不能做的比赵武差!我必定比真实的赵武出色!所以,我有什么可遗憾的呐?”   让楚国见鬼去吧,让面子见鬼去吧!他们要先盟誓就先盟誓,要先登台就先登台,反正我反正挖好了大坑,等楚国人跳下去后,就知道谁比谁更横!   恢复了宁静心情的赵武,悠闲地问赵蓝儿:“我们的其他作物,也还好吧?”   赵蓝儿噗哧一笑:“父亲看重的那些植物,除了棉花甘蔗得以迅速推广外,其他的,都不太得力。棉花得以推广,是因为它可以替代丝麻,无法养殖桑树的地方毕竟是大多数,棉花利润厚,如今已不用我们再说,农夫都喜欢在闲余土地上种上两亩,换一些闲钱……我听说,已经有人把棉线捻的粗粗的,制作成棉甲,想必棉花今后还能继续扩大播种面积。   甘蔗吗,虽然它的利润比棉花还丰厚,但种过甘蔗的地,再种什么都产量大减。又加上甘蔗毕竟是奢侈物,许多人一辈子不吃糖,也这么过来了。农夫种了这么多年的地,祖祖辈辈都觉得粮食最重要,因此甘蔗播种面积一直提不上来。   嗯,还有豆子,除了我们赵氏因为养马数量多,武士们在房前屋后种几亩豆子喂马,其余家族的农夫对此可有可无,论说我赵氏种豆子比甘蔗还早,但推广起来依旧不如甘蔗。”   “哦,豆子养地啊,你刚才说中国甘蔗的土地,再种什么都减产;但种过豆子的土地,再种什么都能增产——让农夫学会轮作,种一季豆子再种其他作物,试一试我说的。”   “我记下了……父亲,你为什么深夜不睡?是为了豆子忧心吗?”   “不是豆子,是楚国……你夫婿呐?”   “去了邯郸——陪母亲去的。自从魏舒去执政府夺权以来,母亲说:我赵氏恐怕又有灾祸了。如今我赵氏的田土比先祖赵盾在世的时候还广,武士数量比国君名下的还多,财富是各大家族加起来的总和,权势则超越国君,凌驾各家族之上。现在各大家族都赤红了眼睛,但他们畏惧父亲,暂时还不敢动手,万一父亲有个三长两短,我赵氏大祸就在眼前了,所以,我们不能不未雨绸缪,且先把赵氏的基业转移到自家领地吧。   自那以后,母亲把家族常备武士留在了邯郸、赵城,并说:昔日文公出亡在外,得意保存;其余公子留在国中,先后殒命。若我赵氏在外的势力强大,即使阿成(赵成)在新田没有一兵一卒,依旧安若泰山。”   赵武欣慰的点点头:“你怎么不走?”   赵蓝儿轻笑:“我已经嫁出去了,嫁的是卫国贵族后裔,谁能为难我呐。再说,阿成留在新田,我在附近也好给母亲通风报信。”   赵武的思维再度跳跃:“我的那些菜呐?茄子辣子西红柿,推广的怎样?”   赵蓝儿噎了一下:“父亲,我跟你说母亲,你跟我说茄子,你……”   “你母亲世家大族出身,对公卿争斗很敏感,这么多年来,只有她占别人的便宜,哪有人占她便宜的?如今她既然提防了——哦,我一手打造的赵氏军事力量我清楚……现在,我只想知道茄子怎么样了?”   “茄子?!”赵蓝儿好一会儿才适应赵武的思路:“父亲弄得那些菜肴确实好吃,如今新田各酒肆非常流行,但菜肴不存不住,路远的话,运进城来都颠烂了,小家小户的有根本不知道做法,甚至听都没听过,所以那些菜种嘛,也就是在小范围流行。种植面积不大。”   “香料呐,我记得香料过去是我们的拳头产品?”   “父亲,东西种在田里,哪能个个看得住。自我们香料大卖后,与我们亲厚的家族直接索要种子,索要不到的家族则派人去地里偷取,如今各类香料作物,不再独我们一家所有,几年新田城,花椒卖不出价来,八角好一点,胡椒挑地,难以种植,还有点价格。至于各种香花,现在都成了烂大街的东西。”   “哦,卖不出价格,这说明市场饱和了,要卖往更远的地方——我记得咱家已有食肆开到了朝歌,让他们在跑远一点,赚不上钱则由家族补贴,他们在当地存在,重要的不是赚钱,而是培养当地人的需求。满足当地人的需求挣大钱,创造一种需求,则钱景无限。”   赵蓝儿忍了忍,问:“父亲,你只关心你的茄子,不想问问母亲吗?”   赵武一声叹息:“一件事情接着一件事情,让人应接不暇……但眼前这件事情了解之后,大约我能与你母亲过悠闲地田园生活了,自此以后,我的名字刻在丰碑上,谁都不敢挑战赵氏!”   赵蓝儿也跟着发出一声悠长叹息:“父亲,当年追随文公出亡的大臣,那个人的名字不刻在丰碑之上,但如今他们有几个家族存世?父亲一心为国,但鄙语说:‘家国天下,家在国前’。没有千万个家庭,怎么会有国家(组建)?一个国家不知道关爱每一个家庭,这样的国家有什么必要存在?”   “封建啊,你太封建意识了……家族武士都动员了吗?”   赵蓝儿情绪高涨起来:“虽然我赵氏既在开发河间,又派遣人员开发代国,似乎人手大大分散了,但各家族都低估了我们的力量。我们有白马之誓,每年有数万的奴隶融入赵氏,如今隗氏回归,晋国附近的狄人,不管白狄、赤狄、长狄、娄烦、林胡、襜褴,都在接着这个机会投靠赵氏。   这次,不算隗氏部落,我赵氏动员了五万城邑军,如果形势再恶劣的话,我们还能动员十万军队。我夫主护着母亲回到邯郸后,已经开始分发武器铠甲,赵氏历年来注重军械的研究,库存的军械堆积如山。父亲只管放心走吧,我们一定替父亲把家看好。”   正说着,赵成身披铠甲走了进来,行礼报告:“父亲,我已经准备好了,打算现在就动身前往赵城……妹妹不走吗?……哦,那么,父亲还有什么吩咐?”   赵武伸手替赵成整理着铠甲,慢悠悠说:“对于楚国,我宁愿示弱以引诱他们动手,但对我家族,我宁愿恐吓别人,大笑他们动手的欲望。因为无论他们动手之后胜负如何,我赵氏或多或少都有损伤。而只要不发生内乱,我赵氏发展的速度,远远不是其余家族所能比拟的。   所以,这次的方针是:你回去后立即迎娶隗氏白姬为侧妻,而后召集家族武装进行阅兵,以此检阅家族的动员能力。阅兵的时候,你把赵城控制好,只许进不许出。只要我们显示出足够的武力,没有人敢挑战我!”   白姬是一名白种妇女,这是白狄部落进献给赵成的。白狄献出部落首领的女儿,是对赵氏表示恭顺——赵成因为这段婚姻,对白狄部的酋长位置有了继承权,他也就成为名义上,白狄部下一代“戎子”。   真实的历史上,正是这位白姬生下了赵氏下一代继承人:赵鞅。   “那么,父亲,我走了!”赵成躬身施礼。   赵成带走了家族第一武士阳党(潘党),家族第一力士林虎,第一剑手英触。他这一行可谓实力强大。而林虎的存在,又方便赵成召集林胡部落……   天色微明,赵府大门打开,赵氏武士鱼贯涌出府邸,想着自己家族发源地前进。赵武送别了自己的嫡长子后,又与长女交谈几句,侍从来回报,宋国左师向戎来了。   赵蓝儿没有回避,她坐在父亲身边,对着一个白瓷瓶摆弄着插花艺术,时不时地问问父亲的看法。向戎进来的时候,看到赵蓝儿在座,他久闻赵武对女儿的宠爱,也没多问,假模假式的叹息:“唉,府中人员少了许多啊。武子,我看到一队武士出了你的府邸,赵氏还在忙着开发河间吗?”   赵武一笑:“你看到的是我儿子赵成的队伍,我晋国兵制改革了,各家族的动员能力无法展现出来,恰好我赵氏要继续对代地用兵,我让赵成回去举行一个阅兵式,动员部分力量前往代地。”   向戎歪着头,问:“我还看到了晋国南下的部队,北郊军营里出来的军队络绎不绝,大约有两个军吧。”   赵武坦然的回答:“只有一个军。他们将南下宋国,从宋国接回副帅韩起。回国主政。”   向戎不客气了:“元帅,楚军徘徊在我宋国边境,郑国只高兴他们做了楚国姻亲,大约不会再阻止楚军了,这时候,我宋国势单力薄,就指望上国撑腰,元帅在这时候召回副帅,我宋国岂敢阻止楚军入境?”   赵武笑了笑,露出底牌。毕竟,结盟地点是在宋国边境,赵武还需要宋国的配合:“这支军队南下后,将路经智朔的领地,我当初把智朔留在新智,就是为了这一天——智朔能动员一个军。而副帅只是回国主政,他的军队依旧留在宋国,并由智朔接管。这样的话,智朔手中有两个军,加上宋国的军队,应该能迫使郑国出兵了吧。   如果郑国宋国各出一个军,那么面对楚军的就是四个军,怎样也能抵挡一阵了吧?而我将继续动员,并带领两个军南下,与楚国会盟天下……宋国觉得怎么样?”   赵武最后那一问,是在问宋国能否履行盟约出兵。   如果晋人出动了两个军,宋国不见得怕楚人——向戎一咬牙:“我宋国出动兵车五百乘。”   “哈哈,宋国也成了‘千乘之国’了,一下子能拿出五百乘。”   数年前,晋国大阅兵,因为拥有兵车“千乘”,曾让鲁人大书特书,并创造出一个词:千乘之国。如今才相隔几年,千乘之国比比皆是,连宋国都是。   赵武这话是一种变相的暗示,向戎当然领会了,他拱手称谢:“全仗元帅加惠于我们宋国,托元帅的福,我们现在也能直起腰来面对楚国了。”   稍停,向戎愣了一下,猛然间冒出一身冷汗:“晋国动员了四个军面对楚人……咦,我们的联军在楚军东南方,迎面向楚军前进,元帅亲自带林两个军自北方南下,这下子……楚人在我们的包围之中了?元帅这是……要动手了?”   “不止四个军”,赵武细声细气提醒:“范鞅那里还有半个军多一点,我们的增援部队将从水路进行增援,得到兵力补充后,就看范鞅胆子大不大了?”   “全面战争?!是全面战争了吗?战场在宋国境内?” 第三百二十八章 如今这世界,晋人还怕谁   这个白天,注定是不宁静的。   中午时分,向戎从返回,他脸色凝重。   恪于形势,赵武终究没向宋国透露晋军的最终意图。虽然他竭力安慰向戎,但晋国摆明一副决战的姿态,这让向戎忧心忡忡。   招待各国使者的驿馆内依旧人声鼎沸,向戎才回到自己的院子,郑国的游吉找上门来。   郑国宋国的关系正处于黄金时期,郑国人现在不敢去赵武那里打听消息,只好找宋国朋友了。游吉一进门,紧着问:“左师,你打听到什么,赵武怎么说?”   向戎不答反问:“你那里有什么消息?”   “今天上午开拔了一个师又三个旅,目前,晋人的军队依旧络绎不绝的南下,此外,晋人的动员已开始扩大,我打听到,魏地、韩地全动员了,连他们国君直属的蒲地,绛城,也受到了动员令,这……不是说世界和平了吗?不是要签署盟约吗?怎么晋人如此气势汹汹?”   向戎松了口气:“才一个师,好啊。晋国武卫军拆分,目下各个军唯有这一个属于武卫军的常备师存在,想必南下的就是这个师……幸好幸好。”   游吉马上质疑:“那里啊,我听说晋国去年军制改革,各家族都有一定的常备军数量,只是这些常备军力量,大多数都在守卫诸卿的家族领地。晋国从国都动员的那个师是南下的,如果出了晋都,在路上汇合其余的常备军,那么,晋国动员的力量岂止一个军?”   向戎有气无力的回答:“领军的是张趯与祈午。”   “哦,是这两个小子,那我就放心了。这两小子从未指挥过大部队进行合战,他们南下,估计是为了预先抵达盟誓台,筹备盟誓事宜。”   向戎补充:“张趯与祈午将先去新智,汇合智盈(上一章人名错误,误写为智朔,应该是智盈),然后去宋国接应副帅,再然后,他将带领我们宋国的联军前往郑国——你们郑国也要出兵,归智朔统领,一起北上。”   “智盈嘛”,游吉沉吟起来:“他依旧没指挥过什么大战役,让这样一个小孩出阵,我有神马担忧的?”   向戎提醒:“智盈从小在赵氏长大,即学会了其祖父智罂的兵法,还把赵氏那一套学了个精熟,我听说智盈如今在新智,仿佛赵氏当初重新崛起的模样,连‘白马之誓’都学了个全,一面大肆垦荒,一面大规模释奴,还效仿赵氏四处开作坊,四处筑城。学武的里社(公社)组建的比森林还要茂密,俨然就是赵武第二。”   游吉沉吟:“元帅是什么想法?召唤我们郑国的军队,看来元帅是不在意我们与楚通婚了。那么,元帅的具体命令是什么?”   向戎发愁地说:“我反复询问,都没有从元帅那里得到具体交代,只说楚人狡诈而无信,上次草签盟约,楚人身穿衣甲准备偷袭,所以这次我们要做好准备,召集宋郑联军北上,就是为了防范出任背盟。”   “不会那么简单吧……晋人这次带领联军的是智盈,没错,他确实没指挥过什么大战役,也确实一副饱读兵法的模样,但他毕竟没指挥过一个师以上的军队,咱们被这样的人领着,万一他自持才高,固执己见,却又胆大包天,招惹了楚人,那怎么办?   结盟,多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一个小孩子——咦,元帅老了,他这是在扶持下一代,准备交班了。”   向戎无力的回答:“不管怎么说,你我两国得到晋国的帮助,获得了那么大的土地,如今晋国要求我们出兵协助,我们能拒绝吗?”   游吉想了想,下了定语:“这是郑国与楚国通婚的后遗症,元帅扶持我们两国,原本是打算我们能抵御楚人,至少要抵御到晋国出兵的时候,但我们郑国突然与楚人通婚,元帅担忧我们摇摆不定,所以想用这种方式,让我们郑国表明态度——我们都出兵拦截楚人了,以后自然不敢与楚人靠的太近。”   向戎拱手:“但愿你的想法正确……但我总觉得晋人这么大规模动员,不会仅仅图谋一个如此简单的目标。”   “你只管如此想”,游吉笑着暗示:“郑国军队不善战,从来如此,我也不忌讳。所以,我们郑国即使出兵,也不会与楚人真打。”   “宋国唯有一战”,向戎回答:“我们宋国百余年来立场坚定,从不摇摆。如果智盈决定突击,我们宋军唯有尾随——这次我们出兵五百乘。”   游吉笑了:“好吧好吧,我不拦着你,但你可以把我的意思透露给智盈:让我们郑军防守可以,如果让我们攻击楚人……请原谅我们车辕向后。”   “明白!”向戎笑了:“你们郑人现在胆子大了,也好,有你们跳出来,至少智盈不会错判自己的军力。”   两人刚刚商议完毕,还没来得及向国内送出消息,鲁国叔孙豹、卫国北宫陀联袂来访。北宫陀劈头就说:“两个师了,我的人坐在城头数,晋人已集结了两个师南下,还有一个辎重师马上要出发。”   向戎坦然答复:“这就到头了——晋人先期出发的也就一个军,剩下的集结者是要随元帅南下的,元帅将带一个军南下。”   叔孙豹捏着指头数:“晋国在楚国有一个军;在代国还有一个军;为了防范秦国,晋国至少还有留下一个军……如此一来……”   叔孙豹没有把最后的话说出来——如此一来,晋国总共有六个军了。   天子作六军——有那个行政级别拥有六个军的,唯有天子。   不过,即使是最古板的鲁国人,这次也没有指责晋国的意思,因为昔日晋文公曾编练过六个军,要说冒犯,百余年前晋文公早冒犯过一次了。   不过,晋文公时代那是什么军队,农兵而已。农闲时集结在一起,训练、战斗,农忙时解散回家。而现在晋国组建的是常备军……昔日晋国弄出个“千乘之国”来,已经够让人吃惊的了。好不容易大家都“千乘之国”了,晋国人又开始玩“六军”了——六个常备军。   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都说世界和平了,晋国人怎么又开始拖着大家军备竞赛。“常备军力”是说许多人啥活不干,就训练。晋人能养活这么多士兵常年脱产训练,眼下的四个国家,谁能玩得起?   “今年河间夏收,大丰”,北宫陀慢慢提醒。   在河间有一块飞地的卫国最清楚那块土地的开发状况,他闲闲一句话,叔孙豹马上明白了:“晋人已经摆脱了饥荒,晋人已经可以从饥荒中站起身来?!”   北宫陀补充:“齐国庆封之乱后,有数万庆氏族人选择在河间安居,河间一下子人力充足,无需再移民了。今年开春,赵氏沿河岸树立起仿佛森林般的水车,河间的稻米因此大丰收,晋国从此不担忧粮荒了。   另外,隗氏回归后,多有狄人部落声称自己也是失散的隗氏,东津因此人力充足。加上齐人去年被大量雇用,因此于东津交通,知道路径后,齐人背着小麻袋,走小路前往东津,购买东津的鱼盐,转而去齐国贩售,齐国的盐类专卖政策摇摇欲坠,东津因此赚的,铜钱填满了山谷。”   齐鲁世仇,齐国不舒服,鲁国听了心花怒放,但叔孙豹还要做做姿态,他跺脚说:“管子经营齐国,立下齐国国策,数百年过去了,管子的国度人人重视经商,如今齐人既然知道了盐类走私的路径,再想禁止,恐怕就难了。可怜齐国数百年积累,这下子要被晋人搬空了。”   北宫陀还有话,他继续说:“据说,年初的时候,赵人已经在代国的山中发现了金银铜铁铅矿,以及石灰、煤炭矿。河间粮食富足,新封到代国的功勋武士也不着急垦荒,他们主要精力在于挖掘当地矿藏。”   游吉吸了口冷气:“这下子,有钱有粮,还有数不尽的金银铜铁,难怪晋人灭代之后,马上玩起了‘六军’——他们养得起!”   北宫陀又说:“代人百余年积累,都被武子搬回了晋都,如今通过鹤壁的民船川流不息,滔滔入江水。全是运送代地战利品的。武子没给新封武士留下一个钱,全封赏的山林菏泽……哦,承包。据说当地武士无力开采山林矿藏,便把山林承包给商人,自己啥事不干,只管拿了商人预付的钱粮,训练武士保卫领地。”   “咦,楚人要遭殃了”,向戎拍着大腿感慨:“据我所知,楚国自从上次大战后,一直没能缓过劲来,晋人的战船逼到了大江(长江)之上,楚国过去的商路现在都在晋人眼皮底下,有些楚商甚至向晋人缴税以换取保护。而楚国的农夫也常常不敢下地,深怕被晋人偷偷掠了去。   此外,楚国东南部,吴人越来越压制不住,楚军一半的军力压在吴国边境动弹不得,在这个时候,楚人依旧摆出强硬姿态,恐怕是色厉内荏,外强中干……这下子,我放心了。”   “放心什么?”向戎的话引起诸位的好奇,众人纷纷打听。   向戎将赵武的出兵计划一一告知其他人,便转向郑国:“子大叔(游吉),或许郑国应该重新选择——楚人无信,不可依仗。而晋人宽厚,武子待人诚恳。相比楚人的‘不知礼’,跟随晋人似乎是更好的选择。”   游吉一咬牙:“我这就给国内送消息——郑国将与宋国并肩行动。”   叔孙豹摸着下巴,陷入沉思:“赵武的性子……我听说楚人要求甚多,这场弭兵大会,是赵武的心血,楚人如此无赖,依赵武的脾气……诸位,做好战斗准备吧。诸位的国君身边,绝不可缺少护卫。”   叔孙豹的话并未引起诸人重视,游吉不以为然的话代表了大多数人的心声:“楚人的无耻总有底线吧,虽然他们在草签盟约的时候,曾打算背弃诺言暗地偷袭,但如今盟誓台已经修好,列国诸侯都开始动身了,楚人会在天下人面前,意图偷袭吗?如果是那样,楚人还算人类吗?”   四大二等强国躲在宋国驿馆议论,楚国的使者被无视了。正午时刻,楚使子荡四处跳腾,往来穿梭却没找到通消息的人员,他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投书赵府,求见赵武。   戚林父站在赵武府邸门口接见了子荡,他稳稳地微笑着,一副吃定楚国人的模样:“执政去了宫城,面见寡君。如今赵府已经空了,赵氏少主今早去了赵城,府中只剩下乌赵氏(蓝儿),楚使是打算求见乌赵氏吗?”   子荡忍了忍,回答:“晋国也承认楚国是与晋国相匹敌的大国,但这次我来晋国出使,只跟底下人交谈,未曾见到元帅,我为楚国令尹,应该是与武子阶位相当的,怎么武子不接见我?”   戚林父胸有成竹:“楚使的要求我们都答应了,执政与你没什么好谈的了。如今执政去宫城,就是为了面见寡君,敲定最后方案……如果没什么其他事,楚使回去准备一下吧,我们马上动身南下,会盟天下。”   子荡压抑不住的怒气上涌,脱口而出:“我见到晋军南下,没错,我亲眼所见。我等会盟是为了弭兵,怎么晋国大肆动员,这个变故,难道执政不向我解释一下吗?”   戚林父依旧不慌不忙:“郑国,我们的盟友,楚军进入郑国,何曾向我们解释过?”   子荡辩解:“寡君入郑,是为了求聘与通婚,这种事情也要向晋国解释吗?晋楚地位相等,我们不必为通婚事宜,事先征求晋国同意。”   戚林父点头:“晋楚地位相等——我先期南下的军队是为了接回副帅,这种事情也不必征求楚国同意。”   子荡追问:“只是接回你们的副帅吗?”   “也许,还有点别的事情,比如查看一下盟誓台,布置一下会场,等等——这种事情也不必先征求楚国同意。”   子荡喘了口气:“晋国还在动员,我看到军营里至少又集结了三个师,元帅打算带多少兵力南下?”   “楚国入郑,带了至少两个军……也许两个半军,所以执政打算带领,至少与楚国相等的兵力南下——晋楚地位相等嘛。”   这不是欺负人吗?   楚国现在孤家寡人一个,它的盟国几乎都成了口中肉,所以如今他没有盟国,只有属国。而楚国人刚刚要求在弭兵大会上,禁止地位低的属国前去掺和。如此一来,晋国呼朋唤友,带着一大堆盟国浩浩荡荡而来,虽然晋楚兵力相等,但如果算上晋国盟国的军队,楚人那点兵力,还不是一盘菜吗?   虽然是弭兵大会,但如果楚人偷袭得手,晋国那些盟国是来看风景的吗?   “鲁国——”谈到盟国事宜,子荡想起了在郢都城下最凶悍的小国鲁国。楚国现在搞定了郑国,想必宋国不敢单独向楚国开战。但鲁国就难说了。这个晋国铁杆盟友,再为自己的国家而向齐国交战的时候,都没有像替晋国作战那么凶狠,那么不顾一切。   “鲁国的事情已经结束了”,戚林父打断子荡的话:“鲁国是周公的后裔,周礼乃周公制定,天下礼法皆在鲁。会盟、弭兵这样的大礼,怎能把鲁国当做属国?它又是谁的属国?反而我们晋国是不敢担当的。如果不是我们晋国,那么,请你给鲁国找出一个鲁人承认的宗主国!”   子荡连续喘了几口气,心平气和的劝解说:“本来是弭兵大会,晋国带那么多的军队干嘛?减少一点!”   戚林父继续保持微笑:“不过是求一个与楚国地位相当,所以执政才带领相等的军队前往……嗯,既然是弭兵大会,楚人担心什么?”   子荡无言以对。   想了想,子荡又问:“程序已经定好了吗?贵国君主是否参加大会?”   戚林父轻描淡写地回答:“寡君身体欠佳,不能远行,以决定派遣宠臣。武宫首领乐王鲋,携带寡君的卫队,打上寡君的旗帜,参加大会。”   子荡怒了:“寡君为了结盟,不惜千里迢迢来到宋国,晋君不出,我们与谁结盟?晋楚地位相等,我们出动了君主,晋国的君主必须与会。”   楚国人现在腰杆硬了,完全不是草签“城下之盟”的谦恭。当初草签盟约的时候,楚人不追究赵武代晋平公签字,现在却在细节上斤斤计较,就是想闹事。   戚林父一字一顿,回答:“看来,楚人是不想弭兵了……无所谓,我军已整装待发,如今列国诸侯相继于道,且让我们南下会猎吧。”   在晋国,黑脸从来是属下唱得,赵武只是装憨厚。   面对楚国的步步紧逼,赵武已经不耐烦了,戚林父这次跳出来当黑脸——你们楚人现在出息了,不打算弭兵了吗?那么好吧,我们的军队已经出发你,楚灵公已经我们的包围当中,现在你即使送出消息,也无法挽回楚军被围的命运,索性我就与你一拍两散。   打,如今这世界,晋人还怕谁? 第三百二十九章 自是之后,天下无兵?   果然楚国人都是外强中干的,当然,这也是所有无赖的通性。   晋人陡然强硬起来,明确表示不再退让,子荡反而沉默下来。   许久,子荡开口问:“贵国君上将派遣宠臣参加大会?……还打出君上的旗子?”   戚林父用一个好心人的口气,建议说:“子荡,如果贵上还是‘楚王’,我们无话可说。但如果贵上是楚‘公’,那么贵上继承君位后,只通告列国一下,就太过分了……怎么说也要向天下共主说一声吧?你刚才说楚君怎样,寡君怎样——嗯,这个楚君是‘王’还是‘公’,全看你的行动了。”   不要说楚国出动了君主,晋国就必须出动国君。楚国那位君主的身份,现在还是个问号。如果他自认是“楚王”,则王位继承无需得到周王的认可。但擅自称王,恰好属于晋国——天王冢宰的管辖范围,我们晋国尊王攘夷,你们楚国曾经草签了协议,承认周王为“主”。这样的话,楚国就是“背盟”,该打。   但如果楚国依旧尊重盟约,那就需要得到周王的认可……无需做得太多,你子荡顺路通告周王一声,我们就认可国来的那位是君主。但如果楚国承认盟约,却不向周王通告新军登位——那就不要说楚国出动了一位“君”,从礼仪上讲,公子围现在还不是“君”,只是位令尹而已。我晋国用执政与你们签约,身份正相当。   楚国虽然称臣,但要他们向周王俯首,傲慢的楚人还不情愿的……子荡想了片刻,决定不再追究细节。   “执政(赵武)准备什么时候动身……其实我想建议让诸位属国一起列会,他们虽然不参与缔约,但列会总不成问题吧?”   戚林父显然不想再谈下去,他拱手告辞:“来不及了,列国诸侯将于这几天络绎抵达新田,我们已经来不及通知属国君臣——再说,属国不列席会议,不是楚人的要求吗?”   子荡嘴里发苦,原先想着属国不参加会议,是怕晋国仗着人多势众欺负人,现在,晋国仗着盟友众多欺负人了,楚国即使想拉上几位属国撑腰,似乎也来不及了。   戚林父很不耐烦地补充:“我家执政说:我们已经草签了盟约,除了盟约上规定的内容,我晋国不在于楚国谈论其他。子荡,我劝你收拾一下行李吧,有些事情你做不了主,还是让我家执政与你家……寡君,亲自面谈吧。”   楚国称臣,但又不愿将新君登位的事情通告周王,赵武也不打算追究——反正周王室衰微,列国已经不太重视王室认可了。楚地偏远,人使者来一趟也不容易,哪能事事通告。不如就比照燕国旧例,勉强认可楚国新君吧。   基于此,戚林父最终还是称呼了楚“君”。   子荡想了想,回答:“我们楚国集团原本有陈、蔡,如今陈蔡已灭,我们楚国方面没有一个盟国参与,也不好加上越国吧。我们强烈要求越国列会,至于通知越国的事,由我们楚国包了,晋国无需为此担忧。”   “也好,楚国怎么做,无所谓了。”戚林父神情冷淡。   子荡告别戚林父,又不甘心地前往中行吴、魏舒门前投帖。但却吃了个闭门羹——不是这二位在春秋时代就有了保密意识,是因为赵武决定南下后,这二位忙的脚不沾地,根本没机会与楚人闲扯。   子荡不甘心,还想继续打探晋人动员的情况,他在新田城跑前跑后,可惜,知道的人没空接见他,不知道的人见了他也没用。于是,时间在子荡的奔波中悄悄溜走,十日后,子荡接到通知:晋平公将在太庙签署盟约。列国诸侯,包括晋国的属国都将列席观礼。   太庙签约,也是盟誓的程序之一。这个隆重的仪式上,大家都穿着新衣服,以至于盟誓一开场,晋国太庙就变成了世界服装博览会。   宋国是商朝贵族后裔,衣衫服饰一副复古模样。长袍大袖以黑色为底,麻布衣料上用类似水墨画的写意手法,绘制着玄鸟纹饰。传说商契的母亲简狄在郊外,看见天上的玄鸟掉了卵,简狄取而吞之,就有了身孕而生下商契。于是,玄鸟成了商祖先的图腾,这就是所谓“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玄鸟”这称呼后来演变成“凤凰”。   上古时代的印染技术很古朴,宋人身上的衣物没有太多花饰,只是一前一后两对玄鸟口吻相交,做出相互喂食的状态。衣服是黑的,玄鸟是红色的,红黑二色搭配,显得素要古朴。   而周人的印染工艺就高出一筹了,鲁国是周公的后代,鲁国贵族身穿红衣——红色是王室颜色。衣服上的黑色纹饰由饕餮纹和云纹所组成,那些纹饰以饕餮为中心,云纹环绕其周围,而饕餮神兽似乎盘旋在天上,从云层里探出头,俯看人间。   饕餮的身体则藏在云里,不知是否有蛇身或龙身——如果在饕餮脑袋后面续上龙身,那就与后来的标准龙相差不远了。   卫人靠近齐国,沾染了许多齐国崇尚奢侈的风气,如果齐人在场的话,卫人这种山寨版的齐风就显得老土了。但齐是大国,这样站班的活儿,齐人一向不参与,所以会场上只能看到卫人的表演了。   新即位的卫灵公穿着一身丝绸衣物,这位春秋著名同性恋穿的很花哨,蜀锦本来绚丽多彩,这位国君制作的衣服,充分发掘了蜀锦的色彩感,那幅蜀锦上繁花盛开,连续出现七八种颜色,以至于穿在卫灵公身上,简直把卫灵公打扮成穿梭花丛的小蜜蜂——他的衣服上还浓浓地熏着香,简直熏人欲……呕。   黄金鞋、玉腰带,金丝帽……卫灵公一样不缺,有幸站在头排的子荡,被卫灵公身上丰富的色彩晃得眼花,这厮身体偏偏还喜欢娇娆扭动,他身体一扭,子荡就头晕,站立不住。   为了避免眼晕,子荡强迫自己把目光转向祭祀台。他目光掠过诸侯的属国君主,直接把目光聚焦在天下霸主身上。   祭祀台前,晋平公穿的倒是朴素,他穿一身简单的红色棉布深衣,衣袖边滚了圈宽宽的金边,胸围前加了一条上窄下宽,像斧形的装饰物,就是“韍”——晋国尚武,胸围前加上这块补丁,类似于盾牌或者胸甲,这是晋人的服装特色,他们把尚武的风气带到了服装里。   晋平公身边站着赵武,赵武也穿得很简朴,身为元帅的他这天穿着一身新式军装——也就是箭袖紧身的“胡服”,类似现代的猎装。军装上衣是红色的,裤子黑色。这种颜色恰好是炎黄传统军装,汉唐宋明军装,都采用黑红两色搭配。   与汉唐宋明军装不同的是,赵武的军装是完全现代意义上的猎装——它上面有口子。双排青铜口擦得锃亮,袖口也缝上了一排青铜口,随着赵武的动作,闪亮的金属光仿佛阵阵突刺的刀剑,令人不寒而栗。这衣服再扎束武装带后,配上一柄腰刀,让赵武整个人显得格外精神。   晋国的卿大夫这天也显得格外精神。文武分家后,文官武官的服装业区分来了,文官身上穿的类似晋文公,深衣长袖,胸前绣着“韍”,“韍”形补子上绣着各个家族家徽。大多数文官的袖口则缝着几道金边……其实,这金边相当于现代士兵身上的杠花,彰示地位等级。   几位在场的晋国正卿,则齐齐模仿者赵武,一身新式军装,铜扣子擦得锃亮,神情严肃地看着巫师舞蹈祈福。   不知不觉,巫师已“赞颂”完毕。紧接着,巫舞开始了,巫师们头戴各种面具在场中蹦蹦跳跳,子荡在一旁不耐烦地等待着仪式结束,竟没有细细观察巫师的舞蹈。   楚国向来被中原视为蛮夷,子荡的漫不经心放在诸侯的郑重其事当中,显得很扎眼。但此时却无人对楚国抱怨,大家都怀着幸灾乐祸的心情,等待楚人难堪。   春秋时彻底的“拿来主义”。征服,除了让对方交钱之外,还有“剥夺”。春秋从不惮于拿走对方的东西,包括失败者的礼乐。而太庙本来就是炫耀武功,展示战利品的地方。晋国的巫舞结束后,紧接着上场的是楚国的“干戈舞”。   昔日为楚王舞蹈的干戈舞者一上场,子荡满身的鲜血都用到了脸上。这明明是对楚国的羞辱,但在场的列国诸侯却一副津津有味的神情,眼角都不向楚人这里瞥一下。   子荡想发怒,想咆哮,但他又觉得,满腔的怒火却不知道向那里发泄——作为楚人,他并不清楚中原礼节。现场的列国诸侯都露出深以为然的表情,子荡觉得……还是别让人把他当做土鳖的好。   他忍了。   难以忍受的舞蹈终于结束,晋人杀猪宰羊祭祀,而后在周王室派出的使者,冢宰刘定公的监督下,晋平公签署了七份盟约。这盟约一份藏之太庙,寓意为:让列祖列宗监督。其余六份,晋平公首先递给赵武……   周制,官员分为六大部分,这也是后来的朝代设置“六部”的来历。其中,天官冢宰——也就是一国执政;地官司徒——司徒管理版籍、人民、田土、赋税事务,故称“地官”。   春官宗伯——春季主祭祀。一年之计在于春,祭祀的事情多在春季进行。这时,各国君主的宗伯又称为“礼官”。主要管理外交、君主的堞谱、继承、祭祀等事务。故此“春官”在政教合一的中国,被称为“百官之首”。   夏官司马——夏季主杀,在每年耕作一季的情况下,夏收过后刚好进入农闲,列国诸侯普遍在此时举行阅兵,整理训练军队,或者筹备对外战争,故此,管领全国兵马的官员被称为“夏官”,司马。   秋官司寇——秋季主刑,古代中国常有“秋后问斩”一词,是因为到了秋季,官员们因为也闲了下来,有精力从劝农兴桑中脱开身子,整治辖地内的治安状况。因此“掌邦禁”的秋官又被称为“刑官”,主要管理刑狱事务。   冬官司空——冬季主营建。一年耕作之余,人人手上有了收获,也有充足的劳力修缮房屋与营建各类工程。周代设“司空”为冬官,掌管工程制作。后世亦以冬官为工部的通称。所属有工部、匠师、司木、司土、司金、司水等六位“中大夫”及司玉、司皮等五位“下大夫”。   六份盟书分送给天、地、春、夏、秋、冬六位官员。这套传自上古的盟誓典礼便进行到了下一阶段——赵武藏好由他收藏的那份盟约,在晋平公祭告天地祖宗之后,重新接过的藏之太庙的那份“主盟书”,举起盟书向天下诸侯宣布:   “皇天后土为证:凡晋、楚无相加戎,好恶同之,同恤菑危,备救凶患。若有害楚,则晋伐之。在晋,楚亦如之。交贽往来,道路无壅,谋其不协,而讨不庭,有渝此盟,明神殛之,俾队其师,无克胙国。   诸位,我晋国与楚国彼此约定弭兵,自是之后,天下无兵!”   晋国的敌人就是楚国的敌人,我们彼此不挑起相互战争,但有侵犯楚国的我晋国愿意出兵讨伐,反之亦然。我们彼此对事关两国的大事相互通报,不隐瞒对方……   赵武话音刚落,诸侯顿时爆发了如雷般的欢呼。   从此天下无兵,这话说的过了。无论晋楚,都不希望这份盟约永久约束自己——大家都不过想喘一口气而已,大家都希望借此缓和一下,以度过眼下这场千年难遇的灾荒。   相比虚情假意的晋楚,诸侯的欢呼是发自内心的。三军疲楚,疲惫不堪的岂止是楚国?诸侯们无年不战,青壮年男丁就仿佛韭菜一样,成熟一茬割一茬,这种情况谁能受得了?   如今,楚国名义上向周王臣服了。从此炎黄集团不用担心楚国肆无忌惮的攻击,再遇到类似攻击,他们有地方投诉了,这简直是一下子搬去了心头的大石,列国诸侯可以把精力放到国内,处理租庸制后,每日巨变的国家了。   这让诸侯怎能不欢畅。   这时候,诸侯并不知道,外敌消失后,诸侯不约而同陷入内斗,等五十年和平期一过,一个新时代诞生了:无日不战的战国时代。   赵武看着台下激动的人群,略略有点眼湿。   我做到了,一个穿越者来到这个丛林社会,活了下来,成长起来,并稍稍改变了历史的走向。   此后,不管晋国如何变化,不过三家分晋能否重演,我已经替子孙后代做好了准备。赵氏的领地,赵氏的子民,都将强大的令人畏惧——我不怕任何人!   “三日后阅兵!”等欢呼的人群稍稍平静,赵武宣布:“执牛耳者为鲁国,鲁军作为先驱,首先接受检阅,阅兵之后,鲁军直接南下;卫军为次锋,尾随鲁军;滕、曹、杞国军队不单独列队,与卫军混编;我晋军则为殿后,依次出发。”   众人轰然响应:“谨遵命!”   鲁军这次出兵二百乘,全是叔孙豹的领主武装。卫国则出兵一百乘,加上三个小国的军队,合计兵车三百乘,紧跟着鲁军南下。晋军的前锋为魏氏领主武装,魏舒这次大手笔的拿出兵车四百乘,士兵们全副武装,气势汹汹上路。   紧跟在魏氏身后的是赵武本军——他的队伍里没有一乘严格意义上的兵车,完全是步骑混杂,步兵以重装全铠步兵为主,弩兵为辅;骑兵则以轻骑为主,重骑少量。   赵武摆出这样的兵力配置,一方面是打算与楚军以肉搏混战交手,另一方面是因为,带领骑兵参战需要太多的辅兵做后勤,现在赵氏搬空了,拿不出太多的人力。   春秋时代,战车行进缓慢,由于受路况限制太多,战车兵在很多时候,行进速度甚至比不上纯步兵。诸侯以车兵为主,为了与他们速度保持一致,赵兵行进的非常轻松,很多时候,唯有他们有精力帮助陷于泥坑中的战车。故此,走到蒲津桥左右,两军的差别已经非常明显了。赵军已经行进到了魏氏军队的前方,魏舒反而成了落伍者。   蒲津桥上拥挤不堪,先期过河的诸侯军队还没完成渡河任务,魏舒顺着队伍走在河边,发觉赵武正悠闲地站在那里,对诸侯的军队毫无催促的意思,他的侍从似乎忙着从附近渔民那里购买新鲜的黄河大鲤鱼,还有人摆开炉灶……看架势,赵武有打算开吃了。   魏舒咽了几口吐沫,开口:“元帅,这样不行啊,以鲁军卫军做先驱,这两国的军队战斗力不强,万一楚人撕破脸袭击,溃兵翻卷过来,我军的阵脚……元帅带领的部下连一辆兵车都没有,怎么防御?”   “嘘”,赵武轻声提醒:“楚国的子荡来了,说话小声点。”   魏舒瞥了一眼走来的子荡,快速说:“元帅,不如过了河之后,调整行军序列,以我魏氏的兵马当先,元帅为中军,诸侯的军队殿后。这样,即使遇到楚人突袭,我魏氏也能抵挡到元帅抵达的时刻。” 第三百三十章 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   赵武轻声笑了:“阿舒还是想打吗?”   魏舒一愣,眼见得楚国令尹子荡越走越近,赵武不好再多说,只轻轻的补充:“其实这场战斗,能不打就不打吧。我们已经为胜利付出了许多,再打下去,收益是什么——瘦狗毋食。”   魏舒眼睛渐渐清亮了。   魏舒是个聪明人,当然,是个有野心的聪明人,赵武的话虽然隐晦,魏舒脑袋转了转,立刻明白了——兵法云:虚虚实实,以虚为实,以实为虚,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赵武把弱兵排在前阵,这是“虚兵于前”。前方的鲁国军队还算好,毕竟他们曾与楚国人狠狠干了一仗,也算是名声在外。但鲁军身后的列国混杂军队则纯粹是废柴,卫国虚弱不堪,在列国纷纷发展常备军的情况下,卫国国力跟不上,养活不了太多兵力,于是,他们拿出来的军队本来就是婚变的农兵。   而滕、曹、杞三个国家更弱了,这些国家的军队,可以算的上是单纯“仪仗队”,其国家本身要依仗晋国军队维持安全,那点点军队,平常也就是当作君主的仪仗。如今这些军队抱着耀武扬威的旅游心态南下,只想着在盟会上处处威风,然后打包回家……这样的军队,如果骤然遇到攻击,别指望他们战斗,能找见回家的路已经是他们的幸运了。   因为有这三支军队在前,整个大军的行进速度快不起来,如此,等赵武带领这样一支军队赶到宋国边境,恐怕智盈已整合好当地军队,与楚军对峙上了。红了眼的楚国人见到赵武“虚兵”而来,会做出什么反应。   第一反应恐怕是:一不做二不休,干掉北方来的军队,打破封锁再说……然而,赵武的队伍里还有子荡。   按照春秋惯例,子荡是使者,赵武不能禁止他与外界通讯。他自己的队伍走得慢,这是一种合理的慢,子荡找不出任何理由催促。那么,子荡的信使,速度便会超越晋军。等赵武赶到战场,楚人已提前得知赵武的到来了,赵武的前锋虚弱,但楚人绝不会相信由“天下第一将”赵武,与“晋国第一兵”魏氏军队组成的殿后军,虚弱不堪一击。   春秋时都是车战,车战讲究阵型配合,楚军完全可以轻易粉碎联军前锋,但当楚军阵型散开,追杀晋军前锋的时候,遇到以强悍著名的魏氏军队,以及以擅长突袭著名的赵氏骑兵,结果会怎么样,即使其蠢如猪也能猜想到。   所以,楚军必定陷入“第二反应”:前方有智盈步步紧逼,后方来的军队是个热馒头,抓吧怕烫手,不抓可惜了。楚军会在迟疑不定中争吵,直至双方军队合拢——那时,楚军也不用争吵了,因为他们已无可选择。   赵武所说的后一项:我们已经为这场战争付出了许多,再打下去,没有新收益……这一点魏舒也能理解,楚国人已经被榨干了,他们拿不出新东西让联军抢劫了。联军千里迢迢而来,前赴后继的发动一场战争,战场却在郑国,或者宋国。这样的话,即使战胜楚军,联军的收益也不大。   一条瘦狗,浑身都是骨头,啃起来费劲不说,一不小心还能蹦坏牙,不值得。   战争,是要讲究投入产出的。晋国为这场战争已经投资过多,现在追加投资,收益也就是那些。还不如单纯恐吓,威逼,折磨,欺压,让楚人心志软弱,既然兴不起抗争心里,然后晋人把已经预定好的收益拿回家,大家分赃了事。   明白了这点,魏舒看迎面而来的子荡也顺眼许多……哦,全指望这厮通风报信,咱态度要好点。   魏舒柔声问候子荡:“子荡,一路上伙食可对你的口味?”   伙食?子荡现在不关心伙食问题,虚虚应付几句,子荡冲赵武拱手:“真是威仪赫赫啊,我周游列国,从没看到全铠的军队,这次算是长见识了。”   赵氏与魏氏的联军确实是一只全铠军队——连马夫都是。   尚武的男人最喜欢的收藏品就是武器铠甲,这玩意几乎是男人的成年玩具,只要资金充足,每个人家中都会置办几副,平常把玩。而春秋时,晋国武风最盛,连续的胜利,以及武士带回来的爵战利品,让武士成为乡间儿童崇拜的偶像,也使得武士有资材置办武器铠甲。   国人攀比之风,可谓自古有之。别家有的东西自家不能没有,只看现代人用普及手机的速度普及家用轿车,就知道此风有多源远流长。铠甲武器也是这样,如今晋国乡间,家中男人没有几套上好的武器与铠甲,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而赵氏这次动员,外人不知,赵武清楚赵氏已经到了力量的底线……但凡在底线挣扎的人,没有不好面子的。所以这次征召军队,连应征的马夫,哪怕赊借也要弄一身木甲(柳条藤甲),就指望出战后,从楚人那里获得足够的战利品,偿还赊借的武器与铠甲。   赵氏如此,魏氏就不用说了。魏氏休养了两年,兵精粮足。这次出战就指望能超越中行吴的风头,所以魏舒拿出来的都是魏氏精兵,个个魁梧高大。这样的武士俸禄自然不少,足够给自己的仆人也置办一身铠甲——要不然,岂不被赵氏的马夫比下去?咱丢不起那个人!   身为联军统帅,赵武自然知晓马夫的心理,子荡的马屁倒是提醒赵武,他拱手讪笑着说:“说起来,武尚需逊谢楚国的支持啊。”   子荡一个倒仰……   有这样说话的吗?   噢,我夸奖你的军队威仪赫赫,你说这些东西全是我们楚国赞助的。没错,三年前你南下楚国的时候,军队还没有全铠化,如今你做到了,用那些从我们楚国掠夺的战利品装备起来的——这是一个贵族说的话吗?这是一位元帅该说的话吗?   子荡脸色沉郁,以吟诵反驳:“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   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   这首诗是《国风·周南·麟之趾》,是赞颂贵族风范与气度的,歌词大意是:“麟的脚趾呵,仁厚的公子呵。哎哟麟的风范呵!   麟的额头呵,仁厚的公姓呵。哎哟麟的气度呵!   麟的尖角呵,仁厚的公族呵。哎哟麟的宽厚呵!”   孔夫子编《诗经》,以《麟之趾》开始,与《关雎》构成一个互相呼应的关系。这就是古人所讲的,“一国之事,系于一人之本”。“麟之趾”教化行为,使人伦美厚如麟趾。“关雎”则教导夫妇关系,夫妇是人伦之本。夫妇正,则人伦备。   赵武转着弯子骂楚国,但他毕竟不是春秋人,没学会春秋人那种婉转的犀利。子荡以《诗经》谴责赵武:你一国执政,肩负弭兵大会的重任,却在这里轻佻地嘲讽楚国的失败,这合适么?恐怕不是贵族行为吧。   赵武脸不红心不跳,坦然承认错误:“鄙语曰: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我在子荡面前做了不符合仪态的事情,子荡教训的对啊!”   赵武都认错了,身为一个贵族,尤其是刚刚被霸主国执政夸奖过的贵族,子荡觉得还是不为己甚的好,他接受了赵武的恭维,转身走到河边,背着手打量军队过河的进展。   子荡一走,魏舒皱着眉头问:“元帅,楚人向来得志便猖狂,况且元帅本来说得对,战争是由楚人挑起来的,现在他们咄咄逼人,又好了疮疤忘了痛,正该提醒一下他们,元帅怎么道歉,仿佛我们说错了一样……哦,不过,这话由元帅说不合适,元帅该让我来说呀。”   赵武一声冷哼:“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这话说的岂止是晋国。子荡是智者,现在他应该明白了。”   没错,子荡现在已经明白了。   站在蒲津桥边,看着鱼贯过桥的士兵,子荡刚开始久久不能平复兴奋的性情,高兴啊,咱把霸主执政说的哑口无言,反而郑重向我道歉,嗯,这段历史值得大书特书,我回去一定让史官把它书写下来……咦,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这话倒也是句名言……且慢。   子荡的脸慢慢红了,他想起赵武在郢都城下的骄傲,当时,赵武傲慢地说:“谁都有权发动战争,但结束战争,必须由胜利者的许可。我是胜利者,我需要得到胜利者的尊重。”   子荡又想起初次来晋国出使,赵武在自家庭院里招待他,当时,赵武闲闲的甩着鱼竿,漫不经心的说:“鱼上钩了”……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说话细声细气的人,突然间对楚国恶语相向,是为了什么?   身边,军队鱼贯而行,正在过河(黄河)的是杞国军队,这支军队完全没有军人的整齐与严肃,他们一边过河一边语声嘈杂的谈论着。子荡眼睛盯着杞国军队,焦距却不在士卒身上,他慢慢回想自己在新田城的外交斡旋。他这趟出使,楚国想要达到的目的,几乎都实现了。然而,随着他的步步紧逼,晋人表现的越来越不耐烦……   晋人一向是睚眦必报的!   晋人全国动员了!   晋人一向以为魏氏与赵氏的军队,属于国中数一数二的,现在这两支军队齐下,而且是全铠装的。   他们武装到了牙齿!   稍停,赵武在郢都城下说的那句话如洪钟大吕,反复在子荡耳边轰响:“谁都有权发动战争,但结束战争,必须由胜利者的许可。”   子荡只觉得如芒刺在背,心中暗想:“这不知羞耻,行为毫无贵族风度的,岂止是赵武?赵武好歹知错认错,我楚国草签了盟约,现在却又节外生枝,不停地在细节上纠缠不休。大约,在晋人眼里,我们真正成了蛮夷。好笑的是,我指责赵武没有风度,人家认错了,我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呀呀呀,刚才被羞辱的那里是赵武,明明是我。”   子荡背上的冷汗淋漓,魏舒站在赵武身边,看着子荡背部的衣物逐渐被汗水浸湿,他笑了,低声说:“元帅,大事成了。被羞耻感击倒的子荡,必然会对我们的……”   “嘘——”赵武轻声提醒:“他距离我们不远,现在心神激荡,无心注意周围的动静,等他清醒过来……”   “我明白”,魏舒低声说:“元帅,为了防范突袭,过河之后,我打算把兵车排在前锋,并列成疏散阵型,这样,前方的溃兵可以通过我战车缝隙进入我军本阵。”   赵武也是老行伍的,魏舒一提他就明白:“没错,虽然我们估算楚军没胆量袭击,但有备无患,你去做吧。”   好不容易,乱糟糟的杞军渡河了,轮到魏氏军队,行军速度陡然提高。早已列阵河边的魏军以一两(辆)为单位,战车先行,75名徒步步卒紧跟在车后上桥,这一两的队伍走到桥中央,另一辆战车开始移动……稍后,渡河的战车继续行驶,久经战阵的晋国士兵不用军官吆喝,战车驶出一段距离后停步。后续战车跟着,紧紧贴着那辆战车停稳。   “行云流水”,目睹魏氏士兵渡河的子荡脑海中唯有这四个字。   魏军的行军节奏仿佛一片美妙的音乐,当所有的军队依次排列在河岸,填满了河对岸的空地,刚才首先渡河战车依旧停的稳稳——他预留空地刚刚好,晋军整齐的战车队,每一辆战车仿佛一块砖石,构成了整个一堵墙,这堵墙严丝合缝地竖立在对岸,看的子荡目旷神宜。   “起歌!”,河对岸,魏舒大声下令。随着他的喊声,晋军唱起了“出车”这首军歌。   “我出我车,于彼牧矣。自天子所,谓我来矣。   召彼仆夫,谓之载矣。王事多难,维其棘矣……”   蒲津桥对岸是“王野”——天王之野。晋军唱起这首歌,以此向天王致敬,恰恰符合当下的场景。   不是吗?晋军打服了楚国,替王室增加了一位臣子,衰弱的王室因此又增加一笔赋税,他们值得受到王室奖励。   歌声雄壮,不久,这首歌也感染了前方的先驱军,顿时,四野响起了迎合声:“王命南仲,往城于方。出车彭彭,旂旐央央。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玁狁于襄……”   子荡回身,打量赵武的军队。随着魏军向前挺进,河对岸又让出一块空地。赵武骑在战马上,轻轻摆摆手,第二军军尉籍张立刻大喊:“便步过桥,第一师当先。”   众军都在歌唱,赵军保持着沉默,他们脚步轻盈迈上大桥,快速地通过桥梁,而后毫不在河岸停留,快速地追上魏军的脚步,在行进中,各部队不断调整速度,不一会,他们就在行进中完成了队列整合。   “强军,天下强军”,子荡不由自主的发出感慨:“魏氏强悍之名,列国左右耳闻,但终不脱晋国一贯的整肃。而赵氏……不好说啊。不愧是一直擅长偷袭的军队,竟然能在行进中调整队列。这要是双方真打起来,赵军岂不是能在战斗当中,随意变换阵型?”   “没那么严重”,赵武坦然领受了对方的恭维——子荡这是变相道歉。   “我赵氏与魏氏士卒的选拔标准不同,魏氏注重力大魁梧,所以他们的军队擅长苦战,擅长持久的鏖战,而我的军队注重灵活,注重奔跑……他们天天绕城跑一圈,行进中调整队形,是早已熟习的事了。而说到战斗中调整队形,恐怕我还做不到。我估计,神也做不到。因为战斗中,生死在于一刹那,士卒注意力高度集中,听不到其他号令。”   子荡笑了:“两军对阵,排兵布阵需要花很多时间,赵氏能做到在行进中整理队形,哪怕是在战前如此行事,已经比别人减少许多列阵时间了……只是,赵军怎么没有兵车?”   说话间,骑兵走上蒲津桥了,马蹄踏踏,悬索桥摇荡着,一队步兵赶紧上桥,站立在悬索两边,帮助悬索稳定。赵武瞄了一眼桥上,冲子荡一拱手:“楚使先请。”   说话间,赵武一直没下马。子荡一会站在兵车上,一会跳下地去,但无论他选用什么姿势跟赵武说话,赵武都是居高临下。   子荡爬上战车,顺嘴说:“不急,让骑兵先走吧,我正想请教元帅——赵氏怎么没有兵车配置。”   赵武手指划了一下,将他的军队划入圈子:“兵车战戈,是青铜时代的标志,但现在,新的武器发明了,于是,移动缓慢的兵车就成了活靶子。失去了攻击的犀利后,战车的诸多弊端暴露无遗,比如它对战场比较挑剔,对道路状况要求严格。所以我思虑再三,干脆去除昂贵而不实用的兵车,用步骑混杂的方式战斗,如此,我对战场的选择就更宽泛了——我军招之即战,战之能胜!”   子荡想了想,问:“元帅说的那种新武器,是弩吧?” 第三百三十一章 兵势如水   “不止是弩啊”,赵武在摧残别人的自信心上是一流:“这是一个新的时代,铁器的大规模运用使得青铜器彻底被淘汰,从此,以太阿剑之锋利,在铁剑面前却是个笑话。”   赵武随手一指:“你瞧见了吗,那位士兵胸前蒙的那块铁甲,就是新技术之一。我们测试过了,一般的青铜剑对这种冷锻铁甲几乎没有伤害,因为两者的硬度相差差很大,所以,常识是青铜剑在铁甲面前弯曲——如果剑身过脆的话,还会断折。   即使是铁剑,对于这种锻打铁甲,也几乎没有伤害——我亲手试了,它几乎对刺击免役,剑刺在铁甲上很不得力。因为刺击的伤害有整个铁甲承担,一剑刺去常常是推着铁甲向后移动。除非后面有人顶着这副甲,才能把剑很费力的刺进去。   似乎,唯有砍击的力量才能破坏铁甲,这或许是因为砍击的力量作用在瞬间,铁甲来不及把力量分散到整个胸前。但砍击,既需要准确的眼光,也需要足够的冲击速度。在这一点上,战车做不到。”   赵武没有提这种铁甲最担心钝器伤害,他没有必要把自己的缺点完全暴露给楚人。   “而在足够的冲击速度下,铁剑给人的伤害要远远超过青铜武器——青铜武器柔软,只适合用来刺,用砍的话,武器会弯曲。而铁剑有足够的坚硬与韧性,无论刺与砍,都不成问题。所以,从战斗方式的多样性来说,从锋利程度、坚硬程度来说,铁器必将淘汰所有的青铜。”   换了一口气,赵武用一种好心人的口吻继续补充:“今后的战争规模越来越大,也来越专业化,越来越频繁,而这些,正是我兵制改革的目的。今后的战争,将不再是打群架模式,专业化战争下,甲坚兵利,是胜利的唯一条件。   我的士兵铠甲牢固,武器锋利。缓慢的兵车无法伤害他们,而在我的弩弓与铁剑打击下,移动缓慢,对战场要求苛刻的战车,无论车上武士披多么厚的皮甲,在我快速而灵活的步兵、骑兵面前,脆弱的仿佛一张纸。所以我赵氏无需战车,我们只要奔跑就行了。   说到战车……哦,现今战车的车轮车毂等部件,大多是木制的,战车旁大,千里迢迢出征,需要一路走一路维修。而维修的部件体积也不小,而且这活儿还是高科技,非手艺精赞的木匠做不下来……有携带战车配件的工夫,我军能携带更多的弓箭、更多的粮草……”   不是春秋人领悟不了赵武这话对人心智的摧残,子荡刚开始听了这话,浑身颤抖不停,到最后他泪流满面。   战车,在中原大地上横冲直撞上千年了,出说黄帝大战蚩尤就开始使用战车;战车,作为衡量一个国家的武力标准也有上千年了,直至现在,一个国家的军力都以“兵车若干乘”,来谈论本国战斗力。   十年前,身为天下霸主的晋国,结合全国力量,不过兵车数百乘。而在现代中国,懂得导弹发射程序的军人恐怕不止一千!拥有顶级跑车法拉利的恐怕不止一万。所以在春秋时代,懂得驾驶战车的人,比现代懂得发射导弹的人还要高科技,拥有战车的人比现代拥有法拉利的人还要暴富。   可怜子荡这位楚国公孙,他从五岁的“总角”时代就开始训练,起五更爬半夜,训练自己的平衡感,联系自己的武技,几十年持之以恒的下来,如今他已经能做到在颠簸的战车上,不用手扶车辕就能保持平衡,还能左右开弓射击,以及挥戈战斗、驾驶战车飞奔。   刚才,就在刚才,赵武轻描淡写的说,他从小到大苦练出来的一身本领,全是废柴,全是无用功,全是垃圾,全是应该淘汰的东西……就在刚才,当赵武说完那番话后,子荡的世界观轰然崩溃。   他自小到大最珍视、最骄傲的本领,全然无用。他自小到大下的那些苦功,只是虚耗光阴!   子荡几次张嘴,想反驳赵武……他想说:你赵武上次战争中,给战车轮毂上加了金属车矩,这让奔驰的轻车有了超越广车的伤害力,咱楚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这几年狠狠仿效了你的行为,猛力缩减笨重广车的数量,增加轻车比例。啊,好不容易我们重新编练了军队,你告诉我们,你已经不玩战车了——耍人,不带这样的!   他想说:你口口声声说战车不行,但这次你南下,魏氏的军队依旧是战车部队,这说明你还是承认战车的威力……你你你,你让战车多威风几年,会死吗?   然而,子荡扪心自问,赵武说的话让他无可反驳。   中原列国当中,最先钻研铁器技术的不是别人,正是楚国。风胡子四大名剑震惊天下,以至于成为了其后三千年渊源流传的传说。传说中,这四把铁剑能有助于人修仙成神,它能移山倒海,转换日月……哦,唯独不能战胜赵武。所以才被赵武堵在门口,强逼楚人献出“仙剑”,以及锻造“仙剑”的炼金术人才。   楚国的锻造技术出类拔萃,楚越青铜剑,在现代收藏界仍是珍品,是稀世之宝。楚国本来具备超越列国的铁器技术,铁器的锋利子荡早有所知,所以他不想在这上面争执。但让他郁闷的是,虽然楚国铁器技术领先各国,铁器在楚越之地却被称为“恶金”。   当然,说铁器是“恶金”这也没错。在没有防锈技术的春秋,铁器咱南方有着诸多不便,像风胡子锻造出的四大名剑,本来就极其罕见……但风胡子遗脉现在都到了晋人手里,如果晋人锻造出有风胡子一半技术的宝剑,大概,天下青铜剑成为废柴,也不令人惊讶。   牢不可怕的铁甲,无坚不摧的铁剑,再加上……   赵武闲闲补充:“抛弃了战车之后,我可以增加一个辎重营的配置,我的辎重营可以携带更多的‘标准件’,以保证我在最短时间组装起投石车、床弩、攻城车、冲车、撞车,等等武器。在我的新器械面前,我保证:战车只是靶标,城池只是土垒,敌军营寨就是我军当晚烧饭的柴伙棍!”   赵武说这番话,是在居高临下的姿势说的,子荡仰望马背上的赵武,彻底崩溃。   他不是贵族!是贵族有这样说话不留余地的吗?有这样折磨人的吗?有这样……   子荡神情恍惚,完全没有注意高山之上竖立的王旗。   周天王来了,他站在路边的山坡上,好奇地打量着这支准备给他带来天下弭兵的军队。   他这一来,倒让赵武很尴尬,为了掩饰这种尴尬,他只能与子荡说个不停……当然,在子荡眼中,赵武这是不顾贵族风度的对他穷追猛打。   周天王是“王”,对他来说,唯有列国君主才是他的臣子。君主的臣子,那是“臣下臣”,没有资格与他直接交谈——包括赵武。   记得赵武上次从楚国返回的时候,现任天王也在山坡上观察赵武的队列;上上次,前任天王招待了赵武,但反复叮咛不要把这场招待记录在历史上……   按照春秋礼法来说,赵武这支队伍很怪异:他的统帅是霸主执政,天王冢宰的冢宰(管家的管家)。然而,联军当中,其余各国军队名义上的统帅是一国之君。按规矩,列国诸侯见到王旗,必须下车朝见——唯独他们的统帅赵武没资格见天王。   赵武的脑海中翻江倒海,他打着“尊王攘夷”的旗号与楚国会盟,见到王旗却没有反应,列国诸侯记录这场“偶遇”的时候,该怎么说?   好吧,看到自当以不堪折磨,赵武决定暂时放过这位楚人。他摆摆手,下令:“收起军旗,偃旗而过。”   君王的旗帜从王旗面前通过,如果不想朝见“王旗”,那么就收起“君旗”,以此显示对王旗的尊重。   从后方催马赶来的刘定公恰好听到赵武的命令,见到诸军齐齐卷起了旗帜,刘定公命令自己的战车停步,他捻着胡须在战车上说:“礼也!”   联军不鸣金鼓,卷起旗帜从王野悄悄通过,他们的铠甲汇集成一道滚滚的银色浪潮。山坡上,当今周王望着赵武的军队,赞叹说:“礼也(有礼貌啊)!”   滚滚的银潮穿越王野,抵达郑国边境,赵武挥军绕太室山而走,直扑新政。到了距离新郑五十里的地方,子荡从浑浑噩噩中惊醒。好歹他也是久经战阵的楚国王孙,察觉赵武军队的态势不对,子荡连忙找到位于后军的赵武,责问:“执政,怎么士卒们都披甲荷戈,疾行快走——你们摆出的是攻击姿态?”   晋军确实是用攻击姿态行军。   郑国是河南平原中心,南北争霸战的当然战场。由于这里地势平坦,视野开阔,历来就是晋楚大会战的首选战场。由于地势开阔,联军各部队已经全面展开,整个队形极像八卦中的坎卦(二短,一长,二短)。   此时,鲁军分裂为二,左矩位叔孙豹的领主武装,右矩是鲁襄公的国家武装。   鲁军背后是卫国、滕国、曹国、杞国组成的四国联军,这四国的军列比鲁人更加散漫,散步成一道输送的散兵线。   四国联军背后是魏氏与赵氏的军队,这俩家族的军队早有协同作战的经验,他们现在已经混编,而后分割成左右矩,整体组成一道漫长的一字横线,嚣张无比的向前推进——赵氏本来没有战车,加上魏氏军队后,兵种搭配顿时齐全了。当然,整个战线也变得愈发令人畏惧。   “啊,这没什么”,赵武毫无羞愧的说:“我偷袭别人惯了,见到这样一马平川的地形,情不自禁想防范一下,情不自禁啊。”   “这不是防御”,子荡记得说不出话来。春秋时代资讯传递不畅,子荡离开楚君的时候,楚灵王正在新郑成婚。现如今,子荡还不清楚楚灵王是否离开新郑。而赵武,是一位有偷袭与追杀君主恶名声的将领,眼看临近新郑了,赵武突然命令全军披甲,急速行驶……子荡现在后悔自己在新田城表现得过于无赖。   赵武已经摧毁了子荡的自信,子荡现在已经不是刚出使晋国的那位睿智、激愤的楚国贵族了。他现在唯一考虑的是:赶紧把盟约签署了,把晋人糊弄过去,给楚国以喘息时间,以恢复国力。   “这是攻击阵型——元帅,请别把我当做蠢蛋随意糊弄,我五岁练武,十五岁上阵,我现在是楚国令尹。你摆出的阵型,先驱分为两翼,这分明是两翼包抄的态势;中军排成横线,这是突击姿态,殿后依然是左右矩——我猜,你是打算张开两翼,用中军与敌纠缠,然后殿后突出,击穿混战的人群。”   “你错了”,赵武振振有词:“张开两翼,是为了在遭遇敌袭的时候,放过敌军先驱,拦击后继人员。中军排成横线,是为了最宽面的抵御敌军突袭,殿后军依旧排成横线,是为了保证反击力量——我不能任由敌军袭击不还手,不是吗?”   子荡是贵族,虽然是蛮夷的贵族,但楚人与炎黄交手多年,对中原文化的占卜、巫术,多有了解,他马上反驳:“元帅,你摆出的是坎卦——坎者,兵势如水也!如果是防御姿态,应该是艮卦(一长,二短,二短)——艮者,不动如山也!”   子荡这里讲的是春秋基本排兵布阵法。所谓长长短短,讲的是兵势的雄厚;所谓坎卦派兵布阵利于突袭,艮卦派兵利于防守,讲的是不同方式排列散兵线,反应在一线部队的调动、增援、填补上,各自利于防守、出击,或者其他。   赵武不屑与子荡争执细节,他用力蹬踏马镫,在马上站起身来眺望前方,嘴里漫不经心回答:“好吧,不管你怎么说,我是联军统帅,需要对联军负责的是我而不是你,需要对联军下达命令的是我,我觉得这种行军队列很好,我已经下达了命令,就这样吧?”   子荡愕然。   这一路上,赵武虽然不客气,但至少保持了足够的风度,维持了明面上的礼貌,但现在赵武撕破了脸,表露出明显的杀机……楚国人利用假通婚、假议和偷袭别人,是家常便饭了,考虑到赵武偷袭大师的名声,子荡不寒而栗。   晋军的前路烟尘四起,前沿的鲁军依旧在不慌不忙推进,但中军的四国联军已经有点慌乱,连队形都不能保持,出现动摇状态。赵武摇摇头,回身看看身边的军队——他们依然坚定。   军号响起,鲁军止步,并慢慢地向两翼展开,与中军形成了一个八字状态。赵氏魏氏的军队也开始拉开距离……子荡见了,低声抱怨:“果然是两翼包抄,中军抵御,后军……”   一骑哨马奔驰而来,子荡忽然警觉,他悄无声息的离开赵武身边,走到僻静处唤过从人,命令:“你私下离开队伍,前去寻找大王,告诉大王:晋人突然态度强硬,似乎意图偷袭,请大王警醒。”   哨骑已经来到中军前沿,双方问答几声后,中军放出通道,哨骑赶到赵武身边汇报:“元帅,我军各部已经就位,郑君闻听元帅抵达,已带领执政子产出城迎接。”   “哦,子产已经成了郑国执政?什么时候的事?”   哨探躬身回答:“子产数次打算逃亡我晋国,都被郑国执政子皮(罕虎)拦回,子皮深感自己无力控制郑国贵族,所以想让位于子产,子产数次谦让,说:‘郑是小国,夹在晋楚两个大国之间,国内家族坐大,宠臣众多,实在难以治理,你还是让我流亡吧。’”   但子皮坚持说:“我召集诸家族盟誓,并带头服从你,还有谁敢不服?你好好干,国家不怕小,只要能事奉好大国,郑国的状况就有可能好转。’   三日前,郑国诸公孙,卿大夫与新郑宫城盟誓,誓约尊重子产,于是,子产为相。他第一道命令就是响应我国出兵号令,联宋出兵。听到元帅已至新郑郊野,子产领诸卿大夫出迎,郑君则在城门口迎候。”   赵武长声叹息:“国氏(子产名国侨,属于国氏)终于为相了,郑国的黄金时代到来了。哈,子产真是明智,知道强弱顺逆……”   赵武说着说着,声音冷厉:“楚君何在?”   子荡神情一紧,心中暗想:武子终于露出真面目了,啊啊,当初我们在郢都城下是,给盟约背书“楚虽三户,亡晋必楚”。这样的责骂,这样的诅咒,赵武却傲慢自大的表露不屑,那时我就知道他不甘心收手,那时我就知道他还想继续打下去,果然。   哨探回答:“元帅从新田动身的消息传来,楚君立刻入宋,行进至辰陵附近,下军佐智朔领军迎了上来,逼营筑垒,与楚军寸步不让相持。楚君责问,下军佐回答:‘盈受命戎宋,不知楚君游猎至此,不敢有辱使命。’”   赵武问:“双方打起来没有?” 第三百三十二章 打完你,还要你奖赏我   哨探立刻回答:“说不上打不打……嗯,算是打了吧,但规模不大,现在双方还在对峙。”   一直侧耳倾听的子荡赶紧抢上前去,插嘴:“怎么回事?”   哨探全不理会子荡的问话,直到赵武也问了一句:“这算怎么回事?”   “楚军派出一个旅逼近我军营寨,答词曰:‘寡君欲盟会诸侯,请上卿让开道路。’   下军佐(智盈)回答:‘盟誓台在西,我在南,楚军恐怕走错的了方向。盈不敢用我的错误误导楚军。若楚军继续南向,为了自卫,盈不得不拔出刀剑。’   楚军不以为然,下军佐答话后,那一旅楚军继续逼进我方营寨,下军佐下令全体射杀。而后向楚军献捷,称:‘有(楚军)二三子欲南逃回家,这点小事我不敢让楚君担忧,已经依照军中之法替楚君处理完了。现在献捷楚君,不敢期望楚君的赏赐。’”   赵武憋不住的乐,好一个智盈,他现在已呈现出一代执政多具备的智慧,他如同赵武一样假惺惺,一样无耻,但比赵武还要狠辣,还有果断……赵武从中嗅到了浓浓的田苏味道。   田苏,总有办法把“卑鄙”的事情做的兴趣盎然——我喜欢。   “然后呐……”赵武催促。   “楚君回答:‘寡人新娶的夫人想吃新郑的麦子,那队楚人只是遵守寡人的命令前往郑国,怎敢劳动上卿执行军法,请上卿交出执法人,寡人不追究他们冒犯,只是想索要新郑的麦子(暗指晋国执法人贪墨了楚军的麦子)。’   下军佐回答:‘新郑在东我在南,那队楚军既然南向,他们便违背了楚君的命令。我平生最恨违背军令者,一时冲动替楚君执行了军法,这是出于本能,不敢指望楚君的奖赏。’”   稍停,哨探补充:“如今上方使者往来,彼此唇刀舌剑,正在纠缠。”   赵武考虑了一下,转身向魏舒下令:“你带领本军继续前进,我去面见郑君。”   魏舒摇头:“元帅,我国会盟天下,这次会盟是要做天下典范,郑国君臣郊迎在外,我们怎能过新郑而不入……南下接应智盈的事,还是等一会吧,我们既然来了,也不差这一两天时间。”   赵武毫不考虑身边的子荡,无所顾忌地说:“阿盈在我家长大,他出力出汗替楚君效劳,却没得到应有的报偿,我这个姨夫怎能不替小儿辈主持公道。郑国的事情,放一放没关系,你带领魏氏军队当先南下,指导楚君入宋的道路。”   子荡脸红脖子粗:“且慢——伯夙是从哪里来的,他的军队不在宋国的方向,不在郑国的方向,难道他从楚国而来?”   伯夙是智盈的字,春秋末,当时人有感于单音节人“名”过度重复,于是,“字”开始兴起。比如子产,名侨,国氏,子产是他的“字”。   赵武前一阵子压迫子荡,其实就是想让子荡赶紧向楚灵公传递晋军抵达的消息。如今赵武的打算依旧,他脸不红心不跳回答:“没错,阿盈从楚国而来,他带领的军队是留守郢都的晋国戎军。楚君北上忘了通知他们,我只好另外派人接他们回来。”   子荡噎了一下,马上追问:“可是范氏那支军队?”   赵武坦白:“范氏那支军队我还没联系上,如果联系上的话……我给他们的命令是东进,接应齐国的监誓人晏婴入宋。”   子荡火腾的一下冒上来:“那么,这支军队应该是驻扎在宋国、由副帅韩起率领的那支戎宋军队——他们应该从宋国来,怎么到了南方,从楚国方向而来?”   赵武显露出足够的惊愕:“啊呀,子荡提醒的对呀,他们怎么跑到了南方……一定是使用了错误的地图。惩办,军司马(司法官),记下:回国后一定要惩办制作地图的那帮人,看看这帮人都干了什么?……司空(魏舒),怎么还不动身?”   这这这……这能怪制作地图的人吗?只要不是傻子,顺着宋国的大路北上,就能与楚君汇合在宋国边境,那样的话,楚军位于东方,来的晋军位于西方,两军形成东西对峙——怎么会有南北对峙的情况出现?   魏舒拱拱手,子荡一见,顾不得再纠缠下去,赶紧插话:“既然我已经到了郑国,怎能不通知寡君……请执政容许我派出使者,随司空前往郑国边境。”   魏舒一旦抵达,对楚军就形成了南北夹击的姿态。子荡现在不想纠缠谁对谁错,只想警告楚军不要轻举妄动——“天下第一将”带领诸侯联军,浩浩荡荡来了,而且意图不善,楚军在这个时候,还是不要惹怒晋国人的好。   魏舒板起脸,一本正经的解释:“子荡,你忘了新智位于何方……哦,当然了,楚君真有可能不知道新智的存在,你们入郑的时候,不是也没经过新智吗?……新智呀,就在南方,位于宋郑之间。这肯定是伯夙先召集宋国军队在他的领地集结,而后才举军北上的。”   魏舒说的是:我们晋国恪守了礼法,我们没有任何错误,我们不是针对楚军。我们的军队从南方出现,纯属自然而然,因为领军将领是智盈,他召集戎宋的军队前往自家领地集结,然后北上,这很正常嘛。   遗憾的是,魏舒说话的语气不对。他特意指出:楚军进入郑国的时候,很小心避开了新智领地——你们知道智盈的存在,只是把他当做小孩,有意识忽略了。现在,被你们忽视的那个小孩发脾气了,这是你们的错!   相比赵武,魏舒做事的贵族风度更加浓郁。他要不是语气里包含讥讽,子荡可能相信了魏舒。但现在,他的语气起了反效果,晋军已对楚军形成了包围态势,子荡愈发相信晋军动了杀机。   “我……算了吧,我亲自陪司空走一趟,面见寡君”,子荡觉得别人无法将他的情报完整表达给楚灵公,他要亲自走一趟。   魏舒告辞而去,赵武也挥军前行——如果子荡这时还在,他会发觉晋军的行军队列再度调整,借助魏军的离开,赵军也调到了全军前方,联军行军队列变为赵军在前,四国联军尾随,鲁军殿后的艮卦。   艮卦,兵势如山,纯防守阵型。   这年秋,童年孔子听说鲁国执政大夫季孙氏“飨士”——招待有文化的知识精英。他腰间系着服丧的麻绳带子赶去参加宴会,结果被季孙氏的家臣挡了回来,季孙氏家臣说:“季氏飨士,非敢飨子也!”   季氏招待有文化的人,不招待文盲。   这使孔子意识到了自己地位的低下,改变命运的方法唯有知识,从此,孔子开始发奋读书。   就在这时候,赵武带领参加弭兵大会的天下诸侯抵达新郑。   这次,赵武的队伍里有六位国君,加上一位王室成员——刘定公。因此郑国“郊迎”的场面非常壮观,郑简公引领着现任执政子产,前任执政子皮,行人(外交官)子羽,郑国第二执政游吉,以及动乱过后剩余的“七穆”成员,与郑国西郊迎候联军。   开场是一段盛大的歌舞,雄壮的舞者高唱《诗经·简兮》,整整一个军,将近一万的青壮舞者跳起了万人舞(万舞),用洪亮的嗓门唱道:   “简兮简兮,方将万舞。日之方中,在前上处。   硕人俣俣,公庭万舞。有力如虎,执辔如组。   左手执龠,右手秉翟。赫如渥赭,公言锡爵。   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诗歌大意是:   鼓声咚咚擂得响,舞师将要演万舞。   日头高照正当顶,舞师正在排前头。   身材高大又魁梧,公庭里面当众舞。   强壮有力如猛虎,手执缰绳真英武。   左手拿着六孔笛,右手挥动雉尾毛。   面色通红如褐土,国君赐他一杯酒。   榛树生长在山上,苦苓长在低湿地。   心里思念是谁人,正是西方那美人。   西方美人真英俊,他是西方来的人。   这里所说的“西方之人”指的是王室成员,西周王庭当时位于中原诸侯西方。   歌声中,郑简公引领前后两任执政上前,他手中举着一杯酒,深深鞠躬,而后将酒杯举过头顶,双手捧杯敬献刘定公。刘定公激动的热泪盈眶——衰微的周王室很久没有享受这样的礼节了。   在欢呼声中,刘定公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欢呼声再度响起。   郑国人真的有资格举国欢腾,身处晋楚争霸前沿的郑国,朝晋暮楚许多年了,他们被折腾的苦不堪言。好不容易用自残的方式投靠了晋国,但楚国人的侵略依旧没有停止,郑国人还必须苦战。现在突然间,有人告诉他们战争结束了,天下和平了。从此他们在田间务农,再也不用担心早晨出去,晚上却被掠到晋国楚国……   这该是怎么样的兴奋?!   在一片欢腾中,联军被引入新郑城——如果楚君在此,看到这番情景,他肯定要抱怨:咱当初求聘的时候,郑国几番刁难,非要我们“垂囊而入”,现在郑国人遇到晋国人,居然二话不说,任晋人刀枪明亮,铠甲鲜明的昂然而入,这是什么道理?   或许,曾经的晋国逃臣伯州犁劝解楚王的话,可以解释楚国人所受的待遇:“意愿靠言语来发出,言语一出口,就要以信用来保障,有了足够信用,意愿才能实现。背信弃义,就等于抛弃了令诸侯顺服的法宝啊!”   伯州犁是中原人,他忘了鲁国季文子评价楚人的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楚国人跟炎黄人道德观念不一样,“背信弃义”在他们看来是绝顶聪明的表现。所以楚人被天下诸侯防范,也不足为奇。   赵武在新郑城享受了郑国人的热情招待,因为魏氏目前孤军在外,赵武不敢多停留,两日后,看到军队得到休整,赵武再度挥军——全军转向西方,朝楚人的临时军营扑去。   因为要参加盟会,郑国君臣全体随行,不过,郑国已经拿不出太多的军队,郑简公向赵武诉苦:“寡人接到上卿伯夙的命令,搜集兵车五百乘随行,真的是罗掘殆尽啊。楚军驻扎在郑国,我们岂敢不防范,但楚军势大,我们又不敢惹怒他们,所以只好把军队分散在边境城市,遥遥监控楚军。   上卿伯夙索要军队,我们不敢从边境抽军,只好从新郑,从新郑北方悄悄集结兵车五百乘。因此,我新郑的防守力量都抽空了,寡人待在空虚的新郑,真是旦夕惊慌,元帅再晚点到的话,寡人就要疯了。”   赵武安慰了郑简公,又问:“听说楚军曾垂囊而入新郑,他们有多少兵力。”   郑简公苦恼的回答:“楚君说是来求聘,他们来了兵车一千乘——一千乘啊,哪有人携带千乘兵车来结婚?”   赵武再度安慰郑简公一番,还问:“楚君这个人怎么样?”   楚灵公这个人真不好形容,郑简公思考了半晌,用了一个很别致的词:“闪亮,非常闪亮。”   赵武都快笑喷了,有这样形容人的吗?   一旁的行人(外交官)子羽赶紧解释:“这位楚君似乎非常……非常喜好华美的装束,他身上穿的蜀锦,亮闪闪的晃花人眼;腰上佩戴的玉佩琳琅满目,走起路来叮当响,整个人仿佛一个大号铃铛;头上戴的冠帽高耸入云,而且帽子是黄金做的耶,擦得锃亮,令人不可正视。   他的腰带也非常华丽,是赤红耀眼的红玉制作,打磨的非常光滑……整个人看起来,仿佛是一枚新鲜出炉的金币,非常闪亮。”   老牌贵族子皮皱着眉,厌恶的补充:“还熏着香粉,气味大的,离他太近都喘不过气来。”   子产咳嗽一声:“厚道,做人要厚道!”   赵武唇角挂着微笑,说话断断续续:“我听说,子荡上次从晋国回去后,楚君便开始与我晋军比赛建筑速度,我军修建盟誓台,楚君比赛修建章华台,那座章华台又被楚人称之为‘细腰宫’。楚君搜罗了许多细腰女子,在那座天下闻明的章华台上扭动腰肢。据说,她们腰扭得很好看,如细风摆柳……”   “厚道”,子产再度提醒:“君子不出恶语……章华台那件事我也听说的,楚君是听说了虒祁宫的事,才决定修建章华台。”   行了,五十步别笑百步。晋国既然修建虒祁宫,楚国人一向以为自己与晋国是相衬的国家,自然要修建一座同等规模的宏伟宫殿来比赛——这件事不能怪楚人。   子产虽然是春秋名相,但他并不清楚赵武在晋国人力紧张的情况下,依旧不停止修建虒祁宫的目的。而一个现代人也许能够理解,这说穿了不过五个字——消费性经济。   晋国从战争中获得巨额财富,但这些财富都被武士阶层占据,赵武通过大规模消费为导向,靠支付劳力薪酬、购买建筑材料等等,把被高等级贵族所占据的战争财富,再分配给国内的手工业者,以及农夫。在短时间看来,大兴土木似乎导致劳力不足,但晋国不愁粮食,只要缓过一段时间,财富平均下去,良性循环就开始了。   不过这些,赵武没必要给子产说。作为孔夫子敬仰的道德楷模,子产是个正义感十足的人,刚才的谈笑似乎有嘲笑楚人的态度,赵武马上收起笑脸,一本正经地评价说:“喜欢引人注意,喜欢炫耀自己……如果是个小人物的话,也能平平安安一生,但现在的楚君只是一位‘肘璧’的继位者,‘当壁’的公子弃疾还在,我怕这位楚君命不长久啊。”   前任楚王埋藏玉璧,以此选择继承人的事传遍列国。公子围当时在楚国太庙跪拜的时候,肘部搁在玉璧上,所以是“肘璧”,现在,当初在太庙叩首的四位公子当中,还有一位站在玉璧上叩首的(当壁)公子弃疾。喜欢张扬的公子围,底下还有一位非常隐忍的兄弟存在,他能寿终正寝吗?   子产聪明,马上接话:“元帅这是在担忧:这次我们即使与楚人缔结盟约,恐怕用处也不大。楚人一向无信,如果国内再发生点动乱,恐怕继任君主会无视盟约的存在。”   “是呀——所有的较量都是基于实力,我一路上总打不定主意,是干脆极大的削弱楚国,让他们再也无力违抗盟约,还是暂时放过他们,勉强缔结盟约,以观后效?”   这时,晋军正在从东水平移动。而魏舒已经抵达楚军的正北方,如果事情顺利的话,楚军北方是魏舒,南方是智盈,东方是赵武带领的联军——楚军已在包围之中。   赵武所说的“极大削弱楚军”,子产能听明白,无非是挑起事端,干脆灭了这“千乘”兵力,让楚国再拿不出士兵战斗。   作为战争前沿国家,削弱楚国对郑国是有利的,郑国君臣面露喜色,子产暗地考虑。正在这时,先驱军汇报:“前军距楚军十里,已能望见楚军营寨,魏军将得到我们抵达的消息,已出营列阵——”   魏舒列阵了,这说明他倾向立刻发动攻击。赵武把手举到空中,踌躇着要不要展开攻击队形…… 第三百三十三章 骑白马的不一定是“王”   见到赵武沉吟,旁边的子产慢悠悠说:“当年我们朝晋暮楚,困苦不堪,有人议论:干脆我们彻底投靠一个国家,摆脱这种旦夕惊恐的日子。这一论调当即在国中得到众人响应。   接下来,我们又考虑应该投靠哪个国家,此时晋楚争霸该看不到结果,晋国与楚国几乎实力相当,郑若投楚,楚霸也(楚国就称霸了);若投晋,晋霸也。然,郑国终于投晋——何也?无非是晋国人守信,做事讲规则。我们知道,只要按照规则行事,不会受到无妄之灾……哦,我曾经拆了你们的驿馆,当初范匄却承认我说的有理,不得不向我道歉。楚人会这样待我们吗?   楚人狡诈而无信,即使我们投楚,即使我们处处遵重楚国为霸主,他们也会视我们如猪狗,今天要我们无私奉献这个,明天要我们奉献那个,索求永无止境,指示朝令夕改,永远不按规则出牌,任何人都无法与他们平等的讲道理,作为他们的属国唯有不断的削弱削弱——你看这次盟会,楚国可有盟国存在?当初那些与楚国结盟的国家,现在可还存在祭祀?他们都消失到哪里去了——他们最终成为了楚国一个县。   正因为如此,我郑国坚定地选择了晋国,虽然之后有执政子孔的祸乱,他发动兵变意图重新归楚,但我们郑国人在那场祸乱中却是立场非常坚定:我们绝不向楚。无它,楚人无信也——所以我们杀了执政子孔。”   赵武听了这话,缓缓地把手在空中摆了摆,命令军队照常行驶。   子产见赵武接受了自己的意见,马上又补充说:“虽然这次我们要诸侯会盟,签订弭兵条约。但晋楚争霸依然不算停止,楚人骄狂,即使处于现在这种困窘的情景,依然图谋着背后一击。在这种情况下,晋国更应该做出典范,让列国自己比较,到底是楚国人值得尊重,还是晋国人值得信赖——此为‘不战而屈人之兵也’。”   赵武羞愧地点点头:“子产说得有道理啊,我赵武被楚人的无赖折腾的,差点忘记了应该的礼仪……我听你的,我们后发制人。”   既然后发制人,行军队列就要调整,配备重型兵车,战斗力稍强的鲁军被调到前方,四国联军成为中军,赵武的军队殿后——这依然是诱敌出击的“虚兵”策略,赵武在试探楚军的胆量,以及他们的耐心。   摆出这样的阵型,一但楚军看到前方的鲁军,忍耐不住动手了,那么鲁军稍稍抵抗,四国联军加以缓冲,赵武的本军就会绕过前阵,侧向打击攻击的楚军……   赵武终究没有放过楚军的意思,子产叹口气——他能理解,任谁被楚人纠缠上,都会被他们无底线的无耻与无赖,弄得怒火万丈,恨不得把他们连根揪起,扔在脚底下狠狠践踏。   于是,军队继续前行,稍倾,赵武叹息:“我现在才知道,有信用讲规则,将使自己做事的成本大大降低。虽然维持信用与规则的成本也很高,但细细算起来,还是产出大于投入。”   子产附和:“这道理,其实楚国的伯州犁也清楚,他屡次规劝楚国君臣,可惜楚人的思维已走向定势,他们无可改变了。”   赵武冷笑一声:“没错啊,楚国僵硬死板的岂止是思维。昔日蔡国贤人声子曾经规劝楚国令尹子木,说楚国阶层固化,当官的只能是‘官二代’,发财的只能是‘富二代’,以至于楚国有才能的人在国内得不到发展机会,只能做‘穷二代’、‘穷三代’,不得不出奔国外已混取温饱——这就是:唯楚有才,晋实用之。   楚国,这个老大帝国,失去的公平竞争机制后,‘强者恒强’的规律因此打破。别看他们现在骄横,以为自己能永远强大,但他们一天天在走下坡路,终有一天他们必将亡国——当所有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都在用最后力气憎恶他们的时候,他们的死期到了。”   赵武说的是以后——连屈原这样才华横溢的楚国高等级贵族,都在憎恶国家统治阶层的时候,楚国毫无悬念的亡国了。而所谓“楚虽三户能亡秦”那是个笑话,亡秦的不是楚国,是秦国自己。   秦国以封建封赏制度(军功授爵制)横扫六国后,遵循李斯的主张“除封建,行郡县,废井田,开阡陌”,对有功的封建爵士实行“封土剥夺”政策,使得天下财富归于秦王一人,国家重归“郡县奴隶制(简称‘郡县制’)”,自此,被忽悠的秦军开始不知“为何而战”,而本国百姓也在用歌谣咒骂说“阿房阿房,亡始皇”。   为此,秦国不得不加强禁锢言论,以至于秦国百姓“道路相逢,唯目视尔”……最终,昔日的“虎狼之师”,被揭竿而起的一群农夫用竹竿打败了。   赵武用不屑的语气谈论完,随即丢开了这个话题——真实的历史上,楚国在“三家分晋”后,连昔日晋国三分之一的力量都应付不了,如果不是偏处南方,早被人灭了八百遍啊八百遍。从此,在中原争霸的格局上,他们只是一个丑角,充满娱乐精神的表演着喜剧、闹剧……   对丑角么——世界如此美丽,我却如此寂寞,且留着他逗乐吧。   全世界都低估了楚灵公的娱乐精神,随着晋军的逼近,原本还在与智盈魏舒扯皮扯淡的楚灵公立刻屈服,他打出全副仪仗来迎接赵武,以及列国诸侯的到来,看到楚灵公骄傲的出场,赵武觉得,恍惚间,自己重新回到了现代,看到了一场明星走场秀。   楚营中首先走来的,是两排手执长戈的雄壮卫士,随后,王级的衣冠、王级的仪仗,一切都是楚国“君王”的做派。全体观众的目光,闪光灯般亮成了一片,随之,是一阵难息的骚动,各国代表开始七嘴八舌地窃窃私语了。楚国的公子围闪闪亮亮的出场了,他平生最喜欢、最需要、最让他找到自我的,就是这样的场景、这样的场感觉了。   叔孙豹(鲁国第二执政)惊叹:“楚君太气派了,仪仗简直超过了国君的派头啊(暗指他仪仗比同天王)!”   罕虎(郑国前任执政子皮)扇风:“看!六名执戈的强壮卫士在前面走来了。”   当先赶来与晋国沟通的伯州犁(楚国大臣)冷笑:“大惊小怪什么,这不过是寡君从左右两广中挑出来的(暗指楚君没别的意思,就是随意从军中挑了几人做护卫而已)。”   公孙归生(蔡国声子,即谈论“楚才晋用”的那人)转圜:“寡君住在蒲宫,那曾是楚‘王’的别宫,本来就配有前导武士的(暗示楚君原本称王,就该仪仗比同天王)。”   郑国行人子羽(公孙晖)阴笑:“从军中挑出卫士来,大概不会归还军中了吧(暗示楚君依旧打算把王级仪仗待遇固定下来)。”   伯州犁(楚)讥讽:“您(子羽)还是去担心你们的子皙要作乱的事儿(指刚刚发生的郑国动乱)吧!”   子羽(郑国外交部长)反唇相讥:“我不担心子皙(指动乱已经平息,郑国有了新执政子产),我只担心你。‘当璧’的人(当壁、肘璧等情节见以前章节,这里指公子围的兄弟公子弃疾)还在呢,难道您就不担心吗(暗指楚国也有动乱的诱因)?”   国弱(齐国使臣)幸灾乐祸:“哎呀,是啊,我真替你们俩担心啊(暗指伯州犁与公子围狼狈为奸,篡夺君权,今后不会有好日子)。”   公子招(陈国流亡公子)插嘴:“没有忧虑哪会成功,你们俩该高兴啊(暗指楚国内乱只会有利于敌对国)。”   齐恶(卫国大臣)点头:“是啊,只要预见到了问题,值得担忧也没什么祸患(纯粹幸灾乐祸,他认同并欣慰于楚国内乱对炎黄集团有利)。”   向戌(宋国左师)做老好人:“大国发令,小国恭敬。我只知道需要恭敬一点(暗指虽然楚君仪仗比同周王,但只要晋国人采取默认态度,宋国宁愿视而不见)。”   乐王鲋(晋君宠臣)立马符合:“是啊,《小旻》最后一段写的好啊,做事说话要谨慎‘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还是慎重一点的好(警告诸侯别在这事上纠缠)。”   子产(郑国现任执政)感慨:“这一场纠纷,终于不用动用兵戈了(暗示大家:既然楚国已经服软,细节问题就不要追究了)。”   闪闪亮亮的楚君耀武扬威,志得意满……恍惚间,赵武想起一个人:萨达姆。   据说,在伊拉克战争前,萨达姆曾经23次向美国服软,他服软的有效期,最长的是三天,最短的不足一分钟。萨达姆以为这样出尔反尔是无比的睿智,是自己伟大光荣英明的表现,是整个阿拉伯世界的榜样,为此他表演的兴高采烈。   与此同时,美国人也乐呵呵地看着他的演出,同时紧锣密鼓的筹备着——揍他。最后,为了体现对这厮娱乐精神的致敬,美国大兵乐呵呵地把他从地洞中揪出来,活像揪出一只老鼠……嗯,无比睿智的老鼠。   以此,他娱乐了全世界。   闪亮的楚君披着一身耀眼的太阳光芒,在万众瞩目下来到赵武身边——他的战车也用油漆漆的锃亮,拉战车的四匹马都是纯白色,同样披着亮闪闪的锡铠。阳光下,赵武眯起眼睛,以躲避他的光芒。   相比楚灵公,一向在晋国人当中有着豪富与奢华名气的赵武,显得很寒酸。他没有穿铠甲,上身一色朴素的红色军装,下身黑裤,皮质的武装带上没有挂满玉器,只挂了一柄佩刀而已。他的头盔倒是带着,可那是旧头盔,盔上的金属色已经黯淡,盔顶的红缨也显得陈旧。   赵武的战马也没有披铠,作为乌龟流典范,赵武崇尚“打不过就跑”。他现在已没有亲身上阵的觉悟,为了逃跑方便,战马选用的是速度最快的,当然,马身上绝不披甲,那玩意影响速度。   战车上的楚灵公自感在服饰打扮上彻底战胜了赵武,他骄傲地站在战车上,仰头看着骑在寒酸的战马上的赵武,拱手致敬——这是唯一让他不快的地方,赵武骑在马上,使他必须仰视。   “(楚)共王的儿子熊围,楚国当今君主,迎候元帅了……元帅,寡人对令尹带回来的决议很满意,如果元帅也没有其他(意见),我们携手入宋吧。”   面前的楚君只字不提他被包围的事实,赵武也不提,他很贵族的拱手与楚君寒暄,闲扯了一通没营养的话,说:“楚君是打算先行呐,还是与我并驾齐驱?”   楚灵公眼转了转,他感到仰视的姿势令他极不舒服,稍稍思索后,他邀请:“元帅不如上我的车,我与元帅并肩入宋。”   赵武眼珠转了转,嘿嘿一笑,细声细气回答:“恭敬不如从命。愧领了!”   赵武再战马上直起身来,旁边的一名武士立刻躬身,准备用身体充当踏脚石,以供赵武下马蹬踏,赵武一晃脑袋:“勇士是用来战斗的,我岂能把自家勇士踩在脚下……来人,拿石虎(上马用的踏脚石)过来。”   旁边的战车上,一名车士轻松地抱着一块柱形石头,放置在赵武的脚下。赵武踏着这块石头一跃而下,顺脚一拨,那块巨石咕噜噜滚到一边。赵武微笑着指着石虎,轻松自在的说:“一块死物,岂能类比我的猛士?”   当赵武部下的猛士报过来石虎的时候,楚灵公脸色变了变,等赵武轻松地一脚踢开石头时,楚灵公的脸色青白了。他望了望伯州犁,伯州犁微微点头,楚灵公用目光示意,伯州犁转望向公子招(陈国流亡公子),并用脚尖踩踏公子招的脚跟。   公子招原本看到赵武的举动,已处于震惊当中,被伯州犁踢了一脚后,他马上醒悟:“咳咳,子产,郑国可有这样的车驾(指楚君的王级车马)。”   子产是什么人,聪明的跟猴似地。公子招这么一说,子产明白:楚王这是看到赵武罕见的熊力,突然意识到让这样一位“天下第一将”坐在身边,很危险。他反悔了。但邀请是他发出的,赵武很爽快地接受邀请,令楚灵公欲罢不能。所以他需要一个人来阻止。   公子招说的就是阻止的理由。   楚君乘坐的是王级车驾,晋国可以无视楚军的僭越,但如果赵武坐上这副车架,那事态就不一样的——尊王攘夷的晋国第一执政,公然坐到王级车架上,置周天王于何地?   当然,子产也明白,赵武其实不想坐上楚“王”的车架,要不然,他为什么踢倒踏马石,而且故意显得轻松自在。他赵武分明是在恐吓、戏耍楚君,让楚君感受到自己的危险,让他自己知难而退。   楚国现在是郑国的姻亲了,无论从哪方面说,子产都不能坐视赵武登上楚君车驾,他伸手一拦,然后故作严肃地冲楚君车驾的战马行礼:“郑国臣下臣国侨,竟然不知楚君如此恭敬,特地备了天子规格的车马,以待天王使节。此车非人臣可以乘坐,元帅,不如‘虚位以待’吧。”   赵武以手击额:“武错了,竟然忘了这茬……楚君继位后,曾答应向天王进贡,想必这车马就是敬献天王的,冢宰(天王使节刘定公),快来接受楚君的‘贡’献。”   众目睽睽之下,楚君想了想,在丢失一辆华丽的马车,与让赵武坐在身边比较了一下,他正犹豫呐,赵武一把抓起车辕,似乎毫不费力地扭动车身,把战车调整向西——王庭所在方向。而后拍了拍手,恭敬地立正站在一边。   刘定公乐呵呵跑了过来,诸侯们憋住笑,乐呵呵看着坐在车上的楚君。伯州犁见状,立刻踏前一步,高声宣布:“寡君恭敬筹备,亲驶战车敬献天王……”   楚国国君坐在战车上出来,是为了驾驶这辆准备进贡的车驾,这不是对王的冒犯,王级马车不是谁都能驾驭的,所以我们国君亲自驾驶……   完了完了,好漂漂亮一辆马车……楚君恋恋不舍,赵武一抬手,楚君触电般跳下战车,开口:“贡,怎么不贡,谁说楚国不贡,我跟他急。”   赵武把手落在头盔上,似乎嫌盔帽不正,伸手扶了扶——楚君长长松了口气。   子产赶紧上前唱礼:“(楚)共王的儿子,楚国当今君主熊围,向王贡献漆车一具,驷马四匹,鞍鞯齐备。”   什么叫“骑虎难下”,这就是。   楚灵公本想炫耀自己的奢华,他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语,打算招呼赵武上车后,从商代楚国刚刚立国时开始说起,一直说到楚国列祖列宗开辟南方,灭国四十二,以至于国中财宝堆积如山,他因此一直站在时尚先锋,引领本时代时尚潮流……结果,他向赵武献出了炫耀用的马车,还得恭恭敬敬向天王的使节称“臣”。   多少年前,楚王曾经傲慢地询问周天王——那副用来祭天、以及沟通神灵的神圣鼎器,重量如何?   现在,楚君向王室献出自己的小轿车,还唯恐对方不接受。   这都是什么事? 第三百三十四章 咱给楚军再挖一坑   可是,楚君不献出那辆华丽的车马,行吗?   楚灵公是个非常在意自己的人,换句话说,他眼里只有自己没有其他。   他身穿闪亮耀眼的服饰,乘坐漆亮的战车,一举一动生恐别人不注意自己,他对自己的爱护,以及自恋,超越了对国家的爱护。如果他不献出车马,则意味着他必须让赵武坐在身边——他是他开口邀请的,为了面子他不能反悔。   而赵武在展示了他恐怖的力气后,楚灵公回想起来:啊呀呀,这厮可是“天下第一将”啊。曾经两次不顾贵族风度的追杀我父亲,这说明那家伙从不在意风度啊,礼仪啊,等等。万一我们交谈之间,这厮突然翻脸,我怎么办?   哦,记得子荡回来说,赵武子很愤怒我们的过多要求,现在他一门心思挑起争端,成心想把开战的罪名强加在我们楚国头上,万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他找茬与我吵架,我能指望谁?御戎——这厮坐在车前,后脑勺又没长眼睛,赵武一旦动手,他连救援都做不到……恐怕,以赵武的巨力,御戎反而是第一个遭殃的。   想到这里,楚灵公想起自己乘侄儿生病入宫,用绑扎盔帽的缨带勒死了侄儿,从而登上楚君宝座……顿时,他觉得脖子阵阵发寒。以赵武的巨力,他想用盔带勒死一个人,简直如勒死小鸡一样……不,绝不能让他坐在身边。   如此一来,楚灵公只能捏着鼻子,默认赵武对他车马的打劫;只能陪着笑脸,接受刘定公的感谢;只能含着苦涩的心情,冲刘定公鞠躬,向周天王称臣——周王室自从建立以来,六百年从未做到的事情,现在被一辆马车的归属敲定了。从此中国唯有一个国家:周国。从此中国只有一个唯一的“王”:周王。   这也意味着:楚国从此也成了华夏一份子——他已经向华夏的“王”称臣了。   在场的列国诸侯几乎都属于炎黄集团,见到楚国终于向天王“贡”献了,他们心花怒放,笑盈盈的看着楚君行礼,跪拜,唱颂……   虽然周王室已经衰微,在诸侯心中已失去了原有的尊重,但它毕竟是诸侯认可的“共主”,见到楚国人也认可他们的“共主”,诸侯们顿时有种云开雾散的感觉。   天下终于一统了。   赵武这无心之举,不知不觉改变了世界——“王”这个字重新变得神圣,并不在被继续弱化……   这场“路遇”结束,赵武的军列中又多了一张空马车。原本属于晋平公的空马车给周王的马车让路,而有了王室马车存在,赵武便不能与国君的空马车并驾齐驱。于是,中军当中,王室马车在前,霸主晋平公的马车稍稍落后,赵武则骑马尾随在两辆空马车身后。与赵武并肩而行的是刚刚损失一辆车马的楚灵公,在后面,则是列国君主。   大军路过楚国军营,并没有停顿,接到楚君命令的楚国军队,沮丧地鱼贯出营,等晋军通过,他们乖乖的尾随着晋军身后。这时,他们的君王已被赵武挟持在身边,整个楚国大军顿时像只温顺的小猫,再不提谁先谁后的问题。在子荡的带领下,他们整队步步尾随。   晋军训练有素,魏舒的军队在赵武路过的时候,整齐有序的并入到晋军本阵,晋军都不曾为此稍作停顿。   大军穿越魏舒的营门,魏舒驾驶战车跟上赵武的脚步,他恭敬地向楚君行了个礼,但接下来他对赵武的话表明,这位老牌贵族根本无视了楚君的存在。当着楚君的面,魏舒毫无顾忌的说:“元帅,我军的速度恐怕还要放慢——范鞅那头已经跟我们联系上了,五日前他开始向西攻击前进,昨日最新消息,范鞅顺水而下,已克巢(安庆附近),正在向诸舒国方向移动,我与伯夙(智盈)估计,他还有十余天才能抵达诸舒,再有十余天才能攻克昭关。等他回来,还需要一个多月,如此,前后大约有三个月时间。”   什么?楚君的脑袋顿时懵了,他望向伯州犁,以目示意对方开口。伯州犁轻咳一声:“元帅,晋楚这次交盟天下,不是为了弭兵吗?我记得巢,诸舒都是楚国所有,昭关更是楚国的门户,如今天下弭兵,奈何晋军依旧纵横我楚国境内,如此,信义何在?”   果然赵武比楚灵公还要无耻,他仰起脸来,不以为然地回答:“盟誓既然尚未举行,誓约就不曾奏效。范鞅的军队是驻扎在楚国监控楚国履约的,他有权攻击任何在他看来威胁盟誓的存在。   哦,其实范鞅兵力少,一般不敢贸然发动攻击,他向西移动是为了迎接监誓人——齐国国相晏婴。或许楚君没能向贵国东南方向打好招呼,当地城卫军阻拦了范鞅的移动,迫不得已范鞅才发动攻击……嘿,我晋国一向号令森严,范鞅要完成接应晏婴的任务,没办法啊没办法。”   刚才损失一辆战车,现在又损失一座城市——还不止呐。范鞅马上要进入诸舒国,楚国才灭诸舒国不久,哪地方本来就是个火药桶,上次赵武攻击到郢都城下,曾想着挑起诸舒国的叛乱,但因为时间紧迫,赵武做了点工作,没等事情见成效,他撤军了。这次晋军进入诸舒,那地方的反抗火苗,肯定会被晋军点燃,从此楚国东南部不安定了。   伯州犁张嘴想指责,魏舒冷冷地补充一句:“楚国求聘郑国,未曾通知范鞅,也未曾与我们打招呼,大军便进入郑国,或许也是因为盟誓尚未完成吧……咦,你们走的时候,难道连范鞅也没通知?”   得,楚国是求聘,晋国是接应监誓人,两国都在自作主张,这场盟会根本上就是貌合神离。   但楚军入郑,那可是一路上老老实实,虽然在新郑城下的时候,楚军确实想乘机攻城,然而,最终楚军还是垂囊而入,这顶多算“犯罪未遂”吧,有犯罪动机没有犯罪事实。晋军却实打实地攻击了楚国的县城,那是事实俱在。   赵武教导出来的军队,攻陷城市之后城中,还能剩余一条狗未带走,那是士兵不够敬业,这种罪行昭然若揭,怎么列国诸侯嘴角含着笑,就是不说两句——子产呐,这么正义的人,怎么也沉默了?   昭关一失,楚国对吴国门户大开。这下子,原本求聘郑国的得意之举,成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晋国本来是横蛮的霸主,没有战争理由尚要创造战争理由,但凡有一点点门缝开着,晋国人就能拆成一面墙,然后大摇大摆闯进去,还自觉地这种闯入非常“正义”。   伯州犁哀怨地看了楚灵公一眼,以目示意周围诸侯幸灾乐祸的眼神,而后轻轻摇摇头。   郑国毕竟是楚国姻亲,晋楚剑拔弩张对郑国极为不利。别人都不开口,子产想了又想,开口说:“弭兵吧,楚君不妨赶紧通知东南方诸县,让他们容许晋军过境。   元帅,范鞅这一去,来回需要三个月,无论如何赶不上盟誓了。但我想,盟誓的日期已定,晏子无论如何会赶路而至,只要楚君的通知到了,无需特地去接应,不如通知范鞅,让他不再向东移动,或者转回来参加盟会,或者直接乘船回国,如何?……诸侯齐至,我们是在等不起啊。”   “嗯嗯,我给子产一个面子,好吧,我这就派人通知范鞅。不过,若楚国依然不愿晋军通行,恐怕我也没办法了”,赵武这话包含几个语言陷阱。首先,他派人去送信,信能不能送到,什么时间送到,谁都不敢保证。其次,即使信送到了,如果楚国人不放行,晋军还是要攻击前进的。   万一楚国人放行了,晋国人偏说楚人没放行,楚人能有什么脾气?那些被晋人攻陷的城市,城中百姓都被送到代国做奴隶,楚国有什么证据证明他们放行晋军了?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但子产要的就是赵武一个态度,楚人送了赵武一个哑巴亏,赵武回击了好几个哑巴亏给楚人,而楚人一向蛮横,郑国人夹在中间,不想矛盾过于激化,只要赵武同意让步,不管赵武是否口是心非,郑国人对楚人都算有交代了。   “那就好,那就好,太宰(伯州犁),请赶快通知诸舒一带的楚军,让他们放行晋军……”子产赶紧打岔。   伯州犁回首眺望,此时,楚军已经动身,楚军背后隐隐出现了智盈的旗号。为与楚军南方的智盈同样动身了,他尾随在楚军的身后,摆出一副监视的态度,如此一来,楚军依旧被包裹晋军当中,不得不走的很小心。   伯州犁目光慢慢收回,猛然间,他察觉了晋军的异常。初见面时,伯州犁就感觉到赵武骑在马上,姿势很诡异,但他说不出来那里出了问题,现在一打量赵武的队列,他脱口而出:“没有兵车!武子,你竟然没有带兵车?!”   话音刚落,伯州犁毕竟出身晋国,晋国的军制他了如指掌,子产等人看不出的细节,伯州犁马上察觉了:“哦,是骑士。没错,虽然没有车士存在,但有骑士代替了——真不错啊!昔日魏绛曾经建议去除战车,以便于山中作战。但阻力很大,军中皆不愿推行,以至于政令不行。   究其原因,无非是那战车不仅是作战工具,更是军人职位与身份的象征。一乘战车配置士兵几十人,只有三名车士站在战车上,其余几十人在战车周围作战。车士站在高处,职位高于步卒。交战时,职位的高低一目了然。而取消战车后,军官要跟普通士卒一起站在地平线上,原来地位尊贵的军官就显示不出优越感了。   但如果用骑士取代车士,军官依旧站在高处指挥,他们的优越感依然存在。而战车不存,原先待在一辆车上的三名武士,却可以分散骑着各自的战马驰骋,并独立指挥小部队离合出击,军队因此显得更加灵活多变……不错啊。这么简单的方法,我怎么没想到呐?”   一听这话,赵武大感头痛。他之前可以和子产、向戎、叔孙豹侃侃而谈军制,是因为这些人都没有抓住军事的本质。军队与战争,严格的说就是一个组织学问题,孙子兵法十三篇,留存于世的都是讲怎样取势,怎样占据战略高度,唯独没有谈到军队的组织与训练集成,这是因为隐匿孙子兵法相关内容的都是军事大家,他们特地把兵法中最重要的内容隐藏起来,用于保密。   而历代王朝也很清楚这点——历朝历代所有兵法书,都隐藏了兵制编成内容。就是怕被人学会了用于反抗,或者谋反。故此,再后来的愚民教育体制下,但凡中国流传下来的兵法书,都缺失兵制编成内容。   伯州犁不是出名的兵法家,但他出身军国主义的晋国,作为晋国知名的智者,晋国武士阶层秘密流传的兵法要点,他或多或少了解。别人看晋国的军队,只是从“整”、“暇”来看待,常感慨晋国军队的纪律性与强大的武力,而伯州犁一眼看到了其中的组织学问题——以骑士代替车士,几乎不涉及训练内容的调整,而指挥体系变动也不大,却能让军队更加灵活,攻击转换速度更快。   “咳咳,哀子,我的传信使者已经排除,哀子是不是让楚君也尽快派出使者……”赵武赶紧打岔。   楚共王给伯州犁的封地为哀,因此他的尊称就是“哀子”。   “当然,当然……”伯州犁一边答应,一边赶去与楚君会商,楚灵公阴着脸,心中充斥着难以言喻的郁闷,但此时他左右都是晋军,为了生命安全,他只能忍。   当夜,联军扎营。赵武带领的部队在西,楚军位于中央,智盈的军队紧挨着楚军。这位年轻气盛的智氏当家人,简直是“逼营下寨”。春秋惯例,会战的部队必须彼此相距五里,各自扎营。战斗开始的时候,前两里路用于列阵,整队,部属攻击次序。剩下最后一里用于决战。   鄢陵之战中,楚军突然挺进至离晋军营寨一里的地方,晋军由于无法展开部队,不得不采用范匄的建议填埋水井,推倒营帐,在自己营中列阵出击,这才实现了绝地反击。   这次智盈做得更过分,他紧贴着楚军营寨立营,双方彼此相距不过三百米。在这个距离上,楚营无法攻击智盈,智盈却可以用自己的床弩威胁到楚军。   这时,楚灵公已经回到自家军营,他阴着脸,满腔的怒火,却因为必须在部下面前维持英明正确的面子,发不出来。与此同时,楚国的大臣脸色都不好看,但他们都顾忌楚灵公的面子,不敢先说。   忍了许久,楚灵公问伯州犁:“晋军的布置可有什么破绽?”   伯州犁转向子荡:“我不太清楚智盈所部的动态,令尹能给我解说一下吗?”   子荡回答:“智盈那小子一直在学习姨夫赵武子,而且学得很像。我从赵武军中赶过来的时候,对赵武子的军队影响深刻,刚一见智盈的部从,简直错认为是赵氏军队——没错,他们的服装、武器。铠甲,甚至连铠甲上的军衔标志,也完全一模一样。唯一不知道的是:战斗力相差多少。   哦,智氏依然保留兵车,但他们的兵车是赵氏轻车,就是那种我们曾经见过,加了很长金属车矩的战车。不过,智氏的兵车数量很少,向赵氏一样,他们军中也有很多骑兵……以及辎重兵。   我听赵武介绍了,他军中的辎重兵,其实是远程打击部队的代名词,辎重兵携带的都是些拆散的‘标准件’,可以迅速组装起投石车与床弩。”   伯州犁轻轻摇头:“晋国卿族之间内斗非常厉害,即使赵武是智盈的姨夫,即使智盈有赵智姬帮助,他也不可能得到完整的赵氏秘密武器,所以我们可以忽略智氏辎重兵,我只想知道,智氏军队行军时,队列次序如何?”   “智氏在中,宋郑两国军队位于左右。”   “智家小子太狂妄了”,伯州犁拍着大腿说:“他逼营下寨,也不想想,如果夜昏之时,我军突然袭击,宋郑两国敢出营救援吗?”   子荡疑惑的说:“但是,赵武子虽然没有逼营下寨,但他今天的动作也不对,一向以来,赵武子讲究战略缓冲,所以他从不把自己的军队排列在第一线,但今晚他也像智盈那样把军队完全展开,完全成一字横线布置。”   “咦,这就麻烦了。赵武子不在其他军队后面,我军若要攻击智盈,他会第一时间做出反应。别人不来救援,他肯定回来的,这样的话……”   “那我们就小股部队试探”,子荡望向了楚灵公,楚灵公微微点头。   子荡马上补充:“不要让赵武子揪住把柄,我们可以先通知赵武子,就说我们白日派出军队联络诸舒,但还不放心,需要再派一波人去。赵武子如果同意,我们就派遣两个旅通过智盈的营寨,其余军队在营中整装待发,事谐,则全军东向(指击破智盈的营寨);不谐,那大家就洗洗睡了吧。” 第三百三十五章 披羽毛的不一定是鸟人   楚灵公微微点头。   伯州犁沉思片刻,问:“那么,我们来这一趟是做什么的?”   是呀,楚国在战败之后,兴师动众来到郑国,是打算做什么?如果是为了结盟,那么偷袭智盈军队之后,小心眼的晋人会忍下这口气,啥事没有的继续与楚国签约吗?   答案是不可能的。   那么,楚军这次反击能否彻底翻盘,是自己登上霸主的宝座,从而号令天下?   伯州犁盘点:“智盈幼子,目中无人,骄傲自大,以为晋军天下无敌,尽然逼营下寨。他与我们挨得这么近,也意味着他一旦遇袭,连预警的时间都没有。我军人多,若全军而上的话,一次能攻击他们全体,让他们不暇呼应。   但交战之后呐?诸位不要忘记,赵武子军中没有战车,这意味着他战前需要的筹备时间极短,他无需整理战车、排列队形,直接把队伍拉出来就能打。而我军战车行驶缓慢,夜里道路不明,奔驰不易,万一我们陷在智盈阵中,赵武子背后袭来,我们怎么抵御?   更况且,诸侯会盟,正期待我们以后遵守信义,尊重盟约。如今诸侯之心本来就向晋不向楚,我们万一有个闪失,恐怕赵武子即使押解‘大王’盟誓,诸侯也不会指责晋国,只会谈论我们的无信。即使我们侥幸胜利了,诸侯也会因为我们的失信,拒绝与我们结盟。”   伯州犁是个讲究信义的人,但同时他也是个“上下其手”的人。今天白天楚君受到的委屈太大,伯州犁赞成楚军反击,但他清醒地认识到双方的实力差距,所以不赞成过度反击。见到楚国君臣被他的话折服,伯州犁继续说:“我们这次是来结盟的,万事以结盟为大。赵武子羞辱了‘大王’,大王要表达自己的不满,却一定要站立的信义的角度。   令尹说得对,我们可以预先通告赵武子,就说我们打算回国与国中传信,但一个两个旅的兵力尚不足让晋人惊慌,不如我们动用一个半军……大王不必担心身边的军队少了会有危险,我们是来结盟的,晋国要完成会盟,就必须保证我们的安全。   所以我建议,全军整理行装与战车,争取发出最大的喧闹,让身边的智盈全神戒备,而后我们再通告赵武子,但我们不说到底动用多少军队回国。等到智盈发觉我们出营的队伍声势浩大,他要么做出阻拦——那么我们正好全力攻击,同时向赵武子投诉智盈的拦阻,让赵武子有苦说不出。   如果智盈不拦阻我们的军队,那我们就慢慢走,一拨拨走,争取让出军的喧闹声彻夜不停,让智盈整夜防守,看他明天白天怎么上路——大王,见到整夜不睡的晋军,睡眼朦胧的赶路,不知道你能否解气?”   楚灵公眉开眼笑:“好啊好啊,既然有这么出色的折腾法,那我们还是选择后一种办法,双方不用交战就能达到目的,何乐而不为。”   子荡也长长松了口气,伯州犁见到这对君臣如此模样,联想到当初楚灵公草签盟约的时候,也曾命令士兵身穿厚甲准备突袭晋人,但只要别人稍稍一劝,他立马“从善如流”的放弃了原来的打算……伯州犁禁不住心中叹了口气:“终究是个色厉内荏,又十分好面子的虚伪家伙。他从不敢亲身战斗,但却希望别人以为他勇猛无双,唉……”   公子围初次参加战斗,面对的还是郑国的鱼腩部队——他逃跑了。他不敢与郑军交手,敢跟本国人打,一回身他就打劫了楚军将领,把别人的俘虏说成自己的战利品,因此才有伯州犁“上下其手”的诱供郑国俘虏。   如今这位公子成了楚国国君,他一如既往的外强中干。   “兵法云:取乎其上,得乎其中。目标定的不高,楚军就根本没有战斗欲望,今晚这场‘战斗’就是场闹剧,可惜了我的好计策”,伯州犁暗自叹息。   果然是场闹剧,楚灵公乐呵呵坐在营帐中,等待观赏一场好戏。刚开始,士兵回报:“惊动晋军了,他们营寨中狗声响成一片。”   稍停,士兵又报:“狗叫声停了,晋军营寨边上点燃了火把——他们开始戒备了。”   楚灵公觉得好戏就要开锣,一叠声命令:“快去通知赵武子,快点。”   不一会儿,士兵又来回报:“晋军出营了,小部队晋军正在野地里插火把。”   伯州犁叹了口气,知道没戏了。   不久,新消息传来,晋军的火把插得非常整齐,两排火把形成一条通道,与此同时,晋军开始试射床弩,巨大的弩箭正插在火把组成的通道边……   楚军出营了,当先的楚军沮丧的报告:晋人营寨外有三道壕沟,壕沟中密插锋利的木桩。此外,火把通道外时不时落下晋人的弩箭,士卒恐惧而乱挤,队形散了,黑夜里军官无法辨别,号令无法传达,指挥失灵……   接下来,陷于混乱之中的楚军,当然只能沿着那条火把通道前进,那是唯一通畅的道路,他们乱糟糟你的挤出晋人留下的活路,而后头也不回向南方而去——甚至忘了回报楚君。   因为大家的队伍都乱了,所以大家都以为别人回报了楚君。   可怜楚君等了整整一夜,刚开始还抱着看笑话的心情等待楚军的消息,后来是忐忑了——没一个人回来报信,发生了什么事?难道晋军无声无息吃掉了我们一个军?   天亮时分,智盈来拜会楚君,楚君这才发觉,顶着两个熊猫眼的不是智盈,是自己。对面这厮神清气足,一边剔着牙齿一边打着饱嗝,说:“君上,外臣已经收拾好的行装,不知君上打算什么时间动身?”   我什么时间动身关你什么事……哦,原来你真拿自己当作押送我的啊?!   婶可忍,叔不可忍。   再想法子折腾……   就这样,楚君一路上都在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中,反复实践。   这位楚国君主,总有办法把最完美的计划演化成一个闹剧,这让诸侯们一路上乐不可支。而伯州犁与子荡则苦不堪言。   数日后,联军抵达宋国边境外的盟誓台,宋国君臣立刻用隆重的礼节招待参加盟会的诸侯。   这座盟誓台位于宋国新占领土蔡国边境,其实已进入楚国境内,但由于盟誓惯例在中立地区举行,加上春秋时各国疆界意识并不浓厚,故此这盟誓台依旧被认为是宋国的领土,这次盟会也因此被称为“宋之盟”。   这是天下诸侯的大聚会,北方集团各位诸侯几乎都到全了,而南方集团稍稍逊色,由于楚君一直处于被包围姿态,子荡从新田城会谈出来的结果并没有到的反映——越国代表人没有出现,现在通知也来不及了。陈国蔡国已经被灭,但他们两国的流亡公子却到场了。   其实,陈蔡两国到场不到场无所谓,真实的历史上,在宋之盟,陈蔡两国努力巴结楚国,处处维护楚国的利益,以至于楚灵公感激不尽。会盟结束后,喜欢炫耀的楚灵公为了“报答”陈、蔡,回家的路上顺路把这两国都灭了,以此增加自己的武功……   而现在的历史上,陈蔡两国流亡公子虽然在场,但极度衰弱的两国也知道自己地分量,他们是以楚君随从的身份参加会议的,楚国在压根没提这两国复国的事情。   宋国郊迎之后,联军们各自扎下营盘。当晚没来得及举行宴会。欢迎宴在第二天一早举行,这场欢迎会是更加盛大的服装发布会。   宋国是商代贵族,贵族风尚已存在上千年了,春秋时代人们公认:礼在宋鲁。宋国拿出来的当然是他们最享誉盛名的乐舞——桑林。   嘉宾们开始入场,楚君迟迟不至。乐王鲋喜欢幸灾乐祸,他笑着向赵武说:“啊哈,楚君肯定还在郁闷呐,一路上我军包裹着他们行动,好不容易抵达盟台,楚君或许想着能单独扎营,总算摆脱了被包围的感觉,可仔细一看,副帅韩起提前修建的临时军营,居然还把楚军安置在当中。”   宋国左师向戎把赵武拉到一边,悄悄表功:“楚人无信,所以我宋国协助修建盟誓台的时候,特地把楚人的军营设立在当中,并用厚垒高墙隔离开……元帅,这么做没什么错吧。”   赵武微笑:“怎能算错了,宋国做的正符合我心意。”   向戎得意的笑了。   大会预定的“执牛耳者(主持人、司仪)”鲁国君主鲁襄公领着自己的执政叔孙豹走过来,忧虑地询问:“元帅,诸侯等到齐了,唯独剩下楚国君主。如今诸侯们都在站着等待入场,不如在催促一下楚君。”   正说着,牛角号声响起,楚君登场了。在华丽的依仗簇拥下,楚君闪亮登场……哦,他今天换了一身衣裳,身穿“腹陶锦(一种胸腹处镶嵌闪光蜀锦做装饰的丝绸衣物)”,外面披着“翠羽披(一种用绿色羽毛编织成的羽衣)”,头戴“金丝冠(金丝编成的帽子。金缕玉衣与金丝帽的存在,使得学者认定,当时中国已存在金属拉丝工艺)”,足踏豹皮装饰的锦靴,一路顾盼自雄的走来。   果然一出场就是满堂喝彩。   楚君志得意满,站在堂上,他傲然吟诵《诗经·大明》的第一章:   明明在下,(皇天明明俯察人间)   赫赫在上。(赫赫在上万民仰观)   天难忱斯,(天命无常难测难信)   不易维王。(身为君王实属艰难)   天位殷適,(上天拥立殷纣为王)   使不挟四方。(终又使其丧失四方)   一位君主,站在首席座位前,哀叹“当一位‘王’真难(不易维王)”,赵武禁不住扑哧乐了,这位楚君,从不忘了随时表现自己啊。他低声嘟囔:“乘白马的不一定是王子,可能是楚君(暗指楚君因乘坐白马拉乘的战车,被迫向周王纳贡);披羽毛的不一定是鸟人,很可能是楚君……哈哈。”   乐王鲋是个马屁精,听到赵武低声嘟囔,他总有办法凑趣,问:“鸟人与楚君,有区别吗?”   赵武大笑。   在这样正式的盟会上,楚君开口吟诵诗词,那是一种礼仪。面对意气风发,俨然以“君王”自居的对手,赵武上前轻声细语赋了《小宛》的第二章:   人之齐圣,(聪明睿智之人)   饮酒温克。(酒后仍能温逊)   彼昏不知,(昏聩狂妄之徒)   壹醉日富。(酒醉必然发昏)   各敬尔仪,(各自慎重举止)   天命不又。(天福不可再寻)   一直处于被包围态势的楚君一出场便表现的奢华浅薄,而赵武显得的沉稳务实,这两种风格形成鲜明的反差。执牛耳者鲁襄公微微点头,春秋小报编辑、鲁国执政叔孙豹脱口而出:“礼也。”   叔孙豹说的是赵武,这句话也奠定了楚国国君的地位——无论在真实的历史上,还是现在的历史,鲁国人记述宋之盟的时候,都轻蔑的称呼楚君为“楚子”。“子”在春秋虽有尊称的意思,但鲁国人在这里对楚君如此称呼,意思是:楚国那小子。   其实赵武这是在骂人“彼昏不知,壹醉日富”——他不知道自己蠢,诸位就当是他喝醉了。   楚灵公对中原文化那种婉转陈词的技巧,毕竟不如炎黄集团清楚,他刚才的诗句是伯州犁早已教好的,就为了显示他这个流氓有文化。赵武骂完人后,诸侯都低着头傻乐,伯州犁有意提醒,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要扫楚君的面子,他不知道更好。   于是,伯州犁默不作声。   骂人艺术至高者无过于此:当面把你骂了,对方还指称赞骂的高雅!   宋国国君(宋平公)憋住笑上前,邀请赵武就座。楚灵公顿时不满意了:“晋国楚国是彼此相衬的国家,我为君,武子为臣,凭什么让武子坐在首席?”   凭什么?凭我把你的军队包围在当中!   不过,现在不是争吵的好时机,再说,楚君说的话也有道理。赵武想了想,决定不能让楚君得意。他扭脸问宋国君臣:“听说开场乐是桑林?”   宋国执政子罕回答:“正是。”   “桑林乐舞中要出现‘旌夏’,我等臣子遇到王旗,是要回避的,昔日寡君悼公听到桑林,看到‘旌夏’出现,避入内室以全礼节,今日嘛……对了,楚君曾在路上贡献‘王车’一辆,驷马四匹。刘定公尚在,不如让刘定公作为御戎,驾王车坐于首席,让王车座位空着,表示我们对王的尊重,如何?”   叔孙豹挺身而出,大呼:“礼也!”   诸侯皆无异议。   于是,楚灵公曾经乘坐的战车做到了首席的位置,刘定公驾驶战车得意洋洋。楚灵公反而必须坐在下手,对他乘坐的战车恭恭敬敬……首席的位置确定之后,第二第三没那么讲究,赵武乐呵呵坐在楚灵公肩下,神态轻松地举手打着拍子。   这是他第二次欣赏《桑林》了,第一次只看了个开头,旌夏一出,晋悼公急忙带领臣下回避。后面的节目都没看成。现在有王室空马车位于首席,他可以心安理得的欣赏《桑林》全舞。   昔日商王室的王室乐舞场面浩大,比郑国人的欢迎场面更多了一层神圣意味——这曲穿越千年的舞蹈,它的存在至今已有千年历史。坐在座位上,欣赏千年之前先民创造的庆典乐舞,恍惚之间,穿透了整个民族史。   宋平公在乐声中举杯向赵武走来,赵武急忙起身,示意先进献王室……宋平公领会了示意,身子一拐,将一杯酒放到空置的王室车马上。而后从执政子罕手中接过一个杯子,重新敬献给赵武,并唱颂《诗经·大雅·既醉》:   “既醉以酒,既饱以德。君子万年,介尔景福。   既醉以酒,尔殽既将。君子万年,介尔昭明。   昭明有融,高朗令终。令终有俶,公尸嘉告。   其告维何?笾豆静嘉。朋友攸摄,摄以威仪……”   诗词大意是:你的美酒让我沉醉,你的恩惠让我饱受。君子长寿万万年,祝你大福永不休。   你的美酒让我沉醉,你的佳肴让我细品。君子长寿万万年,天赐成功大光明。   幸福光明其乐融融,德高望重必得善终。善终自然当善始,神的良言愿赠送。   神主的良言什么样?祭品丰美放在盘中。宾朋纷纷来助祭,增光添彩重礼仪。   隆重礼仪对待神灵,君子尽孝必得孝子。子孙尽孝永不少,上天赐你好后嗣。   神赐你后嗣什么样?善理家业财源滚滚。君子长寿万万年,天降福分后代享。   福传后代是什么样?上天不断添你厚禄。君子长寿万万年,自有天命多奴仆。   奴仆众多又怎么样?天赐子女承继厚业。天赐男女永传继,子孙不绝代代传。 第三百三十六章 借几根羽毛给我,如何?   赵武恭敬起身,接过酒杯谦逊地大声说:“一献即可。”   宋平公一愣,宋国执政子罕一挥手,命令乐队奏乐伴奏,在伴奏音乐的掩饰下,子罕驱前,悄声问:“楚君处处以‘王’礼自居,奈何?”   赵武低声回答:“正因为如此,才应该‘一献’即可。”   子罕与赵武商谈的是敬酒几巡。按照周礼,招待酒宴上,公爵享用“九献”——即:被敬酒九巡。侯爵、伯爵享受“七献”,子爵、男爵享受“五献”。诸侯之下,公、侯、伯的正卿享受“三献”,其余人等则概不招待,比如大夫级别的臣下臣,以及子爵国,男爵国的正卿。   这次宴会赵武作为主宾,但他旁边是自认“王”爵的楚灵公,这就出了问题了。赵武坐在席位上享受“三献”,宋国即使按公爵待遇对待楚灵公,也得享受“九献”,于是,很可能楚灵公喝酒的时候,赵武只能干看着。   而赵武的建议是:既然献酒的次数无法统一,干脆大家都献酒一次即可。   宋国国君刚献酒的时候,楚灵公就很大不乐意。自家是君王,或者君主。赵武才是一个正卿。宋国国君竟然先给赵武敬酒,忽略了旁边身穿鸟羽衣的自己,岂有此理——楚灵公当即想发脾气,子荡有眼色,他赶紧以目示意。而伯州犁不好表态,他其实是想反对的,但考虑到楚君最近对他的谏议越来越反感,他决定:干脆低头不说话。   楚灵公扫了一眼大臣,见到大臣都采取默认态度,猛然间他想起,这是在宋国,宋国一向是晋国的铁杆盟友,他们向来不在意楚国人的感受,为了压迫宋国人屈服,楚人曾经围成一年,但宋国“易子而食”也不屈服。从那时起,楚国人怕了宋国人的坚强,他们从此未曾侵犯宋国。   相比一打就屈服的郑国,宋国人骨头特硬。宋平公以赵武为主宾,那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因为他们本来就是百年盟友。若揪住这个小辫子闹事,宋国人不会屈服,晋国只会力挺宋国……这是场注定没有收获的吵闹,难怪子荡都觉得没有必要。   真要闹起来,下不了台的很可能是自己,何必呐。   楚灵公重新坐稳,耳中隐隐听到“一献”的词语,他又想发飙了,但伯州犁轻轻一句话,再度打消了楚灵公的怒火。伯州犁轻声赞叹:“武子这是给我们留面子啊,以‘王’礼还是以‘公’礼献酒,我们都不合适接受,不如‘一献’吧。”   没错,楚国虽然被逼无奈向周王室纳贡了,但楚人私底下还是认为自己是“王国”,称呼自己的国家领袖依然用“大王”。在这种情况下,当着列国诸侯的面接受“九献”之礼,那就是再次公开承认自己的“公”爵地位……既然这样,还不如采用模糊处理,接受“一献”之礼。   “太好了,一献即可——”楚君脱口而出。   话音刚落,伯州犁一付恨不得捂住他嘴的姿态,连子荡都捂住眼睛,露出“我不认识他”的神情。楚灵公一怔,顿时脸红了。   身为贵族,要讲究贵族风度。别人在谈论招待你的待遇,你即使偶尔听到了,也要装做没听到的样子。别人说话你在窃听,还大声插嘴发表自己的意见……即使按楚国标准,这也是很粗俗的表现。   羞愧的楚灵公只想找个地缝钻下去,一贯好面子的他竟然当众出了这么大的丑,简直不想活了。   于是,宋平公来到面前敬酒,楚灵公都不顾的挑剔,他只想快快结束这场酒宴,以便找个地方藏起来。宋平公嘴一张一合念诵着诗词,楚灵公一句也没听到,等宋平公离开,转向他人敬酒,大家的目光也转向了被敬酒者,楚灵公好不容易喘口气,悄问伯州犁:“他刚才说的什么祝酒词?”   伯州犁低声回答:“鹿鸣——‘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这首诗怎么样?”楚灵公关切的再问。   “大雅!”   “嗯,我的意思是……比献给赵武子的诗如何?”   “均是大雅之音。”   “咦,歌词好像短了点……我还是喜欢人对我说‘君子万年’。”   没文化啊没文化,伯州犁都快嚎啕了——诗歌,它使用长短来论好坏的吗?   此时,宋平公敬酒敬到了一位陌生人面前,此人一副君主打扮,但在场的国君们都不认识他。宋平公猛向左右使眼色,却无人上前介绍。而对面的国君也似乎初次参加这样的盟会,宋平公站在他面前半晌,他手足无措,居然不知道自我介绍。   执牛耳者、鲁襄公走向前来,低声解释:“这位,似乎是随齐国使臣国弱而来的,元帅把他安置在君主席位上,似乎认识他。”   上席的赵武见到敬酒礼进行不下去,他低声吩咐身边的魏舒。魏舒连忙扶着腰上的宝剑,一路锵锵的跑过去,先向那位君主鞠躬,道歉说:“燕君,我们疏忽了。原本该由齐国使臣介绍你,但齐使国弱身份不够上席,我等忘了对燕君有所安排,勿罪勿罪。”   说完,魏舒低声向宋平公介绍:“这位是燕国新君姬离,我等在席上招呼不过来,不如让齐使国弱也上来吧。”   对于晋国的建议,宋国向来听从,子罕马上说:“不错,既然‘一献’而止,齐国大夫国弱作为燕君陪席,也是合适的。”   稍倾,国弱被召唤上来,坐在燕国新君身后,宋平公继续敬酒。在齐国大夫国弱的提醒下,燕君终于符合礼节的饮下这杯酒。   一巡酒敬献完,嘹亮的号声响起,“旌夏”入场了。诸侯们侧身而坐,以回避王旗的威严。楚灵公不知所谓,见到诸侯都侧着身子斜眼观看演出,他以为这也是一种习俗,赶紧仿效赵武,侧着身子,极不舒服的观看着《桑林》。   一旁的伯州犁见到子荡也是侧着身子,一脸茫然的表情,他赶紧低声解释:“桑林之舞,是表演给前代商王看的宫廷乐舞……”   有这句话就行了,楚灵公就喜欢“王”这个字眼。听到这时王级享受,他立刻眉开眼笑:“我知道我知道,嗯,需要侧着身子看,是吧。上古时代的人,真是别扭。”   伯州犁哑口无言退下。   子荡依旧在茫然中,他揪住伯州犁,悄声问:“再说说。”   伯州犁已经失去了解说的兴趣,他摆摆手,示意子荡听众人的谈论。   “非至宋,无以观《桑林》啊……”周围的诸侯都很兴奋,窃窃私语中,不离这句话。   子荡悄声问:“你以前看过《桑林》吗?”   伯州犁摇头:“这舞蹈不是谁都可以看到的,宋国十余年来才表演一次,能在现场看到的人,不过寥寥数人而已,我在晋国的时候不过是个闲散人,哪有资格看《桑林》……咦,恐怕赵武子当正卿之前,也未曾见过,你瞧,他看得多专注?”   伯州犁没有解释大家侧身观看的原因——诸侯们侧身而看,是表示对王旗的尊重,而楚君处处比照王级礼仪,现在却也侧着身子,无意间他表示出一种臣服的态度……   但子荡已经无心细问了,他被一股巨大的喜悦所冲晕。在这个没有电视电影的年代,除非现场观看表演,否则,仅靠春秋时代一千余个字词,如何能表达《桑林》乐舞带来的震撼。子荡只要知道这东西很罕见,这东西传承了一千年,这东西不够级别看不到……足够了。   可不能错过这个机会。这辈子恐怕再没机会看到它了——子孙后代是否有机会见识《桑林》,都是很难说的事情。   于是,伯州犁满肚子的注解说不出来。当然,也没人在意他想说什么。在这个娱乐贫乏的时代,大家的全副注意力都被《桑林》乐舞吸引,这音乐荡涤着人的肠胃……等乐舞结束,众人还是一副意犹未尽的表情,他们的感觉大约与孔夫子一样,都有种“余音绕梁”,“三日不知肉味”的震撼。   “观之止,观之止”,执牛耳者鲁襄公赞叹宋国的舞蹈:“此生能一见《桑林》,便是今晚死了,也值了!”   周礼尽在宋鲁。连鲁国国君都这样说,现场的诸侯们怎敢不生起同感。   第一次参加中原盟会的燕悼公刚才怯场,拘谨的手脚不敢乱动,生怕因为失礼造成国家名誉受损。此时听到鲁国的感慨,他情不自禁问齐国使节国弱:“桑林舞很有名吗?怎么他们激动成那样?”   国弱也激动得浑身颤抖:“君上,昔日霸主晋悼公接受宋国款待,旌夏刚出来的时候,晋悼公立刻避席。从此之后,晋悼公终生未曾见识过完本的《桑林》……呜呜呜,今日若不是‘王(车)驾’在上,我们哪有资格坐在这里欣赏《桑林》……见识了啊见识了。君上,这场面不够宏大么,这音乐不够悦耳么,这舞蹈不够震撼吗——王室音乐,果然不同凡响。”   燕悼公歪着头,想了想回答:“若单论场面浩大,倒是真无可挑剔,但要说音乐的美妙……我曾经再代地听过赵氏武士林镇的战歌,慷慨激昂之处,令人热血沸腾;后来我在东津听过侯晋唱得卫郑小调,诙谐幽默之处令人忍俊不住;再后来,我在邯郸听过赵氏家族会饮的歌宴,有管弦之美,有丝竹之雅,有悠古之思,有生活的活泼快悦,有人伦之和谐……啊,美不胜收。”   国弱气急败坏:“跟谁比不好,你跟赵武子比,他又一座大学专门研究艺术……这这这,我跟你没法交谈,你你你,你看赵武子,他也听得如痴如醉。人见识……这是上古之音,是先民萌生之乐……得,我跟你说这些干嘛?”   燕悼公端正身子,看着齐国使臣国弱,正色答:“大夫,我燕国虽然偏僻,国弱民穷;也知道多年不与中原沟通,蒙昧而鲁钝,但我来这里却不是让人嘲笑的。你有事说事,若不改正这态度——请大夫离席。”   稍停,燕悼公闲闲的补充:“以你的阅历,既不如晏子,也不如赵武子,这两人尚且对我恭敬,便是我有不懂的地方,指教便是,你文不如晏子武不如武子,何德何能,也敢嘲讽我?”   国弱悚然而惊,立刻拱手道歉:“国弱我早晨不知道晚上的事情,糊里糊涂过日子是我的常态,口不择言是我日常生活,今日席上冒犯君上,请一定原谅我的糊涂。”   燕悼公鼻子里哼一声:“齐不如晋,由此可见一斑。”   堂中,舞蹈者正在逐渐退场,楚灵公突然指着舞者打的旌夏,赞叹说:“好漂亮的羽毛啊,这是什么鸟身上的羽毛,我从未曾见过?”   宋平公身子抖动半天,许久才像蚊子一样哼哼说:“绝种了,这鸟,早绝种了。”   下面的诸侯也都在抖动身子,伯州犁埋下头去,子荡茫然地看着自家国君。楚灵公好奇地问:“绝种的鸟,啊呀,我身上的羽衣如果添上这几种羽毛,一定更‘叹为观止’,宋公,能借我几只羽毛吗?”   上席的赵武面不改色,他身后的魏舒已经把嘴抿得像一条缝——昔日范匄商借“旌夏”,留下了“爱惜羽毛”这个成语,以至于晋国人现在见到宋人都不好意思打招呼,现在,楚灵公给范匄做伴了。而范匄贪婪的名声,那是春秋数一数二的。   子罕昂然而出。抢先回答:“神之所赐,(先)王之所遗,祖宗圣物,不敢轻易示人。楚君醉了,今日宴饮到此为止,怎样?”   不等楚君回答,赵武立刻起身,恭敬的侧立,拱手:“武是何等幸运,今日得以目睹《桑林》,这样美妙的音乐填饱了我的胃口,我正需要回去反刍一下,以便细细回味。恭谢宋军宴饮,告辞了。”   楚灵公手指着羽毛还没有放下来,宋平公不顾他的呼喊,脚底抹油一溜烟的跑了,等楚灵公把手放下来,他发现在场的只剩下他一位君主了,所有的国君争先恐后往门外挤——包括那位燕悼公。   楚灵公很纳闷:“他们都怎么了?”   怎能指责自己的君主,伯州犁心中绝望地叹息一声,微笑着解释:“君上不打算如厕吗?桑林是个长剧,诸侯安坐席上倾听,喝了那么多的酒,又要顾及形态不敢起身,如今宴席散了,岂不要赶紧如厕。”   “原来是这样啊”,楚灵公恍然大悟:“教你这么一说……我憋不急了,赶紧,引导我如厕。”   楚灵公一路急跑,子荡跟在后面,低低的跟伯州犁说:“虽然,这也是我首次参与中原聚会,但我看出来了,诸侯逃遁绝不是为了如厕,他们都多出去大笑——刚才,我们是否失态了。”   伯州犁眼一瞪,答:“这话我们能说吗……再说,楚与晋是相匹敌的国家,就是我们酒后失仪又怎样,他们还不是得出门发笑吗?没关系,只要他们当面不敢笑,我们装不知道。”   子荡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答:“这话说得有道理……啊,过去我常自诩精通礼仪,今天才发现,我就是一个土豹子,中原礼仪繁琐的令人发指,可不是我们一天两天能教会寡君的,不如依从你的建议,只要他们当面不笑,我们就装不知道。”   伯州犁苦笑一声:“今日宴席上,随便一个礼节,渊源都有上千年,咱们楚国……罢罢罢,楚国有楚国的礼节,我们只管做去,让别人笑吧。只要我们保证强大的实力,就没人敢当面笑话——没准最后他们还要效仿我们,那我们楚国的礼节当作最新时尚。”   “哀子(伯州犁)说的好啊”,此时楚君已进入厕所,子荡与伯州犁站在茅坑边,子荡感慨:“现如今,许多晋国风俗成了列国风尚,比如(清明)寒食节,另外,我们楚国的两手交握礼,列国不是也在仿效吗?我们何必关心列国的嘲讽,只管以本来面目,该做啥就做啥,只要我们强大,我们这种率性而为,也会成为列国风尚。”   “咦——”伯州犁没有回答子荡的话,他望着向这里走来的一位君主仔细打量。那位君主很怯场,他小心翼翼地左顾右盼,一付比楚人还要老土的模样,虽然他穿的是君主服饰,但左右没有随从,衣服也很寒促。他一路走来,仿佛拿不定主意,想找个人问问。   “鹰视狼顾”,伯州犁轻轻说:“这人,不是个简单人物。”   子荡瞥了一眼,不以为然:“我在新田见过,是赵武子从燕国带回来的,说是燕国新君。但他们并没有带多少车乘,少数几辆战车非常古旧,简直不能行驶。一路走来的时候,他自惭形愧,总跟在队尾,到了郑国遇上齐使国弱,这才回到队列中——他们燕国本是齐国附庸,这次单列出来,成为独立国家参与缔约,我许可了。”   燕悼公走进两人,拱手:“这位是上国令尹吗?我们在新田城见过面,寡人不幸与同伴走失,能否请令尹指点一下,驿馆的路如何行走?”   “燕国嘛?”伯州犁眼前一亮:“似乎位于晋国北部,我听说晋国刚刚灭代,现在国土似乎跟燕国接触上了?燕国对此有何想法?”   茅坑里传来楚灵公的话:“门外的,递过厕筹来。”   燕悼公脸色顿时阴了下来。 第三百三十七章 绿色的楚国君主   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   让一位君主递厕筹(小竹片,古代当作手纸使用),直接拿一位国君当小竖(童仆)呼喊,楚君这也太夸张了吧!   子荡赶紧解释:“燕君,寡君其实……”   燕悼公一甩袖子,压根不听解释,阴着脸,一句话不说地绕开子荡,扬长而去。   子荡扭头质问伯州犁:“这么大的误会,你怎么不帮我解释一下?”   茅坑内,楚君咆哮了:“怎么回事,厕筹呐,怎么没有厕筹?”   伯州犁撩起袖子,撕下一块布来,示意子荡递过去,并解释:“没有用的,我等虽然立于茅厕边,但穿着打扮不是小竖,说君上是呼喊我们——这理由压根没人信啊!况且此人行事隐忍,君上这么大的侮辱,他都能一言不发离开,这样的人一旦做出了决定,什么样的言词都不能使他心志动摇。”   子荡想了想,楚君的茅坑里催得急,他先跑进去递上那块布,而后跑出来说:“无所谓了,燕国在地之北(国境最北端),我们楚国在地之南,中间隔着无数个国家,无论燕国国君如何郁闷,他也奈何不了我们楚国。”   伯州犁暗自鄙薄:没错,燕国奈何不了楚国,但它可以帮助晋国。原本我还想破坏晋国的北方战略缓冲区,这下子,燕国国君将不遗余力的帮助晋国了。   楚灵公一脸舒服的神情走出茅坑,叹息:“这样隆重的大会,居然不许我们随从伺候,结果他们安排的仆从毫无眼色,瞧瞧,一散会都跑得没影了……太宰(伯州犁),你回头跟他们说说,让我们的仆从随身伺候吧。”   伯州犁躬身:“大王,这点小事无需跟他们说。今天情况特殊,因为表演的是《桑林》,这种王室音乐不是一般人能看到的,据说官位小了,观看这种乐舞会折寿——传闻,连昔日晋悼公也曾因此生病。故此,宴席一开,仆从们便躲得远远。   大王,今日在席上做招待的都是宋国公孙,但以后情况不是这样了,宋国不会再表演《桑林》,仆从们当然可以随身伺候。这一点无需请求宋国。”   哦,楚王明白了:“太宰,以后有宴会你跟在我身边,时刻提醒我那些中原礼节……我看到他们欣赏乐舞的时候,不约而同侧身而坐,感到很纳闷。若你能在我身边提醒,以后我不用看别人的动作行动了——咱楚国是大国,礼节上的事情该由咱们首先提倡。”   楚君的话让伯州犁乍喜还悲,他本来以为楚君知道自己行动失仪,但现在看来,楚君终究还是想表现一下,即然这样,那有些话就不该说了:“大王,《桑林》之乐典雅而神圣,诸侯们回避桑林舞者,是对舞者的尊重。至于大王吗,想不想侧身,全凭本心。”   “那不行,咱不能让中原人视我们为蛮夷,该遵守的礼仪我们还是要遵守的……刚才我听到你们在门外交谈,那位路过的小子是什么人?”   “燕君而已”,子荡不以为然。   马上,子荡就发现自己拿燕悼公不当回事,这事有点过分了。随后的宴会里,燕悼公步步紧随赵武,偶然遇到楚君,他眼里射出仇恨的目光。这倒让楚君很纳闷……但燕国是小国,这样的小国楚君根本看不上,故此,楚君直接蔑视了。而随后的宴会里,燕君射向楚君的目光更加凶狠了。   联军在宋国花天酒地一个月,耐心等待范鞅的消息,起初,楚灵公尚且心忧楚国东线的安危,但这厮终究是个花花公子,玩着玩着就把国家抛在脑后。   天下联军汇集到宋国,如果只是单纯由宋国供养的话,那要把宋国吃穷了。为了缓和宋国的财政危机,赵武第二天便宣布,各国轮流坐庄,第二天轮到晋国招待天下诸侯,紧接着是楚国。而后按爵位排列,有列国依次负担联军费用。议论坐庄完毕,剩下的日子则由晋国楚国包干。   第一轮轮流坐庄则还罢了,各国无非是在服装博览会后加上食品博览会、歌舞博览会。到了赵武坐长庄的时候,出于推销本国产品的目的,赵武决定把宴会引导成诸侯贸易交流会。   这天一早,诸侯鱼贯进入宴会厅。各自按照爵位顺序安坐后,丝竹响了起来,音乐声很轻,但轻不过宋姬的脚步,一队艳丽的宋姬身穿飘逸的豌豆绿丝绸,像在水面上滑行似的,提着小小的铁壶、端着茶盏茶瓶小炉,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这些女人绸衣上用手工绘制出白色,红色的花朵,让这些宋姬显得清新、阳光。   宋姬们一组五人,负责照顾一国的君臣,她们在列国诸侯面前站定,微一鞠躬便坐了下来。而后熟练地在客人面前摆放着炉具,嫩红的酥手夹起黑色的煤块,燃起了火炉,她们轻盈地将白色茶壶架在火炉上,一举一动带着音乐的魅力,让诸侯屏息观赏。   一女低声问楚灵公:“君上,你要绿茶,红茶?”   “绿茶”,楚灵公毫不犹豫地抖了抖身上的翠鸟衣,回答:“绿兮衣兮,绿衣黄里。绿兮丝兮,女所治兮(《诗经·绿衣》)……我喜欢绿色,就要绿色(茶)。”   红酥手举起白色茶壶,将滚热的水沁入如玉般白色瓷杯中。旋即,淡绿色的茶汤在杯中轻轻荡漾,茶叶瓣也在茶汤中舒展开叶子,浮沉不定。一股茶叶的清香飘荡起来,让楚灵公深呼吸,沉醉在这香气中。   “宋国的丝绸真不错啊”——楚灵公其实想说:宋国的女子真娇娆啊。我错了,我怎么娶了郑国女人,早知道……   “茶汤如何”,一旁的燕悼公突兀地问。   人家明明再给你倒茶,你夸奖人家的衣服——你你你,你这个色鬼。   燕国是子爵。论理他不应该坐在楚灵公身后,但燕悼公自认来自荒僻的燕地,国弱民穷,久不通中原,所以期望能在赵武身边陪坐,以便赵武随时提醒他应当的礼节。人都自认知识浅薄了,他要求不顾礼法的坐在赵武身边,在目前一片其乐融融的气氛下,诸侯宽容的许可了。   这便使燕悼公以机会就近提醒楚君的失礼。   楚灵公嘴角翘了起来:“蛮夷,她绿衣我绿衣,我夸她衣服又怎么了……这种衣服你做的出来吗?”   燕悼公抿了一口茶,回答:“敝国造不出这种丝绸来,敝国只会造剑与戈。”   “果然野蛮”,楚灵公轻笑起来。   伯州犁赶紧打岔:“怎敢与君上饮的茶相同——我要红茶?”   茶的颜色并不代表等级,伯州犁的说法让宋姬瞪大了眼睛,但她们什么也没说,拎起水壶来替伯州犁冲了一杯茶。   宋姬冲的红茶实际上是一种唐宋时代习惯饮法,茶里要加上姜片、香料,内容很繁复,这繁复的动作以及诸多的配料,令人一见就有一种更高级,更奢华的感觉……伯州犁与子荡立刻明白了,原来红茶才高级。   但赵武喝的却是绿茶,品了几口绿茶的燕悼公见到宋姬开始泡红茶,侧过身子去讯问赵武,两人正在窃窃私语。   楚国君臣已经把事情弄进死胡同,只好扭着鼻子继续喝自己的茶——楚君是低等级的绿茶,楚臣确实高等级的红茶。   楚国君臣这一演示,底下的人也知道怎么喝茶了。大多数人选的是红茶,也有人效仿赵武与楚君,喝绿茶。但口味这东西是培养出来的,春秋时代人们喜欢姜的味道,喜欢香料的味道,故此,大多数选择绿茶的人,纯粹出于拍马屁的意图,他们喝着绿茶,跟楚君一样愁眉苦脸。   宋姬咯咯一笑,把话题引了过来:“君上觉得这件丝绸好吗,嘻嘻,这是我宋国出产的丝绸,晋军购买过去,让军中负责绘制地图的人,用一种特殊颜料在丝绸上绘制花卉。这种丝绸不值当什么钱,东市就有卖的,可怜晋国人这一手绘图案,立刻身家千金。”   宋姬这种巧笑嫣然,令楚君魂飞魄散。可怜的楚君,哪里见过后世酒吧招待逗引男人的手段。这些经过赵氏特殊培训的宋姬一展示风情,楚君骨头轻了三两:“东市就有卖的,好好,你喜欢,我去东市给你买一车如何?”   宋姬咯咯笑着,腰肢如风摆杨柳:“那也得有晋人绘画的手段,不是吗……君上小心,别把水倒在衣服上,这衣服上的油彩不耐水……呀呀呀,这下可糟了。”   “没事”,楚灵公大包大揽:“我国中也有绘画的人才,我给你绘,让你赔给元帅……”   宋姬飞了个媚眼:“这衣服就是不用还给元帅,我才心痛——十余天前,元帅招聘我们数千人进行培训,如今只留下四百余人,说好的,我们来宴会上招待,事后那些服装首饰都归我们自己,工钱却只有十枚铜钱。我还指望这些衣物换点钱呐。”   “我给你,我给……啊呀”,楚军懊恼地说:“赵武子十天前招聘了你们,这岂不是他一到宋国就开始训练你们了吗……哎呀呀,这下子,我们可让晋国比下去了。太宰,武子招待十天,剩下的日子有我们负责,你快去招聘侍女,也用十天时间训练。”   正说着,百余名小竖轻快地走了进来,他们提着大提笼,走到列国君臣面前,稍稍鞠一躬,而后熟练地从提笼中取出八个凉盘奉上。盘子依旧是瓷质的,淡青色,釉质均匀,是上好的瓷器。旁边的魏舒倾过身子,故意大声招呼楚君:“君上,外臣家中制作的盘子,可还中你眼吗?”   楚君正在欣赏瓷盘,不由自主脱口而出:“你家制作的?”   魏舒看了一眼赵武,又扫了一眼伸长耳朵的诸侯,嘿嘿一笑,故作随意的摆摆手:“不值当什么,我家原本就是陶氏,烧陶的手艺一直没丢下,早几日得到元帅指点,最近也烧制出瓷器来。家人们迫不及待赶来报信,他们携带的样品恰好够大家使用,所以,今日宴席上,所有瓷具都是我家出产的。楚君,我家商队随后要去楚国,还请楚君多多予以方便。”   楚军瞥了一眼面前的宋姬,问:“那丝绸……”   “丝绸是宋国的”,魏舒回答得很快:“颜料也没啥稀奇,普通丹青也能够用,不过不能水洗而已。特殊的颜料可以水洗,但那是赵氏的秘密,齐国人(纺织印染大国)或许知道,我却不敢向赵氏伸手。”   魏舒的后一句话是在向赵武表白,赵武哼了一声,拍拍手示意诸侯注意:“今天的主菜是烤鸭、烤鸡,菜马上就上来,请各位先用点点心。”   此时,楚灵公已经欣赏完了盘子,而后又观察起盘中餐。   四个果盘中,其中一盘放的是晶莹透剔,仿佛彩色水晶一样的小方块,它可爱的令人不忍吃下去。楚灵公在身边少女垂涎的目光下,夹起一块放入嘴中,情不自禁的说:“甜。”   想了想,楚灵公夹起一块糖递给三位宋姬,感慨说:“晋人就是喜欢甜味,他们的商队每年从我楚国买走无数柘汁(甘蔗),原来他们自己还有这种甜果。”   楚灵公不知道,盘中的水晶糖块,就是用楚国的甘蔗汁制作的。不过这一点,赵武才不告诉他。   刚才魏舒的介绍让楚灵公彻底了解了晋国,这个原本军国主义的国家,又学习了管仲的经营概念,他们是从不把当街练摊当做羞耻。所以楚灵公也不客气,他倾过身子问魏舒:“上卿,这东西也有卖的?”   “有,赵氏的商队腿脚比我们勤快,他们商队不到宋国,我们今日怎能吃上水晶糖。”   哦,这玩意叫“水晶糖”。楚灵公长知识了。   稍停,楚灵公再度倾过身子,问:“这个酸酸甜甜的东西也有卖的?”   “糖姜——东市有卖的。用嫩姜芽浸泡在醋里,加上点糖,就成了酸酸甜甜的糖姜。”   “这个……”   “那是一叠蜜枣,用蜂蜜泡枣,便于长期储存;那是酱辣椒,据说这东西腌制后需要发酵,咸的;那四碟东西是卤猪肚、卤牛肉、腌鲲肉(鲸鱼肉)、腊肉肠——里面填充的很可能还是鲲肉。”   “太奢侈了!”旁边的燕悼公一脸懊恼:“我过去吃饭,一顿不过一只鸡,一豆(春秋时代盛饭的工具,圆形,木制)面而已,在这里盛饭的工具是美器,正餐没上来,凉盘就是八个,这样的饭,离真不知道该怎样下咽。”   赵武俯身跟燕悼公说了点什么,燕悼公沉着脸,回答:“虽然如此,但我是过惯苦日子的人,从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我怕吃惯了这样的饭,今后回国就要食不下咽了,请撤去几个盘子,留下一个足矣。”   赵武哈哈大笑:“我看到几个人嘴唇蠕动,似乎也想说同样的话——但你们想到了没有,吃过这种饭后,如果忧虑今后会食不下咽,为什么不努力让所有的百姓都能吃上这种饭?如此,自己吃起来也心安理得。”   周围的人侧耳倾听,赵武继续说:“我曾经见过乡间里社训练,诸队齐发跑步前进的时候,如果不给他们设立一个目标,他们就会懒散,但如果有个目标,告诉他们跑到什么位置就算训练结束,他们必定很快完成任务。   行旅也是这样,没有那个人上路的时候,心中没有一个终点。身为一个家主,身为一个大臣,身为一个君主,大家心中也有一个目标。这目标有好有坏,好的君主、好的家主,应该是把尽量提高属民生活水平,当作努力的方向,如此一来,家兴国旺,庶民归心。   但是,这个目标具体是什么?谁能说的清?所谓‘尽量提高属民生活水平’,属民们达到什么水平,才算合格,谁能清晰地把它描述出来——嗯,你们刚才品尝的菜肴就是。它或许是目前我们所能享受的至高点。亲身体验一下最高点,然后使自己的属民都能品尝到,与自己同等水平的饭食——我就是这样做的,赵氏就是这样兴起的。   讲到这里,我想起了管仲,昔日齐桓公问管仲:我追求享受,对国家有没有害处?管仲的回答是没有——他做到了,他扶持追求享受的齐桓公成了天下霸主。但后世君主为什么一追求享受就国家衰落?他们是否读懂了管仲的话?”   齐桓公问管仲道:“当君王的人,应敬畏什么?”   管仲回答说:“应敬畏天。”   于是,桓公仰而望天。管仲说:“我所说的‘天’,不是苍苍莽莽的天,是百姓。当君王的人,要把百姓当作天。对于一个国家来说,处事公正公平使百姓亲附,就可安宁;百姓辅助,国家就能强盛;百姓反对,国家就很危险;百姓背弃,国家就要灭亡。”   奢侈并不是罪恶,也不是亡国的条件;不敬畏百姓才是罪,是国家灭亡的充分必要条件。   这是管仲说的。   燕悼公离席而起:“受教了。离今日总算知道了长治久安之策。”   楚灵公最见不得赵武出风头,他笑声响亮,将众人的目光吸引过来,大声说:“在我看来,甲坚兵利,部从众多,一呼百应,所向披靡,这才是好的君主。”   这确实是楚国的治国思想——以强力逼迫他人屈服。   赵武咧咧嘴:“你说的是打群架,我说的是治国。” 第三百三十八章 美食大比拼   《管子·奢靡》还有这样一段话:“尝至味至,罢至乐而,雕卵然后擒之,雕撩而然后爨之。”   就是要求人们吃那些味道最好的食物,欣赏那些特别动听的音乐,木柴要先雕刻成美丽的艺术品再烧——可见奢侈至极。   管仲认为:不增加消费,农业生产就站不住脚,只有富者奢侈消费,穷人才能劳动就业,有饭吃,才能安居乐业。只有积财者拿出余粮大量消费、美饰车马尽情驰乐,多置酒尽情享用,老百姓才不会讨饭,从而促进农业生产。管仲认为只有在生活诸方面倡导消费,才能将资金不停流转,不至于集中在少数人手里。   管仲的意思用现代化表述,就是:流动的钱才是钱,创造出来的财富才是财富,钱不是省出来的,钱是挣出来的;存在家里勤俭节约出来的钱不是钱,没准还要随着物价上涨而贬值。   当然,管仲若在春秋时代把最后那句话说出来,他就是穿越人士。   大家都在谈管仲,楚灵公刚才受到赵武很不客气的驳斥……在席中列国诸侯当中,楚灵公唯一不敢冲着发脾气的就是赵武。当初他与赵武见面的时候,就被赵武的巨力吓着了,后来彼此相处,他每天见到赵武清晨跑操不停,并随意举起他不敢想象的巨石——楚灵公彻底没脾气了。   大家谈得热火朝廷,楚灵公只敢低声嘟囔:“管仲?!哦……管仲国度的执政晏婴,曾在我楚国那里,被我们要求钻狗洞。”   “别——”伯州犁面红耳赤:“君上,那件事实在是我们吃了哑巴亏,别大声嚷嚷了,求您了。”   晏婴被要求钻狗洞,晏婴回答说:我出使人的国度,按普世法则,应该走人进出的大门,楚国虽然国情特殊,可也不能按狗的标准要求自己吧——楚人平常都是‘不走人间路,专从狗窦出’的吗?   被晏婴辱骂成“如狗”的楚国当时忍下了这口气,谁叫他们自讨没趣呐。现在,赵武说楚君是靠着手下暴徒多,欺压愚弄老百姓顺手,纯粹是用“打群架”的标准治国……楚君也只能忍了。   这就是春秋,春秋不是一昧讲究横蛮霸道的时空,即使以楚王的蛮夷精神,他依旧要讲道理。   现在,准备讲道理的楚君被伯州犁提醒,羞得脸红脖子粗,他赶忙说:“太宰,咱们还是别说话了,说得越多,错的越多。”   伯州犁嘴角微撇:其实,只要你不说话就行。   另一边,燕悼公坦承:“元帅,不到宋国我不知道燕国荒僻,我们有太久没与中原联络了,太多的礼仪我们不知道,太多的知识我们不了解——我就是一个蛮夷,请元帅教导我,让我重归华夏。”   赵武凑近燕悼公耳边,不知道说了什么,只见燕悼公大喜过望,连连拱手。而燕悼公身后的齐国使臣国弱似乎一脸不高兴,低着头只顾喝闷酒。   拜春秋小报记者鲁国人所赐,赵武在楚国郢都城下所说的“战略缓冲区”概念,已经被列国熟知了。春秋人没有保密意识,相反,在春秋时代,能够掌握第一手信息的都是些权势人物,权势人物宴饮的时候,喜欢通过谈论高度机密的信息来显示自己的权威——你不知道我知道,所以我地位比你高,身份比你高贵。至于你,永远属于“不准明白真相的老百姓”,我说什么你得信什么。   而倾听了权势人物高谈的那些马屁精,也会得到机会便炫耀自己的消息灵通,以此显示自己身份高于同伴——在这种情况下,机密消息是用来传播的,不是用来珍藏的。它是谈资不是秘密。   因此齐国人早知道赵武“北方战略缓冲区”理念——如果他们过去不在意,自从赵武开发河间之后,他们也必须在意了。最近晋国在东北地区(相对于齐国的东北部)显得咄咄逼人,不仅开发河间,开发代国,开发东津,也在大力扶持燕国。   要搁以前,就凭公子离进攻过赵武,那就没好日子过。数百年了,晋国人可曾饶恕过一个攻击他们的人。就拿眼前来说,秦国人入侵过晋国,这次天下盟会,晋国独不许秦国参加,他们报复秦国的欲望昭然若揭。而两百年间,唯一攻击过晋国军队,并且安然无恙的成为晋国贵宾的,只有燕悼公。晋国对燕国的心思,就是用脚趾头思考,也能明白。   燕国是齐国属国,燕悼公是得到齐国承认才得以登位的,但现在燕悼公却毫不掩饰地靠向了晋国。对此,齐人能有什么办法?!即便是晏婴在此,也无可奈何啊。   这或许就是“强者占有一切,强者剥夺一切,强者恒强”的原理吧。   齐国被晋人压得喘不过起来,身为“野人(只偏僻地方居住的人)”的燕悼公想发奋学习,有晋国的榜样在哪里,他会学习衰落的齐国吗?   国弱喝着酒,突然又想到刚才人人推崇管仲,怎么管仲的国度,现在却要无可奈何的失去自己最悠久的属国?   齐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使得它逐渐衰落?   齐国的衰落有什么时候开始,赵武子一直说阶层固化是强大走向衰败的根本,但齐国阶层固化的并不厉害,四大家族之外的晏婴能够当执政,就是其中一例。但为什么齐国衰落的趋势,人人都能看得到?!   商业社会极度追求公平,公平交易,公平发展。齐国重商,虽然没有契约精神,但总的来说,齐国的社会还是崇尚公正的——虽然齐国的公正只是部分公正,是权势者内部的公正。国弱喝着闷酒,那赵武说的话反复思索,总是想不出原因。   难道是商业社会天生的软弱性?   错!商业社会对外的掠夺从来就是血淋淋的,如果有百分之二百的利润,商人们从来不惜举起刀剑。   敬畏民众——刚才赵武说必须敬畏民众,从敬畏民众的管仲开始,齐国之后做到了这点吗?   没有!   齐国的商业是发达了,有限的资源都掌握在权势者手中。国强民不富,国家发展的红利并没有被百姓享受到,所以百姓对“国强”并没有自觉性,他们依旧是蚁民、屁民,以及“不准明白真相的老百姓”。所以国家强弱的真相,他们不感兴趣。   所以齐军虚弱,即使是“齐国第一勇士”,面临生死存亡的关头,他首先想到的是保住既得利益,如果投降能实现这一目标,那么就投降,然后等待国君开恩,用什么东西交换自己。   所以,国君的宠爱是最重要的,屁民、蚁民没有决定权,不值得敬畏——他们仿佛如屁。   醉意朦胧中,国弱想通了,但他却无法改变——他以为齐国阶层没有固化。但其实,有限的利益都被固定的阶层,以及固定的人群所预定,晏婴作为特例,在统计学上是忽略不计的。   国弱想明白了,但他却无能为力,只能一杯杯喝闷酒。   稍倾,主菜上来了。这会儿,受过培训的宋姬口齿伶俐地交代着主菜选料……这介绍词比照全聚德烤鸭店的忽悠词在这个春秋语言平乏的时代,这段介绍词含有大段崭新词汇,比如脆皮、酱汁,薄饼,等等。听的诸侯们一个个目眩神迷,口水横流。   楚灵公刚才听了赵武的话,他只听了前半段,前半段讲奢侈不是罪。讲晋国的美食是现阶段人生享受的顶点,所以楚灵公吃的很精力集中,一边吃一边与身边的大臣评价菜肴的味道。只听旁边的燕悼公又像一个好奇宝宝一样开口询问:“元帅,我记得齐国晏子曾说,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地域不同,植物生长各不相同。我们现在所吃的美味,也能在燕国生长吗?”   楚灵公侧耳倾听,只听赵武回答:“地域不同,植物生长各不相同——这话是对的。但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仍未橘。枳与橘根本是不同的生物——我这么说,是因为我已经把橘在淮北栽培成功了,而且我还栽培成功了茶与柘。这说明地域不是生物生长的限制,或许温度与气候是植物生长限制吧。   此前我曾培育过棉花,就发觉这问题。棉花长得好,关键在棉桃结桃,以及开花的时候不能下雨,否则棉桃极容易脱落与腐败,另外,棉花生长需要气候干燥,按这个要求,代国许多地方能够满足,相反,我晋国大多数地方多雨湿润,不适宜生长棉花。   以此类推,也许每种植物都有自己的生长条件吧……”   燕悼公一点都不忌讳,马上说:“我燕国寒冷,实话说,去年冬天时,我曾想乘雪攻击(你赵武),但最后士兵因寒冷减员严重,不得不放弃。但那个冬天,晋人却没闲着,这让我充分认识到植物的作用……元帅,夷狄之人比我们耐受寒冷,我燕国要想驯服夷狄,恐怕需要大量的寒衣,这棉花如果不能在燕地生长……”   “燕国没有棉花,还有羽毛——”赵武悄悄一指披着羽毛的楚灵公:“其实,羽绒的保暖性要超过棉花。”   说完,赵武再一指面前的烤鸭,提醒:“那东西是眼前美食的副产品。”   燕悼公拱手:“受教了!”   此时,楚灵公依旧在有滋有味地品尝着烤鸭,完全没注意这里的交谈。赵武扫了一眼后者,叹了口气:同样是文化落后国家,楚灵公自大而浅薄,燕悼公什么都好奇,什么都想学习。作为一个齐国属国的燕国,最后能成为战国七雄之一,果然不简单。与之相对的是,老大南方霸主,只想吃老本。   此后几天,赵武摆上桌的全是赵氏培养的新式菜肴——茄子辣子西红柿豆角花生……琳琅满目。让列国诸侯叹为观止,他们准备纷纷购买相应的种子,打算回国后栽培、种植——以改善百姓生活。   当然,诸侯的购买行为,最快乐的是宋国。左师向戎乐呵呵捧着最近的税收薄,与执政子罕说:“执政你看,我早就说过招待列国联军不亏吧,瞧,真是财源广进啊。是十万大军人吃马嚼,光是晋人购买的粮草,就让我们赚了很大一笔。喏,这里还有列国君主购买的丝绸,还有赵氏魏氏商队向我们缴纳的市易税……”   春秋时代没有“会展经济”的概念,现在子罕隐约抓住点灵感,他翻看着税收薄,频频点头:“粮食储备的还是有点不足。让商人们赶紧去附近进货,诸侯还要在这里待几天,另外,回程的时候他们也要路过宋国……让商人们去郑国进购粮食,去周地以及虎牢城,采购丝绸布帛,去陈蔡之地购买当地工艺品。赶得快的话,诸侯们还不会走,即使慢的话,也能赶得上诸侯回程。”   向戎马上提醒:“我在东市溜达,听魏氏商人说,需要大量进购冬季防寒衣物,他们估计联军回程的时候,可能已进入冬季了,正需要大量寒衣。”   子罕断然说:“把这个消息也告诉我们的商人,联军需要的数量很大,让他们多多进货……三七二十一,现在的税收,大约抵偿招待费用后,还能稍稍盈余,如果再赚上一笔,我们宋国两三年不用愁了。”   向戎高兴地附和:“我听元帅说了,宋国这次招待联军后,大约三年不用交纳征税——元帅准备在会后宣布这点。这三年我们不用纳征,又收入这么大一笔税,真是快乐啊。”   子罕猛然想起:“蔡国——我们新占领蔡国的土地,当地人心仍未归附,这次不妨多多采购蔡国的农产品,事后再减免一点蔡国的税赋,让蔡人也感受一下宋国的快乐。”   稍停,子罕又感慨说:“三年不用纳征,元帅真是大方啊。”   向戎附和:“是呀,这几年元帅已经履行了当初的承诺,我们现在缴纳的征税,只相当于范匄时期的五分之一,听说明年还要减免——晋国人做霸主,竟然不再苛求征税了,真是奇迹啊。”   “到此为止了……”子罕回答:“这几年晋国减税的力度越来越小,我猜晋国不会再继续减税了,我们宋国这次能得到三年免税,大约是晋国最后一次优惠。下一任元帅上台后,能够维持现状已经很不错了。”   向戎一副悠然神往的姿态:“楚国处处与晋国比赛,在我看来,赵武子的招待已经算是美食的顶点了,楚国能做到什么程度,真令人期待?”   向戎的期待也是楚君的焦虑,随着晋军招待日期的结束,楚灵公显得越来越焦虑不安。子荡已经被他问急了,如今他又找上伯州犁:“太宰,你是中原人,说说,我们怎样能胜过晋人?”   伯州犁苦恼地搔搔头:“大王,这几天我也在每时每刻的思考,现在看来,恐怕要胜过晋国很难。晋国人展示了无数种新菜肴,光是蔬菜的品种以及烹饪方法,都令人目不暇接,在这方面要胜过晋人,我看是不可能的任务。不如我们想点别的吧?”   楚灵公新娶的郑国新娘也在场,她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态。苦思苦想的伯州犁眼角瞥见这情景,马上询问:“夫人,你有什么建议?”   段叔的女儿慢悠悠说:“论器皿的精美,食物品种的繁多,楚国似乎难以胜过,但我未嫁的时候,常听说楚国富足,楚人浪漫,歌舞多样……何不在这方面下功夫。”   伯州犁一拍大腿:“对呀,君上是来郑国求聘的,随身带的财物本来就富足,更何况我们现在停留的地方本来是蔡地,离楚国本土并不远,即使现从国内招人也来得及……君上,我们就在富足上下功夫,让列国感受到我们的强大。”   楚国人这一发狠,展现出的已经不是富足了,是豪奢。   楚君喜欢亮闪闪的东西,当日招待会上,楚国展示出的器皿全是黄金打造的,金灿灿一片光芒晃花了诸侯的眼睛。而这些楚国金器上,一如既往地雕饰出繁复绚丽的楚式花纹,人物形象夸张,艺术想象力令人叹为观止。   诸侯们的赞叹让楚君稍稍感到快慰,但他心烦的程度还是很浓厚,等到菜肴端上来,楚君终于忍不住了,他身子倾向赵武,低声责问:“武子,刚刚从我们国内传来的消息说,范鞅已攻陷昭关。”   楚国的食物没有什么出彩之处,赵武与诸侯们都把注意力放到金灿灿的器皿上,他正端起一个盘子欣赏花纹,听到楚君的问题,他漫不经心反问:“怎么,我的命令还没传递到范鞅那里。”   楚君脸色非常不好——当然了,谁家大门被人打破,他的脸色都不会好。   “有消息说:齐国执政晏婴已抵达新智,但范鞅的军队却到了昭关,这是怎么回事?武子刚才问范鞅是否收到你的命令——不知武子传达的是什么命令?消息说:范鞅撤离昭关后,吴人马上接管了昭关,简直就是前后脚的事情,这又是怎么回事?”   “还有——”楚君忍着气问:“晋军走过的路上人烟绝迹,城市毁灭,堡垒废弃……原先城市里的百姓都到哪里去了?物资能告诉我吗?” 第三百三十九章 浪费是可耻滴   赵武面上表情淡淡,回答说:“君上,你既然是私下里问我,那我就私下里回答:范鞅的军队戎守楚国,他们奉命前去接应齐使晏婴,但他们一路走过去,受到的是充满敌意的对待。他们想在当地购买粮草补给,但他们受到的却是攻击——在商言商的商人们拒绝做生意了,为什么?莫非他们接受了什么命令?   我军一路向东南移动,所有的城市闭门不接纳他们,甚至只要有机会,他们就向我军放箭,大胆地开城攻击——我记得你我双方曾有协议,我军戎守楚国,一直到盟约缔结。但为什么楚国人这样不友好,你下达了什么命令给沿途的官吏,以至于他们频频攻击我们?   你所接到的消息,我早已知道了,只是为了晋楚两国友谊,顾忌缔约的顺利,我一直在忍耐,既然现在你谈起,我不得不说:楚国东南部的官员很不友好,对我们晋国充满敌意,我强烈建议你撤换当地官员,以免他们因为冲动,而做出破坏两国盟约的事。”   自双方交往一来,赵武一直笑眯眯的,显得很和善。恍惚之间,楚灵公忘记了正是眼前这位笑嘻嘻的人,在郢都城下逼迫楚人签订了羞辱的盟约。赵武这一翻脸,楚灵公回忆起来了,他汗毛立刻耸立起来,感觉身体有点出汗。   什么叫倒打一耙啊,赵武子就是倒打一耙。晋军驻扎在楚国境内,还要在楚国国土上自由移动,本土官员稍稍阻拦一下,立刻成了罪行,天底下哪有这个道理?   楚灵公张了张嘴,赵武轻轻补充:“我们在楚国驻军的权利,是我们用胜利换来的,如果那场战争,胜利方是楚人,那么楚人想必也不会放弃自己的权利。愿赌服输,那场战争不是我们发起的,所以楚人即使不满意战争结局,也必须给我忍着——否则,各自整理队伍,咱们再打一场。”   伯州犁使劲用脚踩楚灵公……其实楚灵公在赵武发怒的时候,就像服软低头。但为了面子,他强撑着。伯州犁踩上他的脚,让楚灵公长长松了一口气——可算找见替罪羊了,好吧,你太宰劝我低头,我勉为其难地从善如流吧——我低头,我认错。   “原来是我没给当地的官吏交代清楚……不过,那些官吏如今都到了哪里?还有,晏子已经到了新智,范鞅怎么到了吴国边境?”楚灵公不甘心地嘟囔。   “当地那些楚国官吏嘛——肯定不在我这里,也许畏罪潜逃了。他们具体到了那里,等范鞅回来就知道了。至于范鞅的军队怎么与晏子错过去,这也很简单——歧路太多,双方走岔了。”   伯州犁还在踩楚灵公的脚,这时,他低低建议:“既然范鞅已开始踏上返程的路,不如我们立刻动身,前往盟誓台。”   楚灵公下意识的把伯州犁的话重复一遍,赵武微笑着拒绝:“君上,外臣刚刚享用了楚国美食,如今正在意犹未尽的回味呐,岂能仓促中止!”   我们晋国按约定招待了楚国与各国联军十天,现在是你们楚国招待的第一天,你们还有九天时间呐,怎么,想赖账不成?   伯州犁忍耐不住了,他不再让楚王传话,直接跳出来:“元帅,我军已经在这里停留太久,不如早早去盟誓台,看看那里有什么扫尾工作——我楚国尚欠九天的招待,我们在盟誓台下,补上这九天。”   赵武犹豫不决:“总得给列国诸侯几天准备时间——”   “我以为,无需准备了。列国是来会盟的,本来就是出游状态,行装早已打好,我们现在宣布,一个下午的时间收拾,足够了。”   不等赵武相应,伯州犁站起身来,越过楚灵公宣布:“可怜我楚国准备的仓促,这场宴席准备的很草率,寡君很不满意,为此,想请列位再给寡君几天时间——我们明日动身前往盟誓台,寡君从本国招来的厨师将在盟誓台集结,在哪里,寡君将补上欠缺的几天,让各位尽情体会楚国的盛情。”   不知就里的诸侯们轰然响应。赵武显得神色为难——宋国执政子罕与左师向戎也是。向戎低低的说:“商人们刚刚动身不久,最勤快的商人还有两三天才能返回,联军这一走,他们采购的商品卖给谁去?”   子罕艰难地说:“虽然如此,但楚君的理由令人无法拒绝,诸侯们纷纷响应,我们怎能拒绝?”   赵武也没法拒绝大家的意见,他态度极为勉强:“好吧,我们在宋国停留的太久了,那就明天动身。”   在众人的欢声雷动中,子罕轻轻怂恿向戎:“你跟元帅关系好,私下里向他请教一下,该怎么处理当前的事?”   向戎悄悄跑过去询问,不一会儿,乐呵呵跑回来,答:“元帅说:既然这次盟会是宋之盟,联军的物资供应还是该由宋国负担,宋国需要组织随军商人,以满足联军的需求。”   这相当于把独家销售权给予了宋国——盟誓台所在的位置,其实已深入到楚国境内。这也是楚人打算回盟誓台招待诸侯的原因——那周围都是楚国的领土,方便楚人从附近调集人手与食材。   只是为了维护楚国的面子,诸侯依然把这次盟会称为“宋之盟”。对此,楚国人也采取了默认态度,对盟誓台周边百里的地盘采取不干涉态度,也算是默认他们属于宋国。   在盟誓台下采购物资,向附近的楚国人购买最为便利,他们运输途径短,所费时间少,对联军的要求反应迅速。但现在赵武把独家采购权授予宋国,那宋国有什么担心的呐?   子罕脸上露出欣然的表情,低声与向戎商量如何通知宋国商户——另一边,楚国君臣也在商议。在诸侯热烈的讨论声掩护下,楚灵公低声责备伯州犁:“晋军攻陷我们东部城池,还把昭关交给吴人,太宰,你怎么不让我驳斥一下武子?”   子荡也十分不满的抱怨:“乘人不备,攻取我楚国的城市,这还是在盟约缔结前夕,晋人做得太过分了,太宰,我们应该强烈谴责他们,你为什么阻止君上?”   伯州犁低声回答:“事出反常则为妖——武子一向轻声细语,很少跟人正面冲突。当他跟人正面冲突的时候,一般都有把握把对方打的万劫不复。武子这几日对我们退让许多,突然间强硬起来,肯定是他已经挖好了坑,一旦冲突起来,君上恐怕再望不见郢都城墙了。”   楚灵公打了个哆嗦,立刻显出一副诚恳的态度:“太宰的话说的太对了,不知怎地,我今天对上赵武子的眼睛,总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杀气,那是杀气。虽然他说话依旧轻声细语,但今天更多了一股杀气。”   伯州犁提醒:“我们在这里停留过久,我军四周被他国军队包围,传递消息极不方便,继续呆下去,万一国内有什么变故,我们什么都不知道,那可就糟了——你瞧,如果不是新来的厨子带来晏子、范鞅的消息,我们还蒙在鼓里呐。这种情况不能继续下去,我们必须跳出联军的包围。”   “有道理啊有道理”,楚灵公打着哆嗦:“不是太宰提醒,我已经被赵武子的盛情,弄得遗忘了自己的处境……我们赶紧动身,这次我们楚军要求先行。”   于是,楚人第一次招待盛宴,有了个华丽的开始,却带上一个草草的尾巴。   宴会结束后,楚人疯狂地收拾行李,一些不能带走的物品全被抛弃,包括楚君的备用车驾,以及带不都得粮食、军械物资,宋国人虽然不满意楚军的仓促离去,但是见到楚军准备丢弃的物资,依然心花怒放。   向戎沉不住气,当先说:“鄢陵大战后,楚军丢弃的粮草让联军吃的三天,最后便宜了赵氏。赵氏把楚军丢弃的粮草运回国,自此有了优良稻种,天下大灾荒的时候,赵氏仍有余力向外面售粮,以及支持晋悼公赈济。这次楚军丢弃的粮草、物资,比鄢陵大战的时候还多,可得告诉我们的商人,别全吃光了,要留下一些做种子。”   “怎能让他们吃呐,这么多种子,花钱都买不来,我看应该全留下”,子罕说完,又感慨说:“楚国真是富裕啊。我看到他们黄金餐具的时候,还不觉得他们富裕,但现在看到他们准备丢弃的粮草,真是感到震撼了。楚国前不久战败,被晋国人狠狠搜刮了一通,但只过了三年,居然随便就能拿出如此多的粮食——楚国,不是我宋国能单独抗衡的。”   楚灵公如果听到宋国两位重臣的议论,那么他真应该骄傲了。想当初他处处与晋国比赛,就是想让中原集团产生敬畏,现在,他不经意之中做到了。   可惜楚王已经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了——鸡鸣时分,楚军当先收拾好行李,不等联军做出反应,楚军开拔了。身后留下堆积如山的粮草,他们向着盟誓台所在地一路狂奔……   楚军出营时,列国诸侯都在收拾行装,魏舒智盈也在收拾。发觉楚军当先开拔,这两人匆匆赶到赵武军营,魏舒慌乱地说:“鱼儿要脱钩了。”   作为外派领主,智盈这是第一次与赵武面对面接触。此前,他总是待在自己军营里,全力扶着监控楚军。而联军离开盟誓台,意味着晋国的军队将要统一编队,他就要归建了。所以他也跟着魏舒同来赵武这里请示。   “神马都是浮云”,赵武轻描淡写:“历届楚君虽然都喜欢宵遁(抛下部队连夜单身逃跑),但这次不同,这次楚军是来跟我们缔结盟约的,楚君若连结盟活动都要‘宵遁’,那他就成了笑话,好面子的楚君一定不敢,就算他想这么做,楚国大臣也会劝解他。   至于楚军的动作么——我看不过是个笑话。想当初我晋国是魏绛首先提议取消兵车的,魏氏军队一定联系过抛弃兵车,纯以步卒作战。而小智的军队是仿照赵氏组建的,他们也会丢下兵车作战……去,把拉兵车的战马接下来,车上三名甲士一人骑一匹马,我们还有一匹马富裕(拉战车的是四匹马)。   以步骑混合方式行军,我们会比楚军的速度快得多。你们回去整理队伍马上动身,路上如果越过楚君,军队不要停顿,直接前往盟誓台。”   智盈嘴唇动了动,建议说:“姨夫既然这么说,干脆我军今后不再保留战车,这玩意既昂贵又保养困难,移动速度缓慢,路况限制过多,真是麻烦——有配置一辆兵车的钱,我能养十名骑士,百名步卒。”   魏舒立刻提醒:“现阶段,兵车的作用仍然不可替代,它强大的防御能力与攻击能力,是步骑无法做到的。伯夙,你刚才说一辆兵车的费用能养活十名骑士、百名步卒,但我魏氏测算过了,一个兵车的战斗团队,其攻击与防御的威力,不是十名骑士、百名步卒所能替换的。”   “就这一次”,赵武下令:“我不强求魏氏抛弃兵车,但这次请轻装前进,丢下的兵车可以让宋国代为保存。”   智盈回答:“我的兵车就不用寄存了,我会把大多数兵车卖掉,听说宋国商贸最近很旺盛,也许能卖个好价钱。我军中留下三四辆广车,一百两轻车便足够了。”   此时,抵达盟誓台的晏婴正背着手,在晋国留守人员的陪同下观赏盟誓台的风景。   这座盟誓台位于桑燧附近,周围是楚国的房县与道县。进出盟誓台的唯有一条宽约两百米的简易土路,它通往新智,再通过新智沟通宋郑。一旦跨出这条土路,便进入了楚国境内。   晋国的国家建设是从管仲那里学来的路子,土路两边栽种着碗口粗的桑木,这叫“表道于路”。秋末的桑林郁郁葱葱,向道路两旁的卫兵一样护卫者这条唯一通往外界的路。这种修路风格让晏婴非常亲切,他望着这条道路,仿佛看着齐国本土的道路一样。   脚下是盟誓台所在的土山,晏婴正站在山脚下。留守的韩氏士兵曾邀请晏婴登台观望,但晏婴是个守礼的人,即使没有人监督,他也不打算当先登台。   晋军修建这座土丘是为了震慑,晏婴仰望山顶,心灵却是感到一阵阵震撼——历来,人们修建丘式建筑,不过修建九重丘便到顶了,再往上,人的能力有限,已经无力继续向上筑土成丘。但晋人这次修建了十三重丘,一层层丘壑重叠而上,每层丘壑上都修剪着无数供歇脚的石屋,以及木制楼阁,如此繁复的建筑能在三年之内完成,简直非人力所为。   “你们真的只用了三万民工,便在三年之内修好了这座盟誓台?”晏婴确认。   “不止三万,刚开始筑土成垒,我们从附近雇请了五万民夫,加上三万俘虏,合计八万人……”   哦,晏婴点头:八万人三年干成这件事,他只会感慨晋国的财力雄厚。   “山丘修缮好了之后,剩下的都是技术活儿,我们遣散了大部分劳工,运走了一万名俘虏,从国内带来部分工匠继续修建,那时,我们大约三万人;再后来,我们逐层往上修建,并逐步遣送俘虏,最终,我们留下一千工匠,两千俘虏,以及一千戎守士兵——这是目前我们所有的人手。”   三千人做善后工作,似乎也不算多,大如此大的工程……晏婴用手指画了个圈,问:“十三重丘,我记得每筑好一层丘,底下那层丘都会地基沉降一点,一般筑到五重丘的时候,地基已经沉降的非常厉害,你们是怎么解决地基沉降问题,并把丘数筑造到十三重?……似乎,我看底层的丘毫无变形的感觉,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韩氏军官一咧嘴,得意的笑了:“执政,这本来就是一座山啊,我们是把山削出台阶,而后一层层修建房屋、台榭、楼阁,这十三重丘不是筑造出来的,是削土为丘。”   “呀,真奇思妙想……”晏婴感慨。   韩氏军官嘿嘿笑着,答:“当初元帅想出这法子的时候,大家也都这样赞叹,但元帅说:其实,当初先民铸造房子,很可能就是‘以山为丘’,只是后来聚居的人数过多,依山而建,水源满足不了聚居的人群,故而人们离开了山中丘穴,开始依水修建山丘……时间长了,人们便忘记当初先民的建造技巧了。”   “不管怎么说,赵武子能够想起利用地势,依然是种大智慧啊”,晏婴回答:“但我怎么核算,也想象不出晋国那么点人手,就建造出如此规模的建筑群,这中间有什么诀窍,你能告诉我一下吗?”   “据说,当初赵氏在甲氏垦荒时,因为甲氏沼泽密布,赵氏便设计出这样一种建筑方式:先动用人手将土山削成一阶阶台阶,伐下的树木放置在台阶边阴干。   等到一层层丘壑建成,则取用台阶上的木材,就地修建台榭,每层台阶上的木材用完为止,接着修建上一层台阶。层层叠叠上去,直到完工,再修筑通向台顶的石阶,以及修缮每层丘壑上上的环绕车道——执政,忘了告诉你,你从这里看到的是十三层丘壑,但其实我们没有逾制,这也可以算一重丘。   我们的丘全是缓步上升的,那丘道环绕山丘十三圈,看起来像是十三重丘,但如果坐马车沿丘道缓步上升,一直可以通道丘顶——执政可愿意去丘顶看看?”   晏婴摇头拒绝:“我还是等到武子到了一块上去吧……我听说你们的军队正在攻击昭关,晋楚已经弭兵了,天下正在屏息等待双方缔约的消息,怎么能重燃战火?” 第三百四十章 如此一个妖人   战火重燃不重燃,可不是韩氏一名小军官所能决定的。   当初,赵武最早打算把盟誓台修建在郢都附近,以便更好的威慑楚国。但他撤军走后,盟誓台的修建全权归韩起筹划。后者是个老牌贵族,出于贵族的礼貌,韩起认为把盟誓台修到别人家门口,过于不恭敬,况且,这样的盟誓台也不便于长久留存。   故此,韩起将盟誓台的地址向北方移动了许多。虽然如今这座盟誓台依旧在楚国境内,但他离宋国更近了,离晋国飞地新智也只有200余里,这使得盟誓台在修建过程中,更方便的从宋国获得补给。   等楚国国内发生动荡后,郢都城下戎守的韩起直接带军回到了宋国,回程中路过盟誓台,韩起留下了不足千人的留守部队,以防范破坏者……随后,韩起奉召回国,归心似箭的他直接从宋国动身,考虑到楚军在郑国,他选择的路线避开了楚军,当然,也与直接冲楚军而去的赵武擦肩而过。   因为走得匆忙,加上韩起不打算引起楚军的注意,所以他走的时候谁都没通知,只带了少量护卫轻车简从。而这支守卫盟誓台的队伍更是被他彻底遗忘。古时通讯技术不发达,如果不是晏婴过来,小小的韩氏军官甚至不知道家主已跑回国去的消息,这样的人,能对晏婴的话做出表态吗?   韩氏军官唯唯:“执政,听说元帅正带领大军向这里走来……执政且稍等几日,等见了我家元帅,执政亲与我家元帅说吧。”   我只是一个守卫的小军官,有什么事你自己跟我家元帅谈。   晏婴本以为守卫如此重要设施的军官,一定是韩氏重臣,那么他的意见就能很快地反映到赵武那里,这样一来,他即提出了自己的意见,还能避免与赵武正面冲突。但他没想到,韩起居然不按牌理出牌,不符合常规的安排了一位被遗忘者担当盟誓台最高长官。   晏婴眺望着楚国方向,自言自语说:“天下等待和平许久了,若能实现和平,我们就可以专心对付旱灾了……列国即将缔约,可别再节外生枝了。”   说到这儿,晏婴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这番话说了白说,面前的军官压根无法理解。   此时,宋国境内,楚灵公正在得意洋洋赶路。脱出鸟笼的他一身轻松,他一边欣赏着周围的景色,一边对同车的公孙归生(蔡国贤人声子)说:“寡人竟然不知道,蔡国的景色如此美丽……这地方好啊,四处鸟语花香,周围地势平缓,最适合战车奔驰。”   这话有点打脸,什么叫这里风景独好?   现在这里属于宋国了,原先没见到楚君称赞,如今河山依旧,归生见了只有伤感。楚君却称赞它好——它再好也是别人的风景了。   归生并不知道,楚君惯常称赞别国风景好,真实的历史上,楚君就是从郑国归来,见了蔡国的景色喜爱一场,所以盟会结束后他立刻灭亡了蔡国。   “亡国之人,楚君不以为我不祥而让我追随左右,我已经很满意了。此刻再睹故国家园,我怎能快乐?”归生慢慢地回答。   楚君有点哑口无言,这次盟会他带上声子,也是痛感到楚国集团过于势单力薄,想着能在盟会上借机把蔡国公室讨要回来,另外寻一片地方让他们复国,以便楚国多个盟友。但在这次会面中,赵武处处压他一头,楚灵公见了对方已产生畏惧感,他不敢随意开口谈这个问题。   与蔡国公孙归生同样命运的还有陈国公子招,看情形,炎黄集团是绝不会把吃到嘴里的肉吐出来了。   楚灵公左思右想,想不出安慰归生的话,正在这时,旁边一声军号响,隆隆的马蹄让地面抖动起来。楚灵公大惊失色,慌忙招呼左右护卫。但不一会儿,伯州犁与子荡驾着战车赶来过来,子荡汇报:“大王,不要紧,是赵氏的骑兵。”   楚灵公更混乱了:“赵氏追上来了?”   伯州犁以眼色示意,子荡不满意的回答:“大王怎么说是‘追上来了’,我们与晋军原本是各自行军,骑兵速度快,追上我们也是超越我们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行军的事,无所谓追逐不追逐。”   楚灵公好不容易逃脱了赵武的包围,此刻马蹄声响彻四周,他自然十分不情愿:“早听说赵武子曾单骑走马追逐先王,寡人一直以为千骑走马,不过与千余乘战车相仿,不料这千余战马奔驰起来,竟然有如此威势,太宰,令尹,我好不容易逃脱樊笼,不想再处于联军夹击之下——我们还是加快速度吧。”   子荡目视伯州犁,伯州犁缓缓摇头。子荡想了想,答:“君上,我们不可能加快速度了,他们是单骑走马,我们的战马拖曳着战车行走缓慢,无论怎样都无法超越骑兵。”   正说着,一声军号响过,追随在楚军左右的赵氏骑兵放缓了脚步,伯州犁脸色一变,欲言又止。楚灵公没有注意到两位重臣的私下交流,他急切的说:“无论怎样,我都不希望今晚扎营的时候,依旧被联军包裹在中心。你们两人想想办法,尽快——”   旁边的公子归生慢悠悠地说:“我听说晋国五军当中,唯独赵氏以擅长奔跑而著称。”   公子归生这句提醒起到好处,仿佛是他这句话的注解,一队赵氏步卒出现在楚军左右。楚王大惊,忙问:“骑兵呐,我只听到马蹄响,他们的骑兵到哪里去了?”   子荡无言可对,他目视伯州犁,后者只好勉强开口:“鼓号声显示,骑兵已经向两翼张开,以扩张搜索范围。”   说话间,跟上来的赵氏步卒逐渐放缓了速度,楚军脱出了晋军的控制范围,这让楚灵公满脸喜色:“终究是我军的移动速度快……太宰,你怎么满脸忧色,别担心,晋军在我们后面出发,一路急赶赶上我们,已经力竭了——瞧,他们的速度慢了下来。”   伯州犁被子荡的目光逼视,不得不慢慢的说:“君上见过围猎吗?我们现在遭遇的是一场围猎。”   楚国君臣对楚灵公的称呼是混乱的,在没有旁人的时候,他们称呼楚灵公为“大王”,但只要当着列国诸侯的面,他们一定称呼楚王为“君上”。现在事情紧急了,楚臣的称呼立刻转换。   楚灵公没有追究称呼的转变,反正他已经习惯了。情况紧急,楚灵公只忙着反问:“什么意思?”   “君上,晋国军队每三年进行一次阅兵,以检验领主部队的合格与否。阅兵式前,最重要的是一场围猎热身,第一执政会分配领主部队划分各个片区,进行一场大的围捕,以此检阅领主部队对军事号令的熟悉程度……”   见到楚国君臣依旧一副茫然神情,伯州犁吸了口气,说:“我国的乐师师旷曾著作过兵法书,临终前他把兵法书交给赵武子出版发行,他书中说:兵法之终级奥义,就两个字:进退。   据说,赵武子对此加的注解是:所谓‘进退’两字就是结合组织学、统筹学,展示对士兵的指挥、调配能力。   武子说的话真是一针见血啊,兵法之道果然就这两个字。闻鼓而进,闻金而退。若士兵能听从号令,进退随指挥官心意,那么战争的胜负已无悬念——谁更擅长发挥自己的优势,谁更能灵巧的智慧军队,则胜利属于谁。”   晋国周围的军队仿佛在为伯州犁添加注解,伯州犁指着左右追上来的晋国军队,解释说:“刚才晋军吹响的是围猎号角,他们是把我们当作围猎目标,或者假想敌进行军力调配——晋国这次来了大约七个师,其中赵武子带了四个师,按过去的军制,这四个师大约相当于一个军多一点,但我听说新军制下,晋国一个军只有三个师,那么赵武子肯定带了一个军,以及一个师的卫队前来会盟。   同样,魏氏也来了大约相当的军队,但魏氏没资格带卫队,所以魏氏只有一个军,大约三个师的队伍——这七个师的军队,没有估算智盈的手下。做外外地领地,我猜赵武不会把智盈编入军中,或许他会让智盈单独成军。这是因为外地的军队与晋国本军号令不同,编成与训练方式也各不相同,名将都不会讲这样的军队混编,以弄混自己的指挥体系。   新军制下,晋军是以一个旅作为一个作战单位,光计算赵氏与魏氏,他们大约有七个师,也就是三十二到三十五个旅——赵武子这是通过指挥着三十几个旅,向我们展示他的指挥能力——他是在恐赫我们。”   伯州犁说的意犹未尽,子荡赶紧追问:“怎么展示?”   “围猎当中,每个部队都有自己的行动区域,当斥候将猎物驱赶而至的时候,猎物最先抵达的区域,所在部队立刻通知下一个区域的部队准备,自己则根据指挥前去围捕。每个部队的战斗区域都是固定的,当他们一边战斗一边围杀猎物,抵达自己战斗区域边缘的时候,还要尊从指挥的号令,决定继续进入下一猎区,还是就此止步,撤退回自己的集结地。   君上,战阵之上,能攻能守则为强军。一支部队只记得攻击向前,忘记自己防守的区域,则让下一层防线的部队直接面对敌军攻击。而所谓名将,就是善于发现敌军偶尔露出的缝隙,直捣敌军虚弱的地方。因此,光顾进攻不顾防守本区的军队不是强军。而能令行禁止,善进善退的军队,才是元帅的最爱。故此,晋国每次阅兵式之前进行的围猎,就是检验元帅,以及领主对自己军队的指挥能力。”   伯州犁话音刚落,一声军号响过,伯州犁评点:“这是停止的号音,尾随我们的这支军队就要停步了。”   这一刻,伯州犁仿佛回到了鄢陵之战,意气风发的再度替楚王指点方遒:“所谓‘攻如水,无孔不入;止如山,不可撼动;退如潮,难以追及’说的就是这个啊。瞧,晋军止步了,他们马上会‘闻号而退’。”   果然,号角响了,晋军开始原地踏步,紧接着,晋军整齐的向后转,调头撤离……楚灵公大喜:“晋国人这次知难而退了吧!”   楚灵公的意思是:我军人多,晋军仅凭先头部队这点人手,根本无法撼动我军阵营,所以他们不得不退却,以保存实力。   晋国人没有保存实力的概念,楚灵公话音刚落,伯州犁摇头,子荡皱眉。连旁边的蔡国公孙归生也觉得楚灵公自大的可怕……稍停,晋军军号悠长而响亮,伯州犁加上注解:“刚才靠近我们的是第二十二旅,现在赵武子给第二十一旅划分前进范围——晋军各个旅将把我们当做模拟猎物,依序展开模拟攻击。”   “这是二十一旅……”   “这是第二十旅……”   伯州犁按着秩序,一一讲解着赵武的军队:“所谓‘好整以暇’,所谓‘令行禁止’,大约说的就是这个吧——晋军各部像潮水一般逐浪攻击,每个部队攻击到自己的力竭点,立刻停止,并后撤让出攻击通道,由下一支军队依序发动攻击,他们发动攻击的永远是后面调上来的生力军,而我们不得不用前茅军疲于应付。   啊,昔日赵武子被人称为天下第一将,我常常感到不服,这次他展示指挥技巧,我真是心服口服了。”   楚灵公不服气:“我们也可以轮换调动头排军队——将疲惫不堪的军队替换下来,换上后排休息好的军队应付。”   伯州犁望着楚灵公,仿佛望着一个白痴:“君上,我们还在行军当中,怎么指挥前排军队轮换?”   楚灵公很爱面子:“晋军也在行军当中,他们能做到,我们也能做到?”   子荡依然保持清醒:“大王,我们用什么信号甄别各个部队……嗯,我是说,假如我打算调动第七旅,该用什么信号让第七旅知道?”   楚灵公难以置信:“晋军依次调动三十多个旅,难道这三十多个旅每个都有识别信号?”   伯州犁有气无力:“他们有的——瞧,一声长音代表十,三声长音代表三十,短促音则代表个位数,滑音代表五……这是两个长音,一个滑音,一个短音——二十五加一等于二十六,现在调动的是二十六旅。这个短句子代表彻头……全部音乐的含义是:第二十六旅攻击前进至我们的彻头,而后停步、转向,让出攻击位置,由第二十四旅一次攻击,他们的攻击截止点是我们的中部……”   楚灵公兴致勃勃:“我们可以派通信兵去,逐次调动……”   “没用的——”子荡这次心服口服:“通信兵前后驰骋,等他们抵达传令的时候,晋军的攻击序列又变了,万一头排的前茅刚刚撤换,恰好晋军又一拨攻击来临,我们露出的恰好是缝隙。我军的反应不如晋军快,变阵速度也不如晋军,攻防转换——晋军用号令指导,我们用传令兵,光是传信时间上的差异,也足够我们吃一场大败仗了。   啊呀呀,我听说武子战胜我们之后,立刻挟大胜之威回国整编军队,当时我以为武子是穷折腾,白白把一支胜利之师拆散,重新编组,现在看来是我愚昧了,晋军的指挥艺术跟我们相差不是一个数量级的,我们依然因循守旧,岂能不败?”   楚灵公绝望了:“真没有办法了?”   子荡摇头;伯州犁跟着摇头;楚灵公望向归生,希望这位旁观者能给一个客观的看法。公孙归生也轻轻地摇头:“性格不一样啊!晋人从小接受纪律训练,遵纪守法已经刻到他们骨子里面;而楚人生性浪漫,让楚人遵守严苛的纪律,这样的楚王都坐不稳江山,因为他必然会受到全体楚人的反对。   让生性浪漫的楚人与晋人比赛‘令行禁止’,我看是‘以己之短,度他人之长’,这种想法就是失败。依我看,我们还是在别的方面与晋人较量吧。”   蔡国贤人声子的建议很中肯,但楚灵公听了却很绝望——跟晋国比什么?   他已经跟金国小小地比试了一把,比美食……这个,双方相差何止一千年;   比服装,虽然楚灵公认为自己那身鸟衣很拉风,别人统统没有,但私底下,楚灵公觉得赵武那个“在丝绸上绘画”的创意,真的很不错,起码他自己就想不到,而且赵武做了之后,他也觉得很吸引人,为此他买下整车整车的彩绘丝绸,来讨好那些宋国女招待……   比铠甲,比军械——这个,想也不要想。楚军大部分武器还是青铜器,晋军已进化到铁器时代,而且赵武子作为《百器谱》作者,在机械技巧方面,他自认第二,没人敢自称第一,甚至连“第三”的称号都敬谢不敏。   “我跟赵武子比什么——天呐,你怎么降生如此一个妖人?”楚灵公绝望的仰天大喊。 第三百四十一章 吓死人不偿命   驻扎宋国一个月,前后数场较量,晋楚双方的较量是全方位的,因为弭兵在即,军事上的较量反而成了次要部分——如果不是赵武这次把楚灵公当做猎物,展示了自己的指挥技巧,楚人已经忘记了自己的战败。   而赵武这次“围猎”也是灾难性的,楚军的宋国失败后,本来对自己的武力还有点自信,这下子,他们的世界观完全崩溃了:相对晋人,我们竟然没有一点长项。除了在蛮横上我们超越了晋国,其他,我们一无是处。   刹那间,楚人作为人类一份子,对自己的存在产生了极度的动摇——楚灵公一向自认为自己奢华第一,这次打算在奢华上好好让赵武子开开眼界,但赵武子却让他开了眼界,让他知道:创造的力量可以化腐朽为神奇。简单的一匹丝绸,加上艺术家充满想象力的图绘,顿时让他的一身鸟衣显得滑稽可笑。   楚灵公暗自觉得,自家的金盘子也不是什么杰出点子。赵武子不缺钱,晋国人也不缺钱,天下诸侯都向他们交纳征税,以便让晋人游手好闲的管管天下闲事。但凡那些晋国人缺衣少食了,只要拿上刀剑出去转一圈,马上——黄金会有的,白银会有的,地盘、奴隶,都会有的……而楚王却不可能得到瓷器制作技术。   晋国对新物种的栽培是极端重视的,蔡国花园里栽培的茶树,楚国人观赏了N多年,从没想过用它当作饮品。晋国人做到了。而宴会上,楚君还发现许多熟悉的植物,这些他司空见惯的植物,现在都被晋国人收集起来,栽培种植后出售卖钱。晋国人是什么时候收集这些植物的,楚君完全不知情。   晋楚双方这已经不是技术上的差距了,栽培那些植物算什么差距,楚君这次回去后,打算更大面积的推广种植那些植物。但是,近在楚国人眼前的植物楚人没想到挖掘其中的经济效益,晋人先想到了,并且他们做到了——这就是观念上的差距了。   楚人从没想到创造与创新,单凭这一点,楚人已经无法追赶晋国了。   楚灵公是个谥号为“灵”的人,该临阵脱逃的时候他从不犹豫,该服软低头的时候他从不学习萨达姆。   他虽然是个无赖,但他很光棍,绝不伟光正。   “幸好我们是来结盟的,幸好我只要缔结了盟约,晋国人从此不能侵犯我啊呀,我真幸运——”崩溃之后的楚灵公立刻明白了自己的位置,以及自己的处境:“晋军要进行围猎训练,让他们玩吧,我们没看见,没听见,没注意——只管行军,让晋国人闹去。”   此时,倒是晋国人很忐忑不安,智盈与他的副手张趯在后军,看着赵武如流水般指挥着军队进退,张趯神神叨叨:“别啊,楚君非常好面子,咱们这每一队人上前,就是扇楚军一记耳光,扇的多了,万一楚军恼羞成怒,那不就真打起来了?”   姨夫是智盈自小崇拜的偶像,从小在赵氏长大的智盈见惯了赵武的知识渊博(相对于一千词汇量的春秋人,赵武当然知识渊博了),在智盈的记忆中,似乎自己小时候,无论对世界产生什么疑惑,都能在姨夫哪里找到答案。   而作为与赵氏亲戚,智盈还阅读过赵氏珍藏的、秘而不宣的许多“密典”。那些秘典里记述的知识以及预言,时刻回响在智盈心头,影响着智盈的人生观。智盈不容许任何人对他的姨夫产生质疑,他毫不犹豫的驳斥说:“元帅自然会把握分寸的,再说,我巴不得楚君恼羞成怒呐。楚国上次作战,已经动员到了壮妇,他们还能有多少军队消耗,灭了这伙楚君随身军队,楚国还有什么力量抗争?”   张趯反应过来——眼前这位“在赵氏长大”的人,比赵成激进得多。赵成学了赵武三分谦厚,况且有父荫在,稳步前进才是赵氏所需。而智盈身上肩负着智氏重新崛起的希望,他不得不更加努力,当然,也更加激进。所以,有些话可以在赵成面前说,说的正确赵成会坦然认错,而没取得什么成就的智盈,则绝不会轻易低头。   “上次楚国动员到壮妇,那是因为我们的军队推进快,以至于楚国来不及从周围郡县召集人手。楚国毕竟是大国,他们的人力还是充足的,瞧,他们这次来的士兵已经全是男丁了。”张趯解释:“不过,似乎这些楚军的纪律性,似乎更糟。”   智盈咧嘴笑了:“我正要说这个——我在姨夫那里见到一本书,说是整支部队损失一半,军官团全灭,对于军队来说就是‘打断脊梁骨’,哪怕这支军队重建,也会失去原先的风格。”   正说着,一直隐藏在智盈军中的齐策从后边赶来,冲智盈夸奖道:“伯夙,你家的军队也锻炼成形了,现在唯一欠缺的是战斗,找个地方打上一仗,这支军队就完全淬炼成军。”   智盈赶紧直起身子,在战车上侧立:“老师,盈怎敢让你使用尊称称呼,您叫我小盈、小智都行。”   齐策微微一笑:“我的尊称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智氏,你是智氏当家人,我怎能再用称呼学生的口气称呼你。”   智盈赶紧岔开话题:“老师,我们正在议论楚军的底线在哪里,张军佐担心我们过于激怒了楚军。”   “楚军没有底线”,齐策不屑地回答:“前几天从我们包围里冲出去的那伙楚军,居然忘了回报楚君,便头也不回返回楚国。如果两军对阵,我们可以认为那伙楚军已经溃散。   这还是楚君亲自带领的精锐军队,纪律性都如此差劲……当然,这也是必然的。上次战争我们全歼了楚君前茅与左广右广,三支军队的军官与士兵,现在正在我们的代国服劳役。楚君现在手头这支军队是完全重建的,从上到下都崭崭新,他们甚至不知晓战场法则。所以我们越是展示我军的纪律性、指挥性,楚君越是胆寒,越是不敢轻启战端——他们的底线会越来越降低,直至无底线。”   张趯赶忙请教:“齐大人,我们把楚君当作围猎目标,反复追逐,楚君会忍下这口气,但楚人的性格,以及他们对命令的遵守,似乎都不值得称道,万一哪位楚兵忍不住——冲突会不会就发生在小处。”   齐策回答:“我们已经对楚军实施了一个月的包围战术,漫长的一个月已经消磨的小兵的抵抗意识,现在他们正在竭力行军,没有足够的体力向我赵氏挑衅。而我赵氏向他们展示奔跑能力后,小兵只会更加恐惧——这就是心理战。张军佐,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就是眼下。”   智盈赞叹:“我明白了,先用长久对峙消磨敌军士气,关键时刻猛然爆发,用鲜明的对比差距,摧毁他们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令他们再也生不出抗衡的意愿——如此,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张趯品味了一下,折服地拱手:“大人,这次我张氏随军而行,仿佛是场旅游,而我张氏新入卿族,也需要淬炼军队,大人才学高明,对我张氏有什么教诲,我张趯不胜感激涕零。”   齐策答:“军队不是收藏品,战斗对于军队来说,仿佛是烈火的淬炼。这次与楚国缔约后,中行吴会扫荡王野,替王室清理周边的夷狄,而后前往北方,彻底清理北方杂胡,而元帅将向西,惩罚秦国的侵略,我们晋国远没有停止战争的脚步,今后的战斗还长着呐,张氏有大把用武之地。”   “那我呐?”智盈急了:“弭兵之后,我前方是楚国,左右是宋郑——我去打谁好?”   在这个军国主义国家,从上到下,无论男女,听到战争的消息都兴奋地睡不着觉。听到休兵都茫然失措,人生仿佛都失去了意义。   “楚国北方并不宁静”,齐策笑的很鬼祟:“有许多不属于楚国的夷狄独自立国于楚界,譬如越国。这次缔约,越国终究来不及赶至,今后楚国攻吴,伯夙不妨攻击越国——越人一盘散沙,四处杂处,连齐国东海都有一股越人存在(琅琊),攻破越人城池,掳掠越人奴隶是你首要的任务。   另外,用优惠的垦荒条件,吸引边境上的楚人来新智,使楚国边境城市变得荒芜,废弃……剩下的,还用我教你吗?”   “多谢老师指教!”智盈心花怒放。   另一边,在赵武心旷神怡的享受指挥乐趣的同时,楚君在你来我往,川流不断的晋军“围猎”中煎熬着:“有完没完啊,这是第几拨了?”   “没关系”,子荡倒是彻底放开了:“晋军不过是跑步接近我们,而后停步,再遵令回撤,咱拿他们当演戏的,全不在意就行。”   “放心——”同车的蔡国公孙归生语气淡漠:“我们是为了弭兵而来,列国诸侯都看着呐,晋国人绝不会先动手。”   “我固然知道他们决不会先动手”,楚灵公气急败坏的回答:“我担心的是咱们下面的人不听招呼,抢先动手……我早看穿了,武子,他就是一个假仁假义的人,明明自己想动手,还想把先动手的责任推卸给我们,我绝不能让他得意。”   伯州犁叹了口气,归生也叹了口气,后者咽了口吐沫,艰难地说:“君上,你仔细看看四周。我们的士兵哪还有战斗欲望?”   果然,周围那些没上过战场的楚国菜鸟,见到晋军气势汹汹地逼来,个个都面色苍白,紧握住戟杆的手指发白,浑身止不住地抖动着。等到晋军止步,他们长长松了口气,紧接着,他们有面色紧张地倾听晋军奔跑的脚步声,直到晋军周而复始的逼近,周而复始的离开……   “虽然这样”,楚灵公艰涩的说:“也许警告士兵,约束他们,决不许当先动手。”   整整一天的折磨,在日暮时分落幕。当夜扎营的时候,精神几乎奔溃的楚军再也不计较是否被包围,相反,他们对自己这种处境非常满意——反正四周都是友军,咱不用可以安排营寨守卫了,倒头就睡得了。   少数还保持清醒的楚军,对奔跑一天的晋军还能体力充沛的挖掘壕沟,修建营寨,充满了诧异——这些晋国人的体能怎么那么好,他们是吃什么长大的,咱都快累趴下了,他们还不怕麻烦的埋设拒马,这是在防范谁呀?   第二天一早,吃够先发的亏,受不了被模拟围猎折磨的楚君坚决不肯先动身,面对晋国前来催请的魏舒,楚君把脑袋摇的像拨浪鼓:“寡人实在累了,你瞧,我的士兵昨晚连营帐都未扎牢,实在是疲惫不堪了,所以,还请晋军先行,我们一路尾随。”   魏舒鞠躬:“昔日在新田城的时候,贵使子荡要求楚国当先登临盟誓台,我们同意了。作为先登,怎敢不让楚军走在前面。”   好吗,晋人的意图就在这里。不行,好不容易得手的权力不能放弃:“我说过吗——子荡说的,那应该找子荡算账……其实,我是想与元帅同时登台滴。”   “事有先后,怎能同登——自古以来,没这个道理……舒再请楚君先行!”   “我不——”楚灵公耍赖皮了:“我的军队还没整理好行装……我早晨还没吃饭哪。”   “诸侯都在等待,舒三请楚君先行——我们可以等楚军吃晚饭。”   “那不行,怎敢耽误诸侯的行程呐?!……这样吧,关于先登的事,就按元帅的意思办,如何?”   “敢不遵命!”目的达到的魏舒一鞠躬,扬长而去。   这一天,诸侯行军次序是:赵武带领赵氏本军以及魏氏军队当先开路,楚军尾随其后,鲁军被调到后军,与卫军曹军杞军滕军一起,跟在智盈与宋郑联军队列中——楚军依旧处于被押送状态,而且后军的力量更加壮大了。   楚灵公现在已失去追求,只求平平安安走完这段路,出发的时候,他觉得昨天与蔡国归生同车,似乎很不吉利。这次他换上伯州犁做自己的车右,希望后者的好运气能让他沾点光。   路上,每个拐弯之处都有一名晋军持旗把守,并给后续部队指明方向,楚灵公出示并不在意,走的走的发觉不对,急忙问伯州犁:“太宰,按这样走,我们会走到何处?”   伯州犁回答:“我们会走到新智,去智盈的领地。”   “干嘛要去新智,智盈的领地我们从没有承认,这次如果过路新智,那我们再也拿不回楚国的三县之地了。”   伯州犁望向子荡,子荡本不想说话,见到伯州犁久久沉思,做出思索样,打死也不说真话,子荡只得叹息说:“诸侯们都走在这条路上,如果我们选择走其他的路,先不说能不能走通那些路,只要我们离开晋军指明的大路,那我们就是‘逃盟’——诸侯们会群起而上围攻我们。”   “那就去新智,谁不去新智我跟他急。”楚灵公爽快地做了决断。   另一边,蔡国归生找到了陈国公子招同车,听到楚君这个决定,归生叹息:“楚国完了,国内阶层固化,对外交往处处也贪慕虚荣,处处被动,还喜欢掩饰过错,掩饰自己的虚弱来粉饰自己……我看我们要早做打算啊。”   公子招沉默不语。归生明白对方的顾忌,直接说:“楚国不可依仗,我看你在宋国谈论楚君仪仗的时候,语多讽刺,并认为楚国的内乱有利于炎黄——看来你也不看好楚君。现在你有什么打算?”   公子招依旧不吭气。归生干脆明说:“我听说莒国被灭国之后,武子把莒国公室迁移到新占领的代国。我还听说,代国足够空旷,完全可以容纳下更多的公子王孙。而你们陈国本是妫(汉语拼音guī读‘归’)姓,黄帝后代。一级公爵国。   昔日(陈)桓公有宠于王,郑庄公小霸中原,不敬王室,陈国还参加宋、蔡、卫等国的伐郑。(陈)桓公死后,陈国内乱,(陈)宣公时才趋于平稳。到了齐桓公称霸的时候,陈国多次参加齐桓公主持的诸侯会盟。只是后来楚国崛起,陈国才被迫投楚。   而我们蔡国姬姓,周武王克商后,封其五弟叔度(姬度)于蔡。我们是王室后裔,一等侯爵国。陈蔡原本属于周,只是因为楚国的逼迫才不得不投楚,而莒国不过是个子爵国,本嬴姓,后改称己姓,为东夷氏族部落著名领袖少昊后裔……武子既然能容许莒国后裔迁居代国,继续祭祀祖先,怎会不容许陈蔡生存呐?”   公子招慢悠悠回答:“楚国,虎狼也,无信无义,不可依存。我早有心与武子沟通,所以才在乐王鲋面前帮晋人说话,我听说乐王鲋是晋君宠臣,或许跟他搞好关系,能让我蔡国存留下去吧。”   归生冷笑:“你拜错神了,乐王鲋,不过一个马屁精而已,他能作为大夫参加盟会,不过是武子看在晋君的面子上,他能有啥权利决定蔡陈,我看,我们还是直接与武子沟通吧。”   公子招慢悠悠回答,说话的神态极像在模仿赵武:“攻陈攻蔡都是武子主持,我们怎么跟武子搭上话?” 第三百四十二章 像驯猴子一样调教人   马屁精什么时代都有,历史稍稍不同的是:春秋时代,马屁精从来决定不了国家大事;春秋之后,国家大事从来就是由马屁精决定。   这就是奴隶社会与封建社会的区别。封建时代人人都有权利,即使是国君,也只能决定自己片区的事情;而奴隶社会,天下唯有一个主子,这位主子可以把所有人的利益都代表了,只要拍好他的马屁就决定了其他人的生死,也包括国家大事的抉择。   公子招同意归生的话,但他认为:是个人都不愿认错。攻陈攻蔡是赵武决定的,现在让他转而扶持陈国、蔡国复国,那岂不是让赵武承认当初的错误吗?与其被赵武当面拒绝,彻底断了复国希望,还不如迂回前进,先取得晋国国君的好感,再图谋其他。   归生对此不屑一顾:“你听过南辕北辙的故事吗?晋国公室的权力已经衰落了,而晋伯连续几件事闹的,连叔向、女齐这种的忠臣对国君也颇有意见,淳于之役,诸侯城杞,闹的女齐当面驳斥晋伯(伯在这里是尊陈,亦即‘霸’)。而用晋国的金币筑造杞国的城墙,也弄得叔向抱怨。   乐王鲋当初与梁丙争夺新增卿位,尚且失败。他虽然能在晋伯面前说上话,但晋伯能在执政府说上话吗?现在晋国新政,大权归于执政府,我们还是要在执政府里寻找说话人啊。”   公子招缓缓而言:“我知道宋国左师向戎、郑国执政子产能在赵武子面前侃侃而谈,但这两个国家正是占领我们的人,他们是绝不容许我们复国的——除了他们,如今还有谁能冲破宋郑的阻挠,使赵武子认可我们呐?”   停了一下,公子招又慢慢补充:“我听说赵武子行事,比较讲究利益。宋郑两国强大是他的南方战略,我们陈蔡两国能给赵武子什么利益,只有这个利益超过宋郑两国给予晋国的,我们才有复国的可能。但现在我找不出这个利益。”   归生叹息:“是呀,只要我们找到这个利益点,不用我们去找赵武子,对方回主动来找我们……所以我们现在必须发掘这个利益点。”   南方著名贤人(聪明人)声子都想不出有什么利益可以让赵武动心,可见两人复国的希望多么渺茫。这两人一路走一路思量,等到夜晚扎营时分,依旧茫然无头绪。   怎么扎营,楚君已经不讲究了。第二天,依旧是魏舒前来催请,楚君已彻底屈服,一见魏舒马上问:“元帅准备动身了?”   魏舒点头。楚君很爽快:“行,一切照旧,我军也立刻起程。”   魏舒转身而去,楚君不以为然的说:“多大点事,每天催请!”   楚君如果听到魏舒回去后的回报,他准会气个倒仰,魏舒说:“元帅,楚君毫无二话,说明楚人已彻底屈服。”   “好啊,前几天我们上演的是:谁让我不痛快我让他不自在;既然楚君愿意屈服,那就进行下一场戏:谁让我自在了,我让他痛快。”   “不能啊”,魏舒急忙劝解:“楚灵公是什么人?受虐狂一个!他得志便猖狂,失意便乖顺。给他好脸他以为你好欺负——对这样的人就得虐着来,怎样让他不自在怎么来,如此,他才会老老实实,安安顺顺……”   赵武摆手:“你见过驯兽吗?”   魏舒笑了:“元帅,我听人说过驯猴的故事:驯猴人跟猴子商量早晚饭的安排,无非不是‘朝三暮四’,就是‘暮四朝三’。”   “驯兽啊,还有一个诀窍,比如我喂鱼发现,如果每天喂鱼前敲击鱼食桶,再撒下饵食,如此每天强化敲击声,时间长了,鱼一听到敲桶子,就会聚集在池边等待喂养。   鱼尚且如此,何况人呐?!楚灵公不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们不妨像溜鱼一样每天驯化,给他一个信号,让他知道什么情况下受到喂养,什么情况下收到惩罚——我把鱼都能驯化出来,还有人能把猴子驯化出来,不信驯化不了楚灵公。”   魏舒想了想,大笑:“执政,驯化人可比驯化鱼难得多?”   “岂有此理,鱼的智慧哪有人高?鱼尚且能驯化,人……”   魏舒笑的直不起腰来:“执政,这无关智慧的问题,是‘面子’。鱼不知道虚荣,不知道维持毫无用处的虚假面子,该吃的时候它们吃,该喝的时候它们喝,从不扭捏作态。而人嘛,也许明明知道该吃饭了,但为了维护面子,他宁愿去呕吐……”   赵武想了想,怅然若失:“也许人不如鱼,就在于此。”   魏舒笑着反问:“如此,执政还要驯化楚灵公吗?”   “驯,怎么不驯?一国君主,机会难得,我怎能放弃?”   其实,楚灵公已经驯化的不错了。当晚扎营的时候,楚灵公不哭不闹,乖乖地在乱军得环伺下住了下来,第二天拔营,楚灵公不等魏舒招呼就已经收拾好行装等待出发,对于他后面步步尾随——也算是步步紧逼的智盈军队,楚灵公完全视而不见……为了奖励楚灵公的乖顺,赵武当晚奖赏后者,邀请对方前来夜宴。   这次夜宴的格局依旧仿照赵武与智盈曾在新智举行的那场夜宴,满地的灯火灿如星辰,舞女们在灯盏中轻歌曼舞,仿佛天上的谪仙,宴会在一片如梦如幻中举行,具体内容楚灵公已经不记得了,他只记得舞姿妙曼,歌声轻柔,乐声迷魂,那一刻,仿佛天上人间。   连日的郁闷让楚灵公酒喝得很畅快,什么时候醉的他不记得,到了第二天醒来,魏舒又来催行了,楚灵公急忙问:“昨日献舞的歌姬在哪里,寡人记得曾向武子讨要……”   魏舒板着脸鞠躬:“君上醉了——自今年起,赵氏已彻底废奴,献舞的歌姬不是奴隶,执政无法决定她们的行止,不过,君上既然开口了,武子已代君上邀请她们的乐舞班前去盟誓台,向诸侯献舞。”   “她们是支乐舞班子啊”,楚灵公既有失望也有期待:“那还等什么,赶紧动身前往盟誓台。”   乐舞班子的出现不是赵武的发明,自春秋末,列国兼并越来越厉害,许多失去家园的贵族不得不亲手执贱役谋生。这些贵族手里有点余钱,干不了太大的事业,他们对吃喝玩乐比较讲究,但也只懂吃喝玩乐,于是,乐舞班子诞生了。破落贵族们常常购买几个女童调教一番,或者让自家女儿以及姬妾亲自上阵,以向宴饮的权贵们献舞奏乐为生。   到了战国时期,乐舞班子的用途再度发生变化,它成了早期的间谍与外交家。诸侯利用游走列国的乐舞班子打探情报,或者对列国权贵进行游说,于是“纵横家”诞生了。擅长通过外交手段达到目的的人,都被称为“纵横”之士。   赵武手头拥有多支舞蹈班子,一是因为他掌握赵城学宫,学宫里研究艺术的人,不甘心自己的研究只被少数人欣赏,于是赵城充斥着各种风格的乐舞班;其二是赵武来自现代,见惯了明星走穴的做法,对乐舞班子的存在采取支持态度,他没有强抢民女,没有逼迫乐舞班屈辱的献艺。上行下效,晋国的其他贵族也像对待商业演出一样,请客的时候下定金邀请她们来献艺,事后结账放他们离去。   于是,晋国歌舞班子盛行,贵族之间相互宴请,没几支歌舞班献艺,出门都不好意思打招呼。   如果这种盛行再加上一个原因的话,那就是晋平公的爱好。晋平公如痴如醉的喜欢音乐,他的宠臣们为了讨他喜欢,自然也十分关注乐舞班的发展,每当乐舞班创造出新的音乐、新的舞蹈,宠臣们便争先恐后邀请乐舞班进宫献艺,晋平公花钱从来不操心自家钱库充足不充足。反正赵武擅长经营,晋平公府库里,金币流水般向里淌,晋平公也流水般向外花,对于他的爱好,更是格外大方。   在这种情况下,晋国的乐舞班畸形发展。现在,她们的生意已经做到了军中,数只乐舞班一路追着进军南下,此后的日子里,只要楚灵公表现令赵武满意,当晚他就有机会参加赵武的宴会,欣赏到晋国风格的“夜宴”。   数日后,联军进抵新智。   楚灵公第一次来到新智,感觉这座赵氏风格的城市很新鲜,入城的时候他还跟伯州犁说:“太宰,我们来的时候怎么没想起经过新智,这座城市真美丽,寡人很欣赏……哦,晋国的城市都是这样的吗?”   伯州犁翻了个白眼:来的时候你生怕新智发觉,特地偷偷绕过这座城市,从郑国偷越国境。现在你说这话……   子荡左顾右盼,回答:“大王,晋国国内类似这样石头制作的堡垒城市也不多,比如新田城就还是一座土城。我记得新智过去也不是这样的,养城过去很穷困,其余两县也差不多……哦,我想起来了,新田南郊的情景,与这里十分类似。   新田南郊有赵武的府邸,他的府邸就是一座石头制成的‘武城(军事堡垒)’,据说这座武城修建好后,南郊新搬来的贵族都把自家宅院修建的与赵府相仿,而南郊旧贵族也开始改建自己房屋。   没错,街道都是青石板铺路,路两边是阴沟,便于雨季流淌雨水,围绕府院的不单纯是院墙,而是墙楼——向墙壁一样的楼房,平常可以存放日常物品,也可以当做守兵住宅。它临街的一面开着小窗户,战时可以从屋内、从窗户口攻击攀爬的敌军……”   子荡仰望了一下屋顶,继续说:“屋顶是士卒集结的平台,常常安装着巨型投石车、床弩。相距进的屋子,屋顶还安装着悬桥,平常收起来,战时连通,可以调兵往来,攻击在街道上行进的士兵。”   楚灵公张了张嘴,马上想到智盈这么做,防范的是谁。他阴下脸来:“寡人很是喜欢这座城市,这三县之地本来就是寡人的土地,寡人很想以主人的姿态巡游在这座城市,令尹可有办法?”   子荡默然不语。   楚灵公转向伯州犁:“晋国的城市都是这样吗?”   伯州犁拱手:“我离开晋国早,赵氏复起不久我便被迫逃亡。在此之前,我倒是隐约听说赵武子重修赵城,把赵城修建的坚不可摧——不过,人修建的城市,人便能摧毁它。人世间,坚固的不是城市,而是人心。   陈国当初为了加固城墙,导致国人暴乱,他们的国君不得不出逃,以至于如今陈国祭祀灭绝。若当初陈国不压迫国人,把精力与钱财花在安抚百姓身上,陈国何至于灭亡?”   楚灵公没有听懂伯州犁的话,他坚持问:“这本是我的城市,我想知道怎样才能取回它?”   伯州犁沉吟起来,旁边入城的蔡国公孙归生与陈国公子招,听了这话齐齐撇嘴——你可是为了弭兵而来,现在站在人家城门口,想着如何夺取人家的城市……果然楚国没有信用。   马车粼粼,许久,伯州犁回答:“唯有长久围困。”   说罢,伯州犁的目光转向了街道,审视着这座城市。被伯州犁的动作吸引,楚军都开始打量身边的街景。   这座城市的街道是用青石板谱就的,靠近城门口的临街房屋,都砌着高高的墙楼。在大约距地面两人多高的地方,墙楼开着小窗。小窗很小,稍微健壮一点的人都钻不进去。仰望小窗会发觉,砌墙的石块非常粗大厚实,几乎五尺左右,能够让半个人横躺在石梁上。这样厚实的墙壁,用撞木几乎无法撼动。   街道倒是很宽阔,能够容纳四辆战车并驶。如果纯用步卒推进,考虑到左右需留下挥舞兵器的间距,那么一彻可以排列20名士兵……但城门口,临街的一面全是笔直而光滑的墙壁,考虑到这墙壁是巨大的石块,并且头顶有悬桥可以快速从屋顶调兵,那么,这条街就是死亡陷阱,只要在街口随便堆砌点障碍物,拥挤在街道上的士卒躲无可躲,将不得不承受暴雨般的打击。   这座城市是一座血肉磨坊,先不说如何攻进城门,便是攻入城中,在这样的街道上,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巨大代价,楚国还有能力付出这样的代价吗?   粼粼的车轮声中,子荡轻声提醒:“郑国虽然与我们结成婚姻,但宋国……宋国的态度很坚决。这样的城市,没有一年的围困恐怕拿不下来,有了宋国的救援,我们恐怕做不到一年的围困。到时候,宋国出兵了,郑国恐怕也不得不跟随,而一年时间,无论晋国发生什么大事,也足够他们调兵了。”   伯州犁补充:“智氏在外,赵武子又在竭力扶持中行氏,三荀原本一家,中行氏如果上位了,决不会拖延一年才救援智氏——这座城市,我们恐怕要永远失去了。”   蔡国公孙归生此刻已经对楚国绝望,他出的主意不再想挽救楚国,只想做个裱糊匠,让楚国表面风光:“君上如果喜欢这座城市,不如在楚国仿制一下,我听说章华台的修建已经接近尾声,不如让修建章华台工人,在附近修一座新城,以便君上巡游章华台的时候歇脚。”   这主意楚君很喜欢:“可惜伍举不在,他擅长军事,看过一遍的防御阵型,都能描述出来……太宰,你说我们直接向武子索要新智的图纸,他会不会给?”   对于这样的白痴问题,伯州犁直接过滤掉,他拱手提醒:“君上,智丘到了,城吏们正在迎候。”   赵军先行,早已扎营,赵武已经登上新智丘顶,他站在丘顶的阁楼上,摇着头与智盈交谈:“堆土成丘真是麻烦,我向来不赞成在城市中修建土丘——没有自来水,很麻烦的。上个厕所都要跑上跑下,还不如修建阁楼。”   智盈不知道“自来水”是什么意思,但这不影响他理解赵武的话:“姨夫,奴仆们那么多,上厕所何必跑上跑下,用马桶得了,让奴仆提着马桶清洁,难道还不行吗?”   “味道不好呀”,赵武回答。   “丘顶风大,不存在味道问题。”   “阁楼地下可以住人,节省空间。而土丘底下只是一堆土,而且堆土成丘,工程量太大。”   智盈不打算跟学识渊博的姨夫辩解,他转而隐晦的反驳:“堆土成丘不需要什么技术,姨夫,我听说楚国的章华台就要完工了,纵横二十里的‘春秋第一台’,前后不过用了三年,至多再用一两年完工,姨夫修建的虒祁宫,进度似乎还落在后面了。”   “这不一样,虒祁宫总共四千多座雕塑,一座雕塑至少需要一个人花数月工夫,这是技术活,别人看着进度缓慢,也无法帮忙,而用筐子担土成丘,两条腿的动物都能干。”   智盈露出意会的微笑:“瞧,姨夫也知道,修建城丘是最简单的话了吧。”   此时,楚君已经气喘吁吁的爬到丘顶,跟赵武随便行了个礼后,楚君回身俯视这座城市,大大咧咧的问:“元帅,我很喜欢这座城市,一路走来我与臣下议论,这座城市简直就是攻击者的坟墓。我能得到一份图纸,仿建一座类似的城市吗?”   智盈嘴角翘了起来,赵武细声细气回答:“可以——我也喜欢郢都的城市格局,君上不妨拿郢都的城市图纸来交换。” 第三百四十三章 想死的心都有了   春秋时代大多数城市没有城市规划,郢都城也是如此。城中的建筑格局基本上都是随到随盖,随意性很大。唯有少数武城能做到提前设计好图纸,做出布局安排。当然,武城大多数比较小,功能比较单一,能做到照图纸施工,很少权势干预。   楚灵公这么说,是拿新智当作一个大号的武城——新智城也确实如此。   面对强大的楚国,智盈在国内不遗余力的支持下,这三年都在疯狂的修建堡垒。新智所属的顿城、沈城、养城已被修建成三座大的堡垒城。不仅如此,智盈还尽其所能的将乡间公社也修建成小型堡垒,彻底实践了赵武当初的“碉楼林立”的防御设想。   如今新智已经成了智盈安身立命的地方,而智盈本人也很满意新智的肥沃。面对楚人他防范都唯恐不及,怎能把自己的防御图纸拿出去让人看。所以,楚王刚才的询问就显得很不理智,也很愚蠢。智盈正想驳斥,赵武把话接了过去,替智盈进行了反击。   作为一线领主,智盈的主要任务是防范楚军,但直接与楚君发生冲突的事,能避免还是避免吧。赵武代智盈说话,就是这个意思。   楚灵公当然拿不出郢都城市图,一眨眼,他也明白,自己即使拿出郢都图纸来,赵武也不会把信纸图纸交给自己,楚灵公眨了眨眼,好胜心上来,转而贬低说:“新智靠近颖水,古木森森,如果就地取材,用木材建筑楼阁,而后雕梁画柱,岂不比光秃秃的石块要好看得多?”   智盈光是微笑,赵武手一引:“请楚君登台。”   楚灵公这才发现,刚才光顾说话了,自己一直站在台阶口。他赶忙上前一步,走上了台阶。   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巨型平台,按一般的春秋做法,有这么大的平台,人们都要在其上再筑一层丘,使得丘顶更加巍峨高大,但智盈却空出巨大的场地,用一色的青石板铺了个广场,只在场地中央修了一个小型楼阁。   这座楼阁一看就是招待客人用的,此刻阁门大开着,里面什么榻具,只摆了许多桌案。站在台阶口远观楼阁,那座楼阁仿佛是一粒宝石,晶莹剔透。它窗户上镶嵌着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彩色玻璃,五彩玻璃拼装起来,让阁楼像是阳光下的一滴露珠,闪烁着各种那一描绘的色彩。   当然,这座阁楼同样具有军事作用。楚灵公扫视周围,环绕平台一圈砌着石质栏杆,四个角上修建了四座圆顶小亭。广场中心那座阁楼是四方形,二楼的四面窗户尽量选择淡色的玻璃,窗口悬挂着一溜彩旗,窗下的檐角吊着几盏灯,从敞开的窗户里可以看到屋内悬挂的巨型铜钟——想必顶楼是这座城市的观察哨,灯火彩旗是传递消息的信号,铜钟则是做警示用的。   楚灵公在赵武的引领下进入阁楼大厅,大厅地板是光滑的、漆的锃亮的木地板,厅内的家具也很独特,充满着楚灵公难以理解的现代简约风格——尾随晋楚两国君臣进来的列国诸侯中,叔孙豹比较熟悉这股风格,他凑在鲁襄公耳边低声解释:“这屋子……很像赵武子的书房。”   屋内的矮几风格很像现代的茶几,它使用上等的红木制成,镶嵌着打磨好的贝壳,刷了无数遍的清漆让茶几光可鉴人。几张茶几都是放在地毯上的,地毯马毛驴毛制成,染成黑白两色,简洁而明快。   与春秋常见的矮几不同的是茶几显得比较高,旁边扔着几副坐垫,楚灵公盘腿坐在坐垫上,感觉腿很舒适。他左右望了望,瞧见角落里一副楼梯通向上层……   唉,此时的楚灵公实在没有攀比的心思了,伴随争胜心理一起消失的,还有他的好奇心。他视若不见的目光掠过楼梯,最终落在桌子上……桌上开始摆设各种餐饮,楚灵公行尸走肉般随着赵武的邀约举杯,举筹,食不知味的咀嚼着,心里直发苦:有没有天理啊。咱楚国能在什么地方胜过晋国?连我最有把握的奢侈享受方面,晋国人也抛下我们楚人老远,难道我们真是蛮夷?   此时的楚灵公像历史上大多数普通人一样,忘了赵武曾经的提醒:奢侈享受不是罪,不尊重百姓才是罪,才是亡国之因。   宴席上,楚灵公很沉默,连带着,列国诸侯与他们的随从也很沉默。接下来几天的行程,楚灵公一直保持这种沉默,直至盟誓台下。   距离盟誓台二十里,就已经感觉到喧闹声。距离十里的地方,一队队鲁国官员以及晋国女姬已经等候在路边,女姬手里持着标牌,上面分别书写着各国的国名,先是鲁国官员上前问候,问明诸侯所属的国家后,一名晋国官吏上前翻看手中的文书,随即,一名晋国女姬上前,手持国名标牌,引导列国诸侯的军队今日各自的宿营地——一切都仿佛奥运会的入场式,只是没有女乐在路边跳动不停,做欢迎状。   楚灵公已经没有震撼的感觉了,一路上赵武不停地给他惊喜,给他出乎意外,他对晋国人随时随地掏出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已经很平常了……这些晋人如果不拿出点惊奇来,那才怪了。   等待在盟誓台的伍举迎接了楚灵公,他直接从国内赶来,到没有收晋国人的折磨,依旧保持着纯真的兴趣,见到楚灵公立刻回报:“大王,晋人确实‘整而暇’啊!臣下在八天前赶到此地,当时齐国执政晏婴已经抵达,我与他交流了一下,晏婴打算随后拜访大王……”   楚灵公心灰意懒地回答:“大王的称呼,暂时还是不要提了吧……眼看就要缔约了,周王的冢宰也在队列中,听到这个称呼,恐怕又要生事端了。”   伍举嗤地一声:“周天子不过……”   “嘘,噤声”,一路上也受到不少惊吓的子荡赶紧提醒:“赵武子一路上咄咄逼人,只想找茬重新开战……别,千万别惹赵武子了。”   伍举搔了搔脑袋:“武子,挺温和一个人啊,说话都细声细气,怎会如此凶恶?你们弄错了吧?”   楚灵公与子荡默默低头,伍举把目光转向伯州犁,以及楚国的随从陈国公子招,蔡国归生。伯州犁轻咳一声,回答:“伍大夫难道不知道,世上还有以势压人的概念吗?”   “以势压人——那不就是仗势欺人的另一种说法吗?”   伯州犁用力点点头:“温和的武子,最擅长的就是仗势欺人——我们都被他欺负了。”   伍举震怒:“欺人太甚——我找他理论去!”   “别!”楚灵公尖叫起来。   “别——”,子荡有气无力。   伯州犁沉默不语,归生叹息:“还是算了吧,这事,有苦说不出啊。”   “不行,我们是来盟誓的,不带这样欺负人的,我……”伍举仍不肯罢休。   子荡见不是事,连忙拱手:“君上,请更衣。”   这是请楚王回避啊,楚王羞得待不住,立刻起身尾随子荡而去。现场沉默了一会儿,伍举小心翼翼开口:“武子欺负人的水平,竟然到了这种程度,令君上领受了欺辱,还不敢吭声?”   归生连忙拱手,与公子招一起告辞。等着两人走后,正是一个“四周没有人,打人不见血”的“城管时刻”,伯州犁梳理一下思路,幽幽地说:“说起来丢人啊——君上起先与智盈对峙,双方正在僵持,晋军带领联军接踵而至,整体包围了我军,接着,赵武子借助誓约中的条件,说我们君上的车马逾制,强逼我们‘贡’献车马给周王冢宰,当时,情势所逼,我们同意了。   接下来,君上想在别的方面压晋人一头,怎奈天下礼仪出于宋鲁,这两国现在跟晋国好的穿一条裤子,比贵族风范我们是没戏了,君上想与他们比服饰,不胜;比饮食之精美,不胜;比器物之享受,不胜——连他们用作招待的女姬,腰细的都让君上让不住诱惑,但那女子却对君上的礼物全盘收下,对君上出游的邀请置之不理……”   伯州犁看了看左右,压低嗓门继续说:“赵武子已经是名震天下的‘第一将’,你说君上能有什么长处?跟武子比军功,还是比治国的手段?”   伍举不自觉的也压低嗓门回答:“赵武子在晋国就有豪奢的名声,听说他家的武子‘美伦美央’,柱子都是用青铜制作的。”   “是呀,君上为楚国第一人,从小在蜜罐中长大,论起享受来,他是楚国第一人,但他所表现出来的那些享受,却让列国诸侯看做耍猴,把他看做乡巴佬……你说,君上的人生观能不崩溃吗?”   “竟然这么惨?”伍举心惊胆战:“说说,武子的手段都是什么?”   “兵围我们的事情且不说了,列国诸侯势大,武子总是隐隐约约挑动我们先动手,我们岂能让他如愿,所以君上本来就生活在心惊胆战中,总担心部下擦枪走火。在这种心态下,君上以为自己做擅长的,被武子一一证明是蒙昧落后,结果,到最后一程路时,君上想死的心都有了。”   “居然……”   “最可气的是:武子胜过我们的手段很简单,一目了然。比如君上穿了一身翠羽衣……”   “那身衣服我见过,真是华丽的让人喘不过起来。”   伯州犁用看乡巴佬的目光盯着伍举,这目光是他新学的,模仿的是诸侯望向楚灵公的目光:“武子一路上只穿一身呢绒军服,但他女姬招待穿了一身手绘丝绸衫。”   “手绘丝绸衫……果然简单。”   “没错,素色的丝绸衫上,从彩色的颜料绘制春天的花卉,眨眼之间,女姬身上的服装就成了艺术品,每件衣衫都不相同,每一件都独一无二。对此,武子还特别解释说:唯有创造,才有魅力,才能征服人心……相比之下,君上那身鸟衣——”   伍举脱口而出:“像土人。”   说完,伍举赶紧捂住嘴,向四周窥探。   伯州犁长叹:“怎么不像是茹毛饮血的土人呐,大约当时诸侯看我们,就是这样的想法——尤其是君上居然向宋国开口商借‘旌夏’上的羽毛——简直是……”   伍举捂住嘴,从鼻腔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伯州犁望了他一眼,闷闷地说:“在路上我反复向君上解释了一切,弄的君上似乎厌恶与我交谈,到后来我都不敢说话了,而君上自知出丑太多,心理特别敏感。伍大夫,你千万别去招惹君上了……嗯,最好别再问路上的情形。”   “我惹着谁了?”伍举特别郁闷:“我为先导,提前来到此地,正打算把这里的情况向君上说明一下……”   “别,别跟我说,你自己跟君上交代。”   “君上更衣,久久不出,我该跟谁说?”   “跟谁说都别跟我说,君上似乎不愿跟我交谈,所以你让我转告的话,即便是好事,君上也会厌烦。”   伍举想了想,很无奈:“你不敢跟君上说,我又怎敢……当年武子召请我去晋国,我是被蔡国的归生(声子)拦阻回来的,君上一直疑心我与武子的关系,我怎敢在这个敏感时刻,面对君上陈词。”   伯州犁仰天长叹:“想当初……”   伯州犁的话嘎然而止,但伍举情不自禁脱口而出:“想当初……”   这话说完,两人都觉得不谨慎,相互看了一眼,默默沉寂下来。   不久,大会司仪鲁国人过来安排食宿,因为楚国是盟会主角之一,鲁国执政叔孙豹亲来致词。子荡从后面转出来,迎候叔孙豹,回答:“寡君路途劳顿,已经安歇下来的。感谢鲁国的款待,寡君曾承诺继续招待列国九日,现如今大夫伍举已带着充足的材料从国内赶到,剩下几天便由寡君兑现诺言吧。”   叔孙豹鞠躬:“不敢有劳楚君亲自动手,晋国执政府从三年前就在筹划此事,为此特别成立了……‘项目小组’,对,就是这个词。如今联军的所有事宜已被项目小组接手,楚国有什么交代,只管吩咐。”   子荡回礼:“那么,我回头就让伍举大夫把食材交给……‘项目小组’,我们听从‘项目小组’的安排。”   叔孙豹目的达到,起身告辞。   子荡送别完叔孙豹,回到大厅,见到伍举与伯州犁呆坐在那里,依旧不肯走,便问:“伍大夫还有什么事?”   伍举喜出望外,可算找见倾诉的人了:“令尹,刚才说的‘项目小组’我已经接触过,这小组由晋鲁两国小吏负责,下面分为八个部门,分别管理饮食供应、营房、车马、以及祭祀礼仪等等。   晋国人做是真是有条不紊,连厨房的盘子碗都有专人管理,真是细致到了极点。我携带君上要求的东西赶来,一直插不上手……”   “说重点”,子荡不耐烦的说:“不要老拍晋人的马匹,君上不爱听。”   “是是是……从五日前开始,四方商人开始络绎不绝的赶到此处,晋人安排了专门的商馆,让他们在这里摆摊售货,连我们楚国都有许多商人赶来此处交易,君上若是缺少什么,不用回国去取,直接到商馆购买就成。”   子荡想了想:“可有什么稀奇的玩意?”   “稀奇的玩意属晋国最多,集市上有卖龙肉(鳄鱼肉)的,有卖鲲肉的,还有鲲皮制作的皮衣,以及鲲蜡、鲲骨……”   子荡不耐烦的打断伍举的话:“这些稀奇玩意,只能等会后去买,还要瞧瞧去——现在我想知道的是:咱楚国有什么胜过晋国的特产?”   伍举想了想:“漆器,天下漆器以我们楚国最富盛名,集市上出售的楚国漆器绚丽多彩,令人叹为观止。”   子荡眼睛一亮:“这东西,或许能够比拟瓷器吧。”   “还有音乐……”伍举继续补充:“本地来了许多乐舞班子,准备向诸侯献艺,我们楚国来的乐舞班子,正好会演奏《下里巴人》、《阳阿薤露》,连《阳春白雪》都会。”   《下里巴人》当为楚人、巴人杂居地区所流行的通俗歌曲,人们演唱起来,简直是载歌载舞,场面十分热闹。   子荡马上说:“武子这个活动好啊,诸国商人汇集,把我们啥问题都解决了——伍大夫,你去约请我们楚国的歌舞班子,让他们筹备在欢迎诸侯的宴席上演奏……嗯,再秘密约请那些出售稀奇玩意的晋国商人,也许君上想买点什么回国。”   伍举受到鼓舞,继续补充:“说到丝织品,我们楚国的丝绸也很不错,另外还用青铜器物……”   “这些不用说了,国内有什么动态?”   伍举神情沮丧下来:“据说范鞅已攻破了昭关,目前正在返回此地……似乎距离此地约五天路程。那些晋人走过的地方,惯例寸草不留,我们的人事后都失踪了,城市彻底荒芜。”   子荡铁青着脸,许久,又问:“还有什么?”   伍举想了想,陡然神色振奋:“鲁国有难了,前不久郓国君臣赶到此地投诉,说鲁国第一执政季武子,居然在这个天下各国会盟、重申和平盟约的当口,出兵征伐邻居,攻取了郓(在今山东省沂水县东北)。” 第三百四十四章 我的衣带不太宽   子荡大喜:“可恨鲁国人处处紧跟晋国,可恨晋国处处紧扣盟约,这下子好了,鲁人自己做出的背约的事情,我看赵武子怎么交代——快去,通知赵武子,就说:寻盟活动还没有结束,鲁国人就敢侵略郓,亵渎盟约,建议处死他们的使者!”   伯州犁急忙插嘴:“应该跟齐国联系,让他们共同上诉。”   郓这个城市情况很复杂,它原本是莒国的一个城市,但莒国已被齐国灭亡,莒国国君被赶到了代地,而后被赵武子以公室待遇安置在一片无主土地上。赵武从没有承认莒国这是复国了,但莒国国君自认为自己这是“迁国”——在霸主国执政赵武的安排下,莒国举国迁移到了代地。   对莒国的处境,诸侯中有的人认为莒国这是“迁国”,因为他们事后向周王报备了,也得到周王的认同。但晋国虽然给莒国流亡王孙以公室待遇,却没有再拿莒国国君当君主看待,比如这次会盟,赵武就没有通知莒国国君参与。此外,莒国国君所在的土地,所享受的是晋国封臣待遇,他一样要向晋国国君“纳征”,以及履行军赋义务。   鉴于晋国这种模糊处理方式,与齐国亲近的国家则坚决认为莒国已经亡国,现在那群流亡公孙,包括流亡的莒国国君只是借晋国的地盘生存而已。而支持者则认为:向晋国纳征这不是莒国不存在的理由,以前莒国也在向齐国纳征,以前莒国在齐国人手下也没有独立司法权,现在他们只是换了个主人而已。   在这片乱纷纷的争吵中,齐国人一直没有出面,因为他们攻灭莒国的行为,本身也违反了“大毋侵小”,以及“弭兵”的盟誓。   也正是因为郓的情况特殊,归属难明,所以季武子才敢冒然出兵攻陷郓。他算准了齐国人不敢把这事闹大。   但他低估了齐国人对鲁国的警惕。   作为世仇,齐国人对鲁国这种太岁头上动土的举动怒火万丈,况且弭兵大会在即,齐国也迫切需要大会肯定莒国土地的归属,以便一劳永逸的将莒国纳入怀中……既然自己不好出面,那就迂回发展,他们立刻派出使者与莒国国君沟通,已承认莒国在代地复国的代价,让莒国国君投诉鲁国攻郓事件。   对于齐国来说,莒国北迁之后,他们与莒国再也无牵扯,向莒国让步不存在障碍,但绝不能向邻居鲁国让步……此刻,早到的齐国执政晏婴正陪伴莒国使者在赵武帐中,亲自向赵武投诉。   “果然,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啊”,见到莒国人居然跟齐国人走到了一块,赵武不禁感慨。   正说着,楚国的使者也到了,赵武面无表情的倾听了楚使的发言,面无表情地回答:“知道了!”   随即,他挥手令楚使退下,喃喃说:“鲁国人的精明是有名的,他们精明到了懦弱的程度,这次怎么会愚蠢到顶风作案的地步了呢?”   晏婴是智者,虽然立场与鲁国对立吗,他还是公正的回答:“鲁国‘三桓’共同把持政权,但三家也并非总是铁板一块。三桓中季孙氏势力最大,执掌朝政,叔孙氏负责外交,这就是所谓的‘叔出季处’。   叔孙豹德才兼备、资历深厚并在诸侯间享有盛誉,且对国君比较忠心。季武子想要打击叔孙氏的势力,甚至打压国君、以扩大本家族势力。自然要想方设法压制叔孙氏。”   贵族说话含而不露,晏婴这么一暗示,赵武微笑着补充:“不错。在这场盟会开始前,楚国曾有意将鲁国列入附庸国名单,听说楚使北上的时候路过鲁国,季武子已经当面同意了楚使的要求,并以国君的名义命令叔孙豹:在这次盟会上,鲁国的地位向滕、邾两国看齐。   但叔孙豹以为此举有伤国家尊严,我同意了叔孙豹的说法,拒绝了楚使,确定:鲁国在这次盟会上的地位向宋、卫看齐,参加缔约,并且是执牛耳者。   季武子肯定是听到了这个消息,对叔孙豹的不服从感到愤恨,决定在背后射叔孙豹一冷箭——鲁国在敏感时刻违背盟约,作为鲁国代表的叔孙豹,多半是厄在劫难逃了。”   晏婴叹息:“咦,身为国家执政,为了私人仇怨竟然不惜国家受损,如此,鲁国还有振兴的希望吗?”   赵武轻笑:“鲁国振兴不振兴我不在乎,但莒国的事情却是我的错。我本想模糊处理莒国事件,以保全莒国国君的尊严,但现在看来,我的模糊被人误解,以至于想得寸进尺。好吧,就让我明确一下:   代国领土是将士们百战所得,我虽为晋国执政,却没有权力把晋国领土私下授予他国。莒国已经亡国,莒国流亡公室居住在代国是晋国的好心,请不要把我们的好心当作懦弱。”   莒国使臣紧张地望向晏婴——对晏婴来说,赵武刚才那句“莒国已经亡国”一说出来,齐国人的角色就演完了,至于莒国人要死要活,管齐国人什么事?   晏婴拱手:“既然如此,莒国的投诉就不成立了……至于我们与鲁国之间的事,我们自己处理,不敢有劳元帅。”   现在郓城的事成了齐鲁之间的事,莒国国君作为投诉主体不成立了。晏婴扬长而去,丢下一脸茫然,一脸惶恐的莒国使臣承受赵武的怒火。   这也许就是小国寡民必须承受的待遇吧,按现代话解释就是:弱国无外交。   “你回去通知你们‘主’:若愿做晋国之臣,那么现在他居住的地方就是他的封地,从此他老老实实做个附骥之蝇吧,否则的话,那就继续‘小国寡民,旦夕惊惶’的日子吧。”赵武即使在发脾气,语气也很温柔:“青蝇之飞,不过数步,附之骥尾,可行千里。晋国家大业大,不在乎他这一点人。   我们保全他的祭祀,如果他觉得这犹不足,非得跳出来捣捣乱,那就请他离开吧。”   莒国使臣大恐,伏地请罪。赵武挥手斥下,转身问左右:“叔孙豹依旧没来答辩?”   魏舒笑着答应:“乐王鲋已经去找他了,其实他来也没用,来了说什么?”   没错,所谓封建意识,其实就是现代语“团队意识”。季武子是一国执政,他的任何行为就是“国家行为”,哪怕他出于私人恩怨做出的行为,也是“国家私人恩怨”,哪怕他耍了流氓,那也是“国家流氓行为”。作为第二执政,叔孙豹只能将这个行为担当起来——他无可辩驳。   此时,乐王鲋匆匆忙忙找到叔孙豹,把莒国人的投诉转告之后,乐王鲋幸灾乐祸的说:“你完了,楚人已经转告我们,说:寻盟活动还没有结束,鲁国人就亵渎盟约,要求处死他们的使者——现在这时间,恐怕我家元帅已派出使者,四处寻找你。”   “不必四处寻找”,叔孙豹表情平静:“我会一直待在鲁军营地。”   旁边的鲁襄公心慌意乱:“这可怎么办呐,寡人……”   其实,鲁国事件无论怎样处理,都处理不到一国国君。君权神圣,在这个政教合一的国家中,即使国君犯下的错误,板子也是打在臣下身上,一般的说法是:臣下教导坏了国君——即使这位国君从不听臣下教导。   但在鲁国三桓争斗中,叔孙氏是唯一偏向国君的家族,三公分室后,鲁国所有的军队都掌握的三桓手中,国君就是一个空壳。所以,如果叔孙豹受罚,则意味着国君的势力也受到了打击。   面对鲁襄公的焦灼,乐王鲋慢悠悠的玩弄着衣带,说:“也不是没有解决办法?”   鲁襄公急问:“什么办法?”   乐王鲋悠然回答:“我的衣带破了,我瞧着叔孙大人的衣带真是漂亮,不知叔孙大人可愿将衣带赠与我?”   乐王鲋的衣带破了吗?众人的目光紧盯在乐王鲋的手上,他正在玩弄的衣带也很漂亮啊?!   明白了,乐王鲋这是索贿:你给我行贿,我为你说情。   叔孙豹轻轻摇头:“抱歉,我出门的时候,只带了这条衣带,恐怕不能给你了。”   乐王鲋无所谓的看着叔孙豹,微笑不语。   叔孙豹的从人见状,一路膝行走到叔孙豹身边,低声劝解:“主,拿出点财物就可以保命,您何必吝啬一根衣带呢?”   乐王鲋索要的不止一根衣带,衣带只是幌子,他要的是更多的财物。   叔孙豹摇头:“我出来参加诸侯盟会,是为了维护国家的利益。我的一举一动都代表国家行为。现在我个人通过贿赂而免灾——那么我这就是国家行贿行为。然而,行贿之后我国的灾难就能免除吗?不可能的,我们进攻了一个国家,对这一行为进行惩处,必然还是由国家承受。而我所免除的仅是个人灾难而已。鲁国必然会受到军事制裁。   我以国家的名义行贿,国家依然不能免除惩罚,我这样做就是危害国家了,哪里还谈得上维护国家?   臣子对于国家而言,就象一个家的围墙,是为了阻挡坏人的进入;大臣败坏职守,就象围墙出现缝隙,这将是谁的责任呢?我为了保卫鲁国而出使,而又使它受到讨伐,我的罪就太大了。   虽然我自己也怨恨季孙,但鲁国有什么罪呢?叔孙负责出使、季孙主持内政(叔出季处),这在鲁国已经很长时间了,我又能埋怨谁呢?这是我的国家,我必须为国家行为承担责任。   不过,你说的也对,这个乐王鲋贪婪成性,不给点什么,他怕是不会走的。”   说罢,叔孙豹叫来乐王鲋的随从,从衣带上裁下一片递去:“抱歉,不能给太多,我这‘衣带’怕是窄了一点。”   乐王鲋脸色一沉,长身而起,一句话不说的离开。   此人前脚走,赵武派遣的赶来。此人向叔孙豹鞠躬:“原来派来了自己的马车,请叔孙大人乘坐这辆马车前往元帅大人的府邸,元帅正在府中恭候。”   之所以是马车而不是战车,意味着要求叔孙豹悄悄地、不引人瞩目的前往——马车带棚子,乘车人坐在车棚内不会被别人看到。   叔孙豹本想拒绝,但考虑到这个敏感时刻,赵武派出自己的马车招呼他,他决定还是去一趟。   赵武的大营中,乐王鲋也在,他正含着冷笑看走进来的叔孙豹,同时在场的还有正卿魏舒、智盈、张趯,以及赵武的家臣齐策。叔孙豹目不斜视向赵武鞠躬致敬,赵武望着行礼的叔孙豹,沉默片刻,劝解说:“你还是逃吧——莒国投诉的人员已被我解决,现在郓城事件已经被齐国接手……   但无论如何,鲁国在这关键时刻占领郓城,依旧是对我组织的这场盟会的破坏。楚国人现在不依不饶,楚君的为人你也知道,既好强又要颜面,一旦讨论到这个事件,他的态度一定会很强硬。咦,看来这次事件,大家是一定要商量出解决办法的,而你就不一定非要到场了……你何不逃走呢?你只要逃走了,楚国那里我也好推脱。”   那位曾经与范匄谈论“不朽”的叔孙豹深深鞠一躬,还是老态度:“我受国君的委派来出使,与诸侯结盟,是为了鲁国的社稷。如果鲁国有罪,而来结盟的人也逃掉了,鲁国必然难免受到惩罚。这就等于我是给鲁国闯祸来了。   如果这次我被诸侯处死,联盟对鲁国的惩罚也就到头了,鲁国也就不会再受讨伐。我个人有罪而被杀,固然难堪,但我是因为别人(季武子)的牵连被杀,有什么丢丑的?退一步说,如果我的死能使我的国君安宁、国家受益,名声好坏也都一样。”   赵武慢慢站起身来,回答:“怎能说叔孙大人‘个人有罪’呐,这不是叔孙大人一个人的罪……不过,叔孙大人勇于承担,这是贤人的表现啊,我赵武岂能让贤人受到惩罚——一定会为你脱罪的。”   乐王鲋索贿失败还受到羞辱,心里正在悻悻,听到赵武这么说,马上阻拦,说:“诸侯盟誓还没有结束,鲁国人就悍然违反盟约,盟誓还有什么意义?不征讨鲁国也就罢了,现在又要放掉他们的会盟代表,晋国的霸主还怎么当?所以,您一定要处死叔孙豹!”   赵武不为所动:“面临危难而不忘国家,是忠;明知有难而不弃职守,是信;为了国家而舍生忘死,是贞。以忠、信、贞为依据去做打算,是义。一个人具有了忠、信、贞、义四项美德,怎么可以处死他?处死这样的人,是要被记述在历史上的,我赵武不敢在历史上留下骂名。   现在有人甘于牺牲自己而为国家谋利益,我怎能不去爱惜吗?如果做臣子的都能这样爱国家,大国就不会丧失权威,小国也不会被人欺凌。如果叔孙这样的行为获得善果,就可以用来引导所有做臣子的人,那样,天下还会有败坏的国家吗?”   说完,赵武看了看乐王鲋,语重心长补充:“我听说:看见善人处于灾患,不救助是不吉利的;看见恶人处于官位,不除掉他也不吉利——我一定要救叔孙!”   最后几句,赵武是特意说给乐王鲋听的。   乐王鲋恨不快:“我们晋国纠集联军南下,就是为了建立一种诸侯新秩序。鲁国在这当口悍然攻击郓城,这是破坏晋国的利益,我们维护鲁国,得到的是什么?元帅可要三思啊。”   赵武拂袖而起:“我说的那么明白,乐王鲋你怎么还不懂——晋楚结盟,北方属于我们的权限,属于我们的势力范围,这是我们晋国必须寸步不让的利益。鲁国攻击郓城,关楚国什么事?北方的事情,自由我晋国仲裁,南方的事情,我从不干涉楚人做主,楚国凭什么把手伸进我的篮子?”   在座的晋臣恍然大悟,乐王鲋悻悻回答:“元帅要这么说,我也同意元帅替鲁人出头。”   “传召楚使”,赵武不耐烦的说。   叔孙豹顿时把心放到了肚里,他鞠躬拜谢:“多谢元帅替鲁人做主。”   楚国令尹子荡趾高气昂的走了进来,这么久以来,楚国频频在晋人手里吃瘪,这次总算抓住了晋国的把柄,他就等着晋国人难堪呐。做到座位上,子荡斜眼看了一下叔孙豹,冲赵武长鞠,赵武微微点头,肩下的赵氏家臣齐策马上开口,用赵武的口吻说:“鲁国虽然有罪,但它的代表没有逃避惩罚,也可谓‘畏大国之威,敬大国之命’了。因此,我请求你赦免他。   您如果赦免了他,就可以用这种精神勉励您的左右了——你想想,如果您手下的官员都能在内不逃避责任,出外不逃避危难,您还会有什么祸患呢?   历来,身处高位者所遭受的祸患,其产生缘由都是因为有属下责任而不能去承担,有危难而不能去坚守。如果你的属下能做到这两点,你自然就没什么忧患了。我们身处上位者,不树立这样的好榜样、典型,谁还会去向他学习呐?   现在你眼前就有这样一位模范——鲁国的叔孙豹,他完完全全的做到了这两点,从不回避自己的责任,请您豁免他,以安抚贤人。如此,您会合各国而赦免有罪者,又勉励其贤人,诸侯们还有谁会不欣然归附楚国,视远方的楚国为亲近的对象呢?”   子荡用楚君的口吻回答:“您刚才说的是人情,我说的是规则——我听说晋国总强调法律必须充满刚性,不能讲人情。” 第三百四十五章 一个国家的面子   一说到规则,赵武这头翻脸了,齐策语气越来越严厉:“既然说到规则嘛——沧海变迁,边疆上的城邑总难免会不时易主,人世间哪有长久不变的疆界呢?前代的三王、五伯都曾发布政令,划定各国边境,并在那里设置官员守卫,建立标志,并清清楚楚记载在章程法令之上,谁越过边境,就将受到惩罚,即便如此,仍然难以使各国的边界永久固定。   于是乎虞舜时代出现了三苗,夏代出现了观、扈,商代出现了姺、邳,周代出现了徐、奄(等违命捣乱的诸侯)。自从没有了德行超凡的君主,诸侯们相互竞争,交替担任盟主,边境又哪能一成不变呢?作为诸侯之伯,只要处理好大问题,就足以担任诸侯的盟主了,何必揪住一些小事情不放?   边疆被侵夺的情况,哪个国家没有过(暗指楚国灭国四十二)?做盟主的谁能一一去弄清楚?如果吴国有可乘之机,楚国的大臣们难道会顾忌盟约而不发动进攻?所以莒国的边疆事务,楚国还是不要去过问的好(南方的事情你们做主,莒国在北方属于我们的地盘)。   莒、鲁两国争夺郓已经很长时间了,严格的说莒国已经亡国——这也是齐国的意见,所以我们大可不必理会莒国的请求。郓城的归属现在是由齐鲁之间商议的事,这样,既避免了麻烦诸侯出兵讨伐,又可以通过赦免了善人,引导别人努力向善——我的请求就是如此,希望您慎重考虑一下!”   赵武一提莒国已经亡国,并且这一点得到了齐国的认可。子荡就明白这事终结了。想到这里他很是懊悔,当初赵武从人情上叙述,他就应该答应下来,如此,鲁国还能欠楚国一个人情。而现在什么都完了,莒国灭亡这件事被齐国承担下来,因为鲁国人对郓城的归属有自己的看法,并认为既然莒国已不存在了,自己就该占领郓城……那么这件事,只是鲁国齐国对领土的看法不同,由此产生的纠纷而不是侵略。   这场战争的性质已经变了。   虽然楚国能继续要求调解齐国与鲁国的事,但只要齐国人不肯出面指责,楚国人就是空吆喝。现在赵武已明确的表态:不许楚国人干预北方事务,楚国人再纠缠下去,除了得罪人,一无所获。   子荡鞠躬:“元帅既然这么说——敢不从命!”   子荡告退后,叔孙豹见到事情完美解决,长长松了口气,又马上问:“齐国怎么看这件事?”   “晏婴刚走”,赵武解释:“他当时并没有对此表态,我猜齐国既然合法地到手莒国绝大多数土地,也许不介意郓城一地的归属——但齐国绝不会明确承认这点,他们会把郓城事件记下来,在今后的必要时刻,作为战争理由攻击鲁国。而对此我无可奈何。   齐国人已经承担了莒国亡国的责任,在这场盟会中等于帮了我的大忙,如果今后他们以此为借口惩罚鲁国,晋国是无论如何不好出面的。所以,鲁国,备战吧!你们将孤立无援。”   叔孙豹深深地叹了口气,拱手再次拜谢:“不管怎么说,元帅这次庇护了鲁国,鲁国上下深感元帅的厚恩。”   望着叔孙豹离去的背影,乐王鲋依旧愤愤不平:“元帅,齐国是我们的东方威胁,鲁国是我们的东方藩篱,这次鲁军没有请示我们就创下了这样的大祸,即使元帅有心庇护,但怎能不加任何惩处呐?如此一来,盟国们今后怎么看待晋国的权威?”   这次,魏舒也赞同乐王鲋的主张:“不能让盟国小瞧了我们,鲁国这样捣乱,一定要受到惩罚。”   赵武轻轻摇头:“一个恶人在树下躲雨,天降霹雳惩罚他,却劈中了旁边的树,大树何辜,受此无妄之灾?”   鲁执政季武子出于私人仇怨做下此种行为,但他身后靠的是鲁国这棵大树,身为执政他做出的依旧是“国家行为”,惩罚季武子不免殃及他身后的大树,更殃及晋国的东部战略缓冲区计划。   三公分室,季武子手上掌握的军队是三分之一的“国家军队”,惩处季武子,等于削弱晋国东部战略缓冲区的军事力量。   所谓“投鼠忌器”,大约就是这样的吧。   乐王鲋处理国家大事不行,但坑蒙拐骗似乎比这里说都强。赵武的话引起大家的共鸣,所有人都在犯嘀咕,独乐王鲋笑了:“执政何必担忧呐——让季武子来晋国聘问,到时候我们扣留季武子时间长一点,每日用宴请招待他。而后让叔孙豹自己在鲁国折腾。季武子既然以私欲危害了晋国利益,我们就损害他的私利,以示惩罚。”   妙啊。这主意够阴损。   季孙氏在鲁国势力强大,不过是因为叔孙氏常年在外,以至于季孙氏不受限制的膨胀。如果把季孙氏软禁在新田城,然后放叔孙氏回鲁国清除季孙氏的势力,等到季孙氏回国,他的势力一定被叔孙氏兼并不少。如此一来,季孙氏吃了个哑巴亏,其他国家的权臣获悉后,一定不敢再生出挟持晋国,满足私欲的念头。   “乐王鲋啊,这事由你提议的,就由你来执行吧”,如此阴损的计划需要一个贪得无厌的人来执行,乐王鲋正合适,让他左手收红包,满口答应季孙氏的要求,右手却签署继续禁锢对方的命令。季孙氏见到这种情况,只会以为自己行贿不到位——最终,他的怨恨是冲着乐王鲋去的,而赵武只是过于憨厚,轻信了乐王鲋而已。   “交给我吧”,乐王鲋高兴地直拍胸脯。   这叫什么?这叫“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叔孙豹那里不曾得到贿赂,没关系,咱从季武子那里收获。叔孙豹是个正直的人,这样的人“衣带”都不太宽,季武子可就不一样的,这样私欲当头不管国家的人,备用的“衣带”一定很多。这次咱们是“奉命索贿”,一定要把鲁国的竹杠敲得邦邦响,把从鲁国失去的东西,再从鲁国身上的回来。   鲁国的事情就这样了结了,赵武转向张趯,问:“盟誓的事情储备的怎么样了?”   张趯虽然升到了正卿的位置,但他以前没好好上阵过,今后晋国面临的战争只会越来越少,他上阵的机会也更渺茫了。因为这个原因,张趯一直想文官方面发展,他在晋国的工作也是协助执政府处理政务,盟会筹备的事情主要由他负责,听到赵武的询问,张趯回答:“牺牲(盟誓时用于屠宰祭献的牛羊)已经准备好了,我还找到一头白牛(患了白化病的牛),通身白毛,简直是难得的吉兆。   我打算盟誓主宾都用这头牛献祭,这次鲁国事件解决,执牛耳人不更换的话,我马上把牺牲都送到鲁人那里,让他们负责看管。”   张趯一点留守的韩氏军官,那名军官上前答话:“修筑盟誓台的时候,在台的四角已设置好方明(象征四方之神的木刻牌位),坑内也放置了雕刻在玉版上的盟书、誓词,坑内填埋六十匹马、六十头牛(大盟用牛、马等大牲畜作牺牲,小盟用犬、猪、羊、鸡等小牲畜作牺牲。六十为一甲子,甲子纪年法是当时常用纪年法,这次埋藏六十头牺牲,意味着希望誓约天长地久)。”   张趯接过话题,继续说:“我抵达新智的时候,就开始让他们准备玉敦(盛放牛血马血的玉质圆形碗,盟誓时饮血意味着歃血起誓,誓言庄重不可侵犯),用于诸侯歃血的玉敦是白玉制成,形制稍大。附庸国不参加缔约,但他们也将陪同宗主国出席,随意给他们准备了翠敦(翡翠碗),准备了形似血液的红色山楂酒。”   韩氏军官补充:“盟誓台已经完全修建完毕,台前广场足以容纳列国诸侯……但要让所有军队列阵,恐怕场地不够。”   赵武吩咐:“那就只让大夫以上级别的人踏上台前广场,列国军队可以旁观盟誓,但只准场外围观。”   张趯用笔将赵武的要求记下,而后继续汇报:“我们准备了竹简与玉简,誓词是刻在竹简还是玉简上,请元帅明示。”   “竹简”,赵武不客气的说:“我家玉器本来就不多,不能浪费。”   张趯嘴唇蠕动一下,但他还是低头记述了赵武的话。   “刻录盟誓的人准备好了吗?”   “已安排就绪。”   “巫师,祝者(占卜师)准备好了吗?”   “都在等待元帅命令。”   赵武转向智盈,后者马上回答:“接到元帅命令,我马上通知了四周的商人,那些商人也都在三年前知道盟会筹备的消息,早就等这一天了,接到命令后,他们立刻带领商队赶来此处。商人们携带的货物很充足,如果元帅再给我几天,会有更多的商人赶到。”   “我们有足够的时间——”赵武转向齐策:“范鞅到哪里了?”   “已经抵达淮水下游,逆流而上的话,三日就可以抵达新智。”   “战利品都已经运走了吗?”   齐策轻笑:“主上放心,范鞅把找到的每一块楚国房瓦都运走了。他的保证就四个字:鸡犬不留。”   赵武下令:“让他在新智稍作停留,而后封锁他抵达新智的消息——楚君还欠我九天的招待,不能便宜了他,咱要把它吃回来。告诉楚君,明天我约请他参观盟誓台,检查各项工作是否完善。这活儿一天干不完,恰好需要九天。”   赵武特地提到“九天”,楚灵公当然知道这话的意思,此刻他正听着子荡的汇报,接到赵武的通知后,他叹了口气:“鲁国的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吧,好在我们不是一无所获——武子承认我们对南方的管辖权了,不是吗?”   伍举轻声提醒:“君上,范鞅的事情必须赶快解决。昭关陷落后,吴人的势力已经深入诸舒,我们东北方不再安稳。我看,君上继续再催催武子,每天都催,直到武子召回范鞅。”   “必须双管齐下”,伯州犁建议:“东北方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变成一片荒野,我们必须加紧人手打探,如果能在盟会结束前拿到把柄,晋人将不得不像我们屈服。”   子荡叹了口气:“还是别节外生枝了吧……我是说:我们即使派出人手查探,等消息返回,盟会已经结束了。而且晋人这么做,实际上是对我们私自入郑的惩罚,我怕即使我们拿到晋军作乱的证据,武子也会有另外的手段对付我们。自从遇到武子,我们可在争斗中站过上风。若无把握,不如把这事隐藏下来,免得让列国看笑话。”   免得让列国看笑话——这话真触动了楚灵公。东北部被晋人攻陷算什么,那里的百姓被人掠去算什么,天大地大,君王的面子最大。楚灵公绝不能忍受诸侯的嘲讽。   “那就这么决定——向东北部派遣人手还是必要的,但他们去东北部,不是调查事件,是隐藏。晋人不可能把所有的人都抓走,总有些人逃入山林。把他们都拘捕起来,免得他们向外界透露实情。封锁,要彻底封锁此事。”楚灵公下了决断。   对于这个决定,伯州犁也是赞同的:“在别人的印象中,我们楚国是与晋国相等的国家,如果让人知道我们又被晋人揍了一顿,谁还会看重我们?所以前去搜捕的人一定要细心,一旦搜捕到人,不要犹豫,直接斩杀干净——这事关国家形象,必须雷霆手段。”   伍举想了想,起身:“君上,事关重大,我亲自去。”   子荡马上同意:“这样更好,我们当中,擅长军事的唯有伍举,赵武子昔日曾招纳过伍大夫,他留在此处不免尴尬,让他统军在外围游荡,接应我们,赵武子反而有所顾忌。”   楚灵公想了片刻,一咬牙:“既然已到了盟会现场,军队再多也无用,我把左右两广留下,剩下的军队你都带走,一部前去东北清剿,一部留在盟誓台附近,准备接应我们。”   伍举连忙说:“还等什么,乘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我现在就走。”   楚军的调动迅速汇报到赵武那里,魏舒惊问:“这个楚君,怎么就不能安生——他们的军队冲什么方向去了?”   “向南。”   魏舒反驳:“这毫无意义,军队出营后可以随时调整方向。”   赵武打断魏舒与信使的争吵:“与其坐在这里猜测,还不如大明大方的直接询问楚君。现在的他,在这个敏感时刻,敢隐瞒吗?”   不一会儿,使者回报:“楚君说:他带的人太多,怕给联军增加供应负担,所以让部分军队回国,前往昭关戎守,身边只留下左右两广。”   “这是伯州犁的语言——”齐策插嘴:“看来昭关失陷给楚人的震动很大,他们现在要加强东部防线了。楚君只留下两广的军队,虽然这些军队依然很多,但依楚君那个胆小的性格,这已经是他表现出来的最大的安心了。这说明他把安全交给我们,心里还是放心的。”   稍停,齐策补充说:“恭喜主上,我们的计策奏效了,楚君既然随身只留下两广的军队,说明他不想把事情闹大,也说明关于我军攻陷昭关事件,楚君打算忍下这口气了。”   “那么,就是说楚君愿意屈服了?”赵武寻求确认。   晋国卿大夫们一齐躬身:“恭贺元帅(执政)!”   赵武大笑:“为晋国贺,这是我们国家的胜利。”   齐策再度插话:“我现在唯一担心的是田苏。”   智盈笑着说:“范鞅与祈午的军队,在得到国内增援后,自保足够了。”   赵武动了动嘴唇,魏舒抢先说:“楚君在我们连饭挫折下,身边只留下两广,说明他不敢再招惹我们了。楚军绝不会向我们首先进攻,就怕田苏……”   齐策微笑着向智盈解释:“田苏做事够狠,他绝不会容许势力范围内有人能威胁到他。楚军若毫无防备的话,该下手时田苏决不会犹豫,我怕这支东去的楚军遭遇田苏时,田苏会想尽一起办法灭了他们……主上,田苏曾经的问题我也想问一遍:主上的底线在哪里?”   赵武回答:“你说得对,楚人走投无路的时候,绝不缺乏困兽犹斗的凶狠。现在楚君既然表现出软弱,那么到此为止,我们已经收割了足够的利益,这支楚军决不能攻击,以免事态扩大化。”   魏舒立刻附和:“那就赶紧——赶紧通知范鞅向此处移动,严令其部保持收缩,禁止再度攻击楚人。”   “不知道能否赶得及啊!”齐策说:“楚军领兵的是伍举,他并不知道范鞅已移动至淮水,如果他为了避开范鞅,反而沿淮水移动,那么正好撞上范鞅的部队……楚人的战船队可不是我军的对手。以田苏的脾气,见到有便宜占,即使我们阻止,恐怕也来不及了。” 第三百四十六章 所有的委屈都值了?   “阻止不了田苏那就阻止伍举”,赵武下令:“告诉伍举我军已在新智全面警戒,如果擅自靠近,很了能会惹来不明情况的人的攻击,请他务必绕道行走——”   “这样一来,恐怕伍举会认为我们在恶意恐赫——伍举带兵游动在外,本来是想防御吴国,以及意外变故,这时,我们突然告诉他不能东去……”,魏舒小心提醒。   “没关系。不关伍举怎么想,我们先尽到告知义务,同时立即通知田苏动身前来参会——我们已经通知伍举回避了,如果他再撞上田苏,只能算他倒霉了。”   春秋时代,南方现成的道路并不多——湖广一带是明代才大规模开发的。而现代的大多数平原农田,在春秋都是茂密的古森林,人迹罕至,少数的几条路边常有猛兽游荡。这种状况甚至到明代依旧没有改善。比如,宋代的武松打虎就是在山东“县级公路”上干下的。   按照田苏的脾气,这位阴谋家移动的时候,肯定要提防所有可以设置陷阱的地方。这厮惯于给别人设陷阱,时间久了,也非常小心不让别人给他挖坑——而拥有赵氏骑兵的田苏也有能力做到这点。   恰在这时,伍举向东移动,田苏向西移动……万一双方迎面相撞的话,那就是一场天地大碰撞。   不过,这是赵武不关心。伍举带领的军队是楚国人花了三年时间,从无到有重新组建的,万一这支军队再度被消灭,赵武也没什么损失。只要他提前尽到了告知义务,伍举防范到了没有,不管他的事。   接下来几天,楚君懒洋洋地招待着列国诸侯。此时的他已经彻底失去炫耀精神,只是像应付差事一样履行着义务。时光就在他的懒洋洋中慢慢度过,伍举的军队依旧游荡在盟誓台附近。   接到赵武警告后,这位伍子胥的父亲呈现出一位杰出军事家的素质,他并没有轻视赵武的警告,先把军队一分为二,由公子弃疾带领少部分军力虚张声势,沿淮水游动以声援楚灵公,自己带领主力渡过淮水,穿越大别山突然出现在诸舒,雷霆般扫荡了诸舒的叛乱后,伍举从意外的从巢湖南方出现,直抵昭关之下,与吴国军队激战在一起。   伍举是真的想拿下昭关,关闭楚国的南方门户,如果他知道昭关回到楚国之后,自己的儿子因为照管难度,愁得一夜白了头,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如此费力。   “也许会的!”赵武在自家营房内接到伍举的军情动态,想了想,暗自回答:“春秋时代讲究责任,伍举现在身为楚国大臣,拿下昭关是他的责任,即使知道自家儿子因此受难,他也绝不会回避自己的责任。”   侍从在一旁轻声提醒:“执政,楚君正在等待你抵达,才好开席。”   “让他等着”,赵武不屑一顾:“范鞅到哪里了?”   魏舒回答:“范鞅的军队沿颖水移动,刚好与沿淮水移动的伍举擦肩而过。他们两日前抵达项城,开始从陆路向这里进发,估计今明两天就到了。”   “今天是楚君招待的最后一天,让他们加快行动,争取明天抵达这里——接下来又轮到我们掏腰包招待了,范鞅拖后一天,我们多掏一天钱。”   魏舒长叹一声:“终于,盟誓要开始了。”   稍停,魏舒拿起军情报告,念叨:“元帅的眼光真不错啊,楚国现在唯一的军事家就是伍举,瞧,这份军情报告是沿淮水转到汝水,日夜不停的传递的,以时间推测,伍举已经开始攻击昭关多日,而吴军根本未料到楚军出现的这么快,猝不及防下,今日昭关很可能已经失陷——我看好楚军,难怪元帅以前要招揽伍举。”   赵武一声轻笑:“打个赌吧——我看好吴军。你忘了,伯州犁已经预先把孩子送到了吴国,以规避日后的风险……我不是说伯州犁会私下里向吴国预警。我想说的是,伯州犁身在楚国,他很清楚吴国的战斗力。而昭关嘛,它失陷不失陷,关紧要看范鞅对昭关的破坏。   楚军攻城手段不多,如果昭关毁坏严重,不防备的吴国可能会被楚人偷袭得手,反正,只要昭关关墙完整,即使伍举也攻不下这座险关。”   齐策附和:“楚人多年来经营昭关,昭关关墙雄厚……我问过晏婴了,他还在纳闷我们如何攻陷了昭关,说昭关巍峨难约,即使空手攀登也要气喘吁吁。当日他越渡昭关时,牵引战车的马换了三次,这样的雄关我们竟然能一鼓而下,实在不可思议。”   昭关是个缓上坡,即使没有关墙存在,士兵徒步攀登也需要长时间在守卫士兵的目视之下。伍子胥也算是春秋时代少见的军事家了,连他都想不出偷越昭关的方法,可见昭关多么难渡。   这场战斗是霸权的胜利,仅仅如此而已。   霸主国的军队耀武扬威而来,昭关守将不敢轻启战端,结果被轻易缴了械。   仅此而已。   赵武并不认为范鞅的军事才能有多高,魏舒竭力吹捧,赵武轻轻跳过:“该动身了,楚君恐怕等急了。”   两天后,范鞅抵达。   知道自己不受元帅待见,范鞅一点没有居功自傲的神情……当然,以他那点战绩与赵武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进军的入营式并没有通知楚君,船队在傍晚悄悄靠岸,范鞅一见赵武,立刻低头叩拜:“幸不辱命!”   我仅仅是处于运气,完成了元帅交代我的任务。   赵武目光越过范鞅,盯在下船的田苏身上,后者穿一身朴素的平民衣衫,不引人瞩目的走下船了,低低恢复:“攻陷七城、破昭关,掠十一万口。”   简简单单几句话,说清了这段时间晋国新编第五军的奋战史。   赵武低低地反问:“伤亡大吗?”   田苏噎了一下,如实回答:“三个月转战万里,为了急攻,不得不如此——幸亏元帅随行配置的茶叶,非战斗减员很少……战斗减员,估计四成。”   “也就是说,你们损失了一半军队……伤亡很大啊。”   田苏向来只求目的,不管手段:“值得的!昭关被攻陷,楚国北部彻底糜烂——自此以后,元帅不用南顾了。二百年晋楚争霸,不过求的是这个结局吧。”   “我不是在责备你们”,赵武低低的说:“胜利,值得付出任何代价!但由于我们太仓促了,付出了很多不该付出的代价——这是我的错。”   范鞅赶紧插嘴:“我孤悬楚国,总担心死后尸首不能埋藏于‘九原(晋国高干公墓)’,元帅付出这么大的代价解救我范氏……没说的,今后我就是赵氏的一杆矛,指那儿戳那,绝不敢违背。”   赵武背起手:“当初韩帅(韩起)退兵,你明知道我们水军强大,却不背靠汝水、颖水、淮水,反而靠向了沼泽密布的云梦泽。虽然背靠云梦泽确实不用担心楚军袭击,但这样一来,我们对你的援助也断绝了……你让我很失望啊,我本想范元帅(指范匄)之子,多少能遗传点范帅智慧,做到独当一面吧。可惜你惊慌失措了。”   范鞅很惶恐,赵武脸上又堆起了笑,缓和说:“当然,这不能全怪你,韩帅提前撤离弄乱了你的手脚。而让韩帅出战,是我用人不当。”   韩起顺序升迁,那是晋国正卿顺位传承的潜规则。这不是赵武的错。赵武这里勇于担当,不是出于责任,而是隐晦的透露出改革意图,并给在场的晋国卿大夫打预防针。   随着范鞅祈午的到来,晋国十大正卿到了六位。而四大最用势力家族——三家分晋的主要参与者也到了三家:赵、魏、智。而国内留守的有分量家族只剩下韩氏、中行氏。不够分量的其余两家族,一是赵氏旁支赵获,一是新上来的梁氏梁丙。   赵武在此明确宣告正卿顺位传承造成的遗害,实际上等于敲响了打破潜规则的战鼓。   众卿默认。   诸大夫木然。   国君的宠臣乐王鲋也无话可说。   这次晋军陡然陷于百年难遇的危难,全怪韩氏临阵退缩。但韩氏依照潜规则,应该担当起赵武的后续工作,可惜他没有担当起来。   这个责任怎么追究?   当晚,赵武通知楚君时,太阳已经落山了。楚君来不及反应,只得依从了赵武的召唤,第二天日出时分登临盟誓台,检查最后的布置。   既然不是正式的盟誓,登台的规矩没那么严格。楚君与赵武乘坐战车,前后绕着环山公路登临台顶。这时楚君第一次登临台顶,走到最后一节台阶时,赵武走下战车,与楚君步行登顶。   丘顶依旧是个大坑——只是中央部位留下半人深的土坑,坑边堆满着圆形木桶,桶里装着白色的石灰。等双方缔结盟誓后,主盟书要雕刻在竹简(玉简)上,与牺牲一起埋入坑中。   其实,当初建设盟誓台的时候,台基底部已经挖了坑,埋设了“方明”、“牺牲”,与玉版。因为这是比较正式的会盟,所以台顶要埋誓词。春秋时代所有的盟誓都是这样的,唯一的例外是真实历史上的“侯马盟誓”。   当时,赵氏家族面临死生存亡,赵鞅为了团结家族力量一致对外,匆匆举行了“侯马盟誓”——把“方明”与誓约书埋藏在一个坑里。结果,没想到这份盟誓书成了唯一保存到现代的考古实物。而建立在高台之上的誓约书,春秋人本想通过这种隆重的做法,将誓约传续到永远,没想到后来所有的高台,都被人盗掘,结果这些誓约书无一幸存——大约被盗墓者把玉简重新打磨后,又卖钱了……   这座盟誓台修建的时候,考虑到后世盗墓行为猖獗,赵武有意把它修建成一个旅游中心,并特意在台基周围修建了许多店铺,期望这里最终能变成诸国商品物流中心,以借助川流不息的人群维持盟誓台的运作。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也为了震慑楚国乡巴佬,盟誓台修建的格外富丽堂皇。首先,丘顶地面平整的非常光滑,中央预留的坑填埋之后,整个丘顶将铺设一层“马赛克”。无数小型的马赛克瓷砖将拼接出寰宇九州图,其中的江河沟壑会是丘顶地面的排水网络,雨水通过这些沟壑流入下一层渠道,最终汇入台基底部的广场四周,成为广场的泄洪渠。   马赛克的诞生,距离春秋时代已有2500年历史了,这种塞浦路斯装饰品,因为赵武而提前2500年传入中国。而自赵武将瓷器技术引入后,如此大面积的铺设马赛克图案也还是第一次。赵武自己家里也没有做的如此奢华。   诸侯这次登上丘顶时,周边的马赛克图案已经铺设完毕——让“马赛克”这个说法见鬼去吧!中国的国名就是“瓷器(china)”,从今后就没有“马赛克”的说法,只有“中国瓷画”。   诸侯们脱下鞋,小心翼翼地沿着瓷画边缘行走。因为这次盟会由晋楚主盟,所以瓷画中心分阴阳两个部分,炎黄集团所在的国土用不同深浅的浅红色勾画,颜色较淡。而楚国所在的南方集团,则用近乎深黑的紫红色描画疆域——周王室尚红;而楚国自认祝融之后,也尚红。   这阴阳两部构成一个太极图似的圆形,圆形太极图外是四方形台基,其中象征周王室的一侧镶嵌着龙图腾,象征楚国部分是火鸟(玄鸟形似火苗,为祝融化身,也有说法认为火鸟就是凤凰)图腾——这幅图大约是最古老的“龙凤呈祥”吧。   瓷画一出,全体通杀。楚君几乎怀着膜拜心理,小心翼翼他在象征楚国的瓷砖上,他打量了一下方向,问:“祭祀的时候,我就站在此处吗?……啊,其实我修建的章华台也有类似艺术,我用的是紫贝壳。”   楚灵公说的“紫贝壳”有点词不达意。楚灵公修建章华台的时候,虽然没有马赛克技术,但他无师自通地用紫色贝壳,做出类似马赛克的瓷画拼接艺术,他拼出一条紫贝缀砌的径道——屈原曾在《九歌》中记述道:“鱼鳞屋兮龙堂,紫贝阕兮朱宫”。   贝壳在古代是钱币,楚国的标准货币也是形似贝壳的蚁鼻钱,而所谓“宝贝”,说的就是贝壳的珍爱。   这厮什么时候都不忘炫耀。   赵武用手指划了一下:“你我站在太极图的圆形里,相对盟誓,巫师、祝者在各自的龙凤图腾内祈舞……瞧,现在龙凤图腾只修建了一个爪子,等中间的坑埋好后,图案就镶嵌完毕,我们可以站在镶嵌好的图案内祈祷。盟誓完成后,这里将成为一个开放的旅游点。   晋楚征战了两百年,如今终于弭兵,而你我是这场弭兵大会的主角。让天下百姓,以及后世子孙都来这里瞻仰吧,当他们站在此处缅怀我们时,想一想我们当初放下武器,化剑为犁的勇气,能不敬畏吗?”   “主角……我,主角?!……呜呜,我很满意……如果元帅没有其他的吩咐,我们快点开始吧,我等不及了。”   “哪一天,我们将不是万众瞩目,而是万世瞩目!”赵武肯定的说。   好面子的楚灵公还有啥说的,他激动得浑身颤抖,这一刻,所有的委屈都值了。   他唯一忘记的是:在这场盟誓中,楚国是战败者。是晋军兵临城下才迫使他签约的。   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赵武展开盟誓书。这时候,诸侯见不到盟誓书的正面,只见到盟誓书背面楚国书写的八个血红大字:“楚虽三户,亡晋必楚。”   这八个血红的大字是讽刺吗,亦或是笑话,谁知道呐?!   对这初升的太阳,赵武一字一句念诵着誓约。楚君并肩站在赵武身旁,他很自鸣得意,不过诸侯在下面窃笑——他是君,赵武是臣。晋国一个“臣”与楚国一个“君”并列,就这种待遇,楚国还争夺了半天才到手,谁优谁劣,一目了然。   周王的使臣、王室冢宰刘定公面朝晋楚而立,侧耳倾听着赵武宣读盟誓。楚灵公与赵武身后,列国诸侯按照爵位排列成两行。鲁襄公带着叔孙豹跑前跑后,监督巫师宰杀牺牲。   六头壮牛、六匹白马被放到宰杀,巫师人用青铜大碗承接着牺牲的鲜血,他们将鲜血泼洒在地面,然后翻出图谱对照血液流成的图案占卜吉凶,巫师手中的那份图谱也被叫做河图、洛书。据说都是根据周文王留下的卦书,记录下的对原版河图、洛书的个人理解。   参与占卜的巫师都是各国最知名的神汉,包括周王室也派来王室神汉参与,他们对着自家秘藏的典籍嘀咕半晌,一致得出结论:大吉。   话音刚落,音乐声响起,祝者开始舞蹈,嘴里还不停的发出怪叫以期引起神灵的关注。“籍(掌管史籍记录的官员)张”递上朱砂笔、巫师捧上一碗血酒,赵武伸笔沾了一下血酒与朱砂,轻轻挽起袖子,准备落笔签字。   “等一下……”楚灵公急切的说:“晋楚相匹,怎么我不能当先落笔?” 第三百四十七章 大结局   在楚灵公想来,楚国好不容易争取到的当先登台的荣誉,结果莫名其妙的失去了。   既然“先登”已经不可能,那么当先签字的荣誉,能不能争取一下?   一向以来,楚国只要一耍赖,赵武为了“大局”都要稍稍退让一下,以至于楚灵公感觉到,越是关键时候越要撒泼,一撒泼就能获得自己需要的东西。   可是这次他错了。   赵武丝毫没理会楚灵公的叫嚷,他提起笔来,稳稳地在盟书上签上名字——他是代国君签字的。   这次盟会也创造了一个先例:执政可以代替国君签字。   真实的历史上,也正是晋平公这次偷懒,导致此后国家大事跟他没关系了,执政就可以“代表”他。   楚灵公打了个激灵,口瞪目呆地望着赵武,后者把笔递给楚灵公,毫不客气的催促:“快签字。”   楚灵公茫然地接过笔,他很不适应赵武的坚持——那个在家臣庇护下躲藏在深山中度过童年的赵武子强硬起来了。怎么可能?   一时之间,楚灵公忘了拒绝,他正踌躇呐,赵武凑近他耳边,低声说:范鞅昨天回来,跟我说:楚军已经彻底失去灵魂,他们走上战场的时候,仿佛行尸走肉,中级军官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下层的勇士们根本不知道的与队友配合,昔日强大的楚国,怎么变成这样?   赵武这句话是警告,是恐吓。   听到这句话,楚灵公第一反应是后悔,不是后悔他的反抗,而是后悔他反抗的过于彻底。   想当年赵武攻入楚国时,楚王一败再败,他屡败屡战坚持抗争到底,结果,他把楚国最后的元气耗尽了。大量的楚国战士被俘,几乎全部的军官被掠到了晋国。现任楚国君主楚灵公费尽心力建立起来的军队,因为军官缺乏,战士都是第一次走上战场,与老牌军国主义国家相争,他们太稚嫩了。   范鞅击穿整个楚国东北部,不是巧合。是战争的必然。   楚灵公提起了笔,默默签上了字——他心里悲催的认识到:楚国现在远不是与晋国争先的好时机,新建立的楚军还需要通过小规模战斗来成长,这需要至少一代人的时间。而在他这一代,已经失去与晋国抗争的资格了。   诸侯依次签署了盟约,掌管史籍的官员一溜小跑着接过盟书,准备复制多份——这是盟会最后的程序:载(记载)。巫者端过血酒,执牛耳者——鲁国国君手捏牛耳走上前监督。赵武领先接过杯子,轻轻抿了一口,而后拿杯中血涂抹在自己嘴唇上。   这个动作一做完,顿时,洪钟敲响了,天地一片轰鸣,预示着和平降临大地。   这次弭兵大会,带给这世界五十年和平。楚国在盟会后,基本遵守了盟约。五十多年后,战争最先在三晋内部诞生,由三晋的相互战争扩展到全中国。五十多年的时光,在芸芸历史中似乎不值一提,但一战的休战维持了多久,二战的休战不到五十年,又有了两伊与伊战,那场战争中,多个国家牵扯进去了……   赵武手端着酒碗,浮想联翩。洪钟声里,诸侯们都神色激动。赵武在钟声中,不引人注目地悄声自语:“这钟声,是春秋时代的丧钟吗?丧钟为谁而鸣?”   叔孙豹神色激动靠近赵武:“元帅,休战吧,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没有战争的时代?”   赵武微微一笑:“伐秦,无需劳动诸侯。那是我们的私仇。”   “可别——”郑国的子产也凑近赵武,劝解说:“瞧楚国多安顺。元帅,在盟誓台上,嘴唇涂得血还没有干,怎能再度叫嚣战争?可别说了,休战吧。”   宋国的向戎先向楚国国君举杯,然后凑到赵武身边,也说的相同的话:“元帅,别打了,让我们安生度过这场大旱灾,然后再想其他。”   誓约的监誓人、齐国执政晏婴靠了上来:“元帅,盟誓的血还没有干,回头再说吧。”   赵武只微笑不语。   稍停,工匠们开始在坑里放置那些流干血的牺牲,赵武领着乖宝宝楚灵公走入坑中,将誓约书放置到牺牲身上。一声鼓响,填埋土坑工作开始了。与此同时,叔孙豹捧着厚厚一叠复制好的盟书,分发给列国“六官”。晋国六官之首赵武代表晋国“天地春夏秋冬”六官接受了属于晋国的盟书,属于国君那份盟书则由乐王鲋接手。   ……   轰轰烈烈一场盟誓大会终结了,广场上还在载歌载舞,赵武找到齐国晏婴,先感谢了对方不辞辛苦的监誓,而后问:“郓城的事情,齐国大算怎么办?”   晏婴毫不犹豫:“既然天下弭兵,我齐国怎敢因为自己的私欲私启战端——我准备把郓城送给鲁国。不仅如此,我还准备让齐国放弃对莒国的庇护……我们打算与鲁国结成姻亲,鲁君(襄公)已经同意了。”   晏婴这其实是在变相指责赵武,赵武丝毫不理会。他拍着手赞赏:“这样我就安心了。”   晏婴把嘴冲楚灵公努了一努:“我刚从吴国来,这次结盟没有秦国与吴国,晋若向秦,楚必向吴。”   晋国如果攻击秦国,楚国必然攻击吴国,而后者是晋国的盟国,吴国受到攻击后,晋国能干看着吗?如果把盟约延伸到吴国,那么天下将重新陷入战火。反之,则盟约还算什么,大家都在各打各的而已。   赵武微笑着,说了句别有意味的话:“楚君有渴望,而少霸气,不值得担忧。”   稍停,赵武再问:“燕国的事情怎么办?”   晏婴很爽快:“我们齐国既然能放弃莒国,也能放弃燕国——我们现在奉行全面收缩政策。”   赵武满意而归……晏婴猜测的没错,盟会刚刚结束,楚灵公也不回国了。他直接带着军队去了吴国。昭关戒备森严,楚军难以攻克,而楚灵公只想锻炼队伍,所以他乘朱方的庆封不警惕,转而偷袭了朱方。围攻一月后,楚灵公得手,他囚禁了庆封,杀尽庆封家族。而后拿庆封示众。   庆封恶名昭著,楚灵公要求庆封背着斧头游街示众,并自述说:“大家不要仿效齐国的庆封,他杀死自己的国君,欺凌自己的幼君。挟制各位大夫与自己盟誓,现在落到这种下场。”   庆封满口答应,当他背着斧头走上街头时,他大呼:“大家不要学习楚共王的庶出之子公子围,他杀死自己的国君——哥哥的儿子,却代替侄儿即位!”   灵王满脸黑线,转头对伍举说:“所谓自讨没趣,说的就是我吧。我想侮辱庆封,没想到侮辱到了自己——快杀死他,别让他喊了。”   于是,一代淫人庆封被腰斩。   赵武回去的路上听到庆封之死,对身边的晏婴说:“楚君快要死了吧?我听说:自身不正的人不要轻易指责别人,楚君自己做下恶行,却偏喜欢做道德楷模。这下子被人当街喊了出来,他身边的人听到这话,恐怕会厌弃他。现在楚君又好战,一旦他走上战场,身边的人竭力想要抛弃他,如此,他怎能不死?”   晏婴微笑:“元帅恐怕要退位了吧,这次元帅总算功德圆满了。”   赵武与晏婴的预言分别应验,稍后不久,楚灵公在发徐之战中被士兵抛弃,于是楚灵公独自在山中徘徊,村民们没有敢收容灵王的。   半路,灵王遇见过去在宫里的涓人,对他说:“你替我找口饭吃吧,我已经饿了三天了。”   涓人说:“新王刚刚下达诏令,有敢给您送饭并与您一起逃亡的诛灭三族,何况我也无处寻食。”   灵王便头枕涓人大腿睡下。涓人用土块来代替,抽出自己的腿逃走了。灵王醒后找不见涓人,饿得竟不能坐起。最终,当地地方官收容了过气的楚灵公,两天后,楚灵公辞世。   赵武归国后,立刻交托了执政职位,韩起顺位接任。起初两三年,赵武留在新田城照顾自己的孩子,并看顾韩起。再后来,赵武带领姬妾搬去了代地,把注意力放到了代地垦荒中。他刚去代地时,还与与新田城密切联系,久而久之,音信渐疏。   晋国终没有伐秦。   继任者韩起只想日复一日混日子,不想再打了。在和平的气氛下,战争被无限期拖后。   三大家族也终于分割了晋国。不过,由于智氏外出,参与的四大家族变成了中行氏与赵、韩、魏。   赵武改变了历史,他将自己的寿命多延续了几十年,但他还是没能改变儿子的命运——赵成中年夭折。   接替赵成的是白狄人生下的儿子赵鞅,这位赵鞅幼年在代地长大,赵成临终前,以小过错处罚了正妻韩氏,废除了韩氏的正妻地位,而后将赵鞅之母立为正妻,使得赵鞅顺利登上了赵氏家主的位子。不久,赵成辞世。   紧接着,祁氏与张氏因为互通妻妾发生内讧,赵武竭力扶持的两个新兴家族进而终结;稍后,智氏、中行氏内讧,中行氏驱逐了智氏后,转而向智氏背后的支持者赵氏开战。战争进行到最关键时刻,一支从代地赶来的骑兵增援,打垮中行氏后,三家分晋,春秋时代终结。   这支代地骑兵带来的赵武最后的消息,按时间推算,赵武应该超过百岁了,此后,赵武杳无音踪……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